第一卷 茧墨今天也要吃巧克力 事件Ⅴ

为了那个人,我杀了人。

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那人时有多震撼。那是个阴天,她母亲拉着她的手一起出现,她撑着华丽的纸伞,身材还很稚嫩,却异常绝美。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很肯定自己是为了她才降生在这个世界。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美丽,我的眼中只有她……可是,我是个奇丑无比的男人,丑陋到根本没资格苟活于世,而且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远远地欣赏着她的姿态。当时的我……好幸福。

茧墨阿座化小姐。

没错,我就是为了她杀人的。

我只为了她杀人喔!

正是为了她,我今天也杀了人。

*

*

*

久久津事件落幕到茧墨完全恢复精神,又过了几个礼拜的时间。但是直到樱花开始凋谢的时间,茧墨日斗都没有来找我们。

「就跟你那个时候一样,日斗的行动难以捉摸而且被动,没遇到最佳时机,那个人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茧墨说完,咬了一口巧克力。我不想回应,睡眠不足害我到现在还头昏脑胀的。久久津的嚎叫与千花的尸体浮现在脑海,接着又跳出琴子的笑容,没多久又换上另一个人的笑容。

这些熟悉的脸孔悲伤地在我眼前摇晃着。

为了甩掉这些画面,我打开电视,新闻报导着前几天开始发生的连续杀人案件,被害者是十三到二十岁的女性,每个被害者都被剖开肚子,拉出内脏,感觉上是茧墨会感兴趣的案件,不过茧墨没有反应。看样子,这种电视上播出的案件好像无法引起她的注意。由于不想看到这些容易引起人们不安情绪的画面,我关掉电视,四周再度恢复寂静。

「小茧……」

我欲言又止。时间静静地流逝,焦虑烧灼着我的心,但我无计可施,只能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

蓝色纸伞与红色纸伞对峙着,伞下的两人有着同样的笑容。

茧墨日斗与茧墨阿座化,日斗一直恨着阿座化。

对了,我好像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开始对立的。

「小茧,你跟日斗……」

当我正想问的时候,门铃响了。背上寒毛直竖的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以飞奔而上的姿势抓住门把并打开大门。

满脸堆笑的少年扬起手打招呼。

————嵯峨雄介。

「你好!真的好久不见了呢,小田桐先生……啊!」

我问也不问地揪住他的衣领推倒他。雄介略显惊讶,随后却又笑了。

「茧墨日斗在哪里?」

问完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态度似乎太粗暴,可是雄介是找到日斗的唯一线索,不能轻易放过他。雄介轻浮地摆了摆手。

「别这样嘛——不需要这么生气呀!说到日斗,我也很想知道他在哪儿呢!因为之前给了你一些建议,结果他后来就不跟我联络了……虽然我不该那样做,但他也不需要因此而惩罚我嘛。」

因为我加重手上的力道,雄介夸张地怪叫着,却还是不改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看来,他并不怕肢体上的威胁。这时我才想起——

这个人的正常感觉能力早已麻痹了。

「别这样!哇、很痛耶!小田桐先生挺有力的嘛,但是我反对暴力行为喔。」

松手之后,雄介从地上爬起来,轻浮地打了招呼,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我刚才的无礼行径。他这个人果然少了些什么。

「让我重新打招呼吧!好久不见,看见你们如此充满精神,真让人高兴啊!」

「还好罗!托你的福,我的感冒已经好了,小田桐君的肚子也关上了。」

回头一看,只见茧墨站在那儿,长裙的蕾丝下可以看见白皙的足踝,头上戴着与裙子搭配成套的帽子,活像是另类的丧服。

「雄介君,来找我们有事吗?要报恩的话,上次你已经帮助过我们,算是两不相欠了唷!」

「哈哈!的确是那样没错,但是我上网的时候,刚好找到了很好玩的东西。」

雄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咖啡色信封,推到我胸前。

「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日斗做的,但我相信应该跟阿座化小姐有关系。我猜你家里也差不多该派人来找你了……呵呵,这有点吓人喔!不知道面对这种状况,你是否遗能笑得出来呢?我很期待。」

雄介不怀好意地咧嘴笑了,露出牙齿的样子让我联想到骷髅,真恶心。

茧墨也用类似的笑容回敬雄介。

「谢谢,如果真是有趣的状况,我也很期待喔!你特地跑过来,我这么问可能有些失礼……但我想问你为什么愿意跑这一趟呢?」

「别这么说。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现在很闲啊,正想找机会来看看你们呢!对一个经验过人生最愉快体验的人来说,我已经无法满足于一般的娱乐活动,现在只有你们能引起我的兴趣。」

听到「最愉快体验」这样的形容,我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指的应该是他父亲上吊的事吧?搞不好他当时还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欣赏整个过程,看完甚至开心地拍起手来呢。

「小田桐先生,你猜得没错,当时朝子阿姨与小秋也一起替我爸加油喔。」

「别随便读取别人的想法。」

「抱歉,因为小田桐先生属于单细胞生物,会让人忍不住想捉弄一番嘛……所以茧墨小姐才会这么欣赏你吧?」

谁是单细胞啊?还有,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不希望茧墨欣赏我。

但是现在没时间抱怨这点。只见雄介笑着摇了摇手:

「就这样,我先走罗,下次再来找你们玩!」

别再来了!我暗自在心里嘀咕着,茧墨却挥挥手送雄介离开。我拿着信封转身往回走,坐上沙发。

「这孩子真有趣,父亲的死好像让他变得更开朗呢。」

「他只是头脑有问题而已……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打开信封,里头是照片,解析度很差,好像是把网路上抓下来的图放大后冲洗的照片。看到照片里的影像,我倒吸一口冷气。

上面拍的是位死掉的女性,身上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

背景是昏暗的森林,这名女性死者穿着我常见的衣服,被固定在树上——像楔子般的东西将她白皙的手掌钉在树上——迸裂的腹部流出半红半黑的物体……我忍不住感谢起这照片的低解析度。一支撑开的红色纸伞丢在尸体旁,像是一朵献给死者的花。

很明显的,这名女性在拍照时已经死亡。

「小田桐君,先别激动。」

我因为茧墨冷静的声音而抬起头,只见一位跟照片里的死者做一样打扮的人正端坐在我的眼前。为了让我冷静下来,茧墨说:

「我就在这里喔。」

我知道,可是……

那么,照片里的是谁?

我倒出信封里的所有物品,发现还有几张类似的照片——许多穿着歌德萝莉风服饰的少女被钉在森林的树上、水泥围墙上,还有房子里,这些少女被开膛剖肚,内脏整个暴露在外,身旁都放着一把红色纸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茧墨拿起其中一张照片,翻到背面查看,上头写着一列网址。我打开手机、连上网路、输入网址,萤幕出现一个颜色鲜艳的留言板,是个让人分享奇怪照片的留言板。上头的主题写着「奇特的连续杀人案件讨论区」,这些照片被上传到这里,吸引了为数众多的回应。我一边浏览堪称数量惊人的留言,一边低声地说:

「应该不是单纯的杀人事件吧……」

「为了防止模仿犯的出现,警方可能封锁了这起案件的相关情报。如果被大家知道尸体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旁边还放着红色纸伞,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茧墨接过我的手机,兴趣盎然地研究着,接着忽然指着上头的网址列。

「这个案件果然是针对我而来。可能是等我自己发现,或是那人能预测到雄介看到这个之后会来告诉我,再不然就是雄介说谎……不知道真实状况是哪一个呢?但是,你看这里——」

网址列上写着「Azakal.jpg」。除了后面的数字不一样以外,其他照片也一样有Azaka的字样。

「这是日斗做的吗?」

问归问,其实我很确定这绝对是日斗搞出来的,就像是某种威胁或预告——为了这种目的而糟蹋别人的尸体,完全是日斗的风格。我紧咬着嘴唇,看着照片里传达出毫无意义的残忍。

居然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杀人,我感到有点恶心。

但是,茧墨否定了我的推论。

「不一定是他喔。」

我吃惊地抬起头。茧墨平静地望着那些照片,定定地看着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尸体照片,再次强调道:

「还不知道是不是他。」

那对澄澈的眼睛彷佛已经看出什么端倪。

「小茧?」

我疑惑地喊着茧墨。这时,电话响了,茧墨很难得地自己走过去接起电话。

「嗯,是我……喔?果然不出我所料……不,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但是茧墨的语气与平常不太一样。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看来这次不得不照你们说的去做了,我会乖乖遵照指示。」

「喀嚓」一声挂了电话之后,她转过身来。

「雄介的预感没错,果然是我家那边打来的。」

我背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我们与茧墨家从几周前便断了联络。根据茧墨了解的状况,本家的人并不知道千花这次的行动,千花是擅自来找茧墨的。收到茧墨的联络之后,本家的人铲除了所有与千花有关联的人,然后在茧墨的严厉要求之下,不再主动联系茧墨。这次他们却无视茧墨的命令打电话过来,可见发生事件的紧急程度并非一般。

「受害者好像是茧墨家的人。」

听到茧墨的话,我再次看着网路上的照片。受害者被凶手摆弄而拍下的照片,看起来像是有好几个茧墨同时被杀死一样。

「而且,凶手故意把受害者打扮成我的样子。」

说完,茧墨安静地微笑着。

*

*

*

我没去过茧墨的老家,她的老家位于长野县,是个我根本不愿意多加想像的地方。这片土地将茧墨阿座化奉若神明,居住着被鬼的诅咒捆绑住的一个家族。建筑是传统的日式建筑——时光彷佛在此地静止了一般——宅邸则有着一座好似会吞没来客的庄严大门。我的感觉应该没错,茧墨家这座宽广的宅邸与外界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既养育出相信自己是狗的久久津,也孵化出千花心中的奇想妄念,而且,这里还是茧墨日斗与茧墨阿座化的家。

在我眼里,那个家等于是鬼屋的代名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不需要感到恐惧,茧墨家现在只剩下一些再正常不过的人。但是……搞不好也有例外啦。」

茧墨转动着手中的纸伞,天空彷佛开出一朵樱花一般。广大的庭园中种着几棵樱花树,还未到达盛开的程度,然而再过不久就能看到绚烂豪华的美景了吧?不过,那一定是极度丑恶的场面。

「因为樱花树下埋着许多尸体,对吧?」

茧墨跟随着我的思想低声呢喃,同时嘴角微扬。

「你猜错了喔,小田桐君,你看,树上的花是白色的,就是底下没埋尸体的证据。」

她眺望着应在天空下、微微绽放的花瓣说。

「有点可惜就是了……」

我没回答,只是环顾四周。远方站着身穿和服的佣人,佣人谨慎地看着这边。

从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当我在房间等候的期间,茧墨去向当家打了招呼,话题应该与千花的背叛行为有关。也许是因为这样,佣人们都遵守规定,在远远的地方候着。来到这儿之后,截至目前为止,所有见到茧墨的人,都会对她默默地深深一鞠躬。

这些大人都忠心耿耿地服侍这名年轻的少女。

实在很诡异,这里的一切都太不正常了,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我告诉过你罗,小田桐君,茧墨家是依附茧墨阿座化而存在的……他们深信,若没有身怀神奇力量的我们,茧墨家将会走向灭亡;他们一生下来就是为了盲目地崇拜我们,然后慢慢死去。」

茧墨忽然对天空伸出手,捏碎掉落在手上的花瓣。

「当代的茧墨阿座化死了之后,大家会将全族里的女人聚集起来,选出新的阿座化,听说场面非常壮观,连小孩子们都会显露出疯狂的眼神,因为没被选上的女性等于没有生存的价值……很有趣吧?整个家族的人就这样被时代错乱的扭曲纠缠;至于那些落选的女孩们从那一刻起,便改以『生出下一个阿座化』为生存目标,若能生下被选上的女孩,将会是她们至高无上的喜乐。」

因为那样等于是生下了一个神。

照理说,小孩的价值并非是为了被选出来当神,可是这样的想法并不适用于这里。聊完这家族扭曲的习俗后,茧墨转动了纸伞。庭院一片寂静,光是站在其中便会有时间从古早开始就被冻结住的错觉。

「被选出的下一任茧墨阿座化会被带回本家养育,可以说是为了让被选为下任怪物的孩子不再变回正常人类的工程。」

茧墨咯咯笑着,语气不带丝毫悲哀,彷佛在闲聊般平淡,我听了却不禁倒抽一口气……也许是因为这个庭院太过安静的缘故。

抑或是站在其中的茧墨看起来有些虚幻的关系。

「小茧,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还没告诉过你啊!难得有机会到本家来,让你多了解一下也不错。你一直对我的事情一知半解吧?但我对你的了解程度甚至超越你自己……当然,我指的是关于你的个人资料,毕竟我不可能熟知你的内在或者是精神状态嘛,不可能。」

茧墨忽然转过身,打算回到房间。我一边追上她,一边问道:

「小茧从小被迫离开父母,难道不会感到寂寞吗?」

我不该对此有所期待,因为这个少女心里并不存在亲情之类的东西。

但我还是想问问看。也许在她很小的时候……在她尚未成为「阿座化」之前,也曾经是一名普通的小女孩。

像个普通人一样会哭、会笑,能理解其他人的痛苦。

可是……茧墨很干脆的回答: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小田桐君?我跟奶奶还有妈妈不一样,是除了第一代茧墨阿座化以外,头一个『一出生就是货真价实的阿座化』的人喔。」

茧墨笑着将红色纸伞放回肩上。

「虽然我有另外的名字,但打从一出生起就注定继承阿座化名号的命运,还有什么好觉得寂寞的呢?」

看到她的笑容,我的心里难免感到失望。茧墨的笑容和平时一样,我猜她从小就开始用这种不正常的笑法,见到死人也这样笑,开心地欣赏人类的绝望与痛苦时也这样笑。

「时间还早,先回房吧,我想先跟你讨论一下有关之后的事情。」

当我们沙沙地踩着碎石前进时,她缓缓地说道。

「毕竟我的肚子一旦被剖开,可是没办法恢复原状的。」

我想起那些恶心的照片,一动也不动的尸体与茧墨的影像重叠在一起——被钉起来的茧墨紧闭双眼,红色纸伞彷佛凭吊的花朵一般。

就像是一张庄严肃穆的画像。

*

*

*

茧墨吩咐佣人将晚餐送到房间,如她所言的豪华餐点排放在我面前,可是……

茧墨的面前只放着水果、海绵蛋糕、棉花糖等等,我忍不住看傻了眼。这些食物中央放着一个装有黑色液体的锅子。

原来是巧克力火锅。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沙河蛋糕(注4:外层为巧克力,里头夹有杏桃果酱的巧克力蛋糕。)与爆浆巧克力蛋糕等甜点,我很怀疑她家是不是请了一个甜点师傅。浓郁的甜味飘了过来,嗯……差点喝不下手里这碗甜鲷鱼汤。

眼前的食物明明如此美味,却得一边闻巧克力味一边进食,感觉好像被人严刑拷打……

「小茧,也许我不该插嘴,但是这个家的教育方式显然很有问题。」

「这样讲很没礼貌喔,小田桐君,我是茧墨阿座化耶!在这个家根本没人有资格给我建议—也就是说,你看见的所谓教育问题,不算是这个家的教育失败,只能说是我个人的喜好。」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你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这种怪吃法是个人喜好。

算了,说再多也没用,我干脆不吃。

「小茧,你真行耶……吃这些东西居然还能长这么大。」

所有必需的营养素没一样足够,再这样下去,很可能还不到青春期就死了吧?

「别胡说了,小田桐君,我以前也吃过一般的食物喔!大人怎么可能让那么小的小孩子挑食呢?」

真让我意外……茧墨愿意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就像看到一只大口吃着蔬菜的狮子一样稀奇。

「我在严格的管教之下长大,直到正式继承阿座化这个名号之后,才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吃着巧克力。光凭这一点,就有继承这名号的价值。」

茧墨开心地吃着餐点,我则啜饮着烫口的热绿茶,芳香甘醇的茶香被甜点的味道盖过去,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如果我也是嗜食甜点的人,肯定会感到很开心,问题是我并不爱甜食,被甜食围绕着跟身处地狱之中没两样。

「他们已经开始调查这件事了,好像很怕我被杀掉似的,就连隔壁房间也安排了警卫。虽然怕我们看到警卫会很烦心,他们刻意让警卫与我们保持一段距离,不过……这些警卫只是普通人,派不上什么用场就是了。」

说来可悲,区区数十只蚂蚁,怎么可能挡得住野兽的攻击。

说完,茧墨用叉子切起蛋糕,将蛋糕切分成小块之后抬起头说:

「对了,小田桐君,昨天的受害者是我的远方亲戚喔!受害状况跟之前几次一样,尸体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旁边放着红色纸伞……要不要看看照片?这些是茧墨家的人拍的,尸体有些受

损,但照得很清楚。」

我还没回答要不要看,茧墨便将照片丢给我。照片的确拍得很清楚,从腹腔流出来的肠子与肝脏上满是鲜血,血淋淋地闪耀着。

还没吃完饭的我根本不想看见这么血腥的照片……茧墨真的很过分。

我吞下抱怨的言语,专注地看着照片。清晰程度与之前的照片不同,内容却一模一样,但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太对劲。

「小茧,这个死者……好像比之前的受害者年纪大一点?」

「没错,你这次很反常喔,这么敏锐?茧墨家的女人通常会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即使如此,这个人也已经超过三十五岁了。我大概可以猜出凶手是何居心,但对我没有多大效果。」

与过去的受害者相比,这次的受害者年龄大上许多。也许是猜到了凶手的意图吧,茧墨撇了撇嘴,却未多加说明。

「小茧,我想问……」

「问也没用,因为在说明前得再说明很多其他的东西,就算你问,我也不会说明喔!先别说这个,你应该多吃一点,我家厨师做的菜可是一流的,没吃完会遭天谴喔!」

可惜我一点食欲也没有。我再次叹了口气,望向庭院,只见太阳已然西沉,整座庭院染上橘红色,看起来益发不祥。

——怎么看都像是被血染红般的颜色。

「小田桐君……」

「什么事?小茧。」

茧墨突然采过头来,然后在我手里塞了某样东西。

「这个先交给你保管。」

她放在我手里的是一颗玻璃珠,以金属片银嵌着,并系着一条线,似乎可以就这样挂在脖了上:玻璃珠内装着一些红色液体。

接近黑色的深红色液体在球里摇晃着。

「小茧,你一直戴着这颗珠子吗?」

「没有,平常没有戴,而且这个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制作出来的。」

里头的液体吸引了我的注意,夕阳的光穿透珠子,某种不好的预感窜上背脊。让人联想到番石榴的深红色,美丽而不祥……我好像知道这种颜色代表的是什么。

「里头装的是我的血。」

茧墨干脆地回答。一股寒气飘到指尖,导致我不小心弄掉了这颗珠子,珠子「喀」的一声掉在桌上。

「小田桐君,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希望你能好好地保管它,这个东西可不是要做多少个都有的喔。」

「咦?啊,我知道了,对不起!」

道歉之后,我捡起珠子。若里面装着的不是茧墨的血,它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饰品,但是那种诡异的感觉还是没变。

「你给我这个要做什么?」

「你问这什么问题呀?项链的功能只有一个,就是拿来戴啊。」

当我无助地询问之后,茧墨这么回答……这样等于是带着人血在身上走路嘛,别闹了!但是茧墨的眼神很认真。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我还是乖乖戴上了。茧墨满意地点点头。

「这条项链算是某种触媒,当我和你分开时,藉由血中残留的灵魂,我便能将我的影像传给你……可惜没有办法从我这里看到你就是了。即使抽出你的血,也不会有什么作用。」

装着血液的珠子在胸前摇晃着。看到我疑惑的眼神,茧墨露出猫儿似的笑容。

「这次算是特殊状况,那些人可能真是日斗杀的,而且……我好像让你卷入属于我的宿命当中,所以我希望你带着这珠子,也许能成为黑暗中的指标。」

沾满巧克力的嘴唇画出和缓的弧形。我一边望着她,一边呆呆地思索着她所说的话。

——我好像让你卷入属于我的宿命当中。

「咦?我没告诉过你吗?小田桐君。」

茧墨歪着头,将一块沾着巧克力的水果送进嘴里,黑色的巧克力滴在白色盘子上,留下类似血滴的形状。她若无其事地说:

「历代的茧墨阿座化都逃不过被人杀死的命运。」

*

*

*

祖母被恨她的男人刺死、母亲被佣人杀害……历代的茧墨阿座化都是被人杀死的。第一代阿座化也是被服侍她的人杀死,凶手是个盲目爱着茧墨阿座化,将她观作神明的男人,从那之后,代代都有人谋杀继承阿座化名号的人,这就是被诅咒的直系血亲中,继承最浓的鬼之血统的我们该有的宿命。即使这次轮到我被杀,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谁叫我是最优秀的茧墨阿座化呢。

我静静地听着,虽然能够理解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很难想像会有这种事情。茧墨总是嘲笑着人的死亡,喜欢看见悲剧,但竟然背负着被杀死的宿命……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我突然想起上次的人鱼事件,当时我以为她死了,然而当我抱起一动也不动的她时,心里却不愿意接受她死去的事实。

「小茧,你不害怕吗?」

这个问题实在太平庸了。茧墨绽放出一个漂亮的笑容。

「我从以前就这么想……自我出生、这世上有了我之后,便不该有另一个阿座化,所以,我从来不害怕身为阿座化而有的宿命。」

啊,果然是这样,这个少女并不怕本身被赋予的命运,也不觉得自己的死比其他人来得重要。

「我是阿座化——并不是因为他们指定我,而是我天生就是阿座化;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感到害怕。」

即使面对自己的死亡,这个少女也能面带微笑吧?

就像是看到他人的死亡而露出的那种愉快笑容。

我在棉被里辗转反侧,背后则传来茧墨如孩子般均匀的呼吸声。当我闭上眼睛,脑中便不停地想着关于日斗、茧墨的命运……各式各样的事情。我知道应该早点睡觉,好维持体力,然而就是睡不着。才刚打算换个主题想,却想起稍早被女佣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的事,因为她很反对我跟茧墨睡在同一个房间。

『听好,他可是我挑选出来的人,就算你不信任他也没用,我只需要他保护我就可以了……还是说,你连我的话也不相信?』

其实我根本不擅长战斗,但是茧墨不离开。那名女佣仍想继续劝说茧墨,于是茧墨就这么告诉她:

『放心吧!他那里根本不行。』

这混蛋!居然扯这么可恶的谎!

想到这儿,本来就失眠的我这下醒得更彻底了。我心情郁卒到忍不住坐起身,刚才无法开口反驳的不甘心又浮上心头……如果能让女佣准备另一间房间就好了,这样我也不必被说成性无能。可惜,我不能离开茧墨身边,因为不晓得日斗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与这次的连续杀人事件有关,一切都是未知数,所以我跟茧墨这段期间最好不要分开行动。

那只狐狸到底何时才会现身?

越想越烦。我站起身,打开纸门让空气流通一些。

一打开门,我便看见被雪漂染成纯白色的庭院。

樱花的花瓣如雪花般迎风飞舞。

月光洒下来,一片如梦境般美丽的景象在眼前展开——天空的某一部分染成洁白的颜色,樱花满园怒放,盛开的花朵成百成千地飘散着。

遥远的记忆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

血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地上,我忍着腹部的剧痛抬起头,看到一把红色纸伞。

站在纸伞旁的却另有其人。

那人伫立在映着晈洁月光的池子前,如寿衣般的白色和服衣袂飘飘。她蹲在那儿轻抚着水面,纤细的手指旁悄然无息地漾出银色水波。

她缓缓地抬起头。

短短的黑发下有对大眼睛。然后,她亲切地笑了。

『阿勤。』

好熟悉的声音。

一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庭院里,赤脚站在那个女生的前面。她看着我,温柔地微笑着。

我在作梦吧?这一定是埋藏在我大脑之中的恶梦。

因为,这么美的景象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静香?」

我颤抖地喊出她的名字。

『——————什么事?』

她笑着点了点头。

*

*

*

我是在高中的校庆上认识深山静香的。文艺社团的朋友拜托我帮忙,请我暂时充当展览会的柜台人员,当时跟我一起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就是一年级的静香。人如其名,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一紧张就没办法好好说话,是被其他社员逼着当柜台的。因为不忍心看她紧张的样子,最后我干脆独自负责招待的工作。

这就是所有事情的开端。

那个朋友找人帮忙,自己却跑去玩,等到不耐烦的我干脆出去找他。找到人并把他带回来之后,只见他本人大刺刺地讪笑着。虽然这个朋友老是这样不负责任,我却无法讨厌他。

「喂!你把工作丢给别人,跑去哪儿了?」

「我去逛了一下卖食物的摊位,因为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嘛!拿去,你叫我买的巧克力香蕉串……吃吧,很好吃喔!」

「你少骗了!我哪有叫你买这个?我叫你买的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而且早就过了吃午餐的时间了。」

「吃这个

很好啊!巧克力香蕉是食物的一种,也可以填饱肚子喔!来,这根给静香。」

静香似乎已经没有那么紧张,咯咯地笑着。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静香当时的笑容让我觉得非常可爱,至于那个不知为何买了三根巧克力香蕉串的人则开始吃起自己的那串。

不知为什么,他的头上还戴着一个狐狸面具。

「日斗……」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狐狸这种生物会基于好奇而跑到人群中。

它们甚至能混在人群里,与人类共同生活。

那是个很平顺的季节,也是很和平的一段时间。

————————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阿勤。』

所以,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可能吧……

静香伸出白皙的手,柔软的手掌轻抚着我的脸颊;她的手就像死人般冰冷。

『真令人怀念啊,阿勤,现在这样,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一样。』

她低声呢喃着,我甚至搞不清楚她所谓的那天指的究竟是哪一天……校庆?还是指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午休时间?或是在那间让人难以呼吸的藏书室所度过的日子?

抑或是……那个充满血腥的日子?

『啊啊……』

她开心地提高了声音,然后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爱怜地将脸颊贴在我的肚子上,以带笑的声音说:

『你怀了我的孩子啊!』

她刚才……说了什么?

全身冒出强烈寒意的我,突然发神经地推倒静香;她柔弱地倒在湖边,四周溅起不小的水花,耳边传来的是她疯狂的大笑。我肚子里的东西从里面敲打着某个物体,我现在知道它在打什么——它打的是我的肚子,它想要冲出狭窄的肚子。

我肚子里孕育着的……

是你的——————?

情绪激动之下,我冲到静香身边,朝着那白皙的颈项伸出双手,眼泪不由自主地从我的眼角滑落。看到我伸手试图勒住她的脖子,静香笑得更大声了。

既然死了就别再复活!不要活过来—也不要回来找我!拜托你!死得干净俐落点!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也无法从头来过。

当我的手碰到静香纤细的脖子时,她的身体崩溃了,整具身体化成樱花,完全崩溃了,白色的花瓣四处飞舞。我这时才发现这些并不是樱花,而是白色的纸片。令人不解的是,当纸片飘到我的身上时,肚子里的东西竟忽然沉寂下来。这些飘在空中的碎纸片就像樱花一般,成百成千,覆盖住整个天空。

某人飘然出现在这样的奇景之下——

「今晚的月色真美呢,小田桐先生。」

对方微笑着,脸孔如人偶般端正,牙齿却露出凶恶的光芒。他拿下太阳眼镜,露出一抹与这里十分不协调的灿烂笑容。

雄介拿着一根染血的球棒,伫立在庭院中。

「雄介,你……」

「晚安,哈哈哈!你果然还是不愿意主动跟我打招呼……真可惜。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容易受伤的唷!人家说思春期男孩的心就像玻璃,非常脆弱呢!」

他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将球棒靠在肩膀上,上头的血就这么从前端滴下来。我的背脊瞬间冻结,赶紧朝屋子的方向走过去。这时,背后的雄介爆出连串笑声:

「哇!你真的是个好人耶,小田桐先生,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担心别人,我很喜欢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喔!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茧墨阿座化小姐没事,倒霉的是门口的警卫们……与其担心他们,我建议你担心一下自己的头会不会被打破比较好。」

即使雄介说得这么耸动,然而不知何故,我认为他并不想杀我;他的话里不带任何恶意,语气十分开朗。

「你看这个——其实应该用刀比较好吧?但是我又不想跟那个人用一样的武器,于是干脆买了这个。这是全新的喔!其实我爸死的时候,我突然有个想法……虽然他死了,但我还是会害怕,怕他的骷髅哪天也开始唱起歌来。」

他出其不意地挥舞着球棒,球棒画出锐利的轨迹,挥到我头上。

「所以,我必须打破尸体的头盖骨。」

球棒准确地停在我的鼻尖,黏稠如原油的血垂下一条血痕。

「你是怎么入侵到这里的?」

「咦,你的问题是这个喔?只要问这个?这就是你最后的回答?是这样的,虽然这里的警卫很优秀,但也只是普通的人类,要对付人类是有方法的。」

雄介将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拿出一些撕得粉碎的纸片,撒出的纸片在月光下飞舞着。

「人类的眼睛再锐利,也无法注意到纸张的入侵。别担心,其他人都睡着了,我只杀掉其中两个警卫而已。」

雄介笑着比出YA的手势。由于我依然无法产生恐惧的感觉,于是在自暴自弃之下随口问道:

「你联络到茧墨日斗了?」

「是啊!应该说,我一直都在他身边认真工作,毕竟我欠他的人情还没还清呢,现在的我可是领薪水工作的勤劳青年喔!」

雄介很干脆地承认了,我则叹了口气。

「呃……你们居然相信我之前说的谎?是『我』说的耶?」

你们应该知道我是那种不会受到良心谴责的人吧?

毕竟我就连杀掉亲生父亲时也面带笑容呢。

说完,他歪着头,一脸疑惑。这时,我发现雄介其实与茧墨颇为相似,他的行为并非基为好心,也不是故意做坏事,所以我没办法对他产生恐惧感。

「那起连续杀人事件是你们策画的?」

听到我这么问,雄介意外地皱起眉头。

「那件事跟我没关系。」

说完,他颇不耐烦地咬着牙。

「跟日斗也没有关系,他只是利用了这个杀人事件而已,因为那个人说要杀掉茧墨小姐,所以我们只是从旁协助。虽然说我与日斗都是自愿帮他,但请不要把我们跟他混为一谈,很恶心。」

对自己出手帮忙的人,雄介毫不掩饰嫌恶感……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我还没开口询问,他便耸了耸肩膀,说:

「我很想知道在这种状况之下,她还能不能保持笑容。至于日斗嘛……这次的事件对他来说,就跟之前的事件一样,只是游戏而已。」

他的语气有些许微妙的变化,眼睛故意往旁边瞟了一眼——那儿正好是茧墨睡觉的房间。

「如果自己的肚子裂开还笑得出来,应该是疯癫到某个程度了吧?我啊,如果被人折断脖子的话,一定笑不出来,所以感到很好奇,不晓得那个人是否比我还像疯子?」

背上寒毛竖起的我,看到雄介背后有个人影蠢动着——有个驼背的男人奔跑着,奇特的模样让我想到某种虫。

「你阻止得了他吗?」

雄介喃喃说着。我开始奔跑,脚边溅起的水花不住跳跃,球棒同时朝我刚才站着的位置一挥而下,被球棒打飞的鲤鱼弹跳到地面上。我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奔跑,现在没时间管后方的追赶,只担心茧墨会不会出事……即使她无血无泪,我也不想看到她肚破肠流的凄惨模样。

我往前一冲,撞上那个像虫一样的人,意外的是,对方竟然轻易地被我撞倒。充满怒意的他拿着某个东西朝我刺过来,脸颊传来热辣辣的感觉,我没多加查看,伸手先抓住对方的手,此时只见一把银色的刀刃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我稍加使劲,刀子便从他满是皱纹的手掉落。这时我才第一次看清这个人的真面目。

我的视线对上他精光闪烁的双眼,好丑陋的一张脸孔——骨头突出,整张脸像青蛙一样惨不忍睹,脸颊上居然有个大洞!他剧烈地喘息着,参差不齐的牙齿间不停地呼出气体,我的身后则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

「真厉害呀!我之前就觉得小田桐先生反应灵敏,虽然动作有些粗鲁,却具有惊人的直觉。」

雄介从背后走近。我一边留意着后面的状况,一边思索该怎么办,球棒敲打肩膀的声音越来越靠近。这时,那男人故意让肩膀脱臼,试图甩开我站起来。我听见某种咕哝的说话声——那男人用一种类似念经的语调低声碎念:

「我不能被你挡在这里!你没有权利拦下我,像你这种人渣哪有权利阻止我?去死去死!我只为了阿座化小姐杀人,只为了阿座化小姐来杀茧墨阿座化!」

我产生了一种被很厚很厚的舌头舔着背部的错觉。男人的声音里充满执着而疯狂的爱,我的脑里除了他的声音,同时响起另一道声音。

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

阿勤阿勤阿勤阿勤阿勤阿勤阿勤阿勤。

我今天也杀了人,为了她而杀人。我挥刀而下,拉出那女人的内脏。茧墨阿座化小姐,有着猫儿眼睛、美丽的阿座化小姐……为了阿座化小姐杀人,为了阿座化小姐而杀阿座化!我觉得好幸福,真的好幸福!

下一个瞬间,这些疯狂的执念便灌输进我的脑中……肚子里的妖怪好像又吃掉了这男人的记忆。我突然

很想吐,赶紧用力咬着嘴唇。太多的爱只会害了对方;为了将心爱的人完全据为己有,只会摧毁对方。

为什么他不懂这个道理?

我抓住男人的肩膀用力将他拽倒。「咚」的一声,他痛得惨叫,却依然持续喃喃自语。

「哎呀,别这样对他嘛!多少给点同情吧。他舍弃了一切,将所有奉献给茧墨阿座化,却被弃之不顾,会变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喔。」

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听他这样念下去,我都快发疯了,不知道他与茧墨有过什么过节?我不想知道就是了。

但是任谁都会想抛弃这种怪人吧?

当我正想这样说时,雄介咧嘴笑着说:

「毕竟,他听从茧墨阿座化的命令,替她杀掉了前任茧墨阿座化呀。」

真的吗?

我的沉默加深了雄介脸上愉悦的笑容——虽然与茧墨的笑容有些相似,但他的笑容依旧会让我联想到骷髅头——我的大脑回荡着刚才听到的话。

谁命令谁去杀了谁?

「不可能……」

回过神之后,我脱口而出,脑中浮现茧墨的身影——这个嘲笑着他人的死亡、因人的不幸而开心的怪异生物,总是将人们的不幸当做余兴节目,欣赏这些不幸。但是,有一点我很肯定……

她绝对不可能……找人替她杀掉某人。

「咦?你不相信我?我没说谎。虽然我的确是个糟糕的人,既不诚实也爱背叛人,更爱说谎,但我这次是说真的。」

「她不会做那种事。」

我斩钉截铁的结论让雄介咂舌。

「小田桐先生,原来你也这么固执。像你这样普通指数乘以平方还要再加一些的平凡人类,实在不该相信茧墨小姐,太奇怪了。」

雄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相信她。我知道茧墨骗人时也是脸不红、气不喘,信任她只会落得被背叛的命运,太信赖她绝对不会有好事,更不能对她有任何期待……可是,这跟判断她不会教唆杀人是两回事。

我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所以才那么肯定她不会那样做。

「好……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反正你大可以问他本人,便能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在雄介的催促下,我转头看着那个男人,那个不停喊着阿座化小姐的人似乎无法理解我与雄介的谈话内容,眼睛像是覆盖了一层油膜般,带着奇特的亮光,混浊异常。他应该已经疯到没办法说谎了吧?既然如此,不妨问问他;但是不知为何,背上冷汗直流。

不可以问,也不可以深究。

结果,我还是问了:

「人是你杀的?」

男人终于将目光转来我身上,眼里绽放出凶恶的神色,眼珠却如死鱼般混浊。

「是茧墨阿座化命令你杀掉前任茧墨阿座化的吗?」

他没有回答我。正当我暗自庆幸时,男人撇了撇变形的嘴唇。

「没错。就是阿座化小姐命令我——像猪一样的我杀的!她没有命令别人,没有……只给了我命令,要我杀了前任阿座化。她说『前任明明是假的,却还无耻地霸占着茧墨阿座化的名号』,要我杀掉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于是我便照着阿座化小姐的吩咐杀了她……啊啊、啊啊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啊——啊!」

男人流着泪哭喊着,悲恸的哭声如野兽嚎哭般震耳欲聋。我的眼前一片苍白,耳畔响起茧墨之前说过的话:

『我从以前就这么想……自我出生、这世上有了我之后,便不该有另一个阿座化。』

假的茧墨阿座化。

真正且唯一的茧墨阿座化。

小茧……

我呆呆地念着,雄介则在背后哄然大笑,发出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笑声,发出我好像曾经听过的骷髅笑声。

「啊哈哈哈哈!小田桐先生真可怜啊,你真的很相信茧墨小姐……虽然你并不信任她,也不信赖她,可是你相信至少她还有些许人性,才会一直跟随在她左右。现在你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觉得很难过呀?」

雄介说错了,我并不觉得茧墨身上还有人性存在……她根本没有人性。但是,为什么现在的我无法动弹呢?

为什么我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呢?

渐渐失去全身力气的我,抬起头想寻求协助,纸门的另一头——房间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

「好了,这么一来,你们的人际关系算是彻底完蛋罗!」

受到月光照射而显现的硕长人影就在我眼前,当我察觉到这条影子是拿着球棒的雄介时,已经太迟了。

「到此为止,再见了!」

雄介开朗地告别,同时挥出手中的球棒。

风声呼呼地吹着。

「咚」的一声,我的视野就此消失。

*

*

*

静香跟我很快地熟稔起来,关系甚至可以说是进展神速……不知道她究竟看上我哪一点?总之她后来经常跟在我旁边,总是站在我视线所及之处,向我投来欲言又止的眼神,模样让我联想到仰慕主人的小狗。虽然曾经怀疑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但她的眼神专注到足以粉碎我的猜疑。每次回头看她,她总是红着脸低下头,看起来像是尚未经历过初恋的小学生。

但是,我并没有回应她。

也许是年级不同,总觉得不太好意思跟她打招呼,也很怕被同学取笑。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每次当我要开口打招呼时,她就立刻逃得远远的。

打破我们之间这种像是隔了层玻璃的状况的,就是日斗。

「喂,小田桐,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什么?」

「咦?你不可能没注意到吧?她啊!如果这样你还不知道我说的是谁就太过分罗。」

日斗是个很特别的男生,拥有超越一般人的俊美脸孔,头上戴着一个狐狸面具。我们学校是间校规颇严格的私立高中,但是竟然没有一个老师对他奇特的打扮有意见。对学校爱来不来的他,只有活动——不管大小,从运动会到大扫除——一定出现。明明从缺席的状况来看应该铁定留级,他却不怎么担心。他也常过去文艺社团那边,每隔一个月发行的作品集上都有他的名字,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他的作品表现出极为高超的技巧……然而由于内容艰深,让人读不太下去。

我们会变成比较要好的朋友,是因为日斗主动接近我。

日斗彷佛那些刻意接近人类的狐狸般飘然而至,找我说话。他不只会找我,几乎全年级的人他都认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回到我身边,因为他说:「只有你看到我头上的狐狸面具时,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他好像是用一种在庙里抽签的轻松态度,选择我当他的朋友。

我很想交个朋友看看,所以才找上你,请多指教!

印象中,日斗跟我不同班,之前也不曾在二年级的走廊上看过他;然而,在不知不觉之间,日斗却好像很理所当然似地坐在我们班上的某个角落,我们的缘分就这样延续下去。一开始,我对他有戒心,后来发现即使他行为怪异,却不是个坏人,他身上那种不刻意讨好人的气质甚至让我感到十分自在。

日斗是狐狸。

如果真是如此,当然不需要讨好人……日斗并不需要顾虑其他人的感受,不过这样我行我素的态度有时会是他的缺点。

「我找她过来一下吧!你也很在意她吧?你看,静香的眼神就像可爱的小狗,一心仰慕着你,像你这样单纯的人不可能不被她吸引,继续这样暧昧下去不太健康喔。」

发表完毕后,日斗随即站起来,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他便走过去抓住正窥探着我们教室的静香,将她拉过来。可怜的静香似乎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疑惑。

「好了,两人面对面。」

「呃、那个……日斗学长,为什么……」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偷看小田桐,对吧?别光站在那么远的地方看嘛!」

这一瞬间,静香的脸唰地红了,她慌张地低头看着地上,全身僵硬。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她紧张的模样。

「尤其是像你这种个性的人,如果不好好地传达自己的心意,就无法得到幸福;如果不让对方知道,你的心就会越来越扭曲。」

日斗说了很微妙的话,当时的我并没有察觉。

我看着静香……只是一直看着眼睛噙着泪水的她。

也许我跟她能熟悉起来,是因为日斗说的这番话。

「你是……深山同学,对吗?有时间的话要不要一起聊聊?」

说完,静香立刻破涕为笑,笑餍如花朵一般,彷佛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成真了一样灿烂。

这张笑脸里找不到一丝方才泫然欲泣的表情。

日斗缓缓地笑了。

唇角微扬的笑容,与他头上的狐狸面具好相似。

*

*

*

我出神地望着这一切。

「这什么啊……」

眼前有个很像电影萤幕的空间,一片灰色的世界中,只有被切

成四方形的空间是亮的。萤幕中,学生时代的我跟日斗、静香说话,脸红的静香被日斗取笑,躲在我背后。听到以前的我那种稳重的说话方式,我差点喷笑……原来我以前是那样说话的啊?画面上播放着和平的日子,可是我很清楚,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消失了。

我经历过一切,所以我知道。

真不想回忆这些过去。

我转过头,背对萤幕,后方却只有一片灰暗,伸手往前一探,就连手肘前方的手都看不见。然而即使看不清前面,我还是往前走了。这时,突然有种十分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正被某种热呼呼而且会蠕动的「东西」包围着,就好像……冲进了某只野兽嘴里般的感觉。怕被这只野兽吃掉,我于是本能地后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又是从哪儿被带到这里来的?我再次转身,背后那张明亮的萤幕依然继续播放。

整个视野不受控制地扩大开来。

*

*

*

阿勤,阿勤,阿勤,阿勤。

我很喜欢这个不停喊我名字的声音,也喜欢她被捉弄就容易脸红的模样。每次她害羞地低下头,我就会伸手摸摸她的头,这样的感觉非常舒服。

从那天起,我们三个人就常常一起行动,一起吃午餐,下课后也一定聚在一起,找个地方聊天。图书馆的藏书室是个聊天的绝佳场所,因为静香是图书馆委员,拥有使用藏书室的特权,其他学生没有办法进来这里,我们爱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们大多数都在闲聊,偶尔玩玩扑克牌,日斗的洗牌技术高超,但打牌就不行了;静香的牌技时好时坏,所以牌桌上几乎都是我一人独赢。但是通常只有日斗与静香两人会提议一起打扑克牌。

日斗在外面走路时,总是撑着一把深蓝色的纸伞。某一天,静香问他:

「日斗学长,请问……为什么要用『那个』?」

「那个?你指的是什么呢?用『这个』、『那个』表达的话,我听不懂喔!」

「日斗,你明知故问吧?怎么想都知道静香问的是那把深蓝色的纸伞啊。」

「啊?这个吗?」

日斗旋转着纸伞,静香则点了点头。他歪着头,回答说:

「怎么说呢……算是模仿某人才撑的吧?」

「模仿?」

「嗯,模仿某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不会吧?你的意思是除了你之外,你家还有另一个人撑着纸伞逛大街?还真是奇特的家庭。」

「是啊,我觉得那个孩子比我还夸张……跟她比起来,我平凡多了。」

日斗将头上的狐狸面具拉下来盖着脸,开玩笑似地说:

「别聊我了,静香应该多问问小田桐吧?毕竟你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不对呀?」

这句话听起来话中有话。闻言,静香的脸颊泛红,摇头否认着。

「才、才不是。」

「喂,不要闹静香了,学长不该欺负学妹。」

「呵呵,有什么关系嘛!我觉得满有趣的。」

日斗暧昧地笑着。静香看了我一眼,说:

「不、不过……我真的很想多了解一下阿勤喔。」

静香的脸好红,她的回答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我喜欢和静香在一起,也觉得她很可爱,可是我对她的感情比较像是多了妹妹,不是那种对异性的喜欢;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那样看待。我一边摸着静香的头,一边思索着该如何面对她的感情……我很喜欢三个人一起玩乐的时光,暂时不想破坏目前的状态。

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去正视这个问题。

狐狸面具咯咯地笑着。

他的笑声彷佛一只真正的狐狸。

*

*

*

怀念的笑声回荡着,我感到无比困惑。

萤幕继续放映画面,我毛骨悚然地呆立在原地看着它……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我做恶梦了?萌生这个念头时,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状况很合理。仔细一想,这种身体没什么感觉,一切类似真实世界,却少了精细度的影像,的确很像是在作梦。

这很可能是「被迫回忆过去所有影像」的梦。

可惜,即使知道身处梦境中,却没有办法停止。

该怎么办才能醒过来呢?还有,我实在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现实切换到这里来的。

我完全不知道原因,再说解决怪梦本来就不是我拿手的领域。

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奇异状况是她的专门领域。

小■。

我想叫出她的名字,却开始头痛,脑里蹦出些微厌恶感。

是她下的命令。

是她杀的。

她是个很差劲的人,我可以如此断言,因为她总是嘲笑人们的不幸,只为了好玩而在一旁扇风点火,将他人的悲剧当成手里的巧克力一样吃下,但是我一直相信她不会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杀人。

我一直这样相信着。

我一定要亲口问问她。

如果她真的那样做,我没办法原谅她。

我一定要问她。

问题是——

我一定要问■。

一定要问■。

要去找■。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起我要问的人叫什么名字。

■到底跑去哪里了呢?

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开始发热,好像怀抱一团火一样,烧灼的痛楚如此清晰。这时,视线又切换了。

耳畔只听到小小的滴答声。

*

*

*

红色的血滴溅出,落在地上。下一秒,我看见一个穿着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端坐在弯脚椅子上。在这如废墟般的窄室中,少女的存在如同一件诡异的艺术品,纤细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纯黑色的项圈,项圈连结着一个钉在地上的桩与锁链,锁链很短,只要少女一动就会勒到脖子,可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她倍感无聊似地吃着巧克力。

忽然间,少女的附近飞溅鲜血。当我正狐疑着发生什么事时,又看到新的景象——少女的眼前有个丑陋的男人,拿着刀刺向被他制伏在地上的女人,女人吭也不吭,踢向半空的腿无声地上下摇晃着。男人的手插进女人的肚子,从腹腔中拉扯出内脏并丢在地上,鲜血蔓延在满是裂痕的地板。

这到底是什么情形?

我看傻了,眼前不断出现奇异的景象。突然间,我听到某人说话的声音。

「你真的一点都不会害怕耶,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亏你还吃得下巧克力……不会想吐吗?」

「之前小田桐君也说过……忘了他说的是『血』还是『内脏』?虽然我不觉得融化的巧克力看起来像人的血肉就是了,不管怎样就是无法把这两样东西联想在一起。」

少女回答了那道飘忽的声音……她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疑问越来越多了,可是,每当我想深入思考时,脑袋就蒙上一层浓雾,混沌而模糊。

少女悠闲地以舌头舔了舔被唾液融化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味道和人肉也不太一样喔。」

我的视野巡视着整个房间,只见男人抬起头,剧烈地喘息着,接着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汗水,直直地看着少女。他的注视里藏着热烈的欲望,但少女依然面不改色。

「先别聊这个了……你打算继续到什么时候?」

少女懒洋洋地询问着。她的身边有个少年耸了耸肩,喝着瓶装矿泉水,皱着脸回答说:

「哎呀,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做。你知道,我一向很尊重女性,也把这当做人生最大的目标之一,却没办法停下来这一切,这是一种咒语。」

「咒语?」

「日斗说,将打扮得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的肚子剖开,就能强化你的宿命。人的命运往往会有很多变化,但是透过相似的替身,不断重复相同的命运,就能将你的命运固定在其中一条路上……算是某种下咒的方式吧。」

少女紧蹙起眉头,并在耸耸肩后说道:

「好蠢的做法,不但风险高,也几乎没什么效果。倒不如现在立刻剖开我的肚子?事情就可以结束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啦,但是这就像是『前提式』的诱饵。」

「诱饵?」

「为了不让狗偷吃最棒的肉,于是先丢一些其他的肉给它吃。」

少年用下巴指了指某个方向,他指的是那个正执着地撕裂女人腹部的男人。男人以粗壮的手捏碎满是鲜血与脂肪的肠子,手掌沾满肠子被挤压后满溢出来的物体,接着缓缓抬起头。

他满脸堆笑地看着少女。少女冷哼一声,交叠起双腿。

「日斗下过一个命令——最适合杀掉你的日子即将来临,到那天来临为止,谁都不能伤害你。」

「愚蠢!我已经看腻这无聊的戏码,想耍恶心也该适可而止。」

「没办法,马上就结束了,你再忍一下吧。」

说完,少年望向窗户……日斗,日斗究竟想做什么?少年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透过破损的窗户,可以看到另一头的树枝上含苞待放的樱花。

「樱花盛开之日就是你的死期,也是你当初继承阿座化名号的日子。」

就快要到了,再等一下吧!

少年维持一贯平稳的语气笑着,并指了指尸体。

「你该替这些女人感到难过,并替她们祈祷,她们可都是为你而死的喔!」

「你的建议我心领了。难道我为她们难过,或是悲伤地大叫,就能减少牺牲者的人数?如果不能,当然不需要多此一举,那样的举动无聊至极,让人心烦。」

少年的视线转到正舔舐着刀子的男人身上,他静静地望着地上的尸体说:

「『希望你可怜她们』的这件事好像缘木求鱼呢。」

接着,他又看向少女,微笑着。

「毕竟你看见自己的妈妈被杀,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少女露出一抹像猫咪的笑容,当做回应。

我的心里涌出失望的情绪,同时整个世界又开始摇晃。

男人将尸体拖到墙角,像摆放洋娃娃似地让尸体靠坐在墙上,并在尸体旁放上红色纸伞。这面墙壁旁已经放了三具相似的尸体,这些穿着黑色洋装的尸体们都很像那个被绑起来的少女。看着这一切,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有点像潜到水中一样,眼睛所看到的景物纷纷开始融化。

接着,耳边听到倾盆大雨的声音。

*

*

*

雨不断地打在学校的屋顶。回到图书馆的我看了雨势之后,决定晚一点回家。当我走进藏书室后,雨声立刻变小,只见静香坐在摆放在书架之间的桌子旁,日斗今天则请假,她答应我的提议,一起玩扑克牌。我们开始发牌,打算玩吹牛(注5:扑克牌游戏的一种。),扑克牌的墨水与纸张的味道好像比晴天时还浓郁。不知道是不是在室内的缘故,总觉得今天的灯光比平常昏暗许多。

有一种好像沉在水槽里的感觉。

如果是日斗的话,肯定会这样形容吧?

「很久没有和你两个人独处了,我……好开心。」

「对啊,平常的时候日斗也在……嗯,好像真的很久没像这样了呢,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一边说着,一边抚摸微笑的静香的头,她开心得像个孩子。摸她的头好像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只见她缩着脖子,咯咯笑着。

「如果能永远和小田桐学长待在这里打牌,该有多好。」

静香打从心底开心地说着。我看着她的笑容,并在心里默默对她说——

——可不可以不要想太多?

「可是,我明年开始要准备考试,有一些人从今年就开始准备了……到时候可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常常碰面。一想到这里,就突然觉得有点寂寞呢。」

「——————你说什么?」

扑克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不太懂为何静香会弄掉扑克牌,弯下腰打算捡起掉落的牌,静香却只是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因为觉得有些奇怪而抬起头。

「——————你说什么?」

睁大双眼的静香重复着同样的话,嘴边漾出一朵诡异的笑,瞪大的眼睛里出现异样的光辉,眉尾附近神经质地抽动着。

我头一次见到静香出现这么病态的神情。

「静香……怎么了——」

「小田桐学长,你……刚才说什么?」

静香的口吻变得有点机械化。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感觉好像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一样。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呃……我……」

「啊,抱歉,是我听错了吧?你刚才没说什么,对吧?对不起,我真笨,你怎么可能那样说嘛!」

她突然弯下身子,开始捡舍地上的扑克牌。然而,她只是不停地摸着地上的牌,并没有捡起它们。过了很久,她才收集好全部的牌,然后……

「你怎么可能说你不能再跟我见面!」

静香吼完之后,又把捡起来的牌全扔向地上。

「你刚才是骗我的吧?」

她的笑容扭曲着。

我突然不知道眼前的女孩是谁了,我看不到那个平常总是面带微笑的学妹。外头的雨声很吵杂,藏书室只剩下我和她的事实让我感到恐惧,背上寒毛直竖。静香出其不意地走近我,湿润的气息直逼我的鼻尖。

「你刚才是骗我的吧?」

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虽然脑子一片混乱,嘴巴却缓缓地回答说:

「不是,是真的……接下来会变得很忙,可能抽不出见面的时间……」

当我一说完便感到非常非常不对劲。

明明只说了这些。

我说的明明是事实,可是……

「呜————」

静香用力咬着嘴唇,牙齿咬破了嘴,血跟着流出来,她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慢慢地舔去嘴上的血并微笑着。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关系,你只是没办法过来藏书室,也就是说,只是没办法自由地挪出时间而已,对吗?」

静香脸上挂着灿笑并伸出手,同时走向我,像是要抱住我那样,慢慢地靠近我并喃喃说道:

「并不是想减少与我见面的时间,对不对?」

静香靠在我身上,如同一个撒娇的孩子,随后轻轻地扳倒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倒在地上看着天花板,无法动弹。躺在我身上的静香既沉重且柔软,挂着圣母般的纯洁微笑,对我呢喃着:

「阿勤,和我一起住吧!其实,我一直在想,等你进了大学、我高中毕业,我们结婚之后,就可以立刻一起生活了……但是我们根本不需要等到那个时候啊!不能见面实在太不自然了嘛!我与阿勤一定要在一起,我不能不跟阿勤一起……阿勤,好不好?让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

静香以轻柔的嗓音说着,接着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贴在我的嘴唇。她红着脸亲了我好几次,接着在短暂的犹豫过后,缓缓将舌头伸进我口中。

湿润的舌头交叠着,不知名的恐惧却爬上我的背。

大脑既混沌又慌乱——一起住,结婚,不自然……一切的一切都跳得太快了!眼前的少女完全不像是我原本认识的那个人,彷佛在开启某个开关之后,变成了另外的人。

「阿勤……」

她的手缓慢地伸过来,解开我身上的衬衫扣子,撒娇似地靠近,舔着我的脖子,舌头湿润的触感让我的背脊寒毛直竖。她的手忽然伸向我的下半身,此时我终于清醒过来,抓住她细窄的肩膀推开她。我试图坐起身,静香却愣愣地坐在我身上……我想逃开,她却依然动也不动地坐着。

「静香,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

「为什么?阿勤,为什么?」

静香泫然欲泣地质问着。这时,我才察觉到一件事——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很不正常。

即使她眼眸中孕育着异样的光辉,却未削减对我的爱意。我再次感到背上有股寒气……不太对劲,我眼前的人真的是静香吗?

「阿勤,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曾经很喜欢她的笑容,像是拥有一个很可爱的妹妹。可是……

「阿勤,你爱我,对不对?」

可是……

正因为如此,我——

「我……」

嘴巴异常干渴,总觉得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狐狸的笑声。

面具后方的狐狸咯咯地笑着。

「我并不爱你。」

静香的脸彷佛出现裂痕,在这几秒间出现了致命的空白。她突然静静地站起来,走了出去。我则呆呆地站起来追了过去。图书馆里空无一人,只有滂沱大雨在窗外不停地下着。

烟雨迷蒙与湿漉漉的路。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一把深蓝色纸伞飘了过去。

*

*

*

就这样,我看着旋转的纸伞,不停地想着那天所发生过的事。

那是樱花开始绽放的日子,阿座化小姐与她的母亲一如往常一同到庭园里散步。不知何故,她母亲的眼神好阴沉,直直地瞪着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对母亲的异常毫无所觉,以优雅的姿态漫步在庭园中。

她的母亲用毒蛇般的眼神盯着阿座化小姐。她的母亲是当代的茧墨阿座化,打从她存在于世上,就开始严格地教育被选为下一任茧墨阿座化的女儿——也就是生下来便具备阿座化能力的女孩。她甚至憎恨着这个特殊的女孩。

对我而言,真正的茧墨阿座化只有阿座化小姐一人,所以我不曾称呼阿座化小姐的母亲为阿座化。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已经有了阿座化小姐,却还要让那个女人占据茧墨阿座化的名号?

转呀转,纸伞的每一次旋转都让我心醉神迷。阿座化小姐正愉快地笑着,可是不知为何,阿座化小姐突然脚下一滑,掉进池子里,幸好没有受伤。小姐没有哭泣,浑身湿透的她低着头,身上的水慢慢滴在地上,坚强的模样让我心跳加速,同时也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与迟钝。我果然是个没有生存价值的人渣……总有一天,我要为阿座化小姐而死,这是

我唯一的愿望。

下一个瞬间,阿座化小姐的母亲面目狰狞地抓住阿座化小姐的手。小姐的母亲——不,应该称她为「那个女人」——突然开始大叫。「你是继承阿座化名号的人,竟然这么不小心地让自己掉进池子里?你的举止不能再高雅一些吗?」我平常就看不惯你的行为了,说什么蠢话!阿座化小姐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具备了高贵的气质啊!所以她才有资格在前任阿座化在世时就被选为下一任阿座化呀!他们一致通过阿座化小姐的中选并不需要经由一般程序——也就是从一族的女孩中遴选的仪式,因为阿座化小姐就是如此特别的人。打从阿座化小姐降临在这世上,那个女人便沦为用剩的母体而已,竟然还敢对阿座化小姐这样说话?

那个女人对阿座化小姐破口大骂,并将她拖往屋里。我从草丛中爬出来,躲到地板下偷听,听到屋内传出皮肉被殴打的声响,还有那女人恶心的声音。

我在你的身上下了多大的赌注,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为了让你当上下一任阿座化,我费了多少的苦心,为什么你就不能更像个女生呢?每次都这样乱来,你把妈妈当笨蛋耍吗?

猪噗噗地叫着,皮肉被殴打的啪啪声响从未间断。我当场吐了……那个女人竟然打了阿座化小姐那张美丽的脸,对阿座化小姐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要杀了那个可恶的女人!切开她的肚子,扯出内脏拿来喂猪,你这个臭女人!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那女人离开了房子。我不能杀了那个女人,因为她依然是现任的茧墨阿座化,若杀了她,我会被赶出茧墨家,这样一来,就不能再见到阿座化小姐了!倘若能为了阿座化小姐而死,我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但是为了要留在这里,我不得不多考虑一下杀人的事。为什么我是如此丑陋的生物呢?我从地板下爬出来,偷偷看着阿座化小姐的房间,只见阿座化小姐在房间里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小姐好可怜啊……我流着眼泪,感叹着自己的无能。就在这个时候,阿座化小姐忽然像个机器娃娃那样转动着头,朝我这儿看过来,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朵笑容。

妖艳而绝美的唇弯成弧线,让我陶醉的阿座化小姐开口说:

「过来这里。」

我全身如同被雷电劈到一样,不停颤抖着,感觉好像当场就要倒地而亡。阿座化小姐竟然……竟然对我说话了!怎么可能?

「过来。」

阿座化小姐伸出白皙的手说道。我彷佛被一条线给操纵了一般,打开房间的纸门。阿座化小姐慢慢地站起来,像只高贵的猫般的眼睛由上而下地注视我,我很自然地向她跪下。

「你一直在旁边看我,对不对?」

阿座化小姐微笑着,我喜极而泣并点点头。阿座化小姐白嫩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很温柔很温柔地摸着我的脸。阿座化小姐又说了:

「你长得真丑。」

没错呀,我是只丑陋的猪猡、丑陋的芋虫,阿座化小姐却纡尊降贵地摸着我……多么令人欢喜,多么幸福啊!接着,阿座化小姐在我耳边喃喃地说道:

「让你……变成我的东西吧!」

我点点头,点了好多好多次,阿座化小姐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就在这一瞬间,我成了阿座化小姐的人。

我的身体、心灵、甚至是灵魂……部属于阿座化小姐了!

现在的我也依然是阿座化小姐的人。

*

*

*

没错,他就这样成了那名少女的人。

实在不敢相信人的心能疯狂到那种程度。

我用力摇了摇头,盯着那片灰暗,让心灵沉淀下来。刚才流进来的记忆是什么?跟之前看见的过去影像毫无关联,这段充满诡异想法的记忆到底是谁的?阿座化,阿座化阿座化!男人疯狂地呼喊着的名字回荡在脑海里,接着立刻融解消失。我突然发现肚子传来一阵湿黏的声音,肚子里的妖怪又吃了喜欢的记忆,不断反刍着……拜托不要再吃了!我的过去跟这个不知名男人的记忆混在一起,还加进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少女影像,本身的记忆好像越来越模糊。够了,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丑陋的两个记忆,还有另一个丑陋的记忆……

黑色的少女的记忆。

她到底是谁?

我不禁好奇起少女的身分。

————————我想见■。

想问问■。她曾经说过,不管问了多无聊的问题,她都不会生气,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回答我?但是我知道,只要能问出这些问题,我的心会轻松许多。

■现在人在何处?

为什么我没有陪在她身边?

这时,我听到一道清楚的声音,胸口渐渐发烫,感受到一种被火灼烧的剧痛。在一切都很模糊的状况中,清晰的疼痛反而让人舒服。

就这样,我的视野再度切换。

身穿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映入我的眼帘,她依然戴着项圈,像只猫咪似地伸展着身体。少年站在她身边吃着巧克力,男人倒在少年的脚边打呼,彷佛正作着美梦般幸福地微笑着。

破损的窗户外,可以看见月亮与樱花树的树枝。

开了八分的樱花有着与月光相似的颜色。

「不睡一下吗?」

少年的问题让少女耸了耸肩膀。

「别费心啦,我想睡的时候自然会睡。比起睡觉,我比较希望你打开这条项圈,毕竟我不是观赏用的人偶,老是这样坐着,膝盖会出问题。」

「哈哈哈,可惜我不能打开它,你就别为难我了。日斗只交代我一件事——就是不能让你拿到纸伞。」

说着说着,少年不知为何挺直了背脊——也许是为了配合椅子上无法动弹的少女,他飘怱的口吻听起来多了几分诚恳——少女突然问了少年一个问题:

「我知道现在才问这个有点晚,你……究竟对小田桐君做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提到我的名字?少年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拍着大腿狂笑。

「真的是有点晚了耶……不不不,很抱歉我笑成这样,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不好意思啊!」

「原来如此,早就有预感你们会那样做。」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少女索然无味地不再开口。她的侧脸看上去像个人偶,若不是会眨眼睛,真的会以为她是个做工精细的娃娃。

可不可以再放点注意力在我身上呢?

这句话无端梗在喉头,但是我依然闭着嘴巴,不打算说出来;即使我能发出声音,却不想说话,而且,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想说这句话。

「对了,你觉不觉得小田桐先生的讲话方式怪怪的?」

少年不经意地说着……竟然随便地把别人拿来当聊天话题,真讨厌。结果那名少女听了,大感意外地撇了撇嘴。

「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他的讲话方式哪里奇怪?」

「他的言行举止有些粗鲁,总觉得跟他的说话方式不太相衬。」

少年歪着头说,少女则静静地回答说:

「那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事,才会让他变成那样。」

少女的大眼睛浮现些许黯淡。少年看着她的侧脸问道:

「你很担心吗?」

「担心什么?」

「小田桐先生啊。」

少年的疑问让少女冷哼一声……没必要那样吧?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连他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担心也没用吧?」

「有道理。」

「所以,我已经开始搜寻他了。」

「喔?你开始找他了啊?哇——真厉害,难怪人家说现在是女人比较强势的年代……」

啪!少年折下一块巧克力,歪着头疑惑地说:「咦?」

「搜寻?难道……你开始行动了?」

「不告诉你,你无法从外表判断我有没有做什么,也不会妨碍你的监视工作,放心吧。」

「嗯,这样的话就跟我无关。」

太好了、太好了。

少年放心地点点头。听到搜寻两个字,我可笑不太出来。她要如何把我找出来呢?那间

奇怪的房子一定不在现实生活里,然而讽刺的是,少女的侧脸看起来是那么认真。

我忍不住直直地盯着她。

这名少女真的想把我找出来?

————————就像■找到我那样。

少女忽然将视线移到少年身上。虽然少年叫少女应该多担心,却一边看着地上的尸体,一边悠闲地吃着巧克力。

「你呢?不担心吗?」

「啊?担心什么?」

少女露出像猫的微笑询问道:

「担心朝子小姐与小秋啊!你丢下他们两人,没问题吗?」

我不知道少女的话对少年有什么样的意义。只见少年倏地瞪大双眼,手上的巧克力掉落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整个扭曲了,彷佛被某种非常负面的情绪支配着,但是那阴郁的表情立刻消失无踪。

剩下来的只有空洞的笑容。

「没关系。」

少年干笑着,仰

头看着天花板。

「其实……她们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你们三个人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的耶。」

少年有点迟疑地遮住了自己的脸,脸上闪过如孩子般柔弱的神色。他忽然用泫然欲泣的语气说道:

「我爸上吊自杀那天,她们两个就不再发出笑声,变成普通的骷髅了……哈哈,很糟糕对吧?好不容易能三个人快乐地一同生活,她们却消失了。当时的我已经租了一间房子,打算和她们一起搬到城市生活,要弥补那些在父亲压迫下生活的日子,可是——」

听了少年的话,少女缓缓地开口——

——报了仇,骷髅自然不会再唱歌了。

它们之所以会唱歌,是因为心里还存有怨恨。

「我明明那么期待三个人一起生活的日子。」

「诅咒就像是双面刃,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会伤害自己——就是这么回事。」

就像那个杀了睡觉中的人、那个烧掉亲生女儿的手的人、逼妻子和女儿上吊自杀的人,还有……逼亲生父亲上吊自杀的人。

即使犯罪型态不同,但是该受的责罚并不会改变。

「——所以,那就是你所受到的责罚罗!」

「哈哈……哈哈哈!你很差劲,真的很差劲!你明明知道答案,却故意问我!」

少年哄然大笑,拍打着大腿,夸张地笑着。接着,他的脸再度换上诡异的表情。

「我……是如此……」

哭声从他紧咬着的牙缝传出,眼泪从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流下。

「如此期待三个人的生活啊!」

他像个孩子般啜泣,抱着自己的大腿放声大哭。少女只是静静地点点头。

「我知道。」

少年没有回应,但少女还是重复表示:

「我知道你很期待。」

他就在这个如同弃尸现场的地方哭泣着,低垂着头不停地哭着。

像是被人抛下的无助孩童一样。

远方传来铃声。我的视野又再度切换了。

所有的一切都染上蓝色。

*

*

*

久违的晴空有些刺眼。我撑着下巴看着窗外,早上的教室里一片喧闹。我听着同学们的嬉闹声,闭上眼睛。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静香。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依然没有见面。每天在爸妈的责骂声、念书中度过,我渐渐地遗忘了那天发生过的事。

被大雨包围的教室、压在我身上笑嘻嘻的静香。

她的笑容不太对劲,让我感到战栗。

一切彷佛都是幻影,不太真实,比较像晚上常作的恶梦,但是我的身体还记得静香压在身上的感觉——她嘴唇的热度,还有身体的重量,像是春梦般的遭遇与开朗笑着的静香演奏出一段不和谐的组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全都是梦里发生的事?

当我正想得入神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回头,只见文艺社团的山岸站在我后面,脸上浮现不明所以的担心,同时略为困惑地问道:

「小田桐同学,你……是不是正在跟深山交往?」

「啊?」

当下的我只能做出这么蠢的反应。

『阿勤,你喜欢我,对不对?』

耳边彷佛再度听见静香的声音。从别人的眼光看来,我跟静香像是情侣吗?问了山岸之后,他皱着眉头继续说:

「是深山告诉我的,她还说你们有结婚的打算……她可能跟学校里的每个人都这样说吧。」

「结婚?」

事情怎么会演变至这个地步?

大脑陷入混乱的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张着嘴。山岸点了点头。

「放心啦,我知道她是乱讲的,应该也没有人会笨到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如果传到老师那边就不太好了……还有,我私下告诉你,其实……深山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事,很多学生都知道她这个人。」

山岸一边注意着四周,一边压低声音说。

「她以前也盯上某人。那个人很讨厌深山,根本不想理她,但是深山是那种一旦决定就会很执着的人,一直缠着那个人。我跟那个人念同一所国中,根据他的说法,深山曾经跑到他家闹,说要跟他一起殉情……之前看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算正常,但是最近她好像又变得怪怪的。」

山岸的话让我回想起静香的样子。她的眼睛浮现狂喜的光芒,在我眼前眨呀眨的,脚边散落的扑克牌在萤光灯的反射下微微散发光芒。

「不觉得她怪怪的吗?」

我只把她当妹妹看……只是妹妹而已啊!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我也不知道……」

我茫然地回答着。山岸等了几秒,像是放弃似地点了点头。「就这样,你自己多小心。」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又回到他朋友身边。上课钟声响起,老师开始点名,声音听起来莫名遥远。我没多想便站起身,跟老师说要提早离开。

走出教室,我看见走廊上蹲着一个人,那个人头上的狐狸面具正看着我。

「日斗?」

「我刚才见到静香罗!她看起来很兴奋,说她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

真羡慕你——日斗笑着说,同时我又听到静香的笑声。

『阿勤,你爱我,对不对?』

黏腻的爱与浓浓的喜欢抚着我的颈项。

「静香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你很过分耶!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就算不愿意接受她的感情也很正常。但是我认为,那也是爱的一种表现。」

「砰」的一声,日斗拿下面具,嘴唇弯起来,露出一抹与面具一样的笑容。

「因为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而变得不正常。」

他的嘴弯的弧度更大了,像是正极力忍耐着、不大声笑出来的表情。

到底哪里好笑?我实在不懂他为什么想笑。

「变得不正常?为什么?静香之前不是那样的,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举例喔,她会变成那样可能基于某个原因。」

日斗像是唱歌似地流畅表示,不明就里的我重复了他的话:

「原因?」

「没错,原因。比方说,有个女孩从以前就得不到父母的爱,没人需要她,只是单纯地苟活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也没人爱她。当然,生性坚强的孩子遇到这种状况依然能存活下来,可惜从此变得不太正常,就这样长大成人。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也极度渴望爱。」

就像是快要饿死的人。

拚命想吃到面包。

「我从一开始就对静香很有兴趣,所以才会调查她,并制造机会让你们认识。」

日斗重新戴上狐狸面具。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孔,但我知道面具下的他依然保持着像狐狸般的笑容。我感到莫名恐惧,他所说的话渐渐渲染到大脑之中……我突然想起日斗在学校里和人搭讪的样子。

然后,静香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调查静香并让我认识她。

「日斗,你究竟想做什么?」

「奇怪了?你为何对我发脾气?每个人都有权利发狂,同样也有权利不让自己发狂。一切都是静香自己的选择,不关我的事。」

日斗站起身,将面具稍稍往上拉,诡谲地表示:

「我只是在一旁看着她而已。」

面具下方的嘴果然在笑。原来日斗是这种人……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完全不像是之前那个让人感到安稳的同学。

「害怕的话就逃吧!如果你决定逃开,就千万不要再接近她。」

狐狸笑了,野兽也笑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支持静香喔!」

他的笑容是一只终于找到有趣娱乐的野兽才会有的笑容。

*

*

*

狐狸的笑容摇晃着,随即消失。

眼前的萤幕又切换到其他场景。

雨哗啦哗啦地下着,记忆中的场景为什么都是雨天?那一年下了特别多的雨,雨丝飘扬的世界像个浮在空中的水槽……也许日斗就是因此而想出人鱼公主的咒语吧?现实中的我看着萤幕,这样想着。

萤幕中,过去的我剐回到家,穿着制服的我在信箱中看到一封信,并在打开看了之后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肚子隐隐作痛,我第一次在作梦时觉得肚子痛,也许肚子里的怪物骚动的程度已经影响到梦境里的感觉,然而这样的痛楚有些暧昧而遥远。我的手放上肚子,眼前的影像则迳自继续往下播放。

找不到停止播放的按键。

一闭上眼睛,便觉得黑暗包围全身,所以我只能继续看着萤幕上的影像,反正也想不到办法能让自己清醒过来。

『哎呀,实在很过分,真是低级的兴趣。』

「就是说啊。」

听到某人说话的声音,我忍不住跟着回答。

■到底去哪儿了?

到底在哪里?

我只想知道这件事。

下一

秒,视线开始摇晃,我听到了清脆的声响。

黑暗中,我握紧了胸前的那团炙热。

*

*

*

少女定定地望着黑暗处,少年与男人则睡在她身边。她像是正等待着什么似的,没有休息。或许是因为哭过的关系,少年抱着一只脚熟睡着。寂静的黑暗中,少女继续瞪着虚无缥缈的前方。

大大的眼睛反射出月光。

突然间,少女的一只手往前伸出,戴着黑色丝质手套的手如乐队指挥那样动着。她的手指向上一扬,又往前一指,摆放在尸体前的纸伞像是被她的手指操纵似地开始移动。

七把红色纸伞当场静静地转动着。

少女握起拳头,纸伞「啪」一声地同时收起来,直立在地上。纸伞倒地之前,她再度张开手掌。

————————啪!

纸伞发出声音,一起张开。

顿时开出七朵红色的花。

然后,少女露出像猫咪般的笑容。

「连上了……」

她的头颓然垂下,接着彷佛陷入沉睡。

周遭不再有任何声音,月光照在盛开的樱花上。

一切的一切如同已经死亡般,悄然无声。

她完全熟睡了。

所以,应该没有办法再来找我了。

整个视野越来越远,我又卷入过去的我。

听见了尖锐的铃声。

*

*

*

按了门铃之后,我转动门把,门好像没锁。外面的走廊静悄悄的,感觉不出隔壁有住人的气息,我一边觉得奇怪,一边甩着伞上的雨水,看着房子里,好像真的没人在家。

「日斗……还没来吗?」

自问自答的我走了进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整间套房都像是墓穴般寂静,走进里头也没找到任何人,不管是厨房或是客厅都没人在。我拿出今天收到的信重新看一遍。

『今晚七点到这里来。』

这行字的旁边印着地图,我的脑海中浮现日斗咯咯笑着的样子。尽管已经不知道偷偷后悔了多少次,但我最后还是照着信上的指示来到这里。

『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们将永不再见:

日斗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起前天看到他的样子,他说自己「站在静香那边」,说完不停地笑着。他好像怪怪的,我却听了他的指示而来。

永不再见。

如果真的不能再见,我一定会后悔没有照他说的来这里找他……至少我得搞清楚日斗哪里不对劲。

我想知道日斗究竟计昼了些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他指定见面的这间套房距离高中满远的。在这间一个人住稍嫌奢侈的房子里并无生活的痕迹,很像是狐狸变出来的房子。

————————回去好了。

下定决心之后,我走向大门。这时,电钤再度响起,我还以为是日斗来了,但下一秒立刻想到一件事——既然这里是日斗的住处,他应该不会按门钤才对。

那么,门外的人是谁?

「阿勤?」

门外传来细微的熟悉嗓音。

————————静香?

她那异常的笑容与平稳的神情同时出现在脑海……为什么静香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喊我的名字,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日斗……那家伙为什么这么做?

「阿勤,你在里面吗?」

不可以开门。

本能告诉我不能替她开门。然而静香的声音跟平常一样,我灵光一闪,想到她很可能也是被日斗叫来的。日斗虽然是个神秘的人,但我知道他的个性好管闲事,也许他这样安排是希望我和静香能和好。

若不是这个理由,我真的猜不透她为什么也会来这里。

我缓缓伸出手,无视大脑出现的警告声,握住门把。

不可以开!

——————喀答。

我的全身忽然发冷,感到异常难受。某种苍白、像是蛞蝓的物体从门缝里探了进来,黏腻地黏在大门内侧。我一瞬间有点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跟尸体一样惨白的纤细手臂。

一双大大的眼睛从门缝里露了出来。

「啊,是阿勤。」

那双大眼定定地看着我笑。

「你真的来了!」

我没办法关起门,如果太用力关上门的话,这只柔若无骨的手似乎会像麻糟般被压扁。于是我慢慢地将门打开,看见门外穿着奇装异服的静香——她穿着一件很像睡衣的小背心,深蓝色的围巾,格纹迷你裙下的双腿穿着长度不一的袜子,脚上穿着长靴,手上拿着黄色的雨伞——像是一般小学生所使用的那种——另外还拎着一个超大的波士顿包。当门开到足以容纳一个人通过的宽度时,她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啪当」一声巨响过后,门关上了。

静香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感到很害怕。

我害怕眼前这「不知名」的物体。

「静……香?」

「阿勤,好久不见,你好吗?啊,对不起,你怎么可能会好呢?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可能会好呢?孤单一个人,没有我陪,没有我在阿动身边,怎么可能会好嘛!」

静香不停地碎念,伸出手想抱我,模样让人联想到企图捕捉食物的章鱼。我不禁感到厌恶,忍不住推开静香,纤细的她立刻摔倒。

她一脸受伤地看着我。

「静香,住手,冷静一下……你……你怪怪的,到底怎么了!」

「我哪里奇怪了?为什么要我住手?为什么嘛?阿勤,你……」

静香大声吼叫着,大眼迅速充满泪水,接着自脸颊滑落。

「阿勤,你不是因为很喜欢我,才让我留在你身边的吗?」

她突然像个孩子般抽泣起来,坐在冰冷的玄关地上,大声哭泣着。

「为什么?为什么讨厌我了?」

她不停地哇哇哭泣,像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般嚎啕大哭,细瘦的肩膀颤抖着。她用力抱紧自己的身体。

像是在诉说某种难以忍受的寂寞心情。

这娇小的女孩不断地哭诉着:

「不、不要这样,我再也受不了了!阿勤,如果没有人陪我,我会觉得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很不安,很不安,我不行了……我真的好害怕,请你不要讨厌我,请不要讨厌我好吗?拜托你,不要讨厌这样的我,拜托你!」

接着,静香弯曲着身体,一边激烈地痉挛,一边压着嘴巴。她慌乱拉开波士顿包,大量药瓶从包包里掉出来,她快速地打开其中一个瓶子,不停地拿出药丸囫圃吞下,把药丸当糖果那样吃着。吃完一整瓶药之后,静香发出呕声,吃进去的药丸又全数吐出。

被晈碎的药丸混合着唾液,吐在地上。

静香流着豆大的泪珠,不停呢喃:

「不要、不要那样,阿勤……阿勤……」

我喜欢她的笑容,所以才跟她在一起。

完全没有顾虑到她的心情。

『基于某种原因。』

狐狸的话回荡在脑海。

『比方说,有个女孩从以前就得不到父母的爱,没人需要她,只是单纯地苟活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也没人爱她。』

所以,她才如此渴望着爱,像是快要饿死的人渴望着食物那样。

好不容易看到有人递了一块面包过来,却不能伸手去拿。

一个衣食无缺的人绝对想不到那会令人多么绝望。

『因为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而变得不正常。』

这就是静香变得奇怪的原因?

如果真是如此,那是谁的错?

「都是你的错!」

静香抓住我的衣摆说道,我也同意她的说法,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态度太过暧昧造成的……都是我的错。

居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

「静香,不要哭,我并不讨厌你。」

我忍不住伸出手触碰静香,但是静香依然不肯停止哭泣。她的肩膀不停颤抖着,像是觉得冷到受不了。我弯下腰,用力地抱紧静香,温热的泪珠滴在我的脖子上。

「不要哭了,没事的。」

「你……会帮我吗?」

静香沙哑地说着,她抓着我的衬衫恳求着,眼泪不停地滴在我的肩膀,我只能不停地轻抚着她的背脊。

「你愿意拯救我吗?」

「我会救你,不要再哭了,好吗?」

脖子上不再感觉到泪滴。

一时之间,我有些不太明白这样的变化代表什么意义。

只知道静香很突兀地停止了哭泣。

「谢谢你,阿勤。」

干涸的声音说着,抓着衬衫的手也随即松开,移到我的脖子。柔软的手黏腻地放在我的脖子上,然后……

「我一直等你说出这句话。」

某个尖锐的物体剃进我的皮肤。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眼中所见的事物全染上肉色,天花板染

着一片殷红并跳动着。我的喉咙完全发不出声音,整个人瘫倒在地,唾液从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的嘴巴流出来,舌头痉挛着。

雨声变得好遥远。

好远、好远。

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

静香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

纤细的手腕里拿着一个从未见过、上头附有装饰的长针。

那根针是什么?

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是不是很棒?是不是?小田桐学长,这个东西是日斗学长给我的,他说只要小田桐学长说要救我,我就可以拿来使用;他还说,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你……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喔!」

日斗……

日斗太诡异了!他是何方神圣?不是普通的学生吗?不,不是,他从一开始就怪怪的……就是这样,日斗与狐狸面具,狐狸日斗一定是狐狸的化身。

『害怕的话就逃吧!如果你决定逃开,就千万不要再接近她。』

狐狸笑了,狐狸开始笑了。

视野渐渐消失。我好像听见某人捧腹大笑的声音——是静香,她那疯狂的笑声也逐渐远离,算是黑暗逼近之时唯一值得安慰的事。

在眼前景象即将消逝之际,我看到了静香。

不知何故……

她竟然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

*

*

*

过去的我被静香刺伤,颓倒在地。我全身紧绷地瞪着眼前的萤幕,只见静香将不能动弹的我搬到床上,打开波士顿包,拿出她带来的生活用品放到架子上,如同新婚的妻子般满心喜悦,整理方式却乱无章法,房间里的情形反映出静香已经生病的心,整个房间像是杂物间一般混乱。

萤幕里的我像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作的人偶。

只是个人偶,只是个让人喜爱,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生物。

面对这样的我,有什么乐趣?

我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独自摆弄着人偶的静香看起来是那么幸福,但她马上就会体会到最初的失望,毕竟变成人偶的我不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我笑到拍打起地板,不停狂笑着。当我笑出声时,肚子也跟着痛起来,肚子里的怪物蠢动到连梦里也感觉得到疼痛,但是它要怎么恶搞我的肚子都已经无所谓了。我的眼泪不断流出并滑落脸颊。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全部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接下来,就像石头滚落山坡那样,事情的恶化速度愈演愈烈,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不知为何,我的肚子里传来剧痛。尽管一切实在太过诡异,我却还是停止不了想笑的冲动,直到笑到呼吸困难才停止。

泪珠一颗颗掉落在地。

粉碎在灰色的地上。

「——————」

眼前的萤幕上,只见静香靠在我身上不停地啜泣。即使我的身后只有一片黑暗也无所谓,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的我,只能转身面对黑暗。

一转头,却看见一个撑着红色纸伞的人。

灰色的世界里出现一抹抢眼的鲜艳色彩。

这是哪位啊?

穿着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少女站在那儿,年纪大约十四岁吧?很像我在梦中见到的少女,可惜看不清她的面孔,看上去像是印坏了的照片,轮廓很模糊,无法辨别她是谁。

但是,她手上的红色纸伞让我觉得很怀念。

很怀念很怀念。

『怎么这么晚才联络我?看样子,你被整得满惨的喔,小田桐君。』

少女悠悠开口,声音却好像透过一层膜那样,有点听不清楚。她很可惜似地说道:

『真糟糕,原来如此。看来这次也是日斗的杰作。得想个办法才行。』

少女喃喃地说,接着转身迈步走开。红色纸伞离我越来越远,我忍不住伸出手。

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少女没有回答,却突然停下脚步并回头看我,一脸无奈。虽然看不清她的五官,我却感觉得出来,总觉得她这时一定露出不屑与轻视的表情。

『……别发呆了,你该不会想让我一个人离开吧?』

我慌忙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于是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

『陪我走一下吧!』

她开始往前走着。我想起脚边被黑暗包围的感觉,裹足不前,结果少女转动了纸伞,让周围的灰暗消失。

————————转呀转。

————————转呀转。

黑暗就像是被掏空般融解,眼前出现全新的景象。

一名少年端坐在榻榻米上,夏日强烈的阳光照射在他倔强的脸庞,但是他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黑发的女性走近他,递出手中的冰淇淋……少年笑了,开心地笑了。

下一秒,景象逐渐融解,切换至新的景象——少年与小女孩玩耍着,远方传来女性的哭声与另一个嘶哑的吼骂声,少年不予理会,迳自与小女孩玩着。女性的惨叫声再次响起,少年用力咬紧嘴唇,像是要将嘴唇咬出血那样地用力。接着,他开始奔跑,一边狂叫,一边拉开纸门,殴打房内的老人。这个影像又被其他影像取代——两具尸体随风摇摆着,像两个不该存在的果实那样,灰色的尸体并排在松树的树枝上。

大雪纷飞。

少年瞪大双眼,愣愣地看着那两具尸体。雪不断地累积在他的肩上,少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没有哭。

他哭不出来。

然后,他就这样崩溃了。

少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这么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雪花堆积在红色纸伞上,又立刻融化。我想跟上去,却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少年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虚无。

那是失去所有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走吧,小田桐君。』

少女看着前方,呼唤着我。

『这里太冷了。』

听了少女的话,我赶紧跟上前去。影像在背后渐渐模糊而消失,眼前又是一片灰暗,下一秒又浮现出新的影像。春天的温润日光扩散着。

————————转呀转。

————————转呀转。

房间里有个穿着和服的少女和一个男人,男人充当椅子,让少女坐在他身上,好像是个很习以为常的动作。少女的脸美得不可方物,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当男人快要撑不住之时,少女终于无邪地打了个呵欠并站起身,回头朝着男人伸出脚。男人流出喜悦的泪水,将舌头靠近少女的脚底。

就在他的舌头即将触碰到少女脚底时,少女突然踢了男人的脸。

男人流出鼻血,颓倒在榻榻米上。看见男人痛苦的样子,少女像猫咪般吃吃地笑了,男人则用恍惚的表情痴望着少女。

虐待与被虐不断重复,快乐成了一种轮回……这是多么扭曲的构图。

撑着红色纸伞的少女看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通过了这个房间,坐在庭院里的石头。

『你也坐吧!』

我乖乖地在她身边坐下,她摇摇头说道:

『真是的,听不到你的擅自评论还真是有点无聊耶。』

真奇怪,你平常根本不听我的意见,现在居然这样说?

我的喉头忽然有种被某个东西刺到的感觉,但那种感觉随即消失。我们两个肩并肩坐着,一同望着天空。樱花好像才开了八分,白色的花朝着晴朗的天空伸出枝榲。

『对了,小田桐君,你现在的思考能力好像比庭院池子里的鲤鱼还差耶……不过也难怪,毕竟人作梦的时候的确会让思考能力下降,何况你一直被关在里头,所以不管现在跟你说什么,你都无法理解吧?现在跟你说的话,你只要等到我们两个平安回家之后再想就可以了……也就是说,我要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只要静静地听我说,我就很开心了。』

少女环顾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听见男人的惨叫声。

同时还听见一种肉被烧烫的声响。

『这个世界很美吧?与哪才的世界完全相反,那里只有满满的绝望。这里是他们的梦境,也就是雄介跟那个丑男的梦;利用他们的梦当做媒介,我才能找到你。你看,小田桐君,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能够进入人的梦境。』

少女咯咯地笑了,见我没有回应,她的笑戛然停止。

『根据记忆创造出的世界会随着主观者的情绪而变化,可以成为地狱,也可以成为天堂……你的梦对你而言,仅仅只是地狱。』

地狱——

我愣愣地重复这个词汇。记忆在灰暗之中不停延伸并重复的恶梦,我的地狱就在过去的记忆里。

『我很担心你,幸好你没有生命危险,太好了……至于为何事情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就让我来替你说明一下吧。」

少女抬头看着我说。尽管我并没有提问,她还是迳自说明下去:

『日斗一手策画人鱼事件。当时他发现你肚里孕育的东西比预期的还要壮大,虽然这是他造成的结果,但是很少有人类能够成功地孕育出鬼,于是他想要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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