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幕

「也就是说,一年级生希望的角色分配是这样的:石桥刀真饰演弁天小僧,田中渡子饰演忠信利平,一之谷水帆饰演赤星十三郎……」

「……」

无言。

「唐臼猛饰演南乡力丸,至于我则饰演日本駄右卫门。」

「……」

无视。

「他们应该也努力想过,才得到这样的结论。他们无法接受这次的角色分配,也没办法认真练习……这样下去或许会影响到公演,所以我才来转达一年级生的希望。」

「……」

无反应。

即使如此,我还是耐心地继续讲下去:

「呃……一年级的主张是,社团活动应该以学生为主体。当然我并不认为应该完全依照一年级生的要求……不过实际要站在舞台上的是他们,如果能让他们演出自己接受的角色,应该是最好的……那个,生岛先生?」

「……」

他深深低头,一动也不动。

糟糕,我惹他生气了吗?

我和身旁的远见老师面面相觑。我们都觉得由身为社长的我先做说明比较好,因此远见老师一直保持沉默。老师这时才呼唤:「生岛先生。」但生岛先生还是没有抬起头。

今天是星期六。我跟老师从学校所在的地区搭乘二十分钟左右的巴士,来到生岛先生的住处。

这是很普通的大厦,很普通的房间。

不,应该比普通的房间更乾净。我听说他是单身,独居男性能将房间保持得这么乾净,应该算很罕见。彩子小姐截稿前,我们家总是乱成一团,不只是资料和网点散落一地,地板上还躺著小睡片刻的助手,宛若战死的尸体一般。因此我得小心翼翼地走路,避免踩到他们。相较之下,这里整理得很整齐,地板刷得亮晶晶,还有大型空气清净机在运转。在这间客厅里,唯一邋遢的只有毛怪本人。

「生岛先生,来栖也曾一度反对他们的提案,试图说服他们生岛先生一定有特别的用意,才会做出那样的角色分配……但是他们无法接受。」

远见老师热切地替我补充说明。

「希望你能够理解,来栖的立场也很为难。他原本觉得应该遵照生岛先生的角色分配,但身为社长又不能不顾学弟妹的主张……夹在中间一定很难受。我非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远见老师边说边点头。远见老师应该比生岛先生年长,为了我们却低声下气地拜托。每次都麻烦老师,真是过意不去……

「拜托你,这次能不能看在来栖的份上,答应一年级的要求呢?社团活动中学长姊和学弟妹的关系,在一开始的阶段是最关键的。如果来栖能说服生岛先生改变角色分配,今后社团运作一定会很顺利。我并不是很懂歌舞伎,也不愿意干涉指导,但还是希望你能够帮忙……」

远见老师坐在沙发上深深低头,然而毛怪还是没有抬起头,完全不看我们一眼。

于是,远见老师离开沙发,缓缓在地上正坐。咦……他该不会要使出……日本传统最终奥义「土下座」……

「生岛先生!」

见远见老师双手贴在地上,我不禁慌了。

「老师……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没关系,来栖。我平常是个完全帮不上忙的顾问,今天也只能做这种事,实在很难为情……」

「可是,这样还是不对,土下座是不对的,老师。我认为不是这种问题!生岛先生,你也该适可而止,这样太幼稚了。不要假装没听见,请你说说……」

我转向毛怪几乎要发飙的时候,刚好看到──

在他依旧低垂的脸下方……出现反射亮光的东西,垂直往下滴落……那东西叫做……

「生岛先生?」

口水。

口水滴落到地面,在此同时毛怪猛地抬起头。

他连忙擦拭嘴角,然后看看自己脚边,似乎发现滴落在地板的口水。他发出短促的呻吟,立刻拿起桌上的面纸擦地板,然后说:

「抱歉,我睡著了。」

……我不禁目瞪口呆。

接著他发现远见老师在地板上正坐,一本正经地问:「怎么了?为什么要坐在地上?」

这……再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吧?

远见老师站起来。

「……你清醒到什么时候?」

老师的声音变得低沉。这也难怪……他都已经抱定土下座的决心,可是毛怪竟然在睡觉,还流口水……

「嗯……『很抱歉突然打扰你』那段还有听到。」

那是最开头的部分,以歌曲来说相当于前奏,根本还没唱到歌词。我和远见老师无力地面面相觑。

「有什么办法?这时间我平常在睡觉。」

「咦?可是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远见老师这么说,生岛先生不以为意地回答:「我是夜猫子。」

接著,他对我说:

「喂,你把刚刚的话简单扼要地说一次,我最讨厌听啰哩啰嗦的说明。」

他的态度相当倨傲,让我也不禁火大,用尖锐的口吻对他说:

「一年级生说,不能选自己要演的角色好过分!这样他们根本无心练习!所以必须更换角色!」

接著我转述一年级生想要的角色分配。生岛先生这回总算听见了,一张胡子脸露出苦涩的表情说:

「当然不行,哪有那么矮的日本駄右卫门,又不是儿童歌舞伎。」

他、他竟然说出如此失礼的话!毫不客气地指出别人自卑的身体特徵,这种人不论是大人或小孩都最差劲了。

「……这不是我的要求,是一年级的要求。当然,我的体格的确不适合饰演日本駄右卫门。说实在的,我本来就不是演员,所以不管演哪个角色应该都没有太大差别。不过除了我以外,其余新的角色分配应该都没有太大问题。」

「怎么会没问题?光是反抗我这点就有问题。」

「所以说,生岛先生,请你适度尊重学生的意见……」

「远见老师,他们或许是你的学生,但不是我的学生。说真的,我本来就不是老师。」

「……」

虽然是歪理,但也没有说错,所以远见老师无话可回。

「那个,生岛先生……」

我决定提出心中的疑问。

生岛先生从桌上拿起面纸,发出毫无顾忌的巨大声音擤鼻涕之后问:「什么?」

「你决定那样的角色分配,应该有特别的理由才对。如果说是曾当过歌舞伎演员的人基于特别考量做出的决定,那么一年级生应该也能接受。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吗?」

对于我的问题,生岛先生边用力擦拭胡须间的鼻水边回答:「没什么可以说明的理由。」

「这么说,是随便决定的?」

「我完全不了解那些小鬼,所以只能凭外表、动作还有声音的印象做为判断的材料吧?」

……嗯?这么说来,他并非未经考虑就胡乱指派吧?果然是基于素人无法理解的敏锐观察力……之类的吗?

「那么……比方说,为什么要让刀真饰演日本駄右卫门呢?他明明那么想演弁天小僧。」

「那小子感觉很自以为是,所以我不想让他演中意的角色。」

「……这样太幼稚了吧?」

「另外就是骨架吧。大概因为有外国血统,他的身体满厚实的,不会太单薄。」

「让唐臼演赤星的理由呢?」

「哦,那个像小流氓的家伙。我猜想让他演那个角色的话,他应该会很排斥。」

「……也就是故意刁难?」

「那家伙感觉也很自以为是。另外还有气质,他感觉满适合演女形的。」

「唐臼?怎么说?」

「就是感觉吧。」

「……两个女生呢?」

「很容易紧张的那个女生,我觉得让她演引人注目的角色应该很好玩。」

……果然还是恶意刁难吗……

「另一个女生就是凭消去法,她应该能毫无问题地演出任何角色。」

「……如果只是基于这种程度的理由,应该可以顺从一年级的希望更改吧?」

我避免显露内心的惊愕,直视著毛怪说话。

「这个同好会是我去年成立的,当时就决定要成立快乐的社团。我很喜欢歌舞伎,喜欢到光是看戏还觉得不够。所以说,如果不快乐就没有意义……」

「这样啊。」

毛怪听了我的话,难得深深点头。

「来栖,你很喜欢歌舞伎吧?」

「是的。」

「非常喜欢?」

「是的。」

我也对他深深点头。对于这个问题,不论何时答案都是YES。

「这样啊,原来如此。顺便告诉你,我讨厌歌舞伎。」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很震惊。

「可以说非常讨厌。但是,我更讨厌无法完全离开歌舞伎的自己。虽然说是对我有恩的人拜托,但我竟然会接下指导高中生歌舞伎这种工作,实在太糟糕了。我都想狠狠揍自己。」

讨厌。

讨厌歌舞伎,非常讨厌。

我大概可以猜到毛怪这么说的理由,所以无法回话。远见老师同样默默无言。

噗~!毛怪再度擤鼻涕。

「你听说过我退出舞台的原因吧?就算没听说,用看的也知道,是因为我的腿。我遇到很严重的意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日常生活。医生跟我说,能保住性命就该庆幸,但是当时我脑中只有舞台。我心想如果不能当演员,跟死掉也没两样。」

他保持轻松的口吻继续说:

「可是在医院开始复健之后,我就明白这种想法太傲慢。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不仅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连要活著都很困难,也有人必须依赖他人之力才能维持生命。在那些人面前,我无法说出『不能当演员宁愿去死』这种话。可是,我脑中虽然理解,内心却不一样。从我的人生夺走戏剧后,那还剩下什么?我变得自暴自弃。」

他把揉成一团的面纸丢进垃圾桶,投得真准。

「因为有这么一段戏剧性的过去,所以我讨厌歌舞伎。说得更精确一点,应该是想要讨厌歌舞伎,但是因为难以做到才感到伤脑筋。我也想过,或许看了高中生演得很糟的歌舞伎,就能够讨厌它。」

最后一句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不论如何,我理解到毛怪对歌舞伎抱持著复杂的感情……不,我不应该轻率地说可以理解,顶多只能想像而已。

可是……那我该怎么办?体谅毛怪复杂的心境,唯唯诺诺地遵从他?说服其他同好会成员也这么做?告诉他们生岛先生有段悲惨的过去却还来指导我们,所以不能出言反抗他──这样就行了吗?

这个人希望我这么做吗?

「挫折。」

这时远见老师突然开口。

「也就是说,你感受到挫折。」

毛怪稍稍瞪大眼睛,但立刻恢复平常那种对一切感到厌烦的表情,用有些自暴自弃的口吻回答「没错」。

「我不是梨园出身,可是从小受到白银屋的照顾,一直过著只有歌舞伎的生活,所以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挫折。」

「的确,这是很大的挫折,还在念高中的他们大概很难想像你经历的挫折。像我这样过著平凡人生的人,老实说也不敢自称能够理解你的挫折。」

远见老师滔滔不绝地说话,毛怪只回答:「嗯,大概吧。」他脸上浮现些许困惑,似乎在问:「这个人怎么了?」其实我内心也有同样的疑惑。虽然老师的口吻并不是特别情绪化,但感觉和平常不太一样。

「人都会遇到挫折,内心的伤痕与痛苦也只有本人才能理解。挫折感是很私人的问题,其他人无法对这种问题说三道四,你应该也不希望被议论。那么……」

远见老师似乎有些犹豫地停顿一下,接著像要拋开犹豫般做一次呼吸,继续说:

「那么,你不能把挫折当成逃避的藉口。」

「啊?」

「你已经接下歌舞伎同好会指导者的工作。他们确实不是你的学生,但是你身为指导者,仍旧负有责任。我希望你不要以自己的挫折为理由,把学生耍得团团转。他们……尤其是来栖,非常热爱歌舞伎这项传统艺能,对你也抱持很大的期待。请你回应他们的期待。不是学生、教师、指导者应该如何的问题,而是身为一个大人,希望能够以你的方式,指导还不够成熟的他们。」

远见老师再次低头说:「拜托你了。」此时的他和刚刚土下座时完全不同,展露出教师的威严。

「……你别随便认定我是在逃避。」

我虽然感到佩服,毛怪却表示不悦,大概是因为被说到痛处。我和远见老师一起低头,反覆说「拜托你」。

「我们是高中生,又是素人,再加上一年级生是那副德性……但是,只要实际尝试过,就会知道歌舞伎很有趣。他们也都乖乖背下台词了,所以应该是办得到的。请你指导他们。」

「我又没说不指导。我会指导他们。」

「那么,可以更改角色分配吗?」

我抬起头问,他理所当然地回答「不行」。什么……远见老师说得那么慷慨激昂,你都没在听吗?

「角色分配还是照原来的样子。又不是能演喜欢的角色才叫快乐。当你能够做到原本以为做不到的事情,不是会有更大的乐趣吗?」

「……竟然说得满有道理的……」

我不禁喃喃说出心中的想法。

毛怪瞪我一眼,又说:「等你们期中考结束,我就会过去。」期中考是在五月底。

「在那之前,身为社长的你要负起责任,让他们学会基本动作……老师既然那么说了,我也得稍微认真一点才行。」

「对、对不起,我刚刚说话太狂妄了。」

远见老师恢复怯生生的态度道歉。刚刚的远见老师真的很帅,不过我也喜欢现在这样的远见老师。

「……喂,远见老师,你比我年长很多,可以请你更有威严一点吗?跟你一起面对学生的时候,好像都是我在摆架子,让我有种扮黑脸的感觉。」

「啊,对不起,我以后会多加注意。」

「不不不,你现在就没注意了。」

我听到这段对话不禁觉得好笑,终于小声笑出来。毛怪生气地责怪:「不准笑,矮子!」但我不会感到太讨厌。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想请问一下……生岛先生几岁?顺带一提,我已经四十五岁。」

「果然比我年长很多,我才二十八。」

「「什么~~~~!」」

我和远见老师异口同声大喊,让毛怪皱起眉头说:「太大声了。」

可是,很难不吃惊吧……我原本以为他大概三十八岁左右。胡子的老化威力真不是盖的……我如果留起胡子,不知道会不会看来成熟一点……

接著,毛怪似乎终于想到要端茶给我们,我和远见老师各喝一杯乌龙茶之后,离开生岛先生的住处。

以结果来说,状况完全没有改变。

毛怪生岛没有答应要变更角色分配,此行目的等于没有达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我觉得自己好像稍微理解毛怪了。

「毛……生岛先生原来很年轻。」

「的确。才二十多岁……真羡慕……」

「老师也会想要回到年轻时代吗?」

远见老师抬起头,望著晴朗的春季天空,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嘛……想到年轻时不成熟的自己会觉得很羞耻,就这点来说,我不太想回到过去。不过,想到当时没有腰酸背痛的问题,又想要回去。最近也开始有老花眼的迹象……」

「大人真辛苦……」

「谢谢你的同情。不过来栖,你也得有心理准备。你以后一定也会变成欧吉桑,然后我会变成老头子。」

我笑著问:「像正藏先生那样?」

远见老师也笑著回答:「如果能变得像他那样任性又帅气就好了。」

我本来想告诉老师,刚刚的远见老师也满帅气的,不过还是算了。要是说出来,老师一定会满脸通红。

「来栖,你打算怎么跟一年级生说明?」

嗯,这才是问题。

一年级生要是知道我没有说服毛怪,一定会很失望,也会对我失去信赖……不,我一开始就没有受到他们信赖吧?

「如果你非常确信变更角色分配比较好……也可以选择拒绝指导员。」

「咦?」

「你不需要考虑到白银屋和我父亲,这点由老师来处理。虽然暂时无法升格成为社团……但是只要找到其他指导员,状况又会改变。」

远见老师虽然这么说,但我不认为一年级新生想出来的角色分配是最好的方案。虽然感觉比毛怪的分配更妥当……不过老实说,还是要试试看才知道。毕竟我没有看过他们站在舞台上正式演出,所以没办法判断。

「我再去尝试说服一年级生。」

远见老师露出苦笑说:「是吗?真是不讨好的角色。」

「因为我是社长。」我也笑著回应。「而且我刚刚忽然想到,『妥当』或许满无聊的。毛……生岛先生也说过,能够做到自己原本以为做不到的事情,会有更大的乐趣。这点我也明白。想到去年的文化祭,就觉得这句话没错。」

「当时发生好多状况……」

「轻松和快乐是不同的。」

阿公也这么说过。

轻松的事情虽然容易亲近,但马上会厌倦。

要真正得到快乐,其实需要障碍。障碍越高,在终点等待的「快乐」也越大。拚命奔跑,笨拙地跳过障碍,有时甚至发出很大的声音撞倒障碍物,但还是继续奔跑,心中相信前方有「快乐」等著。

「来栖,你真是个成熟的大人……」

「虽然个子很小。」

我之所以开这种自虐的玩笑,是因为受到夸奖有些不好意思。我并不成熟,有时也会不想再跑下去,更常常想著有没有偷懒的方法。不过,最后还是边抱怨边再度奔跑……大概是因为真的很喜欢

歌舞伎吧。

因为喜欢,才能继续下去,即使跌倒也会再爬起来,就算小腿撞到障碍物仍不会放弃。

如果出现瘀青,那一定是勋章。

「他是那种会说出『跌倒出现瘀青就是勋章』的人吧?」

唐臼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语调中带有明显的嘲讽。

「我知道他对歌舞伎抱持很大的热情,但实在不怎么可靠。」

在唐臼旁边喝著大杯汽水的刀真这么说。他的金发非常醒目,不时有人会朝这里瞥一眼。

「可是他为了传达我们的愿望,特地去见生岛先生了。」

渡子以维护的口吻说话。她坐在水帆旁边,有些困窘地看著对面的两个男生。娇小的渡子困窘的表情,就像忘记回巢路径的松鼠般可爱。她的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她虽然在意雀斑,不过水帆觉得那也是她的魅力之一。

「他只是去过而已,最后还是没办法改变角色分配,依旧让那个毛茸茸的欧吉桑坚持己见。状况完全没有改变,真没用。」

「猛说得没错,他或许努力了,但是没有得到结果,就无法给予正面评价。」

「那……不是社长的错,是生岛先生的问题。那个人有点太霸道了。对不对,水帆?」

水帆被点到名,便说:「嗯,我也觉得。」个子小小的社长很努力了,问题不在于来栖学长,而在于指导员生岛。

社团活动结束后,一行人来到速食店。

桌子中央铺著纸巾,上面堆起薯条的小山。他们买了两份大包薯条,大家一起分著吃。水帆看到刀真大方地对店员说「不要加盐巴,给我们番茄酱」,不禁非常佩服,觉得在英国长大的人果然不一样。这样一来就可以吃到刚炸好的薯条,而且不会因为盐巴加上番茄酱而导致盐分过多。水帆虽然也知道可以这样点餐,但总会担心造成店员的困扰。她的个子虽大,胆子却很小。

「那个欧吉桑真的很讨厌。不听别人意见,老是照自己的意思决定事情。」

唐臼皱起没有眉毛的眉头,狠狠地说。

「我有时真想伸出脚绊倒他。」

「唐、唐臼,这样未免太过分了……」

水帆战战兢兢地说,唐臼便把头转开,小声说:「我只是想想而已。」

唐臼这个人乍看之下很像不良少年,又操著一口水帆不熟悉的关西腔,因此水帆一开始满怕他的。但过了一阵子,她就明白唐臼其实是普通的高中生。唐臼、刀真和水帆都在同一班,唐臼上课很认真,不会找人打架,也不会偷偷抽菸。基本上,那种行为不检点的学生是无法进入河内山学院的。也就是说,他只是说话有些粗鲁。唯一的疑问是……

「唐臼,你为什么要剃掉眉毛?」

没错,就是这个。

渡子很自然地问到核心,让水帆感到紧张。

「……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想剃才剃。」

「你是不想被人小看,所以想装成不良少年?」

「啊?才不是。」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烈,但渡子丝毫不以为意,一本正经地说:

「你明明个性很温柔,这样容易受到误会唷。」

唐臼大概也感受到这是真诚的建议,不是在嘲笑他,因此红著脸说:

「别傻了。我哪会温柔?真蠢!」

他似乎不是在生气,而是害羞。渡子看到唐臼的反应,露出有些淘气的笑容说:

「我听水帆说过猫的事情。」

唐臼瞪了水帆一眼,让她吓得缩起肩膀。

「一之谷,你为什么……」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

「我不是指这个!你为什么会知道猫的事情?」

「呃,我想……二班的同学应该都知道吧……?」

水帆缩起高大的身躯回答。唐臼瞪大眼睛,用尖锐的声音问:「什么?」他虽然没有眉毛,眼睫毛却满长的。

刀真悠闲地说:「嗯,大家应该都知道,因为是我说的。」

唐臼转向身旁的刀真,一脸惊愕。

「你……」

「没有理由要隐藏吧?你的个性温柔亲切,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土比很健康,你可以再来看它喔。」

「……你这个人……」

刀真坦荡的态度,似乎让唐臼不知该如何回应。

土比是猫的名字。

这只小猫原本是唐臼捡到的,但是唐臼家住在禁止养宠物的大厦,因此无法饲养它,于是这只猫就交给刀真收养。刀真曾经拿照片给水帆看过,是一只全黑的小猫,只有背上有一块白色圆圈的花纹。

「土比和母猫走散,变得很衰弱。当时是猛拚命照顾它,还带它去医院,即使睡眠不足仍按时喂小猫喝奶,小猫才总算可以吃离乳食品……不过因为它的长相太有个性,所以一直找不到愿意收养的人。」

那只猫的长相的确有些恐怖。虽然是小猫,眼神却很锐利,感觉上……很像黑道大哥。

「最后决定由我家饲养。我提出交换条件,要他跟我一起参加社团,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是心不甘情不愿答应的。基本上,我连迎新会的演出都没看过。」

「什么?真的?」

水帆惊讶地问。唐臼只回答「我感冒了」。迎新会那天,他似乎请假没上学。

「没错。最后他让步说,死也不想当演员,不过如果是幕后人员还可以接受,我对此当然不介意。但最后却因为种种因素,害他被迫要站上舞台,对他而言实在是一大悲剧。那个叫生岛的人真的很过分。」

刀真说到这里,拨起金发的浏海。

他的日文虽然很流利,但有时稍嫌浮夸,不太像口语,有些文诌诌的。听说他的日文主要是跟祖父学的,课本是莎士比亚作品的日文译本。由于他的说话方式有些特别,常被班上男生开玩笑。刀真基本上都不太在意,可是偶尔会遇到太过执拗的家伙……这时唐臼会狠狠骂对方:「你少啰嗦!」水帆曾经看过两次这样的场面。

「水帆,你觉得呢?」

「咦?」水帆听到渡子问她,连忙转向旁边。渡子笑著说「你沾到番茄酱了」,并且递纸巾给她,水帆连忙擦拭嘴巴。

「关于社团……或者应该说,关于现在的情况。你原本也想当幕后人员吧?」

「嗯。我在迎新会看到歌舞伎表演,觉得很有趣……除此之外,最大的因素是想要当幕后人员支援芳学姊。」

「可是现在连教你的人都不是芳学姊了。」

「啊……那是我不好。我看到芳学姊在面前就会紧张,把台词都忘光。」

水帆苦笑著回答,渡子却像在为自己生气般,忿忿地说:

「可是太过分了,竟然换成来栖社长来教你……」

「不过社长对歌舞伎非常了解,教法也很好。」

──嗯,你的台词已经进步很多,但声音再大声一点会更好。还有动作。你难得有这副很适合舞台演出的身躯,缩起来实在太可惜。像我个子这么小,所以很羡慕你。你应该很骄傲地抬头挺胸才对。

他以友善的笑脸这样指导水帆。来栖自己也要练习南乡力丸的部分,却拨出时间细心指导她,让水帆感到很不好意思。

「水帆,看来你不知道……来栖社长虽然拥有很丰富的歌舞伎知识,演技却糟糕到毁灭性的地步。」

听渡子这么说,其余三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数马学长不是在教我忠信利平的部分吗?是他在练习时告诉我的,所以应该不会错。数马学长说,社长的演技很差,所以这次也很令人担心,搞不好还会拖累我们……」

「可、可是来栖学长教得很好。他的动作很流畅,台词也说得很流利……」

「练习和正式演出不一样吧。」唐臼一口吃下三根薯条说:「练习可以表现得很好的人,正式站上舞台却惨不忍睹,这也是常有的事。那个矮个子社长大概是这类型的人。」

「你是指他会紧张?这样说来,我也一样……」

「水帆,你是第一次演出歌舞伎,当然会紧张。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初学者,也是第一次站上舞台。可是,如果原本应该支援我们的学长也会紧张……那就伤脑筋……」

唐臼说:「不过本来就没有人不会紧张,只是程度的问题。」

刀真也说:「没错,我也多多少少会紧张。」

两个男生边说话边以惊人的气势朝薯条进攻。另一方面,渡子手拿著小杯柳橙汁,脸上仍旧带著疑虑的表情。

「听数马学长说,社长念台词的语调就像念经一样,超级平板的程度是想学也学不来的……唉,要担心的事情好多……我们真的能顺利演出吗……」

水帆很能理解渡子叹息的心情。姑且不论来栖学长的演技是不是真的很差,距离正式演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一年级四人的表现却不甚理想。今天四人尝试合在一起练习,但连彼此的距离感都抓不准。

刀真耸耸肩说:「最大的问题是不

能演出自己想演的角色吧?这样一来就无法维持motivation。」

「你的角色已经很好了。哪像我,要演女形(oyama)(注5:女形 是歌舞伎中饰演女角的男演员。Onnagata是较为正式的称呼方式。)的角色,感觉好柔弱。」

「呃,唐臼,远见老师说过,应该称呼为onnagata而不是oyama。」

「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

水帆一道歉,唐臼就露出凶狠的表情说:「我又没生气!」他或许真的没生气,但没有眉毛的脸只要没有笑容,看起来就很可怕。

「真羡慕水帆,弁天小僧是我最想演的角色。」

「可是日本駄右卫门是五个人的首领,是很重要的角色吧?」

「是没错……花满学长也很啰嗦地要我演出leader的风格。可是台词都是固定的,语调也是固定的,连动作都是固定的……根本没有能自我表现的余地。歌舞伎虽然很fantastic,可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限制,感觉有些失望。舞台艺术最重要的就是临场感,所以improvisation……呃,也就是『即兴』应该是必要的。」

听他这么说,水帆也想到歌舞伎好像很少会有即兴演出。难道真的必须完全依照样板形式演出吗?

「而且日本駄右卫门的形象很难捉摸。我听说这个角色是以实际人物为原型创造的,可是那个人的传记并没有流传下来。如果是弁天小僧我还能体会,也看过《滨松屋店前》学习。他虽然男扮女装当小偷和诈欺犯,可是一点都不会娘娘腔,露出真面目的时候超酷的。」

刀真似乎真的很想演弁天小僧。来栖也说过,弁天小僧是五人男当中最受欢迎的角色。对水帆来说,这是相当沉重的负担。她原本想要当幕后人员协助大家,结果竟然要她饰演弁天小僧。光是想到正式演出,她便冷汗直流。

「我……很不习惯受到瞩目。可以的话,也很希望能够把这个角色让给你……可是又不能擅自决定……」

唐臼问:「你为什么不想受到瞩目?」

水帆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我光是身材高大,就很容易受到瞩目……」

渡子问:「水帆,你的身高几公分?」

水帆小声回答:「一百七十八公分……」

唐臼说:「哦,那么也许会长到一百八十公分吧。你为什么不去打篮球或排球?」

「我的运动神经很差……」

「就算有点迟钝,长那么高应该没问题吧?」

「不是有点……我有哥哥和姊姊,两人都是排球选手,还加入全国顶尖的队伍。身材高大应该是遗传,这点我也觉得没办法改变……」

但只有她无法善用这副体格。

她讨厌的不是高大的身材,而是「只有高大的身材」让她感到自我厌恶。从小哥哥姊姊就会和她一起玩球,当时他们大概已经发现水帆的运动神经异常差劲,所以记忆中他们曾多次告诉她:「人生并不是只有运动。」

「如果是常人程度的运动神经,那还有救……可是我比平均更差,跑步很慢,打篮球或排球的时候还会被球砸到脸……」

「水帆,你好可怜……」

渡子紧紧抱住她。水帆也回抱住渡子,心中觉得娇小的女生真可爱。两人虽然不同班,却因为社团活动而成为好朋友。就这一点而言,水帆觉得加入这个社团真的很棒。

「水帆的手很灵巧,所以她才想当幕后人员,制作大小道具。」

「那真不错。」

「哦。」

刀真笑咪咪地回应,唐臼则似乎不太关心。薯条几乎已没有剩下了。

「我仔细想过……」

渡子收集剩下的薯条放到水帆面前,同时开口说话。

「高中生活开始,我们也找到感兴趣的社团。非正式入社的期间,被要求跑步跟做肌力训练虽然很艰苦,但我们都撑过来了……原本以为终于可以练习歌舞伎,却碰到这种状况。我们也想要透过讨论来解决问题,清楚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可是还是白费力气……」

刀真深深点头说:「嗯,真的很遗憾。」

「没错,这样的状况很令人遗憾。可是如果就这样放弃,我会有点不甘心……因为本校的理念不是『自由、自尊、尊人』吗?我认为我们在社团活动中的自由被剥夺了,应该对这点提出抗议吧?再这样下去,今后我们的意见也不会受到重视……」

唐臼说:「我们已经提过抗议,只是没被接受。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想……或许必须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渡子压低声音。她似乎有话想说,但内心感到犹豫。

水帆鼓励她:「渡子,你说说看吧。」

渡子点点头,鼓起勇气稍稍抬起下巴说:

「我想到一个点子。」

所有人都稍稍凑向前方。

听完渡子的提议后,率先反应的是两个男生。刀真和唐臼同时开口:

「这个点子不错。」

「怎么可以!」

两人的回答刚好相反。

也就是说,刀真赞成,唐臼反对。两人面面相觑,接著又同时问:「为什么?」这回连台词都一样。

「我认为这是可行的方案。为了赢得自由,必须付出些许代价。」

「不是这个问题吧?再怎么说,这个做法都太过火。」

「我们之前已经用言语再三表达,对方仍旧不接受。那么,只能以行动表达我们的坚决态度。」

「这种做法太任性、太不负责任!」

「唉……猛是个好人,可是有时太过胆小。」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唐臼推开椅子站起来,渡子连忙安抚他:「等一下,冷静点。」水帆也慌慌张张地补一句:「在、在这里吵架的话,会引人注目。」唐臼露出不屑的表情,但还是坐下来,把脸背向刀真。

「真伤脑筋……我不是为了让你们吵架才提议的……水帆,你觉得呢?你也觉得我的想法太过分、太不负责任吗?」

「与、与其说不负责任……」

水帆虽然开口,但内心感到迷惘。她很想赞同渡子的意见,但是听到她的提议之后,最先想到的是:「这样不好吧?」也就是说,她和唐臼意见相同。

「我看到水帆和唐臼……被迫饰演自己不想演的角色,真的看不下去了……」

「嗯……谢谢你。渡子对自己的角色没有太大不满,却这么为我们著想,还想出这样的抗议方式……」

「老实说,我也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气氛,所以不只是为了大家才这么说。如果说是任性,的确也没错……」

「渡子一点都不任性,你不是一直在我们和学长姊之间努力协调吗?连渡子都被逼到这种地步,我认为我们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

刀真似乎全面支持渡子。水帆也很想站在渡子这一边……但内心还是觉得怪怪的。她怀疑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反对。」

唐臼和摇摆不定的水帆不同,很果断地回答。

「不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这么做。」

「猛!」

「没关系,刀真。」

渡子劝阻再度拉高嗓门的刀真。

「对不起,忘记我刚刚说的话吧。这件事如果没有全体同意,绝对无法进行……」

「渡、渡子……」

水帆发现渡子的大眼睛泛红,不禁慌张起来。唐臼似乎也注意到了,有些尴尬地把脸撇开。

「哈哈哈,对不起,别在意我。真是的,我有时候容易这样,想法太冲动而说出很莽撞的提议……应该要感谢唐臼阻止我才对。」

「我并没有……」

唐臼似乎想说什么,但无法找到适当的句子,最后咬著吸管没有说下去。虽然不是任何人的错,最终却伤害了渡子,四人都沉默下来。水帆拿著只剩下冰块的塑胶杯,在尴尬的气氛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深刻体认到,这种状况很难处理。

他们并不是没有意愿,相反地,他们有很具体「想要这么做」的想法,却不被接受。社长也替他们去找生岛先生谈过,但没有成功,只能向他们说「对不起」……这么一来就无法再说什么。

刀真是那么期待演出歌舞伎。

唐臼虽然是情势所逼而陪刀真入社,不过,他应该是那种一旦承诺就不会随便应付的个性。水帆也希望自己能够帮上芳学姊,得到她的夸奖。

还有渡子。

她对于同学、学长姊、老师和指导员,都会顾虑到对方的心情,内心应该已疲惫不堪,所以才会被逼到提出那样的点子吧?水帆光是处理自己的问题就忙不过来,没办法听她诉说烦恼,自己都觉得羞愧。

真的好难。

来栖社长说,明天开始生岛先生就要来指导他们,进入最后调整阶段……但真的能够顺利进行吗?

水帆努力压抑涌到喉头的叹息,硬生生把

它吞下去。

日文有句话是「绑起肚子(注6:绑起肚子 原文为「腹を括る」。)」,意思是下定决心。比方说:「事情发展至此,只好绑起肚子。」感觉是用很稳重、很坚定的低沉声音说出来。抱持坚定的决心,可以说是很正面地豁出去的意思。

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我也面临到必须绑起肚子的时候。

可是……

「没……没办法……」

我抱著枕头仰躺在自己床上,像被翻过来的虫子般踢著腿说话。

「太、太难了,我不会绑,也不知道绑法。要怎么绑?拿绳子绑吗?绑哪里?绑肚子的话,是指腰部啰?这样不太好看吧?那感觉像是腰绳,就像做坏事被带走一样……」

「你先冷静点。」

啪哒。

蜻蜓平静地阖上笔记型电脑,同时开导我。平时酷酷的这位好友今晚仍旧很酷。可恶,真羡慕他,我好想分一点自己的慌乱给他。

「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我利用反作用力弹起上半身,但还是抱著枕头。人在不安的时候,似乎就会想要依偎著某样东西。

「明天就是正式演出耶!」

蜻蜓指著电脑说:「嗯,所以我才在这里做最后一次的整体流程确认。」

「……谢谢你。」我首先道谢。「多亏有你帮忙,这方面我并不担心。蜻蜓的场控没问题,小丸子的服装也没问题。捕快是二、三年级生饰演,所以也能放心交给他们……可是,一年级生为什么那么无精打采?如果是紧张,我还能理解,但他们那样并不是紧张吧?水帆或许是在紧张,可是刀真和唐臼不是吧?仔细想想,一年级生能立即上台演出,不是很难得的机会吗?如果在戏剧社,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但是,他们为什么一副『唉,真麻烦』的态度?最近的年轻人都像他们这样吗?」

「你跟他们只差一岁。」

蜻蜓提出理所当然的指摘,同时递出已经打开的洋芋片。是我喜欢的海苔盐口味。洋芋片是非常美味的食物,只是吃的时候会弄脏手指这点很讨厌。小时候我对阿公这么说,阿公笑著告诉我:「连手指都会变得好吃,应该算是赚到了。」

我放下枕头,下床坐在蜻蜓斜对面,拿出一片洋芋片。嗯,好吃。

「……真抱歉,对你又吼又叫地发牢骚。」

我抱著膝盖向蜻蜓道歉。

「嗯。」

「发牢骚通常应该喃喃抱怨才对。如果又吼又叫,就不叫牢骚了。」

「不管是喃喃抱怨还是又吼又叫──」

蜻蜓把手伸入洋芋片的袋子。桌上已经准备好湿纸巾,真是一板一眼的家伙。

「你在学校一直忍耐,就好好在这里发泄吧。」

「别这样。你这么说,人家会想哭……」

「太恶心了,别哭。」

「好过分。」

我夸张地用双手遮住脸。不这样开玩笑,我会被不安的心情压倒。当然我还不至于哭出来。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仍旧捂住脸这么说。

「我有预感会发生意外。」

「意外不是一直都在发生吗?」

「的确是这样,可是……我有预感,是和平常不一样的意外……」

「和平常一样,那就不叫意外。」

「你说得没错……」

我知道蜻蜓淡淡回话是想要消除我的不安。聪明的蜻蜓提出的意见都很合乎逻辑,我也非常赞同……却无法消除心中的不安。这不是凭理性便能解决……是心理的问题而不是大脑的问题,所以无可奈何。连最喜欢的海苔盐味洋芋片都消耗得很慢,足见症状有多严重。

咚!我把额头靠在矮桌上。

我相信已经尽到所有努力。

距离正式演出只剩下十天时,毛怪生岛来看我们练习。

他看一遍一年级生和我的演出后,开口就说:「这是苦行。」虽然没有多做解释,不过大概是指看我们演戏是种苦行吧?这么说很过分,不过,我稍微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就连演戏的我都不觉得愉快。

我的确是很糟糕的演员,可是和二、三年级生一起演出的时候,即使自己的演技很差,仍然感觉很快乐。因为其他人都演得很好,我自己也能稍微改善一些。而且姑且不论演技好坏,大家都想要同心协力演好一出戏。

可是和一年级生演戏……却是乱七八糟。

虽然没有人背不出台词,但感觉很不协调,彼此没有搭在一起。由于缺乏整体感,我的拙劣演技也显得更拙劣。

即使如此……

「生岛先生果然很厉害。」

我把额头贴在矮桌上这么说。声音在矮桌上产生回音,听起来格外沉重。

「虽然是毛怪,毛茸茸的毛怪,但他不愧是曾经站在舞台上的人……真厉害。」

我缓缓抬起头看著蜻蜓,蜻蜓也看著我,简短回答:「嗯。」此时的「嗯」代表由衷佩服的意思。我可以分辨蜻蜓发出的两百种「嗯」的意思……大概吧。

生岛先生的指导方式相当粗暴,却非常精准且有效率。他来到我们面前,看我们拿著写有「白浪」的番伞排成一列,勉强摆出姿势,便从最旁边的日本駄右卫门……也就是刀真开始,一一调整每个人的站立位置和姿势。

──往右边半步。挺胸。抬起下巴。抬起手肘。抬太高了,这样就好。肚子太松,丹田用力。这里啦,这里!喂!

他非常迅速地摸著刀真身体各部位,强制矫正姿势。刀真被他用拳头戳了肚脐下方的丹田,发出像青蛙一样「呱」的声音。生岛先生当然不是在揍刀真,而是教他维持腹肌硬度的位置,所以应该不会痛……吧?虽然刀真露出恼怒的神情……

──保持这个姿势。

经过指导后,刀真的站姿完全不一样,看起来颇有架势。连花满学长都赞叹地说:「这才叫专业嘛。」

饰演弁天小僧的水帆也被矫正很多地方。因为是女孩子,生岛先生不方便直接碰她身体,取而代之的是毫不留情地严厉斥责。

──你最大的问题在于姿势。难得长这么高,要站得更大方一点。不要摆出苦瓜脸,哪有这种弁天小僧!要朝观众发出「看著我」的讯息,要想著让自己成为世界上最受瞩目的人。

原本想当幕后人员的水帆以快哭出来的表情反覆说:「这、这太难了。」但她没有说「办不到」,我想这就是她了不起的地方。她似乎对任何运动都不擅长,跑步和做肌力训练的时候显得最吃力,但绝不会偷懒或混水摸鱼,即使气喘吁吁也会撑到最后,是个很努力的人。

饰演忠信利平的渡子表现很稳定,或者该说是无可厚非……我想她应该是很灵巧的人。因为没有明显的问题,所以毛怪似乎也感到有些难教。他指出几个需要改善的地方,渡子便乖乖听进去,并且能当场做出修正。她是最不花时间的学生。

接著是唐臼,饰演赤星十三郎。

赤星十三郎这个角色在五人当中给人最柔和的印象。台词中也提到「曾是武家中小姓」,也就是说,他曾经当过小姓。小姓是年轻的武家子弟,跟在领主身边处理杂务。在这出戏当中,他是个前额还留著头发的美少年,也就是还没有剃成月代发型。月代是将前额到头顶的头发都剃光,上方再绑成髻,便是成年武士的发型。

赤星十三郎的设定是还没剃发的美少年。

唐臼则是剃了眉毛的伪装不良少年。

因为不是真正的不良少年,所以我在心中替他命名为「伪装不良少年」。听说他成绩满好的。

指导唐臼相当费力。不论毛怪如何纠正他的姿势,他都会立刻驼背。在指导站立位置和手脚位置时,他还算听从指导,只有姿势无法调整过来。毛怪似乎也很焦躁,最后竟然说:

──让这种像猫一样拱著背的家伙演戏,还不如找只路边的野猫来演。虽然台词会变成喵喵喵,可是总比这家伙好一些。

芳学姊则说唐臼很可惜。

──唐臼虽然个子不高,可是身材比例很好。小脸加上长手长脚……啊,不过以歌舞伎演员来说,这样好像不算优点吧?

没错,歌舞伎和日本舞踊的理想身材是大脸和短手短脚。脸大的人站在舞台上比较醒目。再加上服装是传统和服,所以大概也是按照传统的日本人体型制作。不过,其实现在的年轻职业演员身材都很好,而且帅哥演员比较受欢迎。

──至于长相,如果有眉毛的话,应该会满可爱的。

芳学姊虽然这么说,但没有男生被称赞「可爱」会感到高兴吧……更何况是被学院中的王子这么说,更会有惨败的感受。

最后唐臼的姿势还是没有调整过来。因为姿势不好,所以声音也发不出来。虽然赤星十三郎不是那种声音洪亮的角色,可是相反地,要让不洪亮的声音听得清楚更困难。最后生岛先生也放弃地说:「反正丢脸的是你,随便你吧。」

接著是南乡力丸,也就是我。

身为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同时是最差劲的

演员。我果然一如预期,被毛怪批评得体无完肤。

──喂,谁去买根菜头,代替他放在这里,这样起码好一点。菜头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可以说没有害处,但这家伙念经一样的台词对我的耳朵有害。

他连这种话都说出来。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练得很勤奋。我自己在家练,也就是所谓的偷练,而且还是超严苛、超自虐的练习方式。

「以菜头来说,你已经进步很多。」

好友这样说。蜻蜓不是会逢迎阿谀的人,所以我大概真的稍微进步了一点。

「真的假的?」

「真的。不过菜头再怎么进化,也不会变成人类。」

「你到底是要称赞我还是损我……」

「和一年级生一起演,应该不会太明显。你就想成是帮助学弟妹得到自信。」

「我怎么没有受到鼓励的感觉……」

「我是在鼓励你。」

「嗯,我知道。谢谢你陪我偷练。」

「嗯。」

这是有点腼腆的「嗯」。

我的偷练方式是重新检视自己的演技。具体而言,是请蜻蜓录下我在学校练习的样子,然后拿回家看。对我来说,这是多么难受的练习……请各位自行想像。

我如此热爱歌舞伎,现实中演技却这么差。

一如往常,如果只说台词还算可以,声音的抑扬顿挫也能确实表达出来。我也大概记得演员有哪些动作。

可是,一旦要演戏……还是不行。演戏就是要成为自己以外的角色。当我开始想像这个角色(这回饰演的是南乡力丸)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什么,神经传导便会发生问题,身体无法活动自如。

我虽然拚命思考该如何改善演技,却想不出好的解决方案。我想,自己大概极度欠缺才能吧。即使为此哀叹也不是办法,因此我采取别的策略。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会变好,但只要看影片,便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

所以我决定一一消弭缺点。

「看自己差劲的演技真是一种酷刑……不过还是会发现明显的缺点和不那么明显的缺点。动作僵硬姑且算了,但目光飘移不定一定要想办法改掉。」

「自己很难发觉自己的坏习惯,不过拍成影片,便能客观检视。」

「你在拍摄的时候,也觉得是一种酷刑吧?」

我以自嘲的口吻这么说,蜻蜓回答「嗯」,然后用中指扶起眼镜的镜架,补充一句:「不过,会习惯的。」

这位好友的温柔……真可说是无价。

「不论如何,明天就是正式演出,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

「嗯……」

「社福中心的老人家都很宽容,即使一年级生演得非常糟糕,应该还是会给予温暖的掌声。」

「呃,嗯……」

「事后看影片的时候,他们应该会深刻体认到自己的狂妄。不过如果不这样,他们也不会认真反省。」

「嗯……啊,不过像渡子都没有一句怨言,一直很努力练习。她也在我和一年级生之间协调,处处帮忙设想……要不是有她在,情况一定会变得更糟。」

「……田中渡子吗?」

蜻蜓喃喃自语。

「哦?你果然对她有意思?」

对于我的疑问,蜻蜓移开视线,沉默不语。

「彩子小姐画的漫画里有人说过,沉默就代表YES。」

「我对她没有意思。」

「可是,你不是常常盯著她看吗?」

「没有。」

蜻蜓纵向撕开洋芋片的袋子,这样一来会比较好拿,但要保存剩下的洋芋片时可就麻烦。话说回来,我和蜻蜓从来没有吃剩过洋芋片。我从变得更好拿的袋子里取出海苔盐味洋芋片,继续说:

「你有。你绝对在看她。我看过你看著渡子。」

「……如果说我看著田中的频率很高,那等于你看著我的频率也很高吧?」

「……嗯?呃,可以这么说吧?」

「小黑,你是抱著特别的意图或感情在看我吗?」

「啊?也没有……只是很普通地看到……凑巧进入我的视线范围里……并没什么特别的……」

「没错吧?所以我对田中渡子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蜻蜓非常果断地说。呃,是这样吗……蜻蜓看著渡子,我看著蜻蜓,也就是说我看著蜻蜓看著渡子,但这一切都只是凑巧……

「基本上,如果要看自己真正在意的人,一定会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这……说得也是。」

「没错,实际上就从来没被发现过。」

「这样啊……嗯?你刚刚说什么?」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

「啊。」

我也看了手机的时间。没错,差不多该洗澡睡觉。气象报告已经宣布梅雨季节开始,现在雨也下得满大的,希望明天可以放晴……

「明天不要忘记带东西。」

蜻蜓站起来说道。我心中想著他感觉好像妈妈,回答「嗯」。

「尤其是戏服,忘记就惨了。」

「嗯。我待会儿也会传LINE给一年级生,叫他们『一定要带戏服』。」

明天大家会直接从自己家里前往老人社福中心,所以戏服都各自带回家。小丸子已将迎新会使用的服装重新改过尺寸。

「再见。」

洋芋片还没吃完,蜻蜓就要走出我的房间。这是蜻蜓买来的,剩下的可以让我吃掉吗?

「小黑。」

蜻蜓回头看我。

「啊,你要带走洋芋片吗?」

「剩下的你吃掉吧……你『绑起肚子』了吗?」

我苦笑著回答:

「怎么可能?不过,反正睡觉起来就是明天了,只能期待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或许也是某种「绑起肚子」的方式吧?慌张失措、对蜻蜓发牢骚、把在学校无法说出口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之后……我平静许多。

「知道就好。」

蜻蜓说完就回去了。

虽然说是回去,但其实在隔壁而已。我听到他在一楼对工作中的彩子小姐说「打扰了」,彩子小姐发出呻吟般的回应,大概还在为分镜草稿苦思吧。这当然是指漫画的底稿。

我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接著是隔壁屋子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开始数「一、二、三」……大概过了十四秒后,对面的窗户亮起来。看到这个灯光,我就感到非常安心。当然,我从来没有对蜻蜓说过。

我大概很害怕自己一个人独处。

最近我对此稍微有点自觉。

不只是单纯地怕寂寞,其中还带有恐惧的意味。我非常害怕被丢著不管、被排挤,所以尽量想和他人友好相处,基本上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可是,可能会有负面影响。我之所以无法对一年级学弟妹摆出严厉的态度,或许和这样的个性有关。当然我也考量到,一年级生如果走光了,同好会就无法升格为社团;不过更重要的问题,或许在于我想要扮演「善体人意的学长」这样的性格。

如同三年级学长姊所说的,我一开始或许应该严格一点。

可是这样一来,就无法实现我理想中快乐的歌舞伎……啊啊啊,不懂,或许没有正确答案吧。没有正确答案,也没有错误答案,这样想就轻松了。嗯,就这么想吧。

总之,明天就告一段落。

即使是太有个性的那些一年级新生,正式站上舞台后,一定也会发现歌舞伎的困难、趣味与深奥之处。他们会明白,只有自己是无法完成一出戏的。切身感受到种种事情,应该也能理解我对歌舞伎的感情,以及对歌舞伎同好会的执著──我如此期待著。

然后,希望有一天,大家可以站上更大的舞台。

如果能在文化祭实现就好了。找个比去年的礼堂地下室更大的场地演出。可以的话,像是本馆的表演厅……天气好的话,也可以选在户外。

大家同心协力,即使全身肌肉酸痛、即使互相抱怨,也能充分享受,演员、幕后人员和观众都乐在其中。

明天是第一步。

没问题,一定会成功,正面思考吧!过去即使在公演前发生意外,不也都克服了吗?只要结局完美就万事OK。明天的此时此刻,我一定会面带笑容对蜻蜓说:「根本没必要那么担心。」

我努力想像那样的情景──但不知为何不太顺利。

幕间

梦想不会实现。

几乎所有努力都终告白费。

我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明白这个道理。

在此之前,我一直怀著误解,误以为梦想实现了。

父亲有了恋人。

生我的母亲在我三岁时过世,因此我对母亲的记忆几近于零。父亲独自抚养我。年幼的我虽然不太记得当时的情况,但他想必相当辛苦。父亲个性很温柔,又害怕寂寞,总是显得很疲惫。我很喜欢父亲,因此真心希望父亲能找到新的太太。父亲喜欢的对象不会是坏人,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和那个人好好相处,称对方为

「妈妈」。

爸爸、妈妈和我。

三人一起吃饭,开心地看电视,有时我会说些任性的话而遭到斥责。

像这样司空见惯的家庭景象,是我的梦想。

父亲介绍她给我认识的时候,我以为这个梦想即将实现。我为了梦想而努力,因为不想被她讨厌,努力当个好孩子。我原本就不是问题儿童,也很听话,所以这点并不太困难。从小我就一直帮忙父亲,所以对于家事也很在行,当她来我们家玩的时候,我还为她展现厨艺。她笑著说:「你可以当我的老师了。」

她是个开朗、乐观、个性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听到父亲说他们要结婚时,我立刻就能说出恭喜。结婚典礼上,我也穿著漂亮的白色连身裙,和新娘一样披上头纱,心里很高兴,和父亲一起进入教堂,为两人递上戒指。虽然是只有少数亲友参加的小型婚礼,但大家都给予温暖的祝福,我也感到很幸福。我的梦想实现了,教堂的彩绘玻璃闪闪发光。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闪闪发光的幸福出现裂痕。

「你不吃吗?」

她问我。

蛋包饭冒出的热气已经消失,我迟迟无法吃下它。

煎得很漂亮的鸡蛋上,以鲜红色的番茄酱画著笑脸。

父亲出差不在家。

父亲刚结婚就换了工作,变得相当忙碌,不回家的日子也增加。

「我特地做的,你不吃吗?」

她在厨房水槽前洗碗盘,头也不回地重复问道。

结婚一年之后,她变了,变得几乎没有笑容,睡前还会服用几颗药丸。我心想一定是有特别的原因,但我并不知道。有时我会听到她和父亲在半夜争吵。

「你不吃吗?」

这是她第三次问我,住在心中小小的我低声说:「不可以吃。」我知道自己不能吃。这是不能吃的,她明明也知道。

……不对。正是知道,她才做这道料理。

这是测验。

她在试探我会不会服从她。

所以,我吃了蛋包饭。

我不想破坏好不容易入手的梦想,所以吃了。即使出现裂痕,但还没有粉碎,所以我吃了。我心想,只要努力,总有一天她也会了解。与其说我这么想,不如说我紧抓著这个想法不放。即使我看似成熟,但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并不知道其他方法。

我开始吃。

全部吃完。

我把盘子端到厨房,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地洗了盘子。

三十分钟后,我开始呕吐。

皮肤变得红肿,呼吸困难。我心想这下糟了,摄取量过多。

「哎呀。」

她俯瞰著靠在马桶前方的我,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对鸡蛋过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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