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带着决心踏出了那一步,但收拾东西又是一个大麻烦。
姑且先留出了今晚睡觉的空间,把身体裹进被子里。新搬来的床上堆满了敞开着的行李。刚开始还估计着只要忙到半夜就能收拾得七七八八,真是失算。
就如同野生动物为度过危机而慌慌张张制成的巢穴一般,我们躺在这简陋的床铺上。我看向枕边,岛村正平静地闭着双眼。又看了一会儿后,我把目光移向了天花板。
以后,就能每天和岛村一起生活了。
一想到这里,心里就轻飘飘的,依旧没什么真实感。我们一起做了很多决定,谈了很多事,一起搬家,甚至都已经开始整理行李了,我仍旧是一幅没有追赶上现实的样子。即便现在两人一起躺在床上,我也感觉像是有两个自己,一个正发着呆,另一个则在远处静静凝望,现实与心绪正彼此分离。我努力着,试图让自己变得一致,但脑海中的白色迷雾却不停地打转,汇聚不成具体的形态。
离家时,我清楚地看到了某些事物,然而在与岛村同行的这段时间内,却又像是逐渐走失于迷雾中一般。或许只是我的内心充斥着对于今后生活的幻想,而那实在太过庞大,接受它们还需要时间。
我又看向岛村。
她好像睡醒了的样子,睁开了眼睛。
「不困吗?」
「呃?」
突然被岛村搭话,被她凝视着,惊讶如同波纹一样蔓延到指尖。
「因为你的眼睛亮闪闪的」
确定不是亮晶晶吗?——能在心底这么反问,说明我还是挺清醒的。身体累得发沉,唯有意识清晰得不行。我简单地答应一声「嗯」,坦率地说出了原因。
「想到了各种事情,就睡不着了」
「嗯呢」岛村的眼神动了动。
「那就让我听听你想到的各种事情吧」
她转身朝向我,带着包容一切般的笑容。
「在我困之前哦」
「……嗯」
被这么温柔以待,就宛如躺在摇篮中睡觉一样舒适。
我平静下来,也放松下来。从前的自己没准会更紧张,所以这时才感觉到了一丝习惯。今后如果这样的时间继续增多、变得更加自然,而我的情绪也不再为之所动的话,或许会感到些许寂寞吧。
冷静下来后就逐渐开始犯困,不过这会儿可不能睡,还真是忙碌。
「请讲吧」
「那个……」
摸着下唇,思绪如漂流在水中的石子般,被我一颗颗拾起。
「说是各种事情,倒可能也没想那么多。首先就是想到了以后每天就能跟岛村在一起。每当我想做这样那样的事时,岛村都会陪在身边,理所当然地去往某个地方,然后又会回到同一个家中……欸,原来我只想了这么些啊……」
我试着讲述道,说出口的话就跟一把挂面似的,出奇的流畅。
「也没有想很多」
我更正了说法以后,岛村无奈地笑了笑。
「这不是跟平时一样嘛」
「嗯。自从我遇到岛村后就一直睡不好……大概」
这么想来,以前每次钻进被窝,就总会在一片黑暗中想着岛村的事。必要的时候连白天也会满脑子岛村,岛村构成了我脑袋的一大部分。然而奇妙的是,这样的我却并不是岛村,是完全不同的人。想必岛村本人也不会一个劲儿考虑岛村的事吧。
「那真是抱歉了呀,小安达」
「欸,别、别介意?」
她突如其来的道歉令我结巴起来。一遇到这种情况便会手足无措,我还真是没长进。
我显然不擅长应对这些,但不擅长就不去做也意外地行不通。
「不过啊,安达明明没睡多久还元气满满的,很厉害呢」
「我很有精神吗?」
「在我看来是哦」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岛村闭上了双眼。即便在黑夜中也能看到她笑得肩膀都在颤动。虽然很在意岛村在笑什么,但只要她觉得开心就好。
可是,所谓的各种事情已经讲完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其实只要睡觉就行了。
岛村的眼里倒映出我,这沉默的时间也太浪费了。
话题、话题……我搜寻着能讲的东西,舌头在口中动来动去。
「岛村在家里说了些什么?」
「嗯?」
「在搬出来之前」
「你说这个啊」岛村好像想到了什么,移开了目光。
「就和往常一样吧。那时稍微发了会儿呆,可能只是在犯困,还有」
「还有?」
「还有一只在狼吞虎咽地啃着卷心菜的小羊」
「那是什么……」
别多想啦,岛村笑着说。即使想的再多也弄不明白的样子。
这是某种隐喻或者比方吗?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安达呢?有说点什么吗?」
这仿佛在哄小孩似的措辞让我有些在意。但是,问我有没有说过些什么,那简直就是明知故问。
「我几乎没开口」
「这样啊」
我们的声音似乎又回到了高中的时候。和岛村讲话时,偶尔会发生这种状况。我怀念着那种感触的同时,宛若清水淌过般,胸中掠过一阵清凉感。对我来说,回忆大概就是这种触感。
「好啦,该轮到安达发起闲聊了」
「原来轮班制啊……」
说不定到目前为止轮流得还不错,但我也拿不准就是了。就那么被催促着,思索着。
「岛村在睡前会想些什么?」
「唔,嗯。一半一半吧」
「一半?」
因为另一半还要睡觉,她这样讲着。
「在想以后会不会一直和安达住在这里,住到我们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呢,想着想着就有一股异样的心情」
岛村捏起自己的头发,好似在确认发色一样盯着它看。
「跟安达所想的有些相似」
「啊……」
如同两个人食指指尖贴在一起般,一条线将我们的心绪串联。
那条线被用力拉起,上下翻飞,随心颤动。
为了追求这一瞬的交融,我们之间或许还有些许话语。
「会变成老婆婆吗」
「会变成老婆婆哦」
岛村像唱歌似地回复了我,我笑了一下,然后一阵沉默。
这是如同往常的沉默一般、无需焦虑且充实的静寂。
「那为了活得更久点,快睡觉吧」
「嗯」
「晚安」
岛村先说了声晚安后便合上了眼。她的侧脸和嘴唇看起来隐约地放松着,这是我脑补出来的么?
一想到「晚安」之后很快就是「早上好」,我就能感受到手腕深处正不断升温的血液。
「晚安」
迟了一会儿,我也闭上眼睛。
我和岛村谁会更快地入眠呢?——不清楚,只是夜晚就那样流逝着。
一个比埋在脸下的枕头还要柔软的声音,逐渐飘往我的耳朵深处。
「安——达」
然后,我的肩膀抖了抖。眼皮也开始发颤,意识向眼眶内部流入。
清晨的阳光截断视线,锐利地划进我的眼中,啪地一声,脑袋接通了电源。
我跳了起来。
「嗬啊」
「啥?」
岛村看着我夸张地后退的样子,睁圆了眼睛,跟投降似地举起双手。
「吓我一跳」
「不不不,被吓到的是我才对吧」
我下床拨开遮在眼前的头发,左顾右盼后,终于理解了。
我已经搬进了公寓啊。
「被岛村叫醒」
吓了一跳,我用不完整的话传达着我的意思。
「唔,这哪里能吓到嘛」
「因为你早起了」
「啊,果然是这个原因?」
岛村立刻笑了起来,嘴角挂起些满意的笑容。
「或许是我有点儿兴奋呢」
岛村仅留下一句话便走出了卧室。吃饭啦——房间对面传来催促声。
我一边听着,一边发起呆。
岛村,觉得兴奋。
兴奋什么?
我环视房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这时我的目光对上了正躺在床上的、岛村的玩偶。
「嘿欸」
就像踉跄了一下,我漏出了奇怪的笑声。
我没换衣服便走向客厅。岛村已经先坐下了,我坐到她对面,压着睡翘的头发,脑海里隐约浮现出几个字:新生活。
起了床,却仍像身处梦境一般。
如同梦到的那样,岛村看着我,再是笑着。
「请吃吧」
她递给我三明治和一盒牛奶,我接了过来,插上吸管。牛奶的温度像是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冰着身体。终于,梦的雾霭开始渐渐消散。
「等安顿下来后,早饭都得自己动手做了呢」
「嗯」
「感觉每天做饭会很辛苦呢」
岛
村立刻便愉快地说起了叫苦的话。这让我想到之前和岛村妈妈的那通电话。
至少今天不用踢岛村的屁股了。
搬家当然还停滞在昨晚的进度。早饭也是从附近买来的三明治。虽然是昨天从车站来这儿的路上买的,但面包过了一晚也没有发干,口感很好。面包啊……我想着,一边撕下一块放进嘴里。
「这里卖的面包很好吃呢」
「欸,嗯」
「一般般吗?」
岛村见我没多大反应,无奈地笑了笑。我慌忙改口。
「好、好好吃啊——」
「不用强行配合我啦」
「我是真觉得好吃,那个,只是没有讲出来」
懒得说出来——我还是避开了这个说法。不过,大概是挺麻烦的。
岛村好像明白了我想说什么,又笑了起来。
「安达还真是对吃饭毫无兴趣呢」
「啊不,才没有……好吧,有一点儿」
比如吃到不喜欢的食物时……说到底,我不喜欢什么食物呢?
「嘛,反正也有只对吃饭感兴趣的家伙。世界一定就是这样取得平衡的吧」
岛村「嗯嗯」地认可道,一边挑出三明治里露出来的西红柿吃。世界的平衡。也许就是作为普通人的岛村与完全不普通的我。我们两个人也取得着平衡吗?
……不,就是因为能够平衡,我们才走到了这里。我想如此认为。
「对吃饭不感兴趣啊,原来如此」
唔姆唔姆,岛村自发地理解着,我想追赶上她的思绪。
「在说什么?」
「安达高中时不是在中式餐馆打过工吗」
「对……」
「因为没兴趣也不会偷吃,刚刚好」
还真是人尽其才啊,岛村一脸佩服地说。我听着她的声音,本来就随便放入口中的三明治更加不知其味。
「岛村有时会很奇怪呢」
「嗯?」
吃完早饭刷过牙后就赶紧继续收拾,我是这么打算的。
「好咯,冷静下来前先歇歇吧」
房间里还没有放沙发,岛村就直接坐在地板上,伸着腿对我说。这样吗,我也坐到她旁边,抱起膝盖,然后岛村嘿呀嘿呀地往我肩上锤。
「不行呀安达,我想偷懒的话你得拦住啊」
「欸」
「要不然我就睡过去了哦」
这样吗,我再次想道。
「不、不能睡哦」
「真没办法呢」
岛村迅速站起身,做了一个挽袖子的动作。
这拐弯抹角的对白算哪回事啊。尽管是一头雾水,不过也挺愉快的么,我的心里一阵雀跃。
接着,我们在这并不宽敞的房间里到处忙活,整理着我和岛村的住居。彼此的行李东放西放,时不时就碰撞在一块。从敞开的窗外吹来的凉风丝毫不足以消散身体的热度和渗出的汗水,我突然想到了两人在体育馆中独处的那段时光。我与岛村的时光便是自那而起,然后走到了现在呐,我静静地盯着雪白的墙壁。
「哦呀,安达这就要休息了吗?」
岛村抱着衣服从我身后经过,「还、还没有累呢」我正表达自己的干劲时,她走向卧室,随后一回来就敷衍地夸了句「真厉害呀」。
「以及我要休息了」
两手空空的岛村地被吸入了沙发。她躺在我们一起选的蓝色沙发上,茫然地望着还没接通电源的电视机,旁边还趴了一只海豹玩偶。之前为了方便收拾而绑起来的头发松散地落到脸上。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的房间就像拼到一半后被搁置的积木。
「我想了想啊」
岛村顺了顺海豹玩偶的毛,面朝天花板说道。
「怎么了?」
「捯饬搬家的事还真有够麻烦啊」
「……嗯。嗯?」
「所以说,以后想尽量少搬家呢」
——我想到了这些,岛村匆匆地做出总结。她把海豹放在肚子上,抓住脚心,整个身体蜷缩成个球,维持那样的姿势盯着我。
「也是呢……?」
我一边模棱两可地表示赞同,一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而岛村毫不避讳地移开视线,「呀~吼——」一声,将玩偶放上了脸。
「希望安达不要老是欺负我呀」
「呃?」
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需要解释吗,看来必须得解释了,岛村含糊地说着。
哦哦?我发出像是海豹的声音。
「所以啊」
「嗯」
「就是说不要再搬家了,就在这儿一直住下去」
在海豹的对面,岛村的嘴唇若隐若现,有点笨拙地翘起了弧度。
仿佛温热的水从下方慢慢涌上来,渐渐渗透整个身体般。
我总算理解了她的话,肩膀和脸部都莫名其妙地绷紧着。
「也、也是呢!」
「确实是喔」
哈哈哈,岛村装作随意地笑着,想要蒙混过去。我滑步到岛村面前坐下。「喔喔?」岛村被我势头吓了一跳,她站起来。
海豹也在一旁,四只眼睛瞅着我。先不管这海豹了。
从今往后,就是二人世界了么。
这个想法慢慢逼近,接着猛然覆盖住我。
「请、请多关照」
我顺势低下了头,岛村把海豹放在旁边,也郑重其事地调整好坐姿。
「我才是要请你多关照呢,做好觉悟哟」
岛村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俯视我,我感到自己体内接通了电源。热量点燃身体各处,难以发泄的部分寻求着出口,然后脸颊和耳朵也灼热起来。
被这样拜托,无论再多请求我都会答应下来吧。
岛村的请求是一种祈愿,是一种信赖……宛如来自高远的天空。
「首先,快去给我拿杯茶吧」
「是!」
岛村抱着双臂命令道,我即刻站起身行动。
「喂,开玩笑的啦——」
我知道,但还是跑走了。
大概是为了掩饰刚刚自己在岛村面前表现得像只小狗的羞耻感吧。
今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归宿了——对此,我意外地还有些茫然。
我躺在浴池中,看着那些被手分开的水再次回缠在手腕上,在感情的光辉中摇摆不定。就好像是从零开始不断上升再又突然偏离正轨了一般……仍有细节没能得到矫正。希望与焦虑都喷涌而出,我的内心在微弱地动摇着。
从今天起,岛村就是我的归宿了。
现在泡着的,也是岛村泡完留下的洗澡水。
「啊啊……」
我在感叹个鬼啊。
我赶在泡晕过去之前离开了浴缸。
换上衣服,拿浴巾裹着头发,一边走向客厅,而那里却不见岛村的身影。不过能听到物体翻动的声音。我循着声音过去一看,发现岛村正打开寝室里的衣柜在看着什么。我出于好奇便绕到了她的背后,她手上拿着的是我那件蓝色的旗袍。「吼吼」,岛村笑着轻抚那件衣服的面料,明明我现在都没穿着它,但就是莫名地害羞了起来。
「怎、怎么了?」
「有种青春感呢」
「嗯……」
那样说来,这可能确实是一套青春的衣服。我穿着它漫步街头、丢回旋镖……真是做了各种五花八门的事啊。算得上充满回忆的衣服。
虽然店长要我趁能穿的时候多穿穿,可是它再怎么说也太不日常了。
岛村上下打量着我,随后提议说:
「要不久违地穿穿看?」
「咦?」
「哎呀,不过每年圣诞都能看到也不算久违嘛」
「对、对啊」
为什么会变成好像约定俗成一样每年都穿了呢?与其问为什么,不如说是我自己决定的。虽然现在还记得一开始决定穿旗袍去见面时的心情,但又回忆不起来了。结果就是记还记得,而其中的过程却非常模糊。第二年之后则更是不清不楚。
「呃,那个……岛村也偶尔穿一次试试?」
我拉着她的袖子,好不容易地试探道。岛村点点头,一脸认真地思考起来。「嗯?」她抬起眼睛,没准是在想象穿着旗袍自己的模样吧。我也见样学样,在脑海里给岛村换装。…… 其他的颜色应该更适合她,大概只有我这么想吧。岛村穿稍微暖色调的衣服应该会更好看。
「但是说起旗袍的话,还是会想到安达呢」
「嗯?」
「感觉还是得保留住这种印象,嗯」
她这么说完关上衣柜,朝着沙发走了去。
不太明白,也许这就是岛村的讲究吧。
当我在弄干头发的时候,岛村一直伸着腿坐在那发呆。
「困了?」
「今天着实是有些累了」
她没打哈欠,然而眼睛还是眯了起来。跟个小孩子似的,有点小可爱。
「不过好好努力了一把,收拾得也差不多了,明天就轻松咯——」
岛村整个人变得软趴趴的,连说话也拉出了
长音。好可爱。
不如说我还没见过不可爱的岛村。
「差不多就睡吧」
「嗯」
我们关掉客厅的灯,两个人肩并肩小步走向卧室。花上一天功夫整理好的房间已经不同于昨日,床也可以正常睡觉了。这是张宽敞的大床,我们都会睡在上面。两个人……我伸直的指尖有些发麻。微暗的卧室使我的目光摇晃起来。
岛村已经半闭着眼快睡着了,完全不见她有哪里紧张。
出镜了一整晚的海豹玩偶趴在角落边的小桌子上瞅着我们看。这家伙的表情看起来蠢了点,不知道有没有名字。它旁边还放着一只小熊挂件。岛村一直把那挂在包上。只有它被放在了海豹玩偶的边上,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岛村先上床调整好了枕头的位置。
「其实也没必要同时睡觉啦」
对着紧跟而上的我,岛村关怀道。多半算是关怀。
「毕竟岛村睡了以后,我也没事干嘛」
「这倒也是」
岛村翻身睡到枕头上,她「嗯」了一声,很满意枕头的触感。
「原谅这个容易睡着的我吧~」
「欸,没事……那个,准,我准了」
「谢谢啦-」
她潦草地感谢了我,随后用被子卷起自己,岛村完全进入了睡眠模式。我也像那样钻进被窝,可老实说还是睡不着,感觉手脚在发热。
我从被子的一端把脚伸出来,动了动埋在枕头里的脑袋。
「明天还得去购物呢,让我们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吧」
岛村说起明天的计划。
「嗯」
仅仅是随便聊了两句,就让我感到飘飘然的,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了啊。
总觉得在那好不容易弄干的头发上,又浮出了热腾腾的东西。
把眼睛整个闭上前,岛村看向了我。
「晚安安」
「晚安」
听到这平稳的声音,我的手心都像是酥痒了起来。
在我的呼吸中,混入了岛村平静的呼气声。我不自觉地睁着眼偷看她,岛村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几撮头发挂在她耳边,正要应着微微晃动的头垂下去时,却不知为何地缠到了胸前。
「看上去睡觉时都还在忙活」
我嘀咕着,不过她没有反应。岛村的肩膀顺着呼气轻微地摇晃,似乎已经睡的很熟了。她之前说自己躺进被窝五分钟就会睡着好像还是太谦虚了,现在连三分钟都没过。两个人完全不同,我则是每天都在黑暗中思考着岛村的事情,导致总是睡眠不足。话说岛村一般会在睡觉前想些什么呢?
她要是想象着明天一起出门的事再随之入眠的话该多好呀。
放松下僵硬的肩膀,慢慢伸直手臂,我长吁一口气,睡吧。
岛村就睡在我边上,不做点什么就睡,总觉着有些暴殄天物。
但是明天再做也行,我想着,一边朝上看去。
我们还有明天、还有后天。并且接下来的我,拥有可以陪伴岛村的每一天。
「安达导航,请告诉我超市的方位」
「那个,就这样笔直地往前走」
「收到收到」
岛村就像朝着令人心情愉悦的好东西进发似地,径直向前跑去。
之前来考察和租房的时候有来过附近,不过真的在这儿住下后上街,这还是头一回。我们在挑选这里时还考虑到了彼此的通勤距离,这一带的建筑物总体上比本地高一些。
也许是这条街上有大学的缘故,感觉擦肩而过的面孔都很年轻。两人在有所起伏的道路上前行,和高中的回家路不同,再也不会有分别的路口了。
我们理所当然地牵着手,岛村手中的温度宛若跨度春日,迎夏而来。
从本地老家坐电车来要一个半小时。虽然距离不算遥远,但在这家人的声音无法企及的地方,绝对不会跟熟悉的面孔擦肩而过。我将与岛村并肩而行,与岛村一同回家。
步幅一致,永不分离。
「安达想买什么?」
「嗯,那个,面包」
「面包,确实很重要。其他呢?」
「睡、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岛村如愿以偿地笑了。
这个回答那么无聊,却像是满足了岛村的期待,好复杂啊。
「安达简直就是一种吃面包的植物呢」
「啊?」
像一株植物似地讨水喝的我——岛村笑了。我想象了一下啃着面包的花朵。
「这也太诡异了」
「不过也长得好好的呢,真不可思议」
岛村的手搭在我的头上。身高差和刚认识的时候差不多,我稍微高一点。但在我看来,不论何时都像是岛村更高。
「这是因为……」
话还没说出口,嗓子就开始难受了。
「因为什么?」
岛村轻快地催促道。她并没有碰过来,而我却感到自己的脸颊和下巴仿佛被抚摸着,左肩上上抬,摇晃的头发挡住了些许视线,然后我说:
「这或许是……多亏了……妈妈」
就像别扭的小孩子在嘟囔似的,自己的声音显得很生硬。
明明母亲并不在旁边,我却不由得移开视线。边岔开视线边走着,过了一会儿,我看了看岛村,四目相对。
「原来是这样啊」
岛村望着我眯起眼,貌似带了几分骄傲。
就那样,我们在超市购买眼下需要的食物——我不过是跟着岛村把要买的东西放进篮子里。面对着色彩鲜艳的水果和蔬菜,岛村看起来很开心,感觉都有点变幼了,光是这么看着她,我便十分满足了。
眼下正是我所期望的。
随后,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了便利店,岛村拿起一本周刊杂志,确认过封面后就买了下来。不记得岛村会定期买回去看,那究竟为什么要买呢,我到家就问了一下。
「因为看到封面上有熟人的名字」
岛村坐在沙发上哗啦哗啦地翻阅着,她的手突然停在一张双联页上。
尽管在一旁看着,但我完全没搞懂她在干什么。
「哦,真的登刊了」
彩页上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好像还不习惯上镜,衣领稍微歪了些,可能是有些紧张的缘故,眼睛睁得很大,这么一张静态图上,她的眼睛却像在骨碌打转。个子小小的,没仔细打理过的长发用一只奇怪的发夹盘在一块。
发夹上写着研修中。
「女孩子的熟人……」
「女孩子? 啊,嗯」
岛村嘿嘿地笑着。有什么好笑的吗?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出名啊……」
据周刊上介绍说是位陶艺家。岛村是在哪儿认识她的呢?还有,关系怎么样?
「唔」
「怎么啦小安达?」
我的嘴唇怕是已经嘟了起来。「我戳我戳」岛村往这按了按。
「在哪里认识的?」
我觉得岛村应该没有契机结识这么年轻的孩子。我因为岛村有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而感到了危机,岛村眨巴着眼睛说「要问哪里的话,是在乡下老家的附近」,接着又有所发觉地「啊」了一声,捏住我嘟起的嘴唇。我就像被同时压住了心脏和肩膀一样感到惊慌。
「怎么办呢?你肯定误会了,不过这样也挺有趣」
误会是指?我准备说些什么,但由于嘴唇紧闭着,无法正常发声。
虽然跟闹着玩似的,岛村却意外的很有劲儿。
「总之就是那个,先平复下心情」
我想微笑地回应她,可嘴唇还是被捏着。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唔、唔——」
我用眼神和声音示意,岛村才恍然大悟「啊,这样啊」,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在干嘛。我的嘴唇可算自由了。然后,岛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以至于我有些慌张。她在看什么呢?正想理解她用意的时候。
「也看习惯戴着眼镜的安达了呢」
「这个啊」我摸了摸镜框。不知何时起,在家看东西的时候我都会戴上眼镜——一副蓝框眼镜,选这个颜色是因为占卜师说我的幸运色是蓝色。感觉每次占卜的结果都是蓝色。
岛村摘下我的眼镜并自己戴了起来。她扶了扶镜框,仿佛在问我「怎么样呀?」
「很适合你」
「安达你真会说话」
她笑着把眼镜还给我。我接过来放进了眼睛盒,岛村也合上了杂志。
「我们也下周就该去上班了呢」
岛村伸开双腿,感慨地说。然后慢慢地叹了口气。
「要工作了呢」
「嗯,是啊」
「我也打过不少工,上班会比那些还要辛苦嘛……嗯,我到底行不行呀」
大学期间,岛村也在打工。而我也到处工作,如此再加上高中打工的存款,就那么为新生活奠定了基础。当初根本想不出能在哪里花钱。
无意间开始的打工经过时间的沉淀,逐渐有了意义。
由未来改变了过去,这或许既矛盾又
有合理之处。
「安达的工资貌似更高一些,我很期待哦」
她拍拍我的肩膀。我和岛村在不同的地方就职。想在同样的地方上班出人意料地难,而且,如果两人在一个职场里,我估计就没法专心工作了。
「唰唰挣一笔大钱,然后……」
「海外旅行」
「对就是这个」
岛村的眼睛就像发现了会发光的石头一样,一下子乐开了花。大概,我也一样。
我们有着共同的梦想。
这是能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岛村心灵相通的宝贵愿望。
「安达大体上比我要优秀呢」
「嗯?完全没有的事」
完全没这回事,我摇着头,摆着手。完全想不到自己有哪里好,真的。在岛村面前,我总是很没出息、过度依赖、畏畏缩缩,想必不管是从前抑或今后,我都只会对着这样的自己傻眼。
「学习成绩也不错,还有,是个美女」
岛村说着真羡慕啊,一边用手指在我鼻子前转个不停。成绩暂且不论……
「绝对是岛村比较漂亮」
「哼哼,岛村这家伙真的很漂亮么?」
「真的啦,真的」
我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差点撞到岛村的额头。即使是这种距离感,她也是一如既往地美丽。在脸还没烫起来之前,我顺势说道。
「对我来说,岛村就是最漂亮的」
「嗯……」
岛村表情僵硬地微微点头。难道是,害羞了?真难得。
「算啦,被人夸漂亮也没什么不好」
岛村把头发往上一扬,来了句「beautiful~」。然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她静静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在时不时会擦过对方脸颊的距离内,有一轮光晕从视野的中心扩散。
要说之后发生的事情。
「唔欸!」
我的鼻尖被舔了。这实在是出乎意料,我十分吃惊。岛村的眼睛转动着,像是在品尝舌尖上的味道。
「有化妆品的味道」
「那、那当然有化妆啦」
鼻尖敏锐地感知到风的温度,岛村的唾液架起了鼻尖与风的桥梁。看到我湿润的鼻尖,岛村乐呵呵地摇着肩膀。只要能博岛村一笑,被舔个鼻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舔我的鼻子究竟是想表达什么呢?
放在脚上的手指就像在弹钢琴般,此起彼伏地跃动。
岛村笑着微微摇晃身体,仿佛在享受着余韵。然后她又突然若有所觉地缓缓回头,我跟着岛村的目光望去,半开着的门后,只能勉强看到玄关。
「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还以为是那个小家伙在晃悠……不过妹妹也已经长大不少了呀,毕竟是和那家伙生活在一块呢,很难看不出来。以后听不到那种连跑带跳的脚步声了吧」
我没有忽略岛村声音中夹杂着的一丝低落。我能感受到岛村在这数年来的细微变化,它平缓、稳静、难窥真容。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忽视了那样的情绪,因此,也许永远都做不到如一个普通人般地去察言观色。
岛村的妹妹会不会恨我?如果自己站在她的立场,那肯定是会讨厌我这人的。
不如说,从一开始就讨厌我也不奇怪?
提议一起生活的是我,岛村虽然答应了,难道实际上……我看向她的脸。
「寂寞了么?」
「也不是寂寞……不,可能是有点寂寞吧,嗯」
仿佛要把否定的东西拉回来一样,岛村微笑着承认。
「……就算有我在?」
我知道被这么问的岛村会有些为难,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是的,即使安达在身边」
岛村毫无掩饰,继续坦诚地说:
「安达与家人还是所有不同的,所以在心中的位置也有些不同」
就在这里哦,岛村拍着自己的胸口。我也无意地看向那儿。
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心就像一个洞,把安达填进去,把家人填进去,然后是狗或者是奇怪的生物……不管是哪种都很重要,总之就是,我太贪心了」
岛村屈指数着。我注视着她手指的动作,一边悄悄地伸起了一根食指。
我只要紧紧地和岛村贴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的心就像对半切开的苹果剖面。
然而岛村的不一样,上面有着很多细小的孔洞和伤痕。
这好似在描绘月球表面。
「安达不想成为我的家人吧?」
我仅是稍作考虑,便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我只想成为岛村最重要的那个人」
「哈哈哈,这点还真是一直没变呢」
她就似在怀念般,笑声听着也有些稚嫩。
顿了一会儿,岛村轻轻推了推我喉咙稍下的地方。
「从未改变过哦,安达是我最重要的人」
岛村轻易地使我的呼吸停滞。
用手指,用话语,用氛围,用温柔,亦或是心血来潮……也许,是因为爱。
「嗯……」
「不过,总会习惯这种寂寞的。因为人是很能适应环境的生物嘛」
岛村回过头来,「嗯」地一声,打转起眼睛。
「没准那个小家伙在某天就会突然到访呢……」
岛村地小声补充几句后站了起来。她走向冰箱,取了两罐果汁回来,边坐下边递给我一罐。
「这是刚买回来的,还没放凉」
我摸了摸果汁的表面,温度接近人的皮肤。
岛村同样举起了易拉罐,笑着说。
「想说为乔迁之喜干个杯」
「啊,原来是这样」
我这才明白了岛村为什么要在超市买果汁。
桃汁,不含碳酸。虽然我们年龄上已经能喝酒了,但也不想喝。因为岛村完全没法碰酒。我们一起拉开罐,缓缓把两个易拉罐挨近。
「安达准备为什么干杯?」
「为岛村」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岛村不好意思的笑和易拉罐碰撞的声音。
「那我就为安达碰杯吧」
一边喝,一边轻松地庆祝。尽管有点在意她那顺势而为的说辞,但能够这样交换祝福,感觉就已经很不错了。如此想着,我也举杯喝了一口。甜味在舌头上蔓延。
就像往夏天干燥的道路上泼水一样,滋润感顿时漫过了心田。
「好喝吗?」
「真甜」
分明是很普通的感想,岛村却不知为何地大笑起来。
「为什么要笑?」
「因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嗯、嗯?我看着罐子。这确实是桃汁,甘甜的味道也不假。
「安达的感情明明极其丰富,对味道却漠不关心,这一点真怪呢」
「漠不关心……是呢,也许是这样」
「在评价说好喝之前,先是觉得甜,这也很有意思」
是这样吗,我有点疑惑。不是很懂,实际上也对此兴趣不大。
不过,嗯,我想顺势说些什么。说什么好呢?
我想让岛村稍稍害羞一下,触动她的心。
「毕竟,我只对岛村感兴趣」
「我知道哦」
岛村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然后保持着把易拉罐放在嘴边的姿势,凝视着我。唰地一下,残留在舌尖的甜味以另一种形式爬上了眼睛和耳朵。我也把嘴贴在易拉罐上,感觉早晚会忍不住笑出来。
看到我的反应,她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
在这样安然的「争吵」中,我还一次都没有赢过。
拿果汁干杯庆祝过后,岛村拍拍手叫我枕上她的膝盖。
虽然似是而非地,她的动作就像在呼唤着大型犬,但我也没有理由拒绝。在沙发上躺好后,我发觉自己的头发比以前长了。
「总感觉」
「感觉?」
「岛村真是无微不至」
我把脸埋进岛村的大腿,感慨道。
「明天就轮到安达给我膝枕了哦」
「嗯……」
岛村的气味攀上脖根,触碰我的发梢,甚至稍微有点沉甸甸的感觉,让人心里痒痒的。若是幸福有形状,那它能否在这样不知名的冲击中稳定下来呢?
「好暖和」
「因为现在是春天啊」
「比春天还要暖」
好暖。仿佛温暖的雪花直接融进奔流的血液里。
「嗯,我也觉得很暖」
她抚摸着我的后背,声音轻柔。岛村正感到安定吧。
飞快跳动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刻入了一定的节奏。仅仅是模糊地去确认这点,似乎就能度过永远的时间。永不厌倦,永远。
谓之恒久,尽在咫尺之间。
之后,岛村一直沉默着,我本以为是岛村觉得无需开口,可突然又很想听听她的声音,于是我唤了一声「岛村」,抬头一看,才知道她为什么沉默了。
「……不知不觉地就睡着啦」
岛村保持着坐姿,脑袋一晃一晃的。我想扶住她
,但无奈自己还躺倒着,也就只好这么静静守望。岛村的头发逐渐与天花板的纹样重合,意识和视野越来越模糊。
这不是困倦,是充盈。
宛如巨大的叶片为我遮挡烈阳,而我仰视于其下。
感受到本不存在的、和煦的风将我笼罩。
仿佛品味着波涛中的永恒,身体在惬意的时间里摇摆。
如此美妙的事,会成为我的日常。
早上起来能见到岛村。出门购物也和岛村一起。睁眼闭眼所见的全是岛村。
从今往后的一切都会有岛村相伴。
与我依偎。
「啊……」
真是的,才不是想传达区区一句「啊……」
「呼……」
最后,我放弃组织语言,只是深深地、静静地流露出幸福。
「安达什么时候睡?」
「欸,什、什么时候都行」
半夜,坐在一起谈论周边的设施时,岛村忽然问我。
「什么时候都行嘛——」
「嗯……」
「那我们现在就睡吧」
岛村精力充沛地对我说,然后甩着胳膊就往卧室去了。
有必要问我吗?
白天不是睡够久了吗,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紧跟了上去。
「啊,果然来了呢」
刚还灵活地动来动去的岛村停了下来。
「可做的事没」
「没有嘛」
「如果和岛村待在一起也算事情的话……那还是有的」
而且,那是比任何事情都该优先的。「嗯嗯」岛村地随便点了点头。
「嘛,是那样呢,说不定上班后就没法经常一起睡了」
没错。尽管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开始正式工作以后,和岛村在一起的时间就会减少。既然如此,我想在还能待在一起的时间里,多做点些什么。所以我才不断追逐在岛村的身后,我可不是总跟在主人屁股后面的爱撒娇的小狗……大概不是。
和昨晚不同,岛村今天也将平静地钻进被窝,我再次感受到别样的紧张。到底在为什么紧张啊,我一边想着,中指附近开始抽筋。一松懈下身体就差点走出顺拐。可是,岛村怎么就能那么淡定地走过去呢。
「啊,得去下卫生间」
岛村突然改变目的地,走向玄关旁边的卫生间。留下我一个人踏着小碎步去往卧室。我犹豫着在哪里等着她,最终还是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了床上。
是惯用手的缘故吗,自然而然地我就睡在了床的右侧。这个房间是靠窗的一侧,我瞥了一眼放下窗帘的窗户,想象起窗帘之外的夜景。几束速度很快的光朝远方疾驰而去。
「怎么坐的这么老实?」
回到卧室的岛村疑惑地看着我。
「不、不自觉就」
「不知不觉都能摆出端正的姿势,真的是好孩子呢」
老婆婆语气的岛村也端坐在被子上。我们就这么端坐着在被子上对视,我各种忙活着……没错,一会儿回想起各种事,一会儿进行想象,一会儿打转眼睛。没什么——耳朵、滚烫的耳朵仿佛在自顾自地嘟囔,像找着借口似的。
「请,请多多关照!」
今后就要一起生活了,而我又意识到自己还没对此表示过,感情混杂在一起,变成十分夸张的模样。岛村也愣住了。
「彼此彼此」
她看起来有些在意,不过手头里还是掀开被子,把脚慢慢往里挪,就这样,空出了一点距离感。
「我只是字面意思」
「是这样吗」
就连岛村的语气都有些奇怪。「就是这样」,即使是这种干巴巴的回答,我也已经竭尽全力了。
「哎呀忘了」
岛村注意到了灯还没关,于是滚出被窝,弓着腰跑过去。
「关灯了哟」
「嗯」
「啪」——夜晚随着熄灯的声音而降临。
我听到岛村踏步跑来的声音。岛村再次回到被窝,让脑袋躺在枕头上,而我静静地看着她那松懈表情。
「岛村在睡觉的时候看起来很幸福呢」
「是吗?我不太清楚欸,毕竟没在镜子前睡过觉」
岛村捏起自己的脸颊揉成一团。「唔——」她貌似没什么头绪。
「但是呀,晚上睡觉不是会感到很放松嘛?想着,啊今天也平安无事结束了,之类的」
「我……想到明天的事情就平静不下来」
想想将要和岛村做的事,就够我每天手忙脚乱了。
「明天吗。明天呀,还要洗衣服和大扫除呢」
啊哈哈,岛村平缓的笑声与游离的目光一同浮现又一同消失。
「接下来得每天做饭、买东西,而且还要上班。要做的事一下暴增了,都是为了生活……说的也是呢,不加油可不行。嗯,赶紧睡觉然后好好加油吧」
岛村接受了事实,尽管看上去没一点儿干劲。
我和岛村互相对视着。就像在决胜谁先撇开视线或者闭上眼睛,彼此的眼瞳不断映照着对方。岛村的眼里有我,而我的眼里,也有岛村。在这无限循环往复的尽头,只有我和岛村的世界诞生了。
「乖,乖」
岛村伸手摸摸我的头,手臂的影子遮去了我一半的视线。
「突然,怎么了?」
「你一动不动地盯着看,我就以为是你想要摸摸头」
呜、我嘟了一下嘴唇,但是马上改变了念头。
「刚刚没有想,现在想了」
「安达时不时会讲出挺有禅意的话呢」
好难懂呀——岛村的嘀咕声宛如水面的波纹般均等地扩散开来,听起来很美妙。
仿佛缓缓倾注而下的泉水,夜晚流逝,我的睡前时光也愈渐充盈。
这就是,要和岛村共度的生活。
喜悦、柔软、好似要沉溺其中。
岛村就像一床高级的被子。……就不能来点诗意的比方吗?
柔软……豆腐……海绵……算了吧。
言归正传。
「……」
岛村的手还贴着我。
我和岛村联系在一起。
我是无法和他人共存的人。
与我相遇过的人基本都不曾喜欢上我。原因大多出在我身上,我们没有在彼此之间架起那座「关心」的桥梁,即便架上了,我也未能妥善地渡过,当自己正煞费苦心时,大家都已是渐行渐远了。对此,我未曾去追赶,仅仅是有气无力地步行。都是我不好。而我想必是一生都摆脱不掉这份缺点了。
因为,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我是无法和他人共存的人。
我是,只能和岛村一起生活的人。
我的愿望我的期待我的未来我的欲念我的细胞——一切欣喜皆与这件事密不可分。
岛村这一整体完美地契合了我所理想的存在方式。
只能与岛村一起生活的我喜欢上了岛村,然后她回应了我。
我究竟是,是多么地幸运啊。
「岛村」
「怎么啦」
ai——
「我爱你」
伴随着全身血液逆流般的感觉,我喃喃细语道。
岛村睁圆了双眼,笑了。
「啊哈」
她像打从心底开心一样,满脸笑容地把我的头发摸得一团糟。
在名为岛村的摇篮中,一天结束了。
不经意间,一只手轻轻搭上了那奔往幸福的脚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