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我和阿公一起在剧场。
我们是来看歌舞伎。
我和阿公并肩坐在河内山高中礼堂深红色的座位上。这是从前面算起第十列左右、中间稍微偏右的好位子,很适合观赏舞台演出。歌舞伎社的公演似乎即将开始。虽然说快开幕了我还在观众席很奇怪,不过梦本来就是这样。即使是在梦中,能和阿公在一起我还是很高兴。现实中,我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和阿公一起去过一次剧场,当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而当我到了能够认真看戏的年纪,阿公的病情已经恶化,所以我和阿公都是在起居室看歌舞伎,最后还把电视和录影机搬去阿公的卧室。
平常我几乎不会梦见阿公。
我明明那么喜欢阿公却不会梦见他,实在很不可思议,所以这次是难得梦见阿公,可是因为太在意即将开始的演出,没办法聊天。阿公也保持沉默,但脸上笑咪咪的。
我心中想着:怎么办?我们的演出会顺利吗?大家都背熟台词了吗?服装做过最终确认了吗?数马好像说假发不太合。水帆昨晚不知道有没有睡好。真希望可以从头到尾再排练一次。演出尾声的音乐声有些模糊,我心想要跟蜻蜓确认这一点,不知道确认了没有?对了,我和蜻蜓……
──阿公,我和蜻蜓吵架了。
梦里的我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阿公只是静静微笑,没有回答。
──他很少说话,心里想的事情也很少表露在脸上,是个很难懂的家伙……我觉得只有我了解他,也自以为了解他,结果忽然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而很吃惊。
透过田中渡子这名第三者,我得知蜻蜓和我有不同的想法,慌乱到难堪的地步。
──仔细想想,这种事其实很正常。我竟然自以为了解蜻蜓的一切……实在太自大了。而且,假使有人能了解另一个人的全部也满恶心的。
可是……或许我下意识地期望这种恶心的状况。
阿公死后,我失去所有血亲。
我虽然很喜欢彩子小姐,但多少还是会有些距离……所以我大概非常依赖蜻蜓。他那么聪明,做什么都很灵巧,而且绝对不会否定我想要演出歌舞伎的愿望,全心全力帮助我。有这样的人当我的挚友,我既高兴又骄傲……因此非常依赖他。
可是发生纠纷的时候,我因为蜻蜓没有说出我期待的话就生气……而且到头来正确的是蜻蜓,实在太可耻了。虽然我算是道歉了……可是在夜晚的公园发生那件事之后,我们的关系仍旧有些尴尬。文化祭前因为很忙乱,没时间好好长谈,心情上也有没那样的从容,所以很难修正两人的关系。
──蜻蜓的表情看似已经不在乎,可是我内心的自我厌恶并没有消失……另外,我和那个女生谈话的时候,也只是被丢果汁,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事实上也不可能解决。
因为最根本的问题是她讨厌我,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无法改变他人的感受,毕竟连自己的感受都无法控制了。
咚~咚~梦中听到打柝的声音。
这时我才惊觉过来。
这是开幕前催促演员们集合的柝吧?奇怪,打柝的应该是我,现在到底是谁在打柝?在舞台侧翼掌控流程的是谁?鼓舞演员士气的是谁?最重要的是,我为什么会悠闲地坐在这里?心里很焦急,我却无法动弹,明明想立刻站起来跑出去,身体却不可思议地沉重,无法自由使唤──我忽然想到:
有什么办法?
既然不能动,我就算不能去那里,也是无可奈何。
我不是演员,就算没有我应该也能演出吧?交给大家不就行了?
这样的想法掠过脑海,让我不禁愕然。
我在害怕。
在文化祭这样的重要场合,在最受瞩目的主会场──礼堂的大舞台,要演出长达一小时的戏。这和只有校内学生观看的迎新会表演相差很多,和去年文化祭在礼堂地下室舞台上忘我的演出也不同。这次除了歌舞伎社的成员之外,还借助许多人的力量:体操社、手工艺社、来帮忙的所有人……老师和家长们也给予我们很大的协助。这场正式演出终于要开始了。
换句话说,这是证明我们真正价值的舞台。
所以我才感到胆怯。
胆怯到像这样黏在观众席上无法动弹。
咚~咚~
两声,这是指示开幕的柝。怎么办?要开始了,终于要开始了。这场戏、这场歌舞伎,将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
不过──
在这里就不会失败。坐在这里,我就是观众,只要享受看戏的乐趣,不用担负任何责任。不用因为社员人数不足而奔走,不用为了创立同好会而说服教务主任,不用和戏剧社抢夺场地,不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让对歌舞伎没兴趣的人能够理解,不用为了不听话的一年级学弟妹苦恼,不用和好朋友吵架──这一切我都不用做。
好轻松。
什么都不用做很轻松。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失败,所以很轻松。
这样一想,我顿时觉得力气消失了,心情也放松,几乎要笑出来。没错,这也无可奈何。不论多么努力,有时候不行就是不行。即使我不讨厌对方,仍有可能被讨厌到那种地步。不论如何强烈渴望,依旧有无法实现的愿望。
像是想要有个父亲。
或是希望母亲不要死。
或是希望阿公不要把我丢下。
这三个愿望没有实现,大家都走了,即使对此想东想西也没有用。不在的人就是不在,人死不能复生。我既渺小又无力,没办法做什么。
所以只要在这里放松力气坐着就好。只要静静待着就好。
如果不奔跑,就不会跌倒。
坐在旁边的阿公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笑咪咪地看着舞台。他完全不看我一眼,让我很寂寞。阿公说谎,他死前不是说过会永远看着我吗?他说不论我做好事的时候或是做坏事的时候,他都会好好看着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守护我,但至少会看着。
可是,现在为什么不理我?
为什么只看着舞台?
他笑得那么开心,脸上带着好像在等待喜爱的演员上场般,满怀期待、坐立不安、迫不及待的表情……
阿公缓缓举起右手。
他指着舞台──还没有拉起定式幕的舞台。
这时我发觉到。
阿公在等待。
他在等开演。他在等我……等我们的戏开始。所以,他没有看着旁边的我,没有必要看。
因为我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我理应待着的地方,是前方的舞台。
「我梦到这里就醒了。」
「……嗯。」
文化祭第一天,也就是我们正式公演当天,我对走在身旁的蜻蜓这么说。我谈的是今天早上格外有真实感的一场梦──不过我省略了向阿公抱怨「我和蜻蜓吵架」这一段。
「唉,就连我这次大概也承受很大的压力吧。之前虽然同样会紧张,可是我好像是第一次梦见那么没有自信的梦。」
「……梦未必反映一个人的心理状态。」
「真的?」
年底将至,清晨的空气相当冰冷。现在距离集合时间还早,但因为我和蜻蜓都想要做一些最终确认,所以七点就到社办。
「顺带一提,梦也未必会反映愿望,所以不需要被梦束缚。」
「可是阿公好像很期待我们演的戏,这让我很高兴。」
「那就只要采用这一部分就行了。」
「这样对自己太有利了吧?」
「既然是自己的梦,就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使用。」
「这样啊。」
「嗯。」
对话到这里中断。
感觉还是有些尴尬……我要说好几次:我们因为不习惯吵架,所以也不习惯和好。
我不时把视线瞥向走在身旁的蜻蜓。他在制服外套底下穿着毛衣,脖子上围着芥末黄的围巾。蜻蜓好像很喜欢黄色系,而且很适合穿黄色,看起来很时尚。参与学校的正式活动必须穿制服,因此我也穿着制服上衣和裤子,再加上超轻羽绒衣。我任由彩子小姐选择,结果她买了非常鲜艳的蓝色……不过这个颜色很漂亮,所以算了。
我抬起头。今天的天空是很漂亮的蓝色。很高兴文化祭是晴天。
「蜻蜓。」
「嗯。」
「对不起。」
「什么事?」
「很多事。我觉得自己太依赖你了。」
「朋友本来就应该互相依赖。」
「应该说是『依存』比较恰当。所以说,对于她……渡子的事,我才会那么生气。我原本深信你不论什么时候,绝对都是站在我这边……哇,实际说出来好可耻……」
「我不论什么时候,绝对都是站在你这边。」
他一脸认真的表情这样回答,让我内心不禁大叫:「天啊~」糟糕,我的脸好烫,都不敢看旁边了。蜻蜓这人也满可耻的……不过先说出口的是我,所以不能吐嘈他。
「……我是你的伙伴,所以不会迎合你。」
「迎、迎合?」
「我不会阿谀奉承或盲目追随你,也会说你不想听的话。过去我也自认为都是这样子。」
「嗯……的确,你总是很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他虽然不会强迫推销自己的想法,可是当我快要犯错时,蜻蜓会明白指出来。他并不是给我正确答案,比较像是指引我思考的路径。当我慌乱到无法看清自己的脚步,他会照亮地面,告诉我现在踩到的是蛇的尾巴、普通的绳子、还是路边的野花──剩下的让我自己思考。
唉,虽然不是现在才这么想,不过……
「蜻蜓。」
我看着好友的侧脸。
「嗯?」
你真的是个很难得的家伙。如果没有你,我大概没办法做到现在做的这些事情的一半──我想要这么说,但如果说出来,脸上大概真的会冒火,必须全力冲刺逃离现场……
「小黑?」
「呃……今天也请你多多指教。」
我还是决定不要现在说出口。蜻蜓虽然露出狐疑的表情,但立刻恢复平常淡然的态度,点头说「嗯」。
再等一会儿。
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好好说出来。等到我们的公演顺利结束,我一定会告诉他。我会把心中的感谢和友情一股脑儿表达出来,让酷酷的蜻蜓也脸红。等着瞧吧~
不久便看到学校的大门。
我们平常大多从后门进学校,不过今天想要看看文化祭的大门装饰。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文化祭……书法社的大作展示在门口,相当气派。今年文化祭的主题是:
「如果前进三步会后退两步,那就跑五步!」
这句话好像是改编自某首老歌的歌词(注8)。虽然有点长,不过我满喜欢的。
穿过门口,巨大的公布栏上贴着今天活动的海报。我和蜻蜓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公布栏。
歌舞伎十八番之一 《拔毛夹》
巨大的B2海报太帅了……那是拍摄穿着弹正服装的阿久津后,再用影像处理软体加工成插画风格。虽然确实是歌舞伎,同时又很有现代感,让美术老师都为之赞叹。海报的制作者不用说,当然是我技术高超的好友。
「……要开始了。」
我说话时因为兴奋与不安而感到背脊发麻。
「嗯,开始吧。」
蜻蜓也回答。他的表情虽然没有显露出来,但语调有一点紧张──不知为何,我对此感到很高兴。
*
「……对不起。今天是你们正式演出的日子,还把你叫出来。」
茨木爱菜以僵硬的表情这么说,芳笑着回答「没关系」。她笑了之后才想到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平常总是嘻皮笑脸的,才会被误会成态度很随便,但此刻反省也太晚。
不过,茨木似乎没有为此感到不悦。她以无力的声音继续说:「我想要再次……好好向你道歉。」
「你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那样就够了。」
芳和茨木并肩坐在礼堂观众席中央一带,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座位。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早,周围没有其他人。舞台的帷幕垂下,观众席的灯光也不强烈,安全门的标志发出绿色的光。今天早上的第一场演出好像是管乐队,再过不久,乐器会被搬入、开始调音,然后观众入场,响起如雷掌声,令人怀疑此刻的静寂曾经存在。不过现在仍旧很安静。
芳回想起去年也是在这里跟雾湖学姊谈话。
茨木没有看芳,继续说:「当时是代表戏剧社道歉,不过我想要以个人的身分向你道歉。」
「不必这样。爱菜,你太认真了。」
「我又没有其他优点。」
「……而且你的自我评价太低。你有很多优点,只是跟我合不来,不必这么责备自己。」
「……我不是跟你合不来。」
茨木的口吻有些愠怒,芳看着她。
「我只是嫉妒你。我嫉妒有魅力、受欢迎却没有欲望的芳……觉得你很碍眼。」
「我也不是没有欲望……」
「可是你完全没有说出来。」
茨木总算转向芳。
「只要你说出愿望,什么事都能实现,你却没有主动要求过。不论是剧本、角色分配、演出方式,你总是依照他人的要求去做,所以我才会认为你没有欲望。相反地,我有很多事情想做……但是和大家追求的舞台不同,所以只能忍耐。我告诉自己,因为有芳这样的明星在,所以必须维持现在的做法。」
然后,不满逐渐累积,因为小小的缺口倾泻而出。
和茨木有同样想法的社员大概不只一、两人,芳也一直感受到这一点。
「那个二年级学弟做了那么夸张的事……我真的很惊讶。」
那个二年级学弟,指的是引起闹场事件的男生。
──我拜托外校认识的人,去歌舞伎社的公演闹场……
他坦承之后,受到在家反省的惩罚。
不过他们之间有金钱往来,并且因此引起更大纠纷的事,没有向学校报告。知道一切的只有他本人、戏剧社的松叶目与茨木、歌舞伎社的三年级生、来栖和蜻蜓、两社的顾问老师与指导员生岛。
「那种事是绝对不能容许的。这点无庸置疑……可是,我觉得好像稍微能理解他的心情……为此相当惊讶。」
「……可以理解?」
「嗯,我能理解。虽然说他是男生,对芳或许有比较强烈的恋爱感情……除此之外也有过度的憧憬和独占欲。还有,他一厢情愿地把你当成偶像看待,感觉已经忘记你也是个人。」
「可是你并没有把我当成偶像看待。」
因为你讨厌我──芳没有说出这句话,不过或许表露在脸上,茨木便自己说出来:「因为我讨厌你。」这么一来芳也不得不苦笑。
「我就说吧?」
「可是……我可以理解。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对此思考很久。我一直思考到昨天。当脑中萦绕着种种念头的时候,甚至还想到自己进入戏剧社原本想要做什么。」
「你想要创作的戏剧是……社会讽刺类的吧?」
「对。」
「和重视娱乐性的宝冢风格完全相反。」
「嗯。可以的话,我还想自己写剧本……事实上,我也写了几部习作。」
「这样啊,原来你做到这种地步……」
但她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高中生活很短暂,而且的确有些事是只能在高中戏剧中尝试。可是,她连一次都无法实现自己理想中的舞台,心中当然会有种种怨言。
「那真是……没办法了,我被你讨厌也是没办法的事。换作我站在你的立场,大概也会讨厌对方。所以你不需要道歉,这种事并不是哪一方不对的问题。我最终也选择了歌舞伎社……虽然是出于自己的任性,但我不觉得这是坏事……」
「不是这样!」
茨木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让芳吓一跳。
茨木深深低下头,身体颤抖,或许是在哭泣。芳以为自己说了很不恰当的话,感到不知所措,挪到中间空着的位子,战战兢兢地窥视茨木。
「……不是这样的,芳……」
她的声音变得尖细沙哑,泪水扑簌簌地掉落。制服裙子染上越来越多水珠痕迹,有的大有的小。
「我重读了……自己以前写的……习作剧本。一共有三部,还有两个情节大纲。我全部读完……终于发现了。事实明显到……过去没有发觉实在很不可思议的地步……大概是因为我太过顽固,还有嫉妒……」
「爱、爱菜?」
芳不懂她在说什么。茨木到底发现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哭?
「我的剧本……」
茨木抬起头,脸颊上有好几道泪痕。
「还有情节大纲……都是……以你为主角。」
「……」
「虽然没有角色分配表,可是读过就会知道,内容全都是以你的形象来创作。我甚至没办法想像由芳以外的人来演出。」
茨木再度低下头,发出「唔~」的低吼般声音,然后说:
「对不起,很抱歉我现在才发现。我……并不是不想和芳一起努力,只是想要和芳演出不一样的戏。如果没有芳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对于离开戏剧社的你……感到怨恨!」
茨木哭着这么说,芳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
她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唉,人心实在太难懂了。
芳深刻感受到这一点。
不论是他人的内心,或是自己的内心。
如果要把难懂的心化成语言,就会产生差错、误会,事后才后悔原本不是想要说这些话。这种事经常发生。
所以她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抱住蜷缩哭泣的茨木。
*
「水帆~你是不是很紧张?」
梨里学姊一问,水帆便回答:「是是是、是的!」
「好~你要更紧张喔。」
「什、什么?」
「这样还不够,你要更紧张、更僵硬!紧张到唱出歌剧才
行!」
「很、很抱歉我不太明白,还有我不会唱歌剧。」
水帆对于学姊疯狂的提议感到慌乱。这时花满学长走过来,身上已经熟练地穿上羽二重和服。他指着镜子前方的椅子说:
「好、好,解除紧张的实验到此为止,你们两个都到这里坐下吧。化妆前的打底要自己来唷。」
「实、实验?」
「对呀~」
坐在水帆旁边的梨里学姊在镜中对她笑着回答。化妆师与假发师待会儿就要来了,在那之前必须先把打底用的油抹在脸上,穿上羽二重和服,并且准备好戴假发。
「如果叫你不要紧张,你就会更紧张吧?所以我想,如果叫你紧张,也许你就不会紧张了。怎么样?」
「这个嘛……好像还是会紧张……」
「哈哈,这样啊。」
梨里学姊开朗地笑着,但仔细一看,她拿着鬓发油容器的手微微颤抖。水帆这才发觉,学姊也是会紧张的。毕竟要站上大舞台一定会紧张,但她还是替学妹水帆着想。
「这个鬓发油真的好硬喔~打底真麻烦,要压扁眉毛也好难。我把眉毛修剪得比较短了,但又不能全部剃光。」
「……梨里学姊,我会努力的。」
「什么?你要全部剃光吗?」
「不、不是……我会努力演好戏。虽然一定会紧张……不过我会依照学姊上次教我的方式,把紧张的『心跳加速』转换成期待的『心跳加速』,努力演戏!」
水帆用力从鼻孔喷气如此宣言。这时,坐在对面隔壁、把鬓发油拍在脖子上的唐臼说:
「现在就这么有干劲,到时候会很累。而且准备好、穿上戏服之后,还要在校内游行宣传。距离正式演出还有很长的时间,必须想好体力分配……话说回来,这种化妆还真是费功夫。」
「芭蕾舞的舞台妆更简单吗?」
刀真从最内侧的镜子前方询问。唐臼回答:
「比这个简单。芭蕾舞又不用戴假发,也不用在脸上涂厚厚的白粉……啊,不过眼妆会画得很浓,还会戴上很夸张的假睫毛,要不然在灯光底下会看不清楚。」
「原来如此。真想看你画芭蕾舞妆的样子。」
「别开玩笑。不过,今天的妆大概比较……」
唐臼虽然说到一半停下来,不过水帆知道他接着想说什么。他大概想说,今天化妆之后变化会更大。水帆也有同样的想法。
歌舞伎社的社员都练习过一次化妆,不过他们当然还没办法自己化舞台妆,所以今天会有专家来帮忙。
这次演出的是时代物,再加上有许多身分地位高的角色,因此几乎每个人都要把脸涂白,变化程度会很惊人。练习化妆的时候大家兴奋不已,还被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当老师的蛯原学长责骂。阿久津学长因为太吵,最后还被踢──不是比喻,是真的被用脚踢──即使如此,阿久津学长仍旧嘻嘻哈哈的,就各方面来说,他都可说是相当厉害的人物。
「喂~大家准备得如何?没问题吗?」
小黑社长匆匆出现。社长穿着黑衣的服装,看起来很轻便。他把记了许多笔记、贴满便利贴的剧本当宝物般抱在怀里,四处奔走。
「这里没问题~化妆师和发型师很快就会来了。设备组那边怎么样?」
花满学长询问,小黑社长回答:
「很顺利。戏剧社有人来帮忙,而且礼堂的设备很充足,实在太幸运了!之前我发觉场地变大必需要使用巨大定式幕的时候,还很慌乱……」
的确,当时所有社员都脸色惨白。定式幕是歌舞伎特有的条纹帷幕,虽然不是绝对不可或缺,但仍旧是很重要的象征物。
「幸亏找到可以出借的地方。」
「是的,多亏生岛先生的人脉。再过不久,阿久津和数马也会从舞台那边回来。花满学长,可以请你照顾一年级生穿和服吗?」
「没问题~」
花满学长是日本舞踊的名取,这方面的舞台经验很多,因此相当可靠。小黑社长东张西望地问:「咦?芳学姊呢?」这时从屏风背后传来『在这里~』的回应。
『现在正在进行服装的最终调整~』
「好的!小丸子也在那里吗?」
『在!』
「芳学姊的服装怎么样?」
『没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的!如果再加上假发和化妆,真是!真是真是真是!』
隔着屏风传来兴奋的声音。来帮忙的梅野等人也一同喊着:『真是真是真是!』其中掺杂着一个低沉的声音。
「这样啊。好期待!那就拜托你们!」
虽然没有听到具体的形容词,但小黑社长似乎理解了小丸子学姊想表达的意思。接着他又取出夹在剧本里的流程表,似乎在确认某些事项。水帆看他很忙碌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
「那个……小黑社长,你不要紧吗?你从刚刚好像就一直在到处奔走……」
「谢谢你,水帆。不过没关系,对于我这种幕后人员来说,开幕前才是最忙的。我得在这时候绷紧神经才行。」
「可是也不能冲得太快唷~」
梨里学姊噘着嘴说道。她正在用固态油抹眉毛,把自己的眉毛压平。
「这次小黑也要在正式演出的时候上台。不只是打柝,还要负责解说。」
「对……对呀……」
小黑社长的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花满学长笑着说:
「没问题的。你又不是要上台演戏,就算有些慌乱也会被原谅。」
「希望是这样……」
「小黑社长的演技真的那么差吗?」
「啊,刀真,你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
「不是演员还能得到演技差的评价,真是不得了。」
「连唐臼都说这种话。我要对你们这样!」
小黑社长抓住两名学弟的脸颊用力捏。刀真和唐臼都抱怨:「哇,发油会被抹掉啦~」但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互动,连在一旁观看的水帆都感到愉快。
这次的《拔毛夹》小黑社长没有更动太多剧本台词,取而代之的是在演出中加入解说。他报告的时候,远见老师提议:「如果要加入解说,应该放在一开始的地方比较好吧?」不过小黑社长回答:
──嗯~一开始进行复杂的解说,观众大概不太想听。可是如果在演到一半、观众心想「刚刚那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插入解说,观众应该会仔细听吧。
──只不过,这样做会打断大家的演出……与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我也很担心这一点。所以,如果各位演员觉得不妥,我会把解说改到演出之前……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道理。在大家犹豫不决的时候,阿久津学长开口:
──中途解说就好了吧?在演戏之前解说,感觉太平常了,好无聊。
──可是这样一来,你们在舞台上营造的气氛……
──你在说什么?我们营造的气氛,不过就是高中生的素人戏剧。那种东西尽管打断也没关系,被打断之后再连起来不就好了?
──阿久津……
──这是难得的大舞台,当然应该做些不一样的事!
看到爽快断言的阿久津学长,水帆想到:讨厌和大家一样、想要做不一样的事情……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倾(kabuki)者」。
引人注目也没关系,引人注目就赢了。
水帆虽然胆小,体格却比他人高大,因此总是胆怯地缩着脖子生活,但今天她的工作就是要引人注目。这是她要扮演的角色。话说回来,要在这群人当中引人注目,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毕竟他们全都是「倾者」。
这样一想,她就稍微放轻松了。
「水帆,鬓发油也不能涂太多喔。」
「哇!好、好的!」
即便如此,要控制正式演出前的紧张情绪,水帆还是必须继续修行。
*
「啊。」
「啊。」
两人四目相交后,立刻移开视线。就这样擦身而过吧,没有必要继续扯上关系,这样绝对比较不会痛苦。
明明知道这点,却仍忍不住开口说「那个……」,松叶目舜实在很受不了自己。他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傻瓜,不,大概就是傻瓜吧。虽然承认这一点并不会让他比较轻松,但或许比试图挣扎好一点。
「……什么事?」
田中渡子回头,以冰冷的声音问。
文化祭第一天的中午过后,走廊上的人很多,已经进入相当热闹的祭典模式。
「那个……你要去看歌舞伎社的公演吗?」
「我为什么要去看?」
「因为……你原本是歌舞伎社的吧?」
「是啊,不过因为闹出问题退社了。就算你再怎么迟钝,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呃,对。可是……」
舜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被耍得团团转。他从来栖那里听说了一切。
渡子之所以接近舜,是为了探知戏剧社的内部情况,并不是真的对他有好感。渡子或许还认为他很容易操弄
而瞧不起他。实际上,心花怒放的舜的确轻易遭渡子瞒骗,提供她名为牢骚的情报。
「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去的。」
她的语调毫不客气且带刺。舜已经超越沮丧,又快要笑出来了。
「虽然说……发生了纠纷,不过你很喜欢歌舞伎吧?」
渡子皱起眉头,长了淡淡雀斑的脸颊上明显写着「不悦」。
「你说谁喜欢歌舞伎?」
「……你。」
「我可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
她的确没有说过,舜反倒听她说过相反的话。那是渡子还在装可爱的时候,他们聊天时舜刚好谈到:
──最近电视上好像要播歌舞伎。就是迎新会上表演的什么五人男……
闻言,渡子用比平常快的语速说:
──啊,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学长,你还是告诉我下次戏剧社公演的事情吧。我一定会去看!
当时的对话大概是这样。
「总之,我不会去,去了也只是浪费时间。」
「我有一张票。我朋友本来预定要来看,可是感冒了。」
「你好烦。」
渡子在人群中冷冷地说完就转过身,舜看她好像要走掉了,情急之下抓住她细细的手腕。他自认没有很用力,渡子却反应过度地颤抖一下。
「啊,对不……」
「我说过我不要了!」
她很大声地说。
周围人群全都把视线集中到他们身上,舜立刻松手,渡子几乎是用跑的离开。途中她撞到几个人,被抱怨了几句,但她并没有停下来。
她在临走之际用很可怕的眼神瞪了舜。她在生气,很明显在生气。
舜接触到她过去一直隐藏的明确感情,在错愕的同时……也感到心跳加速。这大概是接近喜悦的感情。被那么明白地拒绝还高兴,难道自己是超级被虐狂吗……等等,冷静点──他心想,自己不是因为被讨厌而高兴,是因为渡子对他表露直接的情感,感觉好像看到她新的一面而高兴。
渡子的确欺骗了他,她大概暗中轻蔑并嘲笑他。
舜当然感到受伤,也很生气。
但奇妙的是……他不会因此讨厌渡子。
他觉得渡子是麻烦、个性很坏的女人,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很想与渡子见面,甚至比以前对她感兴趣。
她为什么要欺骗舜,以便取得戏剧社的情报?
来栖说,渡子对歌舞伎社怀有很大的敌意,或许想要利用戏剧社和歌舞伎社的对立关系,妨碍歌舞伎社的活动。然而在这次事件中,渡子并没有采取行动,问题就发生了,因此,她应该从头到尾都是个旁观者。那么,渡子又为什么如此仇视歌舞伎社呢?来栖曾用半哭半笑的表情告诉舜:「因为她很讨厌我。」这么说来,渡子是为了伤害讨厌的来栖,因而想要破坏来栖所珍惜的歌舞伎社吗?
不是现在,而是在稍早之前,当戏剧社和歌舞伎社的关系处于最恶劣的状态时,舜的牢骚也达到最高峰。虽然身为社长不该做这种事,可是每当社内发生纠纷,他就会告诉渡子。
──就这样,茨木提出了非常夸张的条件。
──要比较观众人数?
──如果输了,来栖就得离开歌舞伎社。又不是他的错,却要被剥夺最珍惜的东西……
舜记得渡子听到这里时,脸上露出的表情。
虽然他或许是个笨蛋,不过因为个性胆小,习惯观察他人,因此记得很清楚。
渡子在舜面前装成乖巧可爱的学妹时,喜怒哀乐的表现有些戏剧化,然而在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宛如做得很精巧的人造人突然被关上开关。
那个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至少舜不认为渡子对这一连串的计画感到开心。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渡子的时候──在图书馆撞到她的那一天。
那场相撞大概是故意的。渡子想必知道他常常去图书馆,因此当天故意撞上他,以便取得对话的契机。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可是,她当时拿的书应该不是刻意选的。如果是刻意,那本书应该被排除在外。
当时撞上他的渡子掉落的书……是歌舞伎的入门书。
*
中午一点半,距离开幕只剩下一个小时。
「正、正式演出即将开始。我们即将站上大舞台,即将表演我们的《拔毛夹》,即将即将即将……」
这里是旧校舍里的社办。
地点照例在变得软塌的地毯上。
大家站着围成圆圈。我环顾大家的脸,像白痴一样反覆「即将即将即将」,好像停不下来……
「你先冷静点,小黑。」
数马对我说道,似乎看不下去了。他画着红色眼线,发型是年轻武士的角前发,身上穿的是朱色底龙丸金箔的裃和服,整个人已完全变身为八剑数马。由于他饰演的是反派,因此脸上没有涂白,而是画上称作「赤面」的妆。顺带一提,数马一人饰演两角,后半段会扮装成万兵卫。
「没错,你要稳重一点,一切都准备好了。」
花满学长以可靠的声音说。他饰演小野家的良心──家老秦民部。他穿的是偏淡色的裃和服,既有品味又稳重,脸上画的妆很英武,看上去就是个重视忠义的角色。
「这实在是……Spectacular! Isn't it?」
刀真兴奋地说。他也是饰演家老,不过是反派的家老八剑玄蕃,裃和服以黑色为基调,眼线的眼尾上扬,表现出凶恶的个性。
「斯、斯贝可……?」
「就是壮观的意思,毕竟有这么多画歌舞伎妆的人啊~」
阿久津听不懂刀真的英文,梨里学姊便告诉他。梨里学姊饰演的是女仆卷绢。穿着黑底金线花卉图案的和服,豪华的打扮和其他女仆截然不同。她的假发称作「紫帽子附」,额头上方有一小块紫色的布。这种样式似乎只出现在时代物中。
「这、这、这身打扮很适合你,唐臼!」
水帆似乎仍旧会紧张。她饰演的是小野家的主人春道,因为个子很高,演男角非常合适。她的服装是有着豪华立领的小忌衣(注9),这件和服也是缝上金线银线、华丽绚烂的风格……可以想见小丸子的辛苦。
「……其实我也觉得满适合自己的。」
唐臼这么说,众人不禁惊讶地喊:「什么?」
唐臼饰演的小野春风是小野家公子,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这个角色是身穿优美和服、具有女性柔和气质的花美男。我原本以为唐臼会排斥这样的角色……
「哈哈哈,大家不用惊讶,唐臼原本就有点自恋倾向。」
说这句话的芳学姊穿着藤色和服及条纹的袴,饰演还留着浏海的少年武士──秦秀太郎。锦之前要晚点才登场,因此公主打扮就留待到时候再欣赏。秀太郎是个美少年,剧中还会被弹正追求……看到这副艳丽的姿态,我好像也能体会弹正的心情……
「芳学姊,别开玩笑,我才不是自恋狂。」
「是吗?跳芭蕾舞的必须是自恋狂。因为在跳舞的时候,随时要确认自己有多美丽啊。」
「……这个嘛……或许多多少少是事实啦……」
「多多少少是事实?真是受不了你这个自恋狂!」
阿久津这么一说,立刻被所有二、三年级社员吐嘈:「你没资格说这种话!」嗯,合声真完美。
本社「最喜欢自己」的阿久津很有主角的架势。他饰演粂寺弹正,穿着白色棋盘花纹的裃和服。他穿的和服称为厚绵,里头塞了棉花增加厚度,因此身体看起来很巨大。浓黑的一字眉、以黑色与红色给人强烈印象的眼妆,展现出粗犷豪迈的英雄风范。
嗯,太帅了。
不只是阿久津,大家都很帅。
看到排成一列的演员,即使不是刀真,也会觉得好壮观。至于我,当然是平常的黑衣打扮。我的职责就是以全黑的装束暗中支援演出。
啊啊,终于……来到这个阶段。
阿公,快开始了,你马上可以看到我们的演出。我应该没有问题。先前在梦里吓了一身冷汗,所以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而是有这么多伙伴。
我们要一起演出歌舞伎。
「那我去看一下帮手那边的情况。开场三十分钟前集合,大家一起前往礼堂的后台。」
大家说「知道了」之后,我连忙前往另一间准备室。因为人数增加,只有一间准备室不够。不知道那边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何。
「大家!准备好……」
我活力充沛地走进房间,但看到房里的情况不禁哑口无言。
这……这是什么?守灵?不,比较像蜡像馆?室内静悄悄的,每个人都显得很僵硬……
穿着淡粉红色和服、黑色腰带、打扮成女仆的是紫织和友江。
担任裃后见的是阿久津昔日的乐团伙伴:贝斯手永井和鼓手坪内。跟随领主的小侍童则由吉他手野田饰演,他穿着鲜艳而带有年轻气息的黄绿色与蓝色
双色裃。
他们是第一次上台,可以理解为什么会紧张到变成雕像……可是体操社的人不是都曾经上台表演过吗?为什么每个人都一脸不安的表情?连饰演忍者的长沼学长、饰演武士的圆屋学长,以及加古川、早野、桃井都在发抖……
哇,不妙……该不会是感染到其他人的紧张吧?
「呃,你们应该准备好了吧……」
我内心嘀咕,看来心理上的准备还没好……这种时候要怎么解除大家的紧张?
本社一年级生因为有学长姊巧妙地提振士气,再加上先前已很踏实地苦练,所以多少有些自信。可是,来帮忙的这些人是否也已经练习到满意为止……老实说,是有些仓促。这也是我的责任,其实我应该从春天左右就开始准备才对。
伤脑筋,这样下去,观众也会明显感受到他们的紧张。舞台和观众席是连结的,舞台上的人如果极度紧张,观众也会一起紧张,这样的气氛下就没办法享受戏剧……
「来、来栖……」
全身黑色装束、捧着指南针饰演忍者的长沼学长看着我说:
「这、这是第三次上台了,可是我今天好像最紧张……会、会不会是因为有台词……可、可以再听我念一次台词吗……」
「当然没问题,不过你已经练习得很充分……」
「呃,呃,不论如何,只要饶恕性命,则……则……则……」
「则愿全盘供出。」
「啊啊啊啊,对对对!则愿全盘供出……哇,糟糕、糟糕……我搞不好会在台上忘词……」
长沼学长说出负面的话语后,其他人纷纷有所反应。
「我们也是,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一开始是从观众的右手边还是左手边?」
「我对动线还搞不太清楚……」
哇,不行!不可以一直抱着失败的想像!可是,如果我这时候说出「不行」,会把大家逼得更紧张。那么,我该说什么?在第一次公演的时候──在老人社福中心演出《三人吉三》的时候,我对大家说了什么?啊,当时我的身体出状况,根本没办法顾虑到其他人。反而是我造成大家的困扰……
「大、大、大家还好吗……?」
我突然听见紧张到变假音的声音,回头看到站在我身后的远见老师。咦?他怎么穿着运动服?在他身旁是难得穿上西装的生岛先生。
「不、不、不必紧张!你你你、你们只需要享受舞台的乐趣!做为青青青、青春的回忆……呕……」
面色苍白的远见老师突然弯下腰,感觉好像快吐了。
「老师?你不要紧吧?」
「不、不……不要紧……我我、我一点都不紧张。老师并不紧张,因为我相信你们……呕……」
「唉~唉~唉~你应该已经吐不出东西了吧?」
生岛先生俯视蜷缩着身体的远见老师,无奈地说道。我不禁问:「什么?老师吐了?」并抚摸老师的背。
「对。他的西装弄脏了,所以是这身打扮,难得我特地正装出现。这个人从前几天就在紧张,我跟他说你这么紧张会传染给学生,他就更加紧张。可是,他今天早上却还吃猪排井想要讨吉利(注10)。因为那个……你们不是要比观众人数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们和戏剧社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只是类似游戏的比赛而已。」
「可是他还是希望你们能赢。真是的,为了小鬼的歌舞伎游戏这么认真。」
生岛先生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也非常认真投入小鬼的歌舞伎游戏。为了得到服装与假发业者协助而去借用蛯原的名字便是他策划的……不过如果对他表示感谢,他会莫名其妙变得不高兴,所以我打算等公演结束之后再道谢。
「老师~振作点。」
「我去拿水过来。」
「来,老师,坐在这张椅子上……」
大家担心地聚集到远见老师身边照顾他。嗯,没错,远见老师就是会让人无法放着不管……
「对、对不起大家……我明明最近胃比较虚弱,竟然还吃猪排井,实在是太笨了……」
「嗯,真的很笨。」
「生岛先生,你不要欺负远见老师。」
我忍不住袒护远见老师。
「老师,冷静点,先深呼吸。」
「我、我知道了……吸……呼……」
「没错,就是这样。不要紧,我们的演出一定会成功。基本上,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死。」
「嗯,对……没错……」
「比方说,就算踩到和服裙摆跌倒,观众也只会哈哈大笑。更何况阿久津一定会趁机加入即兴演出来弥补。那家伙真的很爱受到瞩目。」
「的确……」
远见老师这么说,其他人也都赞同地点头。
「到这个地步就看开点吧!如果会紧张也没有关系,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会紧张代表对这个舞台非常投入。」
「来栖……谢谢……」
远见老师抬起头,用力握住我的手……咦?为什么我在鼓励远见老师?老师又不用站上舞台……
「没错,就算紧张也没关系。」
长沼学长喃喃自语。
「跌倒也没关系。」
紫织友江姊妹也小声说。
「的确,现场演唱的时候,扩音器也可能突然出问题,可是那时候凭着气势就撑过去了。」
乐团组似乎也放松一些。
「说实话,你们就算演错了,观众也不知道你们哪里演错,只要别露出『糟糕』的表情就好。就算出场、退场的方式有误,只要摆出堂皇的态度就不会被发现。舞台就是这样。」
生岛先生这么一说,大家纷纷附和:「对喔,就是这样……」不过他又接着说:
「可是我会知道,因为是我教你们的。如果没有照我教的来演,事后要打屁股。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大家听了都笑说「好可怕」。太好了,大家脸上又出现笑容,这样一来就没问题。顺带一提,生岛先生应该不至于打女生屁股,不过男生搞不好真的会被打。我也曾经被打过……
「好,待会儿整理完带去现场的行李后,要和隔壁准备室的人会合。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在流汗之前先拍照。到礼堂后,直到结束为止都禁止拍照。还有……」
我报告完通知事项后,芳学姊从走廊探头进来。
「小黑,可以和你说一下话吗?」
「好的。」
我来到走廊上。不知发生什么事,芳学姊显得有些困惑。
「那个……我收到雾湖学姊用LINE传来的讯息。」
「什么?现在吗?」
「对。她说在正式演出前,有些话一定要跟我说,所以希望我出去一下。时间应该勉强来得及……可是我已经打扮成这样。」
芳学姊已经换上舞台服装,如果以这身装扮被目击,很有可能会被粉丝包围而引起大骚动,所以她现在不方便出去。
「小黑,你可以替我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吗?」
「我不介意……可是,这样没关系吗?」
「雾湖学姊应该会了解……还有,小黑,不论雾湖学姊跟你说什么,如果你觉得不应该告诉上台前的我,就不用对我说。」
芳学姊的口吻很认真。
「可是雾湖学姊……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吧?」
「嗯,的确。但是如果对我们的演出会有不良影响,我就不听。这件事交给你来判断,我信任……社长。」
芳学姊说完,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感到胸口热热的。
一定是因为太感动了。不是因为河内山高中的明星握住我的手……不,或许这也是部分理由,不过更重要的是,芳学姊这么信任我,让我很高兴,高兴到几乎要颤抖。
「我知道了。」
我也握住芳学姊的手,接下这项要求。糟糕,如果太用力,她手上的白粉会脱落。
「我会负责去听她要说什么。要去哪里?」
「她说她在五号馆后面。」
五号馆?那是没有改建的老旧建筑物,现在几乎已没有在使用。也就是说,雾湖学姊要谈的大概是不太想让人听见的话题……
「那个,我不想让大家担心,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
我这么拜托芳学姊。去一趟回来,大概不需要二十分钟,到时候我直接去礼堂准备室和大家会合就好。
「也不能告诉蜻蜓?」
「是的。如果要找他商量,我会自己告诉他。」
「我知道了。」
芳学姊点头,再次鞠躬对我说「拜托你」,然后回到准备室。我看看手表,已经接近指定的时间。
雾湖学姊究竟要说什么?
我有预感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难道一如往例,本社无法避免公演前的麻烦吗?
不过──
我把有些低垂的头抬起来。
没关系,我们不会有问题。过去发生的种种问题,不都克服了吗?不论雾湖学姊说什么,不论待会儿发生
什么事,我都要让今天的演出成功。
要和大家一起实现这个目标。
我内心如此发誓,离开旧校舍前往五号馆。
*
村濑蜻蜓做完设备的最终确认,走下舞台到观众席。
手上的事前确认表上都打了红色的勾,应该没有漏掉什么。他为了保险起见确认了两次,剩下的只有到音响间调整器材。
他走过观众席的走道,前往灯光与音响间。
「嗨。」
里面有两名戏剧社的男生,蜻蜓稍稍点头说:「辛苦了。」
跟戏剧社和解之后,由于茨木副社长提议,歌舞伎社得以借到工作人员。这是很大的助力。戏剧社的工作人员很习惯使用礼堂器材。尤其在灯光方面,蜻蜓并不是非常熟悉,因此有他们帮助感觉很安心。
「你真的很厉害,竟然能想到这样的呈现方式。」
坐在混音器前方的三年级男生拿着蜻蜓预先给他的演出计画表这么说。
得到夸奖的蜻蜓推了推眼镜的鼻桥回答:
「没什么,我只是因为很有趣才做……事实上,我只想做有趣的事。」
「说这种话太帅了吧!」
「这是学我朋友的。」
「的确,如果不有趣的话,就没办法做这么麻烦的事。话说回来,要独自完成这项计画实在太危险了,音响在正式演出的时候常常会发生问题。」
「我第一次接触大舞台,很感谢有你们的帮忙。」
「别这么说,我也觉得很有趣。」
三年级的学长露出开心的笑容。
「戏剧社的气氛一直很差,所以我很羡慕你们。这次像这样帮忙歌舞伎社,让我想到以前我们也做得很开心。营造出像宝冢剧场那样闪闪发光的舞台,让女生们疯狂尖叫──这些我都满喜欢的。」
「啊,我也是。」
帮忙灯光的二年级生也同意。
「芳学姊真的很适合聚光灯呢~灯光小组会研究如何让她看起来更帅气。工作人员多数是男生,所以气氛很和睦……只是有一部分女生变得越来越奇怪……」
「也不是说谁不对……不过很抱歉造成歌舞伎社的困扰。」
「不,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村濑好帅~」
「超帅的~」
戏剧社的两人开玩笑地这么说,然后哈哈大笑。蜻蜓没有特别回应,只是边调整器材边想,如果一开始就能这样彼此帮忙不知有多好。虽然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过总比一直反目到最后好多了。
「话说回来,你们那个小不点社长真厉害。」
「小黑吗?」
「对对,很难想像一般高中生会喜欢歌舞伎,我以前还把歌舞伎的『伎』写成『技』。可是看过彩排后,感觉满好玩的。」
「我也这么觉得。原来歌舞伎也有故事情节,还有很多笑点。」
「……歌舞伎真的很好玩。」
蜻蜓望向观众席另一头的定式幕这么说。
「小黑想要告诉大家这一点,所以才会创立歌舞伎社。」
「想要做这种事的人应该很多,但实际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的确。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不一定会喜欢。如果不成功会觉得很沮丧。」
蜻蜓说:「那家伙满有勇无谋的。」
三年级学长笑着说:「好过分~」
「你应该称赞他有勇气。」
「嗯,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他这样回答,这回三人都笑了。
蜻蜓想着……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大概是上高中之前的春假吧。
他们在汉堡店,两人分一包薯条。
小黑非常热切地说,上高中之后想要演出歌舞伎、想要创社。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所以感到犹豫。他虽然是个决定后就勇往直前的家伙,但不是不会犹豫。上高中前的十五岁年纪,要挑战未曾做过的事,当然会害怕。
所以蜻蜓告诉他:「你就做吧。」
他认为推小黑一把是自己的职责。与其说是职责……或许他只是想这么做。他想要参与小黑创始的新事物,想要在不知道会不会成功的状态下被卷入其中。即使被搞得团团转,应该也很好玩。
对于用「青春」这种陈腔滥调作结,蜻蜓有些抗拒,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说法,所以,如果有人想说就让他们去说吧。蜻蜓觉得,对于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取名字。
「哦,原来你们决定帮忙了。」
「哇,吓我一跳!」
看到突然出现在音响灯光间的毕业生,戏剧社两名社员几乎同时站起来,端正姿势说:「雾、雾湖学姊!」戏剧社多少有些运动社团的风气,不过这位学姊又是其中更特别的人物。蜻蜓坐在位子上稍稍打招呼,然后说:
「……你竟然能够进来。」
这里应该是禁止非相关人员进入。
「我原本以为不行,没想到现在还可以让我直接进来。我很期待歌舞伎社的演出……你们的舞台应该可以充分展现芳的魅力吧?」
「当然。」
蜻蜓淡淡地回答,雾湖便笑了笑说:「我很期待。」
「学姊,你刚到吗?」
三年级男生仍旧保持立正的姿势询问。
「我刚刚去戏剧社,结果没看到任何人。」
「很抱歉,今天是在音乐教室进行最终彩排。」
三年级生惶恐地回答,雾湖便耸耸肩说:
「我本来想要在来之前先联络,可是我的LINE帐号竟然被盗了……今天早上因为这样,所以很匆忙。不过后来想想,像这样突袭也满不错的。」
二年级生苦笑说:「突袭也太可怕了吧~」
「你们不必紧张,我只是来观赏学弟妹的演出而已。好,开幕之前我要先去填饱肚子,看戏看到一半如果肚子咕噜叫会很丢脸。我是和大学朋友一起来的,我们会先去吃炒面,再见。」
她飘扬着黑色长发离去。这个人真是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吓我一跳……不过雾湖学姊好像很开心……」
「大概是因为自己不用负责管理了,所以心情变得很轻松。」
「也许吧,毕竟她是责任感很重的人。」
戏剧社的两人从校友的压力解脱,松了一口气。蜻蜓对他们说:
「我要先离开一下。我们要在后台休息室举行最终会议。」
「哦,好。开幕时间也快到了。」
「会议结束后,我会立刻回来。」
最终会议是在礼堂的后台休息室进行。由于有好几个社团要使用礼堂的舞台,所以无法独占休息室,他们分配到的是演出前后的有限时间。
蜻蜓走出音响间,从工作人员专用的走道走向后台休息室。
房里已聚集了几乎所有社员。由于戏服的体积庞大,再加上巨大的假发,休息室感觉变得很狭小。
「咦,远见老师穿和服……」
面色有些苍白的远见老师竟然穿着羽织和袴的正式和服。
「嗯,是我紧急带来的。」
回答的是正藏先生。他穿着带点灰色调的素雅绿色和服加上羽织。
「听说这家伙因为太紧张吐了,还弄脏西装。」
「我、我拜托你拿替换用的衣服过来……可是没说要带这种……」
「有什么关系?这是你学生正式公演的舞台。啊,是我帮他穿上的。真的是人要衣装,对不对?」
生岛先生以认真的表情这么说,正藏先生便大笑回答:「没错!」学生也跟着笑了,看来大家并没有太紧张。蜻蜓不禁佩服远见老师的疗愈能力,不过他本人似乎没有自觉。
「喂,阿久津,你这小子到底决定屋号了没啊?」
正藏先生询问饰演弹正的阿久津。阿久津还没有决定自己的屋号,一直拖拖拉拉地犹豫不决。
「嗯,这个嘛~」
「你还『这个嘛~』!已经要正式开演了,你不需要『大向』吗?你好歹算是主角吧?」
「说什么『好歹』,我真的是主角啦!不过我一直没办法决定屋号。数马,你决定了吗?」
「啊,我决定直接使用名字『克己屋』。我女朋友也说这样很清楚,很好。」
「可恶~不要乱放闪!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是觉得目前想到的屋号里,『绮罗星屋』是最好的~」
「我才不要喊那种屋号!」
正藏先生一口否决,阿久津便沉吟着思索。这时花满学长来了,对大家喊「久等了~」。
「呃,现在应该全体到齐……」
远见老师穿着不习惯的和服,以笨拙的动作召集大家说:「那、那么现在要召开最终会议。」帮手组的成员和服装人员当然也都在。小丸子似乎非常疲累,身体有些摇晃。
「老师因为太紧张,结果对紧张有些疲乏了,现在好像没那么紧张……希望大家也能享受今天的演出……」
「请等一下。」
蜻蜓打断老师的话。
「……小黑不在。」
「咦?」众人惊讶地环顾四周。
「他会不会在厕所?」
阿久津这么说,但唐臼回答:「没有,他不在厕所。」
不在。
小黑……不在?社长在最终会议迟到?
首先露出不安表情的是芳学姊。
「该不会……还在跟雾湖学姊谈话……」
远见老师听了诧异地问:
「你是指坪山雾湖吗?来栖去见她?」
「是的……她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想要找我出去,可是我已经换好服装,便请小黑代替我去。他应该要回来了……难道他们讨论的事情很复杂?」
小黑去见雾湖?
蜻蜓告诉芳学姊:「我刚刚在音响间遇到雾湖学姊。」
「咦?她跟小黑在一起吗?」
「没有,只有她一个人。」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气氛变得不安,现场出现与先前不同性质的紧张气氛。
等等,冷静思考──蜻蜓告诫自己。
雾湖并没有表现出她见过小黑,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而必须隐瞒。她既然会在正式演出前找芳学姊出去谈话,一定是有很突然且必须保密的事。
可是,如果是那样……雾湖的态度感觉太过轻松。
她虽然是不太显露喜怒哀乐的人,但当时完全没有表现出急迫的样子,似乎真的很期待接下来要登场的歌舞伎社演出。
还有……雾湖提到……
「芳学姊。」
蜻蜓必须问这个问题。
他虽然不想让现场气氛变得更严肃,但还是必须询问。芳学姊没有回应,只是注视着蜻蜓。
「雾湖学姊是什么时候联络你的?是打电话吗?」
「呃,不是,是传LINE。大概是……三十分钟之前吧。」
「那就奇怪了。雾湖学姊刚刚说,她的LINE帐号今天早上被盗了。这是我刚刚听她本人说的。」
「……什么?」
芳学姊僵住了。
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倒抽一口气。
阿久津一脸呆样,小丸子面部抽搐,数马瞪大眼睛,刀真与唐臼深深皱起眉头,生岛先生交叉起双臂。
水帆高大的身躯倾斜。
几乎在此同时,远见老师的身体也向旁边摇晃,结果两人刚好撑住彼此。
帮手组的人……大概没有理解现况,彼此面面相觑。
蜻蜓则连呼吸都忘记了。
小黑,你究竟在哪里?
* * *
注8:老歌的歌词 出自一九六八年水前寺清子的〈三百六十五歩のマーチ〉。
注9:小忌衣 是衣摆长到垂地、衣领竖起的特殊服装,在戏中是身分地位高的人日常的穿着。
注10:讨吉利 猪排井的日文是「カツ井」,「カツ(katsu)」与日文的「胜利」同音,因此有人会在考试、比赛前吃猪排井讨吉利。
引用、参考文献
《最新歌舞伎大事典》富泽庆秀、藤田洋监修 神山彰、丸茂佑佳、儿玉竜一编辑委员 柏书房
参考资料
「歌舞伎座惜别公演十六个月全纪录」歌舞伎座DVD BOOK 小学馆
*另外也参考其他歌舞伎相关书籍、公演情节介绍手册等。
*在此要深深感谢本书执笔之际协助监修、采访的所有人。
监修
渡边哲之先生(国立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