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要我跟你一起去你妈妈老家的法会?」
那是晚饭时的事。
正当我张开大口,将面皮偏厚、富有嚼劲的大颗香蕉煎饺塞进嘴巴里,吃得不亦乐乎时,馨开口拜托我这件事。
「馨,你妈妈的老家,我记得是九州的……大分吧?」
「嗯。从东京去很远,所以我也不会勉强你,毕竟整个黄金周都会耗在那里了。」
「比起这个,我这种外人去参加法会好吗?你过世的外公,我连见都没见过耶。」
「我爸说没关系,而且还说要帮我们出旅费。」
「……」
我再夹起一个煎饺,送入口中嚼了起来,才拧起眉间稍微思考片刻。
老实说,我担心馨。
「我知道了。好,我也去吧。」
「咦?真的吗?」
「不是你自己提议的?怎么还一脸那么惊讶的表情啦。」
馨停下筷子,神情略带忧虑地望着我。
「因为你平常不会答应这种事吧。乡下的法会跟都市简单的法会不同,很多邻居跟亲戚都会来,你不是很怕生吗?到时应该会很紧张,搞不好还会被捉弄。」
馨的意见非常有道理。我面对妖怪时轻松自在又霸气,可是一旦面对人类,就会像刚到新环境的小猫一样害羞文静。
「我当然也是会紧张啦……但你都这样问我了,就表示你一个人回乡下会不安呀。」
「才、才没有!我是担心黄金周我不在,你可能会很寂寞啦!」
砰。馨将装着麦茶的茶杯放回桌面,莫名害臊起来。
另一方面,小麻糬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拿叉子想要叉起小番茄,正陷入一番苦战中。小番茄都从盘子上飞出去了,我只好赶紧捡回来,再送到小麻糬嘴边给他。
小麻糬每次啄番茄时,番茄汁液都会四处乱喷。
「浅草有阿水、影儿跟木罗罗在,还有阿熊跟阿虎,我没有什么好寂寞的呀?而且小麻糬也会陪我呢~」
「噗咿喔~」
「哼。那你就跟眷属们一起待在浅草就好啦。」
馨一边喝味噌汤一边赌气地说。
「啊哈哈,馨,不要生气嘛。我不是说会去了吗?我们是没钱的穷学生,既然你爸爸要出钱让我们去九州旅行,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呀。说到大分,我只有还是小学生时,你常送我香橙法兰酥当土产的印象耶。」
「……对耶,当时很常买那个。毕竟大分的香橙产量是日本第一呢——」
话题差点偏掉,馨便清清喉咙。
「大分呀,可是源泉数量日本第一的温泉县,像是别府温泉、由布院温泉,这些应该就连你都有听过吧?」
「嗯,嗯,有听过。」
「但我妈老家的乡下不是温泉乡,什么都没有。不是山,就是河跟田,再来就没了。」
「哇——到处都是大自然耶。」
我开朗地回应,内心却因某件事而不安。
在那场法会中,馨肯定会相隔一年跟妈妈再度碰头吧。
一年前他爸妈离婚的那场骚动之后,我知道他跟爸爸还满常联络的,但馨从来没向我提过他跟妈妈的互动。应该说,他们几乎没有互动吧?
为什么事到如今会突然叫馨去参加法会呢?我不懂。
馨的表情虽然一派轻松,但他对家人的情感,特别是对妈妈的情感,非常复杂。
对酒吞童子……还有馨来说,「母亲」是极为重要的存在。
那个鬼也是,成长过程中没办法获得丝毫母爱的关怀,是一个遭到嫌恶的鬼。
甚至这辈子也遭妈妈讨厌,全家四分五裂。我想,馨认为这件事是自己的错。
是自己的存在,让情况恶化至此的。
可是,家人就是家人。有的时候,暂时分开一阵子,让各自有空间去重新审视自己,然后才终于能够如常对话,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特别是对现在的馨来说,酒吞童子以外的连结和羁绊很重要。
我也想要跟着,将那些如同拼图碎片组成馨的事物,毫无遗漏地全捡起,跟馨一起面对。
因为当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人逐渐分崩离析。
今年的黄金周刚好跟学校的创立纪念日和补假接在一起,我们学校总共连放九天假。
连假的第一天,我们就启程前往大分了。
我们曾犹豫过是否要带小麻糬去,但由理说只要化身为「企鹅宝宝的布偶」就好了,还帮忙特训小麻糬学习那个术法。好不容易才赶上黄金周,于是我们便连小麻糬都一起带出门了。
出发啰!从东京浅草,前往九州大分。
浅草的好处就是,只要搭都营地下铁浅草线开往羽田机场的车,就可以直接抵达羽田机场,不用转车。
我几乎没来过机场,傻傻杵在羽田机场的宽广航厦中,不晓得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好,全都仰赖老公大人拖着我完成登机手续和行李托运。
「欸,小麻糬要算什么呀?宠物吗?一定要当作宠物托运吗?」
「不用,这家伙现在是布偶啦。小麻糬,你听好,要乖乖的喔。由理教你乔装成布偶的诀窍,你应该都掌握住了,你一定能办到……」
「噗咿喔~」
小麻糬从馨的背包探出那张傻乎乎的脸,应了一声。
他虽然是妖怪,但只要乔装成企鹅宝宝时,一般人也可以随时理所当然地「看见」他呢。他是月鸫的时候,大家却又「看不见」,真不可思议。
我还想说小麻糬大概会紧张到在背包里僵硬地颤抖吧,结果看起来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乔装成表面有缝线、身躯柔软的企鹅宝宝布偶。
「哎呀,真可爱~像是水族馆会卖的周边商品。」
「问题是随身行李检查了。」
我们打算将小麻糬放在包包里带上飞机。他外表看来就像是布偶,就连随身行李检查也顺利过关。太厉害了。
我们终于放下心来,到机场里的小卖店买机场便当,准备要登机了。
上次搭飞机已经是小学时,跟爸妈去北海道旅行那次了。
「啊、啊啊、好晃喔、天啊真的好晃喔,馨!还喀哒喀哒地响!」
「你、你冷静点。起飞跟冲进云层时本来就会晃啦。不会掉下去的啦。」
「你不要讲掉下去这种不吉利的话啦。咦?耳朵好像有点痛……」
「因为气压变化的关系啦,你吞个口水,或是打个呵欠。」
相隔许久的搭飞机体验让我们两个都吓坏了,方寸大乱。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人出汗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一起。啊,我们上辈子是大妖怪夫妇。
等到飞机穿出云层上方,机身的晃动就平稳下来,窗外是整片蔚蓝的天空。
「唔、唔哇啊啊啊啊~」
我像小朋友一样紧紧贴到窗户上,兴奋地望着难得有机会看见的天空上方的景色。
正下方是无边无际的整片云海。
小时候我还想过,真想摸摸那些云,在上面走路。
「喂,你现在就要打开便当喔?」
「我肚子快饿死了,出门前早餐又吃得很早。」
这次买的机场便当是「若广的鲭鱼寿司」跟「天之屋的鸡蛋三明治」,这两样都是机场便当中的热门菜色。
「就是这个鲭鱼寿司,我在电视上看过以后,就一直想要吃吃看了。」
「里面有放紫苏跟糖醋渍姜片,绝对很好吃。」
在机场便当中稳居高人气,若广的鲭鱼寿司。
寿司切好后用保鲜膜包起来,摆在盒子里。脂肪丰富的烤鲭鱼肉厚油丰,鲭鱼和醋饭中间夹的糖醋渍姜片跟紫苏发挥了清爽的画龙点睛之效。这实在太好吃了,就连醋饭也松软可口。
「但缺点就是手上会沾到鲭鱼的油味耶。」
「鲭鱼的脂肪为什么这么容易黏在手上呀……」
但没关系,便当有附湿纸巾。
小麻糬待在脚边的包包里,一直从缝隙盯着我们。所以我装作要从包包里拿东西,悄悄将鸡蛋三明治递给他。
天之屋的这个鸡蛋三明治,一口咬下,煎蛋里的高汤就会渗出来。美乃滋跟黄芥末的组合微微呛鼻,味道扎实,有饱足感。小麻糬似乎也爱上了,还偷偷从包包里伸出手来。我观察周遭情况,赶紧又拿了一块给他。
享用完美味的食物,就想要睡觉。
这是人类无可救药的本能。
难得有机会在飞机上听音乐、看电影,结果我却靠在馨的肩膀上呼呼大睡。等我醒来,已经抵达福冈机场了。
馨的外公外婆家,好像从福冈机场比从大分机场过去要更近。
「喔喔喔,第一次踏上九州!我好像都要闻到豚骨拉面的香气了。」
「我们没有时间在福冈停留,豚骨拉面以后再吃吧。是说回程时如果有空档,可以再找家店吃一下就是了。还有,你的头发乱七八糟的。」
「咦?」
这次因为要跟馨的亲戚碰面,我还特地把头发整理得漂漂亮亮的,
结果睡着时不小心弄乱了。我暗叫不好,赶紧去化妆室重新打理外貌。
「……好了。」
我重新燃起干劲。
这次要去馨的亲戚家叨扰,我要注意别失态,要讨大家喜欢,还不能吃太多吓到人家……希望不会破功呀……
从博多车站搭特急列车,乘坐对号座位优雅地前往大分,一转眼就进到山中。
对于在东京浅草长大的我而言,光想到这里是九州,就感觉来到了遥远的土地,而大分的深山更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你看到这种景色应该也晓得了吧。我妈的老家是在超级偏僻的深山里,讲好听点是附近大自然环绕,但对于在城市长大的我们来说,那里相当不方便喔。」
「不是挺好的吗?山峰在远处连绵不绝的景色,东京可是很难看到,偶尔望着自然风景放松悠闲一下也不错呀。」
「放松悠闲一下吗?有可能吗……」
馨的表情隐隐透着几分紧张,他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也让人有点在意。
「你最近是不是都没睡好?在飞机上好像也都醒着……要跟妈妈碰面,很担心吗?」
馨单手抵着脸颊,沉默了片刻,才呵地苦笑一声。
「……果然,还是瞒不过真纪大人呀。」
这个男人出人意表地相当纤细,一旦有烦心的事就会失眠。从以前就是这样。
「馨,看我这边。」
「嗯?」
我毫无预警地将馨绷紧的双颊往两旁拉长。
「痛痛痛痛。干、干什么啦!」
「不会有事的。你身边有我在呀。」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肯定地说。
「那个家、还有你妈妈,一定都会开朗迎接你的。」
「……真纪。」
我在馨的脸上拉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再轻轻地松开手。
至少这次,我想要扮演好馨可靠的伴侣,还有妻子。
「啊,对了。今天晚上你抱着小麻糬睡好了。虽然高中男生抱着布偶睡觉有点那个,但有助安眠喔。」
坐在我大腿上的小麻糬,「噗咿喔」地轻轻应了一声。
馨噗嗤笑了出来,紧张的心情似乎也稍稍获得缓解,低声说「说不定是个好主意耶」。
我们在特急列车中暂时度过了一段沉静的时光,半路再转乘竟然只有一节车厢、各站都停的慢车,又继续在五月绿意优美的山中摇摇晃晃地前行。
最后,在位于大分中西部深山里的小巧车站下车。
那里是天日羽町。
全区都是山,城镇位于盆地,四周环绕着形状宛如砍平树根般的台地。
车站立着一块看板,上头写着「传说的秘境——天日羽」,还画有大名鼎鼎的桃太郎、金太郎、鬼及河童等童话传说人物。
一走出车站,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就映入眼帘。
「唔哇啊啊……这边、那边,全都是田耶。」
青绿色的秧苗排得十分整齐,看起来才刚插完秧。
田中水面映照出环绕田地及城镇、宛如城壁般的山峦,还有蓝天。这样的景色在东京根本看不到,我甚至有些感动起来。
道路铺得十分平整,却只有零星几辆车驶过。
正是闲散乡村的午后写照。
「啊……鲤鱼旗。」
还有一个东西非常引人注目,就是挂在民宅上的大面鲤鱼旗。
「这样说起来,快到儿童节(注)……端午节了呢。」
注:儿童节 日本的儿童节是五月五日,跟端午节同一天。
「是因为这边是乡下,才能挂这么大面的鲤鱼旗。我出生时,外公好像也买了超大面的鲤鱼旗来挂。毕竟对过世的外公来说,我可是长孙呀。」
我瞥向馨抬头望着鲤鱼旗的侧脸。
这种事情记得可真清楚呀。馨这个人。
乡下没有电线杆会挡住鲤鱼旗,色彩缤纷的鱼身在乡村风景中,力道强劲地翻腾着。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
除了旋转的风车,色彩缤纷的风向袋,黑色的爸爸鲤鱼旗,红色的妈妈鲤鱼旗,蓝色的小孩鲤鱼旗,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好安静。
「噗咿喔?噗咿喔~?」
「啊,我们家的小男孩起床啦。」
刚刚一直在睡的小麻糬醒了,从包包探出脸来。
他吸吸鼻子,嗅闻这里的气息,对陌生的景色及风中气味歪过头,微微颤抖起来。这里对小麻糬来说,是从未见过的场所。
「小麻糬,你还好吗?待会儿给你喝柳橙汁喔。」
「噗、噗咿喔……」
小麻糬因陌生的土地而感到惊惧。
可是,在空中翻滚的鲤鱼旗似乎深得他的欢心,他全身缩在包包里,只露出眼睛,目不转睛地仰头望着在空中飘扬的鲤鱼旗。
馨说他外公外婆的家,从车站徒步就能走到。
不过外婆在馨出生前就已经过世了,外公也在上个月撒手人寰。
现在是馨的舅舅在打理这个家,只有馨的妈妈雅子阿姨住在里头。
「不晓得阿姨现在在这儿做什么呀。」
「听说是在安养院当看护助手。我不太能想象她工作的样子,真的做得来吗……」
馨的语调虽然冷淡,但看来他还是相当关心自己母亲的近况。
我们走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两旁是整排有铺瓦屋顶的古老民宅。
街道上零星散布着陈旧的小卖店、看不出来还有没有在营业的杂货店、堆满木材的小工厂等。但就连白天也静悄悄的,越是向前走,越看不到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路上到处都摆着身形浑圆无曲线的地藏像。
「?」
仔细一瞧,最顶端画着脸,有的笑、有的哭、有的愤怒,每一尊都面朝天空仰着头,双手合掌,并且眼角有着如同泪水般的痕迹,显得十分诡异。
我虽然有点在意,却又没有特别想问什么,便继续跟着馨往前走。
啊啊。有点紧张起来了。就算我将来会成为馨的妻子,但现在只是女朋友而已。
而且馨他妈妈的老家——朝仓家,还是拥有长长围墙环绕的古老日本家屋……
「欸、欸,你外公家怎么这么大间呀。」
「朝仓家以前好像是这一带的地主。」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件事!」
「因为我没讲呀。」
馨的反应波澜不惊。
家门前贴着写有「忌中」的白纸,有几位邻居进进出出。
我跟馨一踏进那扇门里,就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将视线转向我们。
难得看到年轻人耶……是哪家的亲戚呀……就是雅子那边的……
窃窃私语的交谈声传了过来。
我们微微垂下头,直接穿过那里。
「明明还是四十九日法会的前一天,但有好多人来喔。」
「来帮忙准备工作的吧。这一带的丧礼跟法会都在家里办,甚至连专用的房间都有。」
「咦?在家里办吗?」
我是曾经听过,都市跟乡下办丧礼及法会的方式不同……
倏地,我想起了爸妈的丧礼和法会。
爸妈那时是租了个礼堂,只有亲朋好友参加,办得简单隆重。
我们没有从玄关进去,而是绕到后方。那儿都是田,有条通往更远处田园地带的坡道,在腹地内长长延伸着。
隔壁邻居,还有再隔壁的邻居,全都是务农人家,因此家屋结构都很相似。大致上都是玄关面朝街道,而后门可以直接通往田地。
一位戴着眼镜的瘦削中年男子,坐在摆在后门旁的椅子上,正在喝罐装咖啡。
「咦?你是馨吗?」
他一注意到馨,立刻展露微笑站起身。
「午安,秋嗣舅舅。」
「馨,你跑这么远来真是辛苦了。唔哇,你长好高了喔~以前我就一直认为你肯定会长成一个大帅哥,没想到比我预料的还帅。我们家那些小女生肯定会很兴奋……你在这种乡下应该非常引人注目吧?」
「没耶,从车站过来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啊,在玄关时有经过几个人就是了。啊哈哈。」
馨有礼地笑道。在难得碰面的亲戚面前,就连馨也会寒暄几句呀。
馨他妈妈这边的亲戚秋嗣舅舅,注意到馨身后缩起身子的我。
「这位就是传闻中的女朋友?」
「你、你好,我叫作茨木真纪。」
我立刻低头致意。不能对馨的亲戚没有礼貌……
「你好,我的名字是朝仓秋嗣,是馨的舅舅。崇有跟我说过你们的事,真是一对俊男美女耶。还有种大都会的气质~」
秋嗣舅舅一脸稀奇地打量并排站着的我们。对了,崇是馨的爸爸。
「看到你们来,外公肯定也会很高兴喔。终于看到馨带媳妇回家了。你们这对年轻夫妻,特地跑这么远过来,真是感谢。」
「那、那个,应该的!」
「是说,我们还没结婚啦……」
接着,三人同时低头致意。
我身为外人,一直有点紧绷。幸好叫馨回来的秋嗣舅舅看来个性爽朗,我稍微松了口气。
「那你们先从这边进去客房放行李。馨,你知道在哪里吧?法会虽然是明天,但今天也会有些人进进出出的,别太在意喔。」
「我知道了。」
馨跟我在后门脱鞋,踏入屋内。
磁砖图样的地板似乎是橡胶材质,简直就像是昭和年代的厨房一样。
还有陈旧的餐具柜及桌子,我们就从那儿穿过檐廊,往里头的房间走去。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太安静了,不晓得从哪里传来古老时钟指针转动的声响,显得十分清晰。
檐廊非常老旧,一踏上去就会吱轧作响,表面也有许多伤痕。
我几乎没去过爷爷奶奶家,但这里让人内心莫名地沉静,可以感受到老房子独特的气味。
馨还是略微紧张,但他在结构如迷宫般复杂的这间屋子内行走时,并没有丝毫迟疑。他上次来都已经是小学时的事了,居然到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
「!」
突然,我们在转角遇见一个人。
「啊啊……你真的来了呀。」
那个人语气平淡地这么说。馨的表情略显僵硬。
一切令人措手不及。那是馨的妈妈,朝仓雅子女士。
她的棕色长发颜色比以前略深,脸色相较于过去在东京时略显憔悴,而她站在馨的面前,表情也显得僵硬。我觉得那表情并没有带着嫌恶……
「爸爸打电话给我。我打算在这边待到儿童节。」
「……这样呀。」
亲子间的对话十分淡然,反倒是我紧张起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年轻人可能会觉得很无聊。」
雅子阿姨只说出这句话,就从我们旁边离去,同时对我轻轻点头致意。接着……
「真纪也是,谢谢你来。」
她低声说。
「是说这间屋子有够大耶,感觉跟津场木茜他家差不多了。」
「毕竟是只有一层楼高的平房呀。」
「哎呀,平房不是很好吗?东京都是细长型的独栋房屋,所以我很向往平房喔。」
「在东京,跟邻居的紧密程度也不是普通高呢。」
我们刚好走到能从窗户望见中庭的地方,我正惊叹中庭里爬满青苔的添水(注)好有情调时,突然察觉到正前方有道锐利的视线,猛然抬起头。
注:添水 日式庭园中,利用流水使竹筒敲击石头发出声音的一种景观设计。
「……」
在朝仓家里,还有一栋与主屋不相连的别馆。
在那栋别馆的檐廊上,有位驼着背的老婆婆,正静静地瞧往这个方向。
这个家里的外婆?
但我记得馨的外婆应该多年前就过世了才对。
「欸,馨,那栋别馆……」
我伸手去拉馨的外套时,老婆婆迅速往里面走去。
「咦?我刚刚好像有看到一位老婆婆。」
「啊,那间屋子租给别人了,一直有位不是我们家的老婆婆住在里头。不过我也很少碰见她,外公都叫我别去那栋别馆。」
「这样呀。」
原来还可以这样呀,将家里的别馆租给别人。
馨似乎想起往事,将手抵在下巴,抬头望向天花板。
「其实,我小时候一直觉得,那个老婆婆应该是妖怪那一类喔。」
「嗯?你这样很没礼貌耶。」
「也是啦。不过这间屋子里……也是,有一些啦。」
线香的气味飘了过来。
馨探头看了一下佛堂里头后说「趁现在没人,我们赶快来拜一下吧」,就将行李摆在走廊尽头,走到佛坛前坐下。
拉门门框上挂着祖先的照片,在最旁边,也有馨他外公的照片。那略显神经质的神情,让我忍不住在内心感叹「啊啊,原来如此」。
「啊……」
祖先照片的正下方,静静坐着一只少见的妖怪。
黑发妹妹头,身穿红色短外褂的女孩子。
没错,她正是大名鼎鼎的妖怪「座敷童子」。
她独自玩着翻花绳,同时沉默地观察我们。
「馨、馨。」我拉住馨的上衣下摆。
「我刚刚不是才说了,就有一些呀。她算是定居在这个家里的守护神。」
「啊,逃走了。」
那个座敷童子小女生,在我找她搭话之前,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地上只留下她刚刚拿来玩翻花绳的红线,一圈圈散落着。
有座敷童子定居,就表示这个家过去真的曾是十分兴旺的大户人家。因为座敷童子是会替自己定居的家里带来财富的妖怪。
我从纸袋中取出事先去龟十买好,要当作供品的最中,让馨供奉在佛像前。等他拜完,再换我上前致意。
当……
在静谧的榻榻米空间中,线香白烟的幽香冉冉飘动,敲响铜钵的声音回荡着。
对馨来说,各位祖先是除了上辈子之外,与他血脉相连的存在。
请你们守护馨,让他免于往后可能降临的许多灾厄。
距离客厅有段距离的地方,有好几间以拉门隔开的朴素和室并排着。拥有广大平房的朝仓家,过去似乎也曾经营过民宿,供专门修建神社佛阁的木匠及来打零工的人士暂住。
「但就真的存在呀!莉子我看到了!」
「你还在讲那件事喔?怎么可能有啦,什么穿着红色短外褂的小女孩。」
在前方和室里,一个水手服打扮的女生跟另一个穿着幼稚园罩衫的小女孩,正在争执。
从檐廊走来的我们不小心撞见这一幕,水手服女生发现我们的目光,就「哇啊」地惊叫。
「啊啊,你们是小希跟莉子吧?好久不见,你们长大了耶。」
看来馨见过这两人。
目测为国中生年纪的是小希,幼稚园生则是莉子吧?
「好、好久不见了,馨哥哥!快点,莉子你也打个招呼。」
「姐姐,他就是你刚才说的帅气表哥吗?」
「莉、莉子!」
国中生小希涨红了脸,一把拉起莉子,就往客厅方向走去。
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这对姐妹是秋嗣舅舅的小孩,我的表妹。」
在我提出疑问之前,馨就开口说明。
「那个叫作莉子的小朋友,好像有看到身穿红色短外褂的小女孩,该不会是刚刚在佛堂里的座敷童子吧?」
「……可能是吧。那种年纪的小孩感应力很强,偶尔会看得见。尤其座敷童子又是小朋友容易看见的妖怪。」
不过如果是座敷童子,对她们应该没有危险性。因此我跟馨都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欸,这间好像是要给你睡的房间,你就随意吧。」
我的房间刚好在馨的表妹们隔壁。
「馨,你呢?我跟你不同房间吗?」
「废话。总比让别人产生奇怪的疑心好吧?」
馨傻眼地说道,但我猛烈抗议。
「哪里奇怪呀。我们明明就是健全的夫妇!」
「还不是夫妇。如果是真正的夫妇,就算同一间房也没问题。」
「我不在,你不就没办法安心睡觉了吗!」
「……你在说什么呀。放心啦,麻糬糬会跟我一起睡。对吧?」
馨一放下包包,小麻糬就「噗咿喔」地叫了,探出头来左右甩来甩去,要求馨爸爸抱他。
没错。小麻糬也跟馨约好要一起睡了。妖怪非常重视约定。意思就是,我在这间屋子里,必须要一个人睡了。
再次环顾这间房间,陌生的房屋里的陌生的房间。我吞了一口口水。
「怎、怎么办?我得一个人睡在这房间吗……绝对会有那个跑出来啦。」
「什么会有那个跑出来啦,你真是的。这个家里确实是有几只乡下特有的妖怪,但我可没见过幽灵。虽然墙壁上的污垢,看起来也是有点像一张苦闷的人脸啦……」
「啊——啊——闭嘴。看起来真的越来越像了啦。」
我身为大妖怪的转世,却非常害怕幽灵或恶灵这类存在。
毕竟上辈子我有好多次都遭到附身,身体差一点就被抢走了!
馨看见我吓坏的模样,一脸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年纪比你还要小的小朋友们,也是自己睡在仅隔一扇拉门的隔壁房间。连爱哭的孩子见了都不敢再哭的茨木童子大妖怪,怎么可以害怕乡下平房啦。」
「呜呜呜,好像有点道理。」
「……算了,你到时要是真的害怕,就来我房间吧。我在最后一间。啊,你要把自己的枕头和棉被搬过来喔,不然你会抢我的。」
不管怎么说,馨还是很疼我。
当天的晚餐是在这个家里的客厅用餐。
在场的只有秋嗣舅舅、小希跟莉子那对姐妹而已。
馨的妈妈雅子阿姨好像有工作,平常这个时间都不在家。
「全都是些乡下菜色啦,不过你们多吃点喔。」
秋嗣舅舅说得谦虚,但宽敞的桌面上,看起来极为美味的唐扬炸鸡在大盘子上堆成小山。
听说唐扬炸鸡是大分当地的特产。我很爱吃,高兴得不得了。
其他还有洒上白芝麻的白味噌凉拌蒟蒻,里芋跟糯米粉团子的汤,放满香菇的卤菜。
刚煮好的白饭好像是从朝仓家的田里收成的,每一颗米粒都晶莹剔透,看起来就十分可口。旁边摆着自家腌渍的芥菜。
这样就已经够丰盛了,但还有一道菜,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视线……
「欸,馨,是生肉耶,有生肉。」
我伸手拉了拉旁边馨的袖子。
馨早就知道我肯定会特别注意这道菜吧,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得意。
「这是生鸡肉。」
「生鸡肉?」
「是鹿儿岛相当出名的特产,但这一带也可以吃到地鸡的生肉。新鲜又美味喔~」
「啊啊啊啊,看起来好好吃。居然有生肉,太棒了生肉!」
「生鸡肉啦。」
我因为生肉而兴奋不已。在上辈子,我可是吃遍各种生肉的鬼,但人类社会中能吃到的生肉种类有限,并非随手可得的食物。
而且这也没有像烧霜法那样炙烤过表面,是货真价实的生鸡肉。
我完全没有想到可以吃到这样的生鸡肉。
「我、我开动了!」
「请吃请吃。这一带的吃法是沾酱油跟柚子胡椒吃喔。」
我立刻按照秋嗣舅舅教的方法,吃了一块。
「嗯~」
牙齿咬下去的瞬间,我不禁屏息。
这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它的美味程度,就像是开启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一样。
肉质紧实,没有丝毫腥臭味,只有鸡肉的甜味在口中化开。
有些部位弹牙,有些部位柔嫩,或者是带着嚼劲。越咀嚼越能品尝到地鸡的美味。这种珍馐,是其他东西无法比拟的。
「好吃吗?我就是想让你吃这个,才带你来的。」
「太棒了,馨!我完全没想到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生鸡肉!我以前虽然有听说过,但九州的酱油真的很甜耶,跟柚子胡椒清爽的辣味很搭。」
「如果吃惯了关东的酱油,可能会觉得太甜。不过吃生鸡肉,还是这个最搭。」
馨似乎也很期待能吃到生鸡肉。
配白饭吃也很合,对爱喝酒的人来说,想必是最棒的下酒菜吧。
「哎呀~没想到能让你这么开心。我们家的女生都不太爱吃,她们喜欢唐扬炸鸡。」
秋嗣舅舅十分惊讶,但看起来也很高兴。
我跟馨应该有吃生肉的天分吧……
舅舅说唐扬炸鸡也是在跟生鸡肉同一家店里买的,每一块体积都很大,有无骨的,也有带骨的,还有鸡腿肉跟鸡胸肉,全都混在一起。外貌就是肉店卖的唐扬炸鸡,看起来好好吃。
开动。我将炸得酥香的大块唐扬炸鸡送入嘴里,大口咬下。
地鸡富有弹性的肉质,有先用酱油跟大蒜腌入味,肉的鲜甜跟肉汁越嚼就越是在口中扩散。
「大分就是有很多鸡肉料理。唐扬炸鸡、生鸡肉、筑前煮也是。还有鸡肉天妇罗、鸡肉炊饭也很出名。」
「好棒喔,如果能每天吃到这么好吃的鸡肉就好了。」
虽然各种肉类我都爱,但鸡肉便宜,可以放心吃很多,所以在我家也是经常端上餐桌的菜色。但浅草毕竟不是能够吃到新鲜地鸡的地方,因此听到大分的乡土料理居然有这么多种,我不禁感动起来。我超爱吃鸡肉的。
其实,偷偷摆在馨和我中间的包包里,小麻糬正乖乖坐着。
美味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他频频暗示我们肚子饿了,因此我跟馨便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俐落将无骨唐扬炸鸡拿给小麻糬。
没问题的。没人注意到……
「这个『面疙瘩猪肉汤』也是大分的乡土料理喔。虽然是道简朴的乡下菜。」
秋嗣舅舅向我介绍了一种奇特的味噌汤。
「这个,我小时候妈妈偶尔会在家里煮这种汤。」
「喔,你猜对了耶,馨。这汤就是姐姐煮的。」
馨喝了一口面疙瘩汤,神情复杂。
我很好奇,也马上喝了起来。用面粉做的扁平状面团煮透了,里头还放了里芋、红萝卜、牛蒡、长葱等食材,是配料丰富的味噌汤。
面粉做的扁平状面团,就是面疙瘩汤的「面疙瘩」。虽然简朴,但汤汁略带黏稠、滋味浓厚,是一种令人放松的味道。感觉是馨会喜欢的……
「好像,很久没吃到她煮的东西了。」
馨轻声说。秋嗣舅舅便开始向他说起雅子阿姨的事。
「我们家奶奶跟妈妈都很早就过世了,家事都是由雅子姐跟帮佣的阿姨在负责。或许这样让她感到很累吧?姐姐高中一毕业就立刻去东京了,看起来是很认真在工作,也结婚了,但后来好像发生了不少事,听说她离婚前也几乎都没在做家事……」
「……」
「啊。不过她现在非常用心在做看护助手的工作,你可以放心。最近还为了考看护执照开始念书呢。她回到这个家以后,想对生病的爸爸尽点孝道,第一个带头出来照顾他。」
「……这样呀。」
那是馨所不晓得的,母亲的样貌。
馨的神情一脸复杂,似乎有各式各样的念头在脑袋里盘旋……
「我好像把气氛弄得太严肃了,真不好意思。」
「不会。听到妈妈在这边生活得认真充实,我就可以稍微放心了。」
我想那应该是真心话。我可以感觉到,馨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馨的表妹小希大概是知道馨的事,一语不发地小口扒着饭。妹妹莉子则将瓶装的香橙汁大量淋在唐扬炸鸡上头,将娇小的嘴巴张到最大,与炸鸡搏斗着。
馨顾虑她们两人,便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真的长大了耶。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小学六年级,我记得小希那时是三年级,莉子才刚出生没多久,大概不记得我了吧。」
结果,原本一直相当沉静的小希突然发言:
「我、我记得喔!」
她像是想要强调这一点似地,探身向前。
「以前我们有一起在河里游泳!」
「啊啊,对耶。附近有漂亮的河流和瀑布,好像还可以露营。」
「还一起放烟火。」
「没错没错。后面的庭院一到晚上就奇暗无比,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在那里一边放烟火,一边被蚊子叮得到处都是包。好怀念呀。」
莉子没办法加入姐姐跟表哥的对话,露出无聊的表情。突然,她轮流看向我跟馨。
「欸欸,馨哥哥,你跟这个姐姐在交往吗~?」
「唔……」
我刚吞下去的唐扬炸鸡差点卡在喉咙,赶紧扯出笑脸,出声敷衍。
「啊哈哈。算、算是吧?欸,馨。」
「嗯、嗯……」
馨喝着麦茶,眼神飘向没有人的地方。
秋嗣舅舅喝了啤酒,有些微醺,对长女小希说:
「听雅子姐说,这两人将来要结婚喔。」
「咦?还是高中生就已经决定要结婚了吗!这是大都会的风格吗?」
「不、那个,不是这样啦。」
我跟馨都不晓得该怎么说明这份关系,因为实在太过特殊了。
「该怎么说呢,毕竟我们是青梅竹马呀。」
「没错。一直以来都在一起,所以就说好以后也要继续下去喔这样。」
我们的解释似乎没能说服她,小希侧头说:
「我也有青梅竹马,但跟馨哥哥你们完全不同。果然待在大都会,很多事情步调都好快呀。毕竟浅草是全日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都会呢。」
这个……浅草虽然是观光景点,但说到大都会的话,我也不得不侧头质疑了。
尽管如此,小希好似对东京非常向往,对这一类话题很敏感。要是她把我们当成都市人的标准,那可就糟糕啦~
「其实,崇跟我提起茨木时,我还想说学生情侣怎么可能感情好成这样。我就再去问雅子姐,结果她也说那两个人应该绝对不会分开,让我吓了一大跳。我一直以为雅子姐是不相信永恒爱情的类型。」
「……咦?」
秋嗣舅舅的话让我跟馨都感到相当诧异。
今天虽然没能跟阿姨讲到几句话,但原来她是这样看待馨跟我的关系,我之前完全不晓得。
馨也惊讶地频频眨着眼睛。
其实,我一直认为馨的父母不太喜欢我。
即便是现在,我依然偶尔会想,我的存在或许是促使馨他们家崩坏的契机之一。
对于不善表达情感的馨来说,上辈子的妻子,自然比这一世的爸妈更像是「家人」。
既然是曾经历死别的前世妻子,又还拥有当时的记忆,情况很自然就变成了这样。
叔叔跟阿姨想必有感受到这件事吧。
自家儿子从小就一直非常重视那个
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女生,他们肯定会觉得很奇怪吧。
「嗯……一个人睡在陌生的房子里,果然会心神不宁,根本睡不着呀。」
我望着上方别人家的老旧天花板,内心总是静不下来。
一只小麻糬、两只小麻糬、三只小麻糬……
如果数到一百只还睡不着,那就搬枕头和棉被溜去馨的房间,钻进他的被窝,就这么办吧。
「呜哇、呜哇。」
但就在此刻,拉门另一侧的隔壁房间里,传来哭泣的声音。我反射性地跳起身,脑中数小麻糬数到第几只这种事,也都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了。
「怎么了?」
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了,我慌张拉开拉门。
小希抱着哭泣的莉子,脸色显得相当苍白。
「莉、莉子突然开始哭……她说有人在门的另一边。」
接着,小希伸出颤抖的手,指向走廊那一侧的拉门。
「她说看到拉门上有影子,但我什么也没看到。」
「……影子?」
「而且她白天也一直说有看到穿着红色短外褂的小女生……」
「啊啊,那个大概是座敷童子。」
「咦?」
糟糕,不小心说溜嘴。太危险了。
以防万一,我也打开拉门,察看走廊上的情况,但并没有感到有危险,向左右张望也什么都没看见。
莉子说她看见的影子,或许也是那个座敷童子。
「什么都没有。」
「真的吗?」
莉子执拗地说「但我看到了」。
「嗯,当然,我相信你喔。不过没事的,并不是坏东西喔。她肯定是想跟莉子一起玩吧。」
我安慰哭得抽抽搭搭的莉子,叫她躺进被窝里,自己则在旁边坐下,轻抚着她的额头。
结果,莉子想必是哭累了,没多久就沉沉进入梦乡。
小希频频向我低声道谢。
「谢谢……莉子最近老是睡不好,又常会讲一些奇怪的话。可能也是因为妈妈住院,她觉得很寂寞。」
「这样呀……」
座敷童子的特性就是会接近寂寞的小孩子,莉子可能就是因此才会看见她。
那个座敷童子住在这个家很久了,并不是危险的妖怪,没有必要害怕,但人类对于未知的存在,就是不免感到恐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啊啊,讨厌。我也开始害怕了啦。所以我才讨厌在这个家里过夜呀!」
小希似乎浑身窜起一阵寒意,不停摩擦身体。
「你要是害怕,不如我们开着拉门?」
「可以吗?嗯,拜托,谢谢。」
原本两个房间是用拉门隔开,如今那个拉门敞开着。
莉子从刚刚就睡得很安稳,但小希仍旧没办法从恐惧中回复,好像一直都睡不着……
「欸,真纪。」
「嗯?」
「可以聊一下天吗?我有事情想问你。」
她叫我,语带顾虑地从隔壁房间向我搭话。
我也正好睡不着,就回她「随你问喔」。
「你跟馨哥哥是在哪里遇见的呀?」
原来如此,这方面的事呀。
这个年纪的小女生最喜欢聊恋爱话题了。
「幼稚园的时候,在樱花树下遇见的。我那时正在爬树,馨他刚好站在正下方,我从上面摔了下来。」
「咦咦!好特殊的相遇方式呀。」
「真的是呢……」
虽然是遥远的过往,但光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脸上就浮现了几分笑意。
这倒是真的,像我们这种相遇方式,应该是绝无仅有了吧。
那时我为了拿回被妖怪偷走的帽子,正好爬到树上。而馨看到树上的我,唤了「茨姬」这个名字,我才会吓一跳而跌下树来。
虽然馨想要从正下方接住我,但对于穿着幼稚园罩衫的小朋友来说,这还是太过困难,他就这样被我压倒在地。
「后来你们就从那时一直交往到现在吗?」
「嗯——如果你指的是男女之间的交往,那是最近的事喔。不过我们一直都待在彼此的身旁,我也一直都喜欢馨。」
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发言,但听在她耳里,似乎变成了浪漫的告白。
「哇啊啊~好棒喔——」
小希在床垫上激动地扭来扭去。
「馨哥哥这种条件的男生,一定很受欢迎吧。」
「啊哈哈,是呀。老是有人向他告白。虽然馨本人觉得很麻烦。」
「他超帅的呀。什么都会,又成熟稳重,这附近的那群男生根本和他不能比。如果去涩谷逛街,应该会被经纪公司发掘吧?」
「涩谷?涩谷呀……他不太会去涩谷耶。」
就算在浅草逛街,也根本不可能发生被经纪公司的人相中这种事。
「啊,不过呀。有位邻居姐姐曾擅自将馨的照片跟履历,寄到某间专门经营偶像的经纪公司,结果那阵子星探大叔追着他到处跑呢。」
「什么!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不愧是馨哥哥。」
确实,即便馨十分低调,但他的长相不输电视上的偶像跟演员。个子高挑,身材也好。
忘记是谁说过,说他是千年才出一位的美男子……
「不过他讨厌受瞩目,又简直像把谦虚正直当作座右铭一样,应该不会主动想成为艺人。」
「啧~是喔~好吧,说的也是啦~」
小希好像对电视上的偶像及年轻演员十分憧憬。
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这样或许很自然吧。班上那群女生也常看明星杂志,聊连续剧的话题。我也是电视儿童,连续剧的话题我跟得上,所以就试着跟小希聊些女孩子会爱的话题。
像是前阵子有节目拍摄当红演员在浅草逛大街之类的。
有谁来到晴空塔之类的。
有连续剧到上野公园出外景之类的。
「好棒喔,真羡慕——我也好想去东京念大学。」
过了一会儿,小希轻声说:
「……我想要快点离开这种小地方。」
我在黑暗中,关心地问小希:
「你想离开这里吗?」
「嗯,这里什么都没有。待在这里,什么将来的梦想,想要做的事,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
「这一带是盆地,而且被高耸群山包围起来了对吧?我光是看到那些山,就觉得很丧气,觉得自己简直像没办法从水桶底部爬出来的小蚂蚁一样。」
……水桶的底部吗?好有国中生风格的譬喻。
不过我能感觉到蕴藏在那句话背后的强烈情感。
丧气、沉重、无聊、没有梦想、希望……憧憬。
「不过爸爸肯定会反对吧……」
小希说得越来越小声,然后不再开口。
「……呼——呼——」
没多久,隔壁房间就传来熟睡的呼吸声。
她原本怎么样都睡不着,现在好似终于入睡了。
将自己放在心底的想法说出口,心情轻盈了些吗?
跟小希聊了这一会儿,我好像也开始想睡了。
「啊,在那之前……先去厕所。」
没有什么事情比在老旧屋子半夜想去厕所还恐怖的了。
「喂,怕什么啦。我可是前大妖怪,连哭泣的小孩都要吓得乖乖闭嘴的茨木童子……」
我口中喃喃嘟哝,一边朝着位在主屋正中央的厕所走去。
幸好厕所有改装过,是坐式而非蹲式。
我洗好手,又踏上黑漆漆的走廊。
从窗户往外望去,在月光的照耀下,这个小镇周围群山的漆黑轮廓,显得十分清晰。
山脉高耸的那侧夜空很明亮,用肉眼就能观测到数不清的星星。我非常惊讶。
星光璀璨、耀眼地闪烁着,令人莫名感动。
这里没有掩盖星光的霓虹灯。
啪哒、啪哒……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那气息感觉起来并不是讨人厌的幽灵,但我也无法掌握对方的真面目,我提高对四周的戒备,摆好应战态势。是定居在这个家里的座敷童子吗?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脚步声持续传来。极为缓慢的脚步声,正在往这里靠近。
没过多久,朦胧漾着光的两颗眼珠,从走廊另一端的黑暗中浮现。
「你是……」
那是位出乎意料的人物。
白发梳拢在脑后随意扎起,瘦削身躯穿着宽松的和服,驼着背的老婆婆。
是白天在中庭对面别馆里的老婆婆。她跟当时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就连我也不禁有点吓一跳。
大半夜她跑到主屋来,究竟要做什么呢?
「那个,有什么事吗?」
我谨慎却单刀直入地开口询问。
老婆婆的眼眶凹陷,瞳孔混浊地闪着光,喃喃地低声嘟哝。她声音粗哑,话又说得断断续续,我很努力才听懂她是在问我这个问题。
「你,不
是……普通的人类,吧……难道是,天女,吗?」
「咦?天女?」
那是什么呀?我从来没有听过。
窗外的皎洁月光洒在老婆婆身上,她的身形与影子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
明明是人类,那道剪影却让我有一丝不寒而栗。
这个人到底几岁了呀?
她的声音虽然粗哑,语调却透着坚强的意志,甚至带有一股威严。她说:
「羽衣还来。我的,羽衣,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