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幕

天空很晴朗。

芳把上半身往后仰,望著天空。今天是晴朗的秋日。能在这么好的天气迎接文化祭,实在很幸运──即使这两天她会忙到不可开交。

她在早晨六点半走出家门,七点就到学校。

这时校园里的学生还很少,不过已经可以看到几个早到的身影。有人在制作招牌,有人在布置教室。芳看著努力到最后一刻的学生,走向某个地点。她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在那里。

她打开沉重的隔音门。

看,果然猜对了。礼堂的舞台上,还没有放置任何布景的木板地面──站在正中央的是雾湖。她应该发觉到芳走进来,但仍无言地凝视著观众席。

「上午是啦啦队吗?」

芳沿著通道直线走向舞台,开口询问。雾湖没有改变表情,瞥了芳一眼回答「对」。

「十点开始是啦啦队,十二点开始是辩论社,一点半开始是戏剧社的准备时间,三点开演。到时候会很忙,不过今天和你没有关系。」

「嗯,我今天会在歌舞伎同好会努力……虽然直到最后一刻都有很多问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

阿久津在那之后就没有出现在社团。

根据亲自拜访阿久津家的来栖的说法,原因似乎是家庭问题。关于阿久津的事,大家一致同意听从来栖的处置。来栖这个男生很奇妙。他的年纪比芳小,个性不是特别强硬,也没有杰出的领导能力;在智力方面,蜻蜓的脑袋应该比他要好。

不过,大家都听来栖的话。

只要来栖开口,就会令人想要照著他的说法试试看。

大概是因为来栖比谁都要珍惜歌舞伎同好会吧。来栖很喜欢歌舞伎,所以对他来说,愿意一起演出歌舞伎的伙伴是最重要的,而且,他总是为此全力以赴。

雾湖说:「希望歌舞伎同好会的公演失败。」

芳笑著说:「你又说这种话。」

「希望大家都说错台词,在舞台上跌倒,大道具也倒塌。」

雾湖用平板的语调说话,缓缓走在舞台上。芳注意到她没有穿鞋子。雾湖用穿著袜子的脚一步步地走,像在确认木板上的凹凸。

芳和雾湖从国中时代就认识。

芳刚升上国中时,二年级的雾湖来邀她参加戏剧社。当时国中部的戏剧社几乎已快要倒社,三年级的社员人数挂零。让戏剧社重生的是雾湖。虽然芳宛若宝冢明星的容貌吸引了众多女生,不过,写出发挥芳的特色的剧本、担任导演,并管理逐渐增加的戏剧社社员,全都是雾湖的功劳。

「雾湖学姊,你总是在骂人。」

芳爬上连结观众席与舞台的可拆卸式阶梯说道。

「负责骂人、负责摆出严厉的态度,你总是扮演这样的角色。」

她站上舞台,眺望无人的观众席。

芳进入戏剧社之后成为明星,升上高中后,她的人气更加上涨。老实说,她受欢迎的程度连自己都感到困扰。人气明星是芳的角色,也是工作。

芳之所以能够安于这样的角色,是因为雾湖也扮演了不讨好的角色

「上次的比赛也是。『外郎卖』是歌舞伎的剧目,你应该知道不能只顾著要说得快。可是,你没有对矢根提出这样的建议。」

「我以为她自己会察觉到。」

「骗人。」芳苦笑。「我知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计画中。」

雾湖在委员会坚决反对歌舞伎同好会提出的要求,主张戏剧社绝对不让出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见来栖不肯放弃,她就提出两社团比赛一决胜负的方案。比赛内容是「外郎卖」……

「当我决定要同时参加歌舞伎同好会之后,社团内的不满情绪升高,甚至有人很明显地表现出对于歌舞伎同好会的敌意,还有人抓著我泪眼汪汪地哭诉。」

也因此,芳的立场变得很尴尬。社团内的气氛变差,不满逐渐增温。

「这种情况真的很难化解。并没有谁是坏人,气氛却变得好像有人是坏人。文化祭公演的细节决定之后,也很难凝聚大家……所以,你才想要划清界线。」

什么样的界线?

戏剧社才是文化祭的重点、全校的核心,任何人都不得阻挠──当然不是这样的界线。雾湖是个聪明的人,再加上生长在武道家的家庭,因此正义感格外强烈。所以她非常清楚,歌舞伎同好会和戏剧社具有同等权利;甚至因为身为后起的弱小社团,更应该受到适当的照顾。

「但即使这样对社员说明,大家也不会乖乖接受。这样讲有点不客气,不过现在的戏剧社感觉有一点自视菁英的骄气,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所以,你才会提议用『外郎卖』来比赛。你选了对歌舞伎同好会有利的题材,而且假装没注意到矢根误以为『这是绕口令的比赛,只要说得快就行』的想法。」

结果,担任评审的教务主任和加贺屋委员长认为双方平分秋色。

以绕口令来说,是戏剧社获胜;以戏中的台词来说,是歌舞伎同好会获胜,所以他们无法判定胜负。

「这时候你就使出杀手锏:想要再看一次的是哪一边的表演……是你问了这个问题吧?教务主任说是歌舞伎同好会。也就是说,他觉得阿久津的表演比较有趣、比较愉快,所以想要再看一次。」

对于舞台演出者来说,非常理解在这里没有获选的意思……戏剧社所有人都明白。

他们输了。

他们输给新成立的歌舞伎同好会。

他们应该也了解到其中的理由。

站在评审席后方的芳看得很清楚,戏剧社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著阿久津的「外郎卖」。他们连眨眼的次数都减少,看得聚精会神。

「……我们也有可能会赢。那样也很好。大家一起练过『外郎卖』之后,能藉由胜利团结在一起。」

「可是,还是输了。」

「有时候,输了反而比较好。事实上,我们在那之后稍微变得谦虚一点,更加努力练习。还有……」

雾湖没有继续说下去,芳替她说完:「他们发觉到没有我在的戏剧的意义。过去『浅葱芳和其他社员』这样的结构其实很奇怪。」

类似宝冢剧团、华丽而受欢迎的戏剧虽然不坏,但大家也发现到,高中戏剧原本的形式同样很有趣。剧本不同,就可以让更多演员有更多戏分,即使不擅长歌舞也能参加演出。

「也就是说,根据你的作战计画,不论结果如何都能得到某些好处。」

「因为我的脑筋很好。」

雾湖在舞台上绕了一圈,刚好回到芳的面前。

芳看雾湖骄傲地抬起下巴的模样,苦笑著说:

「可是,你却得扮演坏人。」

「这点没什么问题。」

「也有人在说,都是因为社长提议那种比赛内容,才被迫把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让给歌舞伎同好会。」

「当然会有人这么说吧,我不介意。」

「雾湖学姊,你真是个大人。」

「我是小孩子,连投票的权利都没有。」

雾湖把脸别开,走下舞台。

芳没有看过雾湖站上舞台正式演戏。她是导演兼舞台监督,也就是和来栖相同的立场。

芳认识来栖之后,一直有种既视感。

她觉得自己以前看过跟来栖很像的人,直到最近才想到那是谁,忍不住笑了。

来栖很像现在已经完全像个大人的雾湖国二的样子。

她当时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想法,试图邀请芳进入戏剧社。

她为了振兴当时弱小的国中戏剧社,尝试了各种手段。

当时的雾湖和现在的来栖很像。

从那之后经过四年。

女生经过四年,不论外表或内在都会变化很多。要找到现在的雾湖和来栖的共通点很难。来栖是个活力充沛、像只小狗到处乱跑的男生,雾湖则像是从围墙上睥睨猎物的猫。

但他们还是有共通点。雾湖很喜欢舞台剧,来栖很喜欢歌舞伎。两人都强烈希望能够和伙伴分享自己的乐趣。

雾湖从观众席抬头看著芳说:「明天你得专心参加戏剧社的演出。」

芳露出微笑,一口答应:「那当然。」雾湖听了便转过身,背对芳离去。她走过一半的通道,往后瞥了一眼。

「……歌舞伎同好会没问题吧?有我们戏剧社的明星在,如果演出水准太低的戏,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啊,原来她还满关心的──芳心想,接著愉快而老实地回答:

「这我就不知道了。」

*

文化祭首日。

歌舞伎同好会正式公演日。

早上七点半,在床上。

阿久津新蜷缩起身体,整个人埋在棉被中,闭上眼睛摀住耳朵。他遮蔽外界的声音和光线,连呼吸都尽量压抑。

他希望能够加快时间流逝的速度。

如果数到三离开棉被,已经变成另外一天,不知该有多好?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不用再想些有的没的。他确定会成为没去参加文化祭公演的叛徒,再也无法参加歌舞伎同好会。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不论如何懊悔都来不及。

「……可恶……」

棉被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现实世界里,数到三只有经过三秒。即使慢慢数,也才经过五秒而已。

所以他才会想太多,因为还来得及才苦恼。不,或许已经没有人在等他了,他们已经找到替角。不过……这样真的好吗?不演和尚吉三也没关系吗?

如果她没有出现就好了。

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回国,就没问题……真糟糕,怎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回来?

小时候,他很喜欢学习歌舞伎。不论是舞蹈或三味线,他从来没有厌倦过。因为喜欢,所以学得很快;因为学得很快,所以受到夸奖,让他更喜欢练习。母亲的指导非常严格,有时候还会把他弄哭,可是其他大人都很温柔。

──叔叔,是这样吗?

──没错没错,新仔真厉害。腰可以再放低一点。

──这样?

──嗯,很棒……喂,新仔,练习会不会很辛苦?你不想在外面跟朋友玩吗?

来指导他的大人常常这样问他,他每次都回答:

──不会,我比较喜欢练歌舞伎。

这时对方会露出类似放弃……或是怜悯的微笑说:「那就好。」

直到最近,他才想起那些大人复杂的表情。

他们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还有,他们是谁?为什么突然不来了?想必是母亲叫他们不要来的……那么,一开始母亲为什么要让自己学习歌舞伎?

──我可以变成跟爸爸一样的演员吗?

他曾经问过母亲。那是上小学之前的事。当时阿久津连自己父亲的长相都不知道,只相信他是歌舞伎演员。

听到阿久津的问题,母亲眯著眼睛说:

──只要努力精进,一定可以。

──那我一定要金近……什么是「金近」?

母亲听他这么问,发出清脆的笑声紧紧抱住他。当时的母亲虽然严格,却很温柔,长得又美,是阿久津自豪的母亲。

但那些话都是谎言。

那个女人骗了阿久津。说什么他父亲是歌舞伎演员!他拥有演员的血统!其实,阿久津的父亲是个没没无闻、年轻时就病死的现代剧演员。他看过父亲的照片,照片中的笑脸的确跟自己有点像,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他忍不住掉下眼泪。即使不是歌舞伎演员也没关系,他很想要见到父亲。

对于母亲,他则感到愤怒。

为什么要骗他?

她起先即使说谎都要让阿久津学习歌舞伎,而且不知为何还要偷偷摸摸地练习,可是,突然间又剥夺了一切。剥夺之后,自己找到新的男人跑去美国,然后这时候才出现,说什么:「你还在练习歌舞伎?我好高兴。」这到底算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根本乱七八糟,一点逻辑都没有。

阿久津好不容易快要忘记往事。

他原本快要忘记过去讨厌的事情……只轻轻捞起歌舞伎愉快的回忆,和新的朋友一起站上舞台。

如果母亲别回来就好了。

如果那个女人不来看文化祭,他就能站上舞台。

他可以和被剥夺最爱的歌舞伎而伤心哭泣的小六之后的那几年诀别,可以相信现在比以前更重要。

但是,如果母亲在场就没办法。只要想到母亲在观众席看他演戏……他就会被拖回过去的泥沼里。

所以,他才去要求她不要来。

他知道母亲住宿的地点,跑去饭店找她。他在大厅找到母亲,上前对她说:

──你不要来文化祭。如果你要来,我就不上台。

──啥?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来看我,我会气到没办法演戏。所以我叫你不要来!

──这孩子怎么搞的!竟敢命令母亲!

母亲明明是大阪出身,却像江户人一样易怒。接下来就不是谈判,而是争吵。母亲再婚的对象吉姆出现后,就连完全无关的……那个老人叫什么?白银屋什么的……总之是了不起的歌舞伎演员也出现了。

而且他的孙子是那个蛯原。

最后,阿久津没能和母亲好好谈话便离开饭店。

母亲今天大概会去学校吧?那女人才不在意儿子的心情。基本上,她的个性非常强硬,任何事都得依照她的心意。所以,在她简直像变了个人似地封闭自己的那一年,阿久津格外害怕。他当时觉得再这样下去,母亲搞不好会死掉。

「……啧,到头来,那个人即使被杀都不会死吧。」

阿久津在棉被里翻了个身,喃喃自语。他按下一起带进棉被里的手机首页按钮,看到时间才经过五分钟左右。

咚咚……有人敲门,他听见祖母呼唤:

「新,丸子来找你。」

丸子?她来了?

阿久津正感到困惑,就听到外面的对话:「他一直关在房间里。」「啊,没关系,我在这里跟他说话就行了。」哇,阿妈,你竟然让那家伙进家门……阿久津忍不住从棉被探出头,注视房门。丸子此刻站在门外──老是不客气地打他的后脑杓、从小就认识的那个圆圆的女生。

「阿久津。」

他听到丸子的声音。

「先说好,是来栖拜托我来,我才来的……真是的!这么忙的日子还要我跑一趟,实在很麻烦。」

劈头就是抱怨,就某种意义来说很符合丸子的作风。阿久津像只乌龟,只从棉被探出头,朝著门口龇牙咧嘴。

反正一定是来叫他去学校。

丸子是来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快点去学校参加公演。

不过他办不到。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会造成大家的困扰,但他绝对办不到。

如果站上今天的舞台,等于原谅了母亲。

阿久津无法拋开这个想法。从旁人眼中看来或许是无谓的争执,但这是阿久津的坚持。如果他这次妥协,当时的自己未免太可怜──那个只能被玩弄、无力反抗的幼小自己太可怜了。

他没有父亲,甚至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

母亲则封闭心灵,躺在床上。

他还被禁止接触最爱的歌舞伎。

「反正你一定觉得自己很可怜吧?」

他听到丸子的话,不禁吓了一跳。

「你又回到国中那时候,有够烦的!」

「吵、吵死了!」

糟糕,他忍不住回嘴。

从以前就是这样。从小学开始,丸子说话总是很恶毒,动不动就挑他的毛病。

「你国一那时候超级阴沉的。因为太阴沉了,我还以为连你的脚印都会发霉。」

「有什么办法!当时家里有状况!」

「每个家庭都会有状况,大家各自怀抱著烦恼,可是,还是会告诉自己『这就是人生』,接受现实活下去。别在那里找藉口。基本上,你的中二病拖太久了。直到十六岁还吵著说:『妈妈要来,我就不参加文化祭公演!』唉~好丢脸,丢脸到我都快死掉了。我快窒息了,给我氧气筒!」

「你、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她不是来替歌舞伎同好会劝阿久津去学校,而是来骂他的吗?说这些话只会让他更不想去学校。

「干什么……啊,我想到了。都是因为你太丢脸,害我差点忘记要转告你什么。」

转告?是谁要她来转告的?

「来栖要我转告你──真是的,不要把我当成跑腿使唤啦。」

看,果然没错。一定是要转告他,叫他去学校──阿久津用鼻子哼了一声。来栖不是说过吗?他喜欢阿久津演的和尚。而且歌舞伎同好会的人数本来就很少,应该不容易找到替角。

「呃~『阿久津,早安,你的想法仍旧没有改变吗?』」

怎么办?

阿久津离开被窝站起来,暗自思索。

要不要参加演出?要原谅母亲吗?可是这样不就等于是扭曲了自己的信念?

「『我想你也知道,今天是正式公演的日子。』」

他看看挂在墙上的制服。河内山学院平常可以穿便服上学,不过在文化祭的这两天,必须穿著有校徽的外套。

要不要穿上它去学校,登上舞台?

为了来栖?

为了歌舞伎同好会?

「『很遗憾到最后你的想法仍旧没有改变,不过,这世上本来就无法事事顺心,我决定请数马当你的替角。』」

……咦?

阿久津的视线从制服转移到门口。

丸子隔著门板淡淡地念出来栖给他的留言。

「『他演起来比我好太多了。虽然跟学长姊对戏的次数很少,不过应该不会有问题。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这样,在此跟你报告一下。』」

丸子最后鲁莽地说:「结束!」

什么?结束?说完了?

转告的内容只有这些?

「啊,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去学校,做最后的服装确认。我今天真的很忙,跟同人志贩售会一样忙,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脚步声匆匆离开门口,她似乎不打算等阿久

津回应来栖的留言,转眼间就走下楼梯,向阿久津的祖母打招呼说:「打扰了~」

报告……?

由数马……担任替角?

数马能演吗?不,就算不能演也得演吧?由数马来演,的确比来栖好一些。来栖那家伙的演技逊毙了。不过这样一来,太郎右卫门的角色怎么办?要由谁来演?

……跟自己无关。

阿久津重重坐在床上。

这一切已经和他无关,反正他不会站上舞台。

他想到礼堂地下室,那个空无一物、徒有面积的空间。

来栖曾兴致勃勃地说要在那里搭建舞台,要把平台组合起来当成花道,还说要制作小型的定式幕(注14:◆ 以三色布缝合而成的歌舞伎舞台帷幕。)。丸子噘起嘴说:「反正是叫我做吧?」来栖便笑著膜拜丸子。背景怎么办?竖起板子,上面贴白布,然后把影像投射在白布上。另外也得制作河川才行,登势要掉进河里。可以用浅葱色的布做出波动的动作,象徵河川……

大家想了很多点子,共同讨论。

对阿久津来说,这是全新的经验。他小时候练习歌舞伎时总是一个人,从来不曾站上真正的舞台。

社福中心的小型舞台,是阿久津第一次真正站上舞台。

他一开始对歌舞伎相关的社团嗤之以鼻。

无聊,愚蠢,基本上那些家伙根本不会演歌舞伎。

他虽然这么想,还是跑去偷看。

当时他们在练《三人吉三》,感觉非常快乐,令他感到很懊悔。如果他们再邀请他,他就打算答应参加。可是,他们迟迟没有再来找他,让他忿忿不平……不过他最后还是临时站上舞台,而且顺势加入歌舞伎同好会。

自己一个人演歌舞伎也很快乐。

不过和伙伴一起演,乐趣更是无穷。他变得非常投入。

花满学长虽然身材高大,舞蹈动作却超乎想像地流畅优美。芳学姊端正的容貌、背台词的记忆力和舞台魅力都是专业等级的。梨里学姊个性率真,能很快吸收新事物。数马个子虽小,不过动作很俐落。

丸子制作的服装真的很惊人。她虽然又宅又矮又戴眼镜,不过只有这一点值得尊敬。顺带一提,关于肥胖这点,阿久津觉得没有她本人自称的那么严重。至于蜻蜓,老实说阿久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能够凭一台电脑做出各种东西,因此一定是很厉害的角色。蜻蜓平时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感觉也很厉害。阿久津暗自觉得蜻蜓这样很酷,不过这是秘密。

最后是小黑──来栖黑悟。

他说他很喜欢歌舞伎,可是不想要自己站上舞台。对阿久津来说,这点很不可思议。那家伙的脑袋究竟装了什么?他总是想出很奇怪的点子──虽然奇怪,不过很有趣。他似乎并不特别聪明,也没有领导能力,可是大家都愿意听他的话,就连丸子都不吝惜替他出力。

真是怪胎。

……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都是怪胎。

以后一定不会再碰到像他们那样的人。能和这群人一起演出歌舞伎的时间只有现在──短暂的高中生活期间。

但是,和尚吉三这个角色却要让给别人。

真的没关系吗?那不是自己的角色吗?

不是为了歌舞伎同好会,跟母亲或往事也无关。

自己究竟怎么想?不用为了自己去演吗?真的不会后悔吗?几十年后,变成欧吉桑时,难道不会为了当时没上台而后悔?不,姑且不论未来如何,现在呢?现在的自己究竟怎么想?实际上想要怎么做?

难道不想站上舞台吗?

不想奔驰在花道上吗?

*

好痛。

身体好痛,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呼喊:「过劳!」简单地说,就是肌肉酸痛。肌肉如果有组织工会,我一定会被告吧──此刻我的状况就是这么凄惨。

昨天和前天的准备工作非常艰苦。

蜻蜓提出的舞台设计方案完成度极高,需要用上我们所有时间、材料和人力,也因此工作非常艰辛。我身为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不能示弱,因此拚命工作。

礼堂地下室是没有高低差的空间,大概比一座篮球场还大一些。

我们必须在这里建造舞台,做法是将木制平台排列在一起,而这些平台基本上得一个人搬运。每个平台重量约十五公斤。

如果像蜻蜓那样个子很高,或许还比较轻松,但我是个矮子,所以非常辛苦。不仅如此,还得把平台放置在类似箱子、名叫「箱马」的道具上提升高度。这项工作也很困难,要对准箱马和平台没那么容易。我们光是搭建这座基本舞台就累瘫了。

另外也得竖起板子,吊起翼幕。

当定式幕装上去的时候,我相当感动。因为我的坚持,舞台布幕采用的不是垂幕,而是在吊杆上挂起往左右拉的幕。那看上去很像大窗帘,使用吊环勾在吊杆上,幸亏这里原本就有吊杆。根据远见老师的说法,以前曾有社团在礼堂地下室举办活动。

我的手臂和肩膀贴满酸痛贴布,浑身散发著薄荷醇的气味,独自待在社办。

看看手表,此刻是上午九点五分。

文化祭十点开始。

我们的公演时间虽然是下午,不过为了宣传,必须先换上服装在校内发传单。也就是说,演员现在就必须开始化妆。我们的准备室在平常的社办,服装在昨天就已经备齐。大家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传单堆叠在长桌上。

这些传单是由蜻蜓和小丸子合力制作,做得很棒。

《三人吉三巴白浪》的标题采用勘亭流字体的大字,下面印著「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歌舞伎同好会」。

勘亭流是歌舞伎看板上那种黑压压、笔画间没有空隙的字体。之所以采用这种没有空隙的字体,据说是为了讨吉利,希望剧场能塞满客人。歌舞伎业界似乎动不动就喜欢讨吉利,比如说,日文里公演的最后一天叫「千秋乐」,在歌舞伎界会写成「千龝乐」,这是因为「秋」这个字有「火」。江户时代火灾频繁,因此嫌恶「火」而改用旧字。这也是一种讨吉利的做法。

传单设计的基调是脸谱。

我本来在「筋隈」与「二本隈」(注15:◆ 「筋隈」是以红色颜料夸张地描绘脸部肌肉的脸谱,「二本隈」则是以红色颜料画出从眼尾和眉尾各往上延伸的妆容。)两种脸谱间犹豫,不过这次采用简单的二本隈。这是松王丸的脸谱。虽然是参考照片设计的,不过模特儿是芳学姊。这当然是要借用芳学姊的人气。事实上,这次上演的《三人吉三》并没有画脸谱的角色,不过因为脸谱是具有代表性的「歌舞伎元素」,因此纳入传单设计中,不需要想得太复杂。

传单中央是脸谱的照片,然后在空白处印上演员和幕后人员姓名,屋号当然也放上去了。工作人员当中,小丸子是「蛇之目屋丸」,蜻蜓是「TOMBOW」……他喃喃地说:「这好像铅笔的牌子。」传单背后是《三人吉三》故事的简单说明。虽然很多人大概不会阅读说明,不过也没关系。

「小黑。」

第二个到达社办的人一手拿著熨斗。

「早安,小丸子。」

「早安。那家伙没有来参加班会。」

听到她的报告,我笑著发出「嗯~」的沉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已经帮你转告他,像是替角的事。」

「嗯,谢谢。」

「不过我没有温柔地转达。我没有必要对那个笨蛋温柔。」

小丸子依旧不改毒舌风格,不过她首先以熨斗烫的就是和尚吉三的半缠。

「早安~」

「Good morning。」

「早!」

花满学长、梨里学姊和数马都来了。我很少看到所有人都穿上制服,感觉有些稀奇。依照文化祭的规定,学生只需穿著制服外套,可是穿著制服外套时,底下也穿制服会比较有型。

「终于要上场了,我好紧张喔。阿久津……还是没来?」

「哎呀呀,不过还有时间啦。」

「可是,梨里学姊,我们得开始化妆更衣了。」

花满学长说:「先换上浴衣吧,假发师会在九点半过来。」

梨里学姊听了,便走向隔间板后方。那边是女生更衣的空间,男生则找个适当的角落更衣。我们必须先换成浴衣,否则如果穿著由头上套下来的T恤,化妆后会很难脱掉;如果又戴了假发,只能把T恤剪掉了……

这次的假发师和化妆师是由花满学长的妈妈帮忙安排。假发师称为「床山」,会替我们戴上日本发型的假发,化妆师则称作「颜师」。在日本舞踊界,碰到成果发表会等活动就会请这样的业者。很感谢的是,他们都愿意给学生优惠。

「早安。」

芳学姊优雅地走入社办,身上已经换好浴衣。

「早安。你已经换好了?」

「嗯。我今天早上很早来,实在太闲了。唉,总算要正式公演。」

芳学姊手拿铝箔包装的咖啡牛奶吸著,完全没有兴奋或紧张的

迹象。

小丸子问:「芳学姊,你在上台前都不会紧张吗?」

她很悠闲地回答:「当然会啰。不过我现在不会紧张。现在就开始紧张太累了,我打算等到最后一刻再开始紧张。」

芳学姊笑咪咪地解释,不过紧张的心情真的能那样控制吗?我即使不用上台,都已经心跳加快。

芳学姊问:「咦?远见老师呢?」

我回答:「在洗手间。他比我先到社办,可是去洗手间之后就没有回来。他好像非常紧张……」

「没……没错……」

远见老师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社办门口,左手按著腹部,用幽灵般的步伐走进来。

「咦?老师,你怎么了?」

换上细条纹浴衣的花满学长问。

「我的胃……从前天就不舒服……」

「真的?会不会是幽门罗杆菌?最好去医院检查看看,有问题就要根治喔。」

花满学长歪著头提出建议,不过老师胃痛的原因非常清楚──就是压力。如果阿久津不出现,老师就得扮演太郎右卫门。这件事似乎非常为难他。

「我没有……告诉过你们……」

远见老师谈起遥远的悲惨回忆。

「小学……应该是三年级吧。班上表演了一场满有规模的戏……那是在家长参观日……」

根据老师的说法,那是一出很新潮的戏。

「从前有一只赤鬼,在母亲死后被继母和姐姐欺负……他很想参加王子主办的舞会,却不被允许……」

「什么?赤鬼?」

「于是,他的好友青鬼帮他想了个方法。青鬼故意去欺负森林里魔法最高明的狐狸阿权,然后让赤鬼去救它。狐狸阿权为了报答赤鬼,用魔法替他变出礼服和鞋子。可是,当赤鬼得知魔法在十二点便会解除,就在十二点来临的前一刻,用猎枪把狐狸阿权……」

「等、等一下,老师,这故事太前卫了!好像把《小狐狸阿权》、《哭泣的赤鬼》、《灰姑娘》等故事混杂在一起,产生奇怪的化学变化。」

我同意小丸子的说法。基本上,这样的剧本没有著作权的问题吗?

「没错。我们也不太能理解,只是拚命记下台词。我好死不死,被分配到赤鬼的角色……因为太紧张,在正式演出的时候惊慌过度……」

老师停止说话。

这时演员们都已换好浴衣,围绕著老师。不在场的只有在另一间房间工作的蜻蜓,还有阿久津。老师环顾学生,说出冲击性的事实:「我、我吐了……」闻言,梨里学姊发出「咿」的沙哑叫声。

「在那之后,我就极度排斥舞台,因为会回想起当时的恶梦……」

「老师……好可怜……」

「真的会造成心灵创伤……」

「发生那种事,一定会被取很难听的绰号,像是『呕吐鬼』之类的。」

「浅葱,你差点猜对了,是『呕吐太郎』……对不起,你们的顾问老师这么窝囊……」

我对沮丧的老师说:「不不不,没这回事。有老师在,我们都感到很可靠。虽然我也说不上来是如何可靠……不过,我相信老师绝对不会舍弃我们。」

「我怎么可能会舍弃你们……你们是我的学生……」

「老师……」

「可是,来栖……老师真的……不想上台……」

「我知道。」

我用力点头,接著说「你不用上台」。远见老师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前天和大家讨论到很晚才做出决定,很抱歉没有早点向老师报告。老师不用上台,所以也没有准备老师的服装。」

「咦?那……谁要演太郎右卫门?」

数马回答:「我来演。」

老师呆呆地环顾四周问:「阿久津来了吗?」

我回答:「没有,他还没来。」

「那……谁要演和尚……」

我正要向困惑不已的老师解释时,听到蜻蜓的声音:「喂。」他站在社办的门外,也就是走廊上。

「……这家伙在走廊上徘徊。」

他说著,抓著某人的衣领拉过来。那是──

「啊。」

「啊~」

「哎呀。」

「唉,总算来了。」

「太慢了,这个笨蛋!」

哪句台词是谁讲的,应该可以猜得出来吧?我最后喊「阿久津」。他仍旧被蜻蜓抓著衣领,表情又像生气、又像快哭出来、又像羞愧,满脸通红地说:

「我、我、我想……演和尚……」

「嗯。你先脱下制服。没有准备你的浴衣,你就打赤膊化妆吧。反正俗语说:『笨蛋不会感冒。』」

「咦……?」

「啊,我收到简讯,假发师已经到了,我去接他啰~」

「花满学长,拜托你了。喂,阿久津,你也快点准备。」

「……小黑,可是我……」

「啊啊啊啊啊,阿久津,你来了……真的太好了……真的真的真的……」

「老、老师?」

「阿久津,你也太晚来了!我本来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演和尚,吓死我了。记住台词和在舞台上说出台词毕竟有差。」

「数马,你不是要当替角……」

阿久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副惶恐的样子。我笑著对他说:

「对不起,我请小丸子转告你假的消息。不过,与其说是假的……其实,原本真的打算要这么做。如果你不来,就由数马当替角。」

「这……」

「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也认为找替角是理所当然的。」

芳学姊站在阿久津面前说道。

「因为,你太不负责任了。都快要正式公演,你竟然没有通知一声就消失。如果是在戏剧社,你早就被雾湖学姊切成碎片,拿去喂生物社养的六角恐龙。」

什么?生物社有养六角恐龙?虽然我对此很惊讶,不过这点先放一边。我也觉得芳学姊说得没错。照理说,我们应该舍弃阿久津,找别的演员来演;即使公演当天阿久津畏畏缩缩地出现,也应该骂他「现在才来做什么」,把他赶回去。

「可是,小黑坚持你一定会来。」

「……小黑?」

阿久津转向我。

干嘛啦!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真是的,我都觉得害臊了。

「因为我相信你。」

我对阿久津说话时,刻意稍稍抖动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家伙。我们一起练习了那么久……你不会背叛我们。你不是那种人……」

「小、小黑!」

阿久津的声音也在颤抖。他接近我,大大地张开双臂。

「阿久津!」

「小黑!」

热烈的友情拥抱……

「唔咕噗!」

当然不可能,谁会做那种事。

阿久津张开双臂,露出毫无防备的胸口,被我一拳揍过去。我没有打得很用力,只轻轻捶一下,不过因为打得突然,阿久津应该受到不小的打击。

「喀……哈……你、你干什么?」

阿久津按著胸口问我。

「你这个大笨蛋。」我刻意用关西腔骂他。「谁会相信你的人格啊。真是的,害大家操心,又造成困扰!拖到最后一刻才出现,你到底是胆小到什么地步?谁管你和你妈的事!都已经上高中了,不要只想著自己,要多为周围的人著想!」

芳学姊愉快地看著我们说:「哦哦,小黑生气了。」是的,我很生气。身为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我想我应该在这里好好教训他一顿。

「都是因为你,害老师快要胃溃疡了!」

「……这……可是……」

「没什么马可仕的!」

啊,不小心说出过时的双关语。梨里学姊歪著头问:「马可仕?」这是阿公以前常讲的句子,「没什么马可仕的」、「但是鸡蛋还鸭蛋」之类的。

我说:「阿久津,向大家道歉。」

所有人都围住阿久津──带假发师回来的花满学长、芳学姊、梨里学姊、蜻蜓、小丸子、数马,还有我。只有远见老师似乎有点担心,不过没有干涉,只是默默观望。一旁的假发师不明白发生什么状况,一脸茫然。

「可、可是……小黑之前也在正式演出前……」

「那是身体状况的问题,跟你不一样。」

听小丸子这么说,阿久津低下头。

过一会儿,阿久津又抬起头,然后很难堪地皱起眉头,再度把头压得低低的,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对不起。」如果是在运动社团气氛浓厚的戏剧社,雾湖学姊一定会喝斥他:「听不见!」

我和其他人面面相觑。

每个人的表情都像在说:「算了,真拿他没办法。」

毕竟他是阿久津、是约斐尔,内在只有小四生的程度。

花满学长叹一口气说:「没有下次了。」

芳学姊也笑著问:「没有忘记台词吧?」

「大、大家……真的对不……」

阿久津泪眼汪汪地抬起

头。话还没有说完,蜻蜓突然低声抱怨:「准备工作好辛苦……」

这一瞬间,所有人脑中都浮现这两天准备期间所做的苦工,脸上豁达、温和的表情突然产生变化。

「阿久津,你竟然偷懒!」

「准备工作超累的!」

「对、对不……啊……」

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左右轮流戳阿久津的肩膀。

「啊~我也是肌肉酸痛。我在戏剧社根本不用做劳力工作。」

「阿久津!你知道我现在身上贴了几张酸痛贴布吗?」

「好痛……对、对不……」

芳学姊用手刀朝阿久津的后脑杓砍下去,贴布超人数马也用膝盖踢他屁股。我这才发觉到,这间社办弥漫著强烈的清凉气味……

最后小丸子用力拉著阿久津的耳朵,在他耳边喊:

「事后的收拾工作,你要有做牛做马的心理准备!」

阿久津扭曲著脸喊:「我我我我我知道了!」反正没有人用力打他,受这点惩罚也是应该的。设置舞台真的很辛苦。

「好,大家开始准备吧!」

远见老师拍拍手提醒大家。他先前苍白的脸色已完全恢复正常,声音也变得很爽朗。阿久津的出现大概让他的压力烟消云散,胃痛也痊愈了吧。

被大家拳打脚踢、头发和制服变得凌乱的阿久津看著我。

「我说我相信你,有一部分是真的。」

我露出笑容对他说。

「你虽然一直犹豫不决,不过我相信,只要说出具体的替角人名,你一定会有所行动。因为你绝不可能忍受其他人抢走和尚吉三──也就是你的角色。」

「……你怎么知道?」

阿久津边脱下制服外套边问,不过我没有回答。如果我回答「因为你喜欢跟别人唱反调」,他一定又会闹别扭说「才没有」,所以我不会告诉他。

──因为你喜欢歌舞伎,喜欢到无法忍耐。

这一点我也不会告诉他。不用担心,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自己发觉。

「来栖,你也换衣服吧。」

「啊,对喔。」

小丸子这么对我说,我才想起来。我发传单的时候也得换上戏服。

「咦……小黑没有戏服吧?」

阿久津听到我们的对话,狐疑地问。他大概在想自己都已经来了,演员不是应该照原先的安排吗?没错,所以我不是演员。

我虽然不是演员,还是会上舞台。

而且我也有戏服。

对我来说,是最酷、最帅气的全黑服装。

*

「哦,不错嘛。」

远见将父亲带到礼堂地下室,父亲便露出顽童般的笑容。

常常有人对远见说,他长得很像父亲。远见客观上也这么认为,他老了之后大概会变成父亲那样的长相吧。不过同样的,也有人说他们完全不像,对于这点远见亦能客观地赞同。如果是比较个性而非长相,这对父子一点都不像。

父亲正藏自由豁达、不拘小节、落落大方。

他自己则慎重扎实、重视计画、神经质。

也因此,远见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展露父亲那般宛如顽童的笑容,所以他有一点憧憬那样的表情。两人的个性虽然相反,但他不讨厌父亲的个性,反而羡慕自己所没有的特点。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的个性像父亲那样,身为教师应该更能够让学生对他敞开心房。事实上,歌舞伎同好会的学生们都很仰慕远见的父亲,称他「正藏先生」。

「观众席很不错。前面那是『土间』吗?满有江户时代的剧场风格。」

「土间?」

「就是那块平坦的座垫座位。如果座垫座位区隔成四方形,就变成『枡席』。后面则摆了椅子。」

远见对东张西望的父亲说:

「这是不得已的做法。因为折叠椅的数量不够,来栖就说前半部铺座垫吧。」

「哦?他会不会是参考平成中村座或是金比罗歌舞伎之类的……定式幕也不错呢,还是往左右拉开的幕。」

「来栖好像很坚持这一点。上下式的垂幕不行吗?」

「笨蛋,当然不行。」

父亲骂「笨蛋」已经算是口头禅,或是某种发语词,所以远见并不在意。不过为什么不能用垂幕呢?

「因为垂幕是西式的吗?」

「也没这回事,江户时代便有使用垂幕的剧场,但那些剧场都是没有得到幕府许可的场地。只有获得官方许可的剧场才能使用定式幕,而且一定是往左右拉开的幕。」

「哦,原来有这种规定。」

「学生都知道,你身为老师怎么可以不知道?喂……你要去哪里?不要坐那么前面。」

远见原本想坐到前方的座垫座位,却被父亲阻止了。

「难得有机会,不会想要从更近的地方看戏吗?」

「坐那么前面,就不能喊『大向』了。要从远的地方喊才叫做『大向』。笨蛋!我们坐在最后面就行了。」

「哦……对。」

远见听从父亲的意见,坐在最后面的座位。

他看了看手表。他今天已经看过好几次手表。开演前三十分钟……由于场地才刚开放,几乎没有观众。负责带位的学生是远见班上的女生。除此之外,他们也请别的学生帮忙录影。这与其说是靠远见的人望,不如说是来栖找来的。

「连,你是顾问吧?不用帮忙吗?」

远见听父亲这么问,便回答:

「他们要求我当观众。不是从舞台侧边,而是从观众席看戏,然后老实说出感想。所以我得仔细看才行。」

「怪不得你的背挺得那么直。放轻松点吧,戏剧是娱乐用的。」

「是我的学生要演戏,我怎么可能放轻松……啊啊,我开始紧张了……胃又痛了……」

父亲斜眼看他,讪笑说:「真是胆小的家伙。」今天远见的父亲不是穿作务衣,而是正式的和服。远见已经很久没看过父亲穿上正式和服外套的模样。

「干什么?」

父亲似乎发现远见的视线,瞪他一眼。

「啊,没事,我只是觉得你今天特别打扮过。」

「唉,讨厌,所以说土包子真麻烦。看戏要打扮,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这是高中的文化祭……」

「对他们来说,这算是大舞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送酒到后台呢。」

「爸,这样会有问题的。」

「所以我买了可乐……对了,连,关于这张传单……」

父亲从怀里掏出远见事先给他的传单,将仔细折成四折的传单摊开,指著某一部分问:「这是什么意思?」上面是今天的时间表。

三人吉三巴白浪

第一部 下午三点开演

第二部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开演

「他们演的不是只有〈大川端庚申冢〉那一幕吗?那一幕应该只要三十分钟吧?为什么需要第二部?」

父亲会感到奇怪也很正常。这就是来栖这次想到的点子。

「开始演就知道了。他们跟我说,希望让你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看戏。」

「哦,这样啊。那就等著见识他们的本事吧。」

观众越来越多了。其中有很多女生,大概是因为浅葱芳会登台的关系。此外,或许因为高中生演歌舞伎很稀奇,也看到一些家长的身影。

「唔,美女!」

远见听到父亲这么说,便随著他的视线望过去。

果然有一位美丽的女性走入观众席,是四十岁左右的和服美女。她在座垫座位与椅子座位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坐在椅子座位的最前排,靠右侧的边边。

「银鼠色和服搭配葡萄花纹,真不错。」

「会不会是哪个学生的妈妈?」

他们正在讨论时,又有一名同样大约四十岁的女人走进来。她才刚进来就撞上最后排的折叠椅,发出很大的撞击声,连忙向远见等人道歉:「对、对不起。」

「没关系。」

这位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她出门时有多匆忙,一头长发披散,身上也只穿著牛仔裤和衬衫的便服。不过,这名女性是个身材高挑、大眼睛的美女。

父亲压低声音说:「……虽然是美女,可是黑眼圈好严重。」

的确,那张脸好像刚刚通宵熬夜过。或许因为如此,感觉格外强烈。她继续摇摇晃晃地走在通道上,坐在和服美女同一排另外一端的边边,也就是靠左边。

远见看了看手表,还剩下十七分钟。

观众越来越多,社福中心的老人也来了。远见很高兴地朝他们挥挥手,老人也挥手回应。他们占据前排的位子。放眼望去,目前有一半左右的观众是河内山学院的学生。

「竟然要演歌舞伎,好有意思喔~歌舞伎要做什么?」

「是不是喊『退下、退下』那个?」

「不是啦,是那个……摆出这种姿势虚张声势。」

一名女生张开手掌,模仿「亮相」的动作。远见很想告诉她,那不叫虚张声势,而

是「亮相」。上次来栖教他后,已经过了半年左右……短短的期间内发生了很多事。来栖好不容易募集到成员,同好会成立一事却差点遭否决。在社福中心第一次举办公演时,来栖因为中暑而昏倒──能够像这样在同好会成立的第一年就在文化祭演出,实在很难得。戏还没开始,远见就已有点想掉泪。

『今天很感谢各位莅临歌舞伎同好会的公演。在开演之前,有些事情希望大家帮忙。』

广播声响起,距离开演还剩十五分钟。

「喔,这不是梨里的声音吗?」

父亲露出笑容。率真而开朗的三轮山梨里似乎很得父亲欢心。

『首先,请各位关上手机。这里没有实施电波管制,如果有电话打来,手机会发出锵锵锵的铃声。这样一来,演员的心一定会碎掉。毕竟大家的修行都还不够。』

观众发出笑声。幽默的广播内容也是来栖的提议。这不是不正经,而是希望大家能够放轻松地享受戏剧。

『这次的公演分成两部,中间会有十五分钟的休息。如果要上洗手间,请一定要回来,不要直接离开。真的真的拜托大家要回来。』

她的恳求再度引起观众的笑声。接著,梨里又以流利的英文广播同样的内容。喂喂,这里只有日本人吧……远见正这么想,就看到一名大个子的白人男子走进来,坐在和服美女旁边。

远见又看了看时间。

啊啊,第一次铃声要响了。

他的心跳变得剧烈,忍不住按住胸口,身旁的父亲讶异地说:「又不是你要演!」

的确如此。先前他曾一度担心自己也得上台,但现在他不用站上舞台,却还是同样因为紧张而胃痛想吐。不,也许比自己要站上舞台更加紧张。

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自己的事。

远见更在意的是学生。

他非常担心他们的表现,以祈祷的心情等候第一次铃声响起。

*

这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这根本不是歌舞伎,不可能。

蛯原仁露出嫌恶的表情瞪著花道。

他原本不想来看歌舞伎同好会的演出。要不是那天晚上和祖父前往饭店时遇到阿久津,他一定会无视这场戏。但仁发觉到,祖父在隐瞒某件事──与其说是关于阿久津,不如说是关于阿久津的母亲。他非常在意这件事,因此才会来这里。

正如他所预期,阿久津的母亲也来了。

她今天同样穿著和服,旁边是那天介绍的外国人丈夫,名字好像是吉姆。仁从最后一排观察两人。阿久津母亲的表情似乎有些凝重,而她的老公看上去好像在安慰她。

不久之后,单调乏味的开演铃声响起,布幕拉开。

打从那时候,他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

背景不是「书割」(注16:◆ 在木板贴上布或纸,画上舞台背景。),而是在舞台后方的萤幕上投影出影像。这就算了,毕竟他们没有负责大道具的工作人员,这种做法也无可厚非。

但影像内容很奇怪。

他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会场。萤幕映出来的是喧闹的都会,霓虹灯闪烁的闹区……这是新宿?还是涩谷?总之是现代日本灯光刺眼的街道。

影像在移动,就好像人在走动时视野的移动。镜头穿过喧闹的大街,进入后巷;再走得更远,进入更小的巷子。夜晚的阴影逐渐变得浓黑,影像中出现河川。夜晚的河水黝黑,荡漾的水面反射路灯的光芒。随著镜头离开市区中心,掺杂摇滚乐与嘈杂声的背景音乐也变弱,他可以听出其中隐约掺杂著歌舞伎音乐〈昨夜梦见〉。

接著是月亮。朦胧的月亮。

三味线的声音传来,接著传来掀开「鸟屋」(注17:◆ 位于花道尽头的小房间,以布幕遮蔽入口。演员在此等候进入花道。)布幕的铃声。仁原本以为终于要变得像歌舞伎,但看到出现在花道上的人物,观众哄堂大笑。

看到那幅景象,仁完全笑不出来。

他只是呆呆看著登场人物──夜莺登势。不,这是登势吗?真的是登势没错吗?

花道上的登势停下脚步,这时的台词应该是:「昨夜遗留钱财者,虽夜黑仍历历在目,貌似家仆。」如今却变成……

「昨天把一大笔钱忘在店里的那个客人,不会有事吧?」

完全变成现代用语。

「那人看样子是上班族,总之得听命于人,希望他不会被上司骂成猪头。搞不好他会想不开去跳楼……没那么夸张吧?等等,搞不好真的有可能!因为那笔钱很多……有一百两!」

她用现代女孩的口气说完,还转向观众席解释:

「啊,你们就把一百两当作现在的一千万日币左右吧。」

观众再度发出笑声,但仁完全笑不出来,反而燃起熊熊怒火。

人物的造型太奇怪。演员的妆是歌舞伎风格,也就是涂白的脸和画得很小的红唇。另外也戴了假发,可是不是日本发型,而是接发。褐发盘得很高,就像那些俗称辣妹的女孩在头上盘得很夸张的发型。服装惨不忍睹,她穿著低俗的粉红色豹纹连身裙,外头罩著白色毛皮短大衣,头上披了蕾丝巾……那该不会是暗示登势披在头上的头巾吧?如果是,那也太糟糕。

这个角色已经不是夜莺登势,怎么看都像个酒家女。

仁正感到哑口无言时,轮到小姐吉三登场。

「那个~我想请问一下……」

观众再度哄堂大笑。

……无法忍受。

其他观众虽然在大笑,仁却无法忍受。这次出现的角色脸上画著女形的妆,不过发型是黑色长发的假发,头上绑著巨大的黑丝绒蝴蝶结,一身打扮包括黑色荷叶边连身裙、黑色蕾丝手套,加上黑色长靴。这种全身黑的装扮……好像叫萝莉塔风格?这身打扮穿在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高中男生身上,让人看了只想笑,怎么看都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妖。小姐吉三虽然是女装盗贼,但根据设定应该是以八百屋于七为原型,外表确实看起来像个女孩……怎么可以出现这样的小姐吉三!仔细看,黑色连身裙的裙子部分有梅花图案,想必是勉强要跟小姐吉三的振袖和服做连结。

「什么事~?」

「呃~我想前往龟户,应该怎么走?」

「你要去龟户啊?从这里往右边直走,再左转……唉,用说的你大概听不懂,反正我也要往那个方向,要不要我带你一起去?」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我平常不会单独走在外面,所以不太熟悉道路……」

「你感觉就是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样子。啊,其实我也算是某种小姐啦,只不过是夜晚的蝴蝶那种。」

「夜晚的蝴蝶?」

「哈哈,就是俗称的酒家小姐嘛!」

仁虽然感到不愉快,不过随著剧情发展,他察觉到了。

大川端庚申冢变成地点不详的都会后巷,夜莺登势藉由接客行业的联想变成酒家女,小姐吉三则成为黑衣萝莉塔装扮的女生。

整出戏搬移到现代。

除了偶尔听见的歌舞伎音乐、演员脸上的歌舞伎妆容,其他都是现代风格。这样一来,小姐吉三的招牌台词怎么办?

不久,辣妹登势的一百两被抢走,还被踢落到河里。

「噗通」的效果音也是现代风格,但一百两仍旧是传统小道具的一百两。大概是因为如果改成一千万日圆,体积会太大而不好演吧?

小姐吉三显露盗贼的本性后,太郎右卫门来抢这笔钱。或许是借用讨债公司的形象,这个太郎右卫门看起来像个流氓。小姐吉三毫无困难地击退对手,还得到庚申丸这把刀。

他掀起黑色荷叶边连身裙的裙襬,一脚踩在木桩上。

然后……

「春空月朦胧,白鱼篝火也迷蒙。」

这一段……原封不动地保留了默阿弥的台词。

「冷风吹来超清爽,心旷神怡回家去。沿著河边走,得来毫不费功夫,意外捡到一百两~!」

会场响起掌声,或许是知道原本台词的观众觉得「不但改编成现代话,还能搭上七五调」而给予赞赏。

但是,仁不这么想。默阿弥原本在这里的台词不只是文字游戏,还带有除厄的意思。虽然说,不知道当时风俗的人会觉得难以理解,不过一切文字都是有意义的。

「来驱邪呀来除厄!」

除厄的吆喝声出现了。这时小姐吉三开始解释:

「刚刚那是节分的除厄声,也就是说,今晚是节分之日,大约是早春时节。落水酒家女就当作除厄。节分会捡豆子,不过今晚捡到的是一百两大钱。这真是,打从春天就超Lucky~!」

又是掌声。看看格外投入的一排观众,都是年纪颇大的长者。或许是歌舞伎同好会举办首次公演的老人社福中心的人吧。有很多观众也跟著他们拍手。

然而,仁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这根本不是歌舞伎,而是胡搞歌舞伎的低劣喜剧。

接下来登场的是少爷吉三。

他不是从轿子走出来,而是慵懒地走

过来。一群女生发出痴迷的尖叫声,也就是说,这个演员大概就是浅葱芳。她随兴地穿著浅紫色西装,叼著没点燃的香菸,头发挑染成金色,看起来像歌舞伎町一带的男公关,但只有脸上的妆是歌舞伎风格,感觉格外突兀。

接下来小姐与少爷开始争夺一百两,情节本身倒是没有偏离《三人吉三》。

「一百两要是被抢,有辱我小姐吉三的名号。」

「我也一样。如果抢不走,少爷吉三会名声扫地。」

「不小心出名,想退也没办法退。」

「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

「如果要决斗,彼此就赌上性命。」

「不管你是再大的青蛙,就算撑破了肚子,我还是要吞。」

改编台词的大概是来栖吧,他似乎试图勉强保持七五调。

尽量忠于原本的台词,又要简单易懂──仁可以理解这样的努力,但这样一来就变得不上不下,现代人吵架不可能会讲蛇或青蛙之类的。如果要改,何不改编得更彻底?

仁有好几次都想要离开。

对仁来说,这简直是对歌舞伎的亵渎,光是坐著看就会燃起熊熊怒火。其他观众似乎看得挺开心,更让他感到愤怒。

不过,他还是想要确认一下和尚吉三的演技。那个角色应该是由阿久津饰演。

小姐和少爷终于拔刀互砍,背景音乐是……熟悉的那出时代剧主题曲。虽然很容易理解是在模仿武打场面,但太肤浅了。

鸟屋的布幕打开。

和尚吉三出现在花道上。

坐在仁正前方的女生发出「咦!」的声音。

她隔壁的女生说:「阿久津的头发……那该不会是假发吧?」

两人似乎和阿久津同班,仁也聚精会神地观察。阿久津的头发原本长到可以绑马尾,现在却理成平头。那不是假发,而是真发。前面的两个女生显得相当惊讶。

「真是豁出去了……他原本自认是视觉系……」

「不过还不坏嘛,比以前好看。」

两人窃窃私语。剪短头发之后,阿久津鲜明的五官变得更明显,像他那样的长相很适合站上舞台。

现代版的和尚吉三理著平头,穿著类似建筑工人的灯笼裤和胶底分趾鞋,深蓝色内衣外头罩著半缠。红褐色的印半缠是正确服装,背上印的是……河内山学院的校徽。脱下半缠的和尚T恤上印有般若心经,这大概是在暗示和尚的出身背景吧;理成平头的头发,也可以想成是剃发后留长的。

阿久津介入互砍的两人之间,挥动半缠,试图止住两人的刀。这里的动作很像歌舞伎,但节奏更快;背景音乐也依旧播放著,所以没有打「附」的声音。不过因为三人的动作很俐落,仍旧给人紧凑的印象。

平头和尚知道黑色萝莉塔小姐和公关少爷在争夺一百两,便说:

「这场争执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们争的一百两,分成两份变五十,小姐分一半,少爷分一半……两边都给我。」

小姐与和尚露出错愕的表情,会场也涌起笑声。

「用我的双臂取代。虽然不足五十两,不过你们尽管砍下来带走。」

先前感到错愕的两人这回惊呼:

「喂喂喂,和尚!」

小姐说:

「砍掉双臂就代表──」

少爷说:

「你会死。」

这时和尚露出无畏的笑容说:

「这点我非常明白。但为了让著名的两位收起刀,我的命并不足惜。」

……没有这种台词。

仁不知不觉便全神贯注地盯著舞台。这一段想必是来栖想出来的「补充说明」。这场戏当中,和尚吉三来劝架,突然说出「把我的双臂拿走」,这对现代人来说很难懂。或许是因为生活在医学发达的环境,现代人很难理解「砍下双臂」等同「死亡」,也就是说,很难理解和尚是「赌上性命」在劝架。如果不明白「赌上性命」这一点,就无法理解小姐和少爷想要成为和尚小弟的心情。

小姐和少爷被和尚的情操打动说:「你当我们的大哥吧。」于是,三人在庚申冢──在这里仍旧叫庚申冢──拿起陶杯结拜为义兄弟。在这个场景,小姐的台词也有补充说明:

「我曾经听说,彼此的血混在一起喝下去,可以成为坚定的契约。」

的确,除了特别热爱黑道电影的人,一般听到「血杯结盟」大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很亲切。

这出戏非常亲切。

来栖设法把《三人吉三》尽可能弄得简单易懂,结果就变成黑色萝莉塔小姐、男公关少爷、理平头的和尚在都会小巷中结拜为义兄弟的故事。

两人将一百两托付给和尚,和尚也收下了。

在最近的歌舞伎演出中,演到这里观众席会发出笑声。这里原本不是好笑的场面,但通常会有人发笑。那些观众或许以为和尚巧妙地骗到一百两吧。

但今天的观众都没有笑。

由于先前的补充说明,他们已认知到「和尚是拚了性命要阻止两人」、「年轻的两人为此深深感动」、「所以一百两已经不重要了」。来栖的呈现方式营造出这样的共同认知。

仁在不知不觉中全身紧绷。

他发现自己握起拳头,便缓缓把手张开。那家伙……引导了观众。他设法要把不熟悉歌舞伎的高中生,引诱到歌舞伎的世界,所以才会采取这种呈现方式。

最后应该要出现的轿夫角色被省略了。

少爷说:

「意外得到新伙伴──」

小姐说:

「欢喜庆祝吉三Team──」

和尚把半缠甩到肩上说:

「三人一起──」

「来结义!」

最后这句由三人唱和原本的台词,并各自摆出姿势。这不是「亮相」,而是摆出歌舞伎「亮相」中没有的姿势。

掌声响起。

幕拉上后,场内变得明亮。

「满好玩的嘛。」

坐在前面的女生,开口第一句就这么说。

「嗯,因为改编成现代风格,大概可以了解意思。原来他们是『吉三Team』~小偷还组队,真好笑。」

「第二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那三个人最后会被抓吗?」

「可是芳大人好像说过,第二部不是续集……」

她们正在讨论,场内响起广播:

『现在开始会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请不要走掉喔~第二部结束之后,所有演员会为观众送行,当然也包括芳大人!』

听到这段广播,女生们突然兴奋地喊:「哇,这下走不掉了!」

仁观察周围。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人拿起行李准备离开,但是极少数。

也就是说,几乎所有人都打算留下来继续看第二部。

「……」

仁发出无声的叹息。

他已经不想看了,这样就够了。他承认来栖很努力,那家伙真的很喜欢歌舞伎。就是因为喜欢,才会用简单易懂的方式呈现。这不是坏事,或许有人会因为这样的契机,而对歌舞伎产生兴趣。那么,这场戏就不是毫无意义。

但这不是歌舞伎。

这是和歌舞伎截然不同的笑闹剧。

既然如此,仁就没有必要观赏。

「喂,连,这样不对吧?」

他突然听到坐在同一排的老人说话声。由于隔在彼此之间的观众离开座位,因此他可以听得很清楚。老人穿著素雅的绿褐色和服外套,坐在老人旁边的是……远见老师。仁想到老师的名字好像就是「连」。

「刚刚那段……虽然还算有趣,可是不是歌舞伎,害我都没办法喊『大向』。」

听到「大向」,仁内心感到惊讶。这个老人竟然想要在高中生演出的素人歌舞伎喊「大向」?对了,传单上也有印屋号,像是「花峰屋」、「枫叶屋」……仁原本只是嗤之以鼻。

「爸,没关系,第一部这样就行了。」

老人似乎是远见老师的父亲。这么说来,两人长得的确很像。

「我知道阿黑想做什么,可是,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拆解得容易懂就行。拆解得太过分,会看不到原来的形状。而且歌舞伎这种东西,如果忽略掉『型』就无法成立。不论是服装、台词,破坏太多便会有问题。如果是专精此道的职业演员要变革,那又另当别论;可是由素人来破坏,那就不是歌舞伎了。」

没错──仁心中强烈同意这段话。远见老师的父亲真了解,他大概是资深的歌舞伎迷。

「嗯,来栖也说过类似的话。」

远见老师点头说道。

「所以才会设计成两部。」

「啊?什么意思?」

「为了第二部,特别追加了第一部。」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喔,在敲『柝』了……?」

咚……咚……

仁也听到了。

这是开幕的柝。也就是说,第二部即将开幕。

歌舞伎的音乐插入,柝的节奏持续著。

定式幕拉开。

观众

连忙回到座位。由于没有铃声,因此他们大概不太容易发现要开演了。咚、咚、咚、咚咚咚……柝的声音越来越快。听到这个声音,就会感觉到歌舞伎要开始了。

……等等。

第一部开始的时候,有听到柝的声音吗?不,记忆中没有。

幕拉开。

浅灰色的灰泥墙,后方是梅花。这是庚申冢。虽然只是影像,但这的确是〈大川端庚申冢〉的场景。

砰砰砰砰……这是象徵水声的大太鼓,接著加入三味线的声音。这是仁熟知的音色。

──歌舞伎的声音。

灯光照亮花道。

登势出现了。

她穿著条纹和服,头上披著头巾,头巾两端自然下垂,手中抱著草席。这不是酒家女,而是夜莺登势。走路的方式、身体动作,还有──

「昨夜遗留钱财者,虽夜黑仍历历在目,貌似家仆。」

就连台词也是歌舞伎。

「爸。」

仁听到远见老师的声音。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仁忘了原本想要离开的决定,屏住气息凝视著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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