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学旅行第二天。出发前,各小组都先在大厅集合。
「馨,早安……」
「早安。」
今天吃早餐的大食堂不同间,所以我现在才第一次碰到馨。
馨似乎有些冷淡,但还是回了我一声招呼。
昨天才发生过那种对话,今天有点疏远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那、那个,我们今天要去宇治,跟你们正好反方向,你们要去岚山吧?」
「……啊啊,好像要跟隔壁班的第三小组一起去。」
馨那一组中,似乎有个男生正在跟隔壁班第三小组的女生交往,在他们千拜托万拜托之下,大家答应要一起行动。
是说,那些第三小组的女生,她们的目标或许是锁定在馨和由理身上吧。
「那个,我昨天晚上做了这个,你带着吧。」
「……这是什么?香包?」
馨从我的掌心将小小的袋子捏起举高。
这是我昨天用笠川獭送我的礼物做成的护身符。
里面塞了各种小东西,所以圆鼓鼓的。
「好、好稀奇喔,你居然会送我东西……」
「你干嘛一副很害怕的表情啦。」
馨将鼻子凑近香包,脸上表情相当奇异。
「昨天有一群小妖怪来找我,是笠川獭喔,想不到吧。他们送我的花瓣和香草很香,所以分一点给你,你就把它当成护身符带着吧。」
「……护身符?嗯。」
馨的态度还是颇为冷淡,但仍将护身符收进胸前口袋。
「天酒,要走啰~」
另一头传来呼唤馨的声音。剑道社的鸣上似乎也是隔壁班女生组的一员,她神采焕发地叫着馨。
是说,这种事无所谓啦……
「欸,馨。」
馨正要离去时,我拉住他的制服下摆,语带迟疑地提出一个请求。
「等我们回浅草,就敲破一直努力储蓄的存钱筒,找个地方一起去走走吧。」
「找个地方?」
「嗯,找个地方……带我去,馨。」
对于我少见的请求,馨「嗯……」了一声,轻抚下巴沉思。
我下定决心,努力挤出接下来的那句话。
「如果你带我去,那么,我就会,好好地告诉你,实话……」
「……」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但馨没有答复。
不,不要想得太复杂,他或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时那个小组的人又在叫他了,他只低声抛下一句「你一个人千万不要乱来」,就匆匆过去集合了。
后来,我跟小组成员一起按照计划先去伏见稻荷大社参拜,再到附近的手打乌龙面店吃午餐。我们点了狐狸乌龙面(豆皮乌龙面)和稻荷寿司(豆皮寿司)等菜色。
说到京都,就不能不提京都乌龙面,而说到伏见稻荷,就一定要吃狐狸乌龙面。
首先是飘着淡味酱油和昆布香气的高雅汤头极为美味。会在口中化开、带着甜味的豆皮,与这碗乌龙面的高汤十分对味。
有嚼劲的手打乌龙面、又甜又松软的炸豆皮,配上京都风味的汤头。
只有这几个元素。啊啊,狐狸乌龙面虽然简单却如此美味。
我最喜欢狐狸乌龙面了。
「在这块土地上吃狐狸乌龙面和稻荷寿司,真是相当不错呢。」
「欸~那实在太震撼了呀,伏见稻荷!朱色鸟居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丸山非常兴奋地发表刚刚逛伏见稻荷大社的感想。
不愧是热门景点,观光客多得吓人,而沿着石阶绵延不绝的鲜红色千本鸟居非常壮观。不仅群山枫叶美艳动人,再加上又是阳光普照的早晨,从鸟居间隙透进的光线还有静静镇守在入口的狛狐,一切充满了幻想又神秘的气息。
毕竟都叫伏见稻荷大社了,应该会有神明使者的狐狸在才对,却一只都没看见。虽然有感觉到它们的气息,但似乎在戒备着什么。
京都整体的气氛果然有些不对劲……
「如果再奢求一点的话,就是怎么没有出现帅气的狐狸大人呢!」
「虽然应该跟丸山讲的东西不一样,但我昨天有在鞍马山看到狐狸喔。」
「咦,骗人!怎么样的狐狸?帅吗?」
丸山的红框眼镜反射出光芒,她从桌子探出身来问道。
「嗯~是金色的狐狸喔。啊啊,不过虽然狐狸里也有好家伙,但同样有不少大坏蛋,白色女狐就超级糟糕的。」
「啊,我知道!说到白色女狐就是『玉藻前』吧?茨木,难道你对妖怪很了解吗?真奇怪耶,你那么怕幽灵~」
「别看我这样,好歹我也是民俗学研究社的呀。啊,亲子丼来了,有好多九条葱喔~」
这一碗也飘出京都风味高汤显著的香气……看起来好好吃。
跟自己在家做的就是不一样,滋味高雅又滑嫩的极品亲子丼,我就不客气地享用了。
「话说回来,茨木,你怎么这么会吃呀~?我累得要命根本不想吃~腿好酸喔~」
「真纪的亲子丼看起来好好吃喔,早知道我也点那个就好了。」
参拜伏见稻荷大社的过程几乎都在爬山,小满走累了,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七濑是运动社团的,看起来倒是还好,依旧精神饱满地大吃豆皮寿司。
不过,狐狸吗?
至今,我遇过数不清的狐狸妖怪或是稻荷神社的神明使者,实在是没有比狐妖更让人搞不懂的妖怪了,而且那个安倍晴明过去也被叫作狐狸之子。
狐妖也曾是我极为憎恨、最讨厌的妖怪,但现在倒不太会这么想。因为在浅草,也是有很多拼命求生存的狐狸妖怪存在。
不过,那只金色狐狸究竟为什么经常出现在我面前呢?
「唔哇,都是宇治抹茶的店……」
我们终于抵达宇治。
宇治除了有以十圆硬币图案而闻名的平等院凤凰堂,也因宇治抹茶和做为《源氏物语 宇治十帖》的故事舞台广为人知。
「欸,真纪,你看,那个抹茶圣代看起来好好吃喔。」
去平等院前,七濑在知名宇治抹茶老店「伊藤久右卫门」的宇治总店门口,戳了我肩膀一下。
「哇,这个总汇抹茶圣代!圣代上面还插着抹茶团子跟抹茶饼干,把想吃的东西一口气全摆在上头也太豪华了吧。」
于是,我们这群女生虽然才刚吃完午餐,还是禁不住抹茶甜点的诱惑,走进这间店里。
毕竟装甜点的是另一个胃。我们各自点了想吃的抹茶点心。
让我一见钟情的是总汇抹茶圣代。
这真的很厉害,在玻璃杯中摆满水嫩有光泽的抹茶冻、不可或缺的白玉团子、口味浓郁的抹茶冰淇淋,还有撒满黄豆粉的柔软蕨饼、鲜奶油,而鲜黄色的橘子在视觉上有画龙点睛之效。上面插着一串宇治抹茶团子和抹茶饼干,高高往上延伸,根本是终极豪华版的宇治抹茶飨宴。
「稍带苦味的抹茶冻和抹茶冰淇淋好好吃~不会太甜,真是太棒了呢。」
浅草的蜜豆寒天也很美味,但宇治的抹茶圣代真不容小觑。
「茨木居然立刻就开动了~在吃之前应该先拍个照吧~」
「啊,我也要。」
「我也是~~」
除了我之外的女孩们,大家都先忙着用手机拍照。
的确,这个造型相当有意思,可以上传到社群网站,或是把照片寄给社团朋友或家人。
所以我也从善如流,像个女高中生般拍起隔壁七濑仍旧完整漂亮的抹茶圣代。
我不太擅长用手机,连加工照片的方法都不太清楚,所以小满和丸山帮我下载了修照片的APP,还教我各种技巧。
拜她们所赐,我也拥有鲜明漂亮的抹茶圣代相片。
「你要寄给天酒和继见吗?」
「……嗯,他们两个都很喜欢和果子。」
「真纪没跟那两人在一起,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呢。」
七濑边呵呵笑着,边吃起抹茶圣代。
确实,没有和馨跟由理一起行动,就连我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不晓得那两人现在正在做什么?吃什么?在看着什么呢?
「啊~宇治甜点果然能疗愈我平日深受虐待的身心。」
「嗯?」
咦?这句话的声音有点熟悉。
在我们这群女生的隔壁,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生,和我一样点了总汇抹茶圣代,正一脸幸福地吃着。而且,他头发是橘色的……
「……啊!」
我们在同一瞬间看见彼此,愣在原地几秒钟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声大叫起来。吵到周围的客人了。
「你这家伙!茨木真纪!」
喀哒,那个男生蓦地站起身,手指指向我。
他是隶属于阴阳局东京晴空塔分部的退魔师──津场木茜。
在外校的制服外套下,穿着华丽的连帽衫,旁边好好摆着一个竹刀袋,里头大概是髭切吧。
「吓我一大跳~这不是橘子头吗?难道你也是来修学旅行的?」
「啊啊?我,那个……是来调查的。青桐叫我要找,京都的,神隐。所以,来修学旅行顺便……」
「……」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不得要领的回答。
但他独自一人来吃抹茶圣代,难道这家伙没有朋友吗?
「咦?他是谁?茨木的朋友吗~?」
小满立刻见猎心喜地询问,肯定是闻到八卦的味道。
「该说是朋友吗……还是完全不熟的人呢?」
「喂!」
津场木茜平常就老是一副要抓狂的模样,但或许是难以忍受被不认识的一群女生用兴味盎然的眼神猛盯着瞧,表情渐渐尴尬,开始坐立难安。
有点可怜。四个对一个,太可怜了。
「好,既然吃完了就赶快出发吧,不是还要看平等院凤凰堂吗?」
我有点如坐针毡,所以打算主动离开,出声催促同伴。
走出抹茶甜点店,漫步在通往平等院的参道上,路上有许多卖土产的店家,所以我替浅草的大家买了一些宇治煎茶、抹茶点心还有茶叶荞麦面当伴手礼。
抵达平等院后,我们在入口付了参观费用,迅速踏入寺内。
位在宇治的藤原道长别邸,有段时间变成寺院,最后才成为现在的平等院。其实我在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这里的枫叶同样十分艳丽,用心整理过的庭园赏心悦目。
观光客果然也很多,人潮络绎不绝,不过……
「欸,真纪,那个橘色头发的男生跟在我们后面耶……没关系吗?」
「不管他,七濑。之前发生了不少事,都是他来找麻烦的就是了。」
「不少事……是指什么?」
津场木茜紧紧盯着我们背后,就连大剌剌的七濑都留意到了。
那家伙……亏我好心主动离开,结果他又自己跟上来,到底是有何居心?
是在监视我吗?
「啊,你们看!是凤凰堂~」
小满大喊。建造在广大池塘中岛上,横长状的雄伟朱色殿堂。
出现在地面上的极乐净土,藤原摄政时期的繁华象征。
飘荡着那个时代的气味,让我感到十分怀念的一座建筑。
在殿堂里,八尺高金色的巨大阿弥陀如来坐像,静静地镇坐其中。褪色斑驳的壁画,过去上头应该涂满了鲜明缤纷的色彩。
在那里,我看见了漫长的千年光阴。
「欸欸,听说平等院有一间叫凤翔馆的博物馆,我们去看看嘛。」
丸山想去的是位在平等院境内的大型博物馆。
它的结构满有意思的,为了不破坏整体外观、维持视觉上和庭园的平衡,博物馆大部分都盖在地面下。
看起来确实和庭园融为一体,根本不会立刻注意到那里有一栋这么大的建筑,入口也是设在庭园不起眼的地方。
我们进入那间博物馆后,津场木茜不出所料地也跟了上来。
馆内设有各种新设备,里头有些昏暗,整个空间包围在石头质感的灰色壁面和地板之间。气氛有些冰冷又独特,是因为有许多宝物在严密管理下展示着吗?
也有很多物品是在平安时代创造出来的。一件件静静欣赏过去,相当引人入胜。
不过,气氛突然改变了,光凭肌肤都能察觉到,我不禁抬起脸。
「……咦?」
刚刚看展示品看得太入迷,没发现不知不觉间我竟已落单。
应该一起在馆内逛的七濑、小满和丸山都不见了。
我应该有按照指示前进呀,是不小心走进奇怪的地方吗?
寂静无声的沉重氛围中,我杵在原地一会儿。
「喂,有一点奇怪耶,茨木真纪!」
「咦!你也在喔?」
津场木茜好像一直在我附近,他看到我后就跑了过来。
「我们沿着进来的路先出去吧,我有种讨厌的感觉。」
「讨厌的感觉……?」
像要打断津场木茜的话一般,倏地响起「咻咻咻」的声音,几只黑影在这个空间中来回飞舞。速度虽然很快,但我还是清楚捕捉到那些影子的真面目。
「天狗……?」
是天狗。做修行者打扮的天狗们,迅雷不及掩耳地抓起我,不知打算跑去哪。
那是发生在极短暂一瞬间的事,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因为这样,害我手上的东西全都掉落地板。
「等等!喂,等一下!」
津场木茜的声音越来越远。天狗们抓着我,毫不迟疑地一路往更里头前进。
不过……
「喝啊!」
抓着我的那只天狗哀号出声。我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的手臂,趁他抓着我的力道减弱时,从他手臂间错身闪过,「碰咚」一声将天狗过肩摔。
「真受不了……你以为妖怪们想抓我却反被打倒这种事发生过多少次了?学不到教训耶。」
我拨了拨凌乱的头发,展露胜利的笑容。
鞍马天狗似乎心生胆怯,撇下我径自往更里头跑走。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这里是一条与刚刚那间漂亮博物馆不相称、宽敞绵延又古老的走道。
壁面上洋洋洒洒写着的咒文发出淡淡光芒,照亮路面。
这幅光景同时意味着这个地方并非一般的走道。
这里是哪儿?
「混账天狗,竟然敢对人类出手!」
津场木茜一边大吼一边追上来。
他居然能跟上天狗的速度,而且在这般复杂的通道中还没有跟丢,我真心感到有点佩服。
「那是鞍马天狗。昨天我们去鞍马山时,成年天狗一个都不在。小妖怪们也说自己的同伴被鞍马天狗抓走了。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
「天狗并非遭人仇视的妖怪,反倒是信仰的对象。就连阴阳局,一直以来和鞍马天狗的交情应该都还算不错才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话说回来,平等院自平安时代起,一直是由『阴阳寮』管理,现在也隶属于『阴阳局』京都总本部的管辖……这种时候却一个人影也没看到,那些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呀!」
津场木茜因同为阴阳局的伙伴没出现而忿忿不平。
但走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侧眼看向我。
「『阴阳寮』这个组织是阴阳局的前身,你知道吗?」
居然在这种奇怪的节骨眼上为我解说,他出乎意料是个一丝不苟的家伙耶。
「当然。从平安时代起就一直存在,但在明治初期曾解散过一次的那个阴阳师组织,对吧?然后,我听说又偷偷在暗地里重建,承认退魔师全体归属,那就是现在的阴阳局。」
「哦,你倒是满清楚的嘛,真意外耶。」
毕竟在过去,那对我而言该说是敌人的大本营吗……?
「总之,以前发生过很多事啦。阴阳寮的首领『阴阳头』,我过去也见过好几位。」
「什么?」
「呵呵……开玩笑的。」
津场木茜一脸怀疑,但我没有详细讲述那件事,而是转换话题。
「总之,我们先往天狗们逃走的方向前进看看吧,搞不好能发现一些关于神隐的重大线索。」
「当然,我绝不会放过妖怪的诡计。」
我们一同在幽暗的通道上朝前方跑去。
路上遇到好几次岔路,但津场木茜好像是在刚刚的天狗身上施了叫「星印」的追踪用标志,只要跟着那个记号走,就能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
「你很厉害耶,就是靠这个方法才没有跟丢我的吧。」
「哼,我身为阴阳局的王牌,可不是浪得虚名。」
啊,只要夸奖两句,他看起来就一脸得意的模样。
虽然地下空间宛如迷宫一般,但托津场木茜的福,我们一路顺利前行都没有迷路。不,搞不好其实已经迷失其中,但应该是正渐渐接近天狗们的气息没错。
「咦!这是什么……洞穴?」
然后,我们看见了那个东西。
上了好几道锁、贴满无数古老符咒的巨大壁穴。
简直像是硬在厚实壁面上凿开洞穴,再于上头施加封印。
我和津场木茜面面相觑。
「这明显看起来很奇怪喔。」
「而且不太对劲……说起来,施在天狗身上的星印,在这里就脱落了。是被发现了吗?难道天狗在这个洞穴的另一头?」
「不,不可能才对。这个洞穴上的封印术法不是最近才施上去的,非常古老。我好像有点印象……」
这些锁,这些符咒。
跟过去封住茨姬的那座监牢有点像。
我忍不住伸手触碰壁穴和这一侧边界的那道锁。
「……咦?」
那瞬间,我反射性地抬起脸,从锁孔朝壁穴的另一头望去。
为什么?好像有谁在呼唤我的名字,叫着「茨姬」。
从里头透出来的冰凉灵气,掠过我的脸颊。
「平等院……等一下,平等院里的……古
老封印?」
津场木茜似乎注意到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地陷入沉思。
旁边的我静静地从口袋里掏出橡实,毫无预警地将它朝壁穴掷去。
「唔哇啊!」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津场木茜吓得跳起来。
因为这场爆炸,结界封印连同锁和灵符全都被炸飞了。
「喂喂喂、喂,你这混账!突然做什么呀!我还以为耳朵要聋了,你旁若无人也该有个限度吧!」
「……」
「喂,茨木真纪?」
我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对津场木茜的声音也毫无反应,只是朝着封印毁损的壁穴另一侧踏出脚步。
青蓝色。
青蓝、幽黑,我的眼睛捕捉到流动不息的灵力颜色。
不祥的灵气,像是逆风般猛烈逼近。
但这无法阻挡我。
接下来的路不再是整顿过的通道,凹凸不平的岩壁十分粗糙,地面也崎岖不平。而且脚步十分沉重,因为全身都感受到这里头的灵气密度十分惊人,甚至还极为寒冷,就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喂,等一下,茨木!你,果然……果然,还是别,这前面……」
从我的行动中,津场木茜似乎确定了什么,赶紧追上来。
至今都忽略的、极为重要的关键。
他苍白的脸色清楚显示这一点。他绕到我前方,频频摇头。
「不行,你不行去前面。」
「……没用的。津场木茜,你让开。他在呼唤我。」
「不行,不行,因为……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津场木茜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着急,我迅速通过他身旁,丝毫没有慢下脚步,踏进微微亮着光的开放空间。
「……这里。」
那里是一个结冻的巨大圆形空间,里头充满紧绷的灵气,四处张着用来划分神圣区域的注连绳。
地面上画着五芒星,闪耀青蓝色光芒的矿石依循某种规则埋在里头。
这些是建造在多少牺牲之上才完成的呢?就连这个答案都无法想象。由众多元素复杂交织而成的封印,现在也仍旧发挥著作用。
我自然地抬起头,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那个东西。
「……」
我的时间静止了,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刚刚还觉得寒冷,但现在就连那份感受都已远去。
冰的结界。
封印在里头的是某个鬼的首级。
「……啊。」
我倒抽一口气,呼出来时已然──潸然落泪。
在因水气而朦胧的视野中,我朝着那道光芒闪耀之处,缓缓伸出手。
「喂、喂!」
津场木茜赶到我身旁站定,看到我的侧脸后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去,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确认那个东西。
「那是……酒吞童子的首级吗……?」
然后,说出了至今仍稳坐日本历史上最强宝座的那个鬼王的名字。
是的。
过去统整了为数众多的妖怪、掌管大江山的鬼之王。
我的王。
亲爱的丈夫。
酒吞童子。
跃入脑海的鲜明记忆,最后道别的血与泪。
被砍下首级后,永远陷入沉默的尸身。
「这样呀……你就在这里呢。」
从遥远的彼方。
从我的心底。
轻轻地,传来一声叹息。
别了。
永别了,我深爱的人。
下辈子再相会吧。
〈里章〉馨来到一条戾桥
「欸,馨,你从刚刚就一直在查什么呀?」
看我在公车里一手牢牢抓着手机,低头盯着萤幕念念有词,由理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
其实我们已经和同组成员分开,两人现在正朝着某个地点移动。
「没啦……因为真纪刚刚说想找个地方去走走。」
「什么?约会吗?你刚才明明对她那么冷淡。」
「……我想不到该回她什么呀,总觉得好像不管说什么都不对。」
不过,这只是借口。真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讲出那句话,结果我却没办法好好应对。
真纪的表情有点落寞。
「那家伙很少会主动说想去哪里走走……平常总是讲喜欢浅草,出门又花钱。」
「那是因为你们是最喜欢窝在家里的老年夫妻呀,约会这种事情早就腻了吧。」
「我们并没有常出门到可以腻了的程度吧。」
「我不是在说这辈子。你们还是酒吞童子和茨姬时,很常到处去小旅行吧?虽然一开始茨姬的身体、脚和腰很虚弱,但等她有力气走动时,你们就越过大江山跑去丹后国了。我记得是去看海吧?」
「海……」
「那里还有横跨海面的天桥立沙洲。酒吞童子说,因为茨姬没看过那幅景色,所以要带她去……对了,你们不是还送我盐、清酒跟鲍鱼干当伴手礼吗?」
我想起来了。
没错,茨姬以前没看过海。
丹后指的是京都北部沿海,那里还有知名观光景点天桥立。天桥立偶尔也会成为贵族们创作和歌的题材,所以茨姬说想要亲眼瞧瞧,用自己的双脚实地走访。
我并不是忘了,只不过那实在是日常生活不经意的一个小片段,所以才没能立刻想起来。
「啊,真纪传讯息来。好稀奇,她居然传来和其他女生的合照耶。」
「咦?啊啊……真的。」
去宇治玩的真纪,传来了抹茶圣代、还有跟同组女生一起拍的照片。
真纪原本不想和同班同学有太多牵连,但最近要好的班上女同学变多了,和女性朋友谈天、玩耍的次数也增加。
「是从学园祭之后开始的吧?真纪渐渐不再抗拒跟我们之外的朋友交谈或来往,该说是隔阂渐渐消失了吗?」
「嗯。虽然她原本就有像七濑那样的女性朋友,但现在或许是对人类的想法稍微有所转变了吧。」
真纪现在是人类,但因为原本是大妖怪,在人群中总是感到有些突兀,而且不太能相信人类。这一点我也相同,只是我那复杂的心境都投射到自己爸妈身上了。
学园祭的经验对真纪来说,成了一个重要的契机,让她开始能跟年纪相仿的人类自然地相处,这真是一件好事。
「啊,馨,下一站要下车。」
另一方面,我有个在京都时一定要去的地方。
公车站牌的名称是「一条戾桥 晴明神社前」。
「这就是一条戾桥吗?拥有那么多传说,结果只是一座普通的桥嘛。」
下公车后,立刻就到了,横跨在一条路运河上的那座桥。
它从千年前的平安时代就已存在,但现在铺上了水泥,完全没有当时的风貌,优雅风情一点也不剩。只有栽种在一旁的柳树,像是还隐约透着古老时代的情怀,轻盈地随风摇曳。
我们走到桥下,还是只有一条细细的人造小河在流动,完全激不起一丝怀念之情。
「当时,安倍晴明把自己的式神藏在桥下,所以妖怪不太会接近这里。晴明神社也在附近,那里有仿造当时一条戾桥的模型,要去看看吗?」
「晴明神社……我们要是去了,感觉会受到诅咒呀。话说回来,叶老师在做什么?那家伙是安倍晴明的转世吧?他完全不来找我们耶。」
「今天早上也只是像个普通的老师,随意目送学生离开。那个人好像真的只是在看着我们呢。实在搞不懂,我从上辈子就摸不透那个人的想法。」
「由理也有不懂的事情呀,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看穿。」
「哈哈,怎么可能。」
我们再次回到桥上,对着一条戾桥拜了拜,然后就照由理的提议,前往距离此地很近的晴明神社。
那是一间规模小巧却相当漂亮的神社。
或许因为安倍晴明很受欢迎,神社有不少观光客。
「啊,狐狸。」
「咦?这里又不是伏见稻荷大社。」
高挂着晴明桔梗印的一座鸟居侧边,站着一只毛茸茸的金色狐狸。
是神明的使者吗……?不,不对。
那只狐狸应该是妖怪,观光客都看不见它,而它也只盯着我们。
「这样说来……真纪昨天说在鞍马山时有只狐狸救了她,难道你就是那只狐狸吗?」
「之前在我家的庭院里,真纪也说过看见妖狐,对吧?」
我们两个应该是第一次看到,确实是一只毛色很美的金色狐狸。
从它身上能感受到的灵力不大,应该是只野生的小型妖怪,但它伫立在那儿的姿态相当高贵,令人不禁看得入迷。
总觉得它是有事情想告诉我们。
「欸,馨,我想你应该也晓得,平安时代有传闻说安倍晴明是狐狸之子,虽然不晓得那消息是不是真的。」
「啊?那家伙是半妖吗?如果是妖怪的孩子,应该不会像那样对妖怪赶尽杀
绝才对。但要是狐狸的话……就不太确定了。狐狸是最棘手的妖怪。」
「……也是呢,『狐狸』有一点恐怖。心意善变,容易见风转舵。虽然也有一些神圣的狐狸,并非全都是坏家伙,但狐妖最出名的就是那些特质吧。」
由理居然会批评其他家伙,十分稀奇。
但也没办法,因为我们过去曾经吃过狐狸的大亏。
或许是听到这段对话,那只金色狐狸突然朝我们发出低吼,威吓着我们。
「啊啊,真不好意思,明明你可能是帮助过真纪的那只狐狸。」
它会不会想吃点什么呢?我随手从包包抽出起士鳕鱼条,但由理出声制止,叫我还是不要喂食比较好。
金色狐狸突然抬起脸,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地悄然离去。我顺着它跑开的方向望去,视线穿过鸟居,在左手边的柳树下发现旧一条戾桥的模型。
「你刚刚讲的就是这个吗?」
茨木童子打算为丈夫报仇,与源赖光四大天王之一「渡边纲」决斗的那座桥。
但在激烈打斗中,茨木童子遭渡边纲那把名叫「髭切」的刀砍断一条手臂。
之后,茨木童子在罗生门躲藏一阵子,不过源赖光和渡边纲没有放过身受致命重伤的她,将其杀害。听说,他们之所以能找到茨木童子的藏身处,是靠安倍晴明的占卜。这些是以前社团活动时真纪描述的经过。
『好几个大男人围攻一个受伤的女子,真是有够恶劣。他们最好全都下地狱啦,这样就会有更多恶鬼帮我痛扁他们一顿。』
在那间社办陈述自己惨遭杀害的经过时,她气愤地口不择言,话比平常要多。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但无论那些话是真是假,她在某处死去都是事实。
我忍不住猜想,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想知道事实。
「当然是无比痛苦且孤独地死亡,远比你猜想的要惨烈得多。」
瞬间,一道声音响起。充满对我的恶意、敌意和憎恨的声音。
我四处搜寻声音的主人,发现在参道的另一头,站着一个银发男子。
绳结领带搭配旧时风格黑西装、有些装模作样的奇特打扮,非常符合他的风格,但对我来说,挂在腰间的那两把刀,才是这个男人的象征。
「……唷,凛音,昨天才见过,今天又碰面啦。」
身旁的由理看了我们一眼,立刻明了情况。毕竟他很清楚凛音跟这阵子在我们周遭发生的妖怪事件有关。
气氛变了,四周景色的彩度突然变得黯淡。
他似乎是在这间晴明神社做了一个小规模的狭间,将我们关在里头。
原来如此,这家伙不愧也是S级大妖怪。
「好久不见了,我的王,『酒吞童子』。不对,我并不记得自己侍奉过你,应该说是我主人的丈夫吧。」
「虽然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但你对我还是这么冷淡耶,凛音……是说,你现在还认为真纪是你的主人呀?」
「不,我的主人……只有茨姬一位。」
凛音立刻否认,但隐约闪动着复杂情绪的视线瞥向一旁。
他像是想挥去那些杂念,立刻用鼻子哼笑一声,继续说下去:
「但那也很快就会变成历史了。我会打倒茨姬转世而成的茨木真纪,将她置于自己麾下。只要没有那个『血』,我就难以活命。」
对了,这家伙是吸血鬼。
过去想要茨姬的鲜血而找她决斗,结果彻底惨败,差点因缺乏鲜血死掉时,是茨姬出手相助,将自己的血分给他,让他成为眷属。
本来这个男人就不像其他眷属,会对茨姬明白表达自己的忠诚与敬爱。
「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获得真纪的血吗?抢走深影的眼睛,还有让那个狼人化成恶妖,送到真纪身边来。」
「没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我这辈子一定要胜过茨姬。」
他的目的倒是清楚易懂。
原本就是好战的家伙,又一心想打败茨姬,身为剑士持续自我锻炼。
如果他至今的行动都是为了打倒茨姬转世而成的真纪,确实颇为合理。不过……
「欸,凛音,你知道茨姬是怎么死的吧?」
听到这句话,凛音挑了挑眉。我一步步朝他走近。
「你身为茨姬的眷属,随时都守在她身旁。你虽然是个冷淡的男人,但过去在茨姬身边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用现代的话来说,没错,你就是茨姬的骑士。」
「……啥?骑士?」
喔,嗯,我能明白他听不懂。我过去也是那样。
但我不介意地继续说:
「真纪向我撒了谎。宁愿说谎也要隐瞒自己临终的真相。为什么?我对这一点……」
他原本总是难以捉摸的神情,骤然大变。
「难道,你……在怀疑她吗?」
他睁大两边眼眸不同颜色的双眼,目光极度憎恨地瞪着我。
「上那种女狐狸的当,结界被安倍晴明破坏,还惨遭源赖光割掉首级,丢下她不管的……不正是你吗!」
「凛音。」
「结果你现在还是待在她身边。你什么都不晓得,悠哉地、幸福地、理所当然地待在她旁边。我无法原谅这一点……绝不原谅!」
无法遏抑的愤慨,和对茨姬难以掩饰的感情,让凛音激动起来。他用愤怒得颤抖的手顺过刘海后,以寄宿在自己左眼的「黄金之眼」紧盯住我。
「!」
我顿时头晕目眩,毫无抵抗能力。
这是怎么回事?
仿佛我的内在彻底被看穿,像是心底上锁封闭的记忆遭到强大外力破坏,即将要失控……内心漾起强烈的不安。
「你好好亲身体会一下──你的罪孽,还有,茨姬的真实过去。」
脚下的地面突然消失,我感觉像是朝地狱深处不住坠落。
这是狭间……不,不对,是记忆的泥沼。
宛如身处瀑布,在遭水流冲刷坠落的冲击里,我想起令人怀念的香气,忆起过往。
等我回过神时,身上的学生制服已经变成青蓝色的沉重武将装束。
短发延伸变长,绑在脑后,一束细长发丝随风摆荡。
环绕着我的墨色水镜上倒映的身影,是一个额头上长着两根角的男鬼。
这就是八咫乌黄金之眼的力量所实现的,我的……酒吞童子的……
回溯千年光阴的追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