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预定要演出歌舞伎十八番的《拔毛夹》,不过在这之前,要先来介绍歌舞伎的世界。各位应该知道,歌舞伎是日本传统艺能。但如果有外国观光客问:『歌舞伎到底是什么?』应该也很难说明清楚吧?」
没错,的确很难说明清楚。
茨木爱菜无法说明清楚的不是歌舞伎,而是自己为什么此刻会站在这里,拿着麦克风拼命堆出笑容。
这场骚动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爱菜过去也曾用过几次「天翻地覆」这个成语,但之前的天翻地覆只不过是「有点慌乱」的程度。真正的天翻地覆,应该是指刚刚那样的情况。她被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前戏剧社社长不由分说地叫来,没有拒绝的选项就被指派为主持人,谈话的对象则是初次见面、个性豪爽的江户性格老先生,以及只知道名字却没有说过话的梨园公子学弟。他们当然没有准备剧本,只是非常粗略地说明了流程,接着前社长就说「好,快去吧」,把她推出来……正确地说,是撞出来才对。就这样,爱菜此刻站在舞台上,接受聚光灯照射。
这才是真正的天翻地覆。
只要经历过一次,今后大概就没什么好怕的。这是人生当中极大的精神粮食─要不是像这样勉强激出积极进取的心态,实在是做不下去。她的笑容紧绷,脸颊几乎要痉挛。
「首、首先,歌舞伎的特色之一,就是演出者都是男人。正藏先生,这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吗?」
「没有,不是从以前就这样。」
正藏先生──好像是远见老师的父亲──身穿素雅的羽织站在舞台上,进行说明。
「歌舞伎的起源,一般认为是出云阿国的『Kabuki舞』。这位出云阿国是女性。」
「咦?这么说,最早演出歌舞伎的是女人吗?」
在这里要重申好几次,他们没有剧本。也就是说,爱菜是真心感到惊讶而提出问题。
「没错。不过阿国那帮人当中,应该有男有女吧。当时穿着奇装异服昂首阔步、违逆世道、为非作歹的家伙,被称作『倾(Kabuki)者』。现在也有那种以独特装扮来表现自己的年轻人吧?出云阿国据说就是模仿那些男人的姿态跳舞。」
「也就是说,最早是女扮男装?」
「没错。」
「这样啊。可是现在刚好相反,男扮女装就叫做女形吧?」
「嗯。」
正藏先生点头。这个人也和爱菜一样突然被拉到舞台上,说起话却格外流畅,甚至稍嫌说得太快,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从嘴巴出生的。他似乎不在乎受人瞩目,也没有紧张的态度。他长得虽然很像远见老师,个性却完全不同。
「歌舞伎是经过很多演变才变成现在这种形式。这类表演一旦受到欢迎,就会被官府盯上。你知道官府是什么吗?」
「呃,就是政府机构之类的……管理民众的一方?」
「没错,在江户时代就是幕府。出云阿国的演出很成功,所以出现类似的『女歌舞伎』,但官府以破坏善良风俗的名义禁止。既然女人不行,接着便冒出『若众歌舞伎』。」
「『若众』是古代指称『年轻人』的名词吧?就是成年前的少年,对不对?」
「没错。可是幕府连这个也禁止了。」
「他们禁止的还真多……」
「每个时代的官府大概都是这样吧。不过啊,江户人也不会因此挫败。既然如此,那就让成年男子来演。于是『野郎歌舞伎』就开始了。一开始是表演唱歌跳舞,接下来则开始演出有故事情节的连续狂言,故事也越来越复杂。」
「原来是从唱歌跳舞变成戏剧……」
爱菜兴致盎然地听他说明。与其说是主持人,不如说是负责听的一方,不过这样大概就行了。她看到舞台旁边的雾湖学姊对她比出OK手势。
「情节变得复杂,就会出现不同的角色种类,像是立役、女形……」
「立役是什么?」
「就是男角。演变到后来,角色划分更细,像是老人、反派、丑角等等。立役就变成『善良男角』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听过女形。虽然只在电视上看过,不过女形明明是男人,却比女人更有女人味也更美。」
「正因为是男人,所以才得彻底表现得像女人一样。基于刚刚提到的那段历史,初期的歌舞伎有一段时期只有男性角色。若众歌舞伎的时候虽然有女形,但一开始只是为了赏心悦目,后来才逐渐加入洗练的动作、姿态的表现……也就是透过演技,由男人来表现女人。」
「我之前看过的是……呃,倾城?穿着很豪华的和服……」
「『倾城』是倾倒的『倾』、城市的『城』。让城市倾倒……也就是让君主太过迷恋,甚至有可能导致亡国的美女。」
「真厉害。不过真的很漂亮,所以那一幕让我看得很陶醉……想到演出的人是男人,就更觉得……」
「日本人似乎从以前就很喜欢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装的美人。大家都很异想天开,对不对?」
正藏先生带着少年般的笑容,朝观众席发问。这个轻松自然的笑脸,让观众和爱菜都跟着笑了出来。
这时舞台旁边打了暗号。现在应该要进入下一个阶段。
「关于女形,就请本校二年级的同学来说明。他也是参与过多场舞台演出的歌舞伎演员。蛯原仁同学,请上台!」
观众席发出欢呼。和学生相较,校外人士似乎更加兴奋。
穿着深蓝色浴衣的蛯原以习于穿和服的步伐走到舞台中央,向观众席鞠躬说:
「我是二年A班的蛯原仁……又名小泽乙之助。」
他以令人陶醉的声音说完,露出笑容。
哇……爱菜相当惊讶。蛯原先前还顶着一张臭脸,不过一笑起来,这个二年级学弟……还真可爱。底下再度传来尖锐的欢呼声以及热烈掌声。
「呃……蛯原同学是专演女形的演员吗?」
「不是。立役和女形我都尝试过。年轻时同时体验这两种是很重要的。再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决定主要演出哪一种。」
「很期待你今后的发展。今天要请你从专业歌舞伎演员的角度来说明女形……」
「好的。」
蛯原再度微笑,然后朝向观众席,深切地说:
「不过在这个世界,有很多无法用言语传达的东西。」
啊,最前排的女生露出陶醉的表情……
「所以,还是让各位亲眼见证比较容易。」
「喔,少爷,你有何打算?」
正藏的回应简直就像古装剧。蛯原也以顽童般的表情,笑咪咪地回答:
「我打算变身。」
这个笑容无疑也是装出来的,却紧紧抓住观众的心。
爱菜理解到:啊,对了。
这里是舞台。
身为演员的蛯原,已经成为小泽乙之助这个角色。
因此,他隐藏起平常的臭脸,不会怠慢对观众的服务。也就是说,他等于已经变身了。
变身后的他将再次变身,这就是接下来的重点。
「各位观众,请趁现在好好看清楚这位帅哥。那么,变身要花多少时间呢?」
「只要十五分钟,就可以完全变身了。」
「你虽然这么说,但该不会是要到舞台旁边跟其他人交换吧?」
「如果您怀疑的话,我就在舞台上变身如何?」
「这倒有趣了。喂,帮忙准备一下!」
正藏朝着舞台边的幕后喊道。
喀啦喀啦喀啦,从舞台侧翼推出附轮子的平台,上面设有长桌、椅子、镜子。另外还立着屏风,在屏风后方观众看不到的位置,摆了挂着戏服的衣架。
「那么……」
蛯原坐在平台的椅子上,解开上半身的浴衣。观众席传来女性尖叫声。
「就请各位亲眼观赏变身。」
稍微偏高、具有穿透力又优美的声音响彻礼堂大舞台。
*
好暗……
好热……
好难受……
而且好暗。啊,刚刚说过了。
「不要摇摇晃晃的,好好走!」
虽然这样说,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听好,我们一打暗号,你就要很愉快地摇动身体。」
愉快?明明一点都不愉快,甚至等于是拷问,还要装出愉快的样子?
我无法说出口,只能在内心哀叹。这时有人连连敲我的头传达暗号,这是叫我装可爱的意思。我完全不想照做,可是如果不听,就会被拉着原地打转,头晕到很难受的地步,只好乖乖听他们的。
我摇晃不自由的身体。因为看不见周围景象,光是做这样的动作就感到恐怖。
「哇,棉花喵!」
砰!有东西撞上来……大概是小孩子扑向我,我摇摇晃晃地后退。好危险,差点要往后倒了。在看不见的状况被撞过来,会受到超乎想像的打击。
「喂,振作点,棉花喵!」
「啊,对不起,这只棉花喵有点累了。」
那两个家伙装出恶心的温柔声音说道,接着听见小孩子的声音说:
「真的吗?加油喔,棉花喵。」
小孩子天真的语调让我不禁连连点头。即使在这个最恶劣的状况,我也不忍心破坏小孩子的梦想。
话说回来,实在是太热了。如果现在是盛夏,我大概早已昏倒。布偶装里头都这么热吗?棉花喵原来又热又臭……而且因为嘴巴被封起来,我只能用鼻子呼吸……
没错,我现在是棉花喵。
正确地说,是被迫穿上棉花喵的布偶装,遭到挟持被带走。
站在我的两侧,让我无法逃跑并指示方向的家伙,就是在夏季祭典闹场的其中两人。
我只看到他们的脸几秒钟,但是不会看错。他们就是向戏剧社的男生勒索钱财,甚至想要威胁芳学姊,结果中了蜻蜓的计策自取灭亡的那两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想知道。刚刚还有另一个应该是他们学长的家伙也在,不过那家伙好像已经回去了。我听到他说「遇到坪山就糟了」,所以应该是雾湖学姊认识的人,不过大概不是好朋友吧。
事实上,一开始约芳学姊出来的简讯就是假的。
当我到达指定场所,他们从阴影走出来,看到我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咦?为什么来的是这小子?」
「这个矮子当时也在公园吧?这么说来,他应该是相关人员。唉,可恶,不管了,就抓这个矮子吧!」
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本来想逃走,却被躲在后方的另一个人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抓住手臂,转眼间嘴巴就被胶带封住。
砰!大型的白色物体──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棉花喵布偶装的头部──套在我头上。
我的头忽然变得沉重,感觉摇摇晃晃的,而且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当我正因为看不见、说不出话的状况而恐慌时,他们又用胶带重重缠住我的双手。我的手被绑在后面,完全无法反抗。就这样被撞来撞去之后,脖子下方也被套上棉花喵的布偶装。
「搞什么?不是浅葱芳要来吗?」
「原本应该是这样……」
「他大概是来当代理人的吧?」
「对我来说,要是不能打击到浅葱,就没意思了……」
「不要紧,学长。这家伙应该是社长。只要他不在,就没办法演出……这么一来,歌舞伎社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都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是吗?那就好。」
我对于被称作学长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没有印象。从三人的对话听来,原本要被套上棉花喵布偶装的似乎是芳学姊。
「可爱的学妹要上演的舞台被破坏,坪山一定会很失望吧。」
说完,我听到狡猾又低俗的笑声。我不知道这个学长是谁,不过果然是恶劣的家伙,而且好像跟雾湖学姊有仇。
我被迫穿上布偶装,试图想要逃脱,可是……
「哇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动作好恶心。」
「告诉你,这个布偶装的构造不可能让你自己脱下来!」
结果被两人嘲笑了。
虽然很不甘心,可是他们说得没错。棉花喵圆滚滚的身材和短手短脚,大幅限制了里面的人的动作。
由于我的手被绑起来,因此不能自己把头套拿下来,又因为腿太短,没办法跑走,必须借由其他人协助,才能穿脱这身布偶装。
这简直像是可爱的紧缚衣。
别开玩笑了。
距离开演已经没有时间。我负责演出编排、导演、黑衣,还要担纲解说。如果我不在……舞台怎么办?
我在布偶装里汗流浃背。
时间呢?距离开演还有几分钟?到底要怎样才能脱离这个困境?就算想要劝说他们,我又没办法发出声音。
「好了,棉花喵,我们去逛逛校园吧?」
「你虽然很受欢迎……呵呵,可是今天有很多你的伙伴,所以不会引人注目。」
不怀好意的笑声让我一肚子火。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处?这种报复行为很好玩吗?如果是这样,你们真的是……
「我们真的很可怜。」
其中一人用嘲讽的口吻说。
「上次另一件小小的恶作剧被发现了,结果一起受到处罚。都是因为有人告密……唉,友情真是脆弱的东西。」
「我老妈都抓狂了,真受不了。她还哭叫着说,她明明给我很好的教育……才怪,是她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吧?对不对?」
「我们的生活一点乐趣都没有,你们却依旧在搞歌舞伎、文化祭,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真不公平。」
「我们也想找些乐子,所以就绞尽脑汁,想说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结果只想到一个!」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愉快,继续说道:
「把你们的舞台搞砸,一定会很有趣!」
这时,我原本怒火中烧的心情突然急速冷却。
并不是因为怒气消失。我还是很生气,但又觉得非常空虚……即使我现在可以讲话,大概也完全无法和这些家伙沟通吧。我了解拿别人和自己比较的心情。我也会有这种时候。我会羡慕他人,也会嫉妒他人。不论是谁,应该都一样吧?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觉得羡慕的对象陷入困境是有趣的事。自己不开心和其他人开心是无关的,反过来说也一样。就算自己讨厌的家伙受苦,也不会带给我任何乐趣。
我们的舞台竟然要被这种家伙破坏。
想到这里,我心中再度燃起怒火,同时产生极大的焦虑。
时间呢?
舞台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大家一定都在找我。
我必须回到礼堂,回到我们的舞台──
我开始奔跑,想要逃离,但我的速度慢到让那两人哈哈大笑。而且我才前进几公尺就跌倒,结果还被笑得东倒西歪的两人扶起来。
「哇,好夸张,到处都是棉花喵!」
我跌倒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虽然感觉很久,不过实际上大概只过了十分钟左右。总之,时间不断流逝。或许我应该预期到悲惨的结局:也就是说,我无法参加舞台演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我不在,这出戏也勉强可以上演。只是如果我不在,有一些舞台效果必须舍弃。我虽然努力练习打附,不过蜻蜓应该可以用电脑音效巧妙地加进戏里。
我当然很懊恼,懊恼得要命,而且大概会一辈子为此懊恼。
可是如果因为我不在,导致公演被取消,我不仅一辈子,甚至连死后都会感到懊恼。不,我大概会死不瞑目吧。所以,至少……至少大家要站上舞台。
要演出歌舞伎《拔毛夹》。
「喔!」
在我右侧的男生发出声音,突然抓着我改变方向,我只能摇摇晃晃地跟从。左侧的另一人笑着说:「真危险。」我虽然在布偶装当中,可是耳朵旁的布料是网状,所以听得还满清楚。眼睛的位置原本应该也有穿孔可以看出去,可是从外侧被封住了,视野一片漆黑。
「小黑!你在哪里?」
刚刚的声音是……
变成棉花喵的我想要把身体转向声音来源,却被两旁的家伙阻止而无法动弹。
但是绝对没错。
我绝对不会听错这个声音。
刚刚那是蜻蜓的声音。
*
「涂在眉毛上的那是什么?」
「这是膏状的鬓油,用来压扁眉毛。」
「压扁眉毛?」
「要让眉毛躺平,并且固定起来。化舞台妆时要当作自己的眉毛不存在,然后把眉毛画在比实际位置稍微高的地方。」
「原来如此~」
负责主持的三年级生发出由衷的赞叹。
这不是演技,也不是套招。她是真的第一次听到,才会做出有些脱线却充满真实感的回应。她虽然一开始显得紧张,但大概已决定面对,或是豁出去了……她完全不掩饰好奇,看着仁画脸的样子。所谓的画脸,也就是化舞台妆的意思。
为了站上舞台而化妆。
这是成为角色的过程,应该在后台进行,当然不能给观众看。可是,他为什么在这座礼堂的大舞台,虽然只有侧脸却让这么多人看到呢?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仁感到不可置信。他感到不可置信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因为这是他自己提议的。
「那么我就来说明吧。」
几十分钟前,在歌舞伎社的成员包围下,仁开始说明。
「要拖延三十分钟的时间,换好服装的演员又不能上台……所以由我出场。」
「骗人!真的假的?」
阿久津做出低能的反应。
「你要上台演戏?」
「我都说不演了。」
「那你要干什么?啊,你要演讲吗?可是像你这么无趣的人上台演讲,也撑不到三十分钟吧?」
阿久津丝毫没有恶意地说出超级失礼的台词,更是令人火大。仁瞥了阿久津一眼,哼了一声反讥:
「也对,像你这么笨,一定会很有趣吧。」
这句话当
然是讥讽,阿久津却露出得意的笑容说:「嗯,我讲话的确很有趣。」仁很想揍他,不过还是决定假装没听见,继续说:
「首先由另外两人上台聊歌舞伎的基本知识,然后带到女形的话题,接着就轮到我上台,实际打扮成女形。」
「喂喂,你要在舞台上换装吗?」
问话的是正藏先生。仁点点头。
「请你们把装扮用的道具摆在舞台稍微偏后的位置。我会以侧面朝向观众席的角度坐着画脸,请负责主持的两人说明我画脸的过程。我会尽可能回答问题。」
「太棒了,等于是现场演出换装嘛!」
阿久津兴奋地说,正藏先生也摸摸下巴说「原来如此」。
「高二男生变身为小姐吉三的过程啊……」
「是的。」
「对于不常看歌舞伎的观众来说,的确很有趣……不过你可以做这种事吗?」
正藏先生盯着仁。他知道正藏先生在问什么。
这不同于在舞台上展现演技。这场变身秀说难听一点,就是杂耍。正藏先生要问的是:「白银屋的子弟可以做这种事吗?」
「我要去做。」
仁不是回答可不可以做,而是「要做」。
「我想不出其他方法……而且这也不是没有前例。以前我在国立剧场的歌舞伎鉴赏教室看过。我认为,这是传达歌舞伎趣味的好方法。对我们演员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上台演出……可是,首先必须让观众对歌舞伎产生兴趣才行。」
他这番话既是回应正藏先生,也是对自己说的。他并非毫无抗拒,老实说也不确定自己要做的事是否正确。可是……
「而且,这场公演必须成功。」
仁很果断地说。
他发现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连忙补充:
「请不要误会。你们不是用了我的名字吗?虽然是蛯原仁这个名字,可是内行的人就会知道是乙之助。这样怎能容许因为意外状况就取消演出……哇!」
话说到一半,阿久津突然冲过来。
他口中喊着「蛯原~」似乎想要拥抱,不过因为穿着弹正的服装,手臂不太灵活。仁迅速推开阿久津,斥责他:「这样会把穿好的衣服弄乱!」阿久津露出猛然醒悟的表情说「喔,对」,乖乖地退下。仁心想好险,差点要被那种男人拥抱了,接着又看到生岛嘻嘻笑着接近,双手蠢蠢欲动,于是警告他「你敢碰我,我就要告你」。
就这样,延长开演时间三十分钟的计画开始了。
自己怎么会提出那种建议……仁穿上羽二重和服时,内心感到不解。他的确认为,既然出借名字,就一定要让公演成功。不过换个想法,既然只是出借名字,那么他也可以不要去管结果如何。只不过是高中生的文化祭,又不是歌舞伎座的公演要取消。
可是,他不希望那样的结果。
他不希望这些家伙的素人高中生歌舞伎取消演出。
他当时感到莫名火大,心想:「搞什么?你们不是喜欢歌舞伎吗?那就该好好表演吧?」他现在也这么想,并且思索着来栖回来之后该如何骂他。
「接着是白粉。」
他边说明边将白粉涂在脖子上。茨木说:「真的好白喔。」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也让她感到赞叹。
「加水之后,用刷毛涂上去。脖子、胸前、发际……」
「哇,好快。」
「涂完之后用海绵抹匀。接下来是脸。」
由于没有太多时间,他涂得比平常急促。他听说延长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如果到时候来栖还没有回来……那就无计可施了。
「转眼间,整张脸就变成白色……」
那个笨蛋到底在干嘛?
「啊,接下来是类似腮红的东西,要把它晕开……涂在眼尾周围。」
阿久津是笨蛋,来栖也是大笨蛋。社长怎么可以在开演之前失踪?
「这么一来,眼尾旁就加上红色的妆。哇,变性感了耶!」
接下来嘴唇也涂上红色,眼睛轮廓涂上墨色的眼线。这些细节,大概只有坐在前排的观众看得到,不过或许是因为想要看到最后变身的结果,因此没有观众离席。
「啊,原来眉毛是放在最后。画眉毛的重点是……」
「喔,小姐,等一下。」
正藏先生打断问话。
「眉毛是化妆当中最困难的部分,让他专心画吧。」
「咦?这样啊?」
「要画在跟自己眉毛无关的地方,而且不能重来。」
「原来如此。啊……一口气就画上去了……哦哦哦,好漂亮……」
仁画好脸,接着用逗趣的口吻朝观众席说:「接着就要现场更衣。」观众发出笑声并回以掌声。
仁匆忙走到屏风后面。
换衣服、戴上假发的这段时间,则由正藏先生与茨木来撑场面。
「……时间呢?」
他迅速脱下浴衣,询问协助更衣的生岛。生岛曾经负责协助祖父更衣,动作仍旧非常俐落。他回答仁:
「还剩十三分钟,少爷。」
「请不要再用这个称呼。还没找到那家伙吗?」
「只能继续等了。」
「真是……为什么连我都要被拖下水……」
「哈哈。」
「这不是笑话。」
「的确……不过如果连大人都露出严肃的表情,他们会更加不安。」
仁听到生岛这么说,微微睁大眼睛。
「生岛先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
「嗯。大概是受到影响吧?」
「谁的影响?来栖?」
「不是。」生岛替他拉紧腰绳。「是那个在舞台旁边一脸苍白地安抚着剧痛的胃,却还是反覆对学生说『绝对没问题』的那个人……请拿起袖子。」
仁拿着自己的振袖(注4)袖子,让生岛替他绑上腰带。他以舞台上一人两角变身般的速度,迅速换上黑绉绸枪梅下摆图案的和服。
「少爷看起来也很开心。」
「我说过,别叫我少爷。而且我一点都不开心,从刚刚就在生气。」
「你很开心地在生气。」
「你在说什么?」
「来,假发。」
「好的。」
仁戴上插着花朵发饰的岛田髻假发。因为不是自己的假发,尺寸有微妙的差异,但只戴短时间的话没有问题。
「我来打柝,做为信号。」
「好的。」
「很漂亮。」
听到这句话,让仁回想起从前。很漂亮,很可爱,很帅气……生岛总是用这样的话送仁登上舞台。
「……谢谢。」
生岛露出得意的笑容,然后拿起柝。
时间只剩下不到十分钟。
*
刚刚的声音应该是蜻蜓。
蜻蜓在附近,他来找我……这么说,舞台还没开始吗?不,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开演时间……
「那个戴眼镜的,就是在公园录影的家伙吧?」
「没错……嗯?他好像在抓每一只棉花喵。糟糕,被发现了吗?喂,我们快走。」
「唔唔唔唔唔!」
我奋力挣扎。
布偶装里的我正在拼命,可是对周围的人来说,只会以为是棉花喵在装可爱。小孩子高兴的笑声传来,我的焦躁与愤怒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小黑!」
蜻蜓的声音比刚刚更远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我当然很高兴有人来找我……非常高兴,可是,你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你是舞台不可或缺的音响和美术人员。当我不在时,你也必须负责现场指挥……
虽然这么热,我的脑袋却变得冰冷。
难道会发展为最糟糕的状况?
因为我的缘故,公演被迫取消的最糟糕状况──
我感觉到「轰」的一声。
不知该怎么形容,好像脑袋「轰」的一声……膨胀。
至今为止的记忆顿时涌现,以惊人的速度奔驰,超越大脑的物理容量,简直像是要从耳朵喷出来……
入学之前,边和蜻蜓分享薯条,边谈创立歌舞伎社的梦想。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创社,决定先拜托看看,就去找远见老师,结果老师很干脆地回答「不可能」。
为了成立同好会,四处寻找成员,见识到雾湖学姊的回旋踢、花满学长的变化、阿久津恐怖的歌声……小丸子能够入社,现在想起来也像是奇迹般的幸运。
在社福中心的初次公演,因为中暑而晕倒。
体会到让同辈理解歌舞伎的困难。
第一年的文化祭,上演两部制的《三人吉三》。
迎新会上,蛯原竟然来帮忙。
被一年级生耍得团团转的事件。明白说她讨厌我的那个女生。
虽然辛苦却很快乐的夏季合宿。一年级生承认我是社长的瞬间,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泪水。
我没有刻意去回想,过去的种种却通通浮现出来。这会不会是……死前
看到的走马灯?不不,现在死掉未免太早了。虽然说为了我取消公演,会让我难过到想死……可是,还不行。
──不要放弃。
我听到阿公的声音。
──不想放弃的话,就不要放弃。和没有成功的后悔比起来,放弃造成的后悔会拖延得更久。
「小黑!」
蜻蜓的声音又变得更远。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如此急切的叫声。在此同时,我也听到小丸子的声音。他们两人一起在找我。
「我们先去停车场吧,那里人比较少。」
「也是。喂,走这边。」
在黑暗中,我又被迫改变方向。
感觉有些摇晃,无法保持平衡。虽然也可能是因为看不见……不过感觉很像晕眩。这个症状或许不妙。在社福中心公演前中暑的时候,一开始我也是像这样感到头晕。再加上嘴巴被封起来,无法顺利呼吸……
「小黑!」
是蜻蜓。
我又听见他的声音。
原来你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也会像这样拼命呐喊。
阿公,怎么办?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我感到头昏眼花,无法思考,只觉得悲伤、懊恼……绝望。
即使如此──
「别走得摇摇晃晃的,往这边。」
即使如此,无能为力的我至少也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喂,你听见了没有……哇!」
我使劲全身力量,朝着声音来源撞过去。
我感觉到自己撞到对方,并且听到惊叫声……那个人大概是跌倒了吧。我自己也差点跌倒,不过勉强撑住了。我听到某处有小孩子喊:「啊,软绵绵攻击!」没错,这招是软绵绵攻击。布偶装不像真正的棉花喵那么软,所以具有一定威力。另一个人问他的同伴:「喂,不要紧吗?」
我朝这个声音的反方向奔跑。
「等等!」
我拼命逃跑,然而在棉花喵布偶装里毕竟很难活动,感觉像是膝盖上方被绑住在奔跑。再加上我什么都看不见,名副其实地是在盲目乱闯。看在周围人眼中,大概会觉得这只棉花喵失控了吧。
「啊!好危险!」
「哇!搞什么!」
在这些声音当中,我内心反覆说着「对不起」,但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蜻蜓,你在哪里?
再呼唤我一次,指引我方向!
这样的话,我就……
「呃~真抱歉。」
「我们家的棉花喵好像不太对劲。」
我听到的不是蜻蜓的声音,而是那两个家伙朝我接近。
我因为突然冲出来,似乎引起周遭的注目。他们为了不让其他人起疑,刻意装出和善的声音向我走过来。
不要。
我不想被抓,绝对不要。
我再度奔跑,结果突然绊倒了。
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踢到什么东西,只知道身为棉花喵的我失去平衡,往前倾倒。这时候跌倒就完蛋了。我踉跄地走了几步,在腹部使力,勉强撑住。
在这一刹那──
啪哒啪哒!
我好像听见打附的声音,不过大概是幻听。
是我的大脑、内心制造的声音。
以强烈的节奏让演员的表演更加闪耀的──那个声音。
身体自然地活动。
事实上,在动的只有我的脚。我只能控制不稳的双脚和摇晃的身体角度。
即使如此,我还是动了。
我抓住一丝希望,拼命地、笨拙地、不顾一切地动着。我听到小孩子笑着说「哈哈哈,那个棉花喵好奇怪唷~」,但没有停止。
然而穿着布偶装,不可能顺利活动。
啊啊,不行,要跌倒了。
我大幅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这时,我听见了──
「六方(注5)!」
我听见有人这么喊。是女生的声音。
「那只棉花喵在踏六方!」
* * *
注4:振袖 是未婚的年轻女子穿的和服,袖子下方较长。
注5:六方 歌舞伎等传统艺能中,以夸大的手脚动作行走的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