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来临了。
这种时候就是要和家人围坐在暖桌前,剥著橘子看无关紧要的综艺节目,然后当暖桌上堆满橘子皮,就会开始讨论:「该有人去丢橘子皮吧?」「好冷喔,我不要~」「我的膝盖痛,不想站起来。」「可是刚刚也是我去丢耶!」──几年前,家里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光景。
现在我们家的客厅里没有暖桌,正确地说,家里连客厅都没有。
阿公过世后,家里的一楼经过重新装修,原本阿公的房间成了彩子小姐的寝室。最宽敞的客厅加装地暖系统,摆放助手用的桌子,成为工作间。厨房兼餐厅的水槽设备也换成新品,家人和助手都可以使用。浴室也顺便翻新,变得很舒适。
但是那间客厅消失了。
不,与其说是客厅,更像是起居室的空间。
当时彩子小姐的工作还没有那么忙,阿公的身体也还很健康。
三人一起度过的悠闲时光消失了。
平常虽然不觉得特别寂寞……但不知为何,除夕夜总是不想一个人待著。
「阿公,这是橘子。我买了你最喜欢的爱媛橘子。」
我把橘子供奉在佛坛上,对阿公的牌位说话。
「啊,还有很多。妈妈和阿公一起吃吧。听水果店的叔叔说,今年的橘子特别甜。」
我也对其他牌位说话。没有烧香,只敲响佛坛上的磬并合掌。
家里很安静。
平常总是在赶稿的彩子小姐,到了新年假期也会稍作休息。她原本今天应该在家,但因为住神户的朋友突然病倒住院,因此她临时出门。听说那位朋友是独居的漫画家,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没有人照顾她养的五只猫……因此哭著求彩子小姐帮忙。
彩子小姐露出歉疚的表情,问我她能不能过去。
我当然无法回答不能。五只小猫太可怜了,而且我已经是高中生,自己看家三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这么想……
「可是,这些要怎么办?我一个人吃得完吗?」
我望著刚刚送来的年菜饭盒,不禁叹气。
因为我们家彩子小姐的厨艺那样子,所以年菜都是从百货公司订购美味的料理。近年来也有针对少人数推出的年菜,看目录挑选料理成为我愉快的工作之一。今年我订购了江户前寿司的美味层叠饭盒……可是彩子小姐要到一月二日晚上才回来,而这份年菜的保存期限竟然只到一月一日,只能撑过元旦一天。年菜本来应该是可存放的食品吧……话说回来,现代年菜包含不少生食,所以也无可奈何。
总之,我先把饭盒放进冰箱。
这时突然想到,我没有买跨年用的荞麦面。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去买?现在才刚过七点,附近的超市还在营业。
「……算了……」
我开始嫌麻烦。
或许是一种反作用力吧?从四月以来,我在学校忙翻天,和许多人谈话、游说许多人,在教职员室演出歌舞伎的独角戏,并在首次公演开幕前倒下……感觉一直在奔跑。虽然很愉快,但即便是我也是人类,当然会感到疲劳。或许是不停活动的反作用力现在才出现,让我变得有些感伤吧?
而且,我现在只有一个人。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独处。因为这样很容易胡思乱想,也会想到不是很快乐的事情。
比方说,我真想和阿公去新的歌舞伎座。
或是说,妈妈如果知道我成为学校社团的社长,还成功上演歌舞伎,不知道会怎么想?她会替我高兴吗?
「……不行,负面情绪走开!对了,我得来想迎新会的剧目才行。好,《红白歌唱大赛》就别看了,《不能笑》也先录下来就好,今晚通宵来看歌舞伎录影带和DVD。就这么决定。」
正当我自言自语的时候,门铃响起。
我检视对讲机萤幕,看到来客是蜻蜓。
有朋自远方来!虽然他家根本不远!我匆匆跑过走廊,来到玄关。因为太过高兴,打开门就不小心提前喊:「新年快乐!」
「……新年还没到。」
酷酷的朋友低声回答。他手中拿的是……
「啊!荞麦面?」
「我妈叫我送来的。」
「好棒,还有附天妇罗。啊,还有饭团!」
「她要我在你家一起吃。还有,明天叫你到我们家吃麻糬汤。」
蜻蜓不等我请他进门就径自走进来,同时对我解释。蜻蜓家的伯母总是这么体贴……还有,大概是彩子小姐去拜托她,说我在除夕夜只有一个人看家,请多多关照。这种时候我真心觉得,蜻蜓搬到隔壁实在是太好了。还有,能够成为彩子小姐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面条是得自己煮的那种,所以我们并排站在厨房。我边用大锅子煮水边说:「关于迎新会的剧目……」
「嗯。」
蜻蜓很熟练地从橱柜里拿出盘子和大碗。他大致明白我们家厨房里什么东西放在哪里。
「考虑到时间很短,又要有华丽的效果,还是应该演《白浪五人男》吧?」
「哦……那出啊。」
「嗯,就演里面的《齐集稻濑川》那一幕。虽然没什么情节,不过在视觉效果上,可说是很典型的歌舞伎。」
「嗯。」
「只是服装会很麻烦,又要辛苦小丸子……」
「对呀。」
「角色分配我大致想好了,不过,当然还是要先问问大家的意愿再做决定。问题在于捕快……」
「捕捉『五人男』的角色?」
「对,就是追捕盗贼的那些人……蜻蜓,你要把天妇罗放进微波炉加热吗?」
我看到蜻蜓正在替虾子天妇罗的盘子覆上保鲜膜便问他。
「因为冷掉了。」
「油炸食物放进微波炉里,会变得湿湿的。」
「……是吗?」
「用小烤箱加热比较好,铝箔纸在这边的抽屉。」
「……嗯。」
蜻蜓比我聪明许多,有时却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我发现他在这种时候会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因为变化很细微,大概只有我看得出来。
天妇罗面和饭团。除夕夜能和好朋友一起度过,一点都不寂寞了。
「捕快……没办法省略吗?」
我边吸著面条边思索:
「嗯~虽然不是说绝对不能省略……吸吸吸……不过那个场面只是大家排排站讲话,如果连捕快都省略,就真的没什么动作……」
捕快原本是十人。迎新会上演出时,至少希望能有一半人数的五人。而且,最后的「亮相」也是和捕快一起摆出的姿势。不过就现实考量,我们不可能突然增加五名社员,所以或许必须思考没有捕快的演出形式……
吃完荞麦面后,我清洗餐具,蜻蜓擦桌子,然后两人拿著当点心的冰淇淋前往二楼。
我们坐在暖桌前,打开冰淇淋的盒盖。
没错,那张暖桌搬进我的房间里。春天、夏天、秋天都收起来,只有冬天登场的重要家具。不懂得冬天窝在暖桌里吃冰这种幸福的人,实在太可怜了。
我拿出《白浪五人男》的各种资料给蜻蜓看。
我们边吃冰边讨论舞台道具和花道要如何安排,当然也没忘记吃到一半时交换彼此的冰淇淋。我拿的是抹茶冰淇淋,蜻蜓拿的是草莓起司蛋糕口味。通常都会想要品尝到两种口味吧?
我们吃完冰,正在看影片的时候,门铃声突然响起。
正在看笔记型电脑萤幕的我们同时抬起头。时间已经接近九点,除夕夜会有谁来按门铃?
『嗨~』
萤幕上出现头戴毛帽、双手比出胜利手势的人,是我们熟悉的脸孔。
「阿久津?」
『嗯,是我是我是我。』
不用说三次吧……我打开门让阿久津进来。他问:「你那位漫画家妈妈不在吗?」我回答:「她因为有急事不在家。」进入房间,阿久津看到蜻蜓便举起右手打招呼:「原来你也来了。啊,你家就在附近吧?」
「嗯,隔壁。」
「真棒,这样很方便耶。哇,小黑,你房间里竟然有暖桌。真棒真棒,最终兵器暖桌!」
阿久津取下毛帽、脱下绒毛外套丢到床上,立刻走向暖桌。他一钻入暖桌便感动地说:
「啊啊啊啊,暖桌~~我们家三年前还有暖桌,可是后来阿妈改用电热地毯。」
「这样啊……不过,你怎么突然来了?」
「嗯。可以吃橘子吗?」
「可以。」
我也回到暖桌前。我的右边是蜻蜓,左边是阿久津。
「虽然可以等学校开始上课再说,不过我想要趁早说出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
「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好像还是那个……有歌舞伎演员的血统。喔,这个橘子超甜的,是静冈橘子吗?」
「不是,是爱媛橘子……你刚刚说什么?」
「橘子超甜的。」
「不是,在那之前!」
我忍不住大喊。阿久津看著我的脸说:「
别那么激动啦。」然后把剩下的橘子丢入嘴里。这家伙吃一颗橘子只要两口。
「长年的谜团一一解开了,我好像真的有歌舞伎演员的血统。」
「可是,你爸爸是现代剧的……」
「没错。所以说,不是我死掉的老爸。」
「……是母亲那边的外公,或是亲戚吧。」
蜻蜓突然开口,低声说道。阿久津露出惊讶的表情问:「好厉害!你有超能力?」这么说来,就是说中了。
「教你歌舞伎的是母亲,而且她又会日本舞踊和三味线……那么,自然会联想到她是生长在歌舞伎家庭的女性吧?只不过因为某种理由,和老家断绝关系……」
「哇!你果然有超能力。」
我连忙问:「等、等一下。蜻蜓,你早就知道了?」
蜻蜓冷静地回答:
「当然不可能,只是推测有这样的可能性。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每个家庭都有各种情况,所以我也没问。」
「这样啊……的确。嗯。」
我认为蜻蜓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阿久津为什么今晚特地来我家讲这件事?
「我母亲……就是老妈,她是关西还算颇有名气的歌舞伎演员的独生女。老妈的祖父也是演员──对我来说就是外曾祖父。虽然不是蛯原家那种名门,不过也都演出重要的配角……之类的。到东京公演的时候,似乎还常和白银屋一起演戏。」
「是你妈告诉你的?」
「不是。」
阿久津拿了第二颗橘子。
「是白银屋告诉我的。上次不是只有我被留下来吗?当时我问了他很多事。我家老妈好像拜托过那位老爷爷,要他对我说明。因为她自己不方便说明……真是不负责任,对不对?」
阿久津的母亲旧姓「冈嶋」。
他外公的艺名是泽良木德二郎,外曾祖父是泽良木德治。屋号是泽良木屋……我好像听过。记得和阿公一起看过的录影带里,曾经听到观众呼喊这个屋号。那是一卷很古老、画质颗粒很粗的录影带……
「你们也知道我老妈的个性,感觉在各方面都满夸张的吧。她好像从小就是那样子,还决定将来要当歌舞伎演员。」
「可、可是,女生没办法……虽然小孩子的角色是可以……」
「对。周围的人也一再告诉她『女生没办法演歌舞伎』,但她好像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一定能够成为歌舞伎演员。那个女人就是太偏执了。不过到了一定的年纪,不论如何还是得认清现实。当她了解到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站上舞台……」
阿久津停顿一会儿,突然唱起:「骑著偷来的机车奔驰(注8:「骑著偷来的机车奔驰」这句歌词,是出自已故歌手尾崎丰的成名曲〈十五岁的夜晚〉,歌曲描述离家出走的叛逆青少年心境。)~」啊,这首歌我们家彩子小姐也很喜欢。
「总之,她开始自暴自弃,高中毕业就离家出走,有一阵子好像迷上现代剧,还跑去当幕后助理……她似乎就是在那段时期认识我爸,然后两人结婚、生下我,接著我爸死了。」
白银屋对阿久津说:
──你母亲其实很想回老家吧。我相信她一定想要抱著还是可爱婴儿的你回家。
「谁管她啊?真是的。」
阿久津语带苦涩地说道。
──不过,她也有很顽固的一面……更何况你外公比她还要顽固……两人各自都很难回家或接纳对方,让局面变得僵持不下。
「他说,所以我老妈大概是想要拿我当『伴手礼』。」
「伴手礼?」
「对。」阿久津没有剥橘子,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发出笑声。「具备戏剧与舞蹈基础的小小继承人。那个家里好像没有其他继承人,所以她似乎打算等我升上国中之后,就带我回家……或许想要炫耀说:『看,我生了这么有才华的儿子,还让他接受菁英教育。』我老妈有这样的一面。」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解开阿久津孩提时期的谜团。为了让他习得歌舞伎的基础,由母亲教导日本舞踊,演戏方面大概是偷偷拜托弟子之类的人来教导他。
「好夸张的长期计画……」
「我老妈很执著的。如果订定稍微短期一点的计画就好了。」
「咦?」
阿久津把没有剥皮的橘子扳开。
橘子的气味散发出来。或许是因为刚刚他把玩了很久,使得橘子变暖。
「发生了车祸。」
阿久津有些难以启齿地继续说:
「我外公和外曾祖父,都因为车祸死掉了。」
我不禁颤抖一下。
阿久津一直看著橘子,大概没有发现,不过蜻蜓应该察觉到了。他静静地把视线移向我,看到我也在看他,又静静地移开视线。
「他们好像因为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这……」
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想不出该说的话,脸色大概有些苍白。阿久津看到我这模样,笑著说:「别摆出那种表情。」他把温温的橘子分了一半给我,又说:「他们对我来说几乎是陌生人,所以听到这件事时,顶多觉得『哦,这样啊』。不过老妈应该受到很大的打击。她为了回去老家……为了带我去向她父亲和祖父炫耀,一直让我接受训练,自己则兼职打工和教人三味线,很辛苦地赚钱。真笨……」
阿久津边苦笑边剥下半颗橘子的皮,将果肉放入嘴巴,几乎用吞的吃进去。
「她根本不需要管那么多……管他歌舞伎或继承人,只要早早回家……就可以和活著的家人团聚了。」
在那之后,阿久津的母亲非常沮丧,陷入忧郁症的状态,在周围的人建议之下也去看医生,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慢慢康复,但却刻意疏远所有和歌舞伎相关的事物。她大概光是回想起来都很痛苦吧。
我问:「泽良木屋后来怎么了?」
阿久津回答:
「消失了。当家和少爷一下子死了,没有继承人也没有从小培养的弟子,一门离散,现在已经没有还站在舞台上的人。真是世事无常。」
「……也就是说,你虽然具有歌舞伎演员的血统……」
「嗯,不过那是过去的事。我现在完全没有后盾,也没有人脉,所以到头来,仍旧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说完,阿久津突然举起双手伸懒腰,大喊:「啊~总算说出来了。感觉好爽快!」他的声音很开朗。
「因为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所以我思考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不过,我想……还是姑且向社长报告一下。」
「这样啊……」
「毕竟我给你添了一点点麻烦。」
一点点?不不,应该不只有一点点的麻烦吧?不过算了,我是个心胸宽大的人,所以就装作没听到吧。
「……还有,你那时候愿意等我。」
阿久津拿起我没吃的半颗橘子,迅速剥皮之后,最后还是自己吃掉了。
「啊?」
「你不是一直等我到……文化祭快要开始之前吗?虽然说,我是被你的谎言欺骗……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要等我,需要不小的勇气,也可以说太鲁莽了。」
「嗯,也对。芳学姊当时很认真地建议我,应该要找人代演比较好。」
「我也觉得那才是正常的做法……可是,你为什么没有那样做?为什么愿意等我?」
阿久津难得以还算是认真的表情询问,因此我认为自己也应该认真回答。
「因为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很喜欢歌舞伎……非常喜欢。」
阿久津像是吃到酸橘子一样噘起嘴巴。
「你虽然一再否定……还说你很讨厌歌舞伎,可是,看到你在练习时的表情,便会很清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你当然不可能会放弃正式演出的舞台。」
阿久津眨了眨轮廓分明的眼睛,然后发出「嘿嘿」的笑声。我立刻明白这个有些不自然的笑声是为了掩饰害羞。因为说这种话的我也很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没办法,我太老实了,心里想什么都会表现在脸上。哈哈哈……总之就是这样,报告完毕!啊,我不会一一告诉社团里的人,也不希望别人替我操心,所以只告诉社长。」
「……被我知道没关系吗?」
蜻蜓难得开口,阿久津故作惊讶地问:「原来你在呀?」
蜻蜓稍稍皱起眉头,阿久津又笑著说:
「你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不是那种会替人操心的人。」
「……没这回事,不过我并不打算为你操心……」
「哇,好失礼!不过告诉小黑就等于告诉你吧?你们不是see you吗?」
我和蜻蜓面面相觑。
See you?他为什么要向我们道别?
蜻蜓想了一会儿,推理出:「……你该不会想说死党(注9:日文的死党写作「亲友」,念作「shinyuu」。)?」
阿久津拍手说: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
们是死党,彼此很合掌吧?」
「你要说的是很合拍。」
蜻蜓,你太厉害了,为什么有办法翻译阿久津莫名其妙的日语?
「对对对,所以蜻蜓知道也没关系……啊,糟糕,今年快结束了,我得和阿妈一起吃跨年的荞麦面。」
阿久津咬了咬嘴唇,露出短暂的痛苦表情说:
「再会吧,暖桌!别忘了,我的爱是永恒的!」
这大概是他今年最后一次发挥约斐尔的本色,说完便站起身。这家伙与其当演员,不如当搞笑艺人更适合吧……他不用刻意装就很好笑了……
我和蜻蜓送阿久津到门口。
好冷。我只围了围巾就出门,冷到肩膀都缩起来。这么说来,天气预报好像提到除夕夜会出现辐射冷却(注10:地表吸收的太阳热能,到了夜晚会向天空发射长波辐射。如果夜间天气晴朗、微风及乾燥的情况下,地表的温度会快速泠却,突然降至低温。)之类的现象。
「回家路上要小心。」
「小黑,你好像妈妈喔。」
「我才没生你这种笨儿子……替我们向你阿妈问候一声。」
「好。蜻蜓,再见。」
「嗯。」
阿久津轻轻挥手时,传来「当~」的钟声。蜻蜓轻声说:「除夜钟。」我也点头说:「嗯。」
今年要结束了。
今年是非常快乐的一年,结交到许多伙伴。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朝著远去的阿久津背影喊:
「明年要演《白浪五人男》喔~」
啊,半夜我还喊这么大声,真抱歉。不过今晚是除夕夜,大家应该都还没睡吧?
正要绕过转角的阿久津回过头,伸直右手竖起大拇指,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回应。
不是回应「喔」,不是说「知道了」,也不是「我很期待」,而是──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出身为远州滨松!」
这段日本駄右卫门的经典自介台词,被他念得像Rap一样。
因为太有阿久津的风格,我忍不住笑出来,蜻蜓则无奈地叹息。这时,又传来「当~」的钟声。
*
短暂的寒假结束之后,就是第三学期。
第三学期总是转眼间就过去,在觉得好冷的当中就到了期末考,然后是毕业典礼。等到天气预报开始报导樱花开花的话题,便是开学典礼。所以,我们得尽快开始准备迎新会才行。
我在社团活动的首日,向大家报告自己在假期思考的内容。
「我想要演出非常著名的歌舞伎剧目《白浪五人男》。」
我首先简单说明这出戏。
「我们要演的照例是一出很长的戏当中的一小部分,歌舞伎常常像这样挑精华部分演出。这出戏的正式标题是『青砥稿花红彩画』,其中最常上演的就是《滨松屋店前》以及《齐集稻濑川》。我们要演的是稻濑川这一幕。这幕戏的情节是……」
我停顿一下,与围坐的所有人视线相交。
「没有!」
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蜻蜓和阿久津以外的所有人都发出「什么~」的喊声。
梨里学姊问:「没有故事?」
我稍微更正:「并不是完全没有。这是默阿弥先生擅长的白浪剧,也就是盗贼英雄剧,一共有五个角色。虽然说不是那种穷凶恶极的盗贼,不过毕竟是盗贼,所以遭到官兵追捕。在《齐集稻濑川》当中,被追捕而逃亡的五人会齐集在一起。然后被捕快……就是来抓他们的人团团围住,但是,他们毫不畏惧、大剌剌地报上名字,摆出『亮相』的帅气姿势说『能抓到我们就来抓吧』……」
「我有问题。」数马举手。「报上名字是指像在《三人吉三》里面那种自我介绍吗?」
「没错,不过更长一些,因为五个人都要一一自介。」
「这样的话,不是在报上名字的过程中就会被抓到吗?这样太没有真实感了吧?」
嗯,没错,真实感,现代人非常在意这种事。
「数马,你有没有看过《水户黄门》?」
「呃,只看过一点点。」
「你知道黄门大人拿出印笼的那一幕吧?跟随他的阿助和阿格会喊:『你们没看到这个印笼吗?』」
「然后坏人就会俯首称臣吧?」
我点点头说:「没错。」其他人似乎也都知道这一幕。
「在那一幕当中,如果阿格说到『你们没看到……』时,还没说完就有人喊『少啰嗦,宰了他们』,然后展开厮杀,黄门大人被一刀砍死怎么办?」
「……那就伤脑筋了……」
「如果《海螺小姐》(注11:《海螺小姐》是日本长寿漫画及卡通。鳕男是主角「海螺小姐」的年幼儿子。)的儿子鳕男变成中年人,在不付加班费的黑心企业工作到过劳倒下怎么办?」
「那也太悲惨了……」
「对吧?并不是有真实感就好。基本上,大家就是因为在真实世界感到疲累,才会想看虚构故事。因此,报上名字可以说是歌舞伎的形式美学。歌舞伎的特徵之一,就是这种抽象化的形式美学,江户庶民非常喜欢这种场面。《光之美少女》的角色在战斗之前,不是也会报上名字吗?」
大家纷纷点头,似乎很能够接受这个说法。光之美少女,谢谢你们……
「这出戏的看头就是演员穿著帅气的服装,各自以充满个性的方式报上名字。呃,五个角色的设定说明整理在这张纸上。」
我把蜻蜓准备的说明文件发给大家。
★日本駄右卫门:领导者。非常可靠,感觉沉稳庄重。据说是以真实存在的盗贼滨岛庄兵卫为原型。
★弁天小僧菊之助:男扮女装的调皮角色。虽然是美少年,但绝非阴柔孱弱的类型。
★忠信利平:原本是武士,剑术高手,低调的酷哥。
★赤星十三郎:最年少、最女性化的角色,通常由女形演员饰演。原本是武士家的随扈,很有气质。
★南乡力丸:原本是渔夫,弁天小僧的大哥。个性最粗暴,但感觉很会照顾人。
「大概是这样。基本上,每个角色都可以想成是帅哥。虽然是小偷,不过都是英雄,所以要以帅气为目标。啊,小丸子,这份服装资料是给你的……」
我把厚厚一叠、收集了各种拍摄角度的角色照片资料交给小丸子。她发出「咿」的声音,扶一下红框眼镜。
「为什么小偷逃跑的时候要穿得这么华丽?」
「嗯,的确……」
虽然说剧中也有滨松屋的幸兵卫接到日本駄右卫门的订单、替所有人准备新衣的场面,不过一般来说,应该不会穿成这样子逃亡……
「不过没关系,反正很帅。Cosplay就是这样。」
就某种意义来说,小丸子的领悟力很强。
顺带一提,小丸子好像瘦了一点。据她的说法,在夏季和冬季的同人志贩售会之后,她通常会瘦二至三公斤。简直就像运动员一样。
「不过《白浪五人男》的服装也有贩售。看,这里有图。」
「……五人组的服装会很贵吧?而且价钱虽然贵,可是感觉……怎么说呢?不够华丽。」
「没错……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
「角色要怎么分配?」
阿久津把脸凑过来问。
「嗯,关于这一点……」
我看看花满学长。他并不是抱膝坐在地上,而是端正地正座。他稍稍歪头问我:「怎么了吗?」
「这次最重要的是五个人并列在一起的时候……画面的美观。毕竟不是很长的戏,所以视觉印象很重要。这样一来,日本駄右卫门一定要由个子很高的人来演。」
「什么?我要演盗贼的头目?那个头发乱蓬蓬的角色?」
「你不愿意吗……?」
「也不是不愿意……可是要我演喔……」
阿久津看著困惑的花满学长,抱怨:「怎么不是由我演?」
「阿久津饰演南乡力丸,我想请你负责这段自我介绍的结尾。」
「喔,南乡啊。嗯,这家伙也是有趣的角色,没问题。」
「女形饰演的赤星十三郎由梨里学姊来演。忠信利平是数马,弁天小僧则希望由芳学姊饰演。大家觉得如何?」
「……我又演男角……」
「小芳,这里面所有人都是男人啊!」
花满学长这么说,芳学姊便拨起浏海说:「也是啦。」
难不成芳学姊想要演女形的角色?毕竟她在戏剧社只扮过男装……今后得认真思考让芳学姊饰演女形的可能性。
「接下来请大家一起看这场戏的DVD,然后再想想看。在这之前,我得先谈谈捕快的问题。捕快的运动量很大,台词只有一点点……怎么说呢……就印象而言,很像替偶像团体锦上添花的舞群。」
「一定要运动神经很好的人才行,而且人数需求不少吧?」
阿久津似乎预习过了。我回答他:
「没错,每一名盗贼至少要配一名捕快才能成『型』,也就是
说最少要五个人。其实原本需要十个人,但这次应该不需要找那么多。」
「可是已经没有剩下的演员了,我们刚好只有五个人。」
就如数马所说,本社已经没有多余的人力。
「这就是最大的烦恼……你们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小芳,可以跟戏剧社借人吗?」
「嗯~社长已经换人了,可能满困难的。」
对了,雾湖学姊已经在上次的文化祭之后退社。她虽然很凶,不过和芳学姊的关系很亲密……
该怎么办呢?正当大家苦思的时候,有人进入社办。
「抱歉,打扰了……」
「哦,长沼!好啊雨~~」
阿久津用乱七八糟的日式发音英语打招呼的对象,就是特训的伙伴长沼学长。他稍稍缩起高大的身躯,从门口小动作地呼唤梨里学姊。他手中拿著英日辞典。梨里学姊跑到门口说:「啊,你还特地帮我送来!」看来他似乎是向梨里学姊借了辞典。
「你明天还我就行了。」
「不……多亏你借给我,谢谢。」
俯视梨里学姊的长沼学长耳朵有点红。真羡慕……我也希望有个会为我脸红的对象……不,当然不能是长沼学长!
「……对了……」
梨里学姊似乎突然想到什么。
她一直盯著长沼学长,害他耳朵的红晕扩散到脸上。
「怎、怎么了?」
「长沼,你是体操社的吧?」
「对、对呀。」
「你不久前从副社长升上社长了吧?」
「没错……不过我们是人数很少的弱小社团……女生的新体操比较强……」
「哦。」
梨里学姊拍了拍长沼学长的肩膀。啊,红晕又扩散了……
「一起来吧。」
「什么?」
「嗯,没错,还有共同表演这一招!小黑,我们和男子体操社一起办迎新会吧!捕快就让长沼他们来饰演,不是很适合吗?」
梨里学姊硬是拉著长沼学长的手臂回到我们身边。这的确是很好的点子……可是……
「梨里,这个点子太棒了!」
「啊,这倒是个可行的方案。」
「比向戏剧社借人更有实现的可能性。」
「哦,还不错啦。」
「阿久津,尊敬点!」
阿久津被小丸子斥责,重新说:「我认为这个点子不错。」
接著,蜻蜓平静地说:「还得看对方的意愿。」
「没错,这也不是我们说了算……长沼学长,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我向他说明歌舞伎同好会打算要做的事,包括要演出的剧目、需要怎样的角色但人力不足,还有,那个角色需要运动神经够好的人……因此拜托学长协助。
「我大概明白了……」
长沼学长听完,看来不太有兴趣的样子。
「但这种事情,并不是我就能决定,还要询问其他社员和顾问老师才行。」
「说得也对。嗯~老师方面,我们就请远见老师去谈谈看……对了,我借你这出戏的DVD,请你让所有人看过之后再判断,可以吗?」
长沼点头说「我知道了」,并约好明天由梨里学姊拿DVD给他。
「希望他们能够接受……」
长沼学长回去之后,我喃喃说道。
「长沼不是喜欢梨里学姊吗?让梨里学姊给他一个吻,他一定会高兴得……好痛!」
阿久津同时受到小丸子、梨里学姊还有花满学长的制裁,因而扭曲著身体。芳学姊看到他这副德性,酷酷地说:「这是应当的报应。」所有男生也都点头同意。
*
「体育馆里好像在做很好玩的事情。体操社的成员和那个……歌舞伎的社团。」
「哦,歌舞伎同好会?」
「对对对,就是他们。」
「为什么是歌舞伎和体操?难道要开发歌舞伎体操?」
「不是,他们好像……用慢动作在格斗。」
「什么?」
「虽然是慢动作,可是还有后空翻。」
「歌舞伎同好会在后空翻?」
「不是,后空翻的是体操社。」
「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喝草莓牛奶。」
「啊,我也是。我们去买吧。」
仁听著后座的男生跑出教室的脚步声,皱起眉头。
这些家伙的动作为什么不能更安静一点?他不会要求他们不要用跑的,只希望他们别制造非必要的噪音。
尤其是在他头痛的此刻。
「蛯原,你不舒服吗?」
同班的女生问他。
没错,不舒服,所以希望你不要跟我说话,滚一边去吧──他虽然这么想,但也没有力气挑衅,因此泛起含糊的笑容回答:「我有点头痛。」
「不要紧吗?要不要去保健室?」
「还不到那样的程度,没关系。谢谢你。」
这句「谢谢你」没有太大的意义。由于他从小接受严格的礼仪训练,身体反射性地就会说出这样的台词,但听到他这么说的女生却稍稍脸红。她并不知道仁内心在嘀咕:「真烦人。」
仁知道她还想跟自己说话,便站起身来。
午休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知道外面很冷,但还是想要吹吹风。他希望风能够吹走他后头部阵阵的疼痛。
他想要去没人的地方,但是在学校内很难找到无人的场所,即使有,也是禁止学生擅自进入的区域。就在他四处晃荡的时候,午休时间接近尾声,预备铃声响起。他无可奈何地回到教室,途中经过体育馆。
体育馆里已经没人了。
歌舞伎同好会和体操社的人都不在。
他心想,应该是演捕快吧。
歌舞伎同好会……来栖大概打算请体操社的社员扮演捕快,这可说是不得已的对策。这么说来,下次演出的便是有捕快出场的戏,大概是要在迎新会上表演。短时间内可以演出的戏,又有捕快……仁立刻猜到,他们要演《齐集稻濑川》。只有这个可能性。
「……跟我无关。」
他小声说出口。
无关。完全无关。
他和阿久津对台词的时候,感到相当震惊。他理解到自己的演技受到阿久津牵引,因而产生变化。
他竟然会被那种彻彻底底的素人,连台词的念法都擅自决定而不成样子的家伙牵引。他原本只是想要淡淡地演出小姐吉三的角色……但却无法做到。
──我真的超惊讶。跟演技好的人一起演戏,果然很不得了。连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变厉害啦,哈哈哈。
练习完之后,阿久津这样对他说,让他感到更是焦躁。阿久津并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影响到仁。多迟钝的家伙,真令人火大。
在那之后,阿久津就没有来过他家。
不过当阿久津临走之际,祖父在门口问他。
──你打不打算认真学习歌舞伎?
阿久津答覆得很快。
──不打算。
只有这样。接著他又说「谢谢你们招待的卡斯提拉」,然后像平常一样悠哉地回去了。
……名演员,泽良木德治。
仁曾经看过几次这个人生前的演出。不过他当时还很小,因此没有留下清晰的记忆,只记得祖父曾说过:「就是有那样的演员在,我们才能演戏。」他也听说德治的儿子德二郎同样是很优秀的演员。
仁找出了影片,重新观看。
的确是很厉害的演员,懂得如何衬托主角,但在配角该表现的地方又能精准地演出。演技虽不华丽,却很讨人喜欢,饰演丑角时也能让观众发笑,而且声音很棒。阿久津洪亮的声音一定是遗传自泽良木屋。
但是这个家已经不存在。
两位名演员同时亡故后,泽良木屋消失了。
然而,阿久津对此好像满不在乎。他对家世没有兴趣,喜欢歌舞伎却似乎对歌舞伎界没兴趣。今天他一定也在体育馆开开心心地参加社团活动。
阿久津失去了,而自己仍然拥有。
仁拥有白银屋这个家。他有尊为师父的祖父,能站在歌舞伎座的舞台上,拥有饰演主角的一切条件。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痛苦?
三月的花形歌舞伎演出的是《一条大藏谭》,仁得到阿京这个角色。由于这是他第一次饰演的角色,因此格外认真地练习,但是……
──乙之助,你演的戏太无趣了。
这次的首席演员是很受欢迎的年轻演员──三嶋屋大哥。他以犀利的言语在年轻演员之间闻名。仁早有觉悟,因此老实地低头请教。
──很抱歉。是哪里演得不够好呢?
──不是不好,但也不算好,只是很无趣,看了就觉得无聊,让人想睡觉。
──那个……我该如何修正……
──谁知道?自己想吧。
他说完之后,练习继续进行,因此仁感到相当混乱。虽然被批评无趣,但阿京本来就不是搞笑的角色。仁对这个
角色的诠释,应该是偏向具有张力。
他在下午仍继续思考,可是没有得到答案。
仁感到莫名头痛便回到家里。
祖父正在歌舞伎座演出,因此今天没有练习。虽然才傍晚,不过他还是钻入被窝。小睡片刻之后,头痛稍微趋缓,手机显示的时间为八点二十分。
祖父大概已经换下戏服了吧。
这个月演出的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九段山科闲居》。由于是晚场最早的演出,因此七点左右就结束了。
桌上有铝箔纸包的饭团。
这是母亲为了没吃晚餐就睡著的仁特地准备的,里面包的一定是他喜欢的鳕鱼子和昆布。仁考虑要不要吃,但又不觉得饿。他脱下家居服、换上牛仔裤和毛衣,把钱包和手机放入香蕉型的背包里,抓起卡其绿色的夹克。
「我要出去一下,大概两小时后会回来。」
「这么晚出去?你不是不舒服吗?」
母亲在客厅问。仁为了让她安心,便说「我刚刚只是想睡觉」,然后走出家门。由于他平时行为良好,因此偶尔夜间外出也不会被责难。
「你要去见朋友吗?零用钱够不够?」
母亲追到玄关询问,看来她反倒很高兴仁也会夜游。换句话说,仁和一般高中生非常不一样。
「还够,我走了。」
外面果然很冷。
他想起天气预报说,今晚深夜开始可能会下雪。他有些后悔没有围围巾,不过还是朝著车站走去。目的地并不远。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
真要说的话,以他现在的心境,应该不会想要看到那个场所,反倒是想要忘记。然而,此刻的他却彷佛刻意要把跌倒时擦伤的伤口扳开来检视。
地下铁东银座站到了。
他下了电车,走入地下通道,搭上电扶梯来到外头,直接右转,站在人行道上抬起头。
白色墙壁、博风板、红色灯笼与凤凰丸座纹。
在他眼前的是打了灯光的歌舞伎座夜景。
很多人知道这座歌舞伎座是新盖的,但并不是第二代。事实上,歌舞伎座总共重建了四次,也就是说,这是第五代的歌舞伎座。
祖父说,外面的灯光也是设计过的,冬天会使用偏暖色调的白色。演出早已结束,因此人很少。路上看似观光客的外国人边拍照边喊:「Kabuki!Geisha(艺妓)girl!」这个说法不太正确,至少该说「Oiran(花魁)」比较适当。
仁茫然仰望这座建筑。
总有一天,他会在这个舞台饰演主角。那天一定会来临,必须来临才行。除非发生极为特殊的状况,否则对于生在白银屋的仁来说,那是实现机率很高的未来。
那种极为特殊的状况不可以发生。
他不能变得像「那个人」一样。
不要紧,没问题的。虽然他现在的状况有些不佳,但很快会找回感觉。他绝对不能被阿久津影响,不可能输给失去家族又不打算成为演员的家伙。
有些人会说漂亮话,说戏剧不是胜负。
不过,仁不这么认为。戏剧是胜负,不仅和共演者较量,也和观众较量,甚至是和自己的战斗,失败就代表输了。
「那个人」输了。
那个人是仁的父亲。
父亲站在歌舞伎座的舞台上,突然停止演戏,穿著戏服停在舞台正中央,就像电池没电的机器人,张大眼睛静止不动。那是他首度饰演一条大藏卿时,一改先前佯装笨蛋的姿态,凛然登场的重要场面。
仁也看到了。
他不可能忘记。
在那个大舞台上,竟然发生如此严重的失态。大家都窃窃私语,说他玷污了白银屋的招牌。为了把招牌擦乾净,祖父不知耗费多大的苦心。即使是年幼的仁也能感受得到。
父亲崩溃了。
父亲身为演员的灵魂崩溃了。
他原本就是个纤细的人,被期待与沉重的压力压垮,无法撑下去,最终放弃演员这一行。
但没有关系。
仁相信自己不会发生那样的失败。不可能的,绝对不行……唉,头又在痛了。仁粗暴地用拳头揉太阳穴。因为太用力,所以有些痛。眼中泛起些许泪水,视野变得模糊,打灯的歌舞伎座感觉好像在摇晃。
摇啊摇。
建筑物在动,彷佛具有生命一般,看起来像一只漂亮的怪兽。
想要把仁吞进肚子里的怪兽。
仁感到背脊发凉而想要逃跑,但不知该逃到何处。他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如果失去了歌舞伎,他还剩下什么?
仁无意识地往后退。
这时,他不小心撞上人,连忙回头说「对不起」,结果发现是熟悉的脸孔……而且是他不太想遇见的脸孔。
「没关系,我也在发呆……蛯原?」
「……来栖。」
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人同时发出这个疑问。来栖笑了,但仁不觉得愉快。
来栖把手插在黑色羽绒外套的口袋里,一直笑个不停。等他总算笑完,才自顾自地解释:
「啊,对了,白银屋也有演出《山科闲居》,可是舞台应该早就结束了吧?」
「我不是来看祖父的,只是没来由地就……你自己还不是,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对方在此的理由,只是不想谈论自己。
「因为好像会下雪。」
仁没有预料到这个答案。
「什么?」
「夜晚的歌舞伎座雪景,感觉很棒吧?哇,好冷!」
寒冷的风吹来,来栖原地跺脚。从脚底传来冰冷的温度。
「好冷好冷!蛯原,你等一下!」
来栖突然跑走了,回来的时候拿著两罐咖啡。他递一罐给仁,笑著说:「光是拿著就很温暖喔。」这时如果拒绝接受,说「我没拜托你买」,感觉实在太恶劣,于是仁说声「谢谢」接下来。多亏加了牛奶的罐装咖啡,仁感觉手指和手掌逐渐暖和起来。
这里是大都会的银座。
夜晚的路上仍有不少行人,两人为了避免挡到人便靠向护栏,轻轻倚靠著栏杆,拉开易开罐的拉环。
「你们在做什么?」
「啊?」
「听说你们在体育馆……好像跟体操社……」
「哦,你是指歌舞伎同好会。嗯,我们现在正在练习《白浪五人男》,我想请体操社的人扮演捕快。」
果然猜对了……仁虽然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他不希望对方以为自己有兴趣,不过姑且应了一声「哦」。
「体操社果然很厉害。长沼学长……啊,他是体操社的社长。虽然他说他们是弱小的社团,却能很俐落地做出后空翻。我想说如果只有『型』太无聊,所以大幅改变捕快的动作。」
「立回」(武打)的动作怎么可以任意改变……仁吞下心中的话。来栖他们做的不是歌舞伎,而是社团活动,所以随便怎么改都可以。他们可以自由做任何事。
「目前进行得很顺利,大家记台词的速度也变快了……哦?」
来栖仰望夜空。有白色的东西飘落。
「哦哦~果然下雪了。真希望阿公也能看到。」
「阿公?」
「嗯,他已经过世,不过他很喜欢歌舞伎。阿公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来到东京去歌舞伎座……当然是之前的歌舞伎座时,听说也下雪了。」
「哦。」
「他当时没钱,没办法看戏,只能一直盯著建筑物。他跟我说过好多次,雪中的歌舞伎座真的很漂亮。」
「他那么喜欢歌舞伎,真是感谢他。」
仁由衷地这么说,来栖便笑著说:
「哇,真希望阿公也能听到。如果知道白银屋的少爷这么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你们祖孙很要好吗?」
「嗯,他是我唯一的血亲。你也喜欢你的祖父吧?」
「对我来说,祖父就等同于师父……咦?」
来栖如此自然地说出「唯一的血亲」,让仁不禁盯著他看。
来栖眺望著彷佛飘浮在光芒中的歌舞伎座,告诉他:
「我现在的妈妈其实是舅妈,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彩子小姐是我妈妈的弟弟的太太。」
仁不知该如何回应,内心嘀咕:「饶了我吧。」
他不想听到如此沉重的话题。如果说仁是来栖很要好的朋友就算了,但他们根本没好好说过话,为何突然提起家人的话题?仁又没有拜托他说……唉,真讨厌。
不过,仁也讨厌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祖父曾经说过,他演的戏缺少一点人情味。难道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对不起,说这种跟你无关的话。总之,阿公去世后过了一阵子,现在的妈妈给我歌舞伎的门票,大概想要让我振作起来。老实说,看歌舞伎会让我想起阿公,我本来不太想去……可是,她既然送票给我,我就去看了。当时歌舞伎座正在改建,所以是去演舞场看的。」
来栖没有看著仁,双手搓弄著罐装咖啡,
抬起下巴继续仰望建筑的博风板一带。
「在那之前,我跟阿公一起看过很多影片,可是,那是我第一次去看歌舞伎的现场演出……嗯,真的很惊讶,我受到很大的震撼,觉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什么东西很厉害?」
仁基于演员的好奇心询问。他从小站在舞台上,因此很难真正「客观」地看戏。他很难站在观众的立场去思考同样的事情。
「它打中了这里。」
来栖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胸口。
「有个东西很直接、很单纯、毫不艰涩地传递给我……有一种感情是所有人都具备,但每一个人都有细微差异的,比方说……」
悲伤──来栖稍微放低音量说。
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悲伤。
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痛苦。
「……不是都说,歌舞伎是抽象化的艺术吗?这样说感觉很难懂,不过我猜大概是指歌舞伎会以非常简单的方式表现各种东西。因为简化,才会产生『型』。」
「……也许吧。」
仁想起祖父总是告诉他,不要演得太艰涩。即使是对仁而言很艰涩的戏剧,也要让观众感觉容易懂。歌舞伎是庶民的娱乐,不需要拉高门槛。
「那时候打中我的是『悲伤』这种感情。这份感情从舞台上朝著我这里直线撞过来……害我都流眼泪了。哈哈。」
来栖有些腼腆地笑著掩饰,继续说:
「我之前也觉得歌舞伎很有趣,但有一半可说是阿公灌输的结果……不过从那天起,我真心喜欢上歌舞伎。因为门票很贵,我就跟彩子小姐说我想去打工。结果彩子小姐赏我一拳说,中学生去打什么工!然后她出钱让我去看戏。我每个月会去看两、三次戏,坐在三等的座位。彩子小姐的书如果再版,便会和我一起坐在一等座位看戏。不过,彩子小姐常常看到睡著。」
「再版?」
「啊,我那位妈妈是漫画家。」
「哦……」
「歌舞伎真的很棒。」
来栖用开朗的语调说完,身体从护栏上移开。
天空虽然没有停止飘雪,但这种下法并不会积雪,明天早上大概只会留下湿漉漉的地面。
「来栖,你说你哭的那场戏是哪一出?」
「嗯?《先代萩》。」
原来如此。《伽罗先代萩》──应该是在乳母政冈抱著为主君而死的孩子,称赞他「做得好」的那段哭出来的吧?
失去孩子的母亲。
失去祖父与母亲的来栖。
人或许在戏剧中……看到自己人生的碎片。那么,优秀的演员是否就是能够映照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碎片呢?
「演员真的很厉害,可以从舞台上把没有形状、没有名字的某种很棒的东西,传递给观众。这种工作真的很少见。」
「……又不是所有演员都很优秀。」
「哈哈,也是。不过你会成为那样的演员吧?」
仁的确希望如此。
但是──他能够成为那样的演员吗?
他是白银屋的后继,是小泽静寂的孙子,也是……那个父亲的儿子。
来栖既然这么喜欢歌舞伎,大概也知道仁父亲的失败。如果他明明知道却问这种问题,那么仁就必须明确地回答,绝不能被他小看。于是,仁昂首说:
「我会的。我和父亲不同。」
「……父亲?」
来栖露出茫然的表情,看来他不知道那件事,大概是对八卦没兴趣吧。仁感觉摆出防卫态度的自己很像傻瓜,不高兴地说:
「没什么。总之,我会成为优秀的演员。我会继承白银屋的名号,并且成为像祖父那样的演员。」
「你也不用以祖父为目标吧?你们的类型又不同。」
「……你说什么?你又没看过我演戏。」
「你才在说什么?我听说白银屋的少爷就读我们学校,早已找很多出戏看过了。虽然都是看影片,不过我连你演的安德天皇都看过了。」
《义经千本樱》中的安德天皇……那是他四岁时演的戏。竟然连这么古早的影片都看过,仁不禁感到惊讶。
仁忽然想问一个问题。
他想问来栖:「你觉得我是什么类型的演员?」但他不可能问出口,毕竟他之前一再讥讽对方,区区素人不要小看歌舞伎。
「你就是你。来吧。」
来栖伸出手,仁一时间以为他要跟自己握手,正感到困惑,才想到他的意思是要拿喝完的咖啡罐一起去丢。
仁把罐子递给他。
来栖眨眨一双大眼睛,又说一次:
「你就是你,不是别人。」
这是众所皆知的道理。祖父曾这么告诉他,自己也曾一再告诉自己。自己就是自己,不要受到他人影响,更不用在意父亲。
但是每次这么告诉自己,他总是彷佛听到有人在背后低语。
──歌舞伎是血统,而你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好冷,真的好冷,我要回去了。蛯原,小心别感冒啰。」
「……嗯,再见。」
娇小的身躯消失在地下铁车站的入口。
仁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决定再多眺望歌舞伎座一会儿。再过五分钟就回家吧。他没有吃晚餐,肚子很饿。吃了母亲做的饭团之后,便洗澡睡觉。
雪还没有停。
飘落下来就消失,融解在道路上,但如果一直持续,世界便会转变为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