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理,你珍视的人,我一定会出手相救。
难以坦白的谎言,我也曾经有过。但那时你不也一如往常地温柔对待我吗?
我,还有馨,喜欢你、珍惜你的程度,是连谎言都能跨越的喔。
我们绝对会站在你这边,一直支持你。
绝对不会说你是骗子。
「若叶把那只从中国被抓来、名叫『貘』的妖怪,藏在自己房间里。从隅田川逃到浅草的那只外来种,很有可能就是这只貘。」
「……貘,啃噬梦境的妖怪。我虽然听过,但从来没看过。」
由理说明完目前为止的情况后,我们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计画。
无论如何,必须要把若叶从那个狭间中救出来。
「馨,拜托,要面对未知的狭间,我需要你的眼睛和力量。」
「没问题,狭间的部分交给我。」
「真纪,你在这里等比较好。凛音大概在那个狭间里,他肯定等这种好机会很久了,或许会出手取你性命。」
「你在说什么!要是凛音在里面,我更应该要进去呀。他跟若叶的事情也有关吧?我要去狠狠教训他一顿。」
隅田川的上空,那个狭间膨胀得相当巨大,像一颗彩虹颜色的气球。
有多少人注意到那个东西呢?生活在浅草的妖怪们,现在想必吓坏了。
「不过要是我们都离开这里,就没人处理这个狭间对外界的影响了,该怎么办才好……」
「有我在喔!」
这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我们回过头,见到大黑学长以盘腿坐姿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不,应该说是浅草寺的大黑天大人才对!
「我觉得奇怪就过来看看,结果居然在值得庆贺的除夕夜,出现这种奇怪的庞然大物。这样不行!这种事不值得庆贺!我这个浅草寺大黑天,会保护来浅草的所有人类。」
「喔喔……」
太可靠了,不愧是浅草的神明。
「可是没关系吗?大黑学长,今天浅草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浅草寺的主神是观音,里头也供奉了其他很多神明。我跑来这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啦,这种日子更是该好好保护浅草的居民。不过,我的影响力只能在隅田川的这半边发挥作用,因为再过去就算是墨田区……」
「神明的势力范围也是按照行政区来划分吗?」
以隅田川为界,浅草所在的这一侧是台东区,有晴空塔的那一侧是墨田区。听说如果两区是在陆地上相邻,这条界线就会模糊一些,但中间隔著这么大一条河,就成了一条明确的界线,影响力会硬生生消失。
「那么保护墨田区那一侧的事,就由我来跟本所总镇守的牛嶋神社提看看。牛嶋神社的牛御前大人应该会愿意接下这个任务。」
在这关键时刻突然现身的是,西装打扮、长相凶恶的浅草地下街大和组长。
「喔喔,正确答案,大和,你难得头脑这么清楚耶。」
「啊!不要靠过来啦,大黑天大人。」
大黑学长欣喜地搓揉组长的头发。
「哇哈哈,你也要把皮绷紧,好好跟牛鬼那个虐待狂女神低头呀。那个女神最喜欢看你趴跪在地上呢。」
啊啊,组长受到浅草神明的职场霸凌,原本往后梳得服服贴贴的整齐油头变得凌乱不堪……不过我们爱莫能助。
接著,大黑学长将目光转向由理。
「事情就是这样,由理子。外头的事你就不用挂心了,专心把妹妹救出来吧。还有,那之后的事情……我也会想想办法。」
「好,大黑学长……不,浅草寺大黑天大人。」
听闻大黑学长那像是看透一切般的慈祥话语,由理深深一鞠躬。
「那么大家,走吧。」
「走。」
「嗯。」
我们干劲十足地要去那个狭间是很好,可是……
「所以咧?那东西飘在半空中,我们是要怎么过去?」
从一开始就像这样搞笑,我们根本是搞笑三人组。
「这种时候就是我登场的时刻了!」
「影儿!」
在绝妙时机赶来的是影儿。
他大概是发现隅田川的异象一路跑过来,现在正大口喘著气。
怀里还抱著悠哉舔棒棒糖的小麻糬,一定很重吧。
「我变回八咫乌的模样,送各位过去……呼、呼。」
「你刚刚是拚命跑过来的吧?影儿,谢谢你,你真棒。」
影儿虽然已经精疲力竭,但还是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变身为巨大的八咫乌。
拥有三只脚和勇猛的漆黑羽翼,自神话时代就存在的神鸟。
「喔喔,平常小不点一个,但这副姿态还是那么威猛耶。」
馨不由得出声赞叹。那副姿态就是如此美丽又高贵。
那么,出发吧。我们坐上影儿的背,朝飘浮在空中的彩虹色狭间飞去。
狭间的表面,七彩浓雾呈波浪状流动,密度相当高。我们随便找个地方试图冲进那层雾,但立刻被弹出来。
馨将注意力集中在「神通之眼」,终于从这个巨大狭间的表面,找到一个小小的破绽。
「要进去有点太小,但只能瞄准那里破坏。真纪!准备好染血橡实爆弹!」
「好。」
我朝著馨指出的那个破绽,使劲将染血橡实爆弹丢过去。
很好,砰!
「唔哇。」
爆炸的那一点,看起来像是原本有无数拼图片镶嵌在那儿,现在则变成一个巨大漩涡,将我们吸进去。
我手上依然抱著小麻糬,不禁紧紧闭上双眼。
「……嗯?」
啾啾啾啾啾……传来小鸟的叫声。
我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是被巨大树木、花朵和菇类所围绕的一座森林。
低头看向脚边,是一条拼图模样的红砖道,此地的世界观似乎是童话世界,非常可爱。
「这里是怎么回事?这个狭间超童话的耶,还有巨型植物。」
「不,应该是我们太小吧?这就是手鞠河童眼里看到的世界呀。」
不是讲小矮人眼里看到的世界,而是说手鞠河童眼里看到的世界,我们实在是彻头彻尾的前妖怪。
「!」
喔呵呵、啊哈哈──窃窃私语的嬉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周围的植物在对我们说话,那些声音乘著微风飘进耳里。
「嘻嘻,真难得,居然有人类。」
「这里是人类文明毁灭后,由植物支配的世界。」
「……」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嗯……听起来像是神秘的绝望乡设定,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说起来,若叶有时候会说她作恶梦,梦到自己在一个没有人、长满各种植物的世界里徘徊。大概是这个原因吧?而且,这个狭间的其他层面也表现出若叶的喜好,像是拼图。」
「哦,原来如此,毕竟狭间就是会反映出主人的喜好和思想。」
这样呀,我明白建构这个狭间的元素和世界观了。
「最好去找水晶宫喔。」
「那是奥菲莉亚沉眠在水中的地方。」
「不过要获得进入那里的权利,得先打倒骑士和守护兽……」
伴随著沙沙作响的风声,那些植物的低语声又飘过来。
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奇幻设定……
「欸,水晶宫是什么?」
「是说,奥菲莉亚又是哪位?」
我跟馨可是纯正日本妖怪,完全无法进入状况,脑中满是问号。
「水晶宫……搞不好是若叶平常照料那些植物的阳光房。奥菲莉亚应该是拼图的缘故,我送了米莱的画作〈奥菲莉亚〉的拼图给她当圣诞礼物。」
「啊,有个女人浮在水上的那个呀。」
「之前有一阵子常在画展的海报上看到嘛。」
由理嘴里一边嘟哝「这种说明方式实在是非常没有情调耶,但就是那个……」,一边点头。
「我想,若叶应该就是在那个称为水晶宫的地方。」
「奥菲莉亚指的就是若叶吗?」
「大概。不过奥菲莉亚代表的是死亡……如果若叶的梦境被这个狭间吞噬得一乾二净,或许她就会死。」
由理一脸担忧地继续说:
「狭间是需要庞大能量的结界术,我们得赶快救出若叶,然后解除这个狭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馨也神色凝重地将视线瞥向旁边。
「馨,你能够解除狭间吧?」
「嗯,但要先调查一下这个狭间,施展必要术法。」
「你应该也能找到若叶现在人在哪里吧?」
「我现在就来干涉这个狭间找找看。」
馨立刻眯细自己拥有的「神通之眼」,扬起手在空中一划。
「狭间情报,解锁。」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手横向滑动。
顿时,半透明的显示画面接二连三出现在半空中,上头展示了建构狭间时使
用的阵法,还有古老妖术记号。
这是以灵力制作出的「灵纸」。馨的「神通之眼」盗取被施展在这个狭间的指令后,自动显示在灵纸上。
有点像是用电脑骇进别人的系统那样。
馨各给我和由理一张这个灵纸。他说只要看上面,就能晓得狭间的构造、素材、强度和灵力流动等资讯。
「原来如此,构成这个狭间的素材,主要是遭貘啃噬的若叶『梦境』,还有她所栽种的『植物』。能让狭间稳定的金属成分很少,这一点让人有些担心……」
「哦,看这个就能知道很多事情耶。」
真不愧是馨。一扯到狭间的事,他的可靠程度真不是盖的。
最近,过去酒吞童子拥有的「神通之眼」开眼了,所以他能使用的术法大幅增加。馨也在不少千年前创造出的术法上,融入了这一世习得的知识加以改良。
「你们看,能量是从狭间中的这个点,透过植物根部,供给到狭间的各个部分。换句话说,核心就位在这里。」
「馨,那里就是水晶宫吗?」
「八九不离十。不过距离很远。我们现在位在上层,得先找到可以下到中心层的路。」
「啊~简直是一座迷宫嘛。」
「真纪,这个狭间可是一座梦幻的地牢喔,千万要留神应对……以上。」
现在不是悠哉的时候,在馨的带领下,我们在这个以狭间为名的未知地牢中前进。
这里跟我至今进入过的狭间都不同,空间设定是少女的浪漫梦境。
巨型花朵会朝我们说「午安」、「哈啰」、「要不要喝杯加了花蜜的热茶呀」,出声引诱我们。这真是不可思议。按照由理的说法,开在这里的所有花朵,全都是若叶种在阳光房里的品种。
「若叶可以察觉到植物的感受。她能顺著那个直觉,不管现在是什么季节,都让自己种的花儿绽放。」
「那不就是玉依姬的人材吗?也就是说,她拥有巫女体质。」
「嗯,是呀。」
这样……这样一来,由理,不是跟你身为藤原公任时,你女儿的体质相同吗?
难道是因为如此,由理才一直待在若叶的身旁吗?
「那、那个,茨姬大人。」
「嗯?影儿,怎么了?」
「那里有一只奇怪的妖怪……」
变成小乌鸦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影儿,伸出单边翅膀向前指。
在巨大的蜂斗菜下方,有只黑白色的小野兽正不住颤抖。
「拔、拔──库~~」
哎呀,真惹人怜爱耶。
它的大小跟小麻糬差不多,但鼻子比较长,跟大象有点像……
小麻糬可能是感到亲切,便朝那只野兽走近,好像想跟它交朋友,「噗咿喔」地伸出翅膀想跟对方握手,却被那只浑身戒备的野兽咬了一口。
「噗咿喔喔喔喔!」
小麻糬痛得在地上打滚,影儿含泪大喊「小麻糬~~」,奔去救他。
「那只……应该就是貘吧?」
「而且它脖子上还挂著牌子写『守护兽』……」
确实,刚刚乘著微风飘进耳里的植物低语说,若想进去若叶沉睡的水晶宫,必须先打倒「骑士」跟「守护兽」。也就是说,这只貘是必须打倒的对象之一──守护兽。
我们三人心领神会地朝彼此点点头,一齐朝那只野兽扑去,想要抓住它。
但貘也是拚上性命,像个逃跑的小孩,边狂叫「拔──库~~」边在我们手臂间的缝隙穿梭逃走。
混帐貘!看起来傻愣愣的,跑得倒是很快嘛!
「……嗯?」
这时,突然一阵天摇地动,从远方传来地鸣。
「喂,像是会出现在某水管工人游戏里的食人植物,从后面成群结队地冲过来了!」
「咦咦咦咦咦咦!」
啪喀、啪喀,长满锐利尖牙的食人草莓,像是打算把我们咬烂似地,嘴巴一开一阖,以惊人速度跑过来。
情况变化速度太快,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如果没能顺利跟上事态发展,立刻就会死翘翘了。
明明是个梦幻的狭间,却并非容易生存的世界呢。
「是要排除侵入者吗?要是被那东西吃掉,大概就是死路一条。」
「真纪,你的染血橡实爆弹呢?」
「还有最后一个!」
好,我将最后的希望──最后一颗染血橡实爆弹使劲丢出去,食人植物们大爆炸。
烧得这般旺盛的熊熊营火,也不是随便就能看到呢!
「啊~~哈哈哈!你们以为能够赢过浅草的无敌女英雄茨木真纪大人的超强火力吗?我要把你们做成草莓果酱,每天早上涂在面包上吞下去!烧吧~~烧吧~~」
「真纪得意的笑声整个停不下来耶。」
「说什么果酱,看起来都要烧成木炭了……」
但这场爆炸似乎太过剧烈。
脚下的地面骤然扭曲歪斜,拼图片形状的红砖道匡啷匡啷地崩解。
「咦、咦、咦?」
「要掉下去了!」
不,这不是掉下去,而是被崩毁的地面吸进去,因此就连乌鸦形貌的影儿都逃不过。
我们就这样摔进漆黑的地底世界之中。
「──啊。」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一座像是于遥远过去就遭世人遗忘的古老圣堂中。
从墙壁与天花板上的庄严彩绘玻璃,透进色彩缤纷的光辉,洒落在这座废墟内。
我躺在圣堂的祭坛上,全身都是玫瑰花瓣。
「咦?为什么我会穿著这种轻薄的白洋装?」
适合圣堂的清纯圣女风格,到底是谁的喜好呢?
「咦?馨和由理都不在,还有影儿跟小麻糬也是!」
我以四肢爬到祭坛边缘,战战兢兢地探头窥探下方,但果然一个人也没瞧见。他们没有掉到这里!
不知为何,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欢迎光临,茨姬。」
这时传来喀哒喀哒的皮鞋声,从圣堂深处的阴影走出一个男人。
是我之前的眷属──凛音。他眯细双眼,嘴角挂著不怀好意的笑容。
「……凛,是你招唤我来这里的吗?」
「是呀,茨姬,藉著利用继见若叶。」
「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激怒我吗?但你主动承认这种事时,通常事情并非如此吧。」
我身手俐落地从祭坛下来,白洋装裙襬翻飞摇曳,踏下最后几阶石梯。
我赤脚踩在地面茂盛盘绕的荆棘上,一步一步朝凛音走去。
「凛音,是你把若叶关在这里的吗?不,不是吧。我是不晓得你在哪里认识若叶,但这个空间能感受到若叶强烈的意志,就像是愿望一般。」
「呵呵,正如你所想。我只不过是帮忙构筑狭间罢了。那个小女生自己把梦献给貘,刻意把自身关在这里,等待哥哥带著真实答案来接她。」
「真实……吗?不过,若叶有可能会因此而死。」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要获得自己渴望的事物,就必须要有相对应的觉悟。那个小女生拥有那样的决心。」
「……」
我皱起眉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不过,这件事是他们兄妹俩必须自己决定的事。
要说有什么我能做的,就只有从旁协助他们找出能够接受的结论。
「话说回来,凛,你是这个狭间的骑士吗?」
「啊?骑士?」凛音不屑哼笑,傻眼地回答:「之前也有个家伙讲过同样的话呢。」
我搞不清楚他的意思,不过……
凛音的脸色比平常还要苍白。
「若叶似乎在一个叫做水晶宫的地方,听说想救她,必须先打倒『骑士』和『守护兽』。既然你说你是骑士,我就要在这里打倒你。」
凛音听了,双眼微微闪出光采。
「好啊,求之不得。」
他脸色依然苍白得好似需要补充鲜血,却仍出声赞同。
这家伙真的是很热爱战斗。
「你虽然是骑士,却连个坐骑都没有耶。」
「马吗?一定要有马才能当骑士吗?」
他表情认真,一副真的要去找匹马来的模样。我摇摇头说:
「算了,外观应该没差,乍看之下也像是一位银发骑士……那么,一决胜负吧,凛音。」
「要是我赢了,茨姬就是我的眷属。你有异议吗?」
「你从之前就一直提这件事呢。好呀,可以。但要是我赢了,就要你……嗯……对了,告诉我关于那只『貘』的事情。」
「哼,可以。」
接著,他将插在腰际的刀,递了一把给我。
我将凛音给我的刀拔出刀鞘。闪著柔和光芒的银白色刀刃上,映照出我那双晃动著赤红色灵力的眼睛。我闭上双眼,接著……
「来吧,一决胜负!」
茨木真纪VS凛音!
虽然没有响彻云霄的铜锣声,但刀刃相交激荡出的火花,妆点了我们这场战役的开幕。
凛音的刀法依旧乾净俐落,凭著自信与技术,不停施展针对茨姬所策划的凌厉攻势。
「呵呵……凛音,真有一手耶,全都朝我的弱点进攻。」
「当然,我早就看穿你的刀路。」
金属撞击声在圣堂产生巨大回声。
凛音俐落划过的刀锋才像是擦到我的脖子,我就轻巧一旋身,在长发遮掩下突如其来地给他一击,却被他闪了开来。
在遥远的过去,千年以前,我们也经常像这般比划。虽然以比划来说,那股「杀意」倒是过于真实了。
不过,我一次都不曾输给他。
原因并非是凛音比较弱,只是,他……
「欸,凛音,一边打一边讲就可以了。告诉我,你跟若叶是怎么认识的?」
「我只是在追那只貘,途中刚好遇上继见若叶。那只鵺化为人类混进一般家庭里,我想事情可能会往有趣的方向发展。」
「骗人,难道你早就发现由理还是妖怪吗?就连我都一直没有发现耶……凛,你果然很厉害。」
我真诚地称赞他,结果凛音脸色一变,莫名恼怒起来。
他和影儿与阿水不同,从以前就不喜欢被称赞,这也是凛音的特色。
这种时候,他的刀法会微微变得凌乱。
我们讲话的同时,手里仍是忙著持刀互砍,以性命相拚。
「哈,一切都是那只鵺太傲慢造成的结果。欸,茨姬,话说回来,你觉得真正的继见由理彦跑去哪里?」
「真正的……继见由理彦?」
「没错。那个家里直到某个瞬间之前,确实有个名叫继见由理彦的长男存在。但是鵺为了混进那个家,把真正的继见由理彦吃掉了。」
「……」
我不禁睁大双眼,连眨都不眨一下。
由理──不,鵺把真正的继见由理彦吃掉了?他吃了人类?
「不、不可能……但是……」
这样一来,那般精巧的乔装技术也就能说得通。
毕竟他和若叶身上确实有兄妹的气味在。我一直认为,那是从相同父母身上获得的、在体内流动的血液气味。
如果是吃了人类,将人类肉体的各种资讯转化为自己的乔装之术……
「继见若叶明明知道自己哥哥并非人类,却仍是将他当作兄长爱慕,我一直觉得她有点可怜。就因为想要了解哥哥,那个小女生可能会因此失去他。」
我并非不清楚真面目遭到揭穿后的妖怪末路。
多年来都没能发现由理的真实,我实在对自己很生气。
但那个家……由理肯定,已经……不能……
「!」
在我陷入自己的思绪时,凛音乘隙攻击我的后背。
「结束了,茨姬,是你输了!」
他打算挥出决定胜负的一击,可是──
「真的是这样吗?」
我扬起嘴角,用脚尖咚咚踢了原本脚踩的地方。
下一刻,一直赤脚踏著的荆棘,突然弹离地面,高高围绕住凛音。
凛音没注意到我刚刚一直是赤脚。趁著边战斗边谈话时,我在这一带绕圈行走,在荆棘上留下无数颗小炸弹。名为神命之血的炸弹。
「──欸。」
凛音脚下的地面崩塌,留下一个圆形大洞。果然也是像拼图片一般,喀啦喀啦地纷纷散落。
我低头朝下方望去的视线,和凛音抬头仰望上方的目光交会。
「……凛,你以为我是谁呀?」
看著不停坠落的凛音,我脸上浮现得意的胜利笑容,如此说道。
凛音直到最后一刻,都注视著我手握刀、双脚鲜血淋漓站定的身影。
赤红色鲜血沿著玫瑰花与指缝,啪哒啪哒地涌出。
「……」
「哎呀,你醒啦?凛音。」
我将凛音从他摔落的地点搬过来,并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
他完全陷入昏迷状态,但我紧握著玫瑰,让渗出的鲜血滴入他口中,过没多久他就悠悠醒来。
他大口咽下含在嘴里的鲜血,然后,睁大紫色与金色的美丽眼眸。
「茨姬,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给我最后一刀?」
「没有为什么,毕竟你一直处于贫血状态呀。你最近几乎没有吸血吧?」
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件事。因为以前也是如此。
过去,茨姬曾经将觊觎自己鲜血、主动上门单挑的独角吸血鬼打得落花流水。那就是凛音。
他身为吸血鬼,当时做为生命泉源的鲜血却不足,身体十分虚弱。所以茨姬将自己特殊的血液分给他,同时命令他成为自己的眷属做为交换条件。
凛音避开我的目光。
「……全都难喝死了。跟茨姬相比,每个都糟糕透顶……」
「你太挑嘴了喔,我的血原本就比较特别。」
「哼,还不是你害我记住那个味道的。」
「算了,你这个三男眷属还是这么任性。」
他的态度仍旧冷淡,但已经没有方才那种一触即发的锐利杀气。
虽然凛音应该没有接受这个情况,但现在看来,至少在某种意义上他放弃了。
过去不管我们以何种形式决胜负,凛音输了之后就是这副模样,真令人怀念。
他呀,在拚完胜负后都会比平常乖巧一些,很可爱喔。或许也是因为打输感到震惊,所以暂时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
「欸,凛,我们约好了吧?要是我赢了,你要告诉我那只貘的事。你为什么要追那只貘呢?难道那天船在隅田川爆炸的事……跟你有关系吗?」
「我只是在追狩人,顺便轻轻敲一下他们的船而已。」
「狩人?你跟狩人有关系吗?」
这样说来,凛音以前也在知晓狼人鲁和狩人关系的情况下,帮了鲁一把。
难道,凛音一直在帮助那些遭狩人抓起来的妖怪……?
「哼。那些出于个人利益捕捉妖怪贩售的家伙,我看了就不爽。毕竟他们从以前开始,就抓了数不清像我这类种族绝灭、美丽又有力量的妖怪,令人愤恨。」
「我有点分不清你是在打抱不平,还是在自我吹捧耶?」
「……茨姬,那些家伙跟阴阳局完全不能混为一谈。总之,他们是极为危险又残忍无情的存在,跟正义这两个字八竿子打不著,就只是在做生意。而且他们的魔手已经伸进浅草。」
「之前我似乎也听过这种说法。」
「这次虽然只是貘逃跑而已,骚动的规模很小,但下次就不晓得会怎么样。他们或许会因这次契机,而对浅草妖怪产生兴趣吧?要是他们在过程中晓得茨姬的存在……对你产生兴趣的话,我会很困扰。」
「哎呀,难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啊?」
我原本只是随口问一下,但凛音脸上又浮现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
下一秒,他蓦地抬起原本靠在我大腿上的头,刻意望向一旁。
「茨姬,你少自抬身价,我只是想将你的鲜血一滴不剩地全都据为己有罢了。这样一来,我就没必要再长年受空腹之苦,或是逼自己去喝那些难喝的血!」
「哦~算了,这也算是真心话。可是……」
难道你一直以来采取的行动,其实全都是为了我吗?
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是馨。
狼人鲁的事件,还有在京都的时候……全都是为了将我的真实告诉馨,按部就班精心安排的行动。这件事本人绝对不会承认吧,可能也只是我自我意识过剩,或是心中如此希望……
「可是呀,凛。你在那时候代替我,把我绝对不会跟馨说的事情告诉他──把真相告诉他了吧?」
「……」
「谢谢你。因为这样,我也才能够好好面对自己的谎言,好好面对馨。」
对于这件事,凛什么也没回答,只是继续望著一旁。
但他的视线微微上移,凝视著从圣堂天花板上花朵图案的巨大彩绘玻璃洒落的光线。
「……将鲜血分给输家,同情心泛滥这一点,可说不愧是茨姬的转世。但茨木真纪,我可还没有认同你。」
凛音霍然起身,拿起摆在一旁高处的外套披上,并将两把刀插回腰际。
「凛,你还会来见我吗?」
「……嗯,直到打赢你为止。」
接著,他威风凛凛地转过身,走出这座圣堂。
过一会儿我也离开圣堂,发现这里是在一座小山丘上。
晴朗蓝天中飘浮著波浪状的彩色云朵,恬静如画的景色映入眼帘。
咦?不知不觉我身上的穿著又变回原本的模样。
刚刚那件白洋装,果然是那座圣堂限定的吗?我心中暗暗感到不可思议。
「真纪!」这时馨跑上山丘,在他头上方,影儿正啪哒啪哒拍动翅膀。
「你们没事吧?」
「没事。才刚抓到那只貘,成功逮住守护兽了。」
馨原本抱著那只用绳索绑住的黑白色小兽,现在则拎起它的后颈拿高。
这是我们刚刚
没抓到的那只貘。
短短的四只脚偶尔会挥舞挣扎,但还算是听话。
「其实我们刚刚跑进『菇菇森林』里。」
「菇菇森林?哦,我是待在古老圣堂里。菇菇森林听起来有好多东西吃,真好。」
「哪里好!我可是踩到毒菇,中毒了耶。」
「哇,真像是你会遇上的悲惨情节!」
「而且这只貘还吃了红色香菇,变得有够巨大。」
「咦、咦?」
好像有个游戏就是这样设定吧?我暗自这样想时,影儿一脸兴奋地对我说:
「总之是个超危险的地方,而且还是只超危险的貘。不过没有馨大人办不到的事。馨大人坐上我的后背,逃离香菇陷阱,展开华丽绝伦的空中战,用精巧的结界绳索将那只貘团团围住,轻轻松松逮住它喔!真是一场攻防精彩、宛如英雄般的战役。」
「呵呵,没有啦,影儿,没什么了不起的。」
馨受到影儿大力吹捧,心情看起来不错。可是他像英雄般活跃的帅气场景,我连个影子也没见著,只能「喔」地淡淡应一声。
「这样说来,馨,你说刚刚因为毒菇中毒,有怎么样吗?HP锐减到变成红色的了吗?我不要你死掉喔!还是要喝我的血?」
我更在意的是这件事,担心到都想立刻咬破自己的手指。
「你等一下。」馨立刻抓住我的手臂阻止。「已经没事了。影儿有找到解毒的药草。这里是植物世界,既然有毒菇,肯定也有中和毒性的药草。影儿一直有在跟阿水好好学习药草的知识喔。」
「哦,影儿,很厉害嘛!我一直认为你只要肯做,就一定做得到。没人能再骂你是没用的乌鸦了。」
「哇,馨大人和茨姬大人称赞我!」
在意想不到的场合体认到眷属的成长让我很开心,和馨一起摸摸影儿的头、翅膀和嘴巴。
回去后也得好好夸奖一下阿水,他有认真把重要的知识教给弟弟眷属影儿,而影儿也用心学习,在关键时刻救了馨。
此外,凛也是。
毕竟以结果来说,他的确是透露了相当多资讯给我们。
「真纪,你全身是伤耶。发生什么事?啊!脚!你的脚,怎么全都是血!」
馨注意到我身上的细小伤口,慌慌张张地掏出手帕。
「不用担心,馨,只是被玫瑰的荆棘刺到而已。」
「你刚刚是跟玫瑰怪兽对战吗!」
「什么玫瑰怪兽啦。没有,是凛。他是这个狭间的『骑士』。我在古老圣堂中遍地蔓延的荆棘上和他对战。」
影儿失声惊叫:「什么?凛音吗?」激动地在我们头上不停转圈圈。
但馨似乎立刻领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淡淡回应「这样呀」,从口袋掏出大量OK绷,贴得我的脚满满都是。
居然随身携带OK绷,该说这很像馨的作风吗……
「所以咧,赢了吗?」
「当然。只是,那家伙没能完全服气就是了。」
我眼神微微垂落,轻轻笑著。
「看起来他还难以对我敞开心房,不过跟之前相比,似乎更能讲上几句话。凛也是……肯定是在这辈子持续做自己能做的事。」
即使,现在他还不肯回到我的身边。
但感觉上,我们放眼的未来或许是同一个。
「对了,真纪,我们刚刚稍微绕了一下这个空间,果然是相当不稳定。因为是用梦境当作材料,这里不存在规则。我们得赶紧救出若叶逃走,我也有点担心外头的情况。」
「那要先找到由理才行。既然骑士是凛音,守护兽是这只貘,我们应该已经可以进入『水晶宫』──」
「拔──库~~~~!」
这时,馨抓在手里的那只貘,突如其来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吼,使得梦境狭间的大地剧烈晃动起来。
简直像在警告我们别靠近水晶宫。
馨朝我伸出手,我也回握住他,瞬间,脚底的土壤像沸腾般一团团隆起,从中长出巨大的铁炮百合,并随之绽放。
「天啊,又出现这种看起来就很危险的植物!」
「真纪,快逃!」
但宛如豆类藤蔓般的条状物缠绕住小腿,让我们摔倒在地。
铁炮百合的花瓣顺势从头上包覆住我们的身躯,把我们整个吞进去。
「咦、咦?唔哇啊啊啊啊啊!」
接著,铁炮百合正如其名,使劲把我们像铁炮弹药般射了出去。
朝向这个世界天空的另一端!
「茨姬大人!馨大人!」
影儿即使被拋进空中,仍是化成巨大的八咫乌追赶我们两人。
馨紧紧握住我的手臂,将我拉近他,两人协力抓住影儿的背,才从重重摔落地面这种悲剧中死里逃生。但是……
「……啧,结果从狭间里被拋出来了呀。」
正如馨所言,现在映照在我们眼里的是浅草夜晚。天色已经暗了,所以下方浅草寺的红色光辉,还有整排商店街的灯光与热闹人群,更加清晰可见。
「这是什么?」
很快地,我们从空中发现异状。
在进入狭间之前,它像是个受到彩虹颜色气流围绕的蛋。但飘浮在隅田川上空的球形狭间,现在上头已经覆满植物,绽放无数色彩缤纷的花朵。
「这是怎么回事?狭间里的那些植物贯穿外壳跑到外面来,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就连狭间的专家馨都脸色发白,代表这个情况非同小可。
那个梦的狭间果然毫无秩序,原本该有的规则并不存在。
「今天是除夕夜,明明是除夕夜,结果现在这是怎样啦。」
「搞不好就因为是除夕夜呢。」
浅草川流不息的人类们,口中呼著白色雾气,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与身旁的家人、朋友或恋人谈笑著。
另一方面,看得见这幅异象的我们,完全没有庆贺新年的心情。
〈里章〉由理憧憬著,却始终无法成为人类
我的名字是继见由理彦。
这是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个人身上借来的假名。
「这里是……?」
摔进洞里,意识突然清醒后,我发现自己被枝干满是青苔的巨大树林环绕,正站在寒气逼人的镇守之森(注2)中。
脚下铺满细碎水晶砂砾,每踏一步,都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噗咿喔~」
「啊啊,小麻糬!」
流经脚旁的小河中,坐在莲叶上的企鹅宝宝浮浮沉沉地朝我漂过来。我伸手把他抱起来。
「你也跟我来到同一个地方呀。」
「噗咿喔、噗咿喔噗咿喔、噗咿喔~~」
他频频环顾四周叫个不停,肯定是因为没看见视为爸妈的真纪和馨,才大声呼唤他们。
「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到他们身边。在那之前,我们先去找我妹妹好吗……?」
结果小麻糬盯著我,吸了几下鼻子嗅闻气味。
「呵呵,你在意我的气味吗?你觉得我们是同类吗?」
「噗咿喔~」
小麻糬不住点头。
也是呢。比起真纪和馨,我大概和你更为接近。
「话说回来,小麻糬,你真的长大了耶。最一开始只是跟手掌心差不多大的小鸟……」
小麻糬原本是常常会来我家庭园里玩的「月鸫」。
那是一种从月光中诞生,有可能会变成鵺的神秘梦幻妖怪。
大部分月鸫都不会转变成鵺,一生都将以月鸫柔弱空灵的妖怪模样度过,但其中有极少数会获得乔装能力,变成名为「鵺」的妖怪。
我也是如此。只是,像我这样的鵺应该没多少吧。
「啊,小麻糬,有苹果飘过来了,你要吃吗?」
这次是鲜红苹果在水里轻飘飘地流过来,我弯下腰捡起,刚好看见小溪的水面。平缓流动的水面映照出我的模样,是极为平常的继见由理彦。
极为平常?
不,这个身影才是我最极致的伪装。
我执著于乔装成人类,终于抵达的境界。
融入人类世界,了解其历史与生存方式,持续学习人类的情感,还有彼此之间的关系。
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产生一个念头──我想要变成真正的人类。
我和现在仍有些不善于应付人类的馨与真纪不同,是打从心底喜爱人类。但我会如此为人类著迷,就是因为一次也不曾真正身为人类吧。
真纪和馨是从人类变成妖怪,再转世变回人类。
但我从出生起,一直到现在为止,都只是个妖怪罢了。
我们在树林间前行,一踏出森林,眼前就出现一座巨大的半球形水晶温室。
那想必就是位在这个狭间核心的「水晶宫」。
「如果我们家里的阳光房也有这么大,若叶应该会很开心吧。」
一走进去,里头宛如镜屋一般,无数星星月亮形状的水晶饰品从天花板垂挂而下。
光线层层反射出七彩光辉,是一个透明清
净的空间。令人不可思议地感到困倦。
我踩著水晶砂砾,在镜屋中往前走。
嘻嘻……嘻嘻……
环绕四周的镜子里,各式各样的植物窃笑著。它们正在监视。
那儿也倒映著青翠绿意、缤纷花朵、还有翩然起舞的蝴蝶们,但我能触碰到的只有毫无生命的冰凉镜面。
简直像是将我和若叶隔开,不可跨越的一座墙。
「啊。」
小麻糬飞也似地跳出我怀里,冲去追捕镜子里的蝴蝶,结果一头撞上坚硬的镜面。
「噗咿喔~?」
它摸摸撞到的地方,一脸不可思议地歪著头。
「很痛吗?这里应该是镜子迷宫。我觉得,妹妹……若叶应该就在前面。」
我再次抱起小麻糬,静静往前走。
结果,从遥远的某处传来令人怀念的声音。
○
『啊啊,他醒了,终于醒了,我可爱的孩子。』
某片镜面的另一头,出现紧紧抱著孩子尸首,哀叹不已的一对父母。
那是──藤原公任的小时候。换句话说,是千年之前的场景。
那位父亲是藤原赖忠,母亲则是严子女王。
那个孩子原本应该在小时候死于传染病。不,他确实是死了。
不过这一幕恰巧让停在外头走廊扶手上的月鸫撞见,并突然感到好奇。
自己的孩子死亡,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留下父母离去的孩子,内心又有什么感觉?
亲子,究竟是什么?
即便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毕竟月鸫没有双亲。
月鸫是月光的化身。从拥有自我的瞬间,就是孤独地恋慕著月亮。
啊啊,对了……不如试著代替那个死去的孩子吧。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我乘隙吞下那孩子的尸体。
继承他所有的记忆和身体资讯,假扮成人类的孩子。
『──啊,我的儿呀!』
那对父母见到原本以为已经丧命的孩子醒转,高兴得欢天喜地。
完全不晓得其实是妖怪吃了自家孩子的尸体,取而代之。
后来,藤原公任就如同历史上的记载,年纪轻轻就出人头地,效命于藤原道长,参与国家政治;还兼备和歌、汉诗与管弦这「三舟之才」,做为一位文化人士名留青史。
我这类妖怪的学习能力很强,藉著大量阅读书籍、观察众多优秀人类来学习技能,并将知识和技术消化为自身能力,不知不觉中培养了出类拔萃的各种能力。
因为,人们很有趣呀。
寿命短又弱小,但正因如此,活著时累积的事物才更有意义。
众多人类编织出的历史,还有逐渐建立出的政治制度,以及精采的典雅文化等,全都太有魅力了。
学习这些知识、锻炼身体能力,我以藤原公任的身分,处在平安京的人类与妖怪之间。
如果有恶劣残暴的妖怪加害人类,我就去找阴阳寮的安倍晴明,请他斩妖除魔。如果有妖怪遭受人类虐待,我就会去拜托好朋友酒吞童子出手相救。
我和酒吞童子是他还待在平安京时认识的,经常互相帮助,彼此意气相投,甚至互称对方为好友,但无论他再三邀请我:「要不要搬来妖怪们的狭间之国?」我都无法离开「人类」。
因为我领悟到在现世中,「人类」这个立场是一个决定性的存在。
人类是展现造化神妙、令人惊叹的世间杰作。
而且,我还有另一个无法离开人类的最大理由。
当时我有一位珍爱的妻子,我不可能拋下她离去。
女儿诞生时的情景,我至今仍旧无法忘怀。我第一次获得了在真实意义上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女儿参加成人式时、决定结婚时,我也都无比欢喜。
亲眼见到我可爱的孩子穿著礼服的那一瞬间,至今仍能清清楚楚浮现脑中。
可是……
是因为体内混了妖怪的血吗?还是玉依姬的体质产生影响呢?
抑或因为她丈夫是当时掌权者的儿子,导致精神压力太大呢?
我女儿年纪轻轻就过世了。
那时,我第一次经历自己孩子的死。
获知好友酒吞童子与茨木童子的死讯时,我也因无力感而颓废丧志,静静凭吊他们。但女儿死去时又不同了,像是全身都要被撕裂般疼痛。
这就是父母失去自己孩子时,那种痛心疾首的心情吗?
没能阻止讨伐酒吞童子的计画,女儿也过世,后来又遭深深信赖的人类背叛,被卷进丑陋的权力斗争……
我亲眼见识人类丑恶的一面,失望与空虚日渐侵蚀我的心,终于选择结束政治生涯,出家躲进深山理,就这样在完美掩饰了妖怪真面目的状态下,结束身为藤原公任的一生。
后来,我偶尔仍会随兴所至地假扮人类、随兴所至地帮助人类,持续守护著平安京。
不过,我似乎不擅长遗忘。
每当月亮特别明亮耀眼的夜晚,失去好友的忧伤、失去女儿的悲痛就会浮上心头。偶尔我会变回原本的妖怪姿态,流泪思念他们。
那个啼哭声……不,啼叫声,似乎令人类感到不安。
某天,我以「鵺」的形貌被人们追捕,遭源赖政一箭毙命。
那把弓过去是他祖先退魔武将源赖光的所有物。
真是的,自己居然也被当年他们讨伐酒吞童子时用过的弓箭射中。
真是的,无论过去为人类多么尽心尽力,到头来妖怪仍旧逃不过被人类伤害的命运。
不过,其实鵺并没有死。
鵺可是擅长乔装的妖怪,我只是假扮成「尸体」装死。
人们害怕遭到报复,因而建了一座鵺冢,将我扮成的「尸体」封印在里头。
我对于乔装成人类已感到疲惫,也没有东西能够失去,没什么好害怕的。
对于世间愚蠢人类的斗争,我厌恶透顶,被封印的期间只是静静待在里头。
什么都不想思考,也不想再次经历悲伤。
在沉默的岩石中,暂时待一会儿吧……
有一天,封印突然解开。我再度进入外头的世界,又必须假扮成某个人生存下去。当时是明治初期,距离遭到封印,已经过了很漫长的一段岁月。
○
「从镜子里回溯自己的过往,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耶。而且直到最后都死不了,只是遭到封印而已。」
站在水晶宫的镜子前,我不禁嘲讽地笑了。
没想到千年前的陈年往事,会以这种形式摊在阳光下。
在镜子另一头的睡美人,看到我这些一点也不有趣的经历,开心吗?
「噗咿喔~?」
小麻糬用翅膀拍打我的脸,表情显得十分不安。
「啊啊,抱歉,我们走吧。」
我迈步向前。
镜子继续毫不留情地展露我的记忆。
○
『哇啊,不好了,这只小鸟受伤了。』
『真的耶,得帮它擦药才行。』
如今再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那是继见家夫妇的声音。
直到今天早上,我还叫他们爸爸、妈妈的两个人,刚结婚时的事。
我碰巧以小鸟姿态在空中翱翔,却遭到正在巡逻的退魔师式神攻击,摔进继见家的庭园里。
当时妈妈恰好在打扫庭院,她发现受伤的小鸟,便和爸爸一起照顾我,帮我擦药,还喂我东西吃。几天后,再将我放生回天空。
「要保重喔~」
「再来玩呀。我们家有很多树的。」
跟现在一样亲切温和的继见夫妇,对一只只是萍水相逢的小鸟,如此真诚地关心,目送它回到天空。
千年前,我曾对人类失望,疲惫不堪,但见到这般善良温煦的人们,我发现自己仍旧对人类充满兴趣。
后来,我也常常回到继见家的庭园,只不过是以人类看不见的妖怪鵺的模样。
那对夫妇生了两个小孩,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两个孩子日渐成长,我一直远远守望著他们。
哥哥由理彦喜欢恶作剧,又害怕爸妈被年幼的妹妹抢走,心生忌妒,经常欺负妹妹。虽然能理解他的心情,但真是个让人困扰的哥哥。
另一方面,妹妹若叶是个有些傻乎乎的文静小女生。她自从快满两岁起,就经常在檐廊上凝视著庭园。
不,不对。她并不是在看庭园,而是在看庭园中的妖怪们。
我也经常被她望著。
这样呀,这个孩子是「玉依姬」的体质,跟我从前的女儿相同──
「若叶,怎么啦?」
那是秋季的某一天。
若叶在季节转换时生病,妈妈一直守在身旁照料她。
她躺在被窝里,我趁妈妈去拿药的短暂空档,走近年幼的若叶,在她身旁坐下。
我有点担心,想试试看能不能用术法消除她的不舒服。
她还那么瘦小,那么惹人怜爱。
只要
望著若叶,过去我的女儿刚出生时的情感就会涌上心头。
「午安,初次见面……才怪,对吧?」
我温柔地向她搭话。
若叶双颊泛红,眼睛仅能睁开一条细缝,手朝我伸来。
我想也不想就紧紧握住那只伸来的小手。
过去藤原公任的女儿,也是容易遭灵气冲击的玉依姬体质,经常卧病在床。每次我都是像这样握著她的手,温柔低哄:
「没事的,我会一直陪在你旁边喔。」
此刻,我不由得脱口说出同样一句话。
若叶似乎是听见了,露出浅浅的微笑。
那副神情太过令人怀念,又极为惹人怜爱,我几乎快按捺不住想哭的冲动。然而,我无法用言语描述这份心情究竟是什么。
对于已逝女儿的思念,简直像是遭到诅咒附身一般。
那份痛楚逐渐被疗愈、慢慢消融。
但因为我全副精神都放在这份温煦柔软的心情上,没有留意到另一个孩子的行动。
──啪唰。
像是重物掉进水里的声音响起。
令人战栗的预感从背后袭来,我慌忙回过身,走到檐廊。
「……啊……」
暮蝉鸣叫不已,接近黄昏的时间。
那是长男由理彦。
池塘水面上漂浮著鲜红色血液,还有为数众多的花朵。
「由理彦!」
我手忙脚乱地将那个孩子从水池中拖上来。
但那双眼眸已经没有光彩,头上有个巨大的撞击伤口。
池塘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枫树。我经常坐在上头的那棵树。
树下有一圈坚硬岩石环绕在池塘周围。由理彦肯定是爬上那棵树后,失足摔了下来,头部狠狠撞上正下方的岩石,接著跌落水池中。
「怎么会……怎么会……」
我眼前一片空白。
一个孩子死了。
我的恩人,那对夫妻的孩子。
由理彦确实调皮,至今也常常遇上危险场面。
而且他很爱撒娇,应该是想藉此吸引老是陪著妹妹的妈妈的注意力吧。
不……不对。
花。许多花朵散落在池面上。由理彦刚刚肯定是在庭园里摘花。
他是想拿花去安慰若叶吗?
他会爬上枫树,一定也是想去摘取高处已经染红的叶片。他的手里,仍紧紧握著枫叶树枝。
「……真可怜。」
对不起。太可怜了。真对不起……
我紧紧抱住那个孩子,内心一点一滴地失去温度。
拯救过我的那对温柔夫妇,发现自己小孩过世时,会有什么感受呢?
肯定会很哀痛。深陷自责与无尽的懊悔。
我长久以来都受到那些情感折磨。
「……」
那种痛苦令人难以承受。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简直就像天启般从天而降,我的下一段人生。
对了,我可以吃掉由理彦,汲取他的记忆和身体资讯,完美地假扮成他,继承他的人生。
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竟然毫无一丝犹豫,就这么抱著那孩子的尸身,将他纳入自己体内。
是的,我吃了他,而且悄悄地变化。变成名为继见由理彦的人类──
「由理彦,你跑进池塘里做什么!」
听到呼唤这个名字的声音,我回过头。
我第一次透过由理彦的双眼凝视著妈妈。她一脸担心地又呼唤我一次。
「由理彦,不能连你都感冒。」
「对不起。我想摘花给若叶,希望能让她退烧,结果把花都掉进水池里了。我现在就上去。」
我将池面上由理彦摘的花,还有想拿给若叶看的枫叶树枝,一个不剩地收集起来,爬上庭园地面。
在妈妈慌慌张张跑去拿浴巾时,我将水珠闪耀著光芒的这束花,摆在若叶的枕头旁。
「要早点好起来喔。」
我朝昏沉沉望著这个方向的若叶,轻声这么说。
她听了脸色就逐渐好转,不久便沉沉睡去。
「由理彦,快点去换衣服,要穿暖一点。你看,身体变得这么冷。」
妈妈拿著浴巾和乾净的衣服过来,擦拭我湿透的头发和身体。
丝毫没留意到,我已经是别的存在了。
尽管如此,我完全不认为她是个糟糕的妈妈。
不过……要是有一天,这么温柔体贴的人知道真相,肯定会深深受到伤害、一病不起吧。
所以,我绝对要坚守住这个秘密。
贯彻继见由理彦的人生。
就这样,我成为继见家的一员。
令人惊讶地,我还在幼稚园与昔日好友馨跟真纪重逢。
就连他们都对我是人类这件事深信不疑,我也没有告知真相,继续以人类小孩的身分,度过如作梦般快乐的每一天。
明明是继承了悲惨死去的男孩人生,但我甚至都快忘记这回事,感觉像是变成真正的继见由理彦。
我会一直持续伪装,或许就是因为暗自抱著这种希望吧。
或许是太想要继续作梦了。
彷佛我也跟真纪和馨一样,转世变成人类……
曾经救过我的命,于我有恩的双亲。
与昔日女儿相仿的妹妹。
我又能再度做为一个人类,去爱自己的家人,也为他们所爱。我一直作著这个梦。
无论经历多少次失望、多少次责怪自己愚蠢,我依旧是如此思慕人类,无法自拔。
○
「噗咿喔~噗咿喔~」
小麻糬不停叫著。他的声音猛地拉回我的神智。
「抱歉,我恍神了。」
小麻糬开始唉唉叫了。真纪和馨不在,他太寂寞,差不多到忍耐极限了吧。
看著他那副模样,我内心略微浮现不安。
「小麻糬,你有一天也会想要变成那两个人真正的小孩吗?」
脑中一闪过这个想法,胸口就蓦地揪紧。
我将叫个不停的小麻糬紧紧抱在胸前。
「可是呀,那是没办法的喔……果然是不可能的。真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无论多么精巧乔装,无论多么努力扮演能获得爱的那个身分,仍旧没办法真正变成那个人。
『你是谁?』
有一个声音突然发问。我猛地抬起脸,看向镜子里。
镜面上倒映著我的身影,但并非只有一个人。
右边是藤原公任。
左边是我在被揭穿是妖怪前,身为继见由理彦的模样。
不光是这样,至今我假扮过的那些人,全都在嘲笑我。
『那么,真正的你在哪里?』
我……
『话说回来,「真正的你」这种东西存在吗?你只是一直借用其他人的人生,根本就没有自我吧。』
『不,你是继见由理彦。这样不就得了吗?像过去一样,继续欺骗深爱的家人、继续伪装,平稳过日子就好啦。』
『不行。那样做只会让重要的那家人身陷不幸而已。』
『没差吧。既然你想待在那里,只要向已经察觉的若叶施展言灵,让她再次认为你是真正的哥哥就好了,根本没必要告诉她真名。』
这些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呀?
我当然也希望这样。希望能跟家人继续愉快地一起生活。
为了这个愿望,过去的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
「粉碎吧,过去的我。」
我在短短一句话中,置入强烈的意念,宣告出声。
言灵化为锋利的刀,击碎镜中的自己。
镜面破裂的尖锐声响不绝于耳,但我只是紧紧盯著前方。
事情出乎意料地容易,是因为我心中已有答案吧。
「……走吧。」
我快步在迷宫中前进,没多久就跑了起来。因为我捕捉到了,原本丝毫察觉不出的若叶灵力气味。
大概是植物们所说必须先打倒的「骑士」和「守护兽」,真纪和馨帮我解决了吧。
谢谢,我的好朋友。
一跑出镜面迷宫的尽头,就是水晶宫的正中央。
那里有一座湖泊,湖面上方有巨大柳树摇曳著,湖畔形形色色的植物茂盛伸展,就如同刚刚映照在镜里的那样。
而湖泊正中央,在漂荡花朵们的簇拥中,漂浮著若叶的身影。
「若叶!」
我急忙踏入湖中,划开水面赶往她的方向。
这个场景,似乎再现了由理彦过世时的情景……
但她是在日照充足的场所,沐浴在新鲜植物的灵力中,躺在暖和的清水摇篮里,舒适放松地作著漫长的梦。
「奥菲莉亚一直在等你喔。」
「所以,真正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花朵们不住低语。这里是以若叶的梦境和植物为材料,建构出来的狭间。
要从这里把若叶带回去的方法,只有一个。
就是实现她的愿望,她恳切的梦想。
她说过,想要知道真正的我。
「噗咿喔~」
原本坐在我头上的小麻糬,兴奋地从头上跳下来,啪沙啪沙地在温暖的湖里游泳。不愧是企鹅宝宝。
我将水面漂荡的花朵收集起来,盖在他的肚子上当棉被后,一转眼他就进入梦乡。
原来如此,这座湖泊是令人沉睡的地方呀。
确实,这里让人十分放松。
金黄阳光和煦照耀,温暖得让人几乎要流泪。简直就像继见家一样。
若叶就躺在水面上的花朵绒毯正中间,拥有花瓣形状翅膀的小蝴蝶在她身旁飞舞,守护著沉睡的她。
与其说是奥菲莉亚,更像个睡美人。
我凝视著她的脸蛋,将沾到脸上的发丝拨开,轻轻摸她的头。
「若叶……起床了。」
我就像平常的早晨出声唤她。
她很快地张开眼睛,但只应一句「我还要睡~」,就用手臂遮住双眼,又昏睡过去。我见状忍不住轻笑出声。若叶还是跟平常一样爱赖床。
「不行喔,你差不多该学会自己起床了。」
「……」
若叶抬起遮住双眼的那只手臂,看见我以后,慢慢将眼睛完全睁开。
因为我已经不是用继见由理彦的姿态出现在若叶眼前。
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吧。
「你是谁?是哥哥吗?」
「不,我不是若叶的哥哥。」
「……你胡说。」
若叶坐起身,直直望著我,频频摇头。
「对我来说,哥哥就是哥哥喔。」
「为什么你现在又这样说?明明是你自己说我不是哥哥,说想知道我是谁。」
「不是……不是这样,哥哥。我是因为就算哥哥其实是不同的存在,也想要好好接纳你,才想要知道的喔。我只是讨厌要继续装作不知道。」
「……」
「一直都不晓得你真正的样子,这太寂寞了。哥哥,你也是吧。」
若叶。
明明刚刚还是我平常很熟悉的那个妹妹,还撒娇著赖床。
现在却用坚定的目光望著我。
「欸,哥哥,你是什么?」
「我呀,是妖怪,不是人类。」
「妖怪,到底是指什么?」
「……就是你经常感觉到的那些东西呀。」
「你过去常看的那些吗?」
「嗯,毕竟我也跟他们相同。」
每一句话,都是我乔装的外皮。
那层外皮一点一滴脱落。对我这种妖怪来说,这件事有致命的严重性。
但不可思议地,感觉并不坏。
将自己真正的样貌,告诉重视的人。
「我呀,就是个想要变成人类、有很多想要东西的平凡妖怪。」
「……你想要什么呢?」
「家人。」
「那你不是已经拥有了吗?妈妈、爸爸,还有我。我们都很喜欢哥哥、很重视你喔。就算你不是真正的哥哥也一样。就算你是从那个时刻起,突然替换成的哥哥也一样。」
「这样呀。若叶……那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呀?」
或许我太过小看她。
她没有忽略十年前的那个瞬间。
而且收在心底某处,一直记著。
「若叶,我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吧。到今天为止,我使用过许多不同的名字,但是,我真正的名字只有一个。」
水面上有一朵勿忘草静静漂过来,我伸手拿起,动作轻柔地将它靠在嘴边,没甩落一滴上头闪闪发光的水珠,再递给若叶。
若叶疑惑地接过。勿忘草上的水珠反射阳光,照亮她的手。
宛如在流泪的花儿一般。
我用另一只手轻轻包覆住若叶的那只手,与她四目相交。
「我真正的名字是夜鸟。诞生于黑夜的鸟儿……名叫鵺的妖怪。」
这句话,是最后一层伪装的外皮。
是解开我施在自己身上最极致变化之术的那把钥匙。
映照在若叶眼底的我,已经不再是过往的模样。
白色羽毛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
身穿白银狩衣和展现出星体运行的透明羽衣,月光色的头发,还有淡淡翠玉色的眼眸……最后是,后背伸展出一对白色羽翼。
没错,这就是鵺这个妖怪原本的模样。
「哥……哥哥?」
若叶的神情极为迷惑,瞪大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
我吃掉继见由理彦的肉体,驱使高难度的「变化之术」彻底化身为他,不让任何人发现我其实是妖怪。
但这个术法是有代价的。一旦让亲近的人得知我的真名,届时「我的存在」就会从对方的记忆中全部消失。
一同度过的时光、回忆,全都会遭到改写。
因为我这样的存在,对于过去一直蒙在鼓里的人类来说,就像是诅咒一样。
绝对是个难以接受的存在。原本就不应该出现的存在。
一旦知晓真正的我,忘记一切对他们更好。
「来,若叶,再继续睡吧。以后就算没有我叫你,你也可以起床了吧?」
听到这句话,若叶面露惊诧,似乎领悟了什么。
真是个敏锐的孩子,同时也代表她是如此了解我,过去是如此关注我。
「早上醒来之后,要先去庭园,彻底沐浴在朝阳下,然后深深呼吸新鲜空气,跟花儿们讲话,帮它们浇水,植物精灵会好好守护你。然后,要跟妈妈和爸爸说新年快乐喔……还有,那个孩子的事情,你也要好好想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哥哥……到时候,你就不在我身旁了吗?」
若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用颤抖的声音不停喊著「等一下」。
「这样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只是想要更了解哥哥而已。只是想要知道你真正的名字而已。只是想要告诉你……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我的哥哥……而已……」
这几句话,又令我胸口一紧。
我作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些话。
「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难、难道,是、是我,我的梦,还有任性,把哥哥从那个家赶出去了吗?」
「不是喔。不是这样,若叶。这是我这个妖怪自己设下的规矩,也是我的自尊。必须离开继见家的那天迟早会来,只不过,那就是今天而已……」
但若叶神情绝望地摇摇头。
她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问的。」
真是让人操心的妹妹呢。
「若叶,我呀……你发现了真正的我,我真的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喔。」
我原本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人看穿我。
就连真纪和馨,过去都相信我跟他们一样是人类。
可是,我错了。若叶很厉害喔。
「你发现了真正的我,接纳了我的谎言,谢谢你。只是,你就快要忘记我了。」
若叶应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记忆正逐渐遭到改写。
她手按著头,混乱地频频摇头,努力抵抗袭来的睡意。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我不睡……你明明说会一直陪在我身旁!」
「……若叶。」
「绝对不可以!我绝对不会忘记!」
若叶用尽全力说出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算我忘了,也绝对、绝对会想起哥哥的事……我会去找你的!」
「……」
谢谢。光有这句话,就让我非常开心。
我轻轻地掩住若叶的眼睛。
「晚安,若叶,愿你有个好梦。」
若叶无力抵抗这句言灵,意识渐渐松散,纤细的身子朝我倒来。
我用力抱紧她。
我很高兴喔,真的很高兴若叶发现了真正的我。
想要了解我,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真正的我。
明明这么开心,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
若叶下次醒来时,就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注2:镇守之森 指的是围绕在神社四周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