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墨阿座化,不论何时都随心所欲。
即便到了关键时刻,她也不会听我的意见。
她的生存方式,就像一只高贵而任性的猫咪。
她不会讨厌自己,不会吃正常的东西,不会自己奔跑。无聊了就会寻求凄惨的事件。
不论回首多少次,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都充满了怨恨。
她把我当成肉盾,她害我肚子被捅,就连我的满腔愤怒也被她利用过。
她总是把我当成棋子一样耍着玩,而我也无可奈何地呆在她的身旁。
至今一直都是如此。今后也应该不会改变。
不论我在哪里醒来,这个少女也一定会在我身边吧。
我相信这样的事情就如同日月更迭一样自然。
茧墨阿座化,不论何时都会在我身边。
我无法理解她,她不会听我的意见。
她说这样就好,我希望她别这么说。
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两条平行线上,绝对不会相交。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总是在相去不远的地方站在一起。
我,无法理解茧墨。茧墨,不会听我的意见。
我由衷的讨厌那样的她。
然而,我绝对不会恨她。
* * *
茧墨的卧室,被隔着薄薄的窗帘透进来月光所照亮。
在夜晚皓洁清澈的空气中,我独自一人躺着。
今天的月亮出奇的亮。破烂堆成的小山在月光的映衬下,化成了青色的影子,仿佛就像巨大怪物的影绘。左侧墙壁前摆放的华丽服装,感觉就像女幽灵。夜晚的事务所比白天更加缺乏现实的味道。这个堆满破烂的卧室,俨然就是怪物们的巢穴。躺在纷杂繁多的破烂中间,让我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破烂。
出院之后,事务所两间房中的一间,便是我睡的地方。另一边是日斗在使用。茧墨则睡在客厅里。她现在正戴着帽子,躺在皮沙发上。帽子的顶端挂着两只叼着鱼的企鹅。
我将这一幕在某种意义上有些可怕的情景从头脑中驱赶出去,在坚硬的地板上辗转难眠。按理说,我可以借用茧墨对面的那张沙发来睡,可我现在不想待在她的身边。
出院后,我跟茧墨拉开了一段距离。尽管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态度太露骨了,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我再次闭上了眼睛,但每当我催自己快睡的时候,耳边便会受到幻听的侵扰。
你不让茧墨阿座化死,没关系么?
「………一个个都喜欢自说自话」
我小声咒骂。我不会那么做,但我也明白我心中怀着矛盾。即便问我救茧墨意义何在,我也无法立刻答上来。
不是别人,正是被救对象的茧墨自己,也斩钉截铁地那么说了。
鼓掌的人鼓掌吧。喝彩的人喝彩吧。哭泣者哭泣,欢笑者欢笑。
茧墨阿座化这个人的死,没有任何令人心痛或催人泪下的地方。
我还没有听茧墨说那个方案的详细情况。我出院之后,我们就没有好好地说过话。如果我选择救她,我就必须让雨香去吃掉鬼。
茧墨告诉我,我用不着铤而走险,还有其他人可以为我堵住肚子。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只要我抛弃她,我就能性命无忧。
「……………………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
回过神来,我已经抓住了自己的左臂。不知不觉间,我养成了烦恼的时候就会触摸左臂的习惯。我有意识地把手指松开,回想住院期间的经历。
当时,我的左臂插着输血的管子。当我看到那东西的瞬间,我心脏开始乱跳。针扎在了我的左臂上,逐渐将血向我的身体里输送。这一点,将一个明确的事实摆在了我面前。
左臂和我的身体,是由相同的肉构成的。绫,不在那里。
我装的很明白一样,但我无法理解它。
「…………………………………………已经,回不来了」
绫已经死了,已经连一片骨头都不剩了。
我可是害你杀了人,还害你失去了朋友和左手啊。
茧墨说过的话在耳边重现。她说的没错,我如果不遵照她的指示去做,我就不会杀死小鸟,也不会失去左臂,绫也不会死了吧。但是,那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我恨茧墨,怨茧墨,但把责任归咎到她的身上又能怎样。
我根本不能容忍自己把一切退给她之后再逃之夭夭。
但是,能不能欣然地去救她,又是另一码事了。我必须把自己的命赌上,还得把雨香也给赌上。难道就像我那次被绫舍身保护一样,这一次,又要让她堕落成怪物么。
必须做到这个地步也要拯救茧墨阿座化的理由,我一个也找不出来。
毫无理由就把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搭上,我肯定会后悔。
我必须思考如今的情况。
对我而言,茧墨阿座化究竟是什么?
但是,空转的思考根本没办法得出结论,现在只有睡了。于是,我闭上了眼睛。与地板相接触的背骨咯吱作响。明天就把前些天扔给日斗的被窝抢回来吧。
我一边做出无关紧要的决定,一边叹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那个情况没有任何预兆地,发生了。
「…………………………………………啊、唔」
随着一阵剧痛,我的肚子蠕动起来。我的内脏遭到了来自内侧的击打,只闻一阵恶心的湿响,我肚子裂开了。血流了出来,从肉与肉之间的裂缝中,露出了没长头发的胎儿的头部。我惊讶地张大双眼。现在已经没有发生任何能够成为契机的情况,然而,雨香出来了。
她就像要把狭窄的裂缝撑大一般,把头部向外挤,上半身来到了外面。
她在下半身仍留在我腹腔内的状态下,变大了。虽然腰部以上,但出来的部分就像做面包的面团被加热了一样膨胀起来。雨香双手接触地面,弯下腰,乌黑的长发和沉甸甸的乳房搭在了我的肚子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停地眨。她压在我身上,歪起脑袋。
「………………………………………………………………爸、爸?」
她是睡迷糊了吧。看到她的样子,我呼吸为之一窒。雨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反应。她的身上,果然正在发生致命性的变化。忽然,雨香张开嘴,咔嚓咔嚓地相互咬合已经长齐的牙齿。
强烈的寒气窜过我的背脊,雨香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欲望。这是我第几次看到与这相同的眼神了呢。
雨香的眼睛里充满着纯粹的,如同野兽一般的食欲。
我事到如今才注意到,我欠考虑地让雨香吃掉母体的这个行为,是多么可怕。
我不但让她急速生长,还让她记住了母体的味道。
「………………………………雨香,想吃掉我………………………………想吃掉爸爸么?」
我颤抖着向她问道,伸出手,战战兢兢地用指尖触碰雨香的头发。乌黑光艳的黑头发上,满是血液与羊水。雨香歪起脑袋,我下定决心,抚摸她的头脑。
说实在的,我现在怕得要死,可即便她是一只怪物,也还是我的女孩。
如果我否定了她,那么这个世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肯定她了。
以前正因为她不会从我肚子里出来,我才没有抛弃她。
雨香想要吃掉我的手,但动作又停了下来。她不停眨眼,注视着我,就像刚才梦中苏醒一样,摇了摇头,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爸爸」
————————————————————爸爸,我喜欢你。
雨香的山半身倒了下来,将我抱紧。她一边开心地笑,一边向小狗一样蹭我的头。我抚摸她的背,无处宣泄的感情在胸口激起漩涡。
雨香是一只怪物,但也是我的女儿。我在她眼中即是美味的肉,也是爸爸。虽然这孩子天真无邪,但在理性方面相当不稳定。我能为这孩子做什么。
我到底能为正在完全变成怪物的这孩子做什么呢。
正当我不禁想要大叫的时候,房门开了。我向门那边仰过去,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到那里站着一个人。那个身影几乎融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是谁。
时间磨来帮我堵住肚子了吧。我一边感受着溜出来的血的热度,一边呢喃
「………………………………………………呐,小茧,我该怎么办?」
人影一声不吭,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你说还有其他能帮我堵住肚子的人,可事到如今告诉我这种事,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啊。为什么不跟我说,让我自生自灭呢?」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肯定就好受多了吧。
血继续往外流,意识开始朦胧。这样下去,我又要回医院了吧。但是,我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正当我准备让她帮我堵住肚子的时候,那个人影向我伸出了手。
我抓住了那人的白色大手,然后我就晕了。
* * *
我一睁开眼,
便隔着窗帘看到了微微泛红的天空。
窗户投射进来的明亮光线,照耀着茧墨的卧室。
我慢慢地直起身子。破烂堆成的山,没有了昨晚的阴森感觉。
看起来就像怪物手臂的影子,原型似乎是个自行车龙头。但是,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卧室里呢?想一想就觉得可怕。以我中心,地板上铺开了一片扭曲的红色。
我卷起沾了血的衬衫,看到肚子已经堵上了。雨香也很平静。昨晚发生的事,仿佛全都是一场噩梦,但血迹没有消失。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我朝被埋在破爛下面的挂钟看去。不知时间是否准确,时针指向了两点。看来我昏迷了半天多。我换上了堆在房间角落的西服,然后闭上眼睛,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有些贫血,但勉强撑得住。
我打开门,穿过昏暗的走廊,走向茧墨所在的客厅。
她还是老样子,正躺在皮沙发上。
她的衣服上缀饰着大量的玫瑰,纤细的脚踝上也套着精致的花环。
茧墨以埋在花里的姿势挥着脚,今天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态度,向我喊来。
「小茧,昨天的事对不住了。多亏有你才捡回一条命。谢谢」
「嗯?小田桐君,你究竟在说什么?我神也没做哦,你傻了么?比起这个,现在都这个点了,你之前究竟在做什么?在一间屋里还迟到这么久,真够可以呢」
受到她出乎意料的轰击,我感到纳闷。她昨天应才该帮我堵住过肚子。
或者说,那件事在茧墨心里根本没有算在『做过的事』里面?我觉得不对劲,准备问她,可与此同时,我听到玄关门打开,有脚步声向里头接近。
我急忙转向身后。有人来到了客厅。我看到那张脸,松了口气。以前给过备用钥匙的人,神采奕奕地高高举起手中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
「下午好,小田桐先生,茧墨小姐。我带三点钟的下午茶点心过来了!」
嵯峨雄介灿烂地笑了起来。他脚上的痛楚似乎渐渐好转了。他手中的袋子里装了大量的肉包。说起来,我记得他以前就一时兴起买过肉包。他在我和茧墨之间交互着看了看,不知为何露出了一张老实的表情,抓出了一个肉包,大口地咬起来。
他吃完一个之后,摆着非常认真地表情开口说
「……于是,我不在的时候,决定怎么办了么?」
我和茧墨相互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茧墨也保持着沉默。
我没有阻止茧墨。茧墨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朝雄介看去,索然无味地耸耸肩。
「是啊,已经决定了。不过究竟要不要实行还没定呢」
她翻动裙摆,在皮沙发上坐了起来。
然后,茧墨将我当时避开的详细方案,讲了出来。
* * *
「我想利用夹缝去打开异界」
茧墨威风凛凛地翘起腿,如此宣称。坐在我身旁的雄介摆着复杂的表情,点点头。不知何时,茧墨已经把纸伞拿在了手中,把它当成拐杖一样撑在地上。她看了看我们,说道
「利用已经与异界连通的空间,就能在指定的范围打开异界哦。就像一扇玻璃窗上贴了胶布,然后只把贴胶布的部分打破一样的感觉呢。随意打开的话,将会打破一个很浅,很扭曲的范围吧。能找到合适的地方,真是幸运。要不然,就只能选择密室里面强行进行异界化了」
以前,茧墨家的走廊上设下了满足一定条件就会半异界化的陷阱。那可谓花费了不少功夫。现在茧墨家,既没有提出请求也不会协助,而且去找他们,我们还必须反抗牺牲者。
茧墨看着我,耸耸肩。据我所知,让现实世界异界化的方法有两个。
第一个方法是制造大量的超能力产物,令天平倾斜。现实世界只能容纳一定量的超能力产物,一旦制造过多便会强制性地让产物与制造者向异界转移。但是,如果在此之前停止的话,就会诞生出异界与现实世界交融的空间。第二个方法很残忍,硬生生地将贡品塞进自然产生的『裂痕』中然后残忍杀害的话,境界就会破碎。那条走廊究竟是用哪种方法创造的呢?茧墨没有回答我无言的提问,继续往下说
「只要在指定范围与深渊连接,那里就会化为通往异界最深处的门哦。从异界要打开通向现实的门很困难,只要从这边连接,那边的愿望也会实现吧。而且,红衣女子性格贪婪傲慢,一旦打开,她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开开心心地跑出来吧」
只要让小田桐君的成长之后的鬼把她吃掉,我就能活下来了吧。
「让鬼吃鬼?」
雄介对茧墨说的话起了反应,倏地向我看过来。他看到我僵硬的表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然后用夸张的动作忽地把手举了起来。茧墨就像老师一样,向雄介指了过去,问
「什么问题,雄介君?」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总觉得,只有一种超不好的感觉啊」
「是啊……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不超过容许的范围就好了」
茧墨一派轻松地作出回答。沉默弥漫开,而雄介就像要扰乱这份沉默一般,动起了一只脚。他用脚尖敲打地面,想到了什么,隔了片刻再次举起手来。
「我要提问。吃掉本体之前让本体弱化,还有减小捕食范围,像这样,把手呀脚呀拆碎掉,这种事办得到么?」
「理论上是可以的。那女人虽然死过一次,但灵魂在异界成型,获得了扭曲的肉体。女人虽然不是人而是鬼,但既然能够接触到她的肉,应该就能砍下她的手」
「原来是这样。我觉得,说到战争果然就是要靠暴力呢,既然如此,还是战斗力越强越好呢。说到数量,能用墨汁创造一大堆东西的族长是不是要来帮忙呢?」
「这办不到。水无濑的人已经联系过我了。她应该不会再帮忙了」
我斩钉截铁的说道,雄介立刻钳口。他大惑不解地,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又呆呆地发出声音,就像在笑一样看着我
「骗人的吧。这说的是什么傻话?你要是有危险,那个人铁定会来吧?我遇到麻烦的那时候她都来了,更何况是你」
「那个人是水无濑家的族长,她不能抗拒全族上下的恳求。而且,这也是我的决定」
水无濑整个家族,肯定都会拼死组织白雪。白峰的死给他们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我根本不能指望她抛弃整个家族过来帮我。
即便不是这样,我也不想牵连她。我希望她能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但是,雄介却像是小瞧我的决心一样,对我嗤之以鼻。
「……小田桐先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族长绝对会生气的哦?」
「我知道。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把她牵连进来。难道你要叫我去让白雪小姐抛弃水无濑全族上下的人,为了我参加这场九死一生的战斗么?我死也不要」
我直言不讳地说清楚,然后雄介不说话了。他想到了什么,过了几秒,他叹了口气,用一只手胡乱地挠了挠那头金发。之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朝着天花板放声大叫
「闹什么别扭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哎……算了,一个人没办法把族长带出来……怕是不行吧。而且我去的话,他们不会给我让路呢……那我走咯」
雄介想到了什么,把脖子弄得嘎啦嘎啦响,一鼓作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向我跟茧墨轻轻地招了招手,忽然一个人朝走廊走了出去。
「喂,等一下,雄介。你准备上哪儿去」
「我这个人喜欢随心所欲,就不要管我了。我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玉碎什么的那个。晚饭之前恐怕会好好回来的啦」
「雄介,你想到了什么?另外,到底是『恐怕』还是『好好』?」
雄介没有回答,留下一句就像答应爸爸晚饭前会回来一样的话就离开了。
只有我和不说话的茧墨被留在了静悄悄的房间里。我所保留的答案涌上喉咙。是否要支持这个方案?我已经决定了。但是,我的觉悟好不够充分,于是烦恼着张开嘴,说道
「………………………………………小茧,我」
「有人在么,不好意思打扰了!现在方便么?」
我大吃一惊地抬起脸。可能是雄介忘记上锁了,不知何时,有一位少女进到屋里来了。她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一件灰色的长大衣,给人一种很本分的感觉。她四下张望,那头整齐的黑发摇摆起来。
「锁是开着的,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不知道这里对不对」
我望着歪着脑袋的她,皱紧眉头。这位少女身上,存在着致命的疑点。
她的胸口,抱着一个印有反季节的向日葵图案的塑料包。
在纤细的手臂中支撑着的包,因为里面的重量而发生扭曲。从里面散发着铁的味道。
少女身上散发着与她毫不相称,那种诞生于死亡中的生物的味道。
「…………你有什么事?是来本事务所提出委托的么?」
「咦?委托?咦?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来做那种事的」
我戒备着问道,少女茫然若失地歪起脑袋,连忙在面前摆摆手。塑料包不祥地摇晃,向日葵的图案快长地扭曲起来。如果不是委托,那应该没理由到事务所来。我更加戒备,少女在我面前重新抱好塑料包。
铁的味道更加浓重地散发出来,同时她微笑起来。
接着,她说出了出乎我意料的话。
「我啊,是来找狐狸大人的」
他在那里?
* * *
「日斗,你这次又搞什么名堂!」
我一般叫喊,一边踢开卧室的门。他应该正在睡觉,而我恨不得要把他踩碎一般闯进房间。但是,里面空无一人。地上滚落这数不清的破烂。
直到昨天,日斗还老老实实地躺在被窝里,可现在不见踪影了。叠过的被窝留在了钢琴上。他搞什么鬼,乐器要是进了灰可怎么办。
我一边咋舌,一边朝着日斗睡过的地方看去,随后不禁张大双眼。在那里,有个东西正反射着光,那是一颗从躯体上卸下来的,陶瓷材质的熊人偶的头部。仔细一看,那东西似乎原本做出来就只有头部。在可爱而诡异的脑袋下面,放着一张卡片。
卡片使用画纸做的,旁边掉着一本素描本,材料似乎是从上面弄来的。竟然专程弄出这种东西,他还是老样子,爱拘泥于那些没用的效果。我把熊拿开,把卡片拿了起来。
纸上是一排我早已见惯的,用红蜡笔写出来的字。
『今晚九点到这里来。不想来可以不来』
这段文字,跟我以前接受过的东西很像。而且上面一样印着地图。我回忆我的肚子被塞进子宫之前,狐狸给我送来的那封信。
今晚七点到这里来。
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们将永不再见。
而我傻乎乎地遵照了他的指示,就被静香给弄晕了。雨香在我腹中激烈地蠕动。憎恨快要让我脑袋炸开,我感到视野天旋地转,愤怒烧红了眼前的景色。
我应该因为狐狸老实下来了就放着他不管。他究竟有何企图?我气得开始发抖。这时候,一颗脑袋从我旁边伸了过来。少女偷看信上的内容,天真无邪地朝着地图指过去。
「啊,这里是我们学校。太好了,狐狸大人有好好的考虑啊」
「学、校?…………………………啊!」
我看了看地图,愣住了。我认识那个地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可能忘记那里。那里,是我跟静香还有狐狸度过校园生活的高中。我连忙抬起头,看向身旁。
少女估计是我的学妹,她正兴高采烈地笑着。她怀中抱着散发着铁锈味的塑料包,我狠狠地朝她瞪过去,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询问
「你找狐狸到底有什么事?」
「呃,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是准备让他答应我参加一个活动。
少女害羞似的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又自豪地挺起胸膛。
然后,少女大声宣布
「我想让他参加我们晚上的降灵会!」
* * *
被夜色所笼罩的操场,简直就像沙漠。
在眼前,是一片灰色干燥的沙地。
在那之后,我们在事务所里打发了一下时间,做好各种准备之后,来到了高中。
在视野的一角,能够看到一幢巨大的校舍。一所吸金的私立高中,外面看上去却老气横秋。
这所有点脏的四方型建筑,让我联想到了水槽。学生们认识不到自己的学习环境是多么的糟糕,一直被关在浑浊的水中。可能因为我对校舍没有好感,产生了这种恶趣味的感觉,不过,这只是我印象中的看法。但是,让我联想到水槽其实另有原因。
在我的心中,校舍和水的印象紧密相连。我一闭上眼睛,杂音一般的雨声便开始重现。记忆中的景色,全都在下雨。那一年不分季节地,一直在下去。
我放学后警察去的书库,也充斥着暴雨过后的潮湿空气。
冰冷,潮湿,从外部被隔离的空间,就跟水槽里面一样。
我真没想到,我竟然还会回到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连我自己都知道我现在的眼神有多么空虚。我扫视一圈操场,随后,一个小小的人影扑进了我的视野。不知为何,少女兴致盎然。她毫无意义地在操场上到处乱跑,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她气势十足地转向我,被抡得到处乱摆的塑料包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赶紧赶紧!不能迟到!大家已经在活动室里集合了!」
少女高声宣言,走了出去。我跟在她的身后,可我听到她说集合,这才注意到她并没有告诉我降灵会的具体内容,包里的东西也还在对我保密。而且,我甚至还不知道少女叫什么名字。
少女到事务所来,并不是带来了委托。她不过是按照狐狸的指示过来的。换而言之,对于她来说,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同意身为外部人士的我同行。
然而,她很欢迎我一起过来,还积极地帮我带路。
这个情况不正常。她没有我的任何情报。
她没有任何根据地相信我会喜欢,并接受降灵会。
少女的感情全都汇集成了一种。感觉她非常开心。
在少女的哼歌声中,我们走进了校舍。少女换了室内鞋,但我没换鞋就直接走到了走廊上。穿着皮鞋走在这里,让我心里不踏实。空洞的脚步声,在漆黑的走廊上回荡起来。
我听着少女跑调的加农,走在走廊上,这时,茧墨的声音在我耳边重现。
『想去就去吧,小田桐君。竟然奉陪那种儿戏,你真是个奇特的人呢』
她在皮沙发上,对我看也不看,这样说道。我回想起她兴致索然的侧脸。她对狐狸的邀请没有任何兴趣。原本茧墨对狐狸就不怎么感兴趣。
只是因为狐狸拘泥于茧墨阿座化,一直缠着茧墨,所以茧墨出于无奈才奉陪他的。
既然狐狸的信上指明邀请小田桐勤,茧墨也没有任何兴趣参与进来吧。我怎么样,她应该根本不关心。不管发生什么,她恐怕都只会耸耸肩,数落我自作自受吧。
不管谁会被牵连进去,谁会死去,茧墨肯定都是一句「与我无关」。
她说过,她是怪物,却又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人性,但不是神。
她肯定会直截了当地应上一句「与我何干」吧。我咬住嘴唇。茧墨的决定有时很正确,很无情。我再次思考起她的命运。
为了她,我该做什么,想做什么呢?
这个时候,我们走到了一楼的连廊。
少女推开没上锁的门,寒风灌入校舍。我一边在连廊上前行,一边搜索记忆。这条连廊连接着从操场上着看不到的旧校舍。
旧校舍主要供文化系社团使用。我也去玩过很多次,狐狸参加的文艺社,应该也在那里的一楼。那个唯一安装了空调的活动室很受欢迎,淡淡大部分社员对社团活动本身不感兴趣。但是,狐狸应该有坚持在社刊上投稿。他对校园生活特别积极,有什么事情一定会参加。
以前,狐狸另有所图地享受了一段青春岁月。
然后,他就像抽签一样,选了我当他的朋友。
走在怀念的风景中,有种被过去的亡灵缠上的感觉。记忆强制性地从我脑内被拖出来。我无所畏惧地接触狐狸,狐狸也回应了我。
说起来实在愚不可及,我跟狐狸过去曾是普通的意气相投的朋友。
话说回来,自从狐狸背叛我之后,有件事我就一次都没有想过。
他当时究竟怀着怎样的想法和怎样的感情,度过那段时光的呢。
狐狸说,假装成普通人类满有趣的。
我为什么大叫一声「开什么玩笑」之后,又说不出话来了呢。怨恨没有化解,但强烈的愤怒也没有维持下去。
我没有杀他,把他扔在了异界,然后又把他带回到现实世界,接着他又求我杀他,但我拒绝了。
而最后,就留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疑问。
对他来说,人生究竟是什么呢?
没有愿望的人生肯定没有一丝。没有愿望的岁月,必然毫无意义。
故事一幕幕上演着———————人生就该快乐地享受这些故事。
以前狐狸也这么讲过。但是,谎话连篇的他究竟那句才是心声,到头来仍旧是一个谜。不断地撒谎,大叫自己没有愿望的他,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呢。
狐狸总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想法。于是,没人知道他的愿望。
但是————说起来。
说起来,只有一件事。
「好了,到了哦」
响亮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连忙抬起头,然后哑口无言。在我眼前,是曾经文艺社所在的那间活动室。目的地偏偏是这里么。一股不好的预感从胸口涌了上来。
但我还来不及压抑它,少女便把手搭在了门上,猛地拉向一旁。
————————————嘎啦
皓白的月光洒在黑暗的活动室里。
眼前展现出一幕好似黑白电影的情景。
几名学生在椅子上围
坐成一个圆。
就好像在等待什么,亦或是在等待这谁一样。
* * *
教室很宽敞,跟以前大不一样。不需要的椅子和桌子全都收在了后面。空空荡荡的空间里,只有几个椅子上面坐着人,摆成一个圆。
几个男男女女都挺直了背,认真得甚至有些滑稽。他们的服装用色调统一过。
即便我们开了们,他们还是纹丝不动,就像雕像一样。皎洁的月光,更为他们增加了几分无机质的感觉。坐在椅子上的那些人,都化为了构成圆的一部分。
眼前异样的情景,让我呼吸为之一窒。但是,少女望着那一张张发青的侧脸,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她挥舞手臂,精神满满地走了过去。
圆阵里面只有一个空座位,她抓住那个椅子的椅背。但是,她不开心地呢喃起来
「……糟了,没准备客人用的椅子啊」
我摇摇头表示我不需要。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他们打算做什么,但我没有参加的意思。我观察眼前的一张张侧脸。
纯朴的面容居多,所有人都是年轻人,恐怕他们都是我的学弟学妹吧。
这所学校允许穿便装。由于形状多种多样,但都是单色调的关系,所有人给人一种相似的感觉。这个将各自的个性埋没的集团,有一种类似群体动物的阴森感觉。
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约好的九点就快到了。
狐狸现在人在哪里,这群学生接下来要做什么,我都需要确认。
降灵会的内容如果是想让思春期的关系复杂化,只是单纯的好玩,那倒无所谓。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也有很多学生痴迷超自然现象。但是,如果内容脱离了玩乐,那我就得阻止了。
那个塑料包里究竟装了什么呢。
「时间差不多到了吧?你们准备干什么?」
少女就像回答我的提问一般,灿烂一笑。她的手从椅背上撒开。
坐在旁边的少年好像要看她,眼球滑向一侧。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少女身上。少女自豪地挺起胸膛,把手伸进了塑料包里。
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拖了出来。
「「「「————啥?」」」」
好几个声音重合在一起。之所以会这愣愣的声音,原因在于吃惊的不止我一个人。
我连忙看了看周围。学生们上半身都悬了起来,甚至还有人跳向了后面,好似电影镜头一般的静谧场景,轻易地瓦解了。
方才好像雕像一样学生们,全都动了起来。他们看到少女手中的东西,绷紧了脸。恐惧、厌恶、非难,在诸多负面感情搅浑的视线中央,少女不解地歪起脑袋。
「咦………………干、干嘛?怎么了?」
她手中,正高举着一直不正常的布偶。
灰色的布料染成红色,已经起毛,而且黑色的粗绳子陷了进去。看到头上有疑似耳朵的突出部分,可以推断原本是只兔子。但现在这个状态,不知该如何称作布偶。因为把线拆过之后往里面塞过东西,所以轮廓特别扭曲。
那丑陋过头的异性,甚至令人怀疑还能不能叫做布偶。
沾满脂肪和血的肉从缝补粗劣的线与线之间挤了出来。
切碎的肉代替棉花塞在布偶中。不知她究竟往里面塞了多少,布偶因为自身的重量自纵向出现扭曲。屁股的部位积蓄这漆黑的血。
血跟腐水滴到地上,散发出充满腥臭和铁锈味的恶臭。我停止吸气,思考起来。
这玩意,果然不能叫做布偶。
这就是一个塞了碎肉的布袋。
下一刻,爆发出惨叫声。少年少女们的脸因延误而扭曲,不约而同地大声叫喊
「你拿什么东西过来啊!好恶心,恶心死了啊,有没有搞错!那是什么啊!」
「喂,正常点啊。这也太诡异了,太奇怪了啊。你拿的是什么鬼啊!」
看来学生们也对她拿出来的兔子布偶一无所知,纷纷责难。
可能少女没有料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反应,露出困惑的表情向后退了一步。印有向日葵图案的塑料包从她耷拉下去的手中滑落下去。
少女向握住兔子的手中施加强大的力量。肉从耳朵里被挤了出来。
又掀起了一阵强烈的尖叫。但是,那位少女由衷感到不可思议地歪起脑袋。
「咦,为什么…………………………咦,难道,大家都生气了?为什么?」
她的感情,果然汇集成了一种。她太快活了,所以她无法理解自己遭到否定的现实。少女拼命地把兔子往前伸。
学生们齐刷刷地逃走了。少年撞倒了椅子,发出夸张的声音。有人高喊「会引来保安的,安静」。少女仍旧抓着兔子,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
这个样子就像一个受到不公的待遇,遭到排斥的小孩子。
「等等啊,等一下啊。不是想召唤小夜么?不是说要召唤小夜么?所以我好好地准备了啊。这是狐狸大人指示啊」
我突然听到了狐狸这个词。但是,我根本来不及问,少女的话引来了喧杂吵闹的非难。学生们就像在朝她扔石头一样,大喊起来。
「谁求过你啊!」「恶心死了」「真要吐了」「狐狸是什么,莫名其妙」「好想回去」「原本就是你提出来的」「哇,别靠过来」「别过来,叫你别过来啊」
少女茫然地杵在了原地。回过神来,教室里又构造出了另一个圆。
从椅子上起身的学生们化成了一个新的圆阵,朝着被一个人被留在中间的少女,毫不停息地投去五花八门的非难。
少女不停地眨着眼睛,看样子,无数谩骂终于开始传进她的心里了。
她的表情一点点地扭曲起来,忽然把那只拿着兔子的手举得笔直,毫不犹豫,奋力地挥了下去。
——————————————————————————————噗唰
兔子悲惨地被砸在地上。烂掉的肉从里面飞出来,撒得好远。
学生们放声惨叫,奋力地向后退,圆阵崩解。与此同时,谩骂声震天价响。
「吵死了啊!什么意思啊!」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在凝重的沉默中,少女重重地喘着粗气。她烦躁不堪地跺了一脚,飞洒出来的肉被踩平,拉出粘稠的丝。
一个男生捂住嘴,好几个人快要吐出来,可少女完全不在乎,继续叫喊
「你们不是说过要召唤小夜么?你们不是说,这是认真的么?可你们其实不是的啊,根本就不是啊。我说,这算什么意思?兴致勃勃地要搞降灵会的,不是你们么?说会凑集很多人的也是千沙,这又是什么意思?你们超研的家伙,要不要怕成这样?还是说,你们只是想玩?只是随便玩玩?」
少女越说越激动,没有任何人回嘴。就连我这个外人都对她的气势感到震惊。与此同时,我些许地察觉到了情况。少女应该是想要召唤一个已死的名叫『小夜』的人,而另一个少女也赞成了,于是就去找了超自然研究社。
最后,大家决定开办这场降灵会。但是,少女把异物带进了会场。
装满生肉的布袋,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需要带来这种东西。
「不是你们说需要『容器』么?灵魂附上去就大功告成,这不是你们说的么?真不愧是连活动室都没有弱小社团啊,软弱得令人发笑。我说,你们真的连这么点觉悟都没有?我,我到底……」
可能是愤怒突破了临界点,少女的舌头开始转不动了。我想了想『容器』这个词。所谓的降灵会,就是与死者对话的仪式。且不论做到那个地步的情况,我不认为一般学生能够完成召唤死者凭依在『容器』上的高端技术。这时,一个体型略胖的少年喊了起来
「我们说的是往里面塞米啊。瞧你都塞了什么」
「你们不是还说那样动不起来么!搞清楚啊!」
少女和少年激烈地争论起来。我眯细眼睛。看来他们似乎以自己的方式尝试了降灵术,想要让死者的灵魂进入兔子里。那多半知识是把网上的超自然知识东拼西凑出来的方法。这个样子,不会引发任何情况。
应该是有人向少女指出了这件事,而我能够推断那个人是谁。
少女猛烈地抓挠头发,以致让眼镜都滑脱下来。然后,她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我不是来玩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这就是玩!」
突然,有人冷冰冰地一口咬定。不知为何,那微小的声音尽管被少女的嘶吼盖过,却还是嘹亮地回荡在了屋子里。学生们全都屏气慑息,仿佛一把利刃滑过,教室里再次笼罩在静谧之中。
「不管你有多认真,这终归是异常无聊的游戏罢了」
有什么人在门的外头。我一边听着那个冷冰冰的声音,一边念出他的名字
「————————————日斗」
同时,只闻咔嚓一声。
时针,指向了九点。
* * *
门滑向一旁,随之打开。响起清脆的
脚步声,某人走进教室。
老人一样的白发摇摆起来。虽然没戴面具,但他细腻的容貌酷似狐狸。
在僵住的学生们的注目之下,茧墨日斗走进了教室。我大走向表情淡漠的狐狸面前,二话不说挥起了攥紧的拳头。
在我拳头碰到他之前,他面不改色的张开嘴,有些困惑地说道
「又来么。能不能不要什么都不问就直接动手?你对付我的确有你自己的一套,但这次我什么都还没做哦」
「留下那样的卡片是什么意思。那好,我就听你狡辩。你倒是说说看,那个布袋…………不,那个塞了生肉的布偶究竟怎么回事?」
我指向被丢在地上的兔子。这难道不是少女按照狐狸的指示制作的么。
看到那东西,日斗夸张地耸耸肩,呢喃了一声,然后嘴唇弯成了讽刺的形状。
「你说那个啊。能不能不要只向我索求促成结果的原因?我的确不能完全否认,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虽然我指点过,但她做出这么过激的反应也要拿我是问,我可不乐意了。你的说法实在太过分了」
比方说,有人为疾病所苦,我告诉他饮血就能治好,之后究竟是要挤鱼的血,割自己的手腕,还是砍别人的脖子,都取决于本人哦。我没有责任。
狐狸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但是,我没有理会他的戏言,抓住了他的胸口。狐狸的指点中,漏掉了很重要的事情。他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别人『鱼血就可以』。
问题在于教授之人的心境。到头来,他还是恶意满满,一切借口都是枉然。
「用不着狡辩,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快从实招来,你这次在打什么鬼主意?」
「小田桐,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有没有这种认识,其实你唯独对待我的时候非常苛刻啊。对提问限定范围的回答,对茧墨阿座化来说不也是家常便饭么?」
狐狸不屑地说道。出乎意料的指摘,令我呼吸为之一窒。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扭曲的笑容。
他说的一点不错。茧墨阿座化有时明知会造成残酷的结果,却还是会那么回答。我拽住日斗胸口的手更加用力,在犹豫之中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那又怎样。在这件事上,我根本没有原谅或者认可她。她跟你一样都糟糕透顶,你们两个人我都不会容忍。有什么问题么?」
「你口口声声这么说,可你反正还是打算救我那个没人性的妹妹君吧?而且你还不惜牺牲自己呢。就像我那时候一样,你这是在重蹈覆辙。反正等着你的是后悔呢」
狐疑说着,浅浅一笑。他吃惊似的耸耸肩。
「到头来,你的善恶基准还是会随着你的好恶而改变,不过如此啊。你真是个俗到有意思的俗物啊,小田桐勤。不会容忍?你真有脸说」
容不容忍全凭你一张嘴,你根本就不会放弃依赖妹妹君。
狐狸冷冰冰地一口咬定。在他躺在房间里的时候,他语言的精度和力度也在发生着变化。不知为何,狐狸恢复以前的状态了。我感觉他的指摘,快要让我的脸开始绷紧。
这是个难以理解,同时又十分可怕的提问。
小田桐勤一直依赖着茧墨阿座化。虽然很想否认,但我根本说不出口。日斗冷冷地看着混乱的我,接着轻轻一笑
「算了。正因为你对我很好,所以才那么令人反胃啊。我就回答你的提问吧」
坏主意,根本没有哦。我只是正好搭了个顺风车,为了答谢出了把力。
随着他不祥的话语,背后踹来激烈的惨叫。我连忙转向身后。
学生们都在没头没脑的四处逃窜。看来是混乱过度,连要逃出去的事情都忘记了。他们拼命地贴着墙壁,甚至有学生钻到桌子下面,正在全力与某某种东西拉开距离。在他们视野的交汇处,有一个扭曲的影子正在蠢动。
————————咕唰,噼唰
被扔掉的兔子,正打算站起来。
每当兔子的手脚撑在地板上,就会发出湿润的声音。兔子全身泛着柔软的波浪,就好像塞在里面的蛆同时蠕动起来。血肉从缝合的缝隙间喷出来。
恶臭愈发强烈,只闻一阵水声,有人吐了起来。兔子经历了一番苦战,最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唯独把兔子带过来的少女没有逃走。她很感激似的双手合十,眼镜后面的眼睛绽放着灿烂的光芒,开心地大喊起来。
「小夜……是小夜吧?是我啊,认识么?狐狸大人,谢谢你!」
啊,小夜、小夜!我好开心,成功了,居然真的成功了!
我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少女欢天喜地,样子十分纯真。但是,我面对突然出现的怪异,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布偶不断地扭曲身体,身体频繁地激烈蠕动,看上去好像十分痛苦,又好像正在发火,至少绝对不是对这样的状况感到开心。它似乎连保有理性的部分都已经错乱了。
「那个少女,和我与拿来实在昨天的深夜里相遇的。睡不着觉,出来到出走的那个,明明跟我是第一次见面,却滔滔不绝地对我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就像不断会有客人找到事务所一样,向我倾诉愿望的人似乎也会不断找上门来。那个的直觉特别敏锐,应该本能的察觉到了我拥有实现愿望的方法吧。真叫人不舒服呢」
即便在外人的潜意识中,也被当成用来实现愿望的『东西』,真够让人不愉快的。
狐狸的表情丝毫不变,说完了大段的话,随后他又索然无味地接着往下说
「然后,那个跟我讲了这个降灵会的事情,说布偶是不稳定因素。于是我就回答,往布偶里塞肉更好。那个很感兴趣地点点头,然后就对我说『你好像很懂的样子,如果可以的话,来参加降灵会吧』」
那个想把小夜召唤到布偶中。因为听灵媒师说需要这样。
那个对我这么说,于是我握住了那个的手。仅此而已。只是,我给出了一个条件。
「那个动起来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之后。于是就弄成时限式的了」
狐狸讲完了。而这个时候,兔子的动作正在急遽恶化。在少女恍惚地注视下,兔子大幅度地扭转脖子,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线被扯断。兔子就像发了疯一样开始甩头。塞满肉的耳朵就像凶器一样,被它到处乱挥。
一块好像巨大蛆虫的肉块,从脖子的裂缝中溢出,软趴趴地掉在地上。有人惨叫起来,但少女的眼神更加灿烂。我感到背脊窜过一阵强烈的寒气。
这绝不是应该开开心心观望的情景。
兔子恐怕对现在这具丑陋的身体,讨厌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
「没错,跟你预想的一样哦,小田桐。死去的人被突然塞进了那种东西里哦?那会是怎样的心情,你能够察觉吧?而且,我虽然不知道死因,但最好不要小瞧早逝之人的绝望。召唤死者这种事,没有半点意思哦。安然睡去的死者,这个世上究竟能有多少」
兔子定格在了歪斜头部的状态。那双鲜血淋漓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少女。少女不知在想什么,对着它种种地点点头。但是,那是错误的判断。我想象不出它能用脆弱的兔子身体做什么,但它毫无疑问正正恨着在场的人。
要是出事就晚了。想到这里,我准备冲上去,我刚要行动,虎离抓住了我的肩膀。
「住手吧,小田桐。这不需要你来干预,放着不要管,它自然而然就会结束的」
「日斗,放手!那孩子召唤了朋友,现在非常开心啊!不知道到她会遇到怎样的危险。我可不能接受那种情况。要是出事就太晚了啊!」
「你吓到我了………………你真以为那个会因为那种事开心?」
你应该看过很多人了。见识广博的你,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你要是说你不明白,那只不过是你在对自己撒谎罢了。
冷静的话语灌入我的而过。我不禁停下脚步。其实我明白。
少女的反应不正常。那兔子太过丑恶。一般根本不会想到把朋友放进去。而且,少女重新往布偶里塞入东西,应该是在遇到狐狸之后吧。
虽然不知道材料取自人身上还是动物身上,但那个肉新鲜过头了。恐怕是现宰之后塞进去的。
少女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便完成了骇人的准备工作。
而且,她开开心心地找到了事务所。这一连串的行动,脱离了尝试。
召唤朋友而感到开心?根本就无从谈起。她之前大声叫喊,这不是在玩。
既然如此,这东西对少女来说,究竟是什么?
「那个是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倾注全力,并藉此获得快感的那类」
本来就不确定那个想要召唤的是朋友。重要的,根本不是朋友。
「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结果。然后,她的愿望完美的实现了」
兔子再次拧动身体,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线被扯断。里面东西被压坏,喷出汁液。学生们之中有几个吐了起来。兔子不断拧动身体,弹了起来。
它朝少女扑了过去,血淋淋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少女。由于眼睛的材质是玻璃,无法看出感情,
但那份憎恨应该能够让被瞪的人感受到。
笑容瞬息之间从少女脸上消失了。我回想起她刚才对学生们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少女极端讨厌被人否定。在兔子就快扑上去的时候,她向后退了一步。
「那个对里面装的朋友,其实没有兴趣」
如果它否定那个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狐狸低声细语。少女利用反作用力抬起脚,毫不留情地把布偶踢飞了。
兔子的肚子在空中被挖掉了一块,鲜血喷洒。大量的肉从裂开的背部飞了出来,黏在了天花板上,漏光的破布掉在了地上。狐狸实现的愿望,是将死者的灵魂召唤到布偶中。那个已经完全坏掉,彻底脱离了布偶的定义。灰色的破布抽动了几下,然后再也不动了。
过了一阵子,粘在天花板上的肉掉了下来。
四溅的血和肉黏在地上。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躲在桌子下面的女生发出尖锐的惨叫。她的头撞到了桌子,跌得撞撞逃了出去,想要跳窗逃跑,可颤抖的手不停地打滑,最后好不容易才把窗户打开。见状,其他学生也跑了起来,争先恐后的逃离消失。
之后,只留下了倒下的椅子和难看的肉块,以及那位少女。
她缓缓地将脸转向我们。她的感情跟刚才又不一样,定格住了。
那双昏暗、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手缓缓地举起来,抚摸粘了血的右脸。她把眼镜的位置扶正,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是,她突然切换成了开朗的表情。
「算了,就是那么回事啊。我回去了」
少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踏着轻盈的步伐,就像跳舞一样,也离开了教室。
令人作痛的沉默,再次在周围弥漫开。
只有我这个局外人跟狐狸被留在了教室里。
其他的所有人,都不在了。
* * *
「我们也走吧,小田桐。闹剧似乎已经结束了」
妹妹肯定会感叹无聊吧。这确实是场拙劣的戏。
狐狸这样说着,迈出脚步,独自离开了教室。我连忙跟在了他的后面。
在踏入走廊之前,我转向身后。肉块黏在天花和地板上到处都是。明天肯定会闹出乱子吧。但是,我并不想找出立足点,把那些打扫干净。
我默默地,毫无意义地道了个歉,离开了教室。走在前面的狐狸头也不回,返回到连廊上,开始前往校舍。我沐浴在寒冷的夜风中,也追了上去。
「日斗,你停下!到头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啊,小田桐,你刚才究竟在说什么?降灵会跟我的目的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利用那个,来提高让你过来的概率罢了」
我只是正好搭了个顺风车,为了答谢出了把力。
「我根本没打什么坏主意……只不过,我有一个目的」
说到这里,狐狸轻悠悠地转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他的视线令人非常讨厌,我感觉寒气沸腾起来。我皱紧眉头,稍稍背开他。狐狸歪起脑袋,说
「小田桐,如果我说,我只是有话想跟你说,你信么?」
「怎么可能信。事到如今,我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狐狸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我跟狐狸之间,应该没有任何事情好谈的。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这样的回答。狐狸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认同了我的回答。
「………………………………………………………………………………想也是呢」
但是,他没有止步,一声不吭地继续走。他走进校舍,我也跟在他的背后。我现在十分混乱,以那次茧墨会死的预言为契机,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开始错乱。
绫死了,雨香长大了,茧墨变得不像茧墨了,狐狸跟我说有话想对我说。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想要将瞬间浮现出来的不祥思考驱逐掉,摇了摇头。
据说,茧墨阿座化注定难逃一死。我的日常生活,也正在崩溃得荡然无存。
以前一直当成理所当然的日子,全都在步向结束。
现在,我杀了人,失去了绫。我咬紧嘴唇,强行切换思考,让意识转向刚才那只兔子。里面塞的肉是什么?要是东西不太好的话,就不能置之不理。
「日斗,刚才的肉块,难不成,是人的?」
「小田桐,你又在关心那种无聊的事情啊。你用不着担心,如果那是人的肉片,那一片片都显得太小了,照那个样子看,是把少量的肉一点点从骨头上剃下来弄成的。那恐怕是从小动物身上搜集来的。你要是觉得它们可怜,大可为它们悲伤。报警的话,应该能判个轻度犯罪吧」
只不过,用不着我们报案,明天自然会有学生跟老师全抖出来的吧。
我同意狐狸的说法。肉块留在了教室里,那就是证据。到了第二天,老师就会处罚那个少女吧。但是,我觉得这样根本不足以令她反省。我回想起那双黑暗的眼睛,那名少女岂会服大人们的管教。狐狸可能读出了我的思考,笑了起来
「是啊,小田桐。那个是不得了的真家伙哦。我很好奇究竟是被怎么养育成人的呢。而且,那个对周围学生们的反应,是真真正正的感到愉快啊。都进行亵渎死者的游戏了,这都不算什么,反倒是一些血和肉片会引起轩然大波,反应大过头来啊。不过,要说死者,本来也是腐烂的肉呢」
那名少女的愤怒,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正确的。那些觉悟不够的人,确实在小看那样的行为。因为对方已经不会动了,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肆意玩弄,要是这样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然而,真亏那个能够理直气壮地指责其他人呢。人总是这样,总是任性妄为的啊」
毕竟所有人活在世上,都会或多或少的认为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呢。
我被狐狸这番话触动了,想起了刚才的景象。学生们就好像握着理所当然的权利一般,责备那个少女。那一幕的确十分丑恶。但这跟狐狸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狐狸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日斗……………到头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很简单哦。小田桐,这个世界充满了谎言啊」
反倒是野兽————说不定还要比人强上那么几分。
「我以前就这么想,我会变成一只狐狸…………不过给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狐狸突然止步,转向了右侧的门。我也被他吸引,跟着抬起脸。与此同时,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不知道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感觉自己仿佛从过去来到了过去。
我们站在了图书室的门前。在里面,有那间我们经常一起共处的书库。激烈的雨声灌入我的耳朵,但那不过是幻听。现在,走廊上撒满了月光。
我在发蓝的昏暗中,呆呆地站在原地。我快要无法顺畅呼吸了,感觉整个人变成了一只被扔进浑水中的鱼。忽然,一种奇妙的感觉充斥全身。过去的记忆伴随着触感渐渐重现。柔软的热量贴在了我的嘴唇上。压过来的身体好重。
一双湿润的眼睛正俯视着我。两只雪白的手搂住我。但是,这是已经结束的事情。
静香已经不在了。她从屋顶上跳了下去,然后,把雨香留给了我,消失了。我拼命地这么去想,但还是白费力气。不管我如何抵抗,记忆还是强制性地播放出来。狐狸把定住的我留在后面,打开门,消失在了图书室里。他为什么要进这种地方?事到如今,来这里要干什么?不过,我就算想问,还是无法呼吸。
以前,情况在我头脑混乱的时候,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下去。现在会不会也是那种情况呢?
惨叫声自行从我嘴里冒出来。但是,根本没有愿意理会我的人。我肚子好痛,原地跪了下去。油汗打在地板上,视野变窄开始发暗。而就在这个时候。
哔哩哩哩、哔哩哩哩、哔哩哩哩、哔哩哩哩、哔哩哩哩、
我手机响了。我让手指离开无意识中紧紧抓住的左臂,我用颤抖的左手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看都不看是谁的来电便按下了通话键。
「……………………啊、是,喂喂,我是小田桐」
『你在搞什么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啊啊啊!』
我迷迷糊糊地回应之后,对面的声音炸开了。我即刻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即便隔了一大段距离,响亮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我不知道对方是谁,犹豫着要怎么回答。但是,我又突然察觉到了他是谁。
嵯峨雄介正对着我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记得说过我晚饭之前会回来的吧!可是根本没给我准备晚饭啊!在我回来之前不要随便乱跑啊!回来之后,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保鲜膜盖好的汉堡排,你知道我的感受么?真————的不要装傻啊!我的脑浆都要变成汉堡排了啊!』
我在离开茧墨的事务所之前,预先给雄介做了吃的。我想到他计划要在晚饭之前回来,于是就随便做了点,看来我搞错了。雄介真的发火了。
我听着他怒吼的声音,
呼吸渐渐恢复到了平常状态。然后,我再次环顾四周。
图书室的门敞开着,但也仅此而立,没有任何东西从里面冒出来。我调整呼吸,俯视自己的身体。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渗血的肚子里有雨香。现在跟过去相比,究竟什么时候更糟糕,我真是说不上来。事到如今,已经没必要手忙脚乱了。
不论发生什么,过去的惨剧都不会重现。
虽然无法推翻,但也不会再次向我袭来。
「…………………………………………啊,是这样啊。雄介,谢谢你」
『啥?你说什么?总之,你去了什么地方,要做什么,我都我从茧墨小姐那里问到了。我现在正在拼命地赶过来,你就在那』
———————————————————————————————噗滋
此时,电话挂断了。只见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压着我的手指按下了电源键。
回过神来,狐狸正站在我面前。狐狸抓着手机,朝我看来。他的眼神特别空虚,但是嘴唇在笑。我一边注视着这张弯成弧线的嘴,一边搜索记忆。
狐狸笑了。野兽笑了。这是个令人怀念的表情,同时又令我无比讨厌。
我无言地瞪过去,重重地挥开了那只放在我手上的手。
「………………………日斗,你想干什么?」
「………………小田桐,你说我想干什么?」
狐狸又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他今天果然很古怪。狐狸就这么悠然地走了起来,消失在了图书室里。我攥紧拳头,跟在了他的后头。
曾经狐狸背叛茧墨家,制造了众多的牺牲者。如果我在这里放任他走,同样的事情还会重演。不知为何,虽然毫无根据,但我就是能够肯定。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我下定决心,走进了图书室。随即,墨水和纸张的气味包围我全身。这里有那种放书的地方的独特空气。但是,整齐摆放的木质书架像打湿了一样,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着不祥的光。我跟在狐狸后头,走进书架的缝隙间。无数罗列的书籍上写着标题,感觉就像想要对我说什么。我的视线无意中在上面扫过。
不认识的书,比认识的书更多。在上高中的时候,狐狸总在读书,但我并不是那么经常拿出来看。比起读书,我觉得在搬进书库的那张桌子旁边交谈要更有意思。如今回眸往昔,那真是一段难以置信的开心回忆。
狐狸当时开不开心呢?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我们大概永远都无法相互理解吧。
我钻过书架之间的缝隙,日斗已经走向了最里头的一扇双开门。书库就在那前头。
日斗把手放在门上。门没上锁的样子,感觉保安也没有过来。日斗肯定在跟我会和之前做了什么手脚。他一用力,门咯吱作响地打开了。
随后,我惊讶地张大双眼。
书库里面摆着钢制的书架,呈现出与图书室所不同的另一种无机质的感觉。但是,书架之中空空如也。书库的书全都以打开的状态掉在地上。而且还有大量的疑似打印纸的纸张散落在上面。纯白的纸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仔细一看,那些蠕动着的东西不是昆虫,而是细小的文字。墨水就像活的一样,在纸上蠕动着。
文字正在散乱的纸张上移动,遇到纸与纸之间拉开距离的情况,它们就会经过书本的纸页,向下一张纸转移。看来那些打开的书本,是用来填补纸与纸之间的缝隙用的。以放在书库里的桌子为中心,屋内的文字整体描绘出一个圆。
书库还是跟过去一样,放着一张桌子。可能是那张桌子没有被撤走,也可能是狐狸又搬了一件过来,具体是那种情况我不清楚。桌子也被大量的纸所埋没,黑色的文字正在上面到处乱爬。被黑点所覆盖的山,让人联想到聚集着蚂蚁的方糖。
门口透进来几缕月光,在月光的映照下,不可思议的情景正在悄无声息地蠕动着。无数文字不停旋转,仿佛浑浊的涡流,诞生出黑色的漩涡。
下一刻,日斗蹴地而起,就像野兽跳到岩石上一样,在桌子上着地,转向我,忽然张大了嘴。我想起以前目睹过的一幕。
——————————————————————————————卡铿。
我耳朵里出现幻听。狐狸就像我在异界遇到的说故事的人一样,开始讲述
「我自出生以来,就不曾拥有过愿望。我是依照母亲的欲望被生下来,有计划地被养育长大的。所以,我成为了一个能够实现别人愿望的生物。到头来,连这个力量都不是属于我的,而是属于红衣女子的。也就是说,我存在的意义,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欲望。何其愚蠢,何其无聊,何其荒唐」
故事一幕幕上演着———————享受着。
「带头来,我究竟是什么?」
—————————卡铿
狐狸张开双臂,向我提问。他的身影灰色的情境之中,丧失了人的性质。
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就像一张狐狸面具。但是,唯独他的眼球就好像寻求依靠一般,看着我。
可是,我没有办法承载他的期待,无法给他答案。自己是什么,只有自己才知道。可是,狐狸似乎不理解这一点。他所活过的这一生,是那么的光怪陆离。
一天早上,茧墨日斗生了下来,成为了茧墨阿座化。一天早上,茧墨日斗一觉醒来,成为了一个普通人。某一天早上,茧墨日斗一觉醒来,成为了一只野兽。一天早上,茧墨日斗一觉醒来,成为了一名学生。
一天早上,一觉醒来,然后一觉醒来,然后一觉醒来,然后一觉醒来。
他被人所强迫,有时会出于自身的希望,不断改变样貌。
而且,更大的前提是。
是神也好,是人也好,是野兽也好,但一切的前提,茧墨日斗到头来都不过是红衣女子的一枚棋子。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红衣女子把另一种超能力,给了拥有与茧墨阿座化相同天赋的孩子。她将狐狸培养成了致茧墨阿座化于死地的火种。茧墨日斗,不过是为茧墨阿座化而设的陷阱。如果茧墨日斗要说自己的人生取决于他的超能力,那么茧墨日斗的人生就是……
「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啊」
狐狸就像读取了我的思考,这样说道。他的人生总是被别人掌控者。要认定它没有意义,也不是不可以吧。但我不能认同他的结论。我咬紧嘴唇,向他质问
「你还说这种事…………到头来,你这不还只是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失败,一味的自我逃避么?」
听到我说的话,狐狸眉毛一抖。那双不开心地眯起来的眼睛等着我。狐狸一直都硬着头皮,没有正面去看待以前被茧墨阿座化指出的问题。茧墨日斗的愿望,中归只属于他自己。即便原来是被人给的,选择走这条路的也是他自己。
被红衣女子打乱的人生,我承认确实充满了悲剧性。但是,我不能容忍他将一切责任归咎于此,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他往我的肚子里塞了只鬼,杀害了许许多多的人。而且他还说自己的怎么样怎么样,把一切问题都归结于自己没有成为茧墨阿座化。
如果他平安无事地成为了茧墨阿座化,他应该连这些烦恼都不会有了。
「你说你的存在意义,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欲望。可你这样只会一个劲的怨天尤人,在成为了茧墨阿座化之后,一样不会自发地想要成为别的什么吧。你不过是因为对自己人生的失败有自知之明,所以将一切归咎在别人身上罢了」
说到底,从一开始就去注定一个人的人生,终归毫无意义。谁也无法赋予那样的东西。要说的话,我也好你也好,如果自己不能肯定自己的话,都等同于毫无价值。尽管如此……
你又哭又喊的,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吧。
「日斗,你把最根本的东西搞错了。你,究竟想成为什么?」
你究竟想做什么,究竟想成为什么!说出你自己的愿望啊!
我向他诉说。他之所以不停的说自己没有愿望,不是自己,到头来不过只是他想听这种话。他一直掩饰的真实想法,究竟存在何处?他紧紧地闭上嘴唇。沉痛的寂静撕裂我的耳朵。我无意间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那是我刚才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一边在想的事。
说起来,有一次。狐狸在过去,又一次说出过自己的愿望。
「我以前应该说过了,小田桐———————————我,我只想被某人杀死」
狐狸说出了自己的心愿。这跟我在被关进的那间公寓时听到的话一样。我茫然地看着她。之前,他刚这么说完,有立刻开始掩饰。
——骗你的。我只是想在最后的最后让某人感到痛苦。
「我一直为了人们的愿望而活」
至少最后,我希望由某人来替我实现愿望。
但是,他今天没有否认。他静静地回望着我。他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安详。狐狸诚实地吐露了心声,但他的视线令我不寒而栗。
有蹊跷。他的眼神在告诉我,让我杀了他
,可事实不是这样。
那双黑暗空虚的眼眸中,在充满哀求的同时,也充满了杀意。
说起来,他掩饰过的愿望……
我记得,以前还听过一个。
「反正你是不肯杀我的吧。小田桐,所有人都会向我许下各种愿望,可唯独你没有对我许任何愿。你毫无意义,毫无理由地握住了我的手。不应该是那样的。但是,果然要是这样呢」
他念念有词地,就像在向自己确认一般,呢喃起来。
他再次朝我看来,嘴唇之上,刻上了狐狸面具一般的笑容。
「我啊,不论如何都想不通啊。如果跟你交谈之后能够得到答案,那倒也好。可是,我从不觉得我逃避过,到头来,我一直都没有找到答案」
即便到了现在,狐狸还是坚持不肯承认自己卑鄙的一面。
只是固执地继续认为自己的人生是别人给的,是毫无价值的。
「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失去乐子了。就算让你杀了我,你也拒绝了」
然而,你竟然要为了妹妹君,被长大的孩子给咬死。
听着他称呼『妹妹君』的冰冷声音,我注意到了如今的一个一个情况被过去所掩盖了。以前,茧墨阿座化的地位本来是属于狐狸的,却被妹妹给篡夺了。而他现在想要找来了却自己生命的人,又要被抢走了。那个人——我在狐狸的心目中,按理说就是个死不死都无关紧要的人。不论我死在哪里,他肯定都不会有半点兴趣。
但是,自己的东西被抢走,对他来说就是重度的心灵创伤。
这也是过去狐狸要把我跟静香折磨致死的理由之一。
「既然你不杀我,还要没头没脑地为那个去赌命」
能不能让我没有任何意义也任何理由地把你害死?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地板蠕动起来。所有纸张同时飞向半空。那些纸一边扑打,一边相互叠在一起,自地面至空中形成一个螺旋。那些文字就像登台阶一样,向上面前进。纸形成的螺旋开始旋转,文字相互融合,再次化作黑色的漩涡。白与黑相互混合的样子,仿佛白鸟在黑色的龙卷风中飞翔。
「让我们来厮杀吧,小田桐勤。在更早以前,我们就该这么做了」
就像曾经我们暧昧、悠长、毫无意义毫无理由,和睦融洽地相处那样呢。
狐狸好像自我套作一般地讲道。我向后退了一步,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去。别开玩笑了,我既不想杀狐狸,也不想被狐狸杀死。我拼命地窥伺这逃出书库的机会。狐狸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用冷至冰点的声音对我说
「这一次,把我跟你所有的一切,彻彻底底地来个了断吧」
为小田桐勤和某只狐狸的漫长故事,画上句点吧。
* * *
现场的杀意,犹如针尖一般锋锐。我脚下猛烈用力,瞬息之间跳向了后方。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与此同时,许许多多的纸扑向了我刚才所在的地方。那些纸就像刀子一样,割破了地板,在腾起的灰尘之下留下凄惨的疮疤。我转身逃进了图书室,一张纸从我身旁擦过。
黑色的文字像花瓣一样四散飞舞,接触到它们的右脚就像被毒虫咬到一样,知觉麻痹了。我拼命地让变重的身体动起来,向前一滚,扑进了图书室的书架与书架之间。
与此同时,猛烈地第二击又来了。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伴随着好像牙齿发出的声音,书架被削碎。我连忙藏进另一个书架后面。
纸张就像在戏弄我一样,一边飞舞,一边再次冲向书架。被割碎的纸页与木屑,疯狂地飘向空中。我拼命地在纷纷被破坏的书架之间到处逃窜。
日斗的超能力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这多半是他自学的咒法。我可不知道他有攻击力如此之强的术式。他竟然如此认真地做好了准备。我滑进另一个书架下面,拼命地调整呼吸,对他大喊。
「住手啊,日斗!什么了断啊!不管是赢还是输,好处都是你的啊!我根本不觉得如今要有什么非得跟你了断的!」
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
我藏身的书架,上半部分被削掉了。我立刻蜷缩起来,双手抱住脑袋。
纸和碎木头像下雨一样落在我身上。跟他说话是我失策,然而狐狸明明注意到了我的正确位置,却似乎没有立刻要我命的意思。他恐怕在等待我反击。他刚才说,让我们来相互厮杀,应该没有单方面虐杀我的打算。
这应该就是这次的规则吧。只要我放雨香出来,就能够跟他对抗。但我不想让雨香帮忙。如果吃了拥有异能之血的狐狸,雨香就会朝着临界值更进一步。
可是,我仅凭自己的力量究竟要怎么对抗他。下一刻,一张纸从我身旁擦过。
————————嘶啪
「……………………咦?」
擦过我右臂的手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只见飘落的一张白纸,有一个边染成了红色。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袖子被割开了,但是不觉的痛。瞬间,喷出来的血溅到了我的脸上,迟来的剧痛沸腾起来。我的手臂像粘土一样被割开了。
看来狐狸不准备等太久。
「………………唔、啊」
疼痛与冲击让我差点丧失意识。但是,已经习惯受伤的身体自动地开始进行处理。我半无意识地扯下领带,绑在了右手上,用牙齿和左手完成了止血措施。
接着,我有意地缓缓进行了一次呼吸。我不能继续动摇下去。
爸爸?爸爸?没事吧?爸爸、爸爸,呐,爸爸、爸爸?
雨香担心我,开始胡闹。她每问我一句要不要紧,我的肚子就传来剧痛。这样下去,雨香搞不好会再次出来。但是,茧墨现在不在这里,我不能指望她像昨晚那样救我。说起来,她今天早上的那番话我还是没明白。
她为什么要说自己什么都没做呢?
「…………呐,小田桐。绫的死法虽然愚不可及,但并不算糟哦」
就在我的思考快要偏离主线的瞬间,日斗这样说道。我不禁张大双眼。
狐狸为什么要提及绫的死法?可是,他的话里没有嘲笑的感觉。他停止了攻击,纸张发出尖锐的声音。他一边让纸继续飞舞,一边自言自语般接着说道
「不是人的肉块拥有了自我,最后选择了一个自己感觉不错的死法。虽然这种事又愚蠢又可悲,我却没办法拿来取笑吧」
那东西尚且对我说了谢谢。我对这一点十分欣赏。
那东西没有迷茫,坚定地为本该毫无意义的人生赋予了意义。
「那东西让你活了下去,也因此而死。我虽然要实现我自己的愿望,但我也会尊重那东西的意志。你要是赢了,你也有好处的。放心好了,你大可把鬼放出来」
不需要犹豫哦,小田桐。给永无休止的对答画上句点吧。
是杀死狐狸还是不杀?是要为茧墨阿座化拼上性命还是不拼?
———————这里为什么会冒出茧墨阿座化的名字。
狐狸就像等待我回答一般,沉默下来。我赢的好处是什么?我拼命地开动思考,然而在我找到答案之前,我注意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除了把雨香放出来让她吃掉狐狸以外,我没办法能赢狐狸。我一旦命令她攻击狐狸,就没办法再让她停口了吧。她食欲失控的危险性很大,而且她已经快要突破极限了。一旦让她吃掉狐狸,频临极限的容器便会直接充满吧。
让雨香吃了狐狸之后,再让雨香吃掉真正的鬼,会怎么样呢?
不可能维持住。雨香一定会变成真真正正的鬼。
狐狸理解我的这个人。我让雨香吃掉他,我必死无疑。我明知如此,却没有支持他计划的勇气。总而言之,我如果杀了茧墨日斗,我就无法去救茧墨阿座化。狐狸想通过让我杀他,间接杀死茧墨阿座化。我从书架之间的缝隙像狐狸看去。他正浅浅地冷笑着。茧墨日斗再次诅咒起来
「然后你就趴在地上,肮脏地苟且偷生吧」
你就为了自己而利用别人,麻木不仁地活下去吧。
狐狸就像在嘲笑我一样。我看着他的笑容,不知为何,涌上了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狐狸对茧墨阿座化的执着,应该早在他承认那只是模仿的那一刻就已经荡然无存了。然而,他事到如今,为什么又要把茧墨阿座化牵连金自己的死亡中呢。
很古怪。而且,他为什么要说他这么做是尊重绫的意志?我完全看不到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而且,我还是不知道我赢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件事,让我感到特别离奇。狐狸的言行跟平时有哪里不一样。
他让我为了自己而利用别人,麻木不仁地活下去。
如果我不去救,茧墨阿座化就会被杀。茧墨阿座化被杀的话,我会苟活下来。
我杀掉茧墨日斗的话,就救不了茧墨阿座化。杀死茧墨日斗,我就能活下去。
好处
就是这个。我杀了狐狸,救不了茧墨阿座化,就不用死了。
换句话说,他想要通过自己被杀,间接地让我苟活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
我茫然地呢喃起来。但是,这不合逻辑。狐狸应该不知道还有茧墨之外的人能够帮我堵住肚子。他应该明白,茧墨阿座化一死,我的死期也不远了。但是,就像是否定这个说法一样,昨晚的事情灼烧我的大脑。当时,有一个人影正站在卧室前面。
被阴影遮住的脸,看不大清。我跟那个人牵起手。
茧墨阿座化说,她没有帮我堵住肚子。
「…………………………………………骗人的吧,喂」
莫名其妙。迄今为止,狐狸都是把我卷入不讲理的游戏之中,根本没有给过我任何好处。不论发生什么,狐狸都绝不会改变。按理说……应该是这样才对……可是……
我紧紧地咬住嘴唇。人本来就不能够停滞不前。我感觉茧墨日斗的内心也在发生着某种变化。他想要将自己的死和我的生连接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我拼命地回想狐狸撒过的谎和吐露过的心声。
他对我说过的话,在我脑子里激烈地打着转。
我想在最后的最后让某人感到痛苦。
至少最后,我希望由某人来替我实现愿望。
狐狸的浅笑与某人的笑容重合在了一起。我回想那个被狐狸评价为「不算糟」的死法。我抓住左臂,而这一刻在眼皮背面描绘出来的,是她面对死亡的深渊所做出的某个选择。
绫在自己最后的时候,选择了为了某人而死。
狐狸说,这种死法不算糟。那个狐狸,觉得那不算糟。
「不,这不可能」
我摇摇头,开始行动。我一边用声音窥探狐狸的动向,一边弯下腰,在书架后面奔跑。但是,缭绕在我脑中的疑惑却没有解开。狐狸是真的想要杀我。
然而,他却在等待我反击。绝望的日斗希望被我杀死,同时,他又无意识的希望通过自己的死来让我活下去。
———谢谢你,日斗先生。
莫非这句话,改变了他么?
绫为他以前只用来毁掉别人的行为,头一次赋予了另一种含义。难道是这份冲击以错误的形式铭刻在了狐狸心中,让他产生了错觉,自己也去憧憬她的死法了么?绫为了别人,含笑而死。而我现在,正好面临着死亡的危机。
是因为这个的缘故,狐狸现在才做出这种破天荒的行为么。然后,他并不是在图书室,而是在书库里下功夫做准备,会不会是临死之际的惆怅的呢?他究竟是如何看待过去的呢?
在茧墨日斗心里,那段时光究竟是什么?
在茧墨日斗心里,他的人生究竟是什么?
思考飞快的空转,得不出正确的答案。关于狐狸的愿望和绫的死之间的关联,那个推测实在太牵强了,恐怕只是我的妄想。但如果那是真的……
哎,我竟然发自内心地觉得荒唐。
如果狐狸觉得她的死法不算糟的话,为什么不考虑今后像她那样活下去呢。绫虽然一直对自己不是人类的事困扰着,但她还是以「绫」的身份活到了最后。
她杀了人,嘲笑别人,对人绝望,丧失自我。
然后,选择了以「绫」的身份活下去。
她像一个人类一样,希望别人的身旁挂着微笑。
「你究竟要错到什么时候!」
我大声叫喊,冲了起来。我出从书架后头冲了出去,滑进了登记台的后面,在那里趴了下去。与此同时,木制的柜台响起了被纸张刺中的声音。我寻找柜台里的椅子,没有去管带滑轮的沉重商务椅,抓起了辅助用的折叠椅,以跪坐的姿势勉强举了起来,紧接着竖起耳朵。
狐狸好像在试探我的动向,纸张的声音减弱了。可能是因为纸很锋利,我右臂上的伤也开始愈合了。狐狸虽然使出了全力,但他的杀意果然欠缺了几分认真。
我探出上半身,把折叠椅扔了出去。纸齐刷刷地向椅子聚集。看来纸会自动跟踪发动攻击的对象。我判断出了这一点以及日斗的正确位置,再次蹲了下去。
在头脑中制定战术。我不论如何也不会让雨香吃掉狐狸,而且还必须打破压倒性的局面。我勉强想到了一个方法,但感觉实施起来可能不会顺利。我打算等把情况平息下来之后就找雄介寻求救援,但如果进展太慢,我可能就会丧命。即便如此,我也只能赌一把了。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现在的状况需要冷静面对,但沸腾的思考就是停不下来,还在去想狐狸的事。
茧墨日斗那过度错乱的人生,那不断打乱别人的人生,责任都要归结于他自己。正因如此,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未来。他无法为别人去做什么。
他想要被我杀死。到头来,不论是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恶意,他所得出的结论都是相同的。我可不想杀他。为什么我非得看穿他的死法不可。
————————————————这是,某只狐狸的故事。
继续说出这番话的茧墨日斗,没有注意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因为这个缘故,他直到死都想要把麻烦推给别人。真是令人作呕。他才该趴在地上苟活下去。就算我不说,他也是一直那个样子,就像在地上爬一样,苟活着。
在猛攻结束后,椅子似乎被解体了。许许多多的金属管砸在地上,发出声响。与此同时,我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让狐狸也能听到的大声呼喊。
「出来吧,雨香!」
随着一阵剧痛,肚子裂开了。肉块咕噜一下飞了出来,掉在地上。温热的羊水和血化作飞沫,飞溅起来,在地板上铺开一大片。肉块像肉虫一样一边挣扎一边成长。
跨越了丑陋的肉的变化之后,舒展的四肢成型了。
一位十四岁左右的少女在我下半身歪着脑袋。
「…………………………………………爸爸?」
雨香现在似乎很理智,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快速地告诉了她现在的情况以及我的请求。我想赌一把,但愿她会听我的话。我不知道成长后的雨香拥有何种程度的知性,不过不出所料,她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唔?………………嗯,嗯,我知道了!」
但最后,她还是神采奕奕地对我点了点头。雨香把我扔开,站了起来。
她本来是想非常温柔地把我推开吧,可我的背重重地撞在了柜台的背面。我背骨咯吱作响,一时间喘不过气来。雨香蹴地而起,跳上了柜台。我强行起身,忍着腹痛和呕吐感跪坐起来。
雨香用四肢在柜台上着陆,然后凶残地笑了起来。血和羊水从她黑发的末梢滴下来。日斗眯起眼睛,有些开心地看着我。雨香张大嘴巴,眼睛里闪动着旺盛的食欲。我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让她恢复理智。
「…………………………雨香,拜托了」
「………………………………嗯,好的」
雨香虽然不满地鼓起脸,但还是点了点头。眨眼间,她从柜台上一跃而起,坚硬的板子稍稍向下弯曲。她在空中旋转,那些纸跟了过去。雨香主动扑进了黑色的漩涡之中,无数的纸张齐刷刷地几欲将她切碎。她的行为,如同往正在运作的搅拌机里跳一样。雪白的皮肤被切开,漩涡顿时染成了红色。
看到雨香出乎意料的行动,我倒吸一口凉气。但是,她似乎根本不觉得痛,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的肉一下子变蠕动起来,堵住了伤口。
雨香钻到了黑色漩涡的地步,然后当即猛地踢了下地面,一跃而起,将手指抓进了天花板里。
当龙卷风要追上去的时候,雨香抽出手指,跳到了狐狸身旁。狐狸准备向雨香伸手,但随之而来的黑色漩涡令他皱紧眉头,向旁边移了一步。雨香一遍将纸撕碎,一边平调整日斗的位置。虽然我作出的指示很复杂,但她确实在照做。
我看准时机,从柜台的背后把某样东西推了出来。我现在肚子上开了个大口子,每动一下,血就会把腿打湿。我以缓慢的速度跑到了日斗身旁。他向我转过身来。与此同时,我不要命地把手里的东西推了过去。沉重的商务椅向前飞冲。
「日斗!」
狐狸被椅子撞到,丢人地倒了下去。跟我当初的目标一致,他的身体滑到了门口附近。
我扯住他的袖子,二话不说,咬紧牙关把他拽了起来。
在离开走廊的同时,我把门关上了。几张纸刺到门板上,在背后响起声音。
走廊上仍旧一片寂静。在昏暗之中,我跟狐狸面对着面。
「………………………………是我赢了,不,是平手。日斗,让纸停下来」
我拼命地喘着粗气,调整呼吸,向狐狸宣布。他皱紧眉头,露出诧异的表情。
然后,狐狸哼着笑了起来,耸了耸肩,然后非常吃惊地接着说道
「我应该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啊,小田桐。我已经不想再重复
了」
要么你死,要么我死。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没办法做出了断。
我不禁咋舌。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们再次来到了平行线上。在背后的图书室里,雨香仍在不停的胡闹,发出巨响。她还在继续将那些纸撕碎。
这么做的话,我待会儿跟雨香汇合之后,就用不着跟狐狸纠缠,可以逃跑了。但是,我失血过多,可能不容我这么做了。我甚至没有信心能够走着离开这里。果然逃走是不行的吧。不过,这样就够了。我吸了口气。
在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之前,狐狸说过他想通过交谈得出答案。所以,我为了制造对话的机会,把他拖到了走廊上。
「日头,有件事得先跟你清楚。那是关于你究竟是什么的事情」
狐狸皱紧眉头,就好像在说「已经晚了」一样的态度。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必须告诉他。这是一件非常非常简单,被遗忘很久很久的事。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很久很久以前,狐狸便决定住在人类附近。
狐狸假装自己是人类,交了两个人类朋友。
那个以为自己是狐狸的人类,名叫……
「你是茧墨日斗吧?」
你既不是狐狸,也不是茧墨阿座化。
你就是茧墨日斗,不是别的东西。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也是个现在依然进行中的故事。
* * *
「…………………………………………………………………………………啥?」
日斗完全把我当成了白痴,错愕地惊呼出来。茧墨日斗就是茧墨日斗。本来自称狐狸这件事,就是他错误的开始。
这个世界充满了谎言,反倒是野兽说不定还要比人强上那么几分。
尽管他有感而发地这么讲,但人类根本无法变成野兽。
「你是茧墨日斗,不是其他任何人。你虽然表情看上去像是明白这种事,但你根本就不明白。你在成为狐狸之前,在想要成为茧墨阿座化之前,在你套用各种身份之前,你就是茧墨日斗。不会因为你成为不了任何人你就不是你了,在你成为什么人之前,你就是你。你应该好好地去思考一下其中的含义」
受够了一切,迷失自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被当成棋子的人生毫无意义。
在陷入这种怪圈之前,茧墨日斗应该试着回归原点地去思考一次。
如果人已经成为了野兽,后面的只有悲剧。
但是,人被生下来的时候,应该就是个人。
然后,人是狐狸之前的我,也只把他当成了『茧墨日斗』。
以前,茧墨日斗有意识地以一位普通学生的身份,享受着青春的岁月。
说起来实在愚不可及,我跟狐狸过去曾是普通的意气相投的朋友。
「日斗,我敢肯定,你的人生糟透了。你这个人可恶至极,糟糕透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许许多多的人也都会恨你一辈子吧。可是,这也是正确答案。你应该已经在按照你自己想要的方式生存了」
他当时究竟怀着怎样的想法和怎样的感情,度过那段时光的呢。反正肯定在背后搞着什么鬼吧。但即便这样,那段高中生活也是快乐的。
那真是一段极为平凡的回忆,平凡得都让人觉得过于滑稽了。
即便不过是一段虚构的时光,狐狸还是那个样子度过的。
「我说………………………………你为什么不一直保持那个样子啊」
我不禁低喃起来。我有几分认真,希望得到他的回答。
你破坏了那段时光,可最后,你还不是什么都没得到。
但是,日斗没有回答。我直接跪在了地板上。我抓起日斗的胸口,割伤的手臂和裂开的肚子很痛。愤怒从腹腔底部涌了上来。我奋力地摇晃他,大叫起来。
「你不回答就算了,但你给我适可而止。让我重复多少次都没关系,结论已经明摆着了。我不会杀你,不论发生什么,我都绝对不会杀你」
日斗眯起了眼睛。他想要说什么,但我在他开口之前,接着说了下去。血不住地从裂开的肚子流出来,感觉脚下铺开了一片血泊,但我还是叫了起来
「你还要继续么?只要你放着不管,我就会死。这样你满意了?这样就有个了断了吧?我死了,小茧也会死,然后你就孤独地活下去吧!」
我死之后的事情,我还管什么!要是这样你就满意的话,那你继续啊!
对其他人特别执着的狐狸,仰视能够独自一人活下去的话,那就随他怎样。
我狠狠地瞪着狐狸,狐狸无言地回望着我。就这样,经过了一段绝不算短的事件。最后,日斗的嘴唇弯成了笑的形状,发出冰冷的声音,淡然地回答了我
「你说的完全不在点子上啊,小田桐。这压根连威胁都算不上。但是,我可不想让你随随便便地去死,毕竟事关胜败呢。好吧,既然你不惜做到这个份上都要放弃对决,那我也没办法了」
就此停止吧。虽然想这么说。
「很遗憾,小田桐。那些纸是自动术式」
————————当战斗强制结束的时候,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他低沉的说道。那番话,比他讲述的内容还要不祥。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那些刀子一样的纸,恐怕不会只是简单的返回。
「…………………………难道说,你……」
「因为我准备就此做个了结呢。你不死,我也不死,这是不可能的。要是遇到不肯进也不肯退,一直好下去的情况,这可是最有效的。我真的累了啊。我已经不想再重复下去了。我说啊,小田桐勤。虽然我一直这么觉得,但这次我又痛彻地理解到,你这人就是慢半拍啊」
静香那时候不也是么。你逃走了,又视而不见,最后说得一嘴漂亮话。
我改变,改变,现在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事到如今,我原本的形态是什么,我哪儿知道。
狐狸第三次拒绝了我说的话。我紧紧地咬住嘴唇。说出这话的狐狸自己,也一直都在顽固地对自己视而不见。或者说,这是他身为野兽的矜持吧。
那算是那种,就算死也绝不退让的东西么。
就像我杀死的那个少女,在临死前大喊所有人全都去死一样么。
「那又、那又…………那又怎样啊!」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了。我都想算了,干脆放弃。
这种心情简直糟透了。为什么我要为这个往我肚子里塞了子宫的男人这么劳神费心。茧墨也是这个鬼样子。她本人也说,她根本不需要为自己的死伤心。
我拼了命想去救的,净是些用不着当成人去救的人。
但是,我却毫无办法。如果我能对他们大叫去死,放下他们不管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我跟着这些不是人的家伙,牵扯过深了。除了「伪善」这个词,再没有什么能够描述我这样的行为。
我并没有那么诚心,不会像下跪磕头求着他活下去。我并不是那么重视生命,非要他理解生命的可贵。如果他死在我的视野之外,我只会漠然地点点头,接受这个事实。可即便如此,我现在涌上来的激动情绪,确实无可救药的真实感情。
所有的一切,全都矛盾重重。我连自己的一份感情都没办法驾驭。
这一点,狐狸也一定是一样的。然后,我们之间便渐渐充斥着谎言与欺瞒。
作为连野兽都成为不了,只能趴在地上的,丑陋丢人的人类。
「你不会成为其他的东西。你究竟要卖弄到什么时候」
我粗暴地对他叫喊。狐狸没有理我,举起一只手。
这可能是信号,他伸手扣住了他的手指,同时大叫起来
「为什么非要我说『我不想你死』这种话啊!」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狐狸真正地感到惊讶,眼睛微微张大。
就好像,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许这样的愿望。
就好像,觉得不会有人对『茧墨日斗』说这种话一样。
—————————————————————啪叽。
但这一刻,他几乎不自主地打了个响指。与此同时,图书室里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我抬起脸,准备呼喊雨香。我必须让她把狐狸扛起来,逃到远处去。但这个时候,我哑口无言。我注视着走廊的窗户,张口结舌。
「………………………………………………………………………………咦?」
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贴在窗户上。
无数只眼睛正观察着我们。就像想要橱窗中里的商品的小孩子,许许多多的人影正把脸贴在玻璃上。我联想到了废弃大楼夹缝中的怪异。
但是,这些人影跟那些火焰中的人不一样,皮肤没有燃烧,就像迄今为止一次都没有晒过太阳一样的白。那些披散着长发的脸,非常相似。
就好像有几十具相同的人站在那里一样。
异样的人影遮住了月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令我无法动弹。
噶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下一刻,玻璃碎开了。只闻好似惨叫的声音,图书室和走廊的窗户,一起碎开了。数不清的璀璨碎片飞在空中。从图书馆飞出来的黑色漩涡一边吞噬玻璃,一边向我们逼近。破窗而入的人影不知为何冲到了我们周围。
他们以超越人类的速度相互搂住肩膀,把我们围在里面。
瞬间,好似刺穿树脂的浑浊声音激烈地灌进我的耳朵里。
我睁开了不禁闭上的眼睛。密密麻麻的人影就像一道墙,正围着我们。他们的肩膀和手臂上扎满了纸和碎玻璃。一具脸被贯穿的人影把空虚的眼睛向我们转过来。可是,人影并没有感到痛苦的样子。他们只是默默地伫立着。
我观察那些淡淡反光的眼球,发现那表面是干燥的。
异样的眼球是玻璃制的。透亮的黑玻璃上,映射着我们的样子。
他们是人偶。他们的脸之所以非常相像,因为是同一模型吧。
四肢的构造和头发的质感都十分精巧,但是,也隐约有种已量产为前提的拙劣感。
下一刻,眼前的一具人偶坏掉了。追着黑色漩涡冲出来的雨香正在倒下的人偶上发出低吼。她露出牙齿,四下张望。我连忙制止她。
「雨香,快住手,这些肯定不是敌人」
此时,走廊上响起了另一个脚步声。有人正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从黑暗的走廊深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边夸张地挥着手,一边向我们呼喊。
「赶上了么,小田桐先生!啊,怎么浑身是血啊!」
嵯峨雄介大叫起来。一位身穿西服的男子跟在他的身后。右手装了义肢的他看到我,露出复杂的表情。他缓缓地停下脚步,干咳了一声之厚,张嘴说道
「先生,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久久津、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的思维跟不上眼前的突然情况,茫然地向他询问。雄介向背后背了一眼。久久津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静静地对着走廊后头鞠了一躬。
他在对某人行礼。与此同时,守护在我们周围的人偶也开始自动动起来。
他们排成两列,旋转脚踝。然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庄严地从中间走过来。
精致的饰边摇摆起来。纯白服装就好像束缚着身体,让人联想到婚纱。顺滑而丰盈的白发犹如新娘的头纱,随风向后飞舞。
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身影就像走在教堂中央大道上的新娘。
她浑身释放着无以伦比的庄重感,静静地来到我们跟前。
「雄介先生把事情告诉我了。现在正是报恩之时」
她用柔美的声音说着,抬起那双惺忪的睡眼。
然后,唐缲舞姬露出了华丽无比的微笑。
「我唐缲舞姬,参加茧墨大人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