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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横渡三途川时,要由共度初夜的男性背着过河。
死后才这么说真是给人找麻烦。
最重要的事要先写。念大学时上的新闻报导概论就是这么教的。新闻报导的结构呈倒三角形,开头就要直捣核心。不能期待读者有耐心读到最后,谁有闲工夫去探究背后的弦外之音?「眼见不足为凭」、「挂羊头卖狗肉」、「表里通常不一」!先人的宝贵教训其实都是对的。不过我们无法要求读者看得这么用心。
外表就是一切,大标题就是一切。为了避免读者看到一半就放弃,这样至少能将最重要的讯息传达出去。再说一次,开头就要直捣核心──
原来如此,的确没错,重要的事要早点讲。
这样才能避免人生过到一半就结束。
话虽如此,她也无意责备这名刚认识的老妇人。
中洲贵子在老妇人身旁坐下。地面凹凹凸凸,坐起来不太舒服。在穿着麻制白和服的臀部下方,石头发出寂寥的音色。
贵子轻叹一口气,染成栗色的中长发披散肩上。她不记得是何时解开头发的,总是夹着的发夹不知掉到哪去了。
河滩上布满白色鹅卵石,在大雾笼罩下一路延伸至远方。潺潺流过眼前的大河也遭大雾遮蔽,几乎看不见对岸。抬头一看,触目所及尽是无边无际的幽暗。那不像阴天,也不像黎明或黄昏,就只是一片低垂的灰色天空。记得今天是中秋节,看来没指望赏月了。
贵子将右手放到胸口上,心脏在跳动。改摸后脑勺也摸不到肿包。发出喀喀声响的颈椎感觉也没问题。脚没消失,身体也没变透明。难道死后会变健康吗?那还真不错。
──没想到竟然会死在公司。
贵子恍然想起自己丧命的地点。
她大学一毕业就进公司,到今年已是第二年,跟她同期的新人有一半都离职了。她的工作是编写每月发行的免费杂志。该杂志是以当地情报为主的区域性杂志。每期的刊头特集都十分用心,总在出刊当天就被索取一空,广受欢迎。这虽然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但身为杂志支柱的企划编辑,工作相当繁重。每天白天都得为了取材而四处奔走,晚上弄稿子到凌晨也是家常便饭。下班时间和休假日都只是参考用。
除此之外,今年刚进公司的后辈就各种层面来说都很猛。
比如在公司接到客诉电话,她会一边用手压住听筒,一边大声说:「有个奥客打来客诉。」贵子拼命地跟对方赔不是,才好不容易把事情平息下来。叮咛她以后至少要先按保留键,她却不知哪来的自信,竟然回答:「我有用手遮住,没问题的。」
还有一次是贵子把专栏交给这个后辈负责,还特别提醒她,如果时间来不及就早点找她商量。贵子确认进度时,后辈嘴上还说:「我不是说没问题吗?这就是我的做法呀~」像在指责贵子别瞧不起人。结果直到截稿日迫在眉睫,她才抱着空白一片的稿子跑来,害贵子必须代她填满版面。
问她为什么不早点说自己做不出来,她也只会回答:「我以为做得出来嘛。」如果是逞强也罢,偏偏天真的她是发自内心这么想,让人很难应付。就算骂她也像拳头打在棉花上。而且她还笑咪咪地说:「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啊~」说什么不是故意的啊,少来了。
那后辈不管做什么都是由贵子负责收拾善后,自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讨厌啦,中洲前辈,帮助后辈不就是前辈的责任吗?」听说她是这么说的。还真是谢谢你的开导啊。
即使如此贵子还是没有辞职。她就是辞不了。但原因不是出在公司经常有人离职,不是后辈需要照顾,也不是后辈害她的工作量增加,而是自己的个性。
贵子从国中时就立志进入这一行,也对周遭的人这么说。就职后,工作远比想像中还要辛苦,但事到如今,她哪里拉得下脸来抱怨?毕竟她一直公开宣称这就是自己的目标。她一向言出必行,再怎样也要撑下去。
没有退路,只能往前。于是便注定会发生睡眠不足,头晕目眩,摔下楼梯这一连串的发展,真是有够惨的。
她用力撞上地面,眼前发黑,意识飘忽。脚底传来粗糙的触感,类似铁锈的气味钻进鼻腔。
这时贵子终于醒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在河滩上,那里除了石头外空无一物。
贵子沿着河走,想找找有没有自己以外的人。走了一会儿后,她发现有个瘦小的老妇人坐在河边。老妇人大约年过八十,跟贵子一样穿着白和服,衣领也同样是左衽。
──请问这是哪里?您是哪位?
贵子走近老妇人,问出有如丧失记忆的人会问的问题。
原本用温柔的眼神凝视着对岸的老妇人抬头看向贵子,眨了眨黑亮的双眼,这动作让她看起来像只小动物。
「哎呀,竟然还这么年轻。」老妇人说完后露出沉痛的表情。贵子一看,心里便对目前的情况有了底。老妇人报上自己的名字后,说出了贵子所预想的答案。
「这里是三途川喔。」
果然没错,贵子心想,这样感觉简直像是为了死而工作的。
早知道会这样,应该把不长进的后辈痛骂一顿。她大概会把我的死当成悲剧来消费,等守完灵后就找男友哭诉这件事。贵子一想到这里就更生气了。反正之后八成会跟平常一样做爱吧,笨──蛋,笨──蛋,笨──蛋!
「你也在等吗?」老妇人开口打断贵子内心幼稚的咒骂。
「等什么?」见贵子疑惑地歪着头,老妇人露出顽童般的笑容。
──女人横渡三途川时,要由共度初夜的男性背着过河喔──
「那是都市传说吗?」
情报最重要的就是要正确,必须时时搜集证据。交代一下出处吧。
「细节我不太清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是某位有名的大师演讲时提到的。这个嘛,我记得是地藏……?好像是地藏什么经的佛经上写的。」
「请问,那女人先死的话要怎么办?」
「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要一直等到对方死吧。」「什么!」
「不过我是让对方等的那一方,因为我丈夫去年就先走了。」
「咦?等的人是您的先生吗?」
「对你们这世代的人来说,初夜的对象就是丈夫,应该觉得很难以置信吧?」
见贵子一时语塞,老妇人促狭一笑。
「社会上也有人说,丈夫能为结发多年的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早一点走呢。」
「咦,这是指丈夫很碍事吗?可是即使健康状况不佳,还是活着比较好吧!」
贵子吃惊地往后仰。这是她为工作采访时的习惯。为了让对方知道她有专心在听而做出夸张的反应。
「没错没错。不过啊,我跟我丈夫是邻居兼同年的青梅竹马,连出生的医院都一样,几乎一辈子都在一起呢。」
「哦!这很难得呢。」
「呵呵,所以我丈夫走了之后,我根本没心情去享受一个人的生活。」
老妇人滔滔不绝地回忆过去,贵子则一下「怎么这样」,一下「不会吧」,一下「好棒喔」,不断充满精神地答腔。
「……哎呀,真抱歉,一直听老奶奶的恋爱史很无聊吧。」
「没这回事!」
「看你很有兴趣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说起来了。我年轻时非常怕生,连在别人面前自我介绍都做不到。如果当时说话的对象是你,或许我就能轻松地开口了。你很适合当咨商心理师吧?」
「说适合倒不至于啦,我只是职业病使然──」
「咦?难道你真的是咨商心理师?」
「呃,这个嘛,嗯,差不多啦。」
贵子懒得解释工作内容,将错就错地点了点头。
这应该也不完全是谎话。因为工作所需,贵子经常没事先约好就去采访,跟初次见面的人对谈是常有的事。要让对方听自己说话,就要先听对方说话。就算内容无关紧要,也要表现出兴趣,适时答腔。咨商师大概也是类似的性质,差别只在于一个是对情报来源,一个是对患者。
「哇,好厉害,要当咨商心理师是不是很难啊?」
「还好啦。」贵子没想到对方会追问,表情故作镇定,内心却直冒冷汗。
「对了,您先生去世后,您过得怎样呢?」
「咦?喔,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空气,身体开始出了问题。虽然嫁出去的女儿们轮流来照顾我,我还是很快就追随丈夫走了……」
老妇人这时突然起身,一头柔细发丝轻轻摇曳。
贵子也跟着站起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位老先生从白雾中走来。他膝盖以下泡在水里,朝这里缓缓接近。老妇人眼眶泛泪,把贵子晾在一旁。
老先生不久后走上河滩,用双手捧住老妇人泪湿的脸颊。他大概是想掩饰害羞,始终板着一张脸,不过抚摸妻子的手仍透出
怜爱。老妇人对他露出妙龄少女般的笑容。老先生背起老妇人,两人一边和乐融融地交谈,一边沿着来时路折返。贵子朝渐行渐远的老夫妻伸手、缩回,又伸手,嘴巴张开、阖上,又张开。她有话想问,却问不出口。不,还是得问。就在她犹豫不决时,老夫妻的身影已经完全从眼前消失。贵子不禁垂头丧气。
「……要是保持处女之身死了,该怎么办啊……」
二十四岁,处女。这在社会上应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才对……一定是这样。
高中时真不该吹牛说自己已经有经验。那些对她说「你好成熟」并投以羡慕眼光的朋友,后来都一个个交了男友,不知不觉间把她抛在脑后。只要竖起耳朵到处听,外行也能装内行,所以她都用知识来掩饰自己其实没有经验这回事,把朋友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吹嘘,靠下流的网站或影片来学习,用电棒在脖子上烫出伤口再贴上OK绷伪装成吻痕,还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向没经验的朋友说出「真希望你能继续保有那份纯真」之类的话。像这样假装自己是很吃得开的女人,结果却把自己更逼上绝路。
随着年纪增长,她越来越难将事实说出口。就算跟某个人感觉不错,也因为怕谎言被拆穿而提心吊胆,根本没心情和对方交往。
她度过了充满虚荣的人生,连死后也死性不改。
她之所以习惯装腔作势,说起来也只是个性使然,不过在她父亲突然辞去工作,开了梦想已久的旧书店后,这种特质变得更明显。那是贵子小时候的事。
当时虽不至于三餐不继,但还是过着非常拮据的生活。即使如此父亲仍乐在其中,母亲也爱着这样的父亲。父亲因为放弃大公司的工作被人说三道四,但他却不当一回事。而母亲被别人嘲笑说靠爱不能填饱肚子时,便回答:「正因为填不饱肚子,才更需要爱啊。」真不知道她是胆子大还是少根筋。
可悲的是父母这样的特质并未遗传给贵子。
念幼稚园时,有一次朋友邀请贵子去参加生日派对时,对她说:「小贵不用带礼物没关系,你家现在很辛苦吧?」那女孩应该是听到了自己母亲挖苦贵子家的话,才会这么说吧。
虽然朋友是单纯为贵子着想,但这句没有恶意的话,贵子听来却格外难受,所以她就抬起下巴,不客气地说了一句:
「我才不去生日派对呢。我不想去,很幼稚,像笨蛋一样。」
于是对方哭了,贵子自己也很想哭。
上小学后,班上的女生流行起青少年风格的名牌零钱包时,她也做过类似的事。
「怎么会想要那种东西?难看死了,真是头脑空空,只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贵子每次都说得很毒,但其实只是因为她很羡慕。后来她有好一阵子都被女同学排挤,无视她的存在,过得很痛苦。
虽然她看似不在乎自己跟别人不同,甚至认为这是种荣耀,不过当她忘记带伞又碰到下雨,父亲到校门口接她时,她还是假装不认识父亲。看到穿和服、拿着油纸伞,跟别人家的父亲不一样的父亲,她就觉得讨厌。
抱歉,让你丢脸了。
回到家后,父亲不知为何突然喃喃这么说,她装作没听到。为了掩饰愧疚,她刻意在父亲工作时去帮忙。其实她才是最丢脸的。为了自己的面子伤害父亲,却无法坦白承认,也从没为此道歉过──这些往事像跑马灯一样在脑内播放着。贵子本来以为一定要看完人生跑马灯才会死,但显然跟事实有所出入。原来人生跑马灯的剪辑播放是采自助式的吗?
可是──没错,可是贵子还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在往事精华篇中登场的所有回忆里,独缺少了某一段。是丧失了部分的记忆吗?是被空白填补了吗?贵子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必须想起某件事才行──
「唉。」
突然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了贵子一跳。
「你不喜欢以处女之身死掉吗?」
贵子战战兢兢地回头,发现眼前有个穿和服的男子,靠得意外地近。男子戴着眼镜,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看起来温柔敦厚。他身穿漆黑的和服外套,底下是素面的暗红色和服。那暗红色宛如半凝固的血液。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贵子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气息。
「不然下辈子投胎到畜生道好了。当纹白蝶如何?」
青年将双手拇指交叠,拍动用其他四指形成的翅膀。
「纹白蝶的雌性一辈子只能交尾一次。为了不被抢先,雄蝶总是煞费苦心,二十四小时都在睁大眼睛寻找处女。也就是说,你只要一出蝶蛹就会丧失处女,多轻松啊。」
青年看来大约二十五岁,下垂的眼角略显慵懒。他眯起眼睛,咧嘴而笑,露出美如编贝的齿列。除了牙齿外,他那乍看不起眼的五官,其实也相当端正。
「你觉得活着时只能有一次经验怎么样?是幸还是不幸呢?」
贵子答不出来。这不是因为她没经验,而是青年在看她。在长浏海下的眼镜后方,藏着一对漆黑眼珠。那是异空间的入口,无底的黑暗洞穴,一不小心没踩稳就会跌落的深渊。
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候,她就能尽情看个够了。
「请、请问您是哪位?」
贵子不想让人发现她内心的动摇,装作不经意地稍微拉开跟青年的距离。
青年的态度很亲切,彷佛他从出生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笑容。不过对方毕竟是没见过的陌生男人,不能毫无防备。
「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吗?」
「……我叫中洲贵子。」
「这样啊,贵子小姐,我的名字是……」青年停了好一会儿,吊足她的胃口后,将食指放在嘴唇上,闭起一只眼睛:「……秘密。」
要我把那根食指折断吗?
「哎呀,好可怕的表情。我说贵子小姐,是三濑川呢。」
「您是三濑川先生?」「……啥啊?」
贵子原以为青年是为了让她消气,重新做自我介绍,但青年却不知为何面带笑容地僵在原地。
「我是指您的名字。难道您不叫三濑川吗?」
「啊,不是喔。」青年马上恢复微笑。「那是河的名字。」
「河的名字?这条河不是三途川吗?」
「这条河的名字很多,有三途河、奈河津、渡川和三濑川。最后两个是诗歌用语。」
这男人知道得意外详细,到底是何方神圣?
「总之,把话题拉回三濑川。刚才那位老婆婆不是说过,要等第一次跟你交合的男人来接你吗?」
青年似乎连她跟老妇人的对话都听到了。
「请问,三濑川先生,不对……呃……」
「啊,不,算了,就叫我三濑川吧。」
这男人还真随便。「三濑川先生,那个,您……在等谁吗?」
「这个嘛,你觉得呢?如果我在等那又怎样?」
「呃,会想您可能是同性恋吧。」
「我吗?为什么?啊,你认为我是在这里等第一次的男人吗?」
贵子轻轻点头,三濑川微笑地挥挥手说:「不是啦不是啦。我还没跟男人有过性行为呢。」还没是什么意思啊?
「的确,只要愿意,就算是男的,也能等第一次的男人来迎接。对了,你有看过奈良长岳寺的极乐地狱图吗?上面就画了和尚背稚儿(注1)过河的场景。那幅画还挺新的,是安土桃山时代的作品。」
贵子随口回了句「是喔」。听到三濑川用「挺新的」来形容四百年前的画作,她完全无法理解。专攻史学的人或许会这么想吧?
「那只是画家画好玩的,没有一部经书上有男人背男人的记载。当然,刚才那位老婆婆提到的地藏什么经,也就是地藏十王经上也没有。不过这是通称,正确名称是《佛教地藏菩萨发心因缘十王经》。」
真亏他不会咬到舌头呢,贵子心想。
「书上虽然有写『寻初开男,负其女人找初开之男背此女子』,但是第一个男人会来迎接的说法,其出处也并非这本经典。而是先出现在人类的民俗信仰中。地藏十王经毕竟是经过后世加笔的经书,本来就不足以为信。」
三濑川一脸愉快地笑了笑,用中指将眼镜中央往上推。
「在人道生活的人类──也就是众生的妄想与想像,绝对不容轻忽,那些都是有力量的。妄想和想像会改变地狱,人道的现象会反映在地狱上。」
「请等一下。」
贵子微微举起手,三濑川「嗯?」了一声,微笑偏头。
「……呃,这里是地狱吗?」
「嗯,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简单来说就是地狱的入口。也就是你和我现在站的这个赛河原。」
贵子的宗教观就和大多数的日本人一样,是没有自觉的佛教徒,下意识地包容神道教,毫不在乎地消费其他宗教。
所以她就跟大部分的人没两样,从没深入思考过死后的世界。连自家信仰的宗派都要等祖父母或父母的葬礼才会意识到,像她这种程度的无知者想必也不少
。
死后的世界分成天国与地狱。好人在天国幸福度日,坏人则堕入地狱,在地狱里被鬼用大锅煮。她脑中只有这种刻板印象。
不过赛河原她倒有听过。这里是比父母早逝的孩子被罚堆石头的地方。贵子比父母早死,也就是说……
「我得在这里堆石头吗?」
「我想你大概会被拒绝吧。」「咦?」
「这里有年龄限制,十二岁以上就不用来了。在赛河原工作的鬼可能是恋童癖吧,这样就能兼顾兴趣和工作了。」
三濑川用木屐的鞋底翻动脚下的石头。总是笑咪咪的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出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话。
「所以你首先该做的,就是横渡三濑川。这样你就能接受审判,由审判结果决定你要不要下地狱。」
「咦?这里不就是地狱了吗?」
「只是衙门刚好在地狱而已,还不知道你会去哪里。你可能去的地方有六个,就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
「……天道是指天国吗?我……去得了那里吗?」
「天道也有世俗的欲望,意外地没什么格调,跟你想像的天国大概不一样。有个毫无痛苦,名为净土的地方,应该比较接近你印象中的天国。」三濑川又说:「不过能去那里的大善人就不会来这里,死后会有乐队去迎接。相对地大坏人也不会来这里,会有燃烧的双轮车载他们直达地狱底部。不管哪边都是VIP待遇。」
三濑川接着指向地面。
「所以会来这里的,都是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的人。像你也是,你敢说自己一生都过得清廉正直,完全没做过坏事吗?」
「我才没……」贵子语气略显迟疑。「没做过坏事呢。」
「是吗?不过你现在就做了哟。」「做了什么?」
「犯了妄语之罪啊,也就是说谎。」
三濑川微微一笑。
「你怎么这么说?你又知道我什么了?」
「我是不知道啦,毕竟我不是判官──」
三濑川的话戛然而止。贵子还来不及察觉哪里有异,三濑川便伸出一只手堵住她的嘴。
「嘘,贵子小姐。」
到底要干嘛啊?贵子本来想抗议,结果话还没出口便缩回喉咙去。
「喂!给我乖乖过来!」
这是因为她听到一记发自丹田的雄浑嘶吼从河的另一边传来。贵子移动眼睛瞄向声源。即使三濑川已经没有继续捂住她的嘴,她还是无法言语。
雾中突然出现庞大的影子,朝这里大步走来,轮廓很奇怪。贵子抬头定睛一看,一对琥珀色的锐利眼睛从雾中浮现,望向她。
──是老虎。
那是用双脚走路,会说人话,双耳间长了角的老虎。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虎头人或人形虎。他一身夹杂黑色条纹的黄褐色皮毛,是老虎的半兽人。
「被对方发现了。」三濑川笑容不改,悠哉地说:「看来地狱的野兽袭来了,说不定是想吃掉我们呢。」
贵子一动也不敢动。
「害怕吗?」
「才、才没有呢!」
兽人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腰部有反摺的衣裙,手臂、胸口和腿部的肌肉都很结实,魁梧且充满男性魄力的强悍肉体。已经超越了壮硕,令人觉得恐惧,再加上凶恶的表情,要人不害怕都难。
「我也不怕。不过你是不是又在打妄语呢?」
「才不是!说谎的人是你才对吧!」
「我跟你不一样,我只会说真话,不用怀疑。」
说自己不会说谎这才是最大的谎言。被这个嘻皮笑脸、漫天扯谎的人指控说谎,让贵子不禁火冒三丈。
「既然不怕,就想想办法啊!」
「说得也是,我知道了。」「咦?」
「我会想办法的。对了,你是处女吧?」「才、才不是呢!」
「是吗?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处女也能过河的方法。只要沿着河边前进……」三濑川顺着贵子走来的路往前一指。「就能到达渡口。你先去那里看看吧。」
「我、我都说我不是处女了……」
「就算这样,你现在也非逃不可。我来拖延时间。就像你说的,我会想办法的,这里就交给我吧。」
这个人明明身在地狱,却说了这种说完很有可能会死的话啊。
贵子表情僵硬,三濑川却看也不看她,用跪姿接近兽人。
兽人动作很快,立刻从正面抱住三濑川的腰,粗鲁地扛在肩上,直接转身离去。贵子的视线跟兽人肩上的三濑川交会。
他要被带走了。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
现在把手臂完全伸直的话,刚好是三条手臂的距离。明明这么近,感觉却遥不可及。三濑川忽然眯起眼睛。
「嘿,快去啊,我不要紧的。不是常言道『脚不着地就不会绊倒,大可安心』吗?」
这种格言连听都没听过。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啊?走了。」
兽人不耐烦地撂下这句话,就快步前进。
三濑川挥手的身影,在四周飘来的雾中逐渐模糊,越来越小。
──不要。
这念头突然涌现,快到彷佛没经过大脑。不要,不要,不要。就因为她,三濑川被带走了。兽人一定会吃掉他的。没错,这都要怪她。三濑川被带走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造成的。「既然不怕,就想想办法啊」──都怪她说这句话煽动三濑川。她不要这样。
「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啊~」
贵子脑中响起了公司后辈的声音。她的确不是故意的,可是贵子不想用这种方式解决事情。她不要成为那种人,绝对不要。她不想抓别人当替死鬼,不想装无辜,也不想受到良心的苛责。所以,她不要就这样丢下三濑川不管。
她不是在担心三濑川,只是想维护自己的名誉。不管到哪里,她都无法抛下愚昧的虚荣心。她知道故意以身涉险有多愚蠢,但她就是无法坐视不管。
贵子从脚边抓起一颗白色的圆形大石头,任凭冲动的驱使往前冲刺。
她一心看着前方,不停地跑、跑、跑。在雾中,虎兽人和三濑川的身影朦胧浮现。
三濑川察觉贵子追来,睁大眼睛。贵子已接近到足以看到他的表情。一、二、三、四!一鼓作气、用力踏步。
拿眼睛当准星,锁定目标,确实瞄准。预备,丢!
贵子使出全力,朝老虎的后脑勺丢出石头,紧盯石头飞去的方向。
「扣」的一声。
丢中了。真是神准到令人赞叹。只不过,击中的是三濑川的发际线。
「啊……」
一丝冷汗从贵子的背上滑落。这下惨了。
「喂,怎么了!」
兽人连忙停下脚步,摇晃肩上瘫软的三濑川。三濑川的身体微微抽动。兽人喊了声「喂」,三濑川就低笑一声。兽人凑近三濑川的脸,随即倒抽一口气。
怎么了?贵子才刚这么想,兽人感受到的恐怖便在瞬间向她袭来。
呵,呵呵。三濑川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像是疯了似地大笑。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一口贝齿一览无遗。大概是打到不该打的地方,三濑川整个人坏掉了……不,应该说是被打坏才对。
三濑川大笑了好一会儿后,发出疲惫的长叹,撩起浏海。贵子看了顿时说不出话来。
是角。在三濑川露出的额头上,沿着发际线长了一对白色的角。
角很短,长度大概只有拇指的一半,本来应该更长吧,然而角的前端彷佛被硬生生折断般,断面凹凸不平。
贵子可以感到自己脸上失去了血色。这情况用糟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不过比起自己成为加害者,有件事更让她心慌意乱。三濑川恐怕……不,他确实不是人……而是鬼。
「闪电,放我下来,我要把那女孩也带回去。」
三濑川不客气地敲了敲虎兽人的头。虎兽人愣了一下,诧异地问道:「啥?为什么?」闪电似乎是他的名字。
「我就是想带她回去。」
三濑川彷佛随时会哼出歌般,一脸愉快地做出不成回答的回答,接着跳下地面。他很懂得穿和服时该怎么行动,虽然动作很大,暗红色的和服却一点都没乱。没错,就是暗红色。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身上没穿白和服,还是对地狱知之甚详,都证明三濑川跟贵子并非处于相同的立场,而是属于地狱这一方。明明这么简单的事实,为什么她却没有察觉呢?
「只靠脚尖站立很容易跌倒」──她要把这句不存在的格言铭记于心。
「三濑川先生,你这个……大骗子!」
闪电用一副不能理解贵子为何叫他三濑川的眼神看向她。这么说来这也不是他的本名。他连名字都没有告诉贵子。
「你和那家伙根本是一伙的嘛!还说什么你来拖延时间!」
「哎呀呀,这是演戏嘛,是应剧本要求,戏剧效果啦。」
「这根本是捏造、窜改、制造假消息!」
「可是要是我不这么做,你就要在河
边一直等那个不会来的人了。」
「他、他会来的!」根本不可能会来。「他只是容易害羞!因为他很内向!」
「哦?」三濑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浅浅一笑点点头,说了句「其实怎样都没差」,便把手伸向贵子。
「贵子小姐,一起走吧,我带你去。」
去哪里?贵子问不出口。如果跟去了,三濑川一定会为了角被折断的事报复她。贵子随手捡起脚边的石头,一个又一个朝闪电和三濑川丢去。她挥着手臂不停投掷,连和服乱了也不管。
在他们重新站稳脚步前,贵子就逃进了雾中。
「等我一下!我要坐,我要坐那个!」
贵子一股脑地往前奔跑,来到三濑川提过的三途川沿岸的渡口。
在小小的栈桥旁,有艘靠人力划桨的渡船。船身不大,扣掉船夫只能再坐十人。幸运的是,船上刚好剩一个空位。
贵子看到船夫正要解开绳子,准备往对岸出发,就朝他用力挥手。船夫看到她后,便重新绑好绳子,把船停住,回到栈桥上。搭船的亡者们也没有抱怨,低着头安静等待。
贵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船夫面前,就往前弯腰轻抚胸口,好调整呼吸。将和服下摆反摺塞进腰带的船夫,露出削瘦的双腿。那两条腿映入贵子眼帘时,突然有只右手掌闯进她的视线。贵子抬起头,发现船夫的脸被斗笠遮住,看不出表情。但船夫仍不断伸手催促着困惑的贵子。
「小姑娘,那艘船不能免费搭乘喔。」
贵子耳边突然响起重低音,下一刻肩膀就突然被抓住。她吓得暂停呼吸,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动作僵硬地往旁边转头。
刚刚的虎兽人闪电的脸就靠在她旁边。
「你、你要吃吗?你、你是要吃我吗!」
「啥?我干嘛要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吃人啊?我只是要把你掉的东西还给你。」
闪电摇了摇手上印有文字的小纸片。
「我没有掉那种东西。」
贵子又犯了爱装腔作势的老毛病,故作镇定一口否认。不过之前才刚口齿不清,丑态毕露,现在这么做也为时已晚。
「你不是拿石头丢我们吗?这就是当时从你的衣服里掉出来的。」
「那不是我的,我不要。」
「你还真是疑心病重耶,小姑娘,没有这个就不能搭船了,这样好吗?」
「……那是什么?」
「这是六文钱,是那艘船的船费。」
「咦?要收费吗?」
船夫轻轻点了两次头。
「话虽如此,正如你看到的,这不是真正的钱。这种东西在现在的人道里,都是葬仪社准备的吧?因为文这个货币单位已经消失,棺材里也不太能放入金属物品,所以只剩下形式。不过啊……」闪电用下巴指了指船夫。「虽然他平常不是这样的,但唯独在工作时非常坚守原则,公事公办。所以如果没这张纸,你铁定过不了河的,小姑娘。你看,还有其他亡者在等呢,你就赶快拿去吧。」
闪电看起来没说谎。即使也有可能是陷阱,不过就像童谣的歌词那样,或许猛兽只是捡到掉落物,出于好意才跑来送还。这时该唱「哎呀,老虎先生,谢谢你」吗?
贵子小心翼翼地伸手要拿六文钱。就在她的手快碰到时,她跟闪电同时大叫一声。
那是因为有只手冷不防地插进来,迅速抢走六文钱。
手的主人是三濑川。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三濑川竟然把六文钱顺势揉成一团,放进口中咀嚼,吞了下去。
「好了,多谢款待。」三濑川咧嘴一笑,像在炫耀似地伸出舌头。「贵子小姐,别以为跟鬼玩鬼捉人时能赢喔。」
三濑川的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
「可怜喔,你要怎么过河呢?没六文钱你过得了河吗?」
「你明知过不了才故意这么说的吧……如果献出处、处女的对象没来,又没有六文钱能坐船,不就等于无法渡河了吗……因为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船夫看着一脸茫然的贵子,用手撑着下巴,陷入苦思。过了一会儿后,他用握拳的手打了一下另一只手的手心。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办法,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把你叫住真是抱歉,已经没人要搭船,你可以出发了。」
三濑川带着温柔的笑容这么说后,船夫点了两次头,老实照办。他拿着长长的竹竿,熟练地操纵小船。小船发出叽叽的声响,滑向远方。
「好了,那我们也出发吧。」
三濑川以爽朗的笑容高声宣布后,就学闪电刚才对他做的,把贵子扛上肩膀。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简直就像贵子没有重量似地,轻松扛起了她。
「你、你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
贵子正想开口大叫时,闪电抢先一步开口。
「我才想问你呢,闪电。我不是说我要带走她吗?」
「不能跟亡者做不必要的接触啊。」
「那就把这当成必要吧。」
见三濑川笑容满面,闪电故意当着他的面长叹一口气。
「……反正你的目的是那个吧,就是要跟这姑娘做──」
闪电话才说到一半,就大喊了一声「好痛!」整个人缩成一团。原来是三濑川带着笑容用脚背狠踢了闪电的胫骨。还真是毫不留情。
「我们快走吧!时间快到了。喂喂,闪电,别拖拖拉拉的!」
「应该要怪你摸鱼才对吧!」
贵子的头发迎风飘逸。三濑川用超越人类的速度奔跑着,闪电则紧跟在后,似乎没打算要阻止三濑川。结果贵子还是得靠自己想办法。
「放、放开我!快点放开我!你这个绑架犯!杀人犯!」
「杀人犯!」三濑川不禁失笑。「你就算被杀也会复活,死不了的。地狱里最困难的事就是死。除非是经过上级特别允许的亡者或罪人,否则是不可能死的,你大可以放心。」
到底有哪一点能让人放心啊?贵子挣扎得更厉害,一直挥拳捶打三濑川的背。三濑川嘴上喊痛,脸上却笑笑的,看起来不痛不痒。不管贵子怎么妨碍,他前进的速度都没有减缓。
不知跑了多久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原来是雾散了。
灰暗的天空和铺满白石的地面间,矗立着一座鸟居。鸟居漆成鲜艳的红色,感觉像是这里唯一的色彩。鸟居的另一头不知为何看不到景色,只有一块五颜六色不停摇晃的空间,被框在鸟居形成的长方形之中。
三濑川踏入鸟居。贵子无法逃跑,只能被他抱着一起穿过。就在同一时间,世界以此为起点,一口气往外扩散,简直就像呈扇形倒下的骨牌一样。
那是一座城镇。
建筑和市容都杂乱无章的城镇。
三濑川似乎怕撞到行人或物品,前进速度比之前慢了下来。
道路有些铺了红砖,有些泥土外露,有铺过跟没铺过的路互相交错。在灰色的天空下,三濑川肩膀上的贵子对流逝而过的街景感到不舒服,不禁陷入沉默。
发现贵子突然安静下来,跟在三濑川斜后方与贵子面对面的闪电,耳朵也不停抽动,似乎在好奇贵子怎么了。
在大马路上,木造的老旧民宅和大型店面栉比鳞次地排列着。走进岔路和小巷时,会看到像是古装剧中会出现的狭长单层集合住宅。那里聚集了像提灯店、打铁店、旧衣店等各式小店铺和小吃摊。挂在每一户人家之间的,不是发出苍白光芒的灯笼,就是冒出莲花色火焰的烛台。
整体来看,这里充满江户时代中期的风情,感觉像讲单口相声或说书时会出现的场景。但其中也充斥着醒目的霓虹招牌,给人伤风败俗印象的街道;也有两旁摆满用头骨做的大量油灯,让人不禁毛骨悚然的街道。想必连小孩子玩积木时堆出的城市都比这里有秩序。无论是风格、文化或时代感,没有一样是统一的。到底要经过多少增建改造,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这里的居民也一样,每个擦身而过的人,不管外表或打扮都五花八门。
有个蜥蜴头男人穿着印有花纹的日式短外套,带有浓浓的工匠气息。他手上拿着长柄菸斗,从狮子头男人的火焰鬃毛借火点菸。
有个打扮成外国绅士的鬼差点跟三濑川正面相撞。眼看快撞到时,他从身体中央裂开一道缝,整个人往左右一分为二。「你没事吧?哎呀,这不是亡者吗?你好呀。人道应该美得值得你活在那里吧。」右半身刚这么讲完,左半身就不屑地说:「你走路给我小心点。什么嘛,居然是亡者。你的命连舍弃的价值都没有,还是人道适合你。」
有个老人像蜘蛛一样有八条手臂,在地上铺着红布贩卖无数钟表,种类从机械式到数位式,从手表到闹钟,应有尽有。此时已是晚上七点。贵子记得时钟指针之所以向右转,是采用了北半球日晷的结构,没想到在跟阳光无缘的地狱不但也右转,还是熟悉的十二进位法,感觉蛮奇怪的。不过她并不清楚生前的五分钟跟这里的五分钟是否相同。
不管是城镇还是居民都很怪。不,应该说在地狱里有城镇这一点就很
怪。
「好啦,我们到了。」「……啥?咦?到、到了哪里?」「我家。」
三濑川的家位在跟其他住宅有段距离的一条死巷里。红砖墙上有呈带状排列的白石头。有可爱的圆屋顶,半圆形的玻璃窗,是栋带有大正怀旧风格的小洋房。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应该会触动贵子的少女心吧。
玄关旁的地面上长满了小小的花。光看一朵是很可爱,不过分成紫褐和淡紫两色的同种类花朵长得过于密集,反而让人看得有些发毛。
「幸好赶上了,看来人还没来。」
闪电打开玄关的玻璃拉门,往四周看了一圈后说道。
「早知道就不用这么急着赶回来了。」
「不要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三濑川跟在闪电身后走进屋内。他在玄关随意脱下日式夹脚鞋,轻轻地放下贵子,让她以立姿站在茶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地板上。看来他对贵子至少比对夹脚鞋好一点,不过也没有好到让贵子放心。
形状像郁金香的可爱吊灯照亮了客厅。墙上贴着白色壁纸,挂满大小不一的圆形挂画。眼前看得到的门共有六扇,或许其中就有通往拷问间的门。客厅角落放着大型的旧时钟,钟摆正不停摇晃,另外还有座上面摆着巨大圆形水晶玻璃镜的柜子。这些家俱兼具复古与时尚,有如骨董店会贩售的商品。虽然这空间如此优雅,贵子却无法冷静,一直想着要是有个万一,就要打破镜子用碎片来当武器。
「贵子小姐。」
三濑川露出和蔼的笑容,把贵子的右手整个握住。他的手有点冷。闪电背靠着墙,双手盘在胸前,即使一脸不悦,却没有出言干涉。
「怎、怎么了?你到底想干嘛!」
「你不用那么怕啦,我又不会把你宰来吃了。」
「我才没有害怕!」
三濑川咯咯大笑。
「你、你到底为什么带我来这种地方!」
「贵子小姐。」三濑川呵呵笑了两声,稍微端出架子。「你难道不想知道渡过三濑川──三途川的方法吗?即使是处女,即使没六文钱,也一样能适用。我会告诉你那个方法的。」
明明就是吃掉六文钱的凶手,现在还好意思说这种话。贵子正感到怀疑时,忽然回过神来,连忙甩开三濑川的手,抱住自己。
「你、你该不会是要……」「啊?」
「先、先说我真的不是喔?虽然我不是处女,但假设我是的话,你是不是打算现在夺去我的贞操,然后背我过河?你的目的是我的身体对吧?」
闪电的后脑勺撞到墙壁,发出声响。
三濑川彷佛时间被暂停一般,带着笑容默默注视着贵子。
「……你难道不想知道渡过三途川的方法吗?即使是处女,即使没六文钱,也一样能适用。我会告诉你那个方法的。」
竟然把刚才的话当作没听到,可恶。
「六文钱相当于现代的二百日圆。但要是连这点钱都没有,又怎么办呢?既然没钱,那就赚吧──靠你的身体。」
「你的目的果然是我的身体──」
「你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呢?」
「……啥?」贵子在脑内数度反刍三濑川的话。
「……啥?」即使如此,她还是说出一样的话。
「薪水是月底结算,下个月十号支付。完全周休二日制,每年发两次奖金,劳健保完善,提供住宿餐点,各种补助一应俱全──」「劳、劳健保险?在地狱?」
「试用期间的这一个月采时薪计算……不过没差,反正把必要的开销扣掉也绰绰有余。区区两百日圆的目标金额,只要工作到下个月发薪日就够了。今天是十号,刚好一个月,条件还不错吧?」
「等一下,工作?在这里?你、你在胡说什么啊?而且工作又是指什么?你这里有什么工作吗?」
「咦?我没说过我在这里做什么吗?」
「没有。」
「援护心灵的工作者。」三濑川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是社会大众对我的认知。」
看贵子一时意会不来,三濑川便柔柔一笑。
「也就是心理咨商师。」
「……心理咨商师?」「心理咨商师。」
「这里不是地狱吗?」「地狱也有啊。」
「……咨商对象是谁?」「狱卒啊。」
「狱卒是……」「在地狱工作的人。」
还有什么问题吗?三濑川这么回答后,贵子捏了自己一边的脸颊。
「怎么了?怎么突然做出这么有趣的──」「不,那个,我只是以为我在做梦……」
死后来到地狱,遇到奇怪的鬼和兽人,光这样就够荒诞无稽了,没想到竟然被延揽去工作,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啊?而且要做的还是地狱似乎不需要的心理咨商师。
把这当成因为想辞职而下意识做的梦,可能比较合理。毕竟每个人平均一年要做一千五百次的梦。偶尔出现一次这种莫名其妙的梦也不为过。
「是梦吗?」「……好像不是。」
右颊跟右手都感觉到刺痛。她其实心知肚明。从她开始焦躁,努力想说服自己时,她就明白这不是梦了。
会希望是做梦的情况,通常都不是梦。
「……这是某种陷阱吧?用花言巧语让我放轻戒心,假装成好人让我相信你,其实是想把我养肥吃掉吧!只要等我复活后再养肥,就能得到活生生的储备粮食了!」
「你的想像力也太丰富了,哪有什么陷阱啊?再说,就算真的有陷阱,我也不会老实回答这是陷阱吧?」
「果然是陷阱吗!」
「好啦,你要这么想就当成是这样吧。可能是陷阱,可能会被吃掉。话说胆囊破了会很苦,吃的时候要小心才行。」
三濑川哈哈大笑,活像在炫耀那口贝齿,让人看了就火大。闪电大概是对贵子狼狈的模样感到不忍,便轻轻打了三濑川的后脑勺一下。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然后,闪电不知为何突然叫出植物的名字,三濑川听了耸耸肩,回了句「好啦好啦」。看来那植物的名字就是三濑川的本名,不过贵子仍当作没听到。既然对方没把那名字告诉她,她就不想叫。
「呃,小姑娘,这家伙是在捉弄你啦。他真要吃的话早就吃了,干嘛还要取得你的信任?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虽然可能是这样没错……」
「不是可能,是真的这样。再说好人要怎么演啊?我没那么机灵,要我演还演不出来呢。」
「不不,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扮演某种角色喔。」
「你给我闭嘴。」
「……如果不是陷阱,那为什么要我当咨商心理师呢?」
「咦?你生前不是有在人道做过心理咨商的工作吗?」
「啥?」
「……小姑娘,这是真的吗?」
闪电一脸平静地表示惊讶,又喃喃说道:「喔,原来是这样啊。」
「我是咨商心理师?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想装蒜啊?你不是在三濑川对一位亡者老婆婆说过吗?我可是听得很清楚喔。」
我才没有装蒜──贵子正要回嘴时想起来了,她的确有说。
「那只是因为我那时候懒得否认而已。我根本不是咨商心理师!」
「你是因为不想在这里工作才这么说吗?我已经听够你的妄语了。」
「我没有说谎!我只是免费杂志的行销企划兼编辑──」
「好啦好啦。」三濑川用右手做出像在赶苍蝇的动作。拜托听一下好吗?
「听我说,你的第一个对象不是很内向怕羞,不知何时才会来接你吗?就算你想继续在河滩上等他,也不一定安全喔。那里有流浪汉出没,可能会对你动手喔。」
「唔……」而且那男人本来就不会来了。
「所以还是得赚六文钱吧。你有其他地方可以工作吗?」
「呜……」怎么可能有?再说,跟路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居民相比,三濑川外表跟人类无异,感觉比较像样。
「更重要的是,贵子小姐──」三濑川笑嘻嘻地撩起浏海。「你看,我的角折断了喔。」
他是在暗示「这是你丢石头打断的」吗?
「那个……的确……是我不对……不过,这是两码子事吧!」
「你不要胡说好不好?」闪电戳了戳三濑川。「你的角是更早以前就断了吧。小姑娘,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喔。」
「……是这样吗?」
三濑川轻浮地笑着。
「你想骗我吗?」「就是要骗你啊。」
「你想让我愧疚吗?」「就是想让你愧疚啊。」
「你干嘛都招出来!」「这要怪你不快点答应我啊。」
「不要讲得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为什么你就这么想雇用我?」
「这个嘛,算是劳动力不足吧……在人道是说人手不足吗?总之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者该说我就是想要个助手吗?这是最近才出现的
想法吗?」
为什么都是疑问句?
「怎么样呢,贵子小姐,拜托你,求求你,能不能成为我的手、我的脚、还有我的角呢?我就是要你嘛,跟我一起工作啦。」
三濑川跪在地上,吻了贵子的手背,恳切哀求,但贵子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可疑。而且他脸上一直挂着亲切的笑容,看起来反而更诡异。
「我、我大致明白了。就算我退一百步愿意在这里工作,那我的审判该怎么办?」
「哦?如果你想接受审判,在这里工作也不失为一个选择喔。反正你不是想渡河吗?」
「不,我想问的是,如果迟到一个月,到时就不能接受审判了吧?」
「喔喔,是指这件事啊?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固定的流程当然有,不过那仅供参考,就算慢一点也没问题。虽然说要是太久没度过三濑川,亡者会开始忘记自己是谁,存在感变得薄弱,没有任何人理会。会变得无法下地狱,无法回人道,无法通往净土,当然也无法进入轮回,只能在无间回廊的幽暗中独自徘徊,直到永远。不过只有一个月的话,倒是不用担心。」
感觉好像听到了很可怕的事。如果此话属实,就算逃离这里也依旧充满绝望。贵子在学生时代曾被当成透明人无视一段时间,很清楚这有多痛苦。
「好啦,打算接受了吗,贵子小姐?你还有理由拒绝吗?」
没有,真的没有。她甚至觉得就这样为三濑川工作一个月,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还是很可疑。这年头对条件太好的征才活动,都该抱持怀疑。
「啊,贵子小姐,你难道……」
「难道怎样?」
「是对住进这里感到疑虑吗?担心我会对你乱来吗?我这种鬼的确拥有跟人类一样的生殖器官,也会进行跟人类一样的生殖行为,不过你大可放心,现在不是发情期,我保证不会勃起的。」
竟然满脸笑容地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话,根本就是性骚扰嘛!即使脸长得有点好看,也不代表能乱讲话啊!
「再说,我本来就没兴趣强迫女生做她不愿意的事。要是反过来……我还比较兴奋。如果你能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我会很兴奋的。」
「我、我才不想知道这种事呢!对了,咨商心理师这工作应该不欢迎没经验的人吧?所以最好别雇用我──」
「没经验?你怎么又这么说啊?为什么你都要把没经验的说成有经验,有经验的说成没经验呢?」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问我说什么,你是不是心里有底啊?」
「够了,请你别再说了!我不是都说我没说谎了吗!」
「喂,小姑娘不是都强调她说的是真的了吗?是你搞错了吧?」
闪电大概是对这僵持不下的局面感到厌烦,开口替贵子帮腔。
「像她那样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帮人做心理咨商?对吧,你做不来吧?」「咦?是这样吗,贵子小姐?你真的做不来吗?」
──你做不来吗?这句话配上公司上司的声音,在贵子的脑内重播。每次上司拿被原负责人摆烂没做的专栏,或是原非贵子负责的页面过来时,都会这么问。
中洲小姐,这是下个月要登的,你应该做不来吧?
上司试探性的询问,总让她忍不住就揽下工作。不,我可以的!让我来做!即使明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仍坚持自告奋勇,证明「没有我做不到的事」,借此满足她的虚荣心。
「我、我可以的!」
因此,贵子几乎是反射性地这么喊道。
等她回过神已经太迟了。三濑川咧嘴一笑。
「说得没错,你一定可以的,请多指教喔。」
三濑川单方面握起贵子的手,上下摇动,贵子连甩开的力气都没有。
──糟透了,蠢毙了……!
贵子想到自己的愚蠢,不禁感到晕眩。要是能就这么倒下,把一切当成没发生过,不知该有多好。
这就像是为了死而工作──她在死时曾这么想过。
结果死都死了,还是得为了死而工作。
「欢迎你,贵子小姐,很高兴你能来我的心理咨商室『玉匣』。」
原本就笑容不断,彷佛除了笑没其他表情的三濑川,露出比之前更灿烂的笑容。
三濑川说了「稍等一下」,就走进更深处的房间。
这代表贵子现在是跟闪电独处。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五分钟,气氛很尴尬。闪电背靠着墙,双手抱胸,不时偷瞄贵子。
刚才贵子是震慑于三濑川的气势,才无暇去注意闪电。不过闪电的庞大身躯,果然还是让她下意识感到害怕。
「……小姑娘。」
闪电突然向贵子搭话。贵子的肩膀不禁大力地抖了一下。
「你不用那么害怕啦。」「我才没有害怕怕!」
「你不必逞强啦,都多说了一个字。」「……现在都流行这么说。」
「是喔?抱歉我对流行用语不熟。让你害怕怕真是不好意思。」
闪电一脸认真地回答。这老虎真老实。贵子不免心生歉疚。
「抱歉,那家伙给你添麻烦了。虽然他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每次都惹人生气,但还是请你暂时忍耐他一阵子,就当作帮他个忙吧。」
闪电即使对三濑川有所不满,却也没说要借钱给贵子,让贵子能早点渡河,可见得他是站在三濑川那一边。
「……我没有义务帮他。」
真要追究起来,她会失去六文钱都要怪三濑川。做贼的还喊捉贼。
「闪电先生跟三濑川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是青梅竹马啊。」
「只能算孽缘吧。」闪电的表情充满嫌恶。「那家伙总是漫不经心,我只好照顾他。我先声明一下,我只是偶尔帮他站柜台,没在这里工作,更没住在这里。要我跟那家伙一起住,想都别想。」
「那你是要我去做那件想都别想的事喽。」
闪电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像是在说「糟了」。
「……呃,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你刚才说没义务帮他,我也完全同意。不过,嗯,可是,你应该也有受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帮助吧。」
闪电似乎想掩饰前面的失言,说话速度变快了。
「如果你无法向对方报恩,就善待他以外的人,把受到的恩情再分给别人。假如一个人善待三个人,那三个人再各分给其他三人,不就能将善意往外扩散了吗?所以小姑娘,我希望你也这么做。如此一来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了。」
大家一起成为幸福的一环,靠善意维系的社会福利保障制度。没想到来了地狱,竟然会有人要拉她加入幸福的老鼠会。
的确,就算对方不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她也确实受过外人的帮助。那个人应该没有要帮助她的意思,是贵子擅自认定对方有恩于她。
大约十年前,贵子老家那一带有个漫画家,才刚出道作品就空前畅销。他似乎常来光顾贵子父亲经营的旧书店。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在地的免费杂志记者以「是什么创造出这位天才新人漫画家?」为主题,带着漫画家到店里采访。在那之前,贵子和贵子的父亲都不知道这回事。
漫画家年纪约在二十到二十五岁间,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他佛像般的双耳比脸孔还醒目,让人不禁觉得他干脆拿佛耳男当笔名好了。
由于杂志的报导一刊登出来就有书迷放到网路上,贵子家的小旧书店来客量马上暴增。有热情书迷把这里当成圣地来朝圣,也有同行想来沾沾畅销漫画家的光。即使只是一时的风潮,但能冲高分母就很幸运了,其中也有部分来客因此成为常客。常来店里光顾的熟客增加后,贵子父亲的旧书店也终于步上了轨道。
即使佛耳男当时已不再光顾,不过带来这转机的仍然是他。虽然现在不可能再向佛耳男报恩,但要她把这份恩情分给三濑川,她还是不甘心。
看到贵子气鼓鼓的样子,闪电探出身子将手伸向她。贵子看到那足以盖住整颗头的巨掌跟利爪,身体便僵在原地。闪电见状立刻停止动作,缓缓放下手。看来他不是要责备贵子不知好歹,只是想摸摸贵子的头安慰她。
「小姑娘,你不用想得太复杂,只要保持平常那样就好。话说回来,既然难得有这个机会,希望那家伙跟你一起生活后,真的脱了那层皮就好了。」
「他、他的目标果然是我的身体吗!」「咦?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脱了那层皮不就是那、那个意思……不对,应该不是,抱歉,没什么,请你忘了吧。」
没想到老虎也能露出这么呆滞的表情……看到闪电的脸,贵子忍不住这么想。
「什么?脱胎换骨还有其他意思吗……啊,脱……呃,那个……」
闪电似乎察觉到贵子想表达的意思,一直拈自己的胡须,好掩饰这份尴尬。真丢脸,真想离开这里,干脆死了算了。不对,我现在已经死了。性知识丰富在这种时候反而造成反效果,害我疑神疑鬼,不小心说错话。好
想把时间倒转,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这下子我也跟三濑川一样对人性骚扰了。贵子不禁嫌弃自己,并悄悄将视线从闪电身上移开。
于是两人就在尴尬之中再度陷入沉默。
「预约的客人怎么这么慢啊,去附近看一下好了。」闪电大声地自言自语完就到外面去了。他应该是顾虑贵子的心情才会这么做。
这时换三濑川回来了。
「久等了……咦?闪电人呢?」
「他到外面去了。三濑川先生,你刚才都在做什么?」
「等一下,先穿上这个,来。」
三濑川突然脱掉身上的黑色和服外套,把这件尚有余温的外套拿给贵子穿。为什么不拿其他外套出来呢?总不是穷到没有别的外套吧。
由于外套刚好是适合三濑川的尺寸,穿在贵子身上自然大了点,感觉已经穿了很久,有些皱皱的,应该是三濑川很中意的衣服,但他拿给贵子时态度非常干脆,完全不会舍不得。
「只穿白和服看起来太像亡者,这样委托人会产生戒心的。」
三濑川看似满意地眯起眼睛,神情中甚至露出一丝感慨……这件黑外套背后难道藏着什么隐情吗?还是他是借由让贵子穿上自己的衣服,来满足内心的支配欲呢?
「还有这个,我刚刚就是在找这个。嗯,不错,挺像狱卒的。」
贵子还来不及追问外套的事,又被迫戴上两个有黑白条纹的小圆锥。
「这是什么?」
「假角啊。对我们鬼族来说,角是身体的一部分。虽然有人因为个人坚持或追求流行,会觉得『小一点比较好』或『这种颜色比较好』,不过角毕竟无法改变,所以那些人会刻意使用这种商品,让角看起来更好看,跟戴假睫毛是相同的道理。这么说你就懂了吧?」
他的意思是要把本来装饰用的东西拿来乔装用吧。
「……意外柔软呢。因为是人工的吗?」
假角跟橡皮一样富有弹性,原本以为会像骨头,却不怎么硬。
「真的角也差不多啊,应该比你想的更软吧。对人类来说,触感就像肠子。要不要摸摸看我的角?虽然有点短就是了。」
「我不想摸。」
「真角的根部是性感带喔。」
「那我更不想摸了!」
贵子迅速把手藏到背后,三濑川高声朗笑。这男人跟别人拉近距离的方式太随便了。说句正经的,这种人当咨商心理师真的没问题吗?
「……三濑川先生。」「嗯?」
「会想向你这种人寻求帮助的病患,到底都是些怎样的人?」
「你问怎样我也不知道。他们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只是一些对日常生活感到疲乏和烦恼的狱卒。不过在心理咨商界不能叫病患,要称委托人才对。是说你刚才是在说我坏话吗?」
「你多心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话本身就很奇怪。」「哪有?」
「狱卒不就是地狱的鬼吗?他们会有什么烦恼?」
没错,地狱有咨商心理师,本身就很不可思议。惩罚罪人的人为何会想去心理咨商呢?
「你怎么这么说……狱卒当然有烦恼啊。你看我就知道了吧,狱卒的心也是很纤细的。」
三濑川一脸懊恼地皱起眉,按住两边的太阳穴。还真敢说。他笑到合不拢的嘴角,让这番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贵子小姐,你是想说有些事只有人类这种动物才会有吗?『只有人类这种动物会为将来烦恼』,『只有人类这种动物才会长痔疮』……像这样的想法其实都错了。人类跟狱卒在本质上其实大同小异。」
「咦?鬼也会长痔疮吗?人类以外的动物都不会长吗?啊,难道用两只脚走路是长痔疮的原因吗?」
「呃,这个嘛,是这样没错,不过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
三濑川垂下眉毛,困扰地笑了笑。
「日本人道的历史不够久远,不足以统整出另一个世界的世界观。不过地狱本身倒是很古老。有人从地狱到人道定居,也有人从人道来地狱后,又设法得到许可重返人道。因为那些人,让各种地狱资讯在人道广为流传,就像都市传说一样。」
「喔……」
「总之,无论是这种民间信仰,还是相信死后会到海的彼端或天之尽头的原始宗教观,或是从国外传入的佛教经典,全都毫无章法地混在一起,直到平安时代中期,这些元素才顺利合为一体。这要归功于源信所着的《往生要集》。」
《往生要集》……贵子依稀记得好像在高中的日本史学过。
「这本书建立了死后世界的基本架构,并广为大众所知。换句话说,《往生要集》就是冥界的导览手册。你对死后世界的概念,追根究柢也是来自于这本书。」
三濑川虽然这么说,但贵子也只为了考试背过书名,根本不知道实际内容。
「你的意思是只要带《往生要集》进地狱,就算对这里不熟也没关系吗?现在讲这个又有什么用?」
「不。」三濑川缓缓摇头。「带进来也没用。现在的地狱有很多地方已经超越《往生要集》的内容了。那都要怪你们人类,也就是众生。」
三濑川用手掌对着贵子。
「这才是我想表达的。是你们改变了地狱,现在也一样。」
《往生要集》中也参杂了作者的自创成分,由此可知你们一直都在做这种事。三濑川耸耸肩这么说。
「到了近代,众生把地狱变得荒诞不经。大概是在摸索如何面对死亡的过程中,得到了『把地狱变滑稽』的结论。毕竟事情要是越严重,人们就越不想认真去面对。」
三濑川伸出细长漂亮的手指,推了推眼镜。
「以现在的人道来说应该是漫画或是动画、游戏之类的吧。以地狱为发想的作品应该很多才对。像这种戏谑的手法,你以为是现在才有的吗?不,其实从近代开始,你们众生就已经透过各种方式恶搞地狱了。」
三濑川举了几个例子。
在风来山人平贺源内的《根南志具左》里,提到喜好男色的阎罗王为罪人增加导致地狱土地不足而叹息;在梅薗堂的《元禄太平记》里,煞有其事地描述地狱也有花街柳巷;在山东京伝的《奇事中州话》里,提到阎罗王因为痴呆只好隐居。
在《尘世百态》中,写到人道礼俗精简,使地狱营运情况恶化,必须努力节约;在《御血脉》中,则是写到赎罪券出现后,人类都不下地狱,地狱因此门可罗雀,几乎停摆。到了《地狱八景亡者戏》,更是每年都加入不同元素,像骷髅的脱衣舞剧场,鬼子母神的婴幼儿服装用品店,专卖狐狸围巾的伏见稻荷皮毛店等等,可说已经百无禁忌、为所欲为了。
「还记得我说过人道的事会反映在地狱吗?众生对地狱做各自解读时,也会影响地狱,让地狱跟着改变。你听过血池地狱吗?就是那个生产的妇女会落入的地狱。」
「那个很有名呢。」贵子想到的其实是温泉景点。坦白说,她连落入那地狱的条件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生产就会落入地狱呢?
「那个地狱在《往生要集》上根本只字未提,实际上也不存在。出处是《伪经血盆经》,那经文非常短。到了室町时代,这概念在人道广为流传后,我们这里也出现那个地狱。另外还有不产女地狱,是不生孩子的女人会落入的地狱。这个连经文的出处都没有,完全是捏造出来的地狱,惩罚的方式是用灯芯。」
「灯芯?」
「就是提灯里用来点火的那个灯芯,用棉线拈成的软趴趴玩意。不产女地狱就是要罪人用灯芯去挖竹子的根,也就是找笋『子』。这也是众生创造出的地狱,不过现在这两个地狱都没在运作。虽说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都会跟着变化,比如阎罗王就不会因此开始喜好男色。然而众生,尤其是创作者带来的影响力可不容小觑。这种人还真会带来麻烦呢。」
「我倒不这么认为喔。」
创作者这个词,让贵子想到成为她家救星的漫画家青年──佛耳男。听到他被三濑川批评,贵子就忍不住出言否认。
其实在贵子选择要去哪里工作时,佛耳男也发挥了影响力。当时有好几家杂志采访过佛耳男,其中有特别提到他跟贵子父亲的旧书店有渊源的,只有他们当地的免费杂志。贵子因为单方面想报恩,从国中时代就想进那家公司。
不过她突然想到,如果不去那家公司,或许她就不会死,也不会被三濑川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缠上。这么一来,佛耳男不就成了贵子目前烦恼的远因吗?
「怎么了,贵子小姐?你的表情好难看。」
「没什么,我觉得你说得对,创作者的确会带来麻烦呢。」
虽然只是附和一句,贵子还是努力对三濑川表达了认同。
这见风转舵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不过那漫画家或许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他除了十集完结的出道作外,没有其他代表作,可说是昙花一现的作者。原本的书迷对他的态度也大不相同,到最后甚至出现像「那部漫画只靠女主角的角色魅力在撑场」、「真不知道以前
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之类的批评。
「反正重点就是地狱会反映人道。狱卒工作时都要面对罪人,随着罪人越来越现代化,地狱也会改变,只是发展结果不会跟人道完全相同。」
三濑川会使用咨商心理师这种外来名词,应该也是必然的进化之一。虽然贵子对死后的世界依旧无感没有共鸣,不过烦恼这个也没用。
「就拿某个叫割刳处的小地狱做例子好了。所谓的地狱,就是『不分东西,回顾过去,反求诸己』。你只要犯了罪,基本上就会受到同等惩罚。所以那里的狱卒都会对罪人这么做……」「什么?」
三濑川故意露出冷酷的笑容,用手指抵住贵子的下唇并往下压。
「他们会说:『你的嘴巴和舌头都很淫乱,很糟糕。』接下来又会说:『你是不是都这样饥渴地含住呢?』」三濑川见贵子目瞪口呆,就用食指插入她嘴里。「实际上就是让罪人含住烧红的铁钉,再灌入滚烫的铜液,然后说:『你这样也能喝吧。你不是喜欢又热又稠的感觉吗?你喝下去的时候不是都很享受吗?』这样。」
「别、别闹了!」
贵子把头往后一拉,逃离三濑川的手指。他现在不是发情期,看起来似乎没别的企图,但性骚扰的程度还是很夸张。贵子怒瞪三濑川,他却不知为何朝贵子眨了下眼。
「我没在开玩笑,只是想说得更好懂而已。什么样的罪人会落入割刳处,你大概能想像出来吧?」
「就算能又怎样!」
「不过现在不同了,标准已经改变,最近很多人都不觉得这么做哪里不正常。现在性生活要是不乱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落入这里的。不过,如果强迫别人做这种事,照样会到割刳处去。好了,总之地狱是会改变的,这样你了解了吗?」
「……了解这个要做什么?」
「你要去问出狱卒有什么烦恼啊。有些狱卒脑袋不够灵活,跟不上变化。自从地狱新增了很多地方后,狱卒不仅工作选择变多,内心的挣扎也同时变多了。然而最近的狱卒大都独来独往,遇到事情也找不到人商量,所以才会需要咨商心理师。」
说到「咨商心理师」时,三濑川捏了自己的脸颊。
「除此之外,厚脸皮的罪人也变多了。日本的地狱是为了消弭罪孽而存在,本质上是用来赎罪的地方。明明认真服刑是为了自己好,很多罪人却会向狱卒抱怨,要狱卒把他们当作客人看待。过度放任的社会就会产生这种问题。」
贵子脑中顿时浮现「怪兽罪人」四字。
「这跟现今的世界完全一样,对吧?地狱跟人道终究是一体两面。玉匣的心理咨商方法也是参考人道的做法而设计的,所以禁止事项也相同。」
「禁止事项?」
「没错,简单来说,就是不能给人贴标签,像『狱卒不可能有烦恼』、『狱卒很野蛮』都是。我知道人总是会忍不住想这么做,毕竟思考其实是很累的事,如果每一件事都要思考,既麻烦又浪费时间,还是贴标签比较轻松。但是,要是不认真去面对每一个单一个体,这还能叫心理咨商吗?」
三濑川向贵子寻求同意,让她很困扰。她又不是咨商心理师,再怎么向她诉求也没用。
到底具体上要怎么做,才算是面对每个单一个体呢?贵子不清楚,但这应该不成问题。毕竟再怎么说,三濑川也不至于会把病患,不,委托人突然丢给她才对。
「对了,闪电到哪去了?该不会乱捡东西吃结果昏倒在路上吧?」
「你以为我是谁啊。」
这是闪电的声音。贵子往玄关看去,发现闪电不是一个人回来。闪电先看向三濑川,再看向贵子。看到贵子身上的黑外套和黑白条纹的假角后,他又看向三濑川,看似不屑地用力皱起鼻子。他似乎有话想说,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躲在他背后的女孩推到前面来。
那是个有着单眼皮和丹凤眼的美少女,年龄大概十六、七岁,很适合那一身樱花色的长袖和服。她头上有小小的突起物。那是角,也就代表她是鬼。
「……那个,抱歉预约迟到了,医生,还劳烦您派人来接我。出门前准备太久,不知不觉就超过时间……」
「什么?」
那个似乎是委托人的女孩竟然称呼贵子医生。
「……看诊的医生是他喔。」
贵子将手掌朝向三濑川。
「咦?啊……」少女有一瞬间露出失望的表情。「抱、抱歉,原、原来是这样啊。我看医生的名字很像鱼,呃,那个,我有同事的兴趣是钓鱼,说那种鱼他只钓过母的。既然名字像那种鱼……性别应该也一样吧,所以我一直以为是女医生……」
「没关系,欢迎你来,你是树林小姐没错吧?」
被称为树林的少女勉强挤出笑容,跟三濑川那堪称世上最完美的笑容形成对比。
「你该不会比较希望由女医生来看诊吧?」
「是、是啊……如果可以选的话……因为我想谈的事有点……呃……」
树林用小狗般的眼神,往上瞄了贵子一眼。
贵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真的要把委托人交给今天才刚来地狱,而且是大外行的她吗?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贵子用眼神向三濑川求救,三濑川用看起来很可靠的笑容用力点头。
「不错哟,很有干劲呢,那就由你来负责吧,贵子小姐,交给你喽。」
三濑川自信满满地竖起大拇指,回以贵子一个方向完全错误的鼓励。一时之间还期待彼此能心意互通的贵子,也只能怪自己愚蠢。
结果,她不但在死去当天遇到奇怪的男人,还将进行有生以来首次的心理咨商。
* * *
注1:「稚儿」 指尚未剃度的少年修行僧,通常负责照顾成年僧人的生活起居。在女性止步的佛寺中,经常成为同性爱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