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开始之后,我们每天都投入基础练习。
芳学姊负责指导拉筋、核心肌群训练、腹部呼吸的发声法等等。她虽然笑咪咪的,实际上却施行斯巴达教育。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腹肌的肌肉酸痛。
接著换上浴衣,接受日本舞踊的训练。舞踊分为女舞和男舞,不过以女舞为基础。也就是说,像女形那样微微弯曲膝盖、双脚呈内八字的姿势是基本形,这时的脖子动作非常困难。
「再弯一点。」
同样施行斯巴达教育的花满学长替我调整角度时,我几乎听到脖子的筋发出「啪」的声音,痛到极点。我经由亲身体验了解到,怪不得女形的脖子都很修长优美。在我旁边的远见老师也发出「咿」的惨叫,蜻蜓的状况同样差不多。两个女生的柔软度则比我们好,而且比较快就抓到要领。尤其是芳学姊,甚至让花满学长赞叹说:
「小芳,你怎么学得这么快?你的『潮来』已经很完美,扇子的使用方式也很有型。」
──潮来出岛茭白中,菖蒲绽放令人怜……
我们学的是《藤娘》中的一段短舞,众人当中以芳学姊记住动作的速度特别快。
她的说法是:「我觉得好像跟小花一起动的时候,身体就记住了。」
第二优秀的是小丸子,我和蜻蜓很笨拙,远见老师则僵在原地……情况大致如此。
在天气太炎热的日子,我们就到有空调设备的视听教室观赏歌舞伎DVD,并由我解说内容。这时最热心的是远见老师,蜻蜓则常常打瞌睡。
由于不是单方面接受老师指导,而是由学生彼此教导,因此练习非常有趣。就连原本显得意兴阑珊的小丸子,都几乎没有休息地来参加。
芳学姊曾经若有所思地说,开始挑战新事物真有趣。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因此很高兴。
到了八月,我们开始练习演戏。
「如果可以在十一月的文化祭展现一定的成果,明年或许能获准升级为社团。」
听到远见老师这么说,我格外发愤图强。到时候一定要安排戏剧演出,即使是很短的片段也没关系……正确地说,我们也只能上演很短的剧目。
「不过,有哪一出戏是这么少人也能演吗?」
花满学长边擦汗边问。
基础练习刚结束,我们五人围成圈圈而坐。「嗯……」我望著大家发出沉吟声,这时小丸子突然说:「我才不演喔。」
「嗯,小丸子负责准备服装,当天也希望你能帮忙幕后工作。蜻蜓是美术和音响……还有我是狂言方,所以演员只有两人……」
「等等,小黑,你不上台吗?」
「咦?」
芳学姊真心显得惊讶,连我都吃一惊。而且惊讶的不只是芳学姊,除了蜻蜓以外的所有人都露出错愕的表情注视著我。
「呃,我之前应该也说过……」
我身体稍微退缩,开始辩解:
「我原本就想担任『狂言方』,负责整体戏剧进行,并设计新的演出方式……」
「你在说什么?你那么固执地拉我们演歌舞伎,自己却不上台?你在说什么?」
小丸子发起脾气,花满学长也附和说:
「对呀。记得最多台词和动作的是小黑,怎么可以少了你!你不能到现在才说这种话!」
「嗯,感觉好像遭到背叛。」
芳学姊深深叹一口气。我不禁慌张地说:
「我、我没有背叛你们!可是,要我同时负责导演和演员的工作,对我来说难度太高。对不对,蜻蜓?」
我的挚友被问到后无言地点头,但立刻补充一句:「可是现在人数不足。」
「这我也知道……唔~说得也是。以现在的人数,我必须站上舞台……」
「当然。」
小丸子忿忿地说。花满学长接著说:「可是,这样也只有三个人喔?」
三个人。
三个人的话,自然会想到那个标题。
「有一出很有名的戏,叫做《三人吉三》……」
花满学长问:「那是只有三个人上场的戏吗?」
我弯曲手指数了数。这出戏的〈大川端之场〉一幕当中,登场的有……
「……大概……八个人吧?」
「「「根本就不够啊!」」」
芳学姊、花满学长和小丸子三人齐声责备。
「呃,不过,我打算直接省略掉两名轿夫。只要稍微改变一下最后的『亮相』……」
「轿夫?」
「就是发出『唷呵、唷呵』的声音抬轿子的人。」
「哦。」芳学姊点头。
「与九兵卫和太郎右卫门这两个角色也可以省略……啊,不行,太郎右卫门拿著庚申丸,所以不能省略。登势也是绝对必要的人物……这样看来,还是需要五个人,只是其中一人只有一点点戏分。」
花满学长说:「还缺两个人啊。那部三人什么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我向大家说明:「吉三是人名,正式名称是吉三郎。因为有三个名叫吉三的人,所以叫《三人吉三》。这出戏的正式名称叫做《三人吉三廓初买》,又叫做《三人吉三巴白浪》。白浪是小偷的意思,这三人都是小偷。」
「什么?主角是小偷?」小丸子惊讶地问。
我告诉她:「这在歌舞伎是常有的事。」《三人吉三》的作者河竹默阿弥很擅长白浪题材,上次我在教职员室一时冲动表演的弁天小僧,也是出自默阿弥之笔。
「这出戏其实很长,我想要让大家演的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幕〈大川端庚申冢之场〉。简单地说,就是有三位个性鲜明的小偷聚在一起,饮酒结拜为兄弟。」
「这三个小偷要组成团队?」
芳学姊提出这样的诠释,我点头说:
「差不多是这样。首先来介绍这三个角色吧……蜻蜓,你找得到图片吗?」
「嗯。」
蜻蜓迅速滑动智慧型手机寻找图片。首先是头发梳成岛田髻、穿著振袖(注18:◆ 年轻未婚女子穿的和服。袖子下方较长,色彩花纹多鲜艳华丽。)的女性。
「这是小姐吉三。他其实是男的,但假扮成女性来骗人。」
继弁天小僧之后,又出现女装人物,默阿弥先生真的很喜欢写女装小偷。
「这个是少爷吉三。他本来是武士家庭的少爷,但因为种种原因家道中落就成了小偷。因为以前是武士,所以像这样穿著附家纹的和服,还拿著刀。头发是留长的月代发型,称作五分月代。」
花满学长问:「月代是武士的发型吧?」
我回答:「是的,就是头顶剃得光溜溜的发型。成为浪人之后,原本剃光的部分会长出头发,就变得像这样蓬蓬的。」顺带一提,如果更久没有梳理而变得披头散发,就称作五十日鬘,意思是五十天都没有剃月代发型。若留得更长,则称作百日鬘。
「第三个人是他。」
我让大家看下一张图片,介绍说:
「这是和尚吉三。在这里问大家一个问题,为什么叫和尚呢?」
花满学长举手说:「因为他原本是庙里的和尚。」
「答对了~依照剧情设定,他原本是吉祥院这间寺庙的修行僧。虽然也是位少爷,但剧中已有少爷吉三,所以称作和尚吉三。他的发型是和尚的光头长出头发的感觉,没有束发。身上的和服下襬为了方便行动而拉到腰带绑起来,下半身穿深蓝色的股引,股引大概类似当时的紧身裤;另外还穿著半缠,半缠是当时御寒用的短外套。」
「这么说,舞台设定是冬天啰?」
芳学姊问了很好的问题。
「是春天。因为是立春,所以还有点冷。舞台设定刚好是节分之日。旧历的节分每年都不一样……不过大概在二月下旬吧。」
我站起来,走到远见老师替我们准备的白板前,把目前为止讨论的内容整理在白板上。
舞台大川端庚申冢→隅田川的河岸
季节节分。新历二月下旬左右?
角色小姐吉三 男扮女装的小偷。
少爷吉三 原本是好人家的少爷,现为小偷。
和尚吉三 原本是和尚,现为小偷。
登势 夜莺。
看到最后写上去的登势,花满学长说:「讨厌,竟然还有夜莺……」面对三个女生,我也不太好说明……啊,不对,是两个女生。
「夜莺是最低阶的妓女,只拿著草席,在户外拉客。」
就在我思考该如何委婉解释时,小丸子单刀直入地替我说明。芳学姊佩服地称赞:「小丸子,你懂得真多。」小丸子听了似乎有些高兴地说:「御宅族在杂学方面很强。」
我继续说明:「没错。登势是以二十四文接客的夜莺,不过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这回我想要从登势出场的地方开始。」
这幕戏原本应该从与九兵卫和太郎右卫门的对话开始,不过因为不需要上演整出戏,就省略掉吧,否则有可能让故事变得更难懂。
「登势很在意昨天的客人忘记带走的一百两。一百两相当于现
在的一千万圆,是很大一笔钱。那个客人看起来像雇员,那一定是主人托付的钱,他现在绝对很慌张……正当登势走在夜路上时,听到有人呼唤她。」
──这位妇人,恕我冒昧请教。
「搭话的是看上去很高贵的女孩,是来问路的。善良的登势正要说明路径,但想想自己也要前往同样的方向,就决定一起走。不过,这个女孩其实是……」
花满学长回答:「小姐吉三。」
我回他:「答对了。」并在白板写上「一百两」。
「《三人吉三》这出戏里,这笔『一百两』和一把叫做『庚申丸』的刀会一再转手。『庚申丸』是源自将军家的名刀,原本由少爷吉三的家族保管,在整出戏当中是很重要的元素,但和我们要演的这一幕无关,不知道也没关系,所以我就不多说明。」
小丸子诧异地问:「什么?不说明?」
我果断地回答:「对,不说明。」
《三人吉三》原本是七幕十四场的巨著,要仔细说明得花上一整天。虽然了解整个故事也很重要,但初学者应该懂得省略的技巧,否则歌舞伎的门槛只会越来越高。
「后来小姐吉三露出真面目,顺利从登势身上夺走一百两。不只如此,他还把登势推落隅田川。」
「「「好过分!」」」
三人异口同声喊。我表示同意:
「的确很过分。小姐吉三抢到钱之后吟咏的台词,就是那段著名的『打从春天就大吉大利』。」
「哇,原来那段台词出现在这种地方?是把可怜的夜莺推落河里、偷了钱的台词?」
芳学姊惊讶地问,花满学长和小丸子接著说:「太恶劣了。」
「的确很恶劣。不过小姐吉三也有一段悲惨的过去,所以才会自暴自弃。话说回来,有人看到小姐吉三夺走一百两,就是名叫太郎右卫门的高利贷。太郎右卫门想要抢夺一百两却失败了,反而被小姐吉三夺走刀,那把刀正是庚申丸,不过这次不用管它。总之,小姐吉三取得一百两和刀子;用角色扮演游戏的说法,就是得到装备。」
接著是少爷吉三登场。
少爷吉三也看到小姐吉三抢走一百两,因此想要夺取。
「小姐吉三一开始装作柔弱女子的样子想蒙混过去,但是,当他知道对方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时就露出真面目。两人报上名字,得知对方是世间有名的盗贼『小姐吉三』和『少爷吉三』,然后为了争夺一百两而拔刀互砍。」
出面制止的是和尚吉三。
花满学长惊讶地问:
「他要制止吗?我还以为和尚吉三也想夺得一百两,结果演变成大家互砍。」
「不是的。和尚吉三虽然曾经偷过香火钱,但不会做出残暴的行为,而且已经相当程度地改邪归正。再加上他比小姐和少爷还要年长,想法也比较成熟。和尚吉三制止两人,要他们别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送命。两人也听过和尚吉三的名声,终于听从他的劝告收刀。」
三人觉得彼此也是有缘,决定结拜为兄弟。
「附近刚好有一间叫做『庚申堂』的祠堂,他们就用祠堂里的神酒杯,以所谓的血酒结为兄弟。」
「这样啊。他们就成为乾兄弟?」
「是的。」
「然后呢?」
花满学长催促我继续,我回答:「这样就结束了。」
「什么?故事根本没完吧?」
「的确还没结束,不过这段情节可以单独上演。这就是歌舞伎。」
「什么嘛!连情节摘要都不算。突然演出中间一段戏,谁看得懂?这样怎么会好玩?」
「可是总不能上演整出戏……故事概要方面,我打算制作传单说明。而且即使故事没头没尾,观众其实也会觉得满有趣的。与其说是有趣,不如说是觉得帅气……像是台词吟咏、动作,还有摆出『亮相』的姿势……会给人很强烈的感动!」
我虽然热烈说明,花满学长却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这种感觉的确很难用言语说明。
蜻蜓低声开口:「……就像PV或CM……」
「什么?」我问,他继续说:
「上传影片也是……这种短作品,重点不在故事细节,是更偏感觉的东西……」
小丸子问:「你是指,不是理论的东西?」蜻蜓默默点头。
哦,原来如此,无法用理论解释的感觉、感性吗……了解故事的起承转合而感动的情况虽然也很多,但还有更单纯,或者说更直接触及心灵的情况。
例如一幅图、一段简单的旋律、一株盛开的樱花。
这些都不是用脑袋理解,而是直接传递到心中的感动。
我在歌舞伎当中所感受到的,或许接近这样的感动,所以,哪怕不太明白故事情节也能乐在其中。
「像是演员摆出『亮相』姿势的瞬间、『附』的强烈声响、类似音乐的独特台词吟咏方式……蜻蜓所说的『感觉』要素,在歌舞伎里面有很多。怎么说呢……或许是我们从江户时代一直传承下来的东西吧……」
「江户时代吗?感觉满浪漫的。」
芳学姊微笑著说。
「不过,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舞台上重现这样的浪漫。对了,小黑,角色分配怎么办?不是要五个人吗?」
「对、对啊。嗯……」
我几乎抱著头苦思。
「光是主角的三个吉三就已很难分配……登势和太郎右卫门怎么办……」
「我想到一个人。虽然已经没有在练,不过曾学过日本舞踊……找那个人来帮忙吧?」
听到花满学长的提议,我彷佛饥饿的狗不放过。
「拜托了!如果是学过日本舞踊的人,走上花道应该也很有模有样,可以帮上大忙!另外还有太郎右卫门……这个角色的戏分真的很少,不过会有一点类似武打的动作。」
「这方面我去问问戏剧社吧,或许可以借到社员。」
「咦?」
芳学姊的提议虽然值得高兴,但也让我有点害怕,担心会不会又被赏一脚旋踢。芳学姊看我惊恐的样子,笑著说:
「不用担心。关于歌舞伎同好会,我已经和社团讲好了。我并没有退出戏剧社,一定能和雾湖学姊好好交涉。」
「谢谢。这样的话,剩下的就是我们三个。」
小姐、少爷、和尚……这三个角色要如何分配呢?
「这次没有太多时间,优先从外表考量吧。」
「也就是说,依照外在形象来分配角色吗?」
「是的。我想花满学长可以饰演小姐吉三。前半段要装成清纯的大家闺秀,后半段则显露盗贼本性,演出时需要呈现两者的差别。」
花满学长思索一会儿后回答:「我想我应该能够演出两者的差别。」那当然,我们不久前还被花满学长的演技给骗了。
「芳学姊饰演少爷吉三。」
「男角啊……」
芳学姊的声音有些失望。小丸子告诉她:「反正每一个都是男的。」没错。这三人当中,一个是反串女人的男人,另外两个则是没有反串的男人。夜莺登势虽然是女角,但我希望芳学姊务必饰演少爷吉三。
「少爷虽然沦落为盗贼,却难掩身世良好的气质,以小偷来说,算是很有气质的帅哥。这个角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由我来演……」
「这么说,小黑要演和尚吉三?」
「是的,依照消去法就是这样。虽然他是三人当中年龄最长的领导角色,不适合我来演……不过因为没有其他人,所以也没办法……」
花满学长说:「有什么关系?小黑虽然年纪比较小,不过是社长啊。」
芳学姊笑咪咪地点头,小丸子仍旧臭著脸对我说:「你得好好加油。」不知道是鼓励还是施压。
「这样角色分配就决定了。我会制作脚本。小姐吉三有段著名的台词是听戏的重点。」
「我不知道能不能记住台词……好紧张。」
「没关系,我也一样紧张。」
我上次站上舞台,是在幼稚园的家长日。虽然戏里台词我都记得,也自认理解动作……但是,实际上台演戏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情况吧?
「小丸子和蜻蜓,我明天会把服装和美术资料交给你们。即使不能完全重现,也希望能尽量设法达到标准。」
「……嗯。」蜻蜓低声回应。
小丸子则果断地回答:「预算虽然很少,不过我还是会追求高品质。」
「我会带DVD过来,明天大家一起看吧。《三人吉三》这出戏的服装比较简单,有一部分应该可以在一般服装店租到。不过轿子怎么办……背景如果能用投影呈现,就不需要图画背景……还有,掉进河里那段该怎么呈现……」
必须思考的具体问题如浪涛般涌来。我低下头朝著地板喃喃自语,但终于无法抑制,猛地抬起头大喊:
「啊~真是的!我忍不住了!」
我的声音很大,让大家吓一跳。
「怎、怎么了,小黑?」
「……我好高兴。」
我看著花满学长回答
。
「我真的好高兴!既紧张又兴奋,也很期待。我想到终于开始、我们终于可以站上舞台表演,就高兴得没办法静下来!」
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失控,便将膝盖紧紧抱在胸前。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压抑自然涌出的激动情绪,不断摆动双脚。
一旁的蜻蜓拍拍我的膝盖,似乎要我冷静下来。我趁机停止动作,把腿伸直,然后又弯起变成正坐的姿势。
我有事情想要告诉大家。
此刻,在成为歌舞伎同好会社办的小表演厅一角,我有话想告诉周围的这些人。
「谢谢大家。」
我看著所有人说。
「谢谢你们愿意跟我一起演出歌舞伎。只有我一个人,真的一筹莫展;就算有蜻蜓在,也还是没有头绪。但现在却办得到,我们可以上演歌舞伎。真的、真的很谢谢大家。」
我低下头。
阿公说过,心里想著以后再做的事,几乎无法在人生结束之前做到,所以我要现在说出内心话,向大家表达谢意。虽然有点害羞,但我还是想要说出来。
但是……
咦?好像很安静……
四周这么安静,让我不敢抬起头……怎么都没反应?我被大家忽略了吗?糟糕……完了,是不是白费一场?就在我打心底感到后悔时──
「好痛!」
有人重重拍打我的背,害我叫出来。接著有人戳我的头、有人用手刀砍我的侧腹,当我倒在地上时,连屁股都挨打。
大家都笑嘻嘻地攻击我。
连蜻蜓都嘻皮笑脸的,真过分。我那么认真跟大家道谢,大家却在开玩笑……虽然这么想,但我也不禁笑出来。
为了躲避一再戳我侧腹的芳学姊,我不停打滚,笑得像傻瓜。我感到好笑、好快乐、好痒,笑到眼角几乎渗出泪水。
最后我终于停止打滚,边喘边笑地起身。
这时看到窗外有人影。
窗外的人影瞬间就消失,所以没看到脸孔。对方也发觉到我发现了,扬起白衬衫的衣襬转眼就逃走。
「有人……」
我喃喃地说,蜻蜓缓缓站起来,将高大的上半身探出窗外确认,但不久就缩回来,对我摇摇头。他似乎没看到人。
「讨厌,小黑!虽然现在是夏天,但也不要讲鬼故事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概是学生吧……」
「会不会是芳学姊的粉丝?」
小丸子这么说,但我觉得那个人应该是男生。会不会是想要来参观的人?如果是的话,不要客气尽管进来就好啊……
毕竟现在社员只有五个人,我希望至少能增加到两倍的人数。我边思索边拿起已经变温的宝特瓶,打开盖子。
*
「这百两若被夺走,小姐吉三之名将蒙羞。」
小姐虽然恢复盗贼本性,但仍旧保有女装的妩媚。
「若夺不走即认输,愧对少爷吉三之名。」
少爷率性地穿著没有下裳的和服,具有俊美恶棍的风情。
「彼此皆重名,狭路相逢退不得。」
「彼岸未至,就如青蛙之畏蛇。」
「能否取之,赌上性命。」
「即使肚破也得吞。」
这是小姐和少爷互砍之前的对话。翻译成白话就是……
小姐:「我们都是世间有名的小偷,此次狭路相逢,彼此都无法退缩。」
少爷:「还不到春分(也就是惊蛰,虫子从冬眠醒过来开始活动的时期),你就已经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无法动弹。」
小姐:「能不能夺取(一百两),得拚上性命来决定。」
少爷:「即使蛇的肚子裂开,还是得吞下青蛙。」
大概就像这样吧。
我制作的《三人吉三》剧本是以白水社出版的《三人吉三廓初买》这本书为基础,并加入目前上演的台词。
《三人吉三》的练习已经过了半个月。
我感到很惊奇,有许多事情让我惊奇。
比如说,芳学姊背台词的能力。她拿到剧本的次日,便把自己的台词背得完美无缺,第三天连小姐的台词都记住了,第五天则已完全记住和尚的台词。而且,她对于自己的位置、和小姐之间的距离也都拿捏得很好。这与其说是出于戏剧社的训练,不如说是天生的才能吧?
花满学长似乎花费很大的功夫才记住台词,不过他非常努力,小姐的台词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就是能不能把「打从春天……」那段著名的台词说得很帅气。
他在前半段的女性扮相实在很厉害,虽然身材高大,却懂得弯曲膝盖并倾斜身体、让自己显得娇小的技术。即便没有化妆,又穿著男用浴衣,但花满学长一举手一投足看起来都非常柔美,实在了不起。流畅的动作让观赏的人都觉得陶醉。
这两人真的好厉害,让我不禁佩服自己,是我决定如此杰出的人选,眼光果然没有错。
不只是芳学姊和花满学长,小表演厅隔壁的教室成为小丸子的城堡,也就是服装室。小丸子以接近免费的价格买到出租用的旧衣,缝上鲜艳的刺绣和装饰,让衣服重生为漂亮的振袖。其他服装也在专心制作中。踩著缝纫机踏板的小丸子背影,看起来坚强又可靠。
蜻蜓的工作几乎都在电脑里,所以还看不到全貌,不过我对他赋予绝对的信赖。他有时会在小表演厅角落睡得像死了一样,这是因为他在家里一直努力到深夜。昨天我在半夜两点因为太热醒来,看到蜻蜓房间的灯还亮著。
此刻,在即使敞开窗户仍旧很热的室内,练习持续进行。
「就以百两为赌注。」
「不比虫拳──」
「拚性命。」
虫拳是以前的猜拳。
这种拳出的不是剪刀石头布,而是蛇、青蛙和蛞蝓。蛇赢青蛙,青蛙赢蛞蝓,蛞蝓赢蛇……我一直很怀疑蛞蝓是不是真的比蛇还强,不过总之就是这样。
小姐和少爷的「立回」场面开始。
「立回」是指拔刀互砍,时代剧当中也有「杀阵」之类的用语。这里的动作由我和花满学长反覆观赏DVD记在脑里,再改编为简化的形式。日本舞踊有种动作称作「所作立」,是把「立回」改变为更舞蹈化的动作,因此花满学长立刻就抓住动作的诀窍。我要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我决定的人选实在太棒了!
「立回」一定会伴随「附」的声响,这是用附木敲在榉木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因为是替戏剧附加声音,所以称为「附」。有时会由负责大道具的人打「附」,也有专门打「附」的人。我其实很向往当打「附」的人……这次虽然也很想负责,但我饰演的和尚吉三要加入「立回」,所以不可能,只能由蜻蜓把「附」的声音加入音响效果。
当两人的打斗变得激烈,和尚吉三便登场。
和尚从花道走上舞台,看到两人急忙阻止。他边喊「等等、等等」,边脱下身上的半缠拋入两人之间,然后三人一起摆出犀利的「亮相」姿势。
和尚:「等等、等等,两位请稍等一会儿。」
少爷:「素不相识,阻止无用。」
小姐:「趁还未受伤前──」
少爷、小姐:「让开,让开!」
等同被两人说「别多管闲事」的和尚吉三说:
「不行,我不让。我不能让。」
到这里,三人便解除「亮相」的姿势。
接下来是台词重点,这是和尚自我介绍的长台词。我深深吸气,开始说: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闪烁。跳入纷争不相识,名闻遐迩乃吉三。即便血气旺,又非太神乐,初春演剑舞,任一方受伤皆不可。」
「呃……停,暂停。」
咦?
台词还没有讲完……
我望向喊停的花满学长,另一边的芳学姊也发出「嗯~」的声音,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按著脸。
「蜻蜓,刚刚的有录下来吗?」
芳学姊站起来问,蜻蜓点点头。
我们离开用胶带围起来的临时舞台,聚集在蜻蜓的电脑周围。刚好小丸子也从服装室过来,每个人手中都拿著饮料。在没有冷气的旧校舍,绝对不能缺少水分补给。
「……播放刚刚的部分。」
蜻蜓低声说道,播放影片。
嗯,立回的动作变得俐落很多,但动作或许可以再加快一点。如果依照原本的速度,对高中生来说或许会觉得太慢。待会儿再和学长姊商量……喔,我登场了。
哦哦。
……哦哦哦……这真是……惊人……
「如何?」
花满学长问。
「唉……」
芳学姊叹一口气。蜻蜓接著说「嗯」,小丸子则发出「恶!」的声音。
开始练习之后,我遇到种种令我惊奇的事,这些主要都是正面意义的惊奇。不过人生不会只有好事,此时我被迫面对非常负面意义的惊奇。
「这实在……太夸张了……我自己完全没有发现……」
我注视著画面暂停的萤幕,喃喃地说
。
「小黑的台词记得很完美,站立位置也没错。可是,这实在……太惨了。老实说,哪怕是戏剧社的新生也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日语中把差劲的演员称作萝卜,是因为萝卜有杀菌作用,吃了不会中毒,也就是『不会中』的意思。可是小黑已经不是中不中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在演戏。这么惨的状况还真是罕见。」
芳学姊流畅地提出批评,我完全无法反驳。她说得没错。就如刚刚的台词,我以为自己说得很正常,实际上却像在念经: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闪─烁~」
而且,我到底看向哪里?动作也好像机器人。不,现今机器人技术发达,搞不好我还比机器人糟糕吧?
「我听说你在教职员室完美地吟咏出台词,原本很期待……」
花满学长显得很失望,我哑口无言。蜻蜓瞥了一脸愕然的我,开始解释:
「小黑如果只念台词,会有抑扬顿挫,也能融入些感情;如果只有动作,同样能正常发挥。他也有办法拿捏演员之间的相对位置,但是没办法同时说台词又做动作……也就是说,他不会演戏,不适合演戏。」
他用低沉的声音明快地分析。
「的确非常不适合……你从舞台之外对我们提出建议时,明明那么精确……」
「……我本来就想要负责导演工作……」
「这演技实在太烂。来栖一上台,学长姊的演技都白费了。」
啊啊啊,小丸子的发言宛如利刃刺入我的耳朵和胸口……
「不过也没有其他人能代替啊。蜻蜓不可能吧?」
「不可能,我比小黑还糟糕。」
「我想也是。蜻蜓在台上大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丸子……」
「我光是制作服装就快死了!」
「那么,还是得请小黑加油了。我也会尽可能提供协助……可是来得及吗……」
芳学姊担心的不是文化祭。
我们预定在文化祭之前,先举办首次公演。
暑假快结束时,我们要前往学校志工社团定期访问的老人社福中心,演出《三人吉三》。这是远见老师的提议。
如果到文化祭才首次正式上台,大家或许会不安,所以在那之前先体验小型发表会如何──老师提出这个想法,我们立刻答应,毕竟演出经验越多越好。观众虽然顶多只有三十人,但仍旧是不折不扣的首次舞台演出。
「观众都是老人家,他们看到高中生努力演出的样子,就算表现得有点糟糕,应该也会宽容看待吧?」
「不过啊,小丸子,老人家应该比高中生更懂歌舞伎,评价的标准也会更严格吧?」
「花、花满学长……请不要对我施加压力……」
「小黑,现在不是脸色发白的时候,你得抱著必死的决心加油才行。歌舞伎同好会的将来,就看你的表演成果。」
「好的……我会努力……」
没错,我会努力。
事实上,我现在也很努力。我自认已经尽力了,却演成那样,这才是问题所在。
「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这句话是谎言。
努力很重要,也是必须的,但人总有适合与不适合的事。阿公也说过,「做了就能成功」这种话,都是做了之后成功的人所说的,做了之后没有成功的人自然不会说话……也就是说,不论多么努力,都有办不到的时候……啊啊,不行,我不能沉浸在这种负面想法当中。
为了避免被大家发现我内心的情绪,我把视线转向贴在墙上的大月历。
老人社福中心的公演日期在八月最后一个礼拜,在那之前,我得把惨不忍睹的和尚吉三改良到「虽然很惨但勉强能接受」的程度,要不然不仅会扯大家后腿,甚至会绊倒大家。
我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最恶劣的情况发生?
我正迷惘时,芳学姊似乎发现什么,视线移向窗户。
小丸子问:「怎么了?」
她回答:「有人在看。」
咦?又来了?
我们面面相觑。所有人都站起来,跑到因为天气炎热而敞开的窗户前探出身子。
「在那里,他在跑。」
花满学长伸出手指。跑远的背影穿著白色衬衫,从身材能看出是男生。会不会和我上次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那应该不是小芳的粉丝吧?」
花满学长凝神注视,但人影已经绕过转角消失。
「该不会是……想要入社的人?」
我提出非常乐观的意见,却被小丸子一口否定:
「怎么可能!如果是的话,应该会直接走进来。入口的地方贴了那么大的字:『歌舞伎同好会热烈欢迎参观者。』」
没错,旧校舍入口贴著我表达灵魂吶喊的海报。
「会不会是觉得很稀奇?现在虽然放暑假,可是有满多学生到校参加社团活动。」
「的确。我在班上也被问说,歌舞伎同好会究竟在做什么。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歌舞伎啦!」
花满学长连连喊著「好热」离开窗边。听到蝉鸣声,我感觉汗水滑落脖子后方。到底是谁呢?就算只是来看看也好,怎么不进来?
我喃喃自语:「……该不会是蛯原……」
芳学姊歪著头说:「哦,那位公子吗?」
「芳学姊,你也认识他?」
「怎么可能不认识?他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人物。」
「第二名是芳学姊吧?」
小丸子说话的眼神很认真。芳学姊哈哈笑著说:
「也许吧。不过我只是在很小的圈子受到瞩目,蛯原则是正宗的梨园子弟,不能相提并论……他的祖父好像是人间国宝吧?」
我点点头又说:
「我之前曾在这栋旧校舍撞见过练习中的蛯原,当时还邀他参加同好会,可是他非常明确地拒绝了。」
「那也没办法。他是已经站上舞台的职业演员,不可能和我们一起演出。」
花满学长说得没错,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或许我在意的是,当时蛯原那么强烈的焦躁究竟来自何处?
「芳学姊。」
「嗯?」
「假设这所学校有个已经当上明星或演员的学生,不管是在电视或舞台总之已经开始凭演艺事业赚钱了;另一方面,学校也有业余的戏剧社。那个身为明星的学生,会对戏剧社抱持敌对态度吗?」
芳学姊想了三秒左右回答:
「应该不会吧?因为那个学生已经有职业水准。依个人性格……或许会瞧不起或轻视戏剧社,但不可能会产生敌对心态,毕竟对方根本配不上当敌人。」
「的确……」
花满学长问:「难道那位公子对歌舞伎同好会抱持敌意?」
「与其说是敌意……」我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用语。「他好像看到我就火大……」
「我之前也是啊。」
「好、好过分!」
「因为小黑很顽固。像小黑这么执著的人,偶尔会让人感到火大。」
「哦,可以理解,就是有点烦的意思。」小丸子深深点头。
芳学姊也苦笑著附和:「对对对,小黑有点那种特质。」
「……」
连挚友都没有帮我反驳。我不禁扭曲著脸,很难堪地喊:「咦咦咦咦!」
「不过这样也好吧?能对某件事执著到让人觉得有点烦的地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虽然被小黑拉进来,但现在觉得很愉快呀。」
芳学姊绝妙的辩护,让我不禁要掉下眼泪。
「不论如何,来偷窥的应该不是蛯原。刚刚那个人头发偏褐色,可是蛯原的头发是全黑的。」小丸子提出见解,花满学长歪著头问:「是吗?」我也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光线太强,很难确认那个人的发色。
「而且现在是暑假,没有参加社团的学生应该不会到校,蛯原也不可能会来。」
我正觉得有理,一旁的蜻蜓却低声否定:
「蛯原他……只有上午会到学校。」
「咦?为什么?」
「补课。」
「啊?他成绩很差吗?」
花满学长告诉思路简单的我:
「他的头脑很好。不过今年五月,他陪祖父到欧洲表演,所以出席时间大概不太够。夏天虽然也有舞台表演,但是时间安排在下午,所以他可以利用上午时间到学校补课。」
蜻蜓连连点头。
这么说……蛯原来偷看的可能性不是零。
我看看墙上时钟。十二点刚过,正好是休息时间。
「午餐时间到了,我出去一下。」
我还没说完就跑出去。
蜻蜓对我喊:「喂!」花满学长也问:「你要去哪里?」但我没时间回答就冲出小表演厅。我担心如果晚一步,蛯原就回去了。不过当我冲出旧校舍,才想到根本不知道他的补课地点。竟然连地点都不知道就跑出来,真是大笨蛋……我正感到懊恼时,手机铃声响起。
『二号馆的小讲堂。』
是蜻蜓传来的
简讯。
简讯内容指的当然是补课教室。不愧是我的挚友,非常理解我的愚笨程度和需要的情报。
不过,我还没有到达二号馆就找到蛯原。
他正走向后门,似乎要回去了。
「蛯原!」
我叫住他。他瞥了我一眼,微微皱起眉头。
他虽然毫不隐藏心中的不耐,但没有无视我。在我接近前,他无言地站在原地,那身雪白笔挺的衬衫在夏日阳光照射下几乎闪闪发光,我不禁对自己皱巴巴的T恤感到有点惭愧。
「……什么事?」
距离缩短到可以听见彼此说话时,蛯原开口问我。
「呃……很热吧?」
「因为是夏天。」
他的回答与其说是清爽,不如说是冷淡。
「有事吗?我在赶时间。」
「啊,对不起。那个……你刚刚有没有去旧校舍?」
蛯原听到我的问题,一脸诧异地说:
「啊?我是来补课的。」
「所以说,在休息时间……」
「为什么我要去旧校舍?」
「为了……看我们的练习?」
「……」
蛯原沉默,我也不发一语。
阳光照在我的后脑杓,感觉很烫。头发真的很重要,如果我是光头,后脑杓大概就烧焦了……我之所以会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大概是为了逃避此刻莫名紧张的气氛。
「我太惊讶了。」
蛯原总算开口。
该不会是因为被我说中,所以才感到惊讶?我稍稍张大眼睛。但是……
「我对你的乐观想法感到非常惊讶。你以为我对你们的同好会产生兴趣,特地跑去偷看?要不然就是以为,我到头来还是想跟你们一起演出歌舞伎,只是事到如今开不了口,只能私下去偷看?」
「我只是觉得搞不好……或许真的有这种情况……」
「不会。」
「绝对不会?」
我歪著头再次确认,蛯原这回以很大的声量说:「绝对不可能!」我有些吃惊,往后跳了一步。
「不会!也不可能!基本上,我一直待在补课的教室里!你如果怀疑,可以去问老师!」
「不,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真的。」
从蛯原的态度来看,我的假设明显错误。这位公子之所以没有流汗,是因为补课教室开著冷气。如果他离开教室之后去偷看我们又逃跑,不可能会是如此清爽的模样。
「真是的……这个季节就算没事也会热到心浮气躁,可是看到你的脸让我更火大!」
「对、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蛯原狠狠瞪我一眼,往前凑近一步,我发现他的太阳穴暴起青筋……这么说来,脸谱好像就是以脸上浮现的血管为基础所设计的。
「喂,黑悟。」
啊,他直呼我的名字。之前都很疏远地称呼我为「黑悟同学」,现在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不过不是因为变熟了,而是他在生气。
「我对歌舞伎同好会一点兴趣都没有,也完全不关心,所以绝对不会去偷看你们练习!」
「嗯,好。我知道了。」
「给我记住,我的歌舞伎和你们办家家酒的歌舞伎完全不同。不要让我说太多次!」
「好的,真抱歉打扰你这么多次。」
我缩起肩膀,态度变得很卑微。蛯原看著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只是稍微扭曲脸庞。他那张先前还很清爽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闪烁著汗珠。
蛯原缩起下巴,退后一步。
他的表情显得很不高兴,但与其说是对我发脾气,不如说是为自己激动到对我这种家伙咆哮而生气……不过,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情况。
当他转身准备要离开时,我突然喊了一声「啊」。
蛯原的鞋底发出摩擦声,转身问我:「什么事?」
「呃,那个……」
我有事情想要问蛯原,但又觉得问了他大概会火大。可是我还是想问他,因此内心产生重重纠葛。
「到底有什么事?我在赶时间!有事就快说!」
如果在赶时间,乾脆别管我就行了,但蛯原在这种地方却很讲道义,或者可以算是很注重礼貌吧。他即使面对非常讨厌的对象,似乎也不会停止沟通。
「三、三人吉三。」
「啊?」
「你有没有演过《三人吉三》?」
蛯原或许不想和我讨论歌舞伎的话题,但我抱著碰钉子也不在乎的心情问他。他果然眉头深锁,以凶恶的表情看著我。
「……有,去年在只有年轻演员的表演会上演过。」
「蛯原,你演什么角色?小姐吗?」
「……对。」
「你演过和尚吗?」
蛯原脸上明显浮现「你到底是想怎样」的表情,但还是回答:
「没有。当时我是最年轻的演员,演和尚的是比我资深许多的兄长。那出戏当中以和尚最为难演。」
「啊,果然如此……」
《三名吉三》当中,以和尚最困难──这点在我亲自饰演和尚之前就隐约感觉到了。少爷和小姐的个性很鲜明,可以说是很容易懂的人物形象。虽然不知道这么说正不正确,不过就某种意义来说,是漫画般的人物。相反的,和尚则有更复杂的深度,因此更难表现。
「……哦,原来你们要演《三人吉三》。」
「嗯。」
「该不会是由你来演和尚吉三吧?」
「嗯……对。」
「哦?」蛯原笑了。
他的表情一改先前的不悦,显得很愉快。我可以感觉到他在嘲笑我。
「那真是责任重大。刚刚也说过,我没有演过和尚,所以没办法提供有用的建议。反正,你就努力试试吧?」
「……我很努力……可是我完全没有演戏天分……」
「你不是在教职员室表演过弁天小僧吗?」
「那只是一股脑儿念出台词而已,不是演戏。你应该很清楚吧?」
「原来你有自觉啊?」
蛯原又笑了。他轻轻晃动著肩膀呵呵笑,又说:
「可是没想到你要演和尚,真是矮小的和尚。」
「这、这点是没办法改变的!」
「我不觉得你有『仁』。」
「已经不是有没有『仁』的问题!如果你知道我演得有多糟,一定会捧腹大笑!」
「仁」是……该怎么解释呢?比方说,某个演员如果很适合某个角色,就会说「『仁』很合」,意思是这个演员的个性和角色非常契合。
相反的,不论是实力多么坚强的演员,如果饰演「仁」不合的角色,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呃~举个有点过时的例子,例如松山研一演L的时候,「仁」就非常合──我是指《死亡笔记本》那部电影。
「啊?你演得那么糟,还想要演歌舞伎?」
「我原本是想担任导演!不是想要站在舞台上,而是想创造舞台。可是在人数不足的时候,也只能凑数……你既然这么说,就告诉我吧。和尚的『仁』到底是什么?你觉得什么样的演员才会有合适的『仁』?」
面对我的质问,蛯原的语调变得有些暧昧:
「这个嘛……没办法用言语说明。」
「你就努力说说看嘛。」
「别胡闹。总之,和尚吉三的『仁』……重点是,你看过整出戏吗?」
「有啊,虽然只看过影片。」
三位吉三都没有快乐的结局。
依照设定,三名帅气的盗贼虽然会做坏事,但不会做出残暴的行为,然而他们却遭因果与命运玩弄,最后三人在彼此争斗中丧命。
「那么,你应该知道吧?」
蛯原不耐地抬起下巴说。
「和尚吉三是小姐和少爷信赖的兄长,心胸也很宽阔。但另一方面,他有手刃至亲的冷酷一面。他真的是很难诠释的角色,高中生的我怎么可能会理解!」
原来如此。我看过好几次《三人吉三》的影片,仍旧不太了解和尚吉三的内心,抓不到他的角色特性。
「……原来连蛯原都不知道。」
「真抱歉啊!」
蛯原不爽地说完,把脸转向别的地方。
连身为专业演员的蛯原都无法理解,那么我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即使知道,凭我这么差的演技也无可奈何……
「喔,这不是来栖吗?」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到远见老师提著塑胶袋站在那里。即使不用上课,他还是规矩地穿著衬衫和长裤。
「你在这里做什么?看,我替大家买了冰棒……嗯?蛯原,你也在呀?要不要吃冰棒?」
远见老师问蛯原,蛯原很熟练地装出笑容回答:
「不用了,我正要回去,再见。」
「这样啊。路上小心。还有,演出要加油喔!」
「谢谢。」
蛯原很有礼貌地鞠躬之后离开。我这才想到,他八月的演出好像是和祖父共演。
「来栖,你刚刚跟蛯原在
聊什么?」
「……关于和尚的『仁』。」
「人?」
我低头看著老师手中的冰棒说:
「如果要说明的话,冰棒都要融化了。可以待会儿再解释吗?」
不能怪我太急,因为我看到喀哩喀哩君的汽水口味冰棒。
*
「听说今天有高中生要表演歌舞伎给我们看。」
「哦,我不知道多少年没去看过歌舞伎了。现在脚不方便,没办法去新的歌舞伎座。」
「我以前很常去,死去的老婆有特别钟爱的演员。」
冷气温度适中的休憩厅内,老人家和乐融融地聊天。
这里是老人社福中心,免费或以低价提供当地老年人各种谘询服务,设置交流场所,并提供娱乐的场地。这座设施和老人安养院不同,大家都是从家里过来的。我刚刚和一群拿著桌球制服与球拍的老人擦身而过。虽然已届高龄,但感觉都很有活力。我是阿公带大的,看到有活力的老人家就会很高兴──但今天却没心思想到这种事。
「他们好像要演《三人吉三》。」
「哎呀,真棒。我好喜欢这出戏,尤其喜欢音羽屋的小姐吉三。」
「我喜欢成田屋的和尚吉三。他是很好的演员,真可惜了。」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不禁想抱住头。从便利商店买来当午餐的饭团仍旧放在袋子里,我完全没有胃口。
时间是八月底。
我们首度公演的日子终于来临。
「……蜻蜓。」
「嗯?」
坐在对面的蜻蜓回应我,他大概正在用电脑做最终确认。这次使用的场地是称为「电影室」的房间,因此会使用投影机把蜻蜓制作的背景画面投映到舞台上。
「果然有人……对歌舞伎很瞭解……」
「好像吧。」
「他们还谈到音羽屋、成田屋……呜呜……」
正如所料,观众当中有不少喜欢歌舞伎的老人家。听到那些名门的名字,我的膝盖都开始颤抖。
「小黑,我们是高中素人歌舞伎,不会被拿来和成田屋比较。」
「那当然,如果和他们相提并论未免太狂妄。可是……可是,如果是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那还好,可是我……我的和尚简直是……」
幼稚园玩游戏的程度。
「我看了彩排的录影吓一跳……根本完全没有进步……」
蜻蜓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他不是会说谎的人,便点头说:「的确。」
「一般来说,就算是故意要装,也没办法装出那么差劲的演技。我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演得那么差……根本比萝卜还不如。如果我自称萝卜演员,实在对萝卜太不敬……萝卜和鰤鱼一起煮超好吃的……」
「振作点,现在才沮丧也无济于事。」
说得也是,今天就是正式演出了……虽然我很想逃跑,可是又不能做出那么不负责任的行为……唉,心情好沉重。
这时手机收到简讯的铃声传来。
「啊,女子组的准备快要结束了。」
「准备?」
「发型、化妆和服装。我也该去准备了……蜻蜓,你呢?」
「我要在现场进行最终确认。」
「拜托你。」
「那个要吃完。」
蜻蜓看到便利商店袋子里连碰都没碰的饭团和乌龙茶,便这样劝我。我虽然回了声「嗯」,却完全没有食欲。我心想,或许吸入外面的空气可以稍微转换心情便走出建筑物。只离开十五分钟左右应该没关系吧?
社福中心前方有一座小公园。
公园内没有游戏器材,只有长椅。与其说是给小孩子玩耍的空间,倒比较像是让老人家休息的地方。不过现在是八月底,又是中午刚过的时间,天气相当炎热,气温高到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公园内当然没有人影,所以我可以独占树荫下的长椅。
我坐在长椅上回想。
暑假期间,我们非常努力。真的是非常非常努力。
在炎热的天气中,我们几乎每天练习,包括基础练习和发声,也看了好几次DVD,现在就连小丸子都能背诵三人的台词。
前天我们进行了总排,就是从头到尾的练习。我们穿上和正式演出时相同的服装实际演一次,就像预演一样。
我看过这段录影之后,觉得太厉害了,完成度比我预期的还要高。
服装具备重量感,穿上去却比外观给人的印象要轻,因此不会影响到动作。小丸子充分发挥制作Cosplay服装培养的技术。蜻蜓的美术和音响也很完美。背景为了不失去歌舞伎风味,因此刻意做得很平面。花满学长「打从春天……」的台词也进步很多。至于芳学姊的少爷实在太帅了,光是试衣时的照片,几乎都可以成为剧照。协助饰演登势的是二年级的三轮山学姊,就是我最初去找花满学长时见到的兔子发夹学姊。她穿著和服走动的样子很有型,演技也很落落大方,而且本人乐在其中。饰演太郎右卫门这个小角色的是戏剧社一年级的男生数马,他的动作非常俐落。
不错嘛。
歌舞伎同好会,真的很不错。
真的,如果没有我……一定会是很杰出的首次公演。
我的存在就好像在很美丽的图画上涂抹低层次的涂鸦。就因为这个涂鸦,害得整张图画都泡汤。
「呼……」
自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很灿烂,我的心情却相当灰暗。
我不是习于自我否定的人,这次却不禁诅咒自己,因为我最喜欢的歌舞伎,被我惊人的烂演技严重拉低水准……芳学姊说:「烂到这个程度,或许可以博得笑声吧。」但那不是我追求的演出。而且重点是,其他人都在认真演戏,只有我在搞笑,根本有失平衡。
或许是因为想了太多问题,我开始感到头痛。
这种时候,真希望阿公在身边。
阿公会对沮丧的我说什么呢?
──只要做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就行了。
阿公常常这样告诉我,然后,母亲会无奈地说:「哪有这种事!活著当然也会遇到讨厌的事情啊。」
──没关系,只要做有趣的事情就行了。为了做真正有趣的事,就能付出努力,也能够忍耐,即使丢脸也不怕。别担心,人类真的很任性,只能为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付出努力。
他把当时还小的我抱在膝上,开怀地笑著。
我虽然努力过,但却不行,也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就没办法了,接下来只好去丢脸。我不能让好不容易成立的歌舞伎同好会,在这里停住脚步。相较之下,我宁愿让大家看我糟糕的演技。为了自己觉得最重要、最有趣的事,我只好去丢脸。
「……对吧,阿公?」
我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我的演技真的是超级无敌烂,阿公看到一定会大爆笑。可是好奇怪,我明明把台词和动作都完全记住了,为什么无法同时进行?话说回来,我也只是看著学而已。我和阿公一起看影片,阿公视力变差之后由我边看边解说。虽然看过好几百次歌舞伎,但我只是一名观众。
阿公,其实我好想打「附」。
蜻蜓替我们制作的音效很棒,可是,我还是想要在现场拿著附木,在附板上打出「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的声音。
我在练习中试过几次。我观察演员节奏的技术并不差,芳学姊和花满学长都称赞我「时机抓得绝妙」。
导演工作……我也想再多做一点。
我原本想要花更多时间设计出属于我们的歌舞伎,但我的演技太差了,所以被演技练习占去太多时间。
……希望能早点招募到更多社员。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安心担任导演和狂言方。
当我茫然地胡思乱想,手机响了起来。
糟糕,花满学长在找我。我在公园休息得太悠闲,如果不赶快回去会来不及准备。我小跑步返回社福中心,离开公园才想到我把饭团和乌龙茶留在长椅上,不过没有回去拿。反正我也没有胃口,而且时间很紧迫。
「小黑,你在干什么!快点来化妆!」
「对不起!」
后台是铺著榻榻米的和室,我们在这里先化妆,然后戴上假发,再换上服装。和尚吉三穿的是深蓝色股引、衣襬塞进腰带的上衣、红褐色的半缠以及麻底草鞋。小丸子从我的名字取了「黑」字,在半缠背后帅气地加上写著「黑」的印。
开演前二十分钟,所有人都准备好了。
芳学姊已经习惯公演,花满学长也登上过无数次日本舞踊的舞台,但两人都笑著说「比平常还要紧张」。我不知是否因为紧张,感觉很不舒服,头也一直很痛。我想问有没有人带药,又不想让大家担心……
「大、大、大家,不不不不不要紧!」
我特别不想让这个人担心,就是比任何人都要紧张、全身僵硬的远见老师。
「你、你们都很努力练习了!」
他在坐著等候上台的众人面前来回走动,用紧张到变调的声音说话
。芳学姊看不下去,对他说:「老师,冷静点。」
「对、对、对呀,我们要冷静!」
芳学姊苦笑著说:「不,我的意思是请老师冷静点。」
远见老师却苍白著脸说:
「我不要紧!电影室已经坐满,观众是活力充沛的老人家、他们的家人,还有几个学校同学也来了!」
「咦?真的吗?」我问。
小丸子告诉我:「那些人是芳学姊的粉丝团成员。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得到消息……来了六个人。」
远见老师说明:「其实光是老人家就已经坐满所有位子,我原本想要拒绝同学们入场,可是她们说站著看也没关系,我就让她们进来。」
这样啊……那么我差劲的演技,在新学期就会成为学校的话题……不,没关系,我已经有所觉悟。
乾脆把宣传方向导为:因为人数不足才会这么凄惨,请大家拯救歌舞伎同好会。如何?
「对了,歌舞伎同好会感觉应该会有很多芳学姊的粉丝加入,为什么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呢……」
小丸子提出疑问。花满学长用涂红的樱桃小嘴回答:「听说是有规定。」黑底枪梅图案的振袖和服很适合他。如果忽略高大的身材,怎么看都像是女人。和服上的纹样是圆圈中有结文(折细打结的信),和八百屋于七和服上的封文(以信封封起的信)很像(注19:◆ 八百屋是蔬菜店。八百屋于七据说是真实存在的女性,为了见情人而放火,后来成为小说戏曲的题材。于七典型的造型中,和服纹样便是圆圈中有封文。)。
「听说戏剧社规定,如果为了小芳加入歌舞伎同好会,就剥夺戏剧社公认粉丝团的会员资格,这样一来便拿不到戏剧社公演的票。」
「芳学姊,这是真的吗?」
「我不是很清楚。」
穿著紫藤色无袴和服的芳学姊说。小丸子在这件服装上也确实缝上吉字菱纹。我原本跟她说这么小的细节可以省略,她却说「不讲究细节还当什么阿宅」,努力把它完成了。
「我还在国中部时就参加戏剧社,可是三年级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比如说公演时因为尖叫声太多,害得戏演到一半被迫停止,或是在后台附近引起大骚动之类的。」
「当时真的很混乱。」
同样从国中就参加戏剧社的太郎右卫门(正确地说是数马)苦笑著附和。
正伤透脑筋的时候,现任戏剧社社长雾湖学姊出面解决危机。她把杂乱无章的一群群粉丝组织化,决定负责人与规则,相对地也提供优待,亦即取得戏剧社公演门票的优先权。
「现在来场的应该是自粉丝团选拔而出的学生。待会儿可以让她们拍照吗?」
芳学姊问小丸子。小丸子红著脸回答:
「这、这种事不需要我的许可!由社长决定就行了吧?」
「啊?我?呃,只是拍照应该没关系吧?结束之后可以让她们到后台来。」
顺便也可以听听感想。姑且不论我无可救药的演技,我很想问她们看过歌舞伎的感想。
负责掌控时间的蜻蜓看看手表说:「……五分钟前。」
「客人应该都入场了吧?我和花满学长还有三轮山学姊是不是该到走廊?」
这三人是从花道登场。话说回来,这里当然没有花道,因此在观众席的下手侧设置通道,做为花道使用。
室内只有这条通道上没有摆放折叠椅,而是设置从戏剧社借来的平台。由于这里也没有平常在花道尽头、称作「鸟屋」的小房间,所以要直接从走廊进入花道。最先进入聚光灯下的,是饰演登势的三轮山学姊。这次的舞台灯光由社福中心的工作人员协助。
当我们三三两两要走出去时,花满学长说:
「等一下。我们不做那个吗?就是比赛之前围在一起喊『加油』之类的。」
「啊,对了。要做吗?」
「你还问『要做吗』?你是社长耶!这种事应该由你来主导才对。」
「呃,那么就来鼓舞士气……凝聚大家的心?不过放松心情也很重要……毕竟又不是运动比赛……」
怎么办?该喊什么口号?
「赢定了」好像不太对……「大家一起拚」也不对,我们又不是要去战斗。包含老师在内,大家都已经围成圈圈,我却想不到适当的词语。
「就选小黑喜欢的句子吧,比如说歌舞伎台词之类的。」
芳学姊这么说,蜻蜓也点点头。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犹豫,因为我有太多喜欢的台词。
「且慢、且慢」……很奇怪,停下来要干什么?
「家到末代,人只一世」……不不,这太灰暗。
那么就用《外郎卖》里的绕口令来活动舌头吧:「ochatacho chatacho chattotacho chatacho(点茶、点茶、快快点茶、快点茶)。」……不行,我办不到,真抱歉。
……啊,有了。
我想到很棒的句子。
我凑近大家的脸说:「就用这句吧,也包含希望观众很多的心愿。」
我告诉大家那句著名台词。出处是《楼门五三桐》,作者是第一代并木五瓶。这是稀世大盗贼从京都南禅寺山门上俯瞰盛开的樱花时所说的台词,我特别喜欢播磨屋的吟咏方式。
「什么?又是小偷?」
远见老师有些迟疑,不过我告诉他「是义贼,所以没关系」硬是让他接受,大家也都同意了。依照惯例,我们伸出右手叠在一起,接著喊「预备」,然后吸一口气。
「绝景啊!绝景啊啊啊啊!」
所有人齐声大喊。
哦哦,感觉很棒,成为石川五右卫门的心情实在爽快。
喊完之后我们收回手,花满学长拍一下我的背。虽然只是轻拍,我却摇晃得很厉害而被大家取笑。
「要走啰。」
花道组随著戴耳麦的小丸子一起移动。
在舞台旁边,戴著耳麦的蜻蜓会边和小丸子联络边播放音效。走廊上还有几名应该是观众的老人,看到我们就眯著眼睛喊「哎呀哎呀」然后进入电影室。
『接下来,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将在电影室演出《三人吉三》。』
我听到馆内广播,心跳变得很快,感觉呼吸好像有些困难。哇,没想到我这么容易紧张。我的出场顺序还早,所以坐在走廊角落。三轮山学姊担心地对我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哈哈哈,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登上舞台。」
「没想到狗狗也会紧张。」
她笑著说。现在她还是称呼我「狗狗」。
「三轮山,快要上场了!」
小丸子呼唤她,她便回应一声「好~」到门口准备。她拿著草席,假发上披著两端垂下的头巾,嘴咬著边缘。门的内侧装了窗帘,代替舞台入口的帘幕。
我听到舞台音乐。
柝声出现,间隔越来越短。
如果是在剧场,这时会拉开舞台帷幕。
「要开始了。」
小丸子小声而俐落地说,并打开门。
我看到黑色窗帘。小丸子推著三轮山的背部说「好」。掌声响起。
终于开始了。
已经没有退路。
我仍旧坐著,稍稍抬起头看花满学长。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大概是沉浸于角色当中吧。登势的台词说完之后,紧接著是小姐吉三登场,在花道的七三……也就是走到七成的地方,两人会对话。这是小姐吉三问路的段落。
「好,小姐要上了。」
听到小丸子的声音,花满学长张开眼睛。
他站在窗帘前方,微微屈膝,身体稍微倾斜。在这个瞬间,他的身体看起来小了两圈。
他已经不是花满学长,而是小姐吉三。
小姐站上花道。
格外热烈的掌声让我背脊发凉。这是怎么搞的?是兴奋的颤抖吗?
小丸子静静地暂时关上门。
在这之后,登势会被小姐夺走一百两,而目击的少爷对小姐说「把钱留下」,然后两人开始争夺──到这里都没有我的戏,距离我登场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吧。
「啊啊,好紧张……」
小丸子握著拳头说。
「上次这么兴奋,大概是第一次让人穿上自己制作的Cosplay服装……喂,来栖,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或许不太适合,不过我本来就是不懂察言观色的阿宅,所以还是要说。一开始我虽然常常抱怨……可是,其实满愉快的。因为成员都是怪人,即使肥宅如我也能和大家相处得满轻松的。这个暑假大概是太努力了,明明没有节食却瘦了三公斤。当然我也知道,即使瘦一点我还是肥;更重要的是,即使瘦下来也不能改变丑女的事实。至于御宅族这点,哪怕瘦了仍不会改变,我也不想改变!今天的公演如果和夏Comi的时间相冲,我一定不会来。身为正统的御宅族,必须连续三天都到夏Comi会场报到才行。话说突然暴红的动画《圣战Buddhist》的服装超简单呢
,顺带一提那叫做粪扫衣,是类似袈裟的衣服。真的,和《花魁战士凤蝶》比起来实在是小菜一碟……喂,来栖,你在听吗?」
……咦?啊,我在听,我有听见。
应该吧……
袈裟怎么了?
和尚吉三并没有穿袈裟……小丸子?你的脸怪怪的。怎么变得扭曲……不不不,我不是说你长得丑。
咦?
不只是小丸子,视野范围所见的东西都变得扭曲。这么说来,是我的问题?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吗?头好痛。感觉……好恶心……
「来栖?等等……哇!」
对不起。
小丸子,对不起。
我刚刚吐了吧……?很脏吗……?衣服不要紧吧……应该差一点点没吐到……这是怎么回事……夏季感冒?夏季感冒会这么突然地发作吗?
「来栖!振作点!」
没错,我得振作。
虽然很难受,我还是得撑下去。
再过几分钟我就要出场了。
我要走过花道,站上舞台,阻止小姐和少爷,说「等等、等等」,然后脱下半缠,摆出类似扛著半缠的姿势转两圈……
「把半缠放在两人之间,张开双臂,三人同时摆出『亮相』姿势。」
对……就是这样。
「这里的台词是:『等等、等等,两位请稍等一会儿。』……我要松开你的腰带喔,还有假发也太紧了,拿下来吧。」
台词没有错……可是不能拿走假发,我要上场耶。我得去演大概是全日本演得最差的和尚吉三……
「喂,不要乱动。你现在没办法动吧?丸去叫远见老师了。」
「……舞、台……」
「啊?」
视野晃动得很厉害,张开眼睛感觉会更不舒服,所以我先闭上眼睛。我在黑暗中拚命想要挤出话语。
「舞台……歌舞伎……同好……会……首次……公演……」
「你有办法说话,就先喝下这个吧。你应该是脱水了,来。」
嘴巴撞到硬硬的东西,也许是宝特瓶的瓶口,不过我没有咬住它,又说了一次:「舞台……」我不知道说话的对象是谁,只知道他扶著我。
「不要紧。」
那个人说。
我听过这个声音。是那个人,那家伙。
「你先喝下吧,然后借我半缠。」
「……和、尚……」
「我知道,交给我。是和尚吉三吧?」
我的嘴唇碰到冰冷的液体,喝了一口味道像运动饮料的东西。我还是很想吐,没办法喝很多。我听到刚刚那个人的声音要我慢慢喝,接著听到有人砰砰砰地跑过来的脚步声。远见老师喊:「来栖!」
但是,我听得最清楚的声音,是打附木的声音。打斗场面开始了,我得出场。
我出场的时间到了。
「喂,你在干什么!」
「别啰嗦!我需要半缠。还有,把和服和腰带也脱下来!只要一分钟我就能穿好。」
「咦?你到底是……」
「别管我。老师,你快去叫救护车吧。哇!裤子好短,假发……尺寸不合,草鞋也不行。我直接上去吧!」
「我已经叫救护车了。喂,你该不会……」
服装被脱下来,假发也没了,身体稍微感觉舒服一点,我缓缓张开眼睛,视野比刚刚正常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扶著我的人变成远见老师。小丸子的脸离我很近,正努力喂我喝运动饮料。
然后……
仍旧朦胧的视野中,我看到──
背后印有「黑」这个独家印记的半缠。那是刚刚还穿在我身上的衣服。穿著它的人站得笔直,面向通往临时花道的门。他的站姿很棒,背部很安定,腰也很稳。
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奇怪的是,我对这点没有太大疑问,或许在内心深处已经知道,这家伙一定会来。
比我高很多的和尚吉三问小丸子:「有没有发圈?」小丸子迅速摘下自己的发圈交给他。
「这样总比披头散发好一些吧。」
他说完,把自己的头发──金发又挑染红色的头发──绑在很高的位置,就像束发一样。
「你、你会演吗?」
小丸子问,那家伙哈哈笑了两声说:
「如此说就难为情。非但不知名,还只是菜鸟,原是吉祥院磨味噌之小和尚弁长。」
流畅且节奏分明的台词──果然没错。
这家伙了解和尚。
他能演和尚吉三。
「两位争夺一百两,分成两份各五十。小姐一半,少爷一半,就当送给调停者在下。」
金发的和尚吉三俯视著我,露出笑容。
啪哒啪哒,「附」声响起。
脑中浮现小姐和少爷互砍的画面。
我咳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拜托你。」
「嗯。」
迅速的回答只有稍微颤抖,但应该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上台前情绪高昂。
通往花道的门打开。
黑幕掀起,舞台灯光照在演员身上。
金发虽然受损而乾燥──却很亮,在灯光照射之下反射出光芒。
没问题。
这场戏一定没问题。
我不是凭理论,而是凭感觉知道这一点。
或许只是一厢情愿,但总之我安心了。虽然仍旧想吐,头也很痛,不过我松一口气。在紧张情绪松懈之后,眼睑好似降下帷幕……世界渐渐变暗。
不过我知道。
即使看不见也知道。
啪!啪啪!
啪哒、啪哒!
此刻在花道的七三位置,和尚吉三摆出「亮相」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