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Ever15

自己那份躁动不安的心情,和球的弹跳声一致。

篮球像是直接敲击心脏一样弹跳着,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也许是因为蝉还没有习惯早起,拂晓时分很少有蝉鸣声。仿佛温热的暖帘就在在眼前一般,我带着这样的心情走在小镇里。只有把篮球拍在地上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夏天的空气被一瞬间撕裂。

暑假到来时,我被某些郁结于心东西所推动,一个人拿着球走着路上。虽然从早上就开始闷热到难以忍受,不过好在阳光还没有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离开家过了一段时间,没和父母打招呼就出了门,之后可能会被骂,一想到这些胃就感到刺痛。无论是看到父母的脸,还是回去,或是说话,都很麻烦。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沉浸在反抗期。但是,这种倦态感,令我无法从中脱身。

从家里走了挺远的一段路,跨过很长的桥。这座桥与其说很大,不如说很高。在几重螺旋状的桥下,有一张很久没有打扫,一端已经发黑的长椅,以及被同样对待的篮框。我在六角形的瓷砖上拍着球,确认没有其他人在使用篮球架。那是当然,毕竟这么早。

顶多就只有遛狗的人路过而已。

慢慢接近篮框,在适当的距离轻轻将球抛出。哐的一声,球砸在篮框前端,无力地落下。我接住弹起的球,这次要认真地瞄准篮框。因为和体育馆的篮框稍微有些不同,在力量的调整上有微妙的差异。

我总是先练习投篮。因为这是最令人感到开心的。运球的话,一开始由于进步很快也感到很开心,但因持球太多和其他部员吵架后,就不怎么感兴趣了。准确的说,把球拍在地上依然令人心动,但过人的动作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于是,我的篮球就变成了投篮练习。

把球投出去这种单纯的行为,马上就能看到结果,我想这也是让我长期着迷的原因。我总是在追求眼前的事情,所以,尽管如此,才会擅自对将来抱有茫然的不安。明明只看到眼前,却在想远方的事情。

虽然知道自己不合群,但却什么也做不到。

对于产生这种焦躁的契机,我无能为力。

对于逐渐衰老的朋友,我也是什么都做不了。

跳起,投出,捡回来。在球和篮框之间来回运动,感到疲劳的时候,头脑就不会为多余的事情烦恼。喜欢睡觉或许也是一种逃避的表现。

练习了这么久的投篮,却没有机会在三年级夏天的比赛中得分。我顶撞顾问的结果,就是被嫌弃然后一直坐冷板凳,我的社团活动也到此为止了。没有什么后悔的。

因为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萌生出作为团队一员所应有的意识。

……顾问不让我参加比赛是正确的。

没有机会去展示的投篮,一点点变得熟练起来,却无用武之地。

「哦,进了」

也许是因为汽车的声音偶尔中断了。

从背后传来了不超出自言自语范围内的细声低语。视线跟丢了滚动的球,我回过头去,那张脏兮兮的长椅上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一个人。

我和穿和服的女人四目相对。

在生活圈里没有机会看到的打扮和容貌,一瞬间令我的眼睛摇摆不定。

那个女人并没有因为对视而动摇,她亲切地微笑着。当然,之前完全没有见过面。她穿的衣服与在小镇上来来往往的人有着明显差别。

透明的,看起来像冰块一样……有这样的感觉。

外表非常考究,这样来形容不知是否恰当?

总而言之,大致说来,就是有大城市的气息。

那么,那个比我年长的城里女性到底是什么人呢。说实话,光是被她看着,就觉得很不舒服。但又没有理由和内容去搭话,只能跑去捡滚落的球。

收回球后,顺便转过头去,她当然还在。

和服女笑眯眯地一直看着这边。很难搞。我明明已经用险恶的视线表达了『你好烦人』的意思,但对方却完全没有反应。明明是在微笑地看着这边,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说起来那张长椅非常脏,她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坐着吗。一看就知道她的和服很昂贵,却似乎没有那种抗拒的意思。

我是想一个人待着才这么早来的,为什么会遇到这么个人。背后一直有视线,即使拍着球,困惑也没有中断。

无法无视她的情况下摆出投篮姿势,意识到有人看着,胳膊都畏缩了。

起跳的瞬间膝盖和上半身的动作乱七八糟,投之前就知道进不了。球偏离目标飞了出去,打到了篮板边缘。我小跑着拿回弹起的球,用手掌用力按住,想用球表面的触感将什么东西蒙混过去。

「真像一幅画」

呀,我吓了一跳。

声音很近,仿佛是在触摸后脑勺。我仰起头来扭过身子,回头一看,和服女站在背后。因为身高差产生压力,我又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早上好」

「……您,早上好?」

考虑到万一是认识的人而我却忘了的可能性,打了声招呼,但随即确信是我不认识的人。这种外表的人,就算再怎么不擅长记住别人的脸,也不可能忘记。

她的外表除了不常见的打扮以外,还有一头浅栗色的中长发。充满光泽的嘴唇。仿佛一碰就会弄脏,令人无法想象的白妙肌肤。柔和的表情轻巧地接住了我的视线并使其散落,没有产生回弹。飘来的香味,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给人一种马上能联想到花的柔和刺激。

而且。

靠近了才看到,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淡黄绿色的美丽眼睛,仿佛是来到了异国他乡。

「是初中生吧?」

「……是」

那个女的笑了起来,仿佛在为自己答对了而得意。虽然是很稳重的表情,但笑起来却丝毫不掩快乐。

「初三」

「……诶,你要怎样」

我没穿校服她就猜中了我的来历。仿佛是要把构成自己的线一根根抽出来的感觉,令人不愉快。

「我只是个大学生」

「……哦,这样啊」

她有着无论站在什么立场去评价,都无法藏得住的外表和双眸。

她年龄比我大,抬头看着高处的脑袋就能切实感受到。

「清早就来打篮球,真是健康呢」

「呃……」

为什么会来跟我搭话,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还完全没搞明白。

她抬起手,手心朝上,示意要我借她一下,我顿了一拍,把球放在她手上。和服,篮球。美女。和美女没有关系。和服什么的,在我们这个小镇有人穿吗。镇子上有一所大宅子,是那家的人吗。

「篮球啊,有多久没碰过了呢」

她用毫无经验的手法拍着球,然后照葫芦画瓢般地摆出姿势。她抬起手臂的时候,和服的袖子挂在胳膊上滑了下来,露出了上臂,不由得吸引了目光。

「比如说在约会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篮框和球,一边说话一边若无其事地举起球,摆出姿势,漂亮地投篮」

「啊?」

和服女投出的球笔直的砸在了后面的篮板上,弹了回来。和服女慌忙地微微弯下腰捡起球,将球举到额头前笑了笑。

「不是像画一样吗?」

「……没听说过」

其实,她只要仅仅拿着球走在路上,就足够吸引眼球了。就连细微的动作之间,都自然地形成了值得一看的样子。

外貌漂亮的女人,仅仅如此,就能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优势。

「唉……」

「怎么了,突然叹气」

而且她一直盯着我。

「为了和初中生交朋友而竭尽全力,真可悲啊」

「……你,什么意思」

「不过,倒是也不错」

和服女把球还给我。然后空下来的手,如同那个人的笑容一样绽放。

「下次见面时,教我打篮球吧。我想成为一幅画」

她轻轻挥手的动作,让人感觉比自己年长的同时,又很可爱。

这样的……可以共处,我产生了奇怪的感想。

和服女轻快地走了,仿佛可以无视夏日孕育出的潮湿暖帘。目送走她低调的脚步声和挺直的背脊。我被一个奇怪的女人搭话了。

……用目送来形容可以吗?好吧应该可以但……这样好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

还说什么下次,一般情况不会想到还有下次吧。我并不是每天都来这里,也没有严格遵守时间。就算和服女一直在这里,我不来也就结束了。大概,如果其中一方没有刻意行动,下一次偶然就不会出现。

但她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我觉得还会有。

虽然不是很长时间的对话,但她的存在很有色彩。

除了外表之外,那花香也让人觉得脑袋不舒服。

仿佛是有不存在的花瓣在脑海中绽放。

还会再来吗,我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长椅。

和服,黄绿色眼睛,笑容。

那个女人充满了与

我无缘,像是宝物一样的东西。

清晨的篮球架已经有人先来了。

「…………………………」

来的人才来,在的人已经在了。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语句。

没什么,自我简短地否定了一下。

只是因为醒的很早,家里人还在睡觉,为了不弄出声响我出了门,拿起篮球想找个能发挥精力的地方,仅此而已。虽然这是第二天。

「啊」

看到那个人回眸一笑,就觉得仿佛从早上开始的闷热空气都被一扫而光了。

有种清爽的感觉在那里。

包括外表在内,她应该是个很凉爽的人吧。通风性很好。或者也可以说是四面漏风。

不知道名字的和服女,拿着篮球朝这边走来。

「这个球是我昨天买的」

「我又没问……」

她的行为与对人和善的外表相冲突,反而令人产生警戒。

「胳膊以上的部位全都变得很健康了呢」

那其他部分呢?我从她的脚到肩膀观察了一下,感觉确实很难活动。

「明明是来运动的,我觉得不用穿成那样」

也有可能是只许穿这种和服的家庭里的人。这样的人,在这种时间来篮球架下晃悠,我觉得很奇怪。

「衣服嘛——,没办法,我也是有各种原因的」

她拽了拽和服的袖子,像是介绍似的展开微笑。

「我有不得不穿这种衣服来这里的理由。倒是也不讨厌和服,只是觉得太重了还是浴衣比较好」

「哦……」

「早上好」

她没有太在意我的反应,用温和的声音打招呼。

「……早上好」

老师也好,忙碌着擦肩而过的人们也罢……怎么说呢……那些有距离的大人,就像远处的建筑物一样,好多年前就在那里,仅仅是当作背景板,抬头仰望……他们是固定的吗?

虽然没法很好表达,但那是和自己无关的高度。

但这个人好像在自己踮一踮着脚尖就能够到的地方……接地气,这样说可以吗。应该说是能让人感受到的大人吧。比起社团的前辈更能让人感受到的人。

「那么,教我投球的方法吧」

她微笑着像是炫耀一样举起球。她的表情在大人和孩子之间很容易变换,不由得令人关注起来。是感情丰富呢,还是情绪不稳定。

「你说让我教你,但我也只是随便玩玩而已」

「那我就在旁边看着你投球来学习一下吧」

「请」,和服女礼貌地后退,让出场地。我没有答应要教她的记忆,虽然这样想着,但仍走上前抬头着篮框。像往常一样投出去就好了,意识到这一点,和往常一样扭曲骨骼。我跳了起来,将『该怎样做才好』的叫喊声抛诸脑后。

充满着不协调,在胳膊完全伸直之前就将球投了出去,球理所当然地没有命中,打到篮板上弹了回来。我想着是否要去捡,但还是向球跑去。

「双腿分开到和肩膀差不多,手臂抬高。这点很重要」

这样的表现被看到了啊,视线的所在之处有些尴尬。捡回球之后,和服女拿着篮球,笑着迎了上来。

「老师,还有别的吗」

听到老师这个称呼,我的侧腹感到有点痒,用手隔着衣服挠了挠。

「还有……想象着身体的中心有东西贯通的话会容易起跳……我是这么想的」

以那里为中心,笔直的起跳就行了。如果偏离的话,就没法很好地用上力气。就像刚才那样。

「OK老师」

「不是老师」

「我知道了,初中生!」

再怎么说转换地也太快了吧。

和服女分开双腿,脚上穿得是草履。完全不是运动的衣着。但只是把球举起来就能很好的成为一幅画。和服袖子下面露出的白色胳膊吸引了我的目光。

看起来很滑。

明明没有触摸却感到了那肌肤凉爽的温度。

她的胳膊为蓄力而弯曲,随后把球投出。

球比昨天飞得更高,打到篮框前面弹了起来。跳起的和服女头发和袖子上下起伏,花香就像是被扇动了似的涌向这边,要被呛到了。

「我击中了篮框」

「……是啊」

听她这么高兴地说着,我却只想捂住鼻子,反应很平静。和服女挥动手臂跑着去捡弹起的球。她跑动的方式一点也不老实,具有跃动感。

像是橄榄球触地得分一样,她把回收的球拿到长椅上放下。

然后大幅度迈着脚,一屁股坐在长椅上。

「要不要说说话?」

「有可以……说的吗?」

「没有的话我来想想」

「哎呀好帅啊」,我嘟囔了一句玩笑话。我也抱着球,走到和服女旁边。因为不想坐在长椅上,所以我像是以地球与月亮之间的距离感在周围走动。

「那我就问你,你为什么要和我搭话?」

「嗯?和女孩子搭话,除了出于本心以外就没有别的理由了」

那人一边用草履的尖轻轻踢掠着地面,一边清凉地说道。

「……本心?」

「而我对你是一点企图都没有。是健全的交流哦,极为健全」

「你在说什么呢,喂,层次太高了?还是太低了?」

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和服女像是看穿了我的困惑一样。

「啊,我呢,非常喜欢女高中生,请多关照」

她用送出名片的语气,把手放在胸前自我介绍。

声音和表情都很清爽,只有使用的词汇让人感受不同。

「女……高中生」

「嗯,而且我对女初中生就完全没有兴趣。能在这种地方做出区分好像是来自欲望的根源,很可靠哦」

不知道这个女的为什么要骄傲地眯起眼睛说话。

喜欢女高中生的……美女。

和服。花的气味。声音温和。

柔软。

要素太多,我都混乱了。

「女高中生很棒哦,明年你也一定会明白的」

「不,……我绝对不明白」

这个人说的非常喜欢是出于怎样的感情呢,就算可以想象也完全无法共情。我上了高中之后,会用闪闪发光的眼睛去看同年级的女高中生吗?

不可能吧。

对于不明白的事,我不想放任不管。

但是要问她喜欢女高中生的哪里,总觉得会一脚踩空,很可怕。

而且不加掩饰大大方方地说出这种话,这人没有常识性吗。

「呃,是那种类型……?的人啊」

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喜欢女高中生,从字面上来看就充满了一种危险的气息,这算是偏见吗。偏见是不好的,但是……这真的算是偏见吗,我歪起头想着。

「是的,女高中生专业」

「专业……」

难道还有专门的领域吗。获得了今后用不到的知识,大脑膨胀了起来。

「但现在算是加餐,和女孩子聊天也能得到满足」

面对她征求同意的视线,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眼神飘移。要是人生中也有篮球架就好了。在与他人的对话中,完全看不到篮框,需要思考的问题很多,最后只会觉得麻烦,成为『大』字型躺倒在地。

「因为你很可爱,今后肯定会有很多人关注你,接近你。我可能也是其中之一。从这些人身上吸取好感的养分,人生也会变得轻松。在这一点上我也不局限于女高中生」

「………………………………」

我只知道最后那句话不是眼中闪着光芒望着远处说的,但比起这个。

她说我很可爱。

这里的抓痕是最深的。

感受到不存在的风吹过脸颊,啪嗒啪嗒,无法平静下来。

「这样看的话,篮框又高又远啊」

在长椅上坐着的和服女,把手举在额头上。

比我高的人也会有这种感觉啊,我看向她视线的方向。

「不过那样就更有目标了。好」

和服女抓起球,推了一下长椅站了起来。不过她目标不是篮框,而是向市区方向投去目光,似乎是要回去了。

就要走了吗,不明白『就要』的由来,所以噤口不语。

和服女似乎看透了我的反应,抱着胳膊笑道。

「能见到你就很满足了」

「啊?…………啊?」

「对,就是看到那种表情」

面对和服女的微笑,此刻的我是怎样的表情呢。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会好好练习的。然后我们来决一胜负吧」

「决一胜负?」

「就比罚球好了,就这样吧。那再见了」

就像迅速打包好的包袱一样,分别的时候也很爽快。和服女左右玩弄着弹起的球,一边开心的走着,我恍惚地目送她。

从脚尖到头顶,就算被称作梦的延续也可以接受,她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女人。

「……还来?」

虽然想着还会来吗,但

转念又觉得,有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

明天再来的话,还会遇到和服女吗。

即使是不怎么认识的人,她的表情也是一眼就能感觉到很温柔。

这种温柔是基于怎样的感情产生的呢。就像想要窥视源泉一样,一旦看向深渊就会和什么东西对视,那样就回不来了。好奇心和恐惧像争夺球一样跳来跳去。

我感到手指根部有东西在一点点涌上来,但并不害怕。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醒来了。看了看枕边的表确认时间,翻了个身然后跳下床。一般来说,是健康的起床时间。头脑很清晰就像没睡一样,这种感觉反而很不好。

明明没有什么可慌张的。

我抬头望向充满光亮的窗帘,这个时候去还不在吧,随后连自己都感到惊讶,陷入了觉得很抱歉而又非常不舒服的心情之中,这样不好啊,我抓住胸口,蜷起了背。

一旦习惯,就会留下影响。

我有这样的预感,回想着过去,我闭上了眼睛。

从明天开始还是不去了,我想。

「说了不去,可还是醒了」

小学时的暑假,还能安心地睡到被母亲叫醒,到了初中以后,每当夏天来临,就觉得自己输给了酷暑。也许是因为神经过度外露,所以对各种事情都过敏。

就像在反省昨天的失败一样,从浅眠中爬出来的地方是寂静夜晚的边缘。意识像是要在黎明到来之前就从地表爬出来。别出来啊,我按住脑袋。

既然决定了不去,起来了也没办法。再次躺倒在被子上。闭上眼睛,睡到蝉鸣声响起的时间吧。虽然这么想,但眼皮深处的眼珠沉重得仿佛在主张自己的存在。这是与清醒完全不同的纠缠。

只见过两次面,不认识的大人。总觉得是就算见一百回面也不会了解的成熟女性。外表固然如此,更重要的是那股缠绵的香气似乎穿透了鼻子直接充满在脑海中。

我很抗拒就这样每天去见她。……讨厌她什么呢?厌恶感确实存在,但是抓不住它的形状。无论怎么触摸表面,也许都无法猜中它的形状。只是这样烦恼着肌肤就变得湿漉漉的。

心中不爽,闭着眼睛挠了挠头。干燥的头发仿佛可以轻松地撕裂指尖。

随意地低着头,想着和平常不一样的事,然而却总是会想到那个和服女。好讨厌啊,舔了舔位于脸颊内侧的感情。苦涩的味道。再加上一大早就开始的闷热,只会产生不愉快的东西。消解的方法,大概是去见那个女人。

见了面可以暂时缓解。

果然是像毒药一样的女人啊,我笑着想道。

发出笑声,微微睁开眼睛。

吓了我一跳。

睡着旁边被子里的妹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

「诶,啊……吵醒你了?」

上小学后,妹妹开始跟我分开被子睡。但有时会钻进我这边的被子。今天没有过来,取而代之的是死死盯着我的稚嫩视线。

「姐姐,你要去哪里?」

「诶?」

「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原来她注意到了啊,我有点惊讶。

「没什么……只是去散步」

「散步的话,我和姐姐一起去」

「诶——?」

「我也去」

「你啊……」

「有什么不好,偶尔也一起去玩玩嘛」

从昏暗的走廊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随后,房门打开。

母亲正抱着胳膊站在门口。

「刚上完厕所回来,因为听到声音就悄悄靠近了」

「啊,这……」

「那么,闺女你一大早要去哪里啊。男朋友吗?是男人吗?约会吗?」

「你傻啊」

把脸转向一边,在要缩回舌头的时候忍住了。

「啊,刚才你咂嘴了?」

「烦耶」

「哼,那种事情大家都知道」

完全没有要忍住的样子,母亲甚至笑了起来。她刺向我的侧腹,令我很烦躁。

「真是的,明明以前很可爱的」

「啊这样啊现在很不可爱呢」

「嗯,露着一副臭脸」

她说的太直白而又太不客气了,令我无语。

血色在脸部上下翻滚,温度差甚至让人感到寒意。

「啊,生气的表情稍微有点可爱」

泡沫顺着手臂的血管流下,那泡沫令我的指尖颤抖。

「烦死了……」

哇!我咬牙切齿地继续叫喊。

想要抑制住狠狠踩地板的冲动,真的,真的很难。我需要能让我消耗殆尽当场躺倒在地的能量。喊叫,挠着脸,一切都烦的想让我一直尖叫。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妹妹在我身边。

胃里还是热热的,我无视母亲的存在,走向玄关。

我不想出去,但我也不想待在这里。

妹妹跟了上来。

「…………………………」

我已经没有说服妹妹的力气了,她小小的鞋子整齐地放在我的鞋子旁边。

「路上小心」

「………………了」

只发出了像是撕碎了的卷心菜碎片一样小声的回答。

我带着年幼的妹妹,像融入了安静的街道一样走着。妹妹牵着我的手不时动来动去,弄得我有点痒。

「走了挺远的」

「我喜欢散步」

「……这样啊」

我知道对妹妹强硬是无意义的,我相信她是认真的。

在平常的路上,比平常更缓慢地走着。在与妹妹握着的手有汗水流下来时,我们走下螺旋桥,快要到了的时候,我坚定了一下心情,窥视情况。

仿佛是夜晚残渣所产生的黑暗。

长椅和篮球架下,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如果确认了这个之后就离去,空箱子般的心情该至于何方呢。

「你来打篮球吗」

把妹妹带到篮球架下,她朝着篮框小小的跳了一下。看着她一侧扎起的头发地上下晃动着,我觉得凝固着的愤怒表面崩塌了。

一起玩,和妹妹打篮球要怎么做才好呢。

「……唔」

把妹妹抱起来。

「哇」

确保高度之后,把球交给那只小手。

「你来拍球」

「哦,嗯」

如同说的那样,妹妹把球往地上扔。然后我调整高度和位置,她用手接住弹起的球。两手啪地一声打在球上,球弹得很高。还挺有力气的么,我大概是低估了她小小的身体。

就像这样,我帮着妹妹运球,追着球跑。妹妹也像她力量所展示的那样,渐渐令我感觉抱着的她身体越来越大,感受到重量的疼痛。一开始两腿还能轻快地交叉来回走着,后来就开始气喘吁吁了。

反正也没有人,我喘着粗气,弯下身体,在手和地面来回的球之间感到了视线。我回过头,额头上的汗水流入眼角,但还是顺着视线望去。

坐在长椅上的和服女,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

「什么时候……」

「刚刚」

和服女站起来,朝这边走来。怀里的妹妹有些警惕地靠在我身上。和鞋子完全不同的脚步声郑重而笔直地朝这边过来。

「早上好。你的……妹妹?」

妹妹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仰望着她,和服女露出微笑。

「看起来很可爱的年龄呢」

「姐姐,她是谁……?」

妹妹小声问道。这点我也很困惑啊,我的妹。

「姐姐的……朋友」

我编造了一个最容易理解,最能圆满收场的回答。

「我呢,现在你姐姐在教我打篮球」

说着,和服女微微蹲下,和妹妹的视线保持同样高度。

「小姑娘,我只有这个了,可以吗」

和服女从胸前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妹妹。

「什么?」

「喂鸽子的豆子」

「……真的就只有这个吗?」

「啊哈哈哈」

声音在高位持续跳跃,是令人愉悦的笑声。

「没有鸽子啊」

妹妹四下张望确认着瓷砖状的地面。

「如果喂食的话它们就会待在那里,所以要选择合适的地方和对象」

那你为啥要给她这个。

「没有鸽子的时候,我就会这样」

和服女解开袋子,把干燥的豆子送到自己嘴里。咔嚓咔嚓,发出清脆的咀嚼声。吃下去了,我瞪大了眼睛,妹妹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豆子放进嘴里。

「啊,等一下」

「不要紧的」

和服女或者说是鸽子女慢慢地吃着豆子。妹妹一开始也快乐地嚼着,但渐渐地,眉头就往中间靠拢了。

「没味道」

「是吧?」

和服女满意地笑着,又拿了一颗豆子放进嘴里。

「要吃吗?」

和服女向看起来很闲的我问道。

「不用了」

「嗯嗯」

无论回答什么,她都是像这样点头的,脑袋的动作很随意。

「有花的香味」

妹妹可爱地动着鼻子,凑近和服女的脸。似乎是注意到了气味的来源,妹妹靠近她的时候吓了一跳,肩膀上下起伏。

「花花人」

妹妹随便起了个名字。

「这个不错呢」

和服女出于真心地脸颊绽放出喜悦。

「要是能拿出花就好了呢,可我却只有这种东西」

「你还有啊」

看到和服女人又拿出一袋豆子,妹妹的脸颊放松了下来。她嘿嘿地笑着。

似乎是收下了。

「是豆子人」

「唔——,还是花花人比较好,就那个吧」

和服女做出恳求的样子双手合十,妹妹还在笑着。别说我了,没想到就连平时一向乖巧的妹妹,也像被水溶化了一样很快和她熟悉起来。而且是转眼之间。

端庄的外表中带着一丝天真无邪,这算是甜美的诱惑吗。

……既然如此,就拜托一下吧。

「那个,能帮我看一下妹妹吗」

胳膊很累。而且,抱着她自己就没法练习了。

不过到这句话,和服女的语气稍微变得强硬了一些。

「不行不行,你在说什么呢」

她像是在说教似的,双手叉腰。

「对只说过几句话的人,就算外表再好,也不能把妹妹托付给她」

「唔……」

她用着和之前一样端庄的声音,连言行都突然变得正常起来,看上去很有说服力。

「听好了,不能轻易相信别人。如果是珍爱的妹妹,就不能放开手,要自己保护她。所谓的变态,都是会把外表弄得很漂亮然后对猎物下手的」

「……那你是变态吗?」

唔——,和服女像是在面对难题似的眼神漂移。

「嘛,也会有这种时候吧」

「一般情况没有」

虽然看起来没有一般情况。

「先不说我,你要好好照顾妹妹。我可能没法做到了」

「你有妹妹吗?」

「谁知道呢」

她轻浮地歪着脖子,眼睛偏移望向天空。嘴唇像半月一样扭曲地笑着。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但她想要说的话是正确的,而且不可思议的对那些话没有反感。可能是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尖锐吧。

但是不尖锐,就意味着没有办法看清本质。

「如果有的话我会好好珍爱她的。这也是多亏了你」

「多亏了……」

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觉得你如此珍爱妹妹的样子,真的很好呢」

珍爱……地看着怀中的妹妹。倒是也没有刻意去这样做,我不是那种复杂的人。我很单纯,全部都是。

「所以,你和妹妹去玩吧」

和服女又与妹妹的目光相对,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你也想和姐姐一起玩吧」

「……嗯」

对答结束,和服女笑眯眯地抬头看着我。然后突然露齿一笑。

「但要把我一个人晾在一边的话我就太无聊了,所以一起玩吧,就这么决定了」

「……谁跟你决定了」

「是我!」

啪地一声,和服女和妹妹兴高采烈地击掌。我看了一眼怀里的妹妹,非常怕生的妹妹能如此与她合得来,反而让我感到有些警戒。

这个人很擅长深入人心。意识一旦放松,四处摇摆的时候,她就会向这边靠近。这是由于优秀的容貌,笑容的营造,高昂的声调和语言的选择等各种因素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吧。而且,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巧合,其恐怖程度会有所不同。

「玩什么呢?我穿成这样,很擅长玩丢沙包哦,虽然现在没有沙包」

「丢沙包?」

「啊,要从这里开始说明吗。感受到了代沟」

和服女的手催促似的伸向我。我盯着她向上的手掌,把球递给她。今天和服女好像没有带球来。她半弯着腰,啪啪啪啪地高速拍着球。像是故意展示一般,向妹妹夸耀着。

虽然很努力,但这既不是沙包也不是毽子球吧。

被得意的和服女所吸引,妹妹伸出手。把球递给她后,和服女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作为姐姐,你教教她吧」

和服女一边用力挥动着右手,一边像是交换似的退到一边。

「姐姐」

传来了妹妹的呼唤声。在我更小的时候,听到那个声音,总是跑过去。

姐姐我很高兴。

「……运球呢,要这样……一开始要慢慢地……」

妹妹按照我教的那样把拍着球,我保持了一段距离照看着她。在那旁边,太阳和影子相依着变长。从面容明朗的女人所伸出的谈谈人影,很轻松的盖住了我。

我盯着那影子的根部看,「怎么了?」,她温柔地向我打招呼。

「……我觉得你很高」

从脚下。

「啊,也许是吧。不过你是初中生,还会再长高的」

「初中生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是好事」

「啊?」

「没什么哈哈哈」

她毫不掩饰地笑着说道。

「你是初三,已经退出社团了吧」

「嗯」

她是怎么看出来我是初三的,到现在还是个谜。

「最后的比赛怎么样?满意吗?」

突然用亲戚一样的距离感提出问题,让我不知所措。满意不满意什么的,我移开了视线。

「我没有参加比赛……没什么」

「哦,你……是啊,可能是老师不太喜欢的孩子」

明明我藏着话,可却立刻被她看穿了。简直就像是为了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才说了社团活动的事,我猜。

「和老师没关系」

「我觉得有」

「如果有才能又很擅长的话,就可以无视这些,会有上场机会的」

听了我的这些意见,和服女像是以年长的感觉,眯着眼睛笑道。

「真年轻呢,倒不如说是靠得住」

「……瞧不起我吗?」

「只是觉得太耀眼了」

每次我要伸出反感的手时,她就会立刻抛出话题牵制我。

「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你有没有感受过才能这种东西?」

「……不知道」

对于这种事情印象不深,或许就是没有才能的证明。

「……才能是什么?」

我反问道。站在让人脖子酸痛的角度上的大人,马上回答了我的问题。

「所谓有才能,就是能做到没教过的事吧」

和服女向着运球稍微稳定一些的妹妹挥了挥手。

「虽然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还是在我自己这里找到了头绪。怎么说呢……就像是生下来就有答案一样,有时会有这样的人」

「……哦」

和服女的话语中没有羡慕之意,马上又像开玩笑似的提高声调。

「所以我偶尔会想,或许我在某种意义上也有才能」

哈哈哈,轻浮的笑声在我的肌肤回响。

「是什么?」

「嗯?可以让女孩子变得下……温柔的才能」

「啥呀……」

也许是没说惯吧,总觉得温柔两个字说得不太顺口。

虽然她的打扮很稳重,但脚步和气息却轻快地从我旁边离开。出现的时候是这样,消失的时候也是这样,感觉她很轻快地就走了。

「那个」

「什么」

像是要挡在妹妹前面,和服女张开手臂看向这边。

「……我很丑吗?」

我现在是用怎样的表情,在问这个问题呢。

虽然我知道我低着头,仿佛淡淡的黎明很刺眼。

「非常可爱」

她毫不害羞地,温柔地断言道。

话语就像朝阳,厚厚地抹在我脸上。

「可爱程度班级前三!」

「……哇」

比想象的要高很多,虽然这是一个很难让人盲目得意的位置。

当面说我可爱的,只有这个和服女。

本应是最关注我的母亲,却断言我很丑。该相信谁呢,虽然很讨厌,不过还是应该相信母亲吧。

那么这个人是在说谎吗?

稍微想了想,发现并非如此。

那一定是,母亲和这个人所看到的脸不一样吧。

「姐姐,抱抱……」

「胳膊很累了」

但还是起了她。

回家的路上也抱着妹妹上了螺旋状的桥,和染红的朝阳赛跑,变得汗流浃背。比起心情,我更清楚不再想带妹妹去桥下的理由。下次就去附近的公园吧。

回去冲个澡吧,我一边计划着一边找家里的钥匙。

「姐姐的事,要对妈妈保密哦」

进家门之前,我先委婉地叮嘱妹妹。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

,是秘密人物」

我随便想到的这个表达,说不定意外地抓住了本质。

嘘——,我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将脸凑过去,妹妹「噢——」了一声,两眼放光。好像成功地拉拢了她。就算说遇到了可疑的大人,也只会让人觉得麻烦。我不想再和母亲增加无谓的争吵。

「下次再玩吧,姐姐」

「呃,嗯……」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姐姐,只能含糊地回答。

和服女,和服大姐姐。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知道的只有具有冲击性的姣好面容,待人接物的举止温柔,身上被花香包围,让人怀疑是和服模样的花长在身上。

不敢想象这种身边没有的生物,竟然生活在我的人生和这个小镇相连的世界里。

我仿佛看到了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罕见而美丽的蝴蝶。

可不知为何,变得不想去了。

就像没有放置的闹钟起了作用一样,早上醒来,看到妹妹的脚在被窝里扭动,就不想起床了。

「姐姐……?」

听到妹妹睡意朦胧的声音,我佯装不知。

「……今天要睡觉」

我催促妹妹接着睡。妹妹像奶油融化一样,慢慢的又睡着了。看到这一幕,我也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无论逃到哪里,盖着的被子马上又会热起来。

就像在泥潭中挣扎着一样。

睡不着觉的时候,想到的是以前的朋友。

樽见。小学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她是我每天都会见面的朋友。但升上初中的时候班级分开,之后就渐渐疏远了。

现在就算是在学校的走廊上擦肩而过也不会注意到她。有人说所谓的朋友不过是如此而已。理所当然的关系,如果不好好关注,就会变得不再理所当然。即使一直注视着,也总有一天会风化。我最近才注意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说起朋友,住在乡下祖父母家的小刚也是如此。最近它是那副无法掩饰的虚弱的样子,年纪大了行动迟缓,光是跟着我就很吃力。

从看到它那个样子开始我就变得很着急,焦虑,无法安定下来。

胃像是在哭一样,一直在痛。

紧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在去小学的路上,有户人家养了只大狗。每当上学的孩子们浩浩荡荡地从那户人家门口经过时,狗总是跑到门外坐着。

路过的孩子们向狗狗打招呼。我当然也总是笑眯眯的向它问候。但是有一天,那户人家的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那只狗搬到另外一户人家去了感谢大家之类的话。旁边贴着狗狗的照片并附上留言,仿佛真的是狗狗在这样说一样。当时我只是觉得很遗憾,但现在,我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小刚会去哪里呢。

对于这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我的眼睑中有一条白线在流淌。凝视着它像流星一样留下轨迹并消失,我不知不觉间感到意识消沉。

啊,原来是为了逃避可怕的事情啊,我想。

最近,全是在想这些。

如果只是想着将来的事情,就会变得无法行动,所以要勉强自己看现在。

妹妹还在睡觉。好好睡觉是好孩子的证明。她睡得很熟吗,我看了她一会,听她发出稳健的呼吸声,很好,我从薄被子里出来。

带妹妹去外面,无论如何都是又费心又累。偶尔的话还好,每次都带上就麻烦了。不吵醒她走出房间,母亲是否起床了呢,我一边想着一边从卧室前走过,在玄关换上鞋子。我至今才意识到,每次都是刚睡醒的样子就出门了,连翘起的头发都没有整理。

距离最后一次和妹妹一起出去,已经过去五天了。

隔了五天,朋友就会变成只是认识的另一个班的人。那个和服女说不定也是早就不见了。『又没什么关系』,我嘟囔着抱起篮球,朝那个场地跑去。没有做准备运动,稍微跑起来身体中的体温就慢慢上升,雾一样的困意也消散了。

跑着下螺旋桥可能还是第一次。每一次加速,墙壁那边的大楼就会隐藏起来。也许是因为气温比平时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暑热并没有缠着我。

身体变轻,就会产生一切都很顺利的错觉。

下了桥,继续小跑着来到篮球架下面。跑到终点呼了一口气,环顾四周,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那就好』,我拍打着篮球。

跑完之后,轻轻地伸展身体放松。我伸直手臂,胳膊发出舒服的声音。我不经意地吐了一口气,顺便转动肩膀。

一个人都没有,要问我是来做什么,我当然是来练习的。

最初只是为了这个。然而后来遇到了奇怪的人,状态也变得不好了。

然后现在,事情的流向又要恢复原状了。一定是这样。

「啊」

听到有人叫我,我扭过肩膀转过头去。回头的时候,觉得是不同的声音。

「…………学姐?」

「果然是学妹啊」

路过的是已经毕业的社团学姐。穿着朴素的短袖,脚上是凉鞋。一副清晨散步模样的学姐看到我,走了过来。

学姐从社团退出时,是否跟她说过话也记不清了。

「…………………………」

「什么呀,你刚才那明显的失望表情」

「没什么」

失望什么的,并没有。

衣服虽然朴素,但学姐的头还是那么华丽。天然的金发,给人一种异国他乡的感觉。在初中里也经常引人注目。即使在比赛中,只要一动就会受到周围的关注,她本人似乎对此感到很痛苦。

「不参加社团活动了还继续练习,了不起呢」

「嘛,只是打发时间」

「应考生这么闲没问题吗?」

「算是吧」

学姐没有问我大赛怎么样之类的,也许不用问就已经猜到了吧。

「学姐呢?」

成为高中生的学姐,抬头看了看篮框,缓缓地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也没有热衷于学习……就随随便便的」

「哦……」

或许是为了搭配金线一样的头发,学姐的侧脸看上去很淡。给人强烈的梦幻感。她和我不同,是班上数一数二的美女,想必周围的人对她的关心也超出常人。但是学姐每天都给人很忙碌的感觉,似乎不想和周围的人有过多交往。

现在也能感受到和那时一样的气氛。

……是啊,能切实地感受到。

和分别的人没有能够不可思议般相遇,但即使相遇了也会因不顺畅而受阻。

如果遇到了樽见,也一定会这样吧。

察觉到对话已经中断,学姐轻轻挥了挥手,转过身去。

「再见」

「再见了」

话刚一说出口就觉得稍微有些冷漠,但学姐毫不在意地走开了。

这种温度感,我觉得很容易接受。

她是社团里的学姐中最容易说话的人。彼此待人都不是很友善,但也许反而更容易产生共鸣。学姐说回到家还要做家务,抱怨不少。大概是很辛苦的生活方式吧,我怀着与己无关的同情。

我想,大概没有机会和学姐再见面了。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小镇,但至今为止已经有很多人变成了这样。明明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真是不可思议。

在这个看似很小的镇子里,一定生活着比想象中更多的人吧。

拿着球在手中旋转,正要走到篮下重新开始练习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桥墩的背后,有个人影正盯着这边。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的看到那双眼睛是黄绿色的。

「…………………………」

「…………………………」

「………………喂」

眼神交汇好几次却一直躲着不动,这是怎么回事,我犹豫要不要靠近,于是试着招了招手。我刚一招手,穿着紫藤色和服的女人从阴影中跑了过来。仔细一看,今天穿的不是厚实的和服,而是轻薄的浴衣。也许是这个原因,她看起来比平时跑的更轻快了。

「早上好」

「……早上好,为什么要藏起来」

「嗯,没什么意义。只是很享受躲在暗处的状态」

「啊,这样啊……」

什么都能享受的吗,简直跟我母亲一样。

「刚才来的时候,你正站在那里发呆,想着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就藏了起来。结果很快就暴露了」

「……因为我碰巧感受到了视线」

如果马上注意到,就好像是我在找她一样,令我很抗拒。听她的意思,好像没有看到学姐。学姐是女高中生,眼前的女人如果看到的话也许会很高兴。单从字面上看,确实是了不起的变态。

「今天你妹妹不在呢,真遗憾」

她像是在找东西一样窥视我的胸口。有必要窥视吗?我微微一笑。

「你这么喜欢她吗?」

虽然好像妹妹对这个和服女意外地信任。

「与其说喜欢那个孩子,不如说喜欢看着你对她那么温柔的样子」

就像抚摸着

手感很好的布一样说出喜欢,让我有些害羞。

被说喜欢这件事本身,倒是无所谓。

「你最近没来啊,睡过头了?」

「……又没有约好要来」

「是啊」,和服女毫无波动的声音平静而温柔。

「其实我两天前就办完了事情,但还是想打声招呼,所以没什么事就来了,早上在这边等着你」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每一句表达中都混着不稳定的东西,体会其内容,嘟囔着「打招呼」。

「啊,你以后不来了啊」

「嗯,我暂时不会来了」

「……哦」

「寂寞了吗?」

「完全没有」

坚持说没有来见她的打算,有点勉强。

「所以今天稍微聊聊吧」

「可以是可以……」

和服女走向长椅。然后毫不犹豫地坐下。她用『请坐在旁边』的动作邀请我,但一看到长椅上的黑斑,就有点腿发软。

「啊,怕脏吗?那就坐我腿上吧」

她张开手臂,笑容像开门一样绽放。这里这里,她的腿上下跳动。

坐在腿上……我吗?初中生,坐在大人身上?

如果是妹妹还好说,她的平衡性似乎相当差。

我以为这是恶作剧,就试着走近。她的笑容和手臂还没有收回。站在和服女的腿前。没有消失。转过身背对着他,稍微弯曲膝盖。open your mind now。

「不是,你差不多该拒绝了吧」

「我说了请坐」

「虽然是说了……」

和服女依旧笑眯眯的。让人能同时产生安心和警戒的,不安定的美。她的表情没有缺陷,所以有人靠近并且加入是可以的吗……大概会有这样的不安。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一直用屁股对着她,我有点抵触,然而真的要坐下,也会有障碍。说起来和家人以外的人接触怎么说呢……不习惯。

「唔——,这也是人体的奥秘呢」

「诶?什么?」

「看着初中生的屁股就完全没有心动感,是大脑的哪个部分做了怎样的判断和运作呢」

「鬼知道……」

「如果是女高中生的屁股,我就无法离开视线,但我现在还有闲情欣赏风景」

咦……这个人,莫非已经完蛋了?

除了长相好和温柔之外,似乎没有值得称赞的地方。

虽然有这些就够了。

「一直像坐着空气椅子那样,不累吗?」

「只能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脖子内侧特别用力,感觉后脑勺附近被削平了。

「一直选择痛苦的生活方式,真帅呢」

「挖苦我?」

「嗯」

「……说的这么直接」

这种肯定的方式,不知为一下子渗入进来。

就像是用清水洗脸一样,适当的温度。

我屈服了,在和服女旁边坐了下来。弄脏衣服什么的,就不管了。而且本来穿衣服就是为了不弄脏肌肤,我想这才是衣服正确的使用方法。

陈旧的长椅承受着我的体重,发出吱吱的响声。别发出声啊。

坐着也不是很舒服,感觉和坐在地上没有太大区别。

「欢迎光临」

「……这又不是你家」

嘿嘿,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大概这是至今为止最近的距离面对和服女绽放的笑容。也许是因为穿着轻薄浴衣和距离之类的很多原因,我第一次注意到一件事。

这个女的胸好大。

所以怎么说呢。

意识到的时候,视线就会从脸转到那边。

「啊,你在看我胸」

「啊?」

因为说中了,装傻的时候将视线撇开,于是什么也没看见。

「真是青春期呢,不过我的青春期早就过了还是很喜欢」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其实很容易理解吧,这样的自嘲表现出了动摇。

和服女仿佛是炫耀般的挺起胸部,拍了拍,继续说道。

「很抱歉胸部的事情先放一边,来说另一个正经的话题」

「刚才那个算正经吗……」

「你一直都是很痛苦的表情」

她真的是用与刚才同样的温度和语气,说了那样的话。

看不见的手指将我的胸口撞飞。

虽然有很多人说我总是在生气,但说我表情痛苦的,还是第一次。

「我很痛苦吗」

「非常」

盘踞在心中,令人不愉快的东西的真面目,一下子就被说中了。

我很痛苦吗。

什么东西痛苦?

隐藏起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痛苦?

打算无视的东西。

什么东西苦涩?

处于井底,被本该无所谓的他人的笑容照亮而显露出来。

拖着腮,身体向前倾,因刺眼的光线而闭上眼睛。

我采取了这样的姿势,支撑着的东西,滚落了下来。

「乡下老家的狗,没什么精神」

讨厌,难过,痛苦,紧张。

「也许是因为这个……才会一直消沉」

如果承认的话,自己焦躁的答案其实很简单。

好可怕。

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的东西。

闭上眼睛的时候,在某个地方有人会死去的世界里。

「这样啊」

和服女的反应很简短。那倒是没错,毕竟是别人的事,而且是从来没见过的狗的事。

但和服女的手却将我的头抱住搂在怀里。像是很熟练的动作。

这个人至今为止对多少人做过这样的事,今后又会对什么人做这样的事呢?虽然有点在意,但还是把头埋在胸前。

仿佛连发根都充满了香味……就像躺着花田里。

靠在别人身上的,平静和温暖,以及不稳定。

还不习惯。

躁动不安。

然而,身体却像沉浸在重力中一样,动弹不得。

没有流泪,却怎么也抬不起头。

「虽然是很难过的事……但还是请珍惜这种痛苦的感觉」

花田的另一侧,传来了另一个躺着的声音。

「从本心出发,还是不要逃避比较好」

和服女声音中纤细的部分,第一次暴露了出来。

但是这样的大人所说的话,对我还说还很难。

像球一样被抱着,究竟过了多久呢。

「冷静下来了?」

「…………嗯」

如果是平时的话就会蹬着地面反弹而起,现在却不想动。

踩在花田上,也许是一种浪费。

「如果你现在不是初中生的话……真是遗憾的相遇」

「……鬼知道」

如果我是女高中生的话,这个人会把我怎么样呢。

如果有那种时候,我还能笑出来吗。

「冷静下来了?」

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那当然」

这次没有含糊不清而是认真回答了。

像是在等待着这句话,和服女松开了我的头。

「那么,我们决一胜负吧」

「诶?」

「不是说稍作练习就要决一胜负吗」

和服女站了起来,我也一起离开长椅。然后拍了拍屁股。

难道说她是为了这件没有了结的事情,才特意来这里的吗。

该说是守规矩呢,还是怎么说呢。

「输了的话,不管对方提什么要求都要听」

「就算你这么说……」

像约定的那样被甩了也很麻烦。被这种带点危险气味的女人抓住点什么东西,就等同于心脏被抓住了。

「只是我之前说过,我对初中生不感兴趣,所以从你那里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

既然不感兴趣,为什么要和我打招呼呢。

是单纯的打发时间,还是有什么地方在说谎。她待人和善的背后,隐藏着很多东西。

「诶,你有胜算吗?」

对于我的戏言,和服女只是微微一笑。感觉这是至今为止,最成熟的表情。

「你先投」

仿佛是想看着我赢似的,和服女催促道。

我遵从着她的指引,走到前面。

把球拍了两三回,调整好节奏后,在面前摆好姿势。

球的重量对于手腕很舒适。

长吸一口气,长呼一口气。

在挖掘心灵般长时间的深呼吸之后,我享受着氧气在身体中环绕的感觉。顺带着余留在头发上的花香也传遍全身。

花的姐姐。

心脏开始跳动的同时,积蓄力量。

每天练习,好不容易在立足点处一点点垒起的石头,就要接近终点,结果却没有用武之地。但是现在,我站在那个最高的地方。

然后就像是要从那里跳下来一样,毫不畏惧地和球一起跳了起来。

垒起的石头无

声崩塌,双脚在空中徘徊。我目送着球。抛物线毫不拖泥带水,离朝日还很远,但昏暗的天空挂着的云彩很漂亮。

然后,从手臂传来的东西令整个胳膊麻痹。

喜悦像电流流动一样。

「你赢了」

落下的地方,有祝福等着我。

似乎对看到的结果很满意,那个人笑着。像是被那朵花所吸引,我靠近她。

但现在满足还太早了,我作为老师告诉她。

「给」

把捡回来的球递给和服女。

回想起来,社团活动的时候,我好像没有好好给人传过球。

「好不容易练习了这么久,试试看吧」

像我一样。

「如果进球的话,就算你赢」

为什么我会说这样的话,只能说是心情使然吧。

也许是因为一直坚持的练习达到了目的,所以才会有些兴奋。

「可以吗?」

「你赢了的话,你说的我都会听的」

我点了点头,和服女「唔——」了一声,眼神游移。

「虽然你这么说,就算你要让给我,我也不会动心」

「为什么?」

「还是让对方叫我做些什么比较开心」

「……唔呃」

像至今为止都隐藏起来的,她嘴角上扬的样子令我的浑身不舒服。我也在笑,但脊椎骨像是要刺破皮一样僵硬。

果然是个可怕的女人。

那个可怕的女人走上前,从下方拖着篮球。也许是因为背部直挺姿态端正,光是这样就能成为镇上的一道风景。我没有想『别进』,也没有想『进去』,只是怀着祈祷般的心情凝视她的身影。

和服女按照教的那样漂亮地跳起,以柔和的动作将球投出。轨迹虽然平缓,却没有摇晃笔直的地着篮框前进。

然后哐当地,发出美妙的声音。

那是尽全力抵抗,仿佛挥舞着拳头般的有力声音。

但是那样的声音是不行的。

和服女微笑着,目光追随弹回来的球。

「输了也没关系,能让我投到进球为止吗?」

「请便」

成熟的大人像小女孩一样朝着球跑去。

和服女在四次投歪了之后,终于在第五投赢得篮框的青睐,命中了。

「老师,球进了篮框我很开心」

学生高兴的报告。姿势乱七八糟,教过的东西几乎都没做到,投篮的方式也很随便,但她的笑容很灿烂,额头上的汗水闪闪发光很漂亮,香气就如同花束一般。

「毕业了」

把所有的抱怨都踢飞,送出了这句话。

和服女把球还给我,愉快地笑着。

对于我那无聊的表情,爽朗地一笑了之。

「你赢了,有什么要求吗?」

就像这个人对我什么愿望都没有一样,我也没法一下子就提出要求。

没有欲求,但是只是在意,再次相遇的关系。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吧。

「那就……如果找到了妹妹,要对她好」

「……妹妹?」

「抱着她,跑来跑去……那个很辛苦的」

看着她的总是很清爽的表情,稍微有点来气,想让她也辛苦一下。

「啊,弟弟也一样哦」

因为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所以慌忙补充道。身边没有的东西,自然会从头脑中被排除。想要改变大脑的结构是很难的,所以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只能把不想要排除的东西一直放在身边。

虽然不知道是很快还是很远,但眼前的这个人也会从我心中消失。

像是留有一丝恋恋不舍,我抬头仰望着。

「知道了,我保证」

和服女没有多说什么,坦率地接受了。她脸上浮出的笑容不是装饰,心里也没有觉得麻烦。毫不掩饰,真实地表现出自己。

为什么我会知道呢,因为我现在大概也是这样。

「那么就,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如果你没有女朋友,我们来约会吧」

我没有明白这个『那么就』是从哪里来的。

「女朋友」

不是男朋友。话题一下子跳跃了起来,「哦」,我摇了摇肩膀。

就像对于我肩膀的动作刚到满足一样。和服女也在微微摇晃。

和服女……直到最后,我们也没有相互报上姓名。这是一场没有令人感到痛苦的相遇和离别。拍着球,在场地绕来绕去,投篮,没有停歇地去接回投偏了的球。

咚咚咚,没有跳起来,却能感受到脚底传来节奏的声音。

「……啊哈」

变成了一个人,发出奇怪的笑声。哈,哈,像小石子一样漏出来的笑还在继续。肩膀和脸颊很轻。从后脑勺推着我的焦虑感消失了,身体很轻松的前进。

仰望着毫无声息,如波浪般涌来的清晨。比晚霞更淡的橙色光辉填满高楼间的缝隙。粗涩的薄云,以及云层深处堆积着的积雨云扩散开来。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声在道路上形成漩涡,扬起的风的温热和气味不可思议地令我的嘴角放松下来。

我感觉真的很久没有和黎明面对面了。

无论我是睡懒觉,还是利落地起床,一天都会开始,然后结束,我体会到这种宽广的胸怀,停止了操之过急的心情。冒出的汗水也就这样,尽情的洒在朝霞的波浪上。

虽然不明白,因为变得开心了,心情轻松了不少。

也许就是这么单纯的事情。

我很兴奋。

还不坏。是的,心情还不坏。

很难捉摸她到底有几分认真,但我的内心深处确实感受到了什么。

她的笑声中包含着清爽的余味,同时也带着一丝冰冷。

未知感觉环绕心脏,让我安静地感受到无比的心情。

就像轻轻地戳着浮起来的泡沫,让它弹开一样,平静而兴奋的矛盾感。

这种心情的真相难道说是。

不会吧。

……初恋?

「说笑的啦」

我开着玩笑,把球拍得更高。

然后。

接住弹起的球,在伸出手臂的相反方向。一个女孩似乎很无聊地骑着自行车,冲下桥去。

彼此几乎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就离开了,仅仅是这样的擦肩而过。

但走了没多久,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孩随风飘动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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