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和戏剧社比「外郎卖」的日子只剩下三天。放学后,有人来参观歌舞伎同好会。
这个人不是学生,也不是学生家长。
「喂,你们就是那群疯狂高中生吗?」
那个人环视我们,用很大的嗓门说话。
「才十六、七岁就要演歌舞伎,真是太好笑了。很有骨气嘛!我看了你们上次演出的《三人吉三》的影片,老实说满惊讶的,还真有点本事啊!你就是演那个有点高大的小姐吧?听说是日本舞踊的名取,身段果然不凡。那边那位像男人的大姊,是唯一的宝冢吧?你演活了少爷再怎么装都无法变粗野的气质。那位美女是登势吧?你在花道上的步伐很不错喔。要不是听我这笨儿子说明,还真看不出来你们是第一次演出。不过看到杯子摔不破那一幕,我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
站在我旁边的蜻蜓低声嘀咕:「好大声。」嗯,我的嗓门也算大,但还是输给这个人。站在我另一边的芳学姊愉快地低语:「哦哦,好道地的江户人。」花满学长则惊讶地说:「他讲话好快。」
「除了演员以外,幕后人员的表现也很精采。哦,就是那位圆圆的女生负责服装的吗?你实在太了不起,完全无法想像那是素人制作的服装,手艺真棒。」
小丸子受到盛赞顿时脸红。她扶起根本没有滑落的红框眼镜说:「那、那只是参考古代和服做的。」她难得表示谦逊。
站在她后方的阿久津高声问:
「爷爷,那我呢?我演的和尚怎么样?」
「谁是你爷爷!我才不记得有你这种孙子!」
阿久津连忙改口说:「呃,老师的爸爸!」芳学姊噗哧一声笑出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叫我『正藏先生』,我叫远见正藏。」
没错,这个人是远见老师的父亲。
他穿著蓝染作务衣(注7:◆ 原本是禅宗僧侣打杂时所穿的服装。因为宽松舒适,也常有人当作家居服。)和传统夹脚拖,简直是江户人的范本。站在他后面的远见老师一副已经放弃一切的表情。这对父子的个性截然不同,长相却很像。老师老了之后,大概也会变成像正藏先生这样。
「正藏先生,我演的和尚……」
「真是新奇的和尚。」
「新奇?是指很奇怪吗?」
「嗯,很奇怪,那样的和尚还真罕见。你叫什么名字?」
「阿久津新……」
正藏先生说:「阿久津,你是个很怪的演员。」说完又咯咯笑。他是个连笑声都很犀利的江户人。被评为「很怪」的阿久津歪著头陷入沉思,大概在烦恼自己哪里奇怪吧。
「那个,老师……」我问远见老师,「老师之前提到认识大向之会的人,该不会就是……」
老师无力地点头说:「没错。很遗憾,正是我这位父亲……」
正藏先生不服气地说:「什么叫很遗憾?你这个笨蛋!」
「爸,你没有办法指导学生吧?」
「指导?指导什么?」
「歌舞伎。」
「哪有可能!我又不是演员,只是『大向』。」
「说得也是。」
远见老师叹一口气。他大概已预知会有这样的事态发展。
「当时我一时冲动,不小心就脱口而出,说可以帮学生找到指导员……」
「你说的那个指导员是什么东西?」
「如果要成立同好会或社团,必须找到具备专门知识或技术的指导员。我当时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想法:你应该对歌舞伎很熟。」
正藏先生坐在我搬出来的折叠椅上说:「哼,笨蛋!大向要教演员什么?」
这时小丸子举手发问:「请问大向是什么?」
正藏先生扬起嘴角,唐突地问:「这位圆圆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蛇之目。」
「听起来好像伞的名称(注8:◆ 有一种和伞名为「蛇之目伞」。)。我告诉你,大向就是像这样的人。」
远见老师难得以迅速的动作摀住双耳。我看到他的动作,顿时理解将会发生什么事,正想要依样画葫芦,但晚了一步。
「蛇~之目屋!」
惊人的音量让所有人吓得弹跳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大声。虽然很难说是优美的声音,却相当宏亮。声音通常会扩散出去,正藏先生的吆喝声却像是成为块状飞出去。
声音彷佛在小表演厅的墙上反弹,然后砸在我们身上。
「就像这样,大向可以对自己偏爱的演员发出喝采声。」
事实上,「大向」原本是指剧场的三楼座位。从舞台看观众席,最远的位置就是「大向」,因此票价也最便宜。剧场的常客通常会坐在这个便宜的座位,因此「大向」也成为资深戏迷的聚集处。后来这些戏迷本身亦被称作「大向」……
「然后,连这些人对演员发出的吆喝声也称为『大向』……这样解释没错吧?」
正藏先生听我补充说明便说:「嗯,没错。」
「喝采声分成很多种,常见的就是演员的屋号,譬如市川海老藏是成田屋、松本幸四郎是高丽屋等等。」
芳学姊问:「我从以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不称呼名字,而要喊屋号?不能喊『海老藏先生』吗?」
这是很基本的问题。正藏先生抓抓下巴回答:「那倒是很少听到。虽然也不是绝对不行,不过习惯上,都是用屋号来称呼舞台上的演员。」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有屋号这种东西?」
「哦,那是因为……」
正藏先生正要说明,我插嘴说:
「这件事解释起来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难得您大驾光临,可以看看我们练习吗?」
如果要解释屋号的由来,就得从江户时代的身分制度谈起。这样的学习当然也很有意义,可是我们很快就要和戏剧社对决,有些事是当务之急。
「哦,对了,我听说你们要比『外郎卖』。」
「是的,我们打算派阿久津去比赛……」
「这样啊,那就稍微表演一下吧。」
阿久津在正藏先生的催促下,稍稍张开双脚、挺直背部、缩起下巴,摆出发声练习的基本姿势。他是第一次说给歌舞伎同好会以外的人听,或许有点紧张,眨眼次数有点多。
「在下师父,在场诸君或也曾听闻──」
前三分之一已经可以讲得颇为流畅,但接下来有些地方就会有些危险。等到连珠炮般的绕口令出现……
「京都生鳕鱼、奈良、生鲳鱼、来个四五贯,点茶、点茶、快快点茶、点快茶……啊……」
出局。最后不是「点快茶」,而是「快点茶」。
像这样有时失误、有时忘记接下来的台词,完成度大概只有八成左右。虽然短期间内练到这样已经算是很努力,可是,如果要和戏剧社一决胜负,感觉实在很没把握。念完一次台词的阿久津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表现,表情显得很没自信。
「嗯~」
正藏先生抓抓长出胡渣的下巴。
「缓急抓得还不坏,是你教的吗?」
他看著我问,我回答「是的」。
「我教他缓急和抑扬顿挫,蜻蜓对他解释台词的意思……难记的地方就配上旋律……」
「以素人在短期间练习的表现来说,算是很不错了。只是啊……感觉太拚命。」
阿久津瞪大眼睛问:「咦?拚命也不行喔?」
花满学长拍阿久津的屁股,指导他:「要说敬语!」阿久津摸摸屁股,重新问:「请、请问这样不行吗?」
「当然不行,哪有那么拚命的外郎卖?」
「啊?」
「外郎卖基本上就是卖药的。在这出戏的设定里,是个口若悬河地宣传药效的小贩。」
梨里学姊问:「设定?不是真的有那样的小贩吗?」
正藏先生说:「不是,第二代市川团十郎初次公演的时候应该没有。」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很惊讶。
「原本是第二代喉咙不适的时候,发现这种叫『外郎』的药很有效,可以帮助他的声音恢复。他为了表示谢意,就创作『外郎卖』这场戏来宣传药效。既然第二代的喉咙治好了,一定可以用很嘹亮的声音说话吧。这场戏的关键就在这里。哪有人笑都不笑、拚命念台词?这样子观众会觉得很扫兴啊。」
听到他的指摘,我才发觉这一点。
没错,「外郎卖」是戏剧。
它不仅是绕口令,更是戏剧。我忙于让阿久津记住台词,忘了最基本的事情。
「因为是放在《曾我物》当中演出,戏里的『外郎卖』其实就是曾我五郎。不过如果只是念这段台词,应该不用考虑到这么细,毕竟那也是装成『外郎卖』的曾我五郎。」
「曾我五郎?」
「嗯,阿久津,你现在不用管这个。」
其实我可以告诉他《寿曾我对面》的故事,但阿久津的脑容量应该已达到极限。套蜻蜓的话来说就是处理记忆体不足,所以现在只要单纯诠释「身为
卖药小贩的『外郎卖』」即可。
也就是说,他必须具备让路人停下脚步的魅力。声音要好,态度要亲切,要有旺盛的待客热情,加上一些调皮的气质。这样的设定应该很适合阿久津。
真危险,我差点就要搞错阿久津的使用方式。
只让阿久津背诵台词太可惜,应该要让他演戏才行。多亏正藏先生,我才想起这一点。
我下定决心说:「……好,阿久津,我们来演戏。」
「啊?」阿久津露出一副呆脸。这家伙大概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
「不能只是记住台词,而是要成为『外郎卖』。」
「什么?我是高中生耶?」
如果这是绝妙的装傻就算了,但这家伙是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
「不是这样。」我本来想要说明,最后还是放弃了,转而看向小丸子。
「……我知道了。」
我什么都没说,小丸子却明白了。
「先说好,要给我足够的资料。不能只有黑白的,要彩色。」
「谢谢!」
她实在很敏锐,真想把小丸子的脑浆移植一点给阿久津。正藏先生似乎也察觉到我的意图,笑著说:「喔,这是好主意。」
身为他儿子的远见老师仍旧一脸茫然,不过其他人似乎也察觉到了,纷纷说「原来如此」。蜻蜓立刻拿出手机搜寻,希望他能找到资料。应该有出DVD才对……
「正藏先生,谢谢您。我感觉出现一丝希望,搞不好可以赢戏剧社。」
「没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那个……我还有很多事想请教您,可以请您再过来吗?关于文化祭的演出,也希望能听听您的意见。」
「你竟然这么依赖我这个快进棺材的老头,真令人开心。喂,笨儿子,你虽然是笨蛋,但学生都是好孩子。」
远见老师高兴地说:「嗯,大家都是好孩子。」他似乎不在意前半句里自己被称为笨蛋。
「老师,我觉得还是请正藏先生当指导员吧?」
我对老师这么说,其他成员也点头。
但当事人正藏先生却坚决拒绝。
「这就别为难我了。我会偶尔过来看看,不负责任地给点意见,这样对我来说刚好。」
「爸,可是如果找不到指导员,歌舞伎同好会就会陷入困境。」
「没错。正藏先生,可以请您帮忙吗?」
我说完,花满学长也低头说:「拜托!」接著大家都低下头。为了不让远见老师一个人背负种种压力,我们需要更多可靠的大人。
「喂喂,干什么?真伤脑筋……我说过我只是素人,能教的只有阿黑也知道的东西。」
「阿黑」这个称呼真可爱……不过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情高兴的时候。我们偷偷抬起头瞥了正藏先生一眼,又齐声说:「拜托!」
正藏先生稍稍往后退,呻吟片刻,终于叹息说: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把头抬起来吧。」
「爸,你真的愿意指导他们?」
「不,指导这种硬邦邦的事情我干不来,不过,我可以介绍帮得上忙的人。」
「咦?我比较喜欢正藏先生……」
听我这么说,他腼腆地笑著说「别拍马屁」,露出皱纹满布的笑容……我以前也常看到阿公这样的表情。
「很感谢你们,不过啊,人要认清自己的斤两。江户人虽然爱慕虚荣,不过就是因为知道那是虚荣,所以才喜爱。如果连这样的自知之明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斤两而得意忘形,那就是土包子。如果要被称为土包子,我宁愿早早进棺材。」
让自己看起来比较「高级」就叫做虚荣。正藏先生想说的是,他希望能够自觉到自己的虚荣。如果真心觉得自己很「高级」,那就是土包子了。
「你们还年轻,要在意自己的斤两还太早。想做的事尽管做,即使觉得能力不足也要试试看。为了帮助你们,我会去找应该派得上用场的人……别担心,我可是曾经获得免费出入歌舞伎座特权的人,当然有很丰富的人脉。」
这位江户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如果是正藏先生介绍的人,一定不会有问题。
我好像打了强心针一般,正想再度低头道谢──
「拜托了,谢谢你的帮忙。」
早我一步深深鞠躬的是远见老师。
看到老师这样的身影,我不禁感动……他真是一位好老师。还有,老师的父亲也是好人。
正藏先生看到儿子诚挚地低头,红著脸揉揉鼻子下方说:
「大笨蛋。」
*
有一首歌叫做〈决战星期五〉(注9:◆ 「DREAMS COME TRUE」一九九二年的歌。此段歌词原本是:「越来越喜欢上你,这些话不能不说。」)。
这是一九九二年的歌,当时我还没出生。母亲常常哼这首歌,不过其实她唱的是改编歌词。我直到最近才知道真正的歌词,至于母亲唱的则是:
「越来越近的期限♪这下子不能不躲~」
当工作压力变大,她就常喃喃唱著这首歌。不过,我倒是一次都没有看过母亲逃避工作。
我们的决战日也在星期五。
地点是戏剧社的练习场所,也是这次比赛的胜利者在文化祭可以使用的场地──礼堂地下室。比赛评审由文化祭执行委员长加贺屋学长,和热爱歌舞伎的教务主任担任。这两人和戏剧社或歌舞伎同好会都没有利害关系。
教务主任在事先准备的椅子坐下来说道:
「用『外郎卖』来比赛真是个好点子,我好期待。」
加贺屋委员长已经坐下,看著我们和戏剧社的人笑说:「人数真悬殊。」
……那当然,戏剧社连国中部的社员都来了。
虽说文化祭的时候,国中部的学生也会来帮忙,所以不是毫无关系……不过六个学年合起来,戏剧社的社员超过一百人。相较之下,我们歌舞伎同好会依旧只有七人。其中,芳学姊没有参与两个社团的任一方,而是站在教务主任后面。以她的立场来说,不能偏袒任何一边,因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现场还特地搭起舞台。
阿久津即将站在那里,承受压倒性多数的戏剧社社员的视线。
……啊啊啊,连我都开始胃痛。那家伙不要紧吗?今天我也让他练习到最后一刻,但还是称不上完美。
教务主任说:「好,开始吧。我会秉持公正的态度评审,你们可以放心。呃,哪一边要先表演?」
我和雾湖学姊站出来。
这种时候的决定方式当然只有一种。我们从「剪刀石头──」开始,展开充满紧张感的对战,平手几次之后……
「呜哇!」
我发出呻吟,戏剧社则响起掌声。对不起对不起……在这种紧要关头搞砸,是因为我是O型的吗……
「戏剧社要先表演。」
生气起来很可怕,但平时酷酷的雾湖学姊说话了。她大概是算准后攻的一方会承受比较大的压力吧。我也有同样想法,因此觉得很遗憾……
「抱歉,阿久津,你的顺序在后……咦?阿久津呢?」
我问蜻蜓,他回答:「去准备。」我这才想到阿久津好像说过要去换衣服。
「那就开始吧。代表戏剧社的是二年级的矢根同学。」
雾湖学姊介绍之后,一名个子娇小的女生站出来。梨里学姊看到她便说:
「啊,那是我们班的小矢。她从小就练合唱,歌声很棒。」
歌唱得好,表示善于使用腹肌、喉咙和舌头。既然如此,说绕口令应该也很有利。
「……还有,她的母亲以前好像是播报员。」
花满学长这么说,梨里学姊才说「没错,我想起来了」。她转向我说:
「小黑,这下危险!她一定受过母亲的特别训练。播报员应该都有练过『外郎卖』!」
这个可能性很高。不只很高,在这种情况下绝对是必然的。戏剧社的人数那么多,当然会有条件如此优异的学生。梨里学姊懊恼地喊「好奸诈~」,但我已经看开了。播报员指导的「外郎卖」?很了不起嘛!放马过来吧──虽然实际上比赛的是阿久津。
二年级的矢根站上临时舞台,得到热烈的掌声。
她没有忘记向教务主任鞠躬致意,神情有点紧张,对自己苦笑一下后,轻轻拍了拍脸颊。
她端正姿势,看著天花板集中精神,并深呼吸一次。
「在下师父,在场诸君或也曾听闻。从江户出发,往上方二十里,经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栏杆桥虎屋藤右卫门,现今已剃发,法号圆斋。此药自元旦至除夕皆可得,乃昔日陈国唐人名外郎者来朝晋见陛下所携,深藏不露,使用时取自冠间,一次一粒,陛下因而赐名『透顶香』。文字为『透至顶上之香气』,念作『透顶香』!」
好、好快……
速度实在太惊人了。不只快也很清晰,很容易听辨。她虽然以速度优先,但有加入适度的缓急。梨里学姊和花满
学长都目瞪口呆,蜻蜓皱著眉头,至于我……我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阿久津还在洗手间没有回来,不过应该也听得到台上的声音。
矢根这个人非常厉害。
进入绕口令的段落后,她的速度不仅没有减缓,反而还踩了油门。她在发声的同时,上半身有时摇晃、有时停止,运用身体的方式很巧妙,彷佛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乐器,像唱歌一般说出台词。「口若悬河」就是形容这样的人吧。
「雨斗篷或番斗篷。君之绑腿乃皮绑腿,吾等绑腿亦是皮绑腿。皮袴破了缝三针,缝毕且出游片刻。河岸石竹野石竹。野如来野如来,三野如来,六野如来,切勿绊到前方小佛像。细沟中泥鳅滑溜!」
呜~哇~太强了,实在是太强了。我虽然也能满快地念出「外郎卖」,但比不上这个人,不论是速度或咬字都输给她。
直到最后,她的速度都没有减慢。
她结束的同时,现场响起约一百人的掌声,教务主任和加贺屋学长都热烈鼓掌,芳学姊也毫不保留地拍手。我们虽然脑袋有点模糊,但仍跟著拍手,毕竟那真的是很杰出的表演。蜻蜓甚至还低声喃喃自语:「可以上传到niconico动画了。」
矢根走下舞台后,过一会儿掌声才歇止。
舞台上空无一人。
阿久津还没有出现。
雾湖学姊说:「来栖,轮到你们。」
我连忙回答:「啊,是的。」
「谁要表演?」
「一年级的阿久津新。」
「……他在哪里?」
正当雾湖学姊诧异地问话,突然听见──
「在这里!」
阿久津边喊边走出洗手间。我还想说那家伙要在洗手间待多久,原来是在等这样的时机……他本人或许自认是华丽登场,但毕竟是从洗手间出来,戏剧社社员们和两名评审都目瞪口呆。
「有人呼唤外郎卖吗?」
大家之所以惊讶,不只是因为他从洗手间出来。
阿久津的打扮很惊人。他穿著厚布料的和服,衣襬夹在黑色宽腰带间,和服外穿了一件无袖外袍。和服底下穿著鲜红色紧身裤,脚上穿草鞋,头上绑著与和服同为浅葱色的手巾。他手拿扇子,背上背著写有「外郎」字样的箱子。这身打扮大概只差没化妆而已。
就连雾湖学姊也难掩惊愕地问我:「那、那是什么?」
「那是外郎卖。」
「……也就是说,那是歌舞伎『外郎卖』的服装?」
「是的。」
这身服装是小丸子努力赶工完成的,最后的细部作业则由全体一起帮忙。在衣襬缝上棉绒的是我,不过缝得歪七扭八的。
「哦?这么说是先模仿外型吧?」
「嗯。阿久津是有了外型更容易入戏的类型。」
雾湖学姊说:「如果光凭入戏就能说绕口令,那就不用苦练了。」
我摇摇头说:「不,阿久津不是要说绕口令。」
「……咦?」
「那家伙要演戏。他要演外郎卖这个角色。」
阿久津站上舞台。
周围零星传来困惑的掌声。教务主任高兴地说:「真不错!」芳学姊似乎被戳中笑点,憋著声音在笑。
这时轮到啦啦队出场。
我、蜻蜓、花满学长、梨里学姊还有小丸子,大家一起喊:
「东、西、东──西──」
戏剧社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们。这叫做「东西声」,是在戏剧的开场白之前呼唤客人的声音,类似「开始了」的信号。之所以要喊「东西」,是代表从观众席东边到西边,也就是每一个角落的意思。相扑比赛里也会这么说。
接著,我把原本是舞台上杂役对外郎卖说的台词稍微改编:
「坊间颇受好评的绕口令,说来听听吧!」
一旁的蜻蜓低声说:「不错嘛。」嗯,如果只是朗诵台词,我是没问题……可是到了舞台上就会变成呆头演员……
阿久津听到我的台词便站到舞台中央,环顾观众席──也就是我们和戏剧社社员。
「既然如此,承蒙许可,且让我先说明故事来历──」
站在舞台上的已经不是阿久津。
那家伙已经成为外郎卖,所以他不会紧张。我不禁深刻体认到,这种对一件事深信不疑的态度正是阿久津的武器。
「在下师父,在场诸君或也曾听闻。从江户出发,往上方二十里,经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栏杆桥虎屋藤右卫门,现今已剃发,法号圆斋。」
我听到戏剧社有人说「根本就不快嘛」。没错,这边只是普通速度。因为还没有到绕口令的部分,所以不需要说得快。
「自始炫耀家名,不知者听之正如囫囵吞胡椒,亦如白川夜船不见景。」
阿久津把小道具的药瓶放在左手。
「且食一粒,披露药效。先取一粒药置于舌上,吞入腹中,则难以言喻,心胃肺肝顿时爽健,薰风自咽喉吹来,口中若生凉风。」
阿久津要表演的,自始至终都是戏剧「外郎卖」,这和播报员或配音员练习用的「外郎卖」绕口令不同。
「舌头一打转,纵有箭盾皆不可挡。来了来了,来啦来了,开始打转了,开始打转了~」
从这里开始是绕口令。
念长篇绕口令时,换气非常重要。我重看好几次成田屋的经典表演,想要研究到底是在哪里换气。另外,我也观察了扇子的使用方式、身体的方向、视线的方向等细节。
不过,我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阿久津。
阿久津看过几次DVD后说:「嗯,我知道了。」在场的蜻蜓问他:「你知道了什么?」但阿久津无法说明。他是彻底的感觉派,似乎很不擅长用言语说明自己看到、感受到的东西。
我当时也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懂了……不过,看样子他的确是懂了。
我让他看过「外郎卖」的戏剧之后,就出现变化,他的表现很明显地变好;等制作服装给他穿上,表现又变得更好。
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人!不过这种单纯就是他的长处。
绕口令进入佳境。
「哒啵哒啵章鱼乾,落地煮来食。煮来烤来不能食,有炉架铁网金熊童子,对抗石熊、石首、虎熊、虎鱚。其中东寺罗生门,有茨木童子持断臂五合栗,不离赖公跟前。鲫鱼金枣香菇已定,后段又出荞麦面、细面、乌龙面,愚钝小和尚。小柜下小桶小味噌,小持小杓小捞起。知晓后驰骋川崎、神奈川、程谷、户冢,艾灸烫穴,约过三里,又经藤泽、平冢,至大矶、小矶之宿,寅时出发,清晨赶路,带来相州小田原透顶香。此药无人不知。贫富贵贱群集处,花之江户花外郎。赏此花后心平气和。」
梨里学姊发出赞叹声。
小丸子也小声说:「……哇……」
教务主任几乎探出上半身,目不转睛地盯著阿久津的表演。绕口令是用听的,但戏剧却是用看的、用感受的。
「就连赤子婴孩亦无不知外郎药,评价顶呱呱蜗牛,伸触角,伸长枝,长出粗眉,手持杵臼研钵,砰砰锵锵,尽情欢乐。今日在场诸君啊──」
说到这里时,他拉长尾音,用扇子绕著观众席指了一圈。阿久津的喉咙强韧又柔软,即使使用假音,也不会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
「在下竭尽气力,务必奉送、务必贩售,东方世界医药龙头,药师如来也见证,呵呵!」
在这里放慢了速度。虽然说得很流畅,但没有必要赶时间。接下来就看他如何作结。
「敬问,要买~外郎吗~~~~」
声音越拉越长。
阿久津的声音不断延伸,回荡在礼堂的地下室。教务主任站起来,兴奋地拍脸。我不禁想说,如果阿久津有屋号,这个人一定会大喊屋号吧……
「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
教务主任旁边的加贺屋学长也把手举高鼓掌。戏剧社的人基于礼貌,当然也替敌对的阿久津拍手。只有雾湖学姊仍旧垂著双手──看著芳学姊。
芳学姊也看著雾湖学姊,两人好像在以视线对话……会不会是我多心?
拿著马表负责计时的学生跑向教务主任,他是在替两人的表演计时。教务主任露出为难的表情,和加贺屋委员长不知在讨论什么。
「……我们的时间比较长。」
花满学长这么说,我也点头。阿久津花费的时间绝对比较久。这是当然的,因为阿久津是在演戏。
梨里学姊分析:「所以教务主任才会伤脑筋吧?以戏剧来说,是阿久津表演得比较好;可是如果是比绕口令,只要说得快速正确即可……」
这时阿久津回来了,兴冲冲地问:「怎样?我的『外郎卖』表现得如何?很棒吧?我几乎都没说错,声音应该也很宏亮!我真的太棒了吧?太神了吧?」
「吵死了!」
小丸子打了阿久津的后脑杓。不过因为两人身高相差很多,她得稍微跳起来才能打到。阿久津边喊「好痛」边摸摸后脑杓,终于发现到我们面露严肃的表情。
「……咦?一定是我赢吧……?」
蜻蜓冷静地说:「问题是判定基准。是看重速度,还是演技。」我也点头。
议论纷纷的声音扩散开来,戏剧社也有各种意见:「我们的速度比较快吧?」「可是缓急比较分明的是……」「不是看时间决定吗?」「只用这项评断标准适当吗……」
加贺屋委员长说:「两位社长请过来。」
我站了起来,和雾湖学姊来到评审座位前方的长桌前。
教务主任看看我们,摸著宽额头说:
「这次的评审很困难。念绕口令的技术是戏剧社取胜,但是做为戏剧台词的表现,则以歌舞伎同好会占上风。早知道一开始就应该设定精确的判定基准……」
加贺委员长赞美我们:「两边都太厉害了。说真的,我也很惊讶。戏剧社自然不用说,但没想到歌舞伎同好会才刚成立就有这么好的表现。」
「谢谢。那个……可以请你们考量到我们刚成立这点,给我们多一点分数……」
「那可不行!」他以开朗的笑容拒绝我取巧的要求。
教务主任说:「坪山同学,乾脆这次算平手吧?」
雾湖学姊闻言,不满地说:「平手?那就失去意义了。这场比赛是为了争取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才举办的。」
「关于使用权,可以再好好商谈……」
「正是因为靠商谈无法解决,才会做这种事!」
哇……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平时态度冷酷的雾湖学姊难得拉高嗓门。站在教务主任后方的芳学姊也挑起眉毛。
「请你们做出明确的决定!到底是哪边获胜?戏剧社和歌舞伎同好会,谁的『外郎卖』比较好?」
「这、这个……我说过了,很难决定……」
教务主任面对雾湖学姊的气势也显得不知所措。戏剧社社员们看到社长勇猛的表现,同样议论纷纷。
「如果不做出决定,会造成我们很大的困扰!」
「呃,雾湖,话虽然是这么说……」
「加贺屋,你先闭嘴!」
雾湖瞪了一眼,加贺屋委员长便闭上嘴巴。
「请你们现在就做出明确的决定,戏剧社不想要再为歌舞伎同好会烦心。光是芳离开,就已经造成很大的损失,竟然还要抢走我们的后台!」
雾湖学姊晃动著双马尾,忿忿不平地说。芳学姊回道:
「我没有离开唷,是同时参加两个社团。」
「如果不同意让你同时参加两个社团,你大概会退出戏剧社吧?」
「嗯~这就不确定了。」
「总之!这种事不可能靠谈判解决!因为不会得到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论,所以必须由评审决定才行!这不就是你们的工作吗?」
雾湖学姊重重拍打长桌。加贺屋委员长安抚她「冷、冷静点」。
「教务主任,怎么办?」
「加、加贺屋同学,你觉得应该是哪边获胜?」
「我只能说,平分秋色……」
「对吧?我也是越思考越难以决定……」
「唉,真是的!」
雾湖学姊又发出怒吼,让教务主任吓得缩起身子。
「那就不要用想的!用感觉、用心来决定!你们还想再看一次的是哪一边的『外郎卖』?那就代表那一边比较优秀吧?」
──想要再看一次的「外郎卖」。
雾湖学姊是这么说的。
教务主任的表情突然出现些微变化。他张开嘴巴欲言又止,然后以有些悲哀的表情注视著雾湖学姊说:
「这个答案……已经出来了。我想要再看一次的是歌舞伎同好会的表演。」
「……」
雾湖学姊没有回答,而是保持沉默地转向加贺屋委员长。加贺屋委员长也像是下定决心,回答:「我也一样。」
礼堂地下室陷入一片沉寂。
胜负无法决定,两边平分秋色,但是,他们想要再看一次的──是阿久津的「外郎卖」,两人都这么说。
雾湖学姊气势凌人地转身。
双马尾随之晃动。
她的个子虽小,却跨著大步伐,快步走到社员们面前说:
「大家回去吧,结论已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