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动漫东东-NEET轻文事务所
图源:skyscanner
翻译:笔君
协力:墨君
六月的灿烂阳光,让空气闪闪发光。
眼前是清一色白色的走廊不断延伸。
环望纯白的墙壁,我深深吐了口气。水无濑家的大屋,完全用与宣纸相似的纯白纸张建造的。走廊上没有任何窗户,但空气却十分清新。看着白灿灿的四壁,我缓缓点头。
尽管来客会说这种构造精神不正常,但我并不讨厌这个大屋。所以,与我共度漫长时光的这个地方能够恢复原来的样子,我很开心。
白灿灿的墙壁、天花板、地板上,已经没有血迹。
叛徒创造的虎,曾一度血洗这个大屋。
所有的走廊还有房间,到今天早上才重新铺装完毕。血流成河的大屋的修复工作,因为伤员众多而进展缓慢。不过,这也终于在今天完成。仿佛锈迹的血的颜色,还有到处洒落的内脏,也不会再次闯入眼中。
身为内侍统领的雅抬起脸。身穿黑衣的她用平静的目光环视周围。三十过半的她,不太表现出感情。从冷冽的美丽面庞,发出无感情的声音。
「——…………哎呀,您来了呢。水无濑家也恢复如初了」
不过,她的话语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喜悦。就连冷静的她都这样。其他族人该会有多高兴呢。我也投入万千感慨,点点头。
那次事件之后,过了相当长的日子。
不过,水无濑一族的伤并未愈合。爪痕陷得太深,血仍需继续风干。
即便如此,这也将告一段落吧。
我看着白灿灿的走廊,眼睛微阖。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铃、叮铃
此刻,听到小小的笑声,与清亮的铃声重合起来。从走廊的拐角跑出三个人影。身穿黑色工作服的男佣排成一列,正写着新的用于监视的『目』。小小的人影毫不顾虑地将他们撞开,跳了出来。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铃、叮铃
身穿黑色与红色和服的两个少女,发出开心的声音,到处乱跑。在她们身后,是跌跌撞撞拼命中干的幸仁。每一次撞到男佣,幸仁就会发出小声的尖叫,然后道歉。他伸手抓过去,两人轻捷地躲开,相视而笑。
幸仁明明是负责照顾她们的,却她们被耍得团团转。
「————……幸仁,你的任务是照顾这两人才对。谁让你当她们的玩具了?」
雅用严厉的声音说道,幸仁抬起僵硬的脸。他满脸通红,似乎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个瞬间。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激烈的叫喊声灌入耳朵。从大屋远处传来有人乱闹的声响。男佣露出苦涩的表情,垂下脸。雅的视线飞快扫过。她向守候在背后的一位佣人作出指示。
「立刻通知下人……白雪小姐!」
我抢在雅做出行动前,走了出去。我忽略背后传来的喊声,向走廊走去。不等雅他们追过去,我自己用手抓住大厅的槅扇,用力拉开。
金色的阳光刺痛眼睛。
设有套廊的大厅空气很流通,澄净的空气开始流动。大白天在铺好的被子上,躺着几个憔悴的人。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名女性从被窝里起身,发出惨叫。习医的下人门努力将她控制住。但是,她只顾着挣扎,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我走近之后,下人张大眼睛,随即跪下。我指示下人不必拘礼,触摸胡闹的女性。她激烈的挥起手,看到我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白、雪、小姐」
她摆正衰弱的身体,双手贴在榻榻米上,深深地行了一礼。她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痛。她垂下的脑袋正在颤抖。但是,我再次触碰她的肩膀后,她弹起来一般抬起脸。
「白雪小姐,白雪小姐。我丈夫、我丈夫……是负责警卫的宗光。我丈夫宗光,受了重伤……白雪小姐,请一定、一定要救救他……用白雪小姐的力量,除掉那只野兽……请一定、一定除掉那只野兽啊啊啊」
她一边叫喊,一边纠缠上来,一次又一次的拉扯我的衣袖。下人脸色苍白,急忙想将她摁住。
我摇摇头,抱紧她,抚摸她瘦弱的后背。躺在其他被子里的人也都好奇的抬起脸。但是,他们的眼睛空洞而浑浊。
她的时间,依旧停留在那一刻。
还有几个族人的时间,依旧停留在那一刻。
从那个被野兽袭击的晚上开始,他们的时间就停止了,再也没有动过。
————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肚子被咬破,内脏暴露的尸体,她应该也确实的看到了。
「宗光他……宗光他和我二十年间相依相伴,是我无可替代的家人……为了家族,丈夫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尽心竭力……请救救他……请一定要救救他……请您大发慈悲……一定要救救他……」
她枯瘦的手指陷进我的背。听着悲痛欲绝的声音,我咬紧嘴唇。雅追了上来,我听到她从背后发出声音。我无视她命左右将女人拉开的命令,更紧地抱住她。
关于女人的丈夫,我的记忆很鲜明。他是警卫中的一人。擅长创造鹰的红脸男人,秃头上爱出汗,一直担任警卫。
但是,他已经不在了。
他的肚子被老虎残忍的咬碎了。
『由家族的过失所孕生的灾难,必须由家族来收拾。哪怕,搭上全族的性命』
我回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她的悲痛的诉求,与那句话重合在一起。
如蚂蚁行军一般盲目随从,倾巢一般而族人尽损。
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水无濑的血,是超能力的血统。水无濑的人能将写出的文字具现化。能将自身的概念具现化的这个力量,一脉相传。包括我在内,全族的人都不过是为了孕生超能力的血而转动的齿轮。
所以,个体并不重要。水无濑的人,要为水无濑的自豪而献身。即便是为了让超能力的血流传后世,有时水无濑的人为了『水无濑』的自豪,也要献出生命。
对此,没有同情的余地。
即便是至亲被杀,也不许悲叹。
我应该当头怒喝——但我说不出这种话。
我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软弱的呢。哀求的声音让我胸口疼痛难忍。面对泪如雨下的她,我甚至无法挥开她的手。
————不要白白送命。开什么玩笑。
他曾对我如此怒斥。
我紧紧握住枯瘦的手。从胸前取出扇子,在她面前翻开,振笔疾书
『您的丈夫已经去世了。我作为族长能力不足,没能保护您的伴侣』
她张开的眼睛颤抖着。我终究不知道我的话是否映入了她的视线。不过,我合上扇子,继续写道
『全都怪我力量不及哥哥。我痛感自己的不中用。然而,我们不可以被死者夺去心志。长此以往,你自己也会死的』
不可以执着于死者。
人死不能复生。
就算『毁神』,人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坚强的、活下去』
泪水顺着女人的脸颊滑落。她用纤细的手捂住脸。
发出悲痛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松开她的手,站起来。抽泣声在房间中扩散开。我离开房间,顺手关上槅扇。雅想跟上我,我对她摇摇头,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朝着大屋的最里面的族长房间,快步走去。
关上槅扇,我深深地呼了口气。凝视着矮矮的天花板,闭上眼睛。我一放松下来,脚仿佛就要支撑不住。宽敞的房间,如今没有任何人。我在寂静之中,拼命地调整呼吸。
老虎留下的爪印实在太深。
家族的悲叹,没有弭平。
这一切,都是我哥哥留下的。
* * *
伤害家族,等同于咬破自己的喉咙。
因为自身的缘故,而让全族被灾难殃及的情况,我必须以死谢罪。
水无濑家的族长,要防止各种灾难殃及家族,从灾难中保护家族。
现在,这个思想在我的心中根深蒂固。在我代哥哥被选为族长的时候,我不曾这么思考过。但既然舍我之外,无人能背负这般重责,我也只好启呈天命。哥哥曾经背负的座位,必须得有人来坐。既然被选为族长,水无濑白雪就必须舍弃曾经的自己。我,看到敬仰自己的族人们之后,下定决心。虽然也有苦恼,但不会哀叹自己的命运。
我要视同自身的性命,视同自己的身体,来思考家族的事情。
若是受过教育的哥哥,作为族长的责任心一定更加坚定。
在杀死族人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什么,在思考着什么呢。
或者说,柚木乃小姐去世之际,哥哥的心已经连疼痛也丧失了么。
心完全破碎的人,就算手臂被拧下,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吧。
哥哥,是在毫无感觉的世界中活下去的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睁开阖上的眼睛。人影闯入视线。有人正凝视着我。我应该屏退了左右,但似乎有人擅自闯入。四只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微微倾首。柔软的波浪黑发拂过我的脸颊。
是更纱和蝶尾。
她们还无法激烈的表达感情。不过这两人,似乎很喜欢恶作剧。
『怎么了?到外面玩去』
我打开扇子讲道。两人花了一番时间去读。两人对事物理解得很快,来到大屋没多久便认了字。两人相互看了看,以相同的动作歪起脑袋。似乎是不想出去。两人用认真的目光凝视着我,仿佛想对我说什么,拉扯我的衣袖。
『怎么了?乖,到外面去』
两人眨着眼,张开小嘴
「更纱」「和蝶尾」「那个」
两人犹豫着,再次沉默。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着我。她们乌黑的眼睛,已经与鱼的眼睛相去甚远,是拥有感情的人类的眼睛。
不过,她们想表达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再次执笔,立在地板上。写出文字之后,文字在地板上滑动,消失在走廊上。过了一会儿,幸仁出现了。他跌跌撞撞的打开槅扇,仓惶地将更纱和蝶尾带走了。两人虽然有些抵抗,但幸仁不久摆出恶鬼的模样,于是她们嬉笑着离开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铃、叮铃
扎在手上的小铃铛响起来。小小的笑声渐渐远去。
她们还无法大声的笑出来。
小铃铛是为了告知她们所在的位置而系上的。
我再次闭上眼睛。疲劳沉重地压在身上。哀嚎再次在耳朵深处响起。
挚爱之人为什么非死不可,为什么非得遭到杀身之祸。
他们如此控诉。
我渴望着深深地黑暗,用手掌覆于眼皮之上。
水无濑、白峰。
哥哥留下的伤还很深。直视这个伤口,会让人痛苦。
但是,我不能逃避。我对感到疲惫的自己非常气愤。
『坚强的、活下去』
这本该是对我说的话。
我究竟什么时候,软弱到了如此地步呢。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想见到那个人。
* * *
我缓缓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中。这一次,屋里总算只有我一个人。不过,视线转向身旁的瞬间,我感觉有人正坐在那里。
幸仁正抱着双膝。他似乎是趁我睡着的时候闯进来的。我注意到他后,他正襟危坐,行了一礼。
事情这样就能了却倒也还好,不过,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悦,好像辩解一般摇摇头。
他从胸前取出一个信封,低着头向我递来。
我看到寄信人的名字,张开双眼。
『小田桐勤』
————是那个人的名字。
我快步走近,接过信封。我控制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缓缓拆开信封。但是看到里面,我不禁蹙眉。
里面,还有一个信封。
在里面,写着完全不同的寄信人。
『茧墨阿座化』
在名字旁边用红字补充着一排小字。
『直接转交给族长』
看来,外面的署名是伪造的,茧墨大人似乎将信交给了幸仁。侍从之间的争论尚且不论,茧墨大人给我送信可是一桩大事。所以,茧墨大人想要避免刺激族人吧。我虽然能够冷静地理解这件事,但小小的失落还是填满胸口。
不是那个人给我的信。
那个人还记得我么。
这种思考方式实在太过妄自菲薄了。我摇摇头,抛开迷恋打开信封。从里面掉出一张纸。那是仿佛凝结着红色素一般,一张深红色的厚纸。在纸的中心,印着一个奇妙的浮雕。
是人的嘴唇。
就连细小的褶皱和肉的质感都忠实地再现出来,造型栩栩如生。这究竟是怎么会回事,是想惹我讨厌呢。我眉头紧锁注视着它,它突然上下动起来。
『嗨,还好么,族长』
从中传出曾经听过的声音。被吓到的幸仁全力向后跳开。他偷偷看着嘴唇,身体僵硬。我也觉得一股寒气窜上背脊。
就在我条件反射,准备将它踩烂的瞬间。
『哎呦不好,如果你刚才准备将这张卡片踩烂的话,奉劝赶快收手。毕竟你其实是个比你自身印象中更加过激的人呢。非常抱歉,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是某家族创造出来的古董品。如果你还顾及情面,就先妥善保管,日后返还于我吧』
擅自送过来,还说这种话,实在太自以为是了。然而,不过对方是两瓣嘴唇,我要怎么反驳才好。而后,嘴唇就好像预料到了我的不满一般,发出轻快的笑声。
『事先声明,这张卡只是将我的声音传达给你。因为是单行线,所以不必在意回答哦。最初本想老老实实写封信,不过执笔实在太麻烦了呢』
句尾混着某种东西咔嘣碎掉的声音。仅从嘴唇的动作来看,茧墨大人应该正在吃巧克力。
明知声音会传达给对方,竟然还吃东西,实在太失礼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嘴唇以快活的语气接着说下去。
对她的话,我究竟该忍耐到什么时候。
『好了,你的表情也差不多变成无聊的样子了吧。我的闲话也差不多说腻了。进入正题吧』
咔嘣。响起硬质的声音。
不见其人的她,咬碎巧克力,开始细语。
低沉的声音中,含着微微的笑意。
『————我想说说神的事情。在我周围发生了奇妙的怪异呢』
发出声音后,我察觉到周围的情景在咯吱作响。疼痛在紧紧握住的拳头中扩散开。幸仁也微微屏息。寒气窜遍全身,心跳自然而然的加快。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听到这个词。
『神』应该已经死了。
因为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
『能不能别太动摇呢————冷静下来,听我说』
就连动摇也被读到了。
茧墨大人对着咬紧嘴唇的我,叙述起前日遭遇到的怪异。她讲了海和人鱼的故事。兴致索然的哼了一声,然后总结
『这之间的关联,现在还仅停留在怀疑的阶段。只不过,我想说得再详细一些。单方面的讲实在很累呢。如果你没事,能不能派个使者过来。干脆趁这个机会买台电脑怎么样?』
尽然连封邮件也不会发,你们这家里蹲究竟要当到什么时候?
茧墨大人嘲弄似的嗤之以鼻。她耸肩的样子在眼前浮现。对于适应俗世的家族而言,水无濑家看起来应该非常不便吧。
但是,即便让人觉得滑稽可笑,我还是没有想过要去改变家族应有之貌。
……而且,电脑是什么东西?
『好了,要说的就这么多了。感谢拜听……啊,最后还有件事』
忽然,茧墨大人说笑的口气为之一变。能听到舔舐薄唇的声音。
她用前所未有的认真声音说道
『小田桐君的喜好是,比基尼哦』
比基尼?
嘴唇停止动作。再也没说更多的话。
幸仁不知为何摆出非常不安的表情。他的视线飞快地在我和纸之间交替。但是,我没有回答。刚才听到的词,将我脑袋塞得满满当当。
——————那个人的,喜好?
——————比基尼?
* * *
我从小便被灌输,调查不知道的事情不算羞耻。
以无知为无知开脱才是羞耻。
————断然不是在意那个人的喜好。
『雅,比基尼是什么?』
噗、咳咳、咳
我来到雅的房间,就在这么问道的瞬间,她猛地将茶喷了出来,不住地咳嗽。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后,她不知为何一脸紧绷,左右观望。
下一刻,她露出犹如看到弑亲仇人的眼神,大叫起来。
「幸仁!!!!!!!!!!!!!!」
「误会…………这是误会,嗷唔」
雅飞快地抓住守候在我身后的幸仁。然后,她将手从和服袖子里抽出,直接勒住了他的脖子。
这个反映不像她冷静的风格。强势的美貌,如同化作女鬼。
「你、对白雪小姐、又、做了什么、多余的事!!!!!!!!!!!!!!!!!」
「不……不是的……咕咕……」
这样下去,幸仁会死的。
我连忙制止雅。我碰到她的手,用扇子告诉她冷静一点。
『雅,这是误会。是我自己想知道比基尼是什么的』
「什么……白雪小姐,您自己想知道的么」
『正是』
我不由自主的回答。而后,雅露出可怕的怀疑眼神。她狐疑的望着幸仁。依旧被勒着脖子的幸仁,脸涨得通红,挣扎着。雅放开他的脖子,重新转
向我。
她尖锐的瞪着我,开口说道
「诚惶诚恐。我雅作为白雪小姐的使者离开水无濑家,对山下之事多少有些了解。然而,山下终归是山下。有很多不能入白雪小姐御耳的东西。白雪小姐请做好自己的值守,请不要在意那种细枝末节的琐事,为其多费心力。我雅,在此恳请。对,恳请!」
雅向我极力劝说。
一口气也不换,直到讲完。
回我神来,我已经抵挡不住雅的狂轰乱炸,离开了屋子。本打算强行让她告诉我,可我败在了她的迫力之下。我不堪地叹了口气,思考起来。
比基尼究竟是什么呢。
雅竟然会隐瞒到那种地步,不认为是寻常之物。
这反而令我更加在意。
既然是男性的喜好。男佣应该会知道吧。
我追寻答案,向前一步,幸仁以可怕的势头冲到我前面。他发疯似的摇摇头,想要诉说什么。看来他想对我说,还是别问为好。
不过,被人横加阻拦我便无法得到答案。
不管什么事,一旦放弃便到此为止。
『让开,幸仁。我意已决』
我打开扇子,如此告知。幸仁一脸困惑,左右张望。突然,他露出悲痛的表情转过身去。我不知发生了什么,追了上去,结果他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从堆在一角的行李中开始翻找。
从很久以前就担任我侍从的幸仁,得到了一个虽然小,但属于自己的房间。狭窄的房间,可以随意使用。
幸仁出走水无濑家的时候,收集起来的东西堆成了山。本来根据雅的指示应该被扔掉的,可是事件前后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不觉就搬了进来。
幸仁从那里取出几本书。但沉默了几秒钟后,他激烈的摇摇头,又把书塞进了物品堆成的小山里。
那本书,是个肤色占很大比例的封面。
隔了一会儿,幸仁重新拿起一本书。站起来后,将书向我递来。纸的材质非常柔软,很不牢固。封面上刊载着身穿设计独特的洋装的男性。标题是用外语写的。
幸仁翻弄薄书,然后打开。
在左侧刊载着类似商品介绍的东西。在旁边,展开一面景色。这是夏天,去冲绳的三天两夜之旅。在张扬的文字前面,穿着内衣的女性不知为何正露出微笑。
我感觉血气冲上脸。将这幅身姿刊载到接触众多眼睛的书本上,我感觉精神很不正常。幸仁究竟在读什么书。我抬起脸,只见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指向女性。
——别碰,太脏了。
就在我想如此喝止的瞬间。
「…………这就是、比基尼」
我听到了无法理解的词汇。
几秒钟后,我终于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我睁大眼睛,注视着穿着内衣的女性。
黑色白色的水珠图案的布,怎么看都觉得是内衣。
然而。
「这就是、比基尼」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总之,我将眼前的幸仁揍倒。
* * *
虽然我当时很混乱,但我还是做出了很过分的行为。
之后,我必须向被紧急运走接受治疗的幸仁道歉。
我再次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接近黄昏的时候。纯白的天花板开始微微撒上影子。外面一定是一片浓烈的夕色吧。我调整呼吸,拼命的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用视线一次又一次扫过天花板的一端。我在混乱之中,做着好几种思考。
所谓比基尼,原来是那种下流的服装啊。
那个人的喜好是那个,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不,男性说不定就是这样的东西。
雅曾说过,男人剥掉一层皮,就是野兽。
我翻了个身,趴下来。男性果然看到女性的丑态就会兴奋么。我并不幻想唯独那个人会是例外。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消解。
为什么,茧墨大人和那个人,会谈到比基尼呢。
那个人和茧墨大人之间,是那种艳色的关系————不该是这样,我想去相信不是那样。
我觉得,果然还有某种其他用途。比基尼,那个服装,我无法否定。幸仁是个正直的人。他不会撒谎。既然如此,那比基尼就并非普通的衣服,而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实际弄到手就能弄明白吧。
但是,我没有弄到入手比基尼的勇气,也没有那个手段。
而让我产生下面想法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白天。
那个被送来了。时机太过精准,甚至让我感受到了而已。
寄给幸仁的东西到达的时间点上,我感到一股讨厌的预感。我与搬入卧室的盒子无言对峙。我下定决心,打开大盒子之后,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在上面,写着意料之中的那个名字。
————茧墨阿座化。
笔梢微微上扬的文字,让我联想到她的笑容。
里面装着预料之中的比基尼。它与幸仁向我展示的东西颜色不同,纯白的胸口部分挂着丝带。
我在房间中央,将比基尼正面转向我。
————与敌人相遇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冷静。
心乱则书乱。水无濑的文字,就是自己的心之镜。
内心软弱,概念的构筑就会产生裂痕,创造出来的存在便将崩溃。
不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动摇。
我静静地张开双眼。然后,我以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拆开了比基尼的袋子。
冷静,根本就做不到。
一同装在里面的信上,细致的写着穿戴的方法。所谓比基尼,似乎并非只是单纯的衣服,而是在水中所穿的衣服。它的材质的确很奇特。不仅收缩性强,看上去远比布料要更加牢固。既然是在水中穿的,表面积少也能够理解。虽然是让人感受到恶意的露出度,但那可能是重视运动性所产生的结果。
换而言之,那个人喜欢的是机能性。
我感到有些放心,点点头,试着将它拿在手里。果然有必要在身上试穿一次。如果不穿,衣服便无法体现真正的价值。虽然是会对紧贴紧肤产生抗拒的设计,但我绝不会临阵脱逃。
我盯着一并封进盒子里的信。
『嗨,族长。日前失礼了。最后附上我不小心说漏嘴的比基尼,我觉得你可能会很感兴趣呢。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哦。不过呢……』
茧墨大人的文字就像在愚弄人一般。
『不想穿在身上的话,扔掉也没关系哦』
临阵退缩,没有资格自称水无濑家的族长。
虽然很担心,我还是要将比基尼穿在身上。不穿好就会陷进屁股里,这也是世间女性所要忍受的东西么。我为防胸部掉出来,对位置做出调整,站在试衣镜前面。
从未见过的自己的身影,向我投来困惑的视线。
胸部露出了一半。白而贫弱的肌肤几乎暴露在了太阳下面。
果然不是能够在人前显露的样子。
这与在茧墨大人住所拜借的内衣,不是毫无分别么。以这个姿态在人前走过,只能认为是一种拷问。
还是脱了吧。
我究竟在做什么啊。就在我一边自嘲,一边将手放在比基尼上的瞬间。
「不要!」
————叮铃
伴着细微的尖叫声,铃声响起。
我张开眼睛,转过身去。如果我没有听错,那是更纱的声音。声音已经听不到了。然而,一阵不祥的预感窜上我的背脊。
那孩子,并不能经常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啪
我蹴地而起,拿起和服。我粗暴的在比基尼之上套上和服,将砚台别在腰上,拿起笔在走廊上飞冲起来。
铃、铃、铃铃
唯独铃声如引导我一般鸣响。我追逐着声音,在走廊上跑起来。目标是大屋一角。或许没有其他人听到尖叫,也或许是认为孩子们只是在玩,那里空无一人。
我在目标的房间前面停下,呼吸为之一窒。冷汗顺着背脊滑落。
面朝庭院的这个地方,被长期封锁着。自从我和那个人还有茧墨大人一起来访这个房间以来,这个地方一直沉睡着。
————这里是哥哥的房间。
平静的景象,以及血淋淋的影像在脑海中闪过。
哥哥正在朽木乃小姐的腿上安然地睡着。
戴着面具的哥哥,浑身是血的伫立在那里。
我脑中浮现两个景象。我按住颤抖的手,手指搭在槅扇上,一口气打开。
弃置的房间里,展开一幅噩梦般的景象。
在屋子的中心,有一只巨大的黑犬。
个头和人差不多的黑犬,嘴里叼着蝶尾。狗每发出一声低吼,铃铛就会叮铃叮铃响起。更纱张大双眼,在房间的一角颤抖着。
蝶尾的和服衣领被咬着,牙齿没有碰到皮肤。虽然这一点让我感到安心,但状况不容我有片刻犹豫。我盯紧眼前的庞然大物。
定睛一看,能发现狗的皮肤在蠕动。
狗的毛就如同墨水流动一般,缓缓蠕动。狗的眼球是
浑浊的灰色。它遍体鳞伤,特别是尾巴刚才『被擦到』,已经碎掉。可能因为年事已高,全身的肌肉已经衰弱。不过,他巨大的威容明显有别于其他狗。超越狗的规格的身影,应该称之为『怪物』。
老犬并非这个世上的生物。
但是,他的存在感,与这个世界的生物无异。
背脊一阵恶寒。不可理喻的东西被具现化了。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存在』着。掌握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技法的,唯有水无濑家的人。颠覆常识的超能力者,在水无濑家也仅有二人。
只有我————和我的哥哥。
但是,哥哥已经去世了。
既然如此,那这只狗,为什么会出现。
只见更纱的脚边掉落着古旧的卷轴。在旁边,还滚落着用得很久的砚台和墨汁等一干东西。这些,全都是哥哥曾经带上山间亭台的东西。打开的卷轴中,奇妙的空白一片。就好像那里曾经存在的『什么』缺失了一般。
我看着这些,察觉到。
封在卷轴里的文字在卷轴被打开的同时动起来,跑了出来。
这是哥哥的依恋。
是哥哥留下的,最后的野兽。
然后那只野兽,现在正将蝶尾叼在嘴里。
蝶尾好像晕了过去,一动不动。
铃铛叮铃叮铃,发出澄净的声音。
视线被烧红。全身迸发热量。
一切都本该结束了才对。悲剧应该已经落幕,我们已经踏上了新的道路。然而现在,去世的哥哥所写的狗在我眼前,正在加害我迎入家族的女孩。
实在太不讲理了。
为何事到如今,又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愤怒突破极限,然后忽然平息。脑中豁然开朗。我在澄澈的意识中,注视着前方。
这是哥哥遗物么。
既然如此,就是我应当杀掉的东西。
我双手执笔,屈身疾跑。我跳到狗的跟前,在地板上振笔写下『狼』。下一刻,字完全融解,形态变化。表面长出乌黑的毛皮,形成健壮的腿。字继续变化,拉伸,膨胀,顷刻间形成了瘦长的狼的形状。两头猛兽从地板一跃而起,发出咆哮。
不能伤到蝶尾。
我同时抽出扇子,向狗腿砍去。纸陷入毛皮中,将肉切断然后拔出。狗发出哀嚎。蝶尾从狗嘴里掉下来的同时,两匹狼向狗腿咬去。我想接住蝶尾,张开双臂。但狗忍住疼痛,再次叼住蝶尾的和服。小小的身体被抛向天花板。
蝶尾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狗的背上。我张大眼睛。
这只狗究竟要做什么。
为何对蝶尾如此执着。
狼执着地向狗腿露出尖牙。它们动作快如疾风,扑向狗腿。这一次,黑色的血流了下来,落在地面上。但是,巨犬虽然瘦弱,但这不足以对它造成致命伤。
突然,狗张开嘴。跃起的狼不幸被双颚捕捉到。脑袋发出被咬碎的声音。黑色的血夸张的在溅在地上。这一幕,就如同叛徒创造的老虎将族人残忍杀害的时候一样,让我回想起五月的事件。听到狼和野兽的咆哮,人们马上就会聚集过来吧。我当即伏下,再次将笔立在地面上。
我不能让族人看到这个情况。
最关键的是,它是我的猎物。
我必须将哥哥妄念的迷恋,斩尽杀绝。
我用左手又创造出一匹狼,右手写出某个印。复杂的图样在墙壁上蠕动,如火势蔓延一般冲向大屋。
这个印的意义只有一个。
『不论发生什么,也不要离开房间』
狗发出低吼,突然冲出去。它将蝶尾背在背上,打算逃到庭院里。在此前一刻,狼绕到前面,堵住了去路。狗忍受住执着地咬向腿部的狼,冲向走廊。大屋激烈的摇晃起来。房间外面,环绕其外的四方白色走廊不断延伸。遵照指示槅扇紧紧关闭的大屋,宛如一条没有缺口漫长延伸的直路。
狗一边咆哮,一边飞奔起来。蝶尾在她的背上,依旧闭着眼睛。虽然震动估计会令蝶尾从背上滑落,但我还是从侧面拦住去路。
决不能让它逃掉。
我要在这里,杀掉这只狗。
狼被狗的前腿挥开,撞向天花板,发出骨头折断,脏器碾碎的声音。几秒的空白后,伴着湿响,狼掉了下来。
这样就足够了。我没有打算继续使役狼。
在狼恢复成墨的前一刻,我再次在墙壁上振笔疾书。
『鸦』
从巨大的文字涌出黑色的羽毛。响起好几重翅膀运动的声音。下一刻,文字分裂成数以百计,飞散。大量的乌鸦在墙壁中扩散开,下一刻,乌鸦御风怒冲,扑向狗的前方。
鸣响起好似人尖叫的刺耳声音。
嘎嘎嘎嘎嘎嘎嘎
乌鸦用翅膀不断拍打狗的脸。数以百计的喙瞄准柔软的眼球,啄了下去。狗发出低吼,暴躁地咆哮起来。
我在走廊上蹲坐下来,再次振笔。
『蛇』
大量的墨在白色的地板上如河水般流动。不久,墨形成一个形状,美丽的皮肤上浮现灰色和黑色的斑,形成身体柔软的大蛇。大蛇从地面上缓缓爬向狗的脚下。然后它身体离开地面,开始缠住狗的腿。
长牙的生物会伤到蝶尾。
就让蛇捆住狗的脖子,安静的杀死它吧。
蛇尊照我的指示,蠕动着。蛇消无声息的卷起狗的脖子。狗的喉咙被挤烂,骨头开始咯吱作响。狗已经老了,何况智商还很低。一切都在如我所想的进行,就在下一刻。
————听好了,白雪。
我感觉好像有人在对我细语。
语言没有声音伴随。文字缓缓地在脑海中浮现。与此同时,温暖的手触摸的我的脸颊。响起笔在纸上奔腾的声音。
————记好了,你…………
他究竟说了什么呢。
后面的话,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全身微微颤抖。不明缘由的,眼角开始发热。蛇突然丧失力气,掉在地面上,盘成一团。蛇吐了吐舌头,不久缓缓地变回墨。
是我导致蛇的存在出现裂痕。
心乱与书乱密不可分。
在敌人面前,不能动摇。本应如此才对。
————白雪,你呀。
他挂着笑容说着什么。我无法顺利的读出他的语言。
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任何东西。
吼、唔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突然,狗发出激烈的咆哮。他抖动身体,脑袋激烈的撞向天花板。它的脸上被啄开无数的洞。狗用前腿猛烈地挥打乌鸦群,突然踏地。狗在狭窄的走廊上一边磨削自己的肉,一边强行改变方向。擦到的尾巴应声撕开,变回墨,在墙壁上留下痕迹。
狗,突然跑了起来。
————朝我而来。
我的反应不由慢了半拍。下一刻,狗的巨体逼近眼前。在我直接被它碾过去的瞬间,从侧边飞出了什么东西。我的身体被小个子的人影撞到,当即被压倒。
——————是幸仁。
幸仁一边颤抖,一边压在我的身上。狗发出激烈的脚步声,从我头上穿过去。狗没有踩我,大步流星的飞驰起来。乌鸦鸣叫着,跟在狗的后面。但是,狗虽然转过头去,但毫不停歇的在走廊上飞奔。下一刻,某个东西从他的背上滑落。
我张大眼睛,从幸仁的下面钻出来,在走廊上冲起来。
我扑倒过去,用手臂接住掉下来的蝶尾。我紧紧抱住她,不让她受到冲击,在地面上滚起来。
狗没有察觉到蝶尾掉下来,发出咆哮,冲过走廊。
玄关响起破坏的声音。
狗用鼻尖推开门,冲到外面。
我必须追上去。我将蝶尾放在地上,准备跑过去。但是,蝶尾可能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对她的急救措施恐怕片刻也耽搁不得。我准备喊幸仁,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幸仁打破我的指示,是担心我的安危从房间里出来的吧。我听到雅在呼喊他的名字,我抱起两人。
同时,我咬紧嘴唇。
狗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它已经,逃掉了。
* * *
我万分焦躁。但是,最优先的事项应该是给两人治疗。
我将幸仁搬到他的房间,望着他的睡脸。稚嫩的面庞上,露出平静的表情。没有什么外伤,似乎性命无忧。
需要治疗的蝶尾也交给了下人。据说虽然没有显眼的外伤,但为求万全,还需要确认经过。更纱好像很担心蝶尾,黏在蝶尾身边,刚才已经睡了。
狗逃进了山里。虽然想到山上去狩猎,但族人之中恐怕只有我是狗的对手。其他人去,不过是徒增牺牲者吧。
虽说力量远不及虎,但那只狗,拥有绝对的强大。
最关键是的,族人们对哥哥创造出的野兽所感到的惧怕,已经根深蒂固。
妻子、孩子、丈夫被杀,无不哀嗟惶恐。
至亲的死,实在太过沉重。
我叹了口气,仰望
天花板。脑中浮现出更纱和蝶尾睡在一起的身影。更纱似乎非常害怕。我很担心,祈祷睡着的两人不要做噩梦。
她们是相依为命的姐妹。彼此受到伤害,自然会非常伤心。
我,也只有那一个哥哥。
但即便这么去想,我也无能为力。
思维无法顺利的理清。疲劳沉重地压在身上。哥哥期盼着与柚木乃小姐再会。但仅仅如此,即便他沦落疯狂,也不可能想将全族的人斩尽杀绝。
不过,我想见到他。仅此而已。
如果将『神』唤出来,这种小小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吧。
————但是,这是断然不被允许的事情。
————这样,不可能让一切都结束掉。
哥哥给家族带来的伤,不能任其继续蔓延。
我必须杀掉那只狗。
虽然脑子里这么想,身体却无法顺利行动。数以百计的乌鸦,三匹狼,一只蛇。创造出来的东西,就有『这么多』。不过,身体如烂泥一般疲劳,无法顺利的动起来。
狗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受伤的狗,会藏在山中某处么。
只要砍掉竹林追上去就行了。我明明知道,身体却不论如何也动不起来。我当即躺下,闭上眼睛。
稍微睡一下,就能驱除身体的疲惫吧。
但是,我没有闲工夫睡觉。休息是不被容许的。
我必须尽早杀掉它。
两种思维相互缠斗,焦躁的感情不久获得胜利。我想睁开眼睛。就在此时,有人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那是与哥哥的手所有不同的触感。有人正仿佛敦促我休息一般,抚摸我的头发。我不知道那是谁,我战战兢兢的睁开眼睛。
平静的瞳孔与我相视,向我投来安慰一般的眼神。
————那个人正凝视着我。
我大吃一惊,准备起身,那个人露出困惑的表情。那个人扬起双臂,用一如既往的礼貌口吻向我道歉。
「抱歉……弄醒你了么?」
我连忙摇摇头。但是,我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不知不觉就这么做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应该在很遥远的,茧墨大人的住所才对。然而,他正用平静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重新坐好,与他相对。
我感受到仿佛时间停止一般的舒服。我一直盼望相见的那个人,就在我的眼前。心跳自然而然的加速,我感觉脸颊开始染红。
但是,此时我察觉到。我没有闲情去慢慢享受这一幕。
我,必须去找那只狗。
我必须将哥哥的迷恋彻底根绝。
我不允许族人再次受到伤害。
我打算站起来的瞬间,他突然露出险恶的神情。就像平时一样,用严厉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这个表情,是在批判我。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我明明为了家族,舍生忘死,全力以赴。
他眉头深锁,维持着那副为难的表情,开口
「是不是又要勉强自己了?」
他突然如此说道。我不由张大双眼。他总是这样,总是用不容置辩的眼神注视着我。但是,这次他并没有斥责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不勉强自己就说不过去的苦衷。
为了杀掉那只狗,不管什么我都会去做。
我也瞪着他,但是,他的眉心挤得更深了。
「你这样勉强自己,又能怎么样。扼杀自己的心,这样你就能变轻松么?」
扼杀掉,心。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产生一种胸口仿佛裂开的疼痛。我再次回想起刚才站在狗的跟前,脑中浮现的文字。
————白雪,你呀。
不过,我没有被它束缚神智的闲余。我想忘掉文字,摇摇头。但是,那个人如同催促我回想起来一般,凝视着我。
怒气慢慢的涌上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你为什么总是擅刺痛别人的心。
现在也是,还有那个时候也是。
————这和自杀不一样!
————就算哭出来,又有什么不对?
我变得软弱,是你的错。
因为你的错,我承认了自己对哥哥的死感到悲伤。
如果你那个时候没有对我说那种话,我就可以不用落泪了。
我明知他听不到,依旧如此向他控诉。
我无法不向他控诉。
如果活得像冰一样冷酷,一定会轻松不少。
然而————他却一直对我说。
别勉强自己。
————不要勉强自己哦,白雪。
此时,我突然回想起来。
这句话,我在遥远的过去曾经听过。
没有声音,却非常温柔的语言。
此时,我醒了过来。
* * *
宁静的雨声灌入耳朵。雨水打在大屋里发出响声。似乎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天气恶化了。山上的气候说变就变。暴雨摇晃着竹林,将大屋封锁在水中。我抬起头,环顾四周。不见那个人的身影。昏暗的房间里,唯有雨声不断地响着。
然后,突然混入了不快的声音。
回过神来,我听到了幸仁的鼾声。不如说,是状况的遽变让我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不过,看来他似乎只是单纯的睡着了。幸仁的嘴巴时不时地动起来,就像在吃什么东西。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吃惊,又有些安心。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闭上眼睛。
全都是一场梦。
我似乎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睡着了。
那个人不在这里。那只是我的愿望。
是由我希望他出现在这里的愿望催生的产物。
我拍了拍脸,站起身来。翻身的幸仁从被子里掉出来,滚了出去。我追上去,轻轻摸了摸他。而后,幸仁醒了过来,抬起脸。不知他做着怎样的梦,他环望四周,擦掉口水。
雨水从空中倾注而下。水对墨水创造出的生物是大敌。
在山中,唯有一个地方能够躲避大雨。
然后,那里一定狗最怀念的地方。
我一边踩着湿润的土,一边凝视竹林环绕的亭台。
在水无濑家的山的半山腰,曾为哥哥所用的亭台,沐浴在雨水中。
那里的门,果不其然被弄坏。好似血迹的淡墨的痕迹,一直连接到里面。
以前,和那个人来过这里之后,我就不曾来过这里。我一边听着雨水落在竹林里的声音,一边调整呼吸。身后的幸仁露出不安的表情。我告诉他不必跟来,可幸仁还是提心吊胆的向亭台内窥视。
他明明很害怕,却随我而来。
我又岂能胆怯。
我关上白色的纸伞,走了进去。
我抽出笔,蘸上墨。附近传来激烈的低吼声。
野兽的足迹,一直在亭台的地板上连续。在里面,蹲着一只狗。
他的身体小了一圈。是经过雨水的冲刷,墨被冲掉了吧。狗的身体受到削减,变弱。它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舔舐受伤的前脚。
或许是保存方法不当,卷轴快要腐坏了。封在里面文字,也不孚当初之色。
狗老了。再加上伤,对它造成了消耗。
但是,它没有失去他的威猛。
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狗察觉到我,发出低吼。它屈下身体,露出牙齿。
只要把门关上,浇上大量的油,一把火就能送它上路吧。或者是从外面洒水就够了。轻松的处理方式要多少能够想得出来。
『对狗致敬是要干嘛?竟然如此拘泥于超能力,愚蠢也得有个限度哦』
在头脑中,茧墨大人嘲弄般的笑起来。但是,我依旧向前迈进。
藉由超能力创造出来的东西,就要用超能力来处置。
水无濑家的自豪,便在于此。
不论如何揶揄辱骂,都不会改变这个生存方式。
哪怕是愚不可及的生存方式,我也不会为此羞愧。
我戒备着狗,与它对峙。蝶尾已经不在狗的背上。
我能够不必顾虑,放手战斗。
——————唰
我仍出手中的卷轴。白色的纸长长的展开。亭台的墙壁与地板,乃至天花板全都被柚木乃小姐的名字所埋没。这是哥哥想让她再次诞生在人世而做出事情。这个亭台,已经没有容不下地方写上新的文字。哥哥的悲痛欲绝的叫喊,将这里填埋。
我在自备的卷轴上振笔疾书。鲜活的文字在微微打湿的纸上跃动。
『虎』
——————唰
我将卷轴拉向跟前,再次投出。卷轴滚到狗脚下的同时,野兽从里面冒出来。水墨画的老虎毫不留情的扑向蹲在地上的狗。狗巨大的双颚激烈的颤动,发出咆哮。灰色的唾液滴下去,弄脏地面。柚木乃小姐的名字沾上墨水,随后消失。此刻,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向我袭来。
哥哥的文字消失了。哥哥的叫喊消失了。
这让我胸口无比
的躁动。
虎一跃而起,将狗的额头撕开。狗发出惨烈的咆哮。幸仁在我背后怯生生的缩成一团。狗每甩一次头,黑色的血便飞洒出来。老虎发出咆哮,再一次用力蹬起地面。虎落足之处,木地面向下沉降。虎的肌肉非常有力。虎一跃而起,爪子向狗的头上挥去。
狗老了。
而且,它受伤了。
所以,这样就结束了。
此刻,我的心脏激烈的拍打起来。不知为何,我变得难以呼吸。某种东西,再一次在我头脑中闪过。我不能想起来。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去想那种事。心里明明这么想,情景却擅自在我眼前展开。
仿佛用淡墨描绘出的灰色景色,在眼前浮现。
有人正抚摸着我的脑袋。他触摸正在哭泣的我的脸,为我拭去眼泪。那个人的笔缓缓游走。平时工整流畅的文字,配合着年幼的我,变得乱七八糟。
————别哭了,白雪。
他的字,平静而温柔。
我喜欢他的字,喜欢他的手。
我喜欢哥哥。
————哗
虎慢慢崩解。我不由自主的张开眼睛。我并不希望虎崩解。然而,虎却无法维持形态,当场分崩离析。墨迹扩散开。我再次打开卷轴。我焦躁地在空余的地方写出『虎』。可是,文字没有动起来。我焦躁地动起笔。
『虎』『鹰』『豹』『虫』
不论写出什么都是枉然。文字一味的保持沉默,一动不动。我疯狂地挥动手,然而什么都没有浮出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的指尖在颤抖,已经无法写出任何文字。
这种事从未有过,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呢。
我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
我好想哭。我想忍住快要漏出的呜咽,紧紧的咬住嘴唇。幸仁在我身后不知干什么跑来跑去,但我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我憎恨自己的不中用,紧紧攥住拳头。我想殴打自己的脸,但手指颤抖不已。
我为什么无法唤出野兽。为什么我什么也无法创造出来。
突然,我回想起某人的眼睛。那双平静的眼睛,注视着我。
那人叫我不要扼杀自己的心。
就像那时候让我去哭的一样。
但是那是我的梦。不可能是从那个口中说出的话。我,只是觉得那个人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将自己的愿望借他之口说出来而已。
于此,我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我真的想杀这只狗,想扼杀自己的心么。
莫名其妙。我每次看到狗,都会回忆起一些事情。我想挥开那些幻影,但我无能为力。即便我写出不成样子的东西,也因为我的动摇而创造不出任何东西。
回过神来,纸已经全部染黑。
上面已经无法写字了。
我用墨水弄脏的手擦擦脸。受伤的狗表现出戒备的样子,向我的方向窥伺。不过,狗再次动起来。狗发出愤怒的咆哮,半蠕动地开始向我身边走来。喀拉喀拉,爪子抓伤地面发出响声。
我无法动弹,望着被弄脏、凌乱的纸。
如果怀着如此难堪的想法,心是坚定不起来的。
在我脑中浮现的那个人责备我。
全都是他的错。
那个时候,如果能完全和哥哥诀别就好了。
那个时候,如果我不哭的话,应该就能轻而易举的杀掉这只狗。
然而,我现在连一只野兽也唤不出来。
泪水流了出来。狗向我咆哮。但在下一刻,有什么东西打中了它的额头。狗的动作停止了。
铿地、响起硬质的声音,小石子弹了起来。
幸仁颤抖着向狗扔出石头。不知何时去到外面的他,两手抱着大量的石头。幸仁如威吓般举起手臂,再次扔出石头。铿地、小石子又一次在狗的额头上弹起。狗的视线转向伫立在雨中的他,一边警惕,一边露出牙齿发出低吼。狗突然灌注全身的力量,准备冲到外面。
外面,正下着雨。
但要咬碎幸仁脖子,只需几秒钟的功夫。
在雨水冲掉墨汁之前,将他咬杀,然后回来就行了吧。
我再次将笔浸入墨中,挥开。视线非常鲜明。就如同时间停止一般,我感到空气的流动正在变慢。
没有功夫犹豫。我不允许哀叹自己的无能。
我发过誓,不能再让牺牲者出现。
不能守护族人,我还算什么水无濑的族长,还算什么水无濑白雪。
我不会在让任何人在我眼前被杀死。
带来的纸已经没有了。不过,这不成问题。我猛地脱下和服。
水无濑家的族长,为什么要穿着白色的和服。
因为就算最后战至孤身一人,也要奋战到底。
我抓起白布,蹴地而起。在狗向外面突进的前一刻,用布盖住它的脑袋。狗被布缠住,非常惊讶,在脚停下的瞬间,我振笔疾书。
『虎』
字形成高速的漩涡。虎头从中心浮现出来,发出咆哮。从和服中生出的老虎,蹬起狗的背,跃入空中。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翻腾一圈,然后落下,将巨大的重量灌入爪子,扑打下去。和服上渗出黑色的墨。
老虎按住狗,进一步向脖子咬去。
这一刻,胸口一阵刺痛。
只要这一嘴咬去,就能结束了。本应如此才对,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可这种事。
不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感到焦躁,但拼命地维持着虎的身体。墨水凝结的血,慢慢的流出来,滴在地板上。狗发出痛苦声音。声音灌入耳朵的瞬间,我明白了。
啊,终于明白了。
我不知为什么,但这只狗。
————我不想杀掉。
虎的形态崩溃了。虎变回了墨块,墨迹在和服上散开。但是,狗已经动没有再动起来的气力。喉咙流出大量的血,狗当即瘫倒在地,努力地发出粗暴的呼吸声。
我缓缓地向狗靠近。受伤的野兽是危险的。狗或许会挤出力气,作最后的挣扎。我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狗不知为何,就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连逃走的征兆都没有。
它不断地喘着粗气,不知为何,鼻子发出嗅气味的声音。
狗的脸埋进和服,不断嗅着布的味道。可能是鼻子不太灵了,它的鼻子一次又一次的在和服上摩擦。狗突然抬起脸,浑浊的眼睛看到了我。
狗缓缓的张开嘴,让舌头在我的手上滑过。之后它轻轻的咬了下去。不痛。狗如同催促着什么,拉着我的手,哼起来。
就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伤势。
狗哼着鼻子,尾巴缓缓摇摆。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诉说着什么。
就好像,让我坐到它的背上。
「————————!」
此刻,我想了起来。
年幼的我正在哭泣。
哥哥缓缓地抚摸我的脑袋,露出微笑。
那些记忆被我遗忘了。在舌头被灼热的刀刃挖掉的瞬间,那些记忆完全丧失了。每次回想起那一刻的剧痛和憎恶,便鲜明的刺痛胸口。年幼的我,没能理解族长的义务。毫无天理的恐惧和痛苦强加在我的身上,将我的心染成黑色。
不过,既然舌头已经被拔掉,我不可能再去怨恨家族。如果承认了令人恐惧的怨恨和憎恶,我将无法在家族中生存。所以,我将激动的情绪全都向离我而去的哥哥宣泄出来。
即便憎恶淡薄之后,接受自己的命运之后,记忆依旧没有恢复。
但现在,我回忆起令我怀念的情景。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在哥哥的房间里,拉着哥哥的衣袖,对着忙碌的哥哥嘤嘤哭泣。
年幼的我,过着任性奔放的生活。父母对我很溺爱,如同掌上明珠给我无微不至的呵护。我的世界曾是那么光辉灿烂。我将重压全都推给哥哥,对此甚至不曾萌生疑问。
年幼的我,本应整日生活在欢乐之中。
然而,我为什么会哭呢。
我拼命地向哥哥发泄我的不满。对了,我的确是在自由中成长起来的,但礼仪作法的训练也十分严格。或许我那天死乞白赖地想要出去玩,结果被父亲严厉的喝斥了吧。
哥哥一声不吭的听着我的话,为我擦掉泪水。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慈爱。
哥哥一定顺从了我的意愿。我说出的话,不过是单纯的使性子。但是,哥哥或许也笃定了我的将来。
如果哥哥没有叛离,我仍旧被那样养大的话——恐怕我会被嫁到其他的超能力家族吧。
在那里,我恐怕得不到爱。就算为了加深超能力血脉之间的联系下嫁他家,我终究是水无濑家族的人。对婆家动情也是不被允许的,如果是为了水无濑家,不论何时都必须背叛丈夫。
那个时候,必将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辛苦。
哥哥不断的抚摸我的脑袋。然后,缓缓的动起笔。
————听好了,白雪。
温柔的文字对我说道。这是,哥哥的声音。
舌头
被夺走的他,用文字对我细语。
————记好了,你…………
她平静的动起笔。
然后,我取回了断然回想不出的话语。
————是为幸福而生的孩子。
哥哥用流露出慈爱的文字向对我说道。突然,他取出一个卷轴,将其打开,笔在空白的地方游走。他写下了『狗』。然后,在文字动起来之前,将它卷了起来。他好像想对我说什么,抚摸卷轴,闭上眼睛。
然后,缓缓将它封住。
他将卷轴装进了装有钱的信封中,放进了盒子。他抚摸着年幼的我的脑袋。
————听好了,白雪。如果真的觉得难过,想要逃走的时候,你就打开这个盒子。里面的狗,会替我将你带到我的熟人那里。只要将里面的书信和钱交给那个人,你一定能够好好的被养育成人吧。
我听着这番话,眨着眼睛。离开水无濑,我根本就不曾想过。我生在这个家,也会死在这个家。就连年幼的我也知道,其他的选项是不被允许的。
逃跑是不被允许的。
我一边接受着掌上明珠般的爱,一边在名为水无濑的笼中死去。
不过,哥哥认真的眼神否定了它。
————不要勉强自己,白雪。如果真的觉得难过,就逃跑吧。
————因为,你是。
他缓缓提笔。
就好像注入万千思念一般,编织出这段话。
————你是为所有人都不及的幸福而生的。
他不再多言。不过,现在的我能够明白。
他一定想这样说下去。
————要哭的话,让我一个人哭就够了。
哥哥一定期盼着,唯独妹妹能够不被名为水无濑的锁链所束缚,得到幸福。反观哥哥,家族对他便是如此沉重的重负。
你,你是为所有人都不及的幸福而生的。
哥哥没有说,他将在背后牺牲自己。
哥哥准备一声不吭地为家族献身。但是,他唯一的幸福被夺走了。柚木乃小姐,唯一支撑他承载全族重压的支柱坏掉了,哥哥坠入了无底的地狱。
那个人,明明想过背负一切。
直到失去柚木乃小姐那时。
我的脚颤抖起来,当即瘫坐下去。狗拼命地用鼻子压向我的手。变短的尾巴撒着血滴,不断摆动。受伤的狗蹭着我的身体,动起受伤的腿。从它的脖子上,洒出大量的血。即便如此,狗还是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的想站起来。
狗想让我坐到它的背上,不断地拉扯我的手。
唔唔、唔唔
用撒娇般的叫声,轻抚我的耳边。
狗已经站不起来。即便如此,它还是想驼我走。
狗的牙齿微微碰到的手。狗像安慰我一般松开嘴,拼命舔我的手。然后,再次将身体靠过来摩擦。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不断地尝试站起。
它的样子,和哥哥身影重合起来。
和他藏起受伤的心,祈求我幸福的身影重合起来。
这孩子,是为我而创造的。
是为我而降生的孩子。
我当即跪了下去,不顾一切的伸出手,抱住拼命想要起身的身体。告诉它已经够了,将头贴在它的胸口。用力抱紧之后,几道墨水从身体流下来。
狗,老了。
而且,瘦了。
眼睛已经看不见,恐怕鼻子也只残留着些微的嗅觉。
在封印被解开的瞬间,狗恐怕将蝶舞错当成年幼时候的我,抓起来了。
这孩子一直都在等待着。
狗命已将息。
即便如此,依旧一心只考虑着我。
泪水流出来,我注入全部的力量将狗抱紧。不用站起来也没关系。我不断地抚摸它的身体,在心中对它诉说。
没关系。已经没关系了。
我的声音是传达给狗的,同时也是传达给哥哥的。
明知无法传达到,我还是不断重复。
我已经不是那个年幼的我了。虽然也有难过时候,痛苦的时候,也有想要依靠谁而哭泣的时候,也有觉得要是扼杀掉心灵就好了的时候,而且今后这种时候也将更多更多。
今后,觉得刚出要是逃跑就好了的时候,一定会更多吧。想将一切抛下的日子,一定也会出现吧。但是,我会挥掉眼泪,坚持下去。
即便如此,这也是我选择的路。背负超能力的血和整个家族,我必须抹杀自己。讴歌自己人生的纯真少女,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这正是水无濑白雪所选择的生存姿态。责任有时会侵蚀内心。然而这份痛苦,是我为了我要去守护,为了我所爱着的人们而承受的。今后,不论有怎样的困难等待着我,我都能够挺起胸膛去面对。
我不会逃避。我要活在这里。
谢谢你。
永别了。
狗静静地闭上眼睛,力量忽然从全身抽出。狗的身体霎时崩溃。墨水滴在皮肤上。这个触感,就像淋到血一样。
泪水滴在墨上,混在一起。
请安然入眠吧。
我抱住残留着墨水的自己的身体。我紧紧闭着眼睛,蜷缩起来,就这样确认流落的墨汁的触感。崩溃的狗的身体,不久在地板上扩散开。就连仅存的一点点温度都冷却下来。我抬起脸,站起来。
我擦拭泪水模糊的视线,转过身去。墨顺着脸颊滑落。幸仁呆呆的看着我。我对着他,缓缓地露出微笑。
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幸仁,多亏你救我了。
我灌注感激之情对他投去笑容,他一动不动。可能是因为紧张的关系,脚无法动弹吧。想到这里,下一刻,他的脖子微微动起来。从脚尖开始向上,凝视着我的样子。忽然,视线停在了我的胸口。
几秒钟的沉默后,幸仁的脸开始变红。
因此,我察觉到了自己的打扮。
纯白的,比基尼。
我战战兢兢的垂下视线。或许因为经过了特殊加工,比基尼将墨水弹开。黑色的液滴之下,保持着鲜亮的白色,蓄积在接近一半露出的胸谷间。
我从滑落墨水的胸口抬起脸。然后,看到满脸通红的幸仁。
总之,我攥紧拳头,将他揍倒。
* * *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叮铃、铃、铃、叮铃
回到大屋后,小小的身影正在被窝上戏耍。两个小孩子相互拥抱,像小猫一样滚来滚去。两个人形影不离,纯真的嬉闹着。
在她们身旁,雅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放弃斥责两人。换好和服的我一靠近两人,两人便唰地抬起脸。
「「白雪小姐」」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我微笑着打开扇子。
『随便怎么玩都没问题哦?』
我一边回想哥哥曾经的动作,一边慢慢动笔,将写下的文字对向两人。两人慢慢的读完之后,微微倾首,说道
「「大姐姐?」」
雅的额头青筋暴起。
不过,她只是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两人笑着,抱住我两只手。我抚摸她们的脑袋,抱住小小的身体。呵呵呵,两人发出开心的笑声。
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我深感安心,同时将脸从两人身旁离开,然后再次展开扇子。
『为什么要玩那个卷起来的东西呢?』
我如此问道,两人相互看了看。她们似乎以为惹我生气了,沉默不语。我等待着回答,两人小声说道
「那个」「我们」「想写」「信」
『写信?』
究竟想寄给谁呢。我不解的问道。而后,两人又相互看看,编织话语
「想让姐姐」「打起精神」「所以」「我们去找」「纸和笔」「「对吧?」」
两人看着彼此的脸。
怯弱的眼睛向我看来。
扇子从我手中滑落。我无法回答。就这样,我竭尽全力的将两人抱紧。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两人张大眼睛,身体僵直。两人,还无法很好的将感情表现出来。
不过过了一阵子,她们的脸也微微放松。
两人乐呵呵的笑起来,蹭着我。
即便此刻,仍有祈祷我幸福的孩子们在我身边。
这便是不可比拟的幸福。
只要这份幸福还在,我就能战斗下去吧。
————我,不需要逃跑吧。
我再次用全部的力量的紧紧抱住两人,然后松开。对着眼睛泪汪汪的两个小家伙打开扇子,用笔缓缓的在上面写下,传达给她们。
『我已经没事了。相对的,有东西希望你们写一下』
两个小家伙不解地歪起脑袋。她们闪闪发光的眼睛在问我要写什么,看着我。我浅浅地笑起来,向她们问道
『有没有想说「打起精神来」的人呢?』
而后,两人再次张开眼睛。她们似乎是想到了,身体僵直。
之后,她们露出笑容,点点头。
两人从我手中接过笔,于是开始写信。
* * *
—
———于是幸仁,就拜托你咯。
我打开扇子讲道。六月的阳光中,幸仁轻轻点头。出行的时候是个晴朗的日子,真是太好了。应该会到车站迎接幸仁的那个人,一定也对蓝天感到舒心吧。
幸仁露出认真的表情,将收到的书信收在胸前。
那是我的书信和两个小家伙的信。他几度确认两件东西,再次点头。
本来应该拜托雅的,不过去茧墨大人那边,还是让面熟的他去最好。
幸仁深深地低下头,走了出去。他脸上的肿块,尽管一直持续到了前几天,但今天早上只留下了一点点的红斑,我总觉得松了口气。我每天为了赎罪为他换湿布,果然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深深地吐了口气。
他去的地方,是那个人在的地方。
但是,我还无法和那个人相见。
不知下次相见,会是何时。
然而,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能够再次见到的他吧。
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能更有勇气。
雅曾经说过,拥有坚定自我的女人充满魅力。
我点点头,转过身去。走在走廊上,我不由停下脚步。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柔和的风吹拂着。在庭院里,我听到之前苦苦哀求,不断哭泣的女性正在下人的陪伴下散步。
听说,她开始渐渐接受丈夫的死。
伤会慢慢愈合。不论受了多大的伤,时间还是会永不停息的流逝下去。
我调转方向,走过走廊,走向人迹罕至的一角。
我将手,放在长期封闭的屋子的槅扇上。
一打开槅扇,六月的阳光便照出了受伤的房间。墙壁的纸因为狗的爪子被撕破,染上墨渍。唯独连廊一如既往的围绕在阳光之中。
我走近连廊,在哥哥和柚木乃小姐曾经喜欢坐的地方坐了下去。
庭院绿意盎然。
我看着令人炫目的绿色,还有湛蓝的天空,闭上眼睛。
我感受风,还有太阳的热量。痛依旧残留在胸口,十分剧烈。
喷血的伤口想要愈合,一定还有待长久的时日吧。
不过,曾经抚摸我头发的手,那分触感不会消失。
我和哥哥之间,曾经确实拥有一段平静的岁月。
叛离家族的人,曾经发自内心的为我祈求过幸福。
这段岁月,我断然不能否定。
我缓缓睁开眼。蓝天再次映入眼中。
只要心不死,痛将一直持续
那个时候,那个人让我哭。他对我说,觉得伤心,哭出来就好了。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我的心一定早就死了吧。
这样一来,我一定不会软弱到这个地步。我能够感觉不到痛,坚强的活下去吧。
但是,我会无法取回与哥哥之间的回忆。
再次相见之时,对那个人道声谢吧。
然后再一次,将深深的感情传达给他就行了。
正因为心是存在的,这份感情才会填满胸口。
我按着温暖的胸口,闭上眼睛。我不由自主地在这个地方躺了下来。像小孩子一样躺在连廊上,晒着六月的阳光。
身体缩成一团,闭上眼睛。
仿佛有只温柔的手在抚摸我的脑袋一般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