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个星球三天后会毁灭后,我决定来一趟两天的小旅行。
我很好奇只熟知出生城镇的自己,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到多远的地方。毕竟俗话说心动不如怎么样的,我马上就离开了家里。我打算旅行两天,第三天则是跟家人一起度过。所以我要用一天行走,再用一天回来。
因为世界要毁灭了,所以电车没有在行驶。电车不再继续前行了。我认为停下来也有停下来的好处。不过我想要前进看看,因此只能靠自己的双脚。
我为什么在往前走?
我现在幸福吗?
明天会是更美好的一天吗?
我按顺序思考几件事,默默地继续向前走。
晚上,我走到自己看到的一座公园。那里就是我这趟旅程的终点。
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公园。就算跟其他公园的景色没有太大差别,依然是未知的世界。
能走到生活圈外的环境,就够畅快了。
而我在我人生的尽头,遇见了那个女生。
她背著跟我的很类似的背包,似乎连目的都很类似。
我们先跳过了自我介绍跟问候,而光是这样就跟她聊开了。
「你有带点心之类的吗?」
「嗯~甜食的话,是有带一点。」
我们两人一起放下背包。然后彼此交换几个自己带来的粮食。
这个女生好像也没有决定好目的地。
「我没有特别要去哪里,就只是一直走著而已。现在是因为累了,在休息。」
她的黑发在夜晚之下飘荡。侧脸像是把冰块削得很薄一般虚幻。
「我打算明天回去家里。」
「是喔。」
「你不回去吗?」
「不回去。」
「是喔。」
「你在学我吗?」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她的态度中存在著和夜晚很相像的冰凉。
「既然没有地方好去,那要不要一起来我住的镇上看看?」
我抱著旅行就是要有旅伴的想法邀她同行。反正看著一样的景色走回去也会腻。
机会难得,就该玩得开心一点嘛。
那个女生晃著脚,低头笑道:
「那样……或许也不错。」
看来明天会是比今天更美好的一天。
「嗳,你叫什么名字?」
这或许是从现在到人生结束为止,最后一次报上自己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知道别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带有意义的时间只有三天……不对,是只剩两天。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她的名字。
就算预言是假的,其实明天就会死了,我大概还是会问她的名字吧。
因为我认为若我注定得跟这颗星球一起沉眠,那在这里遇见这个女生,想必也是命中注定。
对人类来说,还有些遥远的未来……不过,对于活在当下的我来说是现代,所有事情都显得理所当然。
所以其他星球的居民要移居到我们的星球,我也不怎么在意。比我年长一点的世代似乎正为平时无法轻易前往的星球的居民动向弄得心情起伏不定,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就连没什么话好聊的父母,都可以常看到他们一起看电视。我则是周遭人们愈是热衷这个话题,就愈是会眼神冷淡地看向挂在黑夜中的那颗星球。
比起那种小事,不如想想将来志愿,想想以后的人生,还有考试之类的。
自己身边就有很多该好好思考的事情。
反正那颗星球的居民待在哪里,也无关我的人生。
不过,要是那颗星球的居民移居过来,又刚好住在旁边有火箭发射场的乡下小镇,可以因此看到外星人接受大家的欢迎走在镇上的话,我是多少会想去凑个热闹啦。会想这么做,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状况太特殊,不用去上学。打开电视也只看得到外星人相关的报导,所以我认为与其隔著画面看他们,不如到现场看。
外面的道路全部禁止通行,很多大人都去担任警卫了。看热闹的都被赶到边边去,变得像是因为便当盒斜著放就全挤在一边的便当菜。我也挤进人群之中,但马上就感受到人的体温散发过来,觉得很不舒服。可是我已经走到半路了,要回头也很累人,不得已只好继续待在人群里。
大家好像都想看外星人。
明明应该在新闻里就看过了。
外星人似乎没有很多手脚,嘴巴也没有裂开到耳朵附近,也没有寄生在我们身上产卵的习性。外表也跟几乎这个星球上的人类一样。真要说的话,就是眼睛颜色比较特殊吧。听说就经过各种研究后得出的结果显示,在环境类似地球的星球上,只有跟人类很像的人型生物能够存活下来。他们的世界好像就是那种构造。
而现在似乎正在调查为什么会变成那种环境。
大人好像每天都在思考一些光稍微想想,头就会很痛的事情。
大人好厉害。我真不想变成大人。
我想活得更惬意一点。
后来,在我的喉咙变得很乾了的时候,外星人们这才终于出来露面。在大批像是护卫的人们保护下,接连有敞篷车驶来。好夸张,好像游行一样。不对,这算游行吗?人数很多,不过倒也没有上百人,总之这下终于有机会亲眼看到外星人了。新闻说的好像没错,外星人外表上没什么显眼的地方。
我不禁怀疑起来。
这就算找一群地球人来,直接说他们是外星人也骗得到人吧?
我是这么想啦,但周遭变得更嘈杂了。外星人们也不能摀住耳朵,真是苦了他们了。
虽然他们变成大家看热闹的焦点,不过被这样对待的人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地球人的人数比较多,他们会不会感到不安?
搭最前面那辆车,看起来像外星人代表的人脸上挂著微笑,看起来很和善。
还真辛苦啊。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胸口忽然被意料外的冲击狠狠捶了一下。
这应该是第一次有一件事情能让我的心脏承受这么大的负担吧。
冲击的力道强到我会冒出这种想法,我也因此暂时停止呼吸。
我跟受到欢迎的队伍中的一个女孩子对上了眼。
是因为阳光很刺眼吗?还是有什么东西吸引她的注意?风吹的力道?云朵的形状?在某种要素的绝妙平衡之下,使得女孩子抬头看往我这里。
那一瞬间,原本不经意看著游行队伍的我,也偶然看到了队伍中的那个女孩子。
我们直直相视彼此。
不晓得是不是光线使然,她的肌肤跟发色看起来很淡,是整体上看起来很白的女孩子。
她的头发是淡金色,眼睛则是黄色。
那颜色比黄金更深的眼睛,光看一眼,就令我有种无法忘怀的预感。
彷佛从水底仰望眩眼的太阳。
我们彼此都无法将视线移开对方身上。
但是,这种现象也在车子缓慢前行之下,立刻画下句点。
我一直看著那个女生,直到她回头面向前方,最后在人群中失去她的身影。
我一直注视著她消失的方向。
周遭的嘈杂,以及恼人的热气都被拋在我的意识之外。
内心产生众多无法化作言语的意念,在舌头上彼此纠结。
我是女的,而她也是女的。
可是──
胸口感受到的这份激昂、焦急、飞跃。
给予我甚至会感到呼吸困难的满足感,以及瞬间吞噬那种满足感的饥渴。
相互矛盾的状况同时存在,弄得我的身体好像要被压扁,并因此四分五裂。
外星人……女生。
我无法随便去见移居过来的外星人。
若不是拥有足以会面的资格的大人,就不被允许去见他们。
反过来说,有那个资格,就能跟外星人见面。
她并不是待在我不能用走路过去的星球。
那个女生确实跟我一样身处这个世界。
我毕业后的志愿就此决定了。
我要直直朝著她所在的地方前行,早点变成大人。我如此心想。
之后,又过了几年。
成功获得资格的我,来到了安排给外星人居住的住宅区。
这里自然景观茂盛,是个人烟稀少,风力也适中的好地方。
说不定是因为人少,才会有茂盛的自然景观。
我想通为什么会是这种环境时,也立刻找到了那个女生。
那个女生坐在住宅附近的草地上,在风中发呆。
先前只是兴奋跳动的心脏开始收缩,变得沉重。
这份坚韧的紧张,完全不像会在这种清爽环境中感受到的情绪。
我走过去,发出踩过草地的声音,那个女生因而转过头来,眯细双眼。她的头发比当时更长了。光是看到彷佛金线一般的头发飘逸,眼睛底下就一股温热。她的眼睛颜色,依然鲜艳得刺眼。
女生「啊」地一声,张大了嘴巴。
她的反应看起来像还记得我。我们
都还记得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就只是曾在好一段距离下四目相交的彼此。一想到这里,我就差点陷入了一阵晕眩当中。
一走近那个女生,本来只转过头来的她也转身面对我。她站起身,迎接我的到来。
身高是我比较高。
就算摊开带来的字典,也看不进里面的内容。
原本已经记住的话语,有如被接连拋弃了一般,完全无法出现在脑海中。
晕眩感岂止没有缓和,甚至更严重了。
我说了一些话,那个女生显得很伤脑筋。
那个女生也回应我一些话,换我感到困惑。
我们彼此都学习得不够充分,无法顺利传达话语。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手拿著字典,尝试自我介绍。
我比手画脚地说话,表明自己的身分。
那个女生动著嘴唇,照著说出我的名字,我表示她说的没错。
而她也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听得很清楚,不过──
「这……呃,可是……」
我觉得她听起来像是说自己叫思梦乐,是我听错了吗?
思梦乐应该还没到宇宙去开分店吧?
我跟字典大眼瞪小眼,烦恼该说什么的时候,那个女生不晓得是觉得哪里好笑,笑了出来。
光是看到她的笑容,胸口就一阵雀跃。
那股雀跃顺著手腕上的线,一点一滴地扩散开来。
我阖上了字典。
虽然我有很多话想告诉她,但现在──
我只想沉浸在遇见她的这次偶然之中。
加速跳动的心跳,表达了我自身所有的觉醒、情绪,以及激昂。
我在地下铁等著电车到来时,视线自然飘往楼梯的方向。
眼前是一群平时无法辨别谁是谁的众多上班族,而我正试图从中找出那个人的身影。
找出每天早上跟我在同一时间搭同班电车的那名女子。
说是搭同班车,但都搭不同车厢,就只是个会让我觉得「喔,她今天也在啊」的人。
我跟那个人偶然坐到相邻的位子,而我在不知名的力量催使下也问了她的名字,之后就分别了。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我没有问她的电话号码,也没约好要再见面。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我们只是聊了一下而已。
彼此又不是朋友。
但这一点立刻使得心里产生类似焦急的情绪。
就这样再也不见面真的好吗?我无法静下心来。
可是我们的关系也微妙到不知道算不算认识。
虽然不一定会有什么特别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才是正常现象。
不过我隐约在期待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还讲了真多「什么」。
当我著眼在无所谓的琐事上时,电车的光芒便从隧道深处行驶而来。今天她搭其他时间的车吗?我上车前再抬头确认最后一次,这时才看到她人在连忙赶来搭车的人群之中。
我感觉到自己露出了笑容。
电车停下发出巨响的同时,她也下了楼梯。然后找到了我。
她似乎有些犹豫地停止不动,但那也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
她走来我的身边。
最后一步跨得特别大步,彷佛想要跳越警示线。
接著,我们就一起含糊地笑了笑。我无法拿捏该用怎么样的态度面对她。
之后,我们也省下了问候,搭上感觉随时会开走的电车。去程的电车不会有空位,于是我们就并排站著。我们上班地点不一样,不知道到哪一站都还能一起搭车。
「嘿。」
气氛稍微沉稳下来以后,她轻轻低头问候了一声。而我也跟著她回答一声「嘿」。
为什么要用这么美式的方式打招呼?
「你今天……呃,比较晚?」
我用手指动作表达她差点赶不上电车,她就用手指卷著头发说:
「有点睡过头。」
「喔。」
「我早上很难起来。」
「这样啊。」
我们的对话在这里中断。
所谓对话,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吗?
仔细想想,对话就是这么简短。至少我跟公司的同事是这样。
感觉像是排列几颗乾燥的石头,不过简短到那么乾脆,我反倒轻松。
可是现在对话热络不起来,却莫名让我浮躁。
「那个──」
她开口说道。我跟映照在正前方车门玻璃上的她对上眼。
「我们在不同公司上班,可能很难约时间……不过,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我握著吊环的手跟手肘变得僵直。
「下班之后?」
「嗯。」
这次,我直接看著她。
「我总觉得我们能成为朋友呢。」
她说完,就露齿一笑。那是张让人感觉不出年纪的纯真表情。
那十足令我察觉到散落在她眼睛表面上,而且五彩缤纷的雀跃心情。
「挺不错的。」
总感觉挺不错的。
一种不知名,而且朦胧的预感──联系著我们的,就只有令人担心的这股预感。
但是,我连对这种不稳定的感觉,都能乐在其中。
没多想什么就倚靠在某件事物上这点,跟以往没有差别。
不过,现在自己的心态却变得很积极。
真不可思议──我的心灵也随著电车一同摇摆。
星期一,我在暂时没雨,感觉阳光比平时更强的时间离开家门。
「早……早安。」
我想著学校的事情打起呵欠,发现她今天也在我家外面等。
她动也不动地站在我旁边,看起来好像秘书一样。
我本来打算装模作样地咳一声,来摆个架子。
当然,我只是在脑袋里想像一下那画面,就决定不那么做了。
「……哈哈。」
看到她不晓得为什么只是问候一声就变得很僵硬的肩膀,就不禁笑了出来。
我这颗感觉只要一松懈就会沉没的心灵,被她尽心尽力的样子所拯救。
「早安,安达。」
现在,这颗星球上存在著多少人呢?
诞生世上的人,会跟多少人连邂逅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迎接生命消逝呢?
我理所当然似的,在那一大群人之中遇见了安达。
就算存在多少我无法有机会相遇的人,还是遇见了安达。
就在这个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