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水连……』
『别再说话了,茨姬。你的手臂被砍断了。』
平安中期。
这是酒吞童子在大江山被讨伐后的事了。
茨木童子打算在一条戾桥杀死敌人之一的渡边纲。
可是他不愧是源赖光的一大家臣。
就连茨木童子都复仇不成反倒栽在他手上,遭渡边用专为制伏妖怪而锻造的宝刀之一「髭切」砍断右臂。
我当时身为茨木童子的眷属,救出她逃离渡边,藏身于罗生门。
那里也有一群邪恶的小鬼,但他们每个都很担心茨姬。
因为在那儿的小鬼,以前全都多次受茨姬和酒吞童子帮助。
我在这里帮身受致命伤的茨姬照料伤口。
『阿水。已经够了。我……好想,去找酒大人。』
『……茨姬。』
她莽撞地发动奇袭时,我就略为察觉了。可是……
『不行!我不允许那种事发生……要是你也不在了,我、我们该为了什么活下去才好?该去哪儿……才好呢?』
我没办法成全她的心愿。
即使我早有预感,今后她将维持恶妖的状态在漫长岁月中彷徨度日。
我仍使出浑身解数,让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止血,清除从伤口钻入体内的致死诅咒,还将自己的灵力分给灵力已然枯竭的她。
酒吞童子肯定也这么做过吧。
不准她死在这种地方。
不准。不准。要是这时让她死了,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阿水。你,为了这样的我……可是,我……』
茨姬一直哭个不停。
爱哭鬼茨姬。过去那个一样老是哭哭啼啼的柔弱茨姬,我见过。
但她现在已是无法忘怀对杀夫仇人的憎恨,一心为复仇而活的恶妖。
就算报了仇。
就算抢回那颗「首级」。
酒吞童子也不会死而复生,大江山的狭间之国也不在了。
明明她一定早就明白,失去的事物,一个都找不回来。
不。正是因为她早就明白,才会说已经够了,好想去找那个男人,只对我吐露真正的愿望吧。可是我……
『茨姬,你累了吧?就全部忘了,只为了活下去而安静度日吧。我会一直在你的身旁。我会保护你。』
就算只是酒吞童子的替代品也无所谓。
就算没办法消除你心中的寂寞,我也愿意。
『……不可以,阿水。我是恶妖。不能弄脏美丽的你。』
『我不美丽喔,茨姬。』
茨姬果然没有选择我。
死亡以外的安稳,不是她想要的。
只要她还活着的一天,就不会忘记酒吞童子,也无法放弃复仇。
等伤口痊愈了,她就会离开我身边,投身看不见尽头的战役。
今后她的名字是,大魔缘茨木童子。
有时会被称为大魔缘大人,连她曾经身为茨木童子这件事,曾经身为女人这件事,都逐渐忘却。
因为她为了保持理性,在脸上贴上符咒,将原本美丽的长发编成三股辫子,总是穿着如同丧服般的朴素黑色和服。
源赖光和他的四天王,不是遭茨木童子为首的大江山余党杀害,就是因负伤而死,到最后每个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
尽管如此,茨木童子的战役仍然没有结束。
找不到酒吞童子的首级。
有听闻被封印在某处,但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怎么都找不着。
终于,妖怪间开始出现流言。
说获得酒吞童子首级的人,正是要成为统帅这个世界的妖怪之王。
每个大妖怪都渴望得到它。因此茨木童子的战役,又无止尽地延续下去了。
身为茨木童子眷属的我,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不管那场战役有多么残酷,多么漫长。
既然我当时,要求曾经渴望死去的茨姬继续活下去。
我就必须守护她,直到最后一刻。
○
我的名字叫水连,昵称是阿水。
我故意跟馨他们走散,连正与狩人雷对战的真纪都丢着不管。我一个人,朝着某个女人的所在之处走去。
「嗯呵呵,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啰,水连。」
「……水屑。」
森林的深处,断崖环绕的地点,站着身穿秘书风格套装的水屑。
她用风情万种的眼神紧盯着这个方向,嗤嗤笑着诱惑我。
「好啰,我来听你的回答了,水连。如果你决定要属于我,我就帮你把灵力恢复原状。」
接着,她伸出苍白冰冷的手,触碰我的脸颊。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神便鬼毒酒』封印灵力的效力大约可以持续十天。就算你寄望效力消退,现在也还没到那时候,所以抵抗也是没用的喔。」
啊……对耶,水屑这家伙好像有说想要我当她的眷属,找我做一场交易的样子。
「那个神便鬼毒酒呀,除了效力消退以外,还有其他解毒方法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呢。神便鬼毒酒是异界的酒,你忘记啦?」
原来如此。对方手上没有解毒剂呀……
「……好痛!」
「啊?」
「痛痛痛,有沙子飞进眼睛了。好痛啊~」
「……」
我利用「眼睛好痛」的逼真演技,拿下自己总是戴在身上的单片眼镜。
「没事吧?居然在这种时候沙子飞进眼睛……真是让人傻眼的男人。」
水屑打从心底觉得傻眼而叹了口气,但是——
「呵呵,水屑,你好像才是完全忘了,我到底是什么妖怪了吧?」
这句话,还有妖怪特有的邪恶神情,让她立刻察觉到了吧。
我打的是什么算盘。
「难道你以为我这千年来都在发呆吗?」
以为我戴这个单片眼镜是为了耍帅吗?还是为了塑造专业形象呢?
明明我视力好的不得了,却一直戴在身上的这个玩意儿。
「我呀,这千年来,不晓得想过多少次,如果有术法可以克服那个毒酒就好了。虽然我没办法让时间倒转,不过历经无数困难也没有放弃的我,得到了老天的奖赏。就为了可能会到来的这一天,一直,一直,在做准备。」
「水连,你……」
这瞬间,单片眼镜的镜片化作了水。然后,我一口将它喝干。
其实,那个镜片是「药水」。
原本遭到封印的灵力,就像滋润干涸大地的甘霖,一点一滴地恢复。
「怎……怎么可能!」
水屑打从心底震惊不已。
啊啊,这感觉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看你这种表情。
「我一直、一直都在思考,当时我应该要能做到的那件事。感谢这一千年。只要有一千年,身为天才药师,克服那个毒酒的『解毒剂』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做不出来嘛。」
我看着水屑,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杀你而准备的,水屑。」
我毫不隐藏浑身的杀气。
「……原来如此。简单来说,你的回答就是不要啰?」
「想也知道吧。你的同伙?哈哈,我死都不要。」
水屑脸上淌下一道汗水,但依然展露出像在说这真有趣呀的笑容。
灵力恢复了,我自由了。
从身体迸发出的灵力划过大地,化成无数水刃袭向水屑。
不过她是与酒吞童子齐名的大妖怪,摇身一变成了两只尾巴的白拍子模样,甩了下尾巴就将水刃拍散。
「水连,你果然是天才,竟然做出了神便鬼毒酒的解药,我完全没料到。太惊人了。这样让我更想要你的力量了!」
水屑从蓬松的尾巴中取出一把大铁扇,将管狐火搧向这边。
不过小小的狐火一遇上水蛇,就被吃得一干二净。在阴阳五行相克的道理上,水是胜过火的吧?
可是,水屑接着召唤来更加巨大的狐火——
「看——招!」
用铁扇使劲一搧,将狐火送往我的方向。
我虽然做了一道水壁防御,但火焰的威力太强,没办法全数抵挡。我被一道狐火击中。
「唔哇哇哇!」
明明是水,却不敌火,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不过水屑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话说回来,我原本就不是擅长一对一单挑的类型呀。
「怎么啦?水连。你擅长的计谋或术法,拿几个出来瞧瞧呀。只有这点雕虫小技的话,我也很无聊耶。」
水屑故意连连打呵欠。
「好烫啊。对了,水屑,你不用过去拍卖会看看吗?那边的情况相当不妙喔。」
我拍拍身上的灰,回想方才拍卖会场的模样,站起身来。
「啊啊……没差,那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非人生物拍卖会这种东西,反正就是人类争夺地位、展露欲望的
场合吧?悲哀又低贱的人类,看到关在笼子里的东西,就会沉浸在优越感之中。」
「呵呵,那你为什么要加入这种品味低俗的活动咧?这在坏事中,也算是相当逊的一种吧。」
我摸不透这个女人的心思。
明明自身也是妖怪,却干这些虐待妖怪的勾当。而她又看不起作为客户的人类,也不打算救他们。
可是如果客人都死光了,不管卖了多少非人生物,钱也不会入帐呀。
而且在之中会产生的,只有双方对彼此的憎恶跟反感,也就是所谓的「恨」而已。
不对……还是这才是她的目的?
「哎呀,你在试探我的计划吗?用那种奸诈的眼神一直盯着人家。」
「真不好意思喔,眼神很奸诈。」
水屑垂下满是不悦的眼眸,用衣袖掩住嘴。
只有目光在空中交错,相互研判对方内心的想法,然而——
「算了,也可以。你是我看上的人,就告诉你一件事吧。」
水屑在想什么呢?她干脆地这么说。
然后,她的狐眼发出晶光。
「在这么大的舞台,在牵涉到重要人们性命的状态下……有几个人想让他们接触一下。」
「接触?」
是让谁跟谁碰面的意思吗?
「就因为这种理由,搞了这么大的舞台?」
「就因为这种理由?」
这句话有哪里奇怪吗?水屑愉悦地放声大笑。
「你在说什么呀,水连。每一个相遇,都绝对不是偶然喔。千年前也是如此吧?你们把我从朝廷中救出来,所以狭间之国就灭亡了。」
「……」
「哪些部分是我的计谋造成的,哪些部分是你们自取灭亡呢?你有全部都看透彻吗?相遇可以改变一个人,也可以成为促成计划的契机。『相遇』正是未来的分歧点。如果你不明白这件事,你就没办法彻底看穿今天发生的事,将会引发什么样的未来吧。意思就是,你也没办法预先准备,最终也不可能会获得胜利。」
「……哈哈哈,原来如此。谢谢你这番开示,相当有帮助。」
或许正如水屑所说。
利用海盗所打造的非人生物拍卖会这个华丽舞台,现在,每个人都各自与其他人相遇了。我无从得知的未来,已经开始转动了吗?
「不过这个意思也是,只要水屑你不在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化成泡影吧?」
我将双臂交叉在胸前,装傻地看向斜上方。
「喔呵呵呵呵呵呵呵!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啦。凭你这种程度,是打不过我的。」
水屑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她高声大笑的同时,我也暗自窃笑。因为我已经察觉到从背后逼近的野兽脚步声了。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你以为对你恨之入骨的只有我,那就大错特错了。」
咻——
两只野兽气势惊人地从断崖上跳了下来。
巨大的虎跟熊。
以月亮为背景,他们的兽眼炯炯有神,在空中变回原本的姿态,而且还是如同过去身处大江山时,气宇轩昂的武将直垂装束。
「你……你们!」
这两人突如其来的出现,就连水屑的灵力都不禁动摇。
「这是千年来第一次碰面吧。女狐狸。」
「不捏爆你的心脏,砍下你的首级,我绝不罢休。」
虎童子跟熊童子,鬼兽姐弟。
他们挥舞着用大江山的制铁技术打造的棘棍棒跟大斧,使出招牌的浑身力量朝水屑劈下,连同大地一并砸碎。
超乎想象的冲击力道让周围的树木被震得东倒西歪,沙尘飞扬。我光是要待在原地用衣袖掩住脸,就已经是拼上全力了。
「……这么说起来,当初好像有你们这两个家伙呢,在那座大江山。」
过了一会儿,视野再度变得清晰。
水屑闪避这波攻击,将管狐火在背后组织成网以吸收冲击力道,勉强才撑了下来。她受到不小的伤害,手臂汩汩流出鲜血。
「酒吞童子的左右手,虎童子,还有熊童子。既是大江山的大干部又是将军的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问为什么?」
昔日是大江山大干部的虎童子。没错,也就是虎。他将插进地面的棘棍棒拔了出来,扛在肩上,狠狠瞪着水屑。
「不要讲这种笑掉别人大牙的蠢话,水屑。千年来积累的怨恨,今天终于可以好好发泄一顿了。」
虎比任何人都要痛恨水屑。
这个导致狭间之国灭亡的女人。
「王正在战斗,我们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我们的性命,这辈子也跟他同在。」
另外一位大干部,熊童子。没错,就是阿熊。她对酒吞童子的敬爱与忠诚,从当时起就不曾改变,永远澄澈鲜明又强烈。
对于原本同样身为干部却背叛酒吞童子的这女人,两人绝对不可能饶恕她的吧。
「嗯呵呵……喔呵呵呵呵。我以为你们早就死了,根本都忘了还有你们两个咧~」
水屑表面虽然依然平静,但内心其实相当焦急。我看得出来。
「算了,无所谓吧。虽然计划要稍微改变,不过……」
「啰嗦!」、「闭嘴!」
水屑话还没讲完,两人就已经冲出去了。绝不让她有机会用言语耍花招。
两人默契绝佳地包围住水屑,宛如跃动般挥舞着武器,每一招都毫不留情地要取她性命。打,再打,再打。那些大型武器的动作,甚至都让人看不清了。
水屑总是千钧一发地闪开,但她脚下的土地逐渐崩塌,形势对她越来越不利。我也用术法操纵水来支援两人。
没错。水屑慌了。
毕竟这两人真的很强。
「我们可没蠢到让你慢慢拖时间。」
「说什么都没用的,我们不会放过你。」
正想说虎这一下也挥得太过头,熊就立刻补上位,用大斧深深砍裂水屑的后背。水屑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啧。」
在战斗力这一点上,虎童子跟熊童子具备了连其他干部或眷属也都望尘莫及的,压倒性的「暴力」。
正因为平常温和沉着,一旦切换到狰狞状态,肯定只有酒吞童子才能够阻止吧。
这两人对水屑有多深痛恶绝,连我也无法估算。
理所当然。他们是一路跟酒吞童子并肩打天下,心腹中的心腹。
比谁都还要尊敬酒吞童子,信任他的理想,为了他建造的国度尽心尽力奉献自己。
比茨木童子更早与酒吞童子相遇,与其同进退,并且竭尽忠诚到最后一刻,狭间之国的将军们。
就算现在当了漫画家,战斗能力也丝毫不见衰退。
水屑因为预期外的强敌出现而心生怯意。
——这或许是绝佳的机会。
至少,至少夺走那个女人的「一条命」。只要这样,就能替真纪跟馨的将来,扫除一个障碍……
「虎、熊!我来抓住水屑。你们不用管我,确实夺走她的『一条命』吧!」
「!」
虎跟熊应该是立刻就领悟了我的企图。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肯定地点头。
那么……盛大的复仇剧揭开序幕了。
水屑大概认为跟我一对一打的话,自己胜算在握,但她误算了两件事。
第一个是我做出了神便鬼毒酒的解药。
另一个,就是没发现虎童子跟熊童子的存在。
我变身为巨大的水蛇型态。好久没变成这副模样了。
体内哗啦哗啦地冒着气泡,清澈通透的身体围成一个圆,咬住自己的尾巴,将水屑关在圆心。
「这是……」
大蛇的身体射出数不清的小水柱,宛如细丝般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地缠绕住水屑。水屑想要用蛮力扯断,但水这种物体就算再怎么切,也都会恢复原状。
水缚之术。
这是拼上自身所有灵力的舍身之术,能够确实逮住对方,而且怎么都挣不脱。无论对方是多强悍的大妖怪也一样。
「水连,你在想什么?你这样会跟我同归于尽。就算我被抓而丧命,你也……」
「所以才要这样做啰,水屑——再会啦。」
水屑的心脏,遭钢铁的长枪从背后贯穿。
而几乎同时,水屑的首级掉落在地。
虎的棘棍棒只要拿掉前端,就会变成长枪。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掷出长枪,正中水屑的心脏。而熊的大斧,就像在呐喊着让你瞧瞧酒吞童子的恨意一般,威猛地砍落首级。
这是横跨千年的复仇。
我眼神冰冷地低头看着那具凄惨的尸体。
「……」
说到底,我们并非人类。
我并不想让现在的真纪和馨做这种事,也不想让他们两个人看到这种东西。这是我们必须完成的使命。
「没想到我居然不是被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而是被他们的眷属逼到这种地步……」
但水屑也是难缠的大妖怪。
我们都已经让她尸首分离了,还可以讲话。
「可是,呵呵,我还有一条命。」
「这种事我晓得。但下次就是最后一次了。你再也没有多一次的机会啰。」
尽管如此,水屑仍是笑着。她就挂着那道不祥的微笑,断了气。
「……」
我解开水缚之术,以大蛇的样貌剧烈扭动身体,倒在地上。
这个术法是禁忌之术。在施展术法的期间内,敌人绝对逃不了。但杀了对方之后,伴随那个死亡的「暗影之气」会回到自己身上。
不管是人类或妖怪,死亡时都会消耗大量能量。简单来说,就是我也受了相当严重的伤。
「没事吧?水连!」
「谢谢你,虎,还有熊。幸好你们来了。」
「哪里,还让你使出水缚之术。水屑这个女人溜得很快,如果没有你的术法,恐怕已经让她逃走了……可是,该怎么跟夫人说才好呢?」
「啊哈哈。我话说在前面,我可还没死喔。让我安静地休息一下,搞不好可以恢复。」
「……」
我没办法从水之大蛇变回原本的模样。
身体上浮出黑色的斑点。
阿熊轻轻触碰我的身体,垂下难受的目光。她从以前就是很为伙伴着想的女性。
另一方面,虎大概可以了解我的心情吧。摆出男人刚毅的表情,什么都没说,走去查看水屑的尸体。
「……这家伙真的死了。」
「罢了,结果只能夺走她的一条命。水屑还可以转生一次。」
「麻烦的女人。不过,只剩一次呀。」
只要有终点,就也能看见希望。
我松了一口气。就在这个瞬间。
从水屑的遗体下方,飞出一道管狐火,迅速升到空中如烟火一般爆炸,迸出无数光芒散落在夜空中。
怎么回事。现在,是在呼唤……什么吗?
「!」
森林骚动不已,空气紧绷。
然后——
从空中如闪电般坠落的,是狩人,那个「雷」。
「水屑大人……」
雷看到水屑凄惨的死状,握紧拳头,对我们的敌意快速高涨。
他似乎身受重伤,但正因如此,那股强烈杀意如此清晰。
对于妖怪抱持着那么强烈的杀意的人,我只知道一个。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脑中突然闪过「那一个人」?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我叫了起来。
「虎,阿熊,够了,快离开那里!那家伙,搞不好是……」
那家伙在我几乎不剩任何力量时过来,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了。
那是发生在转眼间的事。
首先,阿熊没能招架那家伙如闪电般迅速的攻击,被重重踢飞。
「姐姐!」
虎立刻绕到她的背后,摆出保护熊的动作,两人一起猛烈撞上背后的断崖。
断崖因为那个冲击而崩落了一部分,发出轰隆巨响。
强悍的那两人,就因为区区「一脚」而倒地。
不,不是普通的一脚。那只脚好像是义肢,被施下了杀害妖怪的诅咒。简单来说,是名为义肢的「咒具」。
雷从水屑的身体拔起长枪,用那双义肢轧叽轧叽地踏过血泊而来。
「……你也去死。」
接着,朝虚弱至极的大蛇我刺下那把长枪,再拔起长枪,用义肢狠狠踩上长枪留下的伤口。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大蛇的身体发狂地扭动,甩倒森林里好多棵树。
反正我原本就因为水缚之术而伤及五脏六腑了,但这下……
啊啊,会死。毫无疑问了。这个会成为致命伤吧。
但最严重的致命伤,是我「这么认为」的这一点。
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觉得有点累了。我这么想的这一点。
大概,到此为止了呀……
「阿水。阿水!」
但在意识逐渐飘远的那一端,传来了明明每天听见,现在却不知为何感到非常怀念的,她的声音。
雷也因为那道声音而惊讶地抬起脸。
然后,被自己正上方的乌鸦吓到,缩起身子退后。
「你这家伙,离阿水远一点!」
来救我的是影儿。没用又爱睡懒觉的那个影儿。
从他背后,凛也出现了,使着双剑和那家伙交锋,逼他离开我更远。
过去的两位兄弟眷属在保护我。
「对手是人类喔!影儿退下,你去保护阿虎跟阿熊,照料他们的伤口!凛,你缠住那个男的,我过去救阿水!不准追太远!」
啊啊,她在下指令。
我用模糊的视力,望着漫长岁月以来殷切思慕着,就连作梦也会梦到,亲爱的茨姬的身影。
「阿水、阿水、你振作一点!」
她小巧柔软的温热双手,触碰到水之大蛇模样的,我冰冷的身体。
搞不好有一天还能重逢。我没办法彻底抛弃这一线期望,一直保管着她的头发作为思念她的凭借,才做出了那瓶药水。
我甚至还一直认为,只要能再见一面,死也无憾。
「啊哈哈……你用了呀,那瓶药。」
我高兴到想哭。
「我一直都很想见你喔,茨姬。」
千年来一直追逐着那道身影。
在梦境之中,在绝望之中。
并不是因为你命令我要继续活下去,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在不断变动的时代潮流中飘荡,在没有答案的迷宫里徘徊,追逐着一个幻影——然后,再次遇见你了。
「阿水。为什么?你美丽的身体……会被暗影之气侵蚀?」
「我一点也不美丽喔,茨姬。」
好像曾有一次,我也是如此回答的。
「茨姬,别哭。我已经活太久了。已经累了。现在似乎已经……对于活下去没有执着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阿水。」
「我施展水缚之术杀了水屑。那个术法的反作用力,你也很清楚吧?水屑的『死』回到我身上来,而且刚刚又受了致命伤。」
你肯定不会夸奖我吧。
那样也没关系。我实现了长年来的梦想。
让水屑仓皇失措,夺走了她的性命。
而且替真纪和馨的未来清除阻碍。
再次见到「你」。
让亲爱的茨姬抱在怀里,离开这个世界。无论谁看了都会好生羡慕的幸福临终。
「我不要。」
可是真纪因愤怒而颤抖,不停摇头。
请尽量骂我吧。那也是我的心愿。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都来救你了……而且还被你救过那么多次!阿水,我不准你死在这种地方!」
这简直像是我以前说过的话。
「我不准。『那个时候』明明是你不让我死的!」
茨姬激烈的话语,狠狠拉住一直认为死了也没关系的我。
茨姬。不,真纪拿刀划开自己的手臂内侧,将涌出的鲜血含在口中,将双唇贴到大蛇身上刚刚长枪刺穿的伤口,将血液灌进去。
「……真纪。」
那是极具冲击性的瞬间。
因为这同时也是「眷属的契约」。
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大概,是拼尽了全力。为了别让我就这样死去。
好几次,好几次将自己的鲜血含在口中,灌进成为致命伤的那个伤口。
因为杀害妖怪的诅咒而呈现蓝紫色的化脓伤口。
「停……停下来,真纪。你会弄脏。」
「我不要!我不停!」
她全身沾满自己的鲜血。鲜红色,鲜红色,满满的鲜红色,接着又像孩子般摊开双手,抽抽搭搭地大哭,紧紧抱住我的躯体。
在这一世,我还没看过她这么慌乱的模样。
「我不要。我不要……我还不准你死。直到我寿终正寝为止,你都要一直忠心耿耿地待在我身旁。我要绑住你……绑住你!你是我的『眷属』了。」
血……她的血,传遍水之大蛇的全身。
黑,逐渐反转成红。
她的鲜血中蕴含的破坏力,比过往还要强上许多。那股力量将水屑死亡反作用力所带来的那股「暗影之气」消除,破坏了原本已经做好觉悟要迎接死亡的我的那个「意念」。
简单来说,原本几乎要死去的我逃过了一劫。
要活下去,最有效的可以说就是从眷属这个束缚一生的契约中,获得存活的意义和动力。当生命不再只属于自己,就会觉得还不能死,这个意念很重要。
我又再度成为只考虑你的幸福,为你奉献一生的奴隶了。
是说,至今以来也是如此啦。但拥有一个更明确的立场,感觉果然很好呢。
「真纪……真纪。」
我总算变回人类的模样,伸手轻轻拍抚在我胸前哭个不停的真纪后背。
真纪抬起脸。茨姬大人那双美丽的眼眸饱含水气。
为了我,哭成这样……
「谢谢你,真纪。再次
收我成为你的眷属。」
我用自己身上和服的衣袖,擦拭真纪宛如吃了野兽的鬼般,满是鲜血的嘴巴。
有一会儿,她就像一个年幼的孩子乖乖让我擦嘴巴,但接着又苦着一张脸。
「我早就知道……有一天,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她将额头靠在我的胸口。
「可是正因如此,只有阿水你,我不想收你为眷属。因为你一直想要弥补我不是吗?直到献出你的一生,还有性命为止。阿水,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为了我而受了那么多苦……所以,我希望能让你自由。」
语气虚弱得一点都不像她。真纪的声音在发抖。
「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我露出苦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啊——啊,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男人呀。像这种感觉的长声叹息。
「不管有契约也好,没有也好,我的一切从千年前开始就一直属于你。我不是在弥补,这已经是纯粹的爱了。就算你不喜欢,我也要强迫你接受。反正我就是很缠人、不懂放弃、黏人又擅长单方面付出喔。不过,如果你允许的话,那我想要跟你的羁绊。主人跟眷属的羁绊。」
虽然还是发疼,但已经没有濒死的感觉了。肉体遭到伟大的鲜血跟灵力蹂躏,这种全身舒畅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体验到了。
啊啊,就是这个,主人与眷属的羁绊。
我的心意,肯定在这一刻得到回报了喔。
忍不住……想活下去。
「——喂,过去你们那边了!茨姬!」
我正沉浸在愉悦的心情里时,响起了凛音急切地大喊。
真纪蓦地回过神抬起脸,杀气腾腾的雷高举着长枪站在那儿。
简直就像瞬间移动过来一样的速度。就连真纪都来不及应对。
可是,长枪的尖端还没刺过来,就被看不见的墙壁弹了回去。
那家伙的背后,还站着另一个架着刀,双眼布满血丝的「鬼」。
「你的对手是我。不准动他们!」
酒吞童子——
妖怪之王威猛的相貌,也跟千年前丝毫无异。
馨在这种局面中及时赶到,以酒吞童子的样貌和敌人对峙,守护我跟真纪。
雷一发现馨站在那里,立刻调整好姿势,连看都不再看我们一眼,只是面对着他。
「馨!小心点,他的目标是你!」
「我知道。凛音,掩护我!」
可恶~结果耍帅的场面都被他们两个抢走了啦。
凛音,还有酒吞童子模样的馨,两人同心协力与雷战斗。
总觉得好像过往大江山的光景呀。那两个人虽然感情很差,倒是认同彼此用剑的实力,好像也有好几次在战斗时联手……
「喂,没事吧!」
津场木茜晚了片刻,赶到我们身边。
「欸,津场木茜……阿水的血一直流,怎么办?好不容易才让他活下来,这样下去……」
「不要慌张!没有伤到要害,一定有办法。」
茜拉开我的衣襟,将治疗用的符咒像酸痛贴布一样啪地贴上。就连讨厌妖怪的他,也是阴阳局出色的退魔师。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被你疗伤呀~茜。」
「什么呀,还可以讲话嘛。根本没事呀。」
他贴符咒的力道稍微增强,伤口所在的侧腹蓦地发疼。哎喔,拜托更温柔一点。我刚刚真的差点送命啦!
「对了……你们两个都听一下,水屑的遗体在那边,要想个办法才行。」
「遗体?」
真纪跟茜抬起脸,露出震惊的表情。
不知何时,在水屑的遗体旁边,那只金华猫正哇哇大哭着。
「呜——水屑大人居然伤成这样!砍掉首级还刺穿心脏,是谁这么狠心~不过没关系,金华我立刻就会让您重生。」
突然……
金华猫变成一只巨大的猫,将水屑的遗体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那个画面太过诡异,我、真纪,还有茜都哑口无言。
「雷,已经顺利回收水屑大人的身体,够了喵。阴阳局镇压了那排仓库,波罗的·梅洛也没有用处了。我们得赶快回去,帮水屑大人转生~」
被馨跟凛音逼到断崖前的雷,一听到金华猫的声音,立刻朝断崖壁面一蹬,借势飞也似地穿过两人之间,来到金华猫身旁。
『雷,你也一起来。你今后应该要跟什么对战?要做什么?要获得什么?都很清楚了吧?』
那句话虽然是金华猫说的,但那是水屑的声音。
雷一言不发,朝这边看了一眼,就跟着她们离去。
「喂,等一下,你们几个!我不会让你们逃走的!」
津场木茜站起身打算追上去,但真纪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
她摇摇头,瞪着敌人说道:
「我们已经夺走水屑的一条命,是阿水、阿虎跟阿熊的功劳。这次这样就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帮受伤的大家疗伤,还有救出那些被囚禁的妖怪。」
真纪很冷静。
她明白如果在消耗殆尽的状态下去追他们,我们这边也会失去很多。
就算已经击倒水屑,敌方还有雷跟金华猫。
恐怕,也还有尚未露脸的大人物藏身于幕后。
这次光是能看清敌方的情况跟想法,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