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旬某个假日早晨。我来爸妈坟前扫墓。
打扫完墓地并摆上新鲜花束后,我在墓前蹲下,合掌说道:
「那个呀,馨踩到玻璃受了重伤,虽然我们的灵力很强,伤口复原比一般人快,而且还有由理帮忙治疗,所以已经几乎痊愈了。但为了避免让医生觉得复原速度快得太不寻常,还特别减缓愈合速度,不要那么早完全康复。这真的是很奇怪对吧~?」
我忍不住一股脑报告最近发生的事情,这是每个月一次的例行公事。
爸妈在我国中二年级时,因为某起意外过世。
妈妈是干练的职业妇女,但个性有些大而化之,是位爽朗的女性。爸爸则相反,性格沉静居家,是位非常疼爱小孩的男性,印象中小时候他常常带我去浅草花屋敷游乐园玩。
爸妈都有工作,我是个钥匙儿童,不过馨和由理总是陪着我,我从来就不曾感到寂寞。晚餐经常是家人聚在一块儿吃,最重要的是,每次全家齐聚一堂时,我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是和乐又热闹的一家子。
的确,或许我看起来就很难称得上是个普通的孩子。
我也从不曾在双亲在世时,向他们提及上辈子或妖怪的事、甚至是关于我自己的事……
即使如此,他们仍旧深信我是他们可爱的孩子,没有丝毫怀疑。
为了不要让食量特大的我饿到,妈妈总是会预先做好大量的巨型饭团摆在厨房餐桌上。随着时间经过,变得湿润而黏附在白饭上的海苔还有绝妙盐味让人胃口大开。有柴鱼片和腌梅子的饭团是我最喜欢的点心。
小学放学后一回到家,我总是三两下就把点心扫得清洁溜溜。即使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想念那个滋味想得不得了。
「我以前吃了这么多妈妈捏的饭团,居然还能维持这么苗条的身材,我的体质实在是令太多女生嫉妒了吧……」
我随意说完这段无关紧要的小事,接着就站起身准备离去。
「爸、妈,拜拜,我下次再来喔。」
我朝着没有任何人在的墓碑挥挥手。这也是每次都要做的例行公事。
飘荡在此地的线香气味让人心情平静,也令人感到怀念,甚至有种悲伤的感觉。
「哇啊!」
灵园入口的高耸树木上,突然有一只漆黑的乌鸦振翅高飞,吓得我弹了起来。那只乌鸦悠然朝天空翩翩飞去。
「乌鸦……这么说起来,我记得千年前的茨姬,有个家仆是一只拥有金色双眸的乌鸦吧。」
勾起怀旧思绪的香气,和刚刚乌鸦从眼前飞过的画面,令我突然忆起千年前的家仆……
过去,茨木童子拥有称为四家仆的四个追随者。其中有像阿水这样能够再度相会的家仆,也有些伙伴至今还无缘聚首。
乌鸦那个孩子,现在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就算见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声音,甚至,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们也别诅咒这份命运,绝对不能糟蹋自己的生命,要为了你们自己,坚强地活下去……』
茨姬对着有如家人或亲生孩子般重要的家仆们,留下这几句话。
因为他们是打从心底重视我,但如果只把我当作人生的准则,这实在太危险了。
妖怪很长寿,如果是大妖怪,甚至有可能存活到今天。但是……这个世界实在太大了,没办法这么轻易就遇见彼此吧。
我在这里,在浅草喔。
「我和馨和由理能这么简单地就聚在一块儿,简直是奇迹呢。」
正因如此,能和上辈子的老公跟好朋友在幼时重逢,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的岁月,这一点我至今仍旧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我们身上,有什么特别深刻的缘分牵绊着呢。
「不要!」
在浅草地下街「居酒屋一乃」的休息室内,由理发出了不同于平常的声音。
「绝对不要!我绝不穿女装!」
因为今晚的百鬼夜行一乃小姐临时无法参加,所以组长要求脸蛋标致如女孩儿的由理扮成女生。
「继见,这也没办法呀,有没有带个美女同行,那些妖怪对我们的兴趣可是天差地远。这可是我有次全带些臭男人去和我后来带一乃去时,从那些家伙的反应得出的结论。」
「就算你这样说!要带美女的话,不是还有真纪吗!」
由理激动地指着我。
哎呀,讨厌啦,原来由理心中认为我是「美女」耶……
「啊……只有茨木我会有点担心……不,该说是相当担心吧。」
「嗯?组长,这是什么意思?」
「拜托你!继见!我真的会很担心!」
大和组长双膝跪地恳求他,旁边工会里的太阳眼镜男们也纷纷仿效组长跪了下来。他们都做到这个地步,由理再也说不出一句抱怨的话,清秀脸蛋唰地发青。
「这样也不错呀,由理。你穿女装也很好看啦。」
「这种话我听了也不高兴,馨,你根本就在看好戏吧?」
「我也想看由理的女装!一定超可爱的!」
「真纪,拜托你不要露出那种充满期待的天真表情……」
由理一脸楚楚可怜的模样,因此我飞扑过去将他压倒在沙发上,动手脱去他身上像是高级名牌的白衬衫。
「啊啊啊啊啊啊,真纪!你在对我干麻!」
「由理,你怎么这么扭捏呀。你可是江户之子,堂堂日本男子汉,穿女装这种小事,就干脆一点啦!」
「就因为我是堂堂日本男子汉才不想穿呀!」
「哎呀,讨厌,你的皮肤好滑嫩喔~」
「谁、谁来救我~~」
馨和组长待在稍远处静观情况,合掌致意。
由理挥舞手脚拼命挣扎,但没过多久就放弃,含泪将主导权交给我……
最后,他还是成了女子模样。
「哇啊,好可爱!好像真正的女生!」
「呜呜……」
「由理,你不能哭啦,妆会花掉喔。」
白底印着浅绿色樱花图案的和服清纯雅致,非常适合由理的气质。
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以绿色樱花的花纹为标志。虽然绿色樱花相当少见,但组长他们在这种正式场合穿的和服上也都绘有这个花纹。
我们选了一顶接近由理原本发色的长直假发让他戴上,再略施脂粉帮他上点妆,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真正的女生。
不,根本就比路上那些女孩子更加美丽动人。这不只是因为他脸蛋像女孩,而且他原本就姿态端正,散发一股高雅柔顺的气质。
虽然以女生来说身高有一点太高,但因为组长和馨更高,所以不会显得突兀。至于胸部,穿着和服轻易就能蒙混过去,多塞几条毛巾进去就好了。
「这实在……我原本就认为绝对行得通,但没想到居然会漂亮到这种程度。」
身穿和服的组长和馨站在稍远处,不怀好意地盯着由理直笑。
「继见,你当男生实在太可惜了。」
「干脆来当组长的爱人好了。」
「喂,你不要乱开玩笑,我又不是展示品!」
由理气愤地抗议,但因为他现在是楚楚可怜的女子装扮,生起气来更是显得娇嗔可爱。
「算了啦,你打扮成这样时,我们就叫你由理妹妹好了。」
「……由理妹妹……」
他们说着就将手搭在由理肩头。由理垂头丧气地蹲在房间角落,开始种一些看起来极为诡异的菇类。
「哈啰,各位男生,我也是楚楚动人的和服打扮,你们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我则和由理刚好相反,身穿绿色樱花在黑底上绽放的和服。
头发也细心盘好。虽然这身打扮稍嫌朴素,与我平日形象不太相符,但因为这是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的象征,所以也只能接受。
「你超有极道之妻的氛围。」
「感觉很强。」
然而,男性们的反应就只有这样,也没有像盛赞由理时那么兴奋,只是讲了句「很适合你」就敷衍过去。让我感到自己的女性魅力居然比不上由理,内心有点不甘心……
「好了,既然大家都准备好了,我有件事要先告诉你们。」
组长沉沉地坐进沙发,换上严肃的神情。
「这次的百鬼夜行……搞不好会发生和镰仓妖怪有关的纷争。」
「和镰仓妖怪有关的纷争?」
「有消息进来,听说镰仓妖怪魔渊组的头目,那个叫作魔渊的妖怪逃过阴阳局的追杀,现在躲到东京来了。听说他在和阴阳局的退魔师打斗时伤了一只眼,目前在手下的保护下暂时潜伏休养中。」
「欸,那个叫作魔渊的,究竟是什么妖怪呀?」
「茨木,你问到重点了。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情报。据说他在镰仓宫旁边的河流中造了一个『狭间』,过去从来不离开那里,只让亲信见到自己的模样。之前那些在浅草作乱的镰仓妖怪们虽然都隶属于魔渊组,但都异口同声地说从来没亲眼见过头目魔渊。话说回来,魔渊组在镰仓算是新兴的一派,原本那块土地
上,是人称六地藏的地藏菩萨的力量更为强大……」
组长将目前所知的情报全盘说明过一遍后,就从沉默站在他身后的太阳眼镜男矢加部先生手中接过茶杯,啜饮了一口红茶。
「魔渊这个家伙,对于将自己一派逼至崩毁绝境的阴阳局,还有他认为在背后煽动阴阳局行动的九良利组,想必十分憎恨吧。而且百鬼夜行时全国妖怪都会齐聚一堂,几乎不可能阻止真面目尚未曝光的魔渊入侵现场。他也是极有可能会现身百鬼夜行会场,对九良利组发动攻击。」
「……我们要去的是这么危险的地方吗?」
「没事啦,天酒,这点状况对你们来说根本就是小意思。而且我说过了吧?要是发生了什么麻烦事,你们就赶快丢下我逃走……再说这可能也只是我杞人忧天,结果根本什么事也没发生。」
「……」
即使组长这么说,现在我们既然听了这些话,自然无法不在意。
那个叫作魔渊的镰仓妖怪头目,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他到底会不会在百鬼夜行现身呢?
今晚的百鬼夜行,将在浅草规模最大的狭间「里凌云阁」举行。
凌云阁是从明治、大正时期就已经存在于浅草,红砖建造的十二层塔楼。
考量到时代背景,可说是一座相当高的建筑物,通称为「浅草十二阶」。
这栋建筑物在关东大地震时,八楼以上的部分倒塌损坏,因而遭到拆除,现在原地点则是盖了一间柏青哥。
顺带一提,我住的浅草瓢街就在凌云阁原址附近。
照理来说,这栋建筑物已经不复存在,只留存在历史的纪录中。但其实在称为「狭间」的空间里,有个一模一样的建筑物矗立着。
「狭间」,在户外教学时的事件中也是引发意外的原因,但这是要有相当程度力量的大妖怪或神明才能创造出的简易结界空间。
换句话说,就是零星散布在现世和其他异世界之间,现在仍为许多妖怪所利用的一种妖怪专属的便利空间。
顺带一提,只要是能够创造出狭间的大妖怪或神明,无论大小,阴阳局都会将其定为S级以上。顺便介绍一下这个冷知识。
「要参加百鬼夜行的妖怪,必须带着全国指定的妖灯笼专卖店贩售的灯笼,也就是需要化猫堂的灯笼。加上茨木的那个,我们总共有六个灯笼,可以让六个人参加。你们三个、我、还有工会里的两个成员。」
这个灯笼非常难弄到手,但是因为我早就获得一个了,所以工会才能共派出六名参加者。
伙伴是越多越好,毕竟百鬼夜行可是妖怪们勾心斗角的一场大会。
「啊,那边有好几个提着灯笼的妖怪。」
「大家都是来参加百鬼夜行的吧……」
入口并非位于凌云阁原址的柏青哥店,而是它背后的小巷子。
在这条距热门观光景点只有些微距离的昏暗巷子里,逐渐开始有手提灯笼的妖怪零星聚集。
「差不多该戴上面具了。百鬼夜行会有全国各地的妖怪参加,还是别以真面目示人比较好。」
我们按照组长的吩咐,纷纷戴上预先准备好的面具。
我戴的是眼睛处留下细长缝隙、涂满白粉的鬼女能面。
馨则是戴典型的鬼神面具,由理的是猿面,组长脸上的则是据说由浅草地下街首领一直以来使用的眼尾下垂老翁面具。
「啊,变了。」
我们在小巷子中漫无目的地前进,妖灯笼表面浮现的文字不停晃动着,在某个瞬间突然显示「狭间」,我们踏上了未知的领土。
视野中弥漫着充满妖气的迷雾。
在一片寂静中,只有微微透着光的灯笼四处往来。脸戴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妖怪们,从各个角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哇啊。」
视野突然清晰,眼前出现了一栋巨大的建筑物。
红砖搭建的高塔,正是「里凌云阁」。
「听说当初发现这个狭间时,这里是无人无妖的空间,至今仍旧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妖怪,因为什么目的而建造的。」
因为拥有这个狭间的妖怪身份尚未明朗,结果现在是由从昭和时代就管辖浅草的灰岛家来管理。
这是相当适合百鬼夜行的地点,不过除了借给这些活动使用以外,几乎是个无用的空间。组长喃喃发着牢骚。
但是,照理说已经消失在历史上的凌云阁,居然仍旧以原貌存在着,这件事有些浪漫。要是现世的人类得知这点,肯定会吓一大跳吧……
「感谢莅临,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的各位。」
凌云阁一楼的昏暗柜台前,有位脸戴写着「九」的纸面具、身穿靛蓝和服的女性领我们走到电梯。
据说在真正的凌云阁中,也设有一台日本首座电动式电梯。眼前这个应该是模仿那台电梯制造的吧。虽然是古典日式装潢的旧式电梯,但因为里头乘客净是妖怪,画面还满协调的。
电梯停在七楼,我们来到了百鬼夜行的会场。
那里有座圆形大厅,里头已经有大批妖怪在尽情吃喝,看起来是个需要站着用餐的派对。身穿和服的妖怪们,却开着现代风格的派对,这画面果然还是有些奇特,但这就是近年的百鬼夜行。
会场里有戴面具隐藏真面目的妖怪,也有毫不介怀地露出脸庞,愉快谈笑的妖怪。
似乎也有些人类受到邀请,毕竟和妖怪有关联的人类也不在少数。
「九良利组这一派和阴阳局那群人也有一定程度的交流,因为这个背景,大江户妖怪才会由九良利组统率着,而非像京妖怪一般,同时存在好几个势力极为庞大的派系,老是互相抢地盘闹事。」
组长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们现世的妖怪情况。
「九良利组实在是相当有处世手腕的一派妖怪耶~是说,这种事情都无所谓啦,那些料理看起来都好好吃……」
「你就只对食物有兴趣。」
「废话,馨。我来这里的理由就只有这个呀。」
组长无奈地搔搔头说道:
「我去绕个一圈打打招呼,你们就先吃东西吧。」
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出一副太想吃东西的模样,他赐给我们短暂的自由。
我整个人像是被磁铁吸过去一般,立刻走向摆满料理的区域。
喔喔,简直就像高级饭店的自助式吃到饱……
桌上陈列的料理多是日式风味,这似乎是妖怪喜欢的模式。用餐方式是将想吃的料理夹到小盘子上,再利用并排在会场中的桌子慢慢品尝,是常见的形式。
「欸欸,你看,那只烤虾好大!」
「哦,味噌烤龙虾。」
「啊,肉!是烧烤肉块!」
「你是原始人吗?没有其他话可以讲了喔?」
我频频拉扯馨的袖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对着那些难得见到的豪华料理大惊小怪,语汇表达能力只剩下幼稚园的程度……
因为真的就是好大的一个肉块呀。那位野篦坊厨师现场将肉块切成片状,再分别盛到盘子上。
光是望见半熟的粉嫩肉片切面,我内心就热血沸腾了!
「哦,这是淋上香柚酱的烤牛肉耶。今天你就别客气痛快大吃吧,这些可都是平常难得吃到的食物。」
「这还用你说。今天正是我的胃接受考验的时刻啦。」
「别这样啦~你们两个思想很邪恶耶~」
「有钱公子哥给我闭嘴。」
由理妹妹可能早就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但我们可不是!
加上我和馨昨天的晚餐可是只有韭菜蛋花丼这种寒酸菜色,内心涌起一股得将这些平常吃不到的好料全都一扫而空的焦躁感。
「但是不能着急喔,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吃完一盘再去拿新的就可以……所以慢慢吃就好了……啊啊啊,对面有甜点区!」
「你不是说要慢慢吃吗?甜点是正餐之后的事。」
我差点要被甜点区吸过去时,馨揪住我的衣领,修正我的前进方向。
总之,我们先端着手上的料理在会场中走动,寻找空桌子,同时不动声色地确认参与这场盛会的妖怪身份。有许多不曾在浅草见过的妖怪,当然也有许多熟面孔。
荞麦面店的豆狸父子似乎和同条商店街的伙伴一起来了,风太发现我们,朝着我们挥手,我也轻轻挥手致意。
「啊……」
右后方传来熟悉的奇特笑声,我回过头一看。
在里头那桌,正一边豪爽畅饮美酒一边和朋友谈笑,身穿华丽和服的青年,是我也相当熟稔的人。
「阿水,你也来啰?」
「咦?真纪?你怎么会在这?」
千夜汉方药局的老板,名叫水连的水蛇,通称阿水。
他推了推单片眼镜,一直盯着我看。
「你才是咧,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你身上这件和服我好像有看过喔。」
「啊,这个~?」
阿水拉起自己的和服袖子,在我眼前轻快地转了一圈。
那是件鲜
红色牡丹图案的小袿(注10)……原本应该是的。
我有印象。那是千年前的我送给成为家仆的阿水的礼物。
从原本的平安时代服饰变成了现代风格的外褂,肯定是在反复修改的过程中调整了好几次吧?
虽然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女性服装,但穿在阿水身上倒也不显突兀,毕竟他平常就老穿着一些华丽的和服。
「真纪,你记得吗?这是以前茨姬送我的小袿。是说,我重新改了很多次啦。」
「原来你还有在穿喔?」
「当然呀。对我来说,这可是主人赏赐的重要宝物,就如同那份誓约的证明。」
阿水虽然醉得一塌糊涂,此刻脸上依然浮现了隐含忧伤的微笑,遥念千年前的主人。
「我一直很珍惜地收存着,修改了好几次款式,平常用灵气保持干燥,有时还会喷洒一些除菌喷雾,在这种盛大场合中,会先用梅花焚香再穿上身……同时想着我最亲爱的茨姬大人呢。」
「你这家伙实在有够恶心。」
「呵呵,馨,我说在前头,这句话对我来说可是称赞喔。」
阿水双颊泛红,伸出食指,不知为何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馨露出嫌恶的表情。
原本在和阿水聊天的那些妖怪,似乎是他店里的常客,此刻纷纷识相地说「我先走啰」就离开了。
我们移动到正好空下来的桌子,终于可以开始吃东西了。用餐时,我先将面具拉到头侧边摆着。
「嗯嗯~这个烤牛肉好嫩好好吃。」
「真纪,这里还有酒喔~九良利组相当大方,供应各式高级当地酒种,都是些好东西喔~」
阿水顺着现场气氛还拿了酒来,不过我们可是谨守分寸的高中生。
「我们不喝酒也不抽烟喔,所以早打算要吃到肚子都鼓起来为止……」
比起酒,我对料理更有兴趣,已经全心在大快朵颐。
「那馨呢?你以前不是很爱喝吗?我们还有一起喝过酒不是?你就是因为爱喝酒出了名,才会叫作酒吞童子的呀。」
「喂,水蛇,我这辈子还不能喝酒,你少讲这种会招人误会的话啦。话说回来,你居然劝高中生喝酒,阴阳局的家伙会来追杀你喔。」
「哇,馨现在居然是个乖乖牌高中生吗?太可怜了~那只好我一个人全部喝光啰~」
「你这水蛇比平常更欠揍耶。喝这么多,明天宿醉可不管你。」
「什么呀,馨,你忘了我是谁吗?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药师,人称水连大人的水蛇就是我。呵呵呵……像对宿醉有效的秘传肠胃药这种东西,我平常就有准备。」
阿水从怀中掏出药包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似乎是自家药局贩售的秘传肠胃药。
这时,有一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我随手拾起来端详。
那是用纸包好的药粉。
「喂,阿水,你喝太多了啦。」
「咦──?如果茨姬命令我不要喝,我就不喝喔~只是真纪,你要摸摸我的头喔~」
「喂,谁来把这个中年醉鬼踢下凌云阁的阳台呀。变态,居然要高中女生摸自己的头,这可以上社会新闻了。」
馨的眼神十分认真,他一把揪住阿水的衣领,正打算将他拖离此地。
「啊哈哈……水连,你都没变耶。」
「和馨的关系也是老样子……都不知道该说你们是感情好还是感情不好。」
就连由理也不禁苦笑。原本醉醺醺的阿水,现在才突然注意到扮成女生的由理,推了推单片眼镜。
「嗯嗯?咦?你、你难道是由理?鵺大人?」
「咦……啊,对呀。」
由理回应的语调比平常还要低了两个音左右。
「我刚刚就一直想,怎么会有个漂亮文静的姑娘……没想到,没想到居然就是由理!咦咦咦~你怎么会穿女装~?鵺大人,你果然很漂亮~」
「拜托你不要用那副很想窃笑的欠揍表情称赞我……我拿酒瓶将你的头敲成两半喔……还是把你大卸三片做成蒲烧蛇肉好呢……?」
「什、什么?你好像连个性都变了个人耶?外表这么清纯可人,讲话反而变得更加毒辣喔?那副眼神简直像个杀手一样。」
由理外表虽然是楚楚可怜的女性打扮,但言行比平常身为普通男生时更加失控。
他原本只会面带微笑不经意地说出刺人话语,现在有种受到解放的感觉。
阿水似乎吓到了,原先的醉意也醒了一大半。
我轻轻拍了两下杀气腾腾的由理肩膀。
「由理,算了啦,你赶快吃点东西冷静下来。我去帮你拿甜点?吃点甜的可以释放压力,也能平息焦躁喔。」
「呜呜呜……我居然沦落到要让真纪来安慰我……」
「这是这么值得伤心的事情吗?」
由理嘴上虽然说着失礼的发言,但或许是肚子饿了,动手开始吃东西。
我打算帮自己和由理拿一大堆甜点回来,脚步轻快地走向早就觊觎许久的甜点区。
「哦──!都是些看起来好高级的蛋糕和和果子。」
视觉上满满都是精巧雅致的各式甜点,我不禁陷入犹豫,该选哪个好呢……?
「哇!」
这时,背后突然有什么东西撞了我一下,我差点就要跌进摆满甜点的桌子。虽然身穿和服,但我粗鲁地使劲向外踩出一步,才勉强撑住身体。
我回头查看情况,发现有一个年轻人似乎是身体不舒服,重心不稳地摇摇晃晃着。
是位身穿西装,戴着眼镜,看似相当认真的青年……这个人,是人类。
年纪大概是二十五到三十之间吧,耳朵上挂着像是小型高科技通信机的装置,但脸上连面具都没戴,莫名像是走错场合的家伙。
「欸、欸你呀,没事吧?」
「我喝了杯奇怪的酒……现在有够想吐……」
「你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的耶,会不会是喝到妖酒了……啊,说起来,我身上有刚刚阿水弄掉的胃肠药。」
方才没有机会还给他就先塞进腰带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你等一下喔。」
我去拿了一杯水来,单手稳稳扶住这位青年的腰,总之先把他带到妖气较弱的阳台上。
那里刚好有个高度正好的椅子,我就让他坐在上头,将药粉溶进水里,再把玻璃杯递给他。
「你慢慢把这杯水喝光,这可是浅草最厉害的药师所调配的,对宿醉有效的秘传肠胃药,效果一定很好喔。」
「谢、谢谢你。」
那位脸色发青的青年咕噜咕噜地灌水,接着哈~地大口吐气。
然后他抬头望向我,调正歪向一边的眼镜,眨了眨眼。
「难道……你也是人类吗?」
「咦?嗯,算是啦。嗯……你有听过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吗?」
对方既然是人类,我就拿下面具。那位青年一看见我是个年轻女孩,更加大吃一惊。
「啊!你、你难道是灰岛家的小姐?」
「……嗯……不是啦。」
不过那位青年兴奋站起身,一把握住我的手上下不断摇晃说:「我常常听说浅草地下街的活跃事迹喔──」
他刚刚的虚弱模样简直像是骗人,还是阿水的药粉太有效了呢……?
「这是我的名片。」
青年从口袋掏出名片夹,以社会人士的得体做法朝我递出名片。我看见那张名片,眼睛微微诧异地张大。
「……阴阳局?」
晴明桔梗印,正是阴阳局的标志。上头说明职称的地方,也清楚写着阴阳局几个字。
「没错。我隶属于阴阳局东京总部,名字叫作青桐拓海。」
我不动声色地交互望向那位青年的脸和名片。乍看之下虽然像是普通人,但仔细端详就能发现他拥有相当程度的灵力,只是现在刻意隐藏起来。
「阴阳局的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九良利组邀请我们来的。」
「难道是因为镰仓妖怪的事情?」
「……」
我轻描淡写地提及这件事,青桐的表情微微变了。
漂浮在虚假夜空中的幻象月光洒在阳台上,照亮我们两人。带着暖意的夜风吹动我的发丝,填补了这段沉默。
「你知道镰仓那件事呀?」
「因为在浅草也发生了许多麻烦事,我有听说阴阳局在镰仓展开行动。」
「……嗯。」
青桐推了推眼镜,正要再度开口说些什么时。
「青桐,你还行吧──?」
以吊儿郎当的语气出声,来到阳台的是顶着夸张橘色头发,身上西装略显凌乱的男生,耳朵上挂着和青桐一样的通信机。虽然分不太出是高中生还是大学生……但看起来年纪比青桐还轻。
而那副像是不良少年的跩样,更是和举止规矩的青桐恰恰相反。
但这个人身上透着一股更像是术者的灵力,专门对付妖怪用的帅气长刀垂在腰际……他是阴阳局的退魔师吗?
「啊啊,茜,不好意思,
刚刚这位小姐有给我药,现在已经好多了。」
「真受不了你耶,明明酒量很差还跟人家应酬陪喝才会搞成这样。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可是在敌人的巢穴,你居然随便吃别人给的药……青桐,你实在是太天真了。」
「可是,这位小姐是人类,而且如果我们总是怀疑对方,也不会有人愿意信任我们。阴阳局也必须主动朝妖怪靠近才行!」
「……受不了耶,你真的是有够天真。」
橘发青年啧了一声,目光锐利地低头看向我,语气恶劣地说:「你干麻瞪我,红毛女。」
他那瞧不起人的态度令人难以忍受。我又没瞪他,只是一直抬头望着他而已。
而且那可是我的台词……你这家伙才是,那颗橘色头毛是什么呀!
「喂,茜,你态度很差耶。这位小姐可是刚刚救了我的恩人,那个……不好意思,这个男生叫作津场木茜,是阴阳局内被誉为年轻王牌的退魔师。」
……哦,是王牌呀。
「茜,这位是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的……嗯……不好意思,我可以请教你的大名吗?」
青桐摸摸自己后脑,一脸抱歉地询问我的名字。那个叫作茜的男生立刻接着吐槽﹕「拜托,你连名字都还没问喔。」
「我,是……」
嗯……未经组长许可就向阴阳局的人报上姓名,实在不太妥当吧?
我微微撇开视线,嘴里含糊嘟哝,正烦恼该怎么蒙混过去时……
「啊,真纪!她在这里,大和在找你喔!」
馨刚好发现我,走到阳台来,一把拉起我的手就要离开,我慌忙将面具重新戴上。
「啊……」
「嗯?」
馨是不是留意到阴阳局的那两个人了?
但他只是和那两人对上一眼,就又转回面向前方了。
馨带我去的地方是能够居高临下眺望整个圆形会场的高楼层,换句话说就是VIP座位。
组长和由理都已经在那儿接受九良利组妖怪们的服务。
「魔渊组……」
「嗯,有些残党零星散布着,但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至于魔渊本人,我们连确认都还没有办法。」
身旁传来这样的对话,似乎是在针对镰仓妖怪的事交换情报。
「啊,是滑瓢老伯伯。」
我注意到有位后脑勺相当长的妖怪老人,坐在豪华单人沙发上。
他的外表和之前遇见时相差甚远,在这里就是以妖怪原本的面貌示人,不过他的确是在荞麦面店吃鸭汁荞麦面的那个老伯伯。
「小姑娘,我们又碰面了呢。今天晚上的百鬼夜行,玩得还开心吗?」
呵……老伯伯脸上浮现非常有妖怪风格的笑意。
他两侧分别站着九良利组的魁梧妖怪,他们从脸上写着「九」的纸面具缝隙中,静静低头望着我。
组长他们都拿下面具了,所以我也取下面具,露出原本的脸庞。
「谢谢你邀请我来参加百鬼夜行,当时你送我的香包,我每天都带着喔。」
我大方地笑着打招呼,拿起挂在腰带上的香包给他看。
「我叫作茨木真纪。当时没有机会好好自我介绍,现在补上。」
「呵呵,那我也……嘿咻!」
老伯伯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原本笑得眯起来的眼睛蓦地张开。那瞬间迸发出的妖气强度,完全符合他身为大人物的气势,不过我的脸色并没有特别变化。
「我是大江户妖怪『九良利组』的长老,名叫九良利信玄。就如你所见,无论怎么看就是个滑瓢老头子,呵呵。」
「是呢。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出众的滑瓢老伯伯呢。是因为后脑勺相当长呢……?还是因为相当滑溜无法掌握呢?还是因为看不透你在想什么呢?」
「喂、喂,茨木。」
听到我无礼的发言,组长慌张地拉住我的肩膀,但老伯伯发出「呵呵呵」的愉快笑声,心情似乎相当好。
「小姑娘,你以前不是帮过我?我对你的力量十分着迷,在进坟墓之前,我想要再亲眼看一次小姑娘的力量。」
对这句话起反应的是,原本安静站在后面的馨和由理,他们露出些微的戒备。
「说什么进坟墓……老伯伯,你看起来至少可以再轻松活个五百年喔。」
「呵呵,你真会说话……善哉善哉。」
到底是什么东西善哉呢?老爷爷现在又坐回沙发,意味深长地点了好几次头。
「像小姑娘你这样拥有强大灵力的人类女子十分难得。原本人类当中就是男性天生比较容易具备强大灵力……不过现在又更难生出拥有强大灵力的女生了。妖怪界也是如此。我还曾听闻有人类术师家族也因为现代缺乏具备灵力的女孩,找不到合适的媳妇而逐渐家道中落……」
找不到合适的媳妇吗?确实有听过传闻,由于这个缘故,妖怪界越来越难生出大妖怪。目前留存在纪录中的S级大妖怪,几乎都是平安时代、镰仓时代或江户时代的妖怪。
此外,术师家族也有这种倾向。现代风气驱使人们多半是自由恋爱结婚,造成拥有强大灵力的优秀术师越来越少……
是说,这是跟我们这些「一般人」毫无关系的话题。
信玄老伯伯一边感叹世道艰苦,一边举起单手问:「雪久在吗?」
「爷爷,找我有事?」
听到呼唤而走出来的是一位绷着脸、年纪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的刺猬头男生,他的气质和身上的正式和服显得不太搭调。
他应该是滑瓢吧,只是现在化身为人类模样。对于百鬼夜行这种场合感到麻烦这一点,非常像现代妖怪子弟会有的反应。
「这小子是我不肖子的不肖子,也就是我孙子。他的宿命是担负大江户妖怪的将来,怎么样?小姑娘,要不要跟这小子比划一下?」
「比划?在这里?」
「没错,这场百鬼夜行也有部分目的是要介绍雪久让大家认识,要是能和漂亮女孩比划一场,也能吸引宾客注目吧。」
原来如此,他是打算让我在这出大戏中扮演招揽观众的角色呀。
但大和组长从话中察觉不对劲,担心我的安危便开口回应:
「不好意思,我不能让茨木做这么危险……」
他正打算回绝时,滑瓢的大长老猛然将视线撇向他,堵住了组长的嘴。
我望了组长一眼,表示「没关系」。现在就先顺着话题发展,见机行事。
「而且,小姑娘你自己说过喔,叫我有事情想拜托你时不用客气,你愿意付出等值于这个香包的劳力。」
信玄老伯伯从妖怪随从手中接过一把套着鞘的刀,举到我面前,又露齿一笑……眯细了双眼。
「……确实,正如你所说呢。」
果然像是长年担任大江户妖怪总元帅的滑瓢。
虽然这只是一场非官方的娱乐活动,但既然之前已经有过约定,现在也无法轻易拒绝。
对于妖怪来说,约定拥有非常深重的含意。特别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但是……他真正的目的究竟为何?
我接过刀,凝视它的同时也暗忖着。
「这场比试,要是我赢了,能获得什么呢?」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九良利组妖怪们全都噗嗤笑出声,就连那位孙子雪久也是。
哦──原来如此,他们似乎从未曾想过我有胜利的可能。
不过只有这位滑瓢老伯伯睁开单眼,直直望着我,丝毫没有看笑话的神情。
「小姑娘,到时候,你要什么都可以喔。」
「那么,要是我输了呢?」
「呵呵,那个时候,就这样吧……我希望你能和我孙子交个朋友。」
「啊?」
「然后,将来能做我的孙媳妇就更好了。」
「……啊。」
啊啊~原来如此,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呀。明白他的盘算后,我轻轻仰头叹了口气。
馨、由理和组长他们也对这个回答感到惊慌,纷纷低声叨念着「真的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啦」或「因为什么都不懂才会计划这么恐怖的事……」。这些家伙老是这么没礼貌。
不过,在这个层面上,我的确是绝佳的诱饵吧。
自古以来,大众就认为妖怪若能迎娶人类女子为妻,便能提升其地位。
如果他想要的是拥有强大灵力的「人类女子」,那就更……
「爷爷,虽然你这样说。」在我发表任何意见前,那个叫作雪久的男生就一脸没趣地举起单手说:「但我超讨厌这种看起来就粗鲁无礼的女生耶。」
「什么?」
「话说回来,你不要擅自决定我的结婚对象。我还只是大学生,实在是对这个没兴趣。结婚是自由的坟墓,根本得不偿失好吗?」
「……」
「我可勉强算是宽松世代喔。」
……喂、喂,虽然可以吐槽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但妖怪界不同世代间的代沟似乎比人类还严重。而且这位孙子好像对我不太满意,信玄老伯伯也「嗯……」地沉吟
着,有些困扰的模样……
但是,为什么我得让人擅自当成媳妇候补,然后又遭人嫌弃咧?
「而且,真要说的话,我还比较喜欢那一个。」
雪久指向沉默站在稍后方的由理……
不,是打扮成女生的由理妹妹。
「……」
那个……那位可是装扮成女生的男子汉喔?不,嗯,我明白的。
由理似乎非常懊恼,发出「呜」地一声,眼眶含泪地颤抖着,接着就躲到组长后头。这副模样也十分女孩子气,极为惹人怜爱。
组长也摆出保护由理的架式,让雪久忍不住说:「去,那边两个已经是一对了喔……」这真是不得了的误会。请你节哀顺变!
「哈,无论哪个时代,妖怪真的都是一个样呢……」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馨显得十分镇定,毫无顾忌地走到我的身前。
滑瓢老伯伯以漆黑的眼眸望着我。
「讲了这么多拐弯抹角的话,老伯伯呀,到头来你不过是为了自己孙子,为了大江户妖怪的未来,想要赶紧定下和力量强大人类女子的婚约吧?只是碰巧看中偶然遇见的真纪,根本不是真正了解真纪的优点。你的盘算中有的只是虚荣、偏执、和理想……」
「……馨。」
「还有幻想吧。嗯。真纪只是披着柔弱人类少女的外皮,其实是个会让妖怪哭泣的怪兽老婆喔。我想要提醒你,绝对是赶快放弃这种鬼妻比较好。」
九良利组的妖怪们对馨的态度相当不满,纷纷气愤叫嚣﹕「你这小鬼,真没礼貌!」「你说什么?」
我也伸长脖子,逼近馨的脸质问他:「你说怪兽老婆是什么意思!」但馨只是淡淡地回:「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他从我的手中一把将刀抢走,俐落抽出刀鞘,露出自信从容的笑容。
馨的灵力笼罩住刀刃,使其发出光芒。察觉到其中蕴含力量的滑瓢老伯伯和孙子雪久的脸色不禁一变。
「真纪没必要做这种余兴节目性质的比试,我来。」
馨帅气宣告。不,嗯,实在是很帅。
不过给我等一下,你……脚底不是受伤了吗?
「馨、你不要乱来比较好啦,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吧?待会脚底又会裂开喔!」
「笨蛋,不要讲这种话漏我的气啦!难得我想要为了你拼一下……」
「嗯?你是为了我战斗的吗?」
「什么呀,你怀疑吗?啊──啊──就是这样才讨厌啦,你这种老想自己来的鬼妻!」
馨不晓得是想要掩饰自己的害羞,还是真的感到傻眼……
他单手掩住脸,发出盈满绝望的低喃声。
「啊,是说你呀!该不会是认为我好久没拿刀,可能会输吧?」
「我才没这样想!从前的你真的很厉害……但是你想想,有种东西叫作空窗期不是吗?」
「你这家伙~不相信自己的前夫吗!」
「前夫这种称呼听起来好像离婚了,我不喜欢──」
「拜托,我现在又不是在讲那个。」
「嗯,我们在讲的是,我真的相信你喔。要是输了我可不管你喔。」
「……啊,好。」
嗯,好。我和馨惯例的夫妻斗嘴到此为止,真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
信玄老伯伯刚刚默不作声地观看着,一发现对话告一段落,立刻语调有些失望地低声说「也是可以啦」。
「年轻小哥,你的名字是?」
「我叫天酒馨,是个极为平凡的普通人类。」
「呵呵,平凡的普通人类,能够打倒位居大江户妖怪之首的我们滑瓢一族吗?」
与方才温和的气息完全相反,他的眼神散发妖气,直勾勾盯着馨。
馨丝毫不畏惧,再度戴上面具,走下楼梯。
「爷爷,你放心。那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人,我一秒就会让他倒下!」
雪久和至今不同,露出充满干劲的表情。
想必他是认为与其和用来招揽观众的我比划,跟馨的对打能够更加白热化吧?毕竟对手是男生。
信玄老伯伯站起身,从这一层居高临下地俯瞰大会场,朗声说道:
「各位,谢谢你们今天聚集在此!」
声音扎实而宏亮。
他果然是相当有威严。「前元帅大人」、「长老大人」、「信玄大人」,应答声此起彼落地响起,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位滑瓢前元帅大人的下一句话。
「虽然是定期举办的百鬼夜行,但今天晚上我准备了一个有趣的余兴节目。我的孙子,雪久,和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的少年,将进行一场妖怪和人类的比试。请各位好好观赏。」
喔喔喔喔。会场各处都响起妖怪们兴味盎然的惊呼声。
有些妖怪相当期待接下来的节目,而似乎也有些家伙对于九良利组和浅草地下街关系良好这点感到十分在意,可以发现四处都有群众在低声交头接耳……场面十分混乱。
回到正题,深信绝无可能输给人类而神色轻松吹着口哨的滑瓢孙儿,与一如往常板着一张脸、完全不亲切的我们家的馨。
鬼火开始聚集到中央楼层,围成一圈,围出了比试用的舞台。
「欸──欸──馨,你在做什么?在做什么呀~?嗝。」
「哇!水蛇你少来乱。走开啦,中年大叔。」
「欸──欸──你好过分喔~太过分了~嗝。」
「喂,很烦耶!」
现场所有人都赶紧离开舞台,打算从外头观望比试,只有喝得烂醉的阿水留在舞台上,一直黏着馨。
「哎呀~真纪,那家伙该怎么办才好?」
「真是受不了,阿水这家伙平常明明还算稳重,但只要一喝醉就会变成小朋友,一直想引人注意,真会给人找麻烦呢……」
看样子馨根本难以集中精神,我和由理急忙重新戴好面具,迅速下楼,将干扰比试舞台的阿水拖走。
「阿水,你不能去打扰他们喔。馨为了不让别的男人抢走最重要的妻子,在脚底受伤这种不佳情况下跟妖怪作战,难得展现英雄气概呢。」
「嗯……最重要的妻子是?」
「当然是在说我呀。还有,拜托你别再喝酒了。」
我从阿水手中抢走酒瓶,让他安分守己地在旁边椅子坐下。顺便将药粉溶进一旁玻璃水杯中,就拿起杯子灌进阿水口中。嗯,这样就没问题了。
「真纪,你怎么有点像妈妈呀。」
「我不想被由理这样说。不过,到现在家仆还是像我的小孩一样喔。有时候会需要费心照顾,他们有好表现时也会给予称赞……要是干了坏事,我也必须好好骂他们一顿。」
「受到高中女生照顾,外表年龄三十好几的妖怪……」
「不是有句话说,自己的孩子不管长到几岁都还是孩子吗!」
「这也不是高中女生该说的话吧……」
由理的视线望向十分遥远的地方。
我越来越担心馨的情况。
此刻,舞台上已经一切就绪,馨和雪久面向对方,举起刀摆好架式。
「啊啊,啊啊啊。馨没问题吧?欸由理,他不会有事吧?」
「真纪,你冷静点。你刚刚不是才说相信他,实在是很爱担心耶。」
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铜锣清脆响起,馨和雪久眼神凌厉地瞪着对方,展开动作。
双方皆气势强劲地挥舞长刀,刀锋不断相交,刀刃交互撞击的沉厚声响传遍了整个会场。
眼前的这个场面令我感到十分怀念……将锐利刀锋瞄准对手,以性命相搏。
我心里七上八下,双手交握呈现祈祷姿势,忍不住紧紧闭上双眼。
但过没多久,就有一只手温柔轻拍了一下我的背。是由理。
「没事啦,真纪,你睁开眼睛看看,馨简直就像以前的酒吞童子一样呀。」
「……咦?」
旁边扮成女生模样的由理双眼炯炯有神,散发少年英气的脸庞兴味盎然地望着舞台。
我像是受到那副神情的驱使,将视线转回馨正在战斗的舞台上。
「……馨。」
馨挥舞长刀的架式无懈可击。虽然比试一开始时,看起来是雪久气势占了上风,但那单纯只是馨在试探对手的力量罢了,雪久的刀锋连沾都没沾到馨。
馨轻易接下对手强劲的攻击,屡屡将对方长刀拨去,身影舞动般地持续闪躲,而且他还有余力留意行动别增添受伤那只脚的负担。
雪久似乎还懂得注意到馨的战斗方式仍然保有相当余裕,因此他开始显出焦虑的神态。
「!」
馨巧妙地利用对方的焦躁,抓准时机进一步追击。
至此他都只用了最低限度的灵力,这一刻却一口气将巨大灵力传到刀刃,光是这股压迫感就逼得对方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
他以干净俐落的刀法,让对手的刀弹飞到空中。
那把刀划过天际,在一阵尖锐的金属声响之后,深深刺进后方桌面。
「……」
会场在片
刻寂静后,旋即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妖怪群众们对于原本认定绝对会输的人类少年的胜利,一时间感到相当兴奋。
「我、我认输……」
「……承让。」
雪久坦率地认输,脸色发白,神色显得有些恍惚。
这是因为他感受到自己和馨之间压倒性的力量差距吧?
这场战斗虽然没有哗众取宠的华丽招式,但馨的力量比起过去毫不逊色。冷静又理性,借由操控战斗和精神状态支配整场打斗的方式,跟出手华丽又常做些无谓较劲的我刚好完全相反。
不过,那正是酒吞童子的战斗方式跟他强劲之处。
啊啊……总觉得终于又见到了上辈子的老公,我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馨好帅喔!
「……?」
但沉浸在这份心动和感慨之中,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察觉到会场中开始飘荡着异样的气氛,由理似乎也留意到了,露出严肃神情环顾会场。
「在哪里呢……总觉得有……」
「杀气……?」
说是杀气,不如说是有道极为不祥的视线在某处虎视眈眈的气息。
我怀疑过可能是阴阳局的成员,但他们也早就注意到那股奇特气息,脸上表情都十分紧绷。
只是,果然还是没找到那股气息的源头。
「……羽毛?」
我左右张望,发觉有一根黑色羽毛从天而降,从眼前无声无息地飘落至脚边。我惊愕地睁大眼,抬起头望去。
正上方──那家伙一直藏身在天花板上的巨大水晶灯阴影里,静待这个时机降临。那是一个身穿漆黑狩衣装束,戴着「黑乌鸦」面具的妖怪。
「馨,上面!」
「!」
那是太过出人意表的一击。在我惊叫出声的同时,馨已经敏捷地架起刀阻挡从天上一直线挥下的大太刀攻击。
可是,他用受伤那脚狠狠踩在地面上。
「……啊。」
那股冲击力恐怕是让脚底伤口裂开了吧?馨的面部表情严重扭曲,架开大太刀的力量也稍稍减弱。敌方没有错失这个机会,改变了挥刀的轨道。
那把大太刀是茨姬的──
「去……!」
馨推开雪久,挡在身前保护他,用自己的肩膀承受了大太刀的攻击。
「馨!」
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身影,馨当场倒了下去。他计算过后才用身体接下那一刀,伤口不会太深,但是……
全场一片哗然,在极短暂的寂静后,四处响起了惊恐惨叫。
妖怪们想要逃命,又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跑向哪里,整个会场陷入巨大的混乱之中。那只黑乌鸦即使受到群众的阻挡,仍旧直直朝着馨的方向前进。
滑瓢长老的孙子雪久对着倒卧在地的馨频频询问:「欸,你没事吧!」这时一把染了血的刀尖就这样直直对准雪久。
「……是你们不好。」
听到脸戴乌鸦面具的妖怪那略显尖细的少年嗓音,我大为诧异。
「设计陷害我,夺走我的安身之处和珍贵的眼睛。她曾赞许其美丽的,我的眼睛。那么,即使违反誓约成为恶妖,我也要夺走你们的和平。」
那个妖怪缓缓取下乌鸦面具。
他的单眼上罩着眼罩,另一只眼睛……是极为美丽的金色眼眸。
发丝纤细的黑发少年,他的神情染满强烈的憎恨与悲伤。
「……他……是……」
我认识那个妖怪。
不只我。由理、阿水也都出神望着那令人怀念的身影,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我是八咫乌的『深影』,过去曾是茨木童子大人的家仆,不过现在我也叫作魔渊……是镰仓妖怪『魔渊组』的首领。」
深影,身穿黑色狩衣装束,语气淡然地报上名讳的那位少年。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他手上拿的那把大太刀,正是茨木童子送给那只黑色乌鸦的礼物……
他在千年前和我关系匪浅,对我来说,上辈子是如同「家人」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