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8月5日

白色的海鸟啊,

你在蓝色的天空与大海间飞翔,

不会感到悲伤吗?

——若山牧水

0

长长的丧葬布幔。

从远处围过来,又延伸开去。挂在石阶两侧,形成一条特殊的道路,吸引人们走向深处。布幔对面是浓绿的乔木,它们肆意生长着,很是茂盛。枝叶间停着油蝉,奏出低低的和声。雨后初晴,石阶尚显得有些湿润,低洼处还积有少许清水,闪耀着微光。那些七彩的光束似乎发出了声音,与乔木枝叶以及大气中的水蒸气遥相呼应。

顺着倾斜的石阶走进去,不久,就看到深山中有一座木屋。屋门显示此户人家在村中地位较高,虽然是平房,但是房间横向排开,有许多间。黑白相间的丧葬布幔也像这房间的一部分似的,延伸出去。

正屋大门上挂着菱形的家徽,格状门后竹帘被翻过来,高高挂起。“忌中”两个毛笔字显得格外刺眼。

屋内设着灵堂。原本是两间房,取掉隔扇和拉门后变成了一间。身着丧服前来吊唁的人们,在淡淡的诵经声中,围着玛瑙色香炉缓步徐行。大家呈现出各种神情。有人故作镇定默默烧香;有人用手帕擦着眼睛;有人拼命忍着不哭出声。香在燃烧后产生的沉闷烟雾,笼罩了整个灵堂,散发出独特的气味,不断沉淀。神龛有五层,上面盖着白色丝绸,依次放着牌位、灯笼、烛台、菊花等物,中间安放着死者遗像。放大的黑白照片上系着黑色缎带。死者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照片中的他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十分灿烂,也许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死者父母在祭坛前并排坐着。母亲悲痛万分,弯着腰,用丝巾掩着脸,一直在低声呜咽。伴随着压抑的哭声,肩膀、后背以及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这般哀哭传到后排,更使得人们对他的英年早逝产生无限同情与痛惜。前来吊唁的人们脚步沉重而缓慢,佛珠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让人想起冥河河滩堆石头的情景(1)。昏暗烛光照着的这位,虽说不至于年幼到堆石头的地步,但人生也未免太过短暂。父亲脸上呈现着肃穆的表情,黑眼圈很深。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大腿,强忍着心头的剧痛,指尖似乎不能再承受更大的压力般向外翘起。

母亲旁边是一位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有一双发亮的黄色眼眸,很是不安,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满脸迷惑的神情,偶尔望望四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哪天她才能明白今日此情此景的意义呢?

烈日当头,远处的油蝉唧唧叫个不停。时值盛夏,本应该酷暑难耐,但这里却不合时宜地吹着冰冷而猛烈的北风。风车纷纷转动,死者能否感知到呢?即便能感知,恐怕还是无法给他带去任何安慰吧。

丧礼结束后,裹着白布的尸体周围摆满鲜花,有百合、菊花、野黄花和桔梗花。花很美,但是平添了几分哀愁和寂寥。自古以来,它们就是这样一种花啊。几位亲朋过来作最后的道别,花朵被碰掉一些。华丽的告别之后,开始盖棺。咚、咚、咚,是锤子敲击钉子钉入棺木的声音。每敲一下,父母的脸都痛苦得变了形。母亲的呜咽强忍不住,实在太过悲痛,整张脸都扭曲了。身穿丧服的小女孩,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石阶已经干了。送葬的队伍前面是灯笼,大家肃穆、庄重、整齐有序地往前走着,只听见草鞋、木屐和皮鞋的声音。这突然的响动,打破了森林世外桃源般的寂静。区分内外场的丧葬布幔,就像莫比乌斯圈一样扭合在一起,纵横交错。

死者放大的黑白遗像被高高举起,笔直地朝着前方。只见他朱唇轻启,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就像在讴歌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因为是比父母先去世,双亲不得加入送葬的队伍。母亲倚靠在父亲的肩头,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刚才提到的小女孩依旧是一脸不安的神情,双手抱着牌位,身体稍微前倾,走在灵柩前面。

通向坟墓的路上,任何人都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走着。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脸都变成了面具。

偏偏花篮中的花朵跟此情此景很不相符,仍旧鲜艳夺目,随风轻轻颤动。

1

我就像是一只盘旋降落的秃鹰,瞄准着那头年迈的狮子。这纯粹是无稽之谈——乌有这么想着。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对,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炎炎夏日,快艇划开海面,掀起白色的浪花,飞速前行。大海像是死去般风平浪静,船尾的两只螺旋桨发出嗡嗡的噪声,像挥之不去的苍蝇。随着噪声的节奏,冰冷的圆筒状扶手传递过来一种微妙的振动。乌有两只手臂上使劲,从甲板上探出身子,接受海风的洗礼。海上的风并不咸,但是跟舞鹤的风比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难道,海边的风除了大海,还混合着港口等其他的气味,或者是海上的风带着野性的缘故?

回头望,远方还能看到些许本州的影子,就像在绿色上强加了一顶茶色布丁的帽子。但是布丁顶上放的既不是樱桃也不是生奶油,而是一堆砂糖,像要化了似的,不甜。一看便知,它只是一座干涸又贫弱的小岛。似乎一浪打来,就要沉没。平日里总想着要脚踏实地好好生活,但是苦于根基实在不稳。离开之后回头远望,再次切实感受到这一点。恐怕“日本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等,全是这东亚小小岛国的人们臆想虚构出来的吧。乌有也不过是无数尘埃中的一分子。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破绽,它正张大口子等着呢。也许这海上的风景也是其中之一。乌有的想法,突然变得感伤起来。

快艇开始向右航行时,那充满不确定与不稳定的本州岛就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了。海面无限开阔,就像灰色的印度象背负着的世界一般,目之所及,一片汪洋。到目的地还有几个小时,只好继续在这象背上摇摇晃晃。天气好的时候,从函馆能看到下北半岛,在东京能看到富士山。按这样推算,今天要去的和音岛离本州岛甚远。看地图时发现它在隐岐与轮岛的交界线上,没想到会是一座离岛,看来估计有误。海洋比想象中的更辽阔,能充分体验到纵横无碍之感。一路上连岛屿的影子都看不到,旅途很快就变得乏味起来。看来人多虽很烦杂,但完全与世隔绝也难以想象。

……终归是叶公好龙。秃鹰是孤高自傲,但仅凭一己的力量能做成什么事呢。秃鹰没有能力猎取活物,只能啄食尸体或者开始腐烂的残骸。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一年来,乌有遭受了许多挫折,早就参透了这个道理。二十多年来,“年迈的老狮”(这是乌有擅自给和音岛的主人取的名字)与两个仆人一起生活在这孤岛上,一步也没踏出去过。虽然如此,仅凭头衔,乌有就甘拜下风。

说到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负责这次采访。即便是敏锐如总编的人,应该也无法察觉乌有内心有自比秃鹰的想法,他可能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大概能完成本次任务,就算察觉到了其内心复杂的欲望和自卑,也跟工作没有任何关系。话虽如此,总编放着六名记者不用,竟然破格指定尚非正式员工的乌有,总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上个月自己负责的“小京都特辑”受到了好评?乌有不知道其中缘由就受到了意外的优待——只要跟那群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人相处愉快,执行本次任务就跟度假差不多。

二十年前,六位年轻人对一位名叫“真宫和音”的女演员痴迷不已,他们在和音岛上离奇地共同生活了一年。此后,每个人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时隔二十年,他们选在和音岛再度聚会。乌有此次前来,就是来采访他们的。

当确定采访者为乌有时,资深记者们脸上都露出遗憾与不悦的神色。这家杂志社虽说是月刊,规模也不大,但是日程非常紧。从大家的反应上能看出,他们都想以工作为由离开家人一段时间,稍微放松一下。乌有并不想因为一次采访惹得同事不满甚至嫉妒。那一刻,他便宜占尽。乌有一直相信,上天安排的幸运与不幸是对等的,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只剩下不幸。他之所以没有推辞,来到这里备受颠簸,并非对自身以及生活产生了疲惫和厌倦,或者越是疲惫越要来这儿,又或者跟周围无形的压力作斗争等缘故,而是因为一位少女。她扎着红色丝带,正爬上楼梯朝这里走来。

“乌有,你一个人干吗呢?”

为了不让新买的帽子被风吹走,她用一只手按着它,大方格棉布裙随风抖动着。

她又问了一句:“我说,你在干吗呢?”

她叫桐璃,今年高三,但跟大部分高中女生大不相同,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属于问题少女。据说,她初中时,因为容貌出众,被邀请加入模特队,而且是其中最美的女生。只可惜,她去学校上课的次数远远低于教育部的规定。其实她并非那种待在家中拒绝上学的孩子,而是每天悠然自得地游荡在街道和沿河的路上。她有一句口头禅,“学校就是动物园”,也不知是受谁的影响。

“……没干什么。”

“看到什么了吗,乌有?”

说罢她极力探身出去,圆圆的大眼睛凝视着泛起白沫的水面

。她的虹膜很薄,可以清楚地看到瞳孔。

“小心别掉下去。”

乌有仰望着天空。湛蓝,清澈,让人会心微笑。空中仅有些像龙鳞的细小云彩聚在一起,似乎即便不是视力极佳的爱斯基摩人也能看到电离层。这种景象,肯定会让人想起梦想或希望之类积极的词句。乌有想看看日落之时东边水平线的样子。西边的日落尚可以想象,另一侧的夕阳与蓝天、夜晚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想什么呢?肯定是些无聊事情!”

“嗯……”乌有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或许是想从平日的繁忙中解放出来才发呆。

“黏黏的,真讨厌!”

桐璃放弃追问,抬起头来,细线般的眉毛微微皱起。她摸了摸裙边,好像对触感很不满意。海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温柔。

“真可惜,昨天才买的衣服。”

“穿水手服来就好了,也正式点。”

“你也看到啦,我一直是穿颜色鲜艳的运动装的。特地为采访穿上正装,那不是我的风格。”

说着,她重新扎了一遍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的头发没有染色,非常漂亮,可能因为比一般人的头发细很多,总是扎不好。

“我们班上有个女生,梳着麻花辫,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认真。”

“没去几次学校就知道得这么清楚,真有你的。”

“什么呀。这种事,去一趟就全明白了。”

说罢,她撅起嘴巴,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脸上露出了小酒窝。桐璃是作为乌有的助理来的。她好像认识总编辑,经常在编辑部打杂,做点兼职。而且,乌有能进入这个公司,很可能是桐璃的功劳——虽说他现在还不是正式员工。本来他正打算推掉这次采访,但听到去和音岛,桐璃非常任性地说“我也要去”,于是就这样被牵扯进来。不知总编是随性还是正好高兴,或许是对桐璃特别偏爱吧,竟然答应她作为助理一起去采访。其他的记者都以为他们是结伴出去游玩,别有用心地说了些带刺的或奉承或鼓励的话。虽然觉得不妥,但乌有还是带着她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是因为她跟自己有着一样的伤痛吗?恐怕不是。是一物降一物吗?乌有望着她白皙无邪的脸庞,放弃了思考。乌有转念想到,可能是她知道自己沮丧时的样子吧,但为什么让她看到自己消沉的一面呢——如果不是她,肯定对这种女孩唯恐避之不及吧。可能是刻意地想要忘却吧,乌有已经忘了当初跟她相识的机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可以自由出入乌有的公寓。桐璃说话的效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增强。莫非她是自己的表妹?若是有血缘关系的话就好了,随便点也没什么关系。当然,这不可能。

“可以出去吗?”

她担心自己会晕船,一直躺在快艇的后座上休息。八月的太阳还很毒,又没有任何遮挡,因此她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比在陆上差些。这是一艘仅能容纳二十人的小船,在大海里漂来荡去,真让人不舒服。

“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啊!还有这么久!这里也太无聊了,都是一群老头子。”

说是老头,事实上快艇里坐着的人才四十出头,其中四位是和音岛的贵宾。对十七岁的桐璃来说,四十岁跟六十岁差别不大。

“这儿的灰尘还特别多,都落在衣服上了。”

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她使劲拍了拍裙子的前后摆。但裙子受潮了,灰尘不容易掉下来,像粘在筷子上的纳豆般,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哎呀,真讨厌。”桐璃着急起来。

“不来这儿,好好去学校不就行了嘛!”

“你如意算盘落空啦,现在是暑假,想去也不行。”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吧。”

“那是一周后的事啦,十三号。”

今天是五号,从岛上回来是十二号,计划一周左右的行程。

“那就忍着吧。”

“喂!”桐璃叫了起来。脸色眼看着就变了,像是发霉腐烂的苹果。

“受不了啦!”

“跳下去可能会好受点。”

乌有望着水面上破碎的影子,不禁想起交通事故时大卡车将人轧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奇怪啊,最近经常会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事。

“哎呀,好恶心。”

“体验下还是不错的,赶紧觉悟吧,任性在大自然面前是行不通的。”

“干吗那么一本正经,还说‘大自然’这么酸腐的词。人家真的很难受嘛。”

说着,她就做出要回去的样子,右手捂住嘴,拉着乌有的手往船舱里走。她的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却有股魔力,乌有难以抵抗,只好被拖着走进去。

船舱整齐得像候车室,大煞风景。空调温度调得很低,有点冷。桐璃抱怨着“真差劲”,走到米黄色长椅边优雅地坐下。这里有四个人,有男有女,在聊着往事。

他们每个人都刻意打扮过。这种时候,无论男女,都相信服装的价格与着装的品位象征着自己的社会地位。在昔日好友面前,大家有意无意都带有一种想提高自己身价的想法。毕竟,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分别,再次相聚时已经是四十多岁,都有了稳定的职业与社会地位。在和音岛这个封闭空间里,形象和谈吐,就是衡量成功和才能大小的指标——这是同学聚会中常有的场景。这种慢性却突然膨胀出来的虚荣,乌有很看不惯。当然,他们的人生阅历比乌有丰富了近一倍,深知社交中的攀比大有必要,同时,也对攀比之后的空虚产生了免疫力。这种被生活磨掉棱角的感觉,乌有难以忍受。这并非在标榜自己比别人更加真实和洒脱,事实上他经常感到自卑。一个人在外面看海,也许是怕自己哪天也会变成他们那样,而不愿意直面这种不安吧。

乌有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着他们交谈。他不想装样子,拿出纸笔问问题记笔记,打搅人家二十年后的再会。要采访的话,接下来还有一周,一百多个小时,时间很多。在这之前应该了解他们的个人资料。乌有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简历看了起来。

乌有正前方坐着的是结城孟。父母在京都经营着一家老牌和服店,他作为次子也参与其中,却不说京都方言。他的年龄大概在四十二岁左右,跟村泽孝久同龄,同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他的身材保养得很好,跟运动员似的,皮肤很有光泽,说话声音也比较轻柔,在人群中显得最为年轻。他在穿着方面也很讲究,身着一身剪裁得体、帅气的洋装,丝毫感觉不出和服店二公子的迂腐与陈旧。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总是刻意地与周围的人保持一定距离。结城吸着肯特香烟,与村泽聊着经济不景气的话题,就泡沫经济后的现状交换着彼此的看法,陈年旧事方面的交谈似乎已经暂告一段落。

村泽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贸易公司,因为管理非常到位,即便是大环境不景气,也没有受到什么重大创伤,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

“终于有点儿起色啦。”他反复说着这句话。从充满自信的声音看来不像撒谎,应该是确有其事。结城经营的和服店虽然受到影响,但也没有什么巨额损失,只是自己期货投资失败。他苦笑道:“不得不卖一栋别墅还债啦。”

跟结城相比,村泽脸上的皱纹更深,言行举止更为理性,执行力更强。两个月前,乌有采访过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富家子弟。这个人外表很是光鲜,身材不错,声音也算圆润。但其经营理念之幼稚,让乌有大吃一惊——根本不像社长,简直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从刚刚的几句简单谈话来看,村泽身兼要职,辛劳创业,可以想见是个意志坚定、深谋远虑的人。

对面坐着的是一名神父。他并非一直笃信基督,在二十年前离开和音岛后才皈依基督教。现在改用受洗时的名字,在长野的教堂里任职,人们称他为“帕特里克神父”。当然,他们仍然叫他原来的名字——小柳。本次聚会虽然是私事,但他仍然穿着一袭黑色的祭服。这可能不是教会的规定,而是他自己的想法。如此刻意坚持,总让人觉得有很深的隐情。说起神父,大家都会想到“布朗神父”或“道林神父”(还有唐·卡米洛),这些人给人个头不高、身材臃肿的印象。这位帕特里克神父也不例外,身材矮小肥胖,面容温和。可能这样的外表在听人忏悔以及布道的时候更能让人安心和亲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帕特里克是符合神父的标准的。只是乌有无意间感受到他偶尔表现出来的超然态度——说得不好听,就是居高临下之感——多少让人有些不安。二十年前,他来到这座孤岛时还是医学专业的学生,离开后却偏离了谋求名利的轨道。为什么会选择神父这个职业呢?总觉得有什么原因,但是让人怎么想也不明白。乌有属于典型的旁观者心态,所以对当事人的心理变化很感兴趣。

神父倾听着两人的谈话,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还是神父的职业病,乌有不得而知。他们都非常自然,可以想象过去也可能是这个样子。

神父旁边,也就是离乌有最远

的地方,坐着村泽夫人(尚美)。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并不张扬。那是乌有的想法,他觉得大家都会这样想。可桐璃说,她就像一只涂了厚厚粉底的印度犀牛,或者像蛇发女怪戈耳戈。跟乌有这个年纪的人比起来,村泽夫人的妆容和服饰确实富有中年妇女特色。但是跟以前采访的“社长夫人旅行团”中的女人比起来,她得体多了。那些女人涂着猩红色的口红,戴着许多戒指、手镯、耳钉,俗不可耐。村泽夫人是瓜子脸,头发向后梳成一个漆黑的发髻,嘴唇是深红色,唇形与鼻梁看起来非常协调,尖尖的下巴,眼睛不大。现在看起来都极有风韵,想必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她美得并不咄咄逼人,而是楚楚动人,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稍微低垂的眼睛,就像染上了淡淡的墨色,给人谦虚之感的同时,带有一丝愁绪。这样一位美妇人怎么会跟戈耳戈联系起来呢?乌有不理解。桐璃笑着说,“你是不会明白的”。不管怎么样,尚美并不像以前采访过的社长夫人们,这已经是万幸。事实上,乌有还对这位夫人有着莫名的好感。

一般来说,女性之间都是相互排斥的。在乌有的人生中,尚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有着向往与敬意,想去接近她们。乌有对魅力的理解并不深刻,但对此却深信不疑,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

以真宫和音为核心聚在一起的七个人,仅在一起生活了一年时间,在和音死后就都散了。现在得到尚美的人是村泽,这个“现实中”的结局,将在后面谈到。娶她,恐怕有退而求其次之嫌。一般来说,现实中的选择,肯定会跟初衷有所偏离,是相互妥协的结果。“和音岛信奉者集会”一词中所包含的幻想般的意味,总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是从梦中醒来了吗?乌有无从判断。他已经深刻理解到,仅靠理想,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前往和音岛的四个人,在和音岛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时,除了“年迈的狮子”——水镜三摩地之外,还有第七个人,那就是武藤纪之。他是尚美的哥哥,当时也是学生,与对和音着魔的水镜一起拍摄了由和音出演的电影,还打算建造一座乐园(和音岛)。也就是说,他们是真宫和音最初的信奉者。但是这位狂热的信徒在二十年前投海自杀,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中的“生”。那是和音“死”后第三天发生的事情。

“很快就要到和音岛了。”

两个小时后,船上的工作人员通过广播提示着。

2

和音岛是一座半径约为一公里的小岛,大部分被悬崖包围。整个岛是一座倾斜的山,从山顶往各个方向不断下降,正好呈郁金香的形状。可能因为是夏天,山上的树木枝繁叶茂,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整座山像碧玉般闪现出一片绿光。

当地资料表明,和音岛是几百年前一次火山喷发后形成的火山岛,“波都岛”才是它正式的名称。周围的岩石都像是岩浆冷却后凝固而成,形成一片威武的暗礁。成为海滩的部分是山麓,位于南侧,仅有五十米左右。上面的流沙非常细腻,覆盖了整个海滩。这里作为海滩实在太小了,可作为私人沙滩的话已经足够大。这座岛上除了水镜之外,并无其他居民,所以,和音岛是水镜的私家岛屿。

可能是潮汐的缘故,沙滩一角设置了许多黑色的木栈桥。他们可能经常使用栈桥,木头的颜色、泛出的光泽以及磨损程度都证实了这一点。稍远处为停放仆人们用的快艇,设置了一个码头。有着沙滩、栈桥和码头的南侧是该岛仅有的一处与海洋平缓接触的地方(其他地方都被断崖隔断,与海面有很高的距离),也是和音岛的大门。沿着陡峭的山路走上去,只见一群棕头鸥在飞翔。一座白色的西式建筑面朝大海,高高耸立,那就是和音馆。

“真让人怀念啊。”

踏上栈桥的结城感慨万分。这块地方有二十年没见了。让他们在一起的十八岁少女真宫和音死后,他们找不到仍然聚在一起的理由,就各自散了。此后,谁也没有再次回到过这里。只有水镜三摩地像是在守灵一般,坚守在这座孤岛上。结城将肯特香烟丢到海里,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手帕。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村泽夫人欲言又止,似乎说不出话来。风吹乱了头发,发丝飞舞,她却不加理会,专注地注视着这座岛以及和音馆。海浪声慢慢消失,远处一片虚无,只有海鸟们表示欢迎,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老旧的栈桥发出刺耳的声音,但似乎谁都没有在意这点。

“和音馆还是老样子。”

“颜色好像变深了些。”

村泽在抬头看和音馆时,眼角出现了皱纹。为了更好地打量这座耸立在高处的建筑,他将眼镜摘下来,再次戴上,仔细地看着……

“是啊,二十年过去了。”

白色的和音馆屹立在高处,俯视着乌有他们,给人凛然庄严之感。建筑属于英式风格,外观显得有些古旧,简直无法相信才建成了二十一年——这就是水镜为了他们的共同生活而建成的圣殿。现在的样子比起当年可能有些退色,但也还没有失去新鲜感。事实上,许多木质建筑越是经历岁月洗礼,越能增添其厚重的魅力。和音馆有四层,白色的墙壁,黄绿色的屋顶。涂料日夜被海风侵蚀,难免有些风化,但是总体来说保护得还是很不错的,并没有大面积的脱落。正面的那扇窗敞开着,能看到米黄色的窗帘。只有四楼那扇装饰性的窗户敞开着,可能是为了采光。

第一次看到和音馆时,总会觉得哪里不平衡或不对称。这种感觉难以言表,让人不安,只觉得对着房子看久了,脚下就会踩空,只好专心走路。偶尔还是会抬头看几眼,这种感觉始终萦绕在心头。没有专门学过建筑学,乌有无法断定这种感觉是否真实。也许不是乌有的审美出了问题,很可能是建筑者或者设计者有意为之。这大海中的孤岛,单单运送一次建筑材料就要花上四个小时,何况是建造这么高大的建筑。若是单为了和音,可见水镜心中的执念之深。常听说美国的暴发户买下欧洲的古城或者某个建筑,然后拆下来运送到自己的国家重建的事情。和音岛海滩太过狭窄,连像样的港口都无法建造,技术上的难题和客观条件的限制简直难以想象。

“二十年啦……”

尚美拿着些轻便行李,在通往和音馆的路上发出感叹。她步履稍显沉重,是为了表示对已经远去的“青春”的敬意,还是对当下背叛梦想的自己产生了后悔?(乌有本能地讨厌使用“青春”这样奇怪的词语,但是这个概念又无法用其他的话来表达,只好妥协。)坡路比较曲折,还长着些蔓草,拿着行李爬坡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但他们却没有任何怨言,不急不慢地走着。

“二十年间,一次都没回来过吗?”乌有问道。

村泽停下脚步,稍微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对。这都是对于过去的黄金时代的回忆啊。”

恐怕也是关于不可治愈的伤痛的回忆。他们离开这里是因为真宫和音之“死”;不愿意回来,是怕再度触碰这件往事吧。村泽的话只是刻意遗忘的托词,莫非他们已经放弃了当年的信仰?

想问,却不敢问。

那他们为什么会回来呢?难道伤痛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去?过去的事情已经可以当做单纯的记忆拿来回味?

乌有觉得可能是这样,只是不知道真宫和音当时到底有多大的支配力和影响力。让他们痴迷是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这种痴迷总会被取代的吧,什么都不能一成不变。只有二十一年阅历的乌有无法体会似水流年的深意,尽管一直装作很了解。不过,他至少已经知道,现在已经失去了孩童时代的天真,今后还要失去更多的东西。这有点恐怖,但至少,真正重要的东西,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都无法忘记吧。可也不是绝对的,“十年”来,乌有已经体会到了。

乌有收起思绪,从手提包中取出相机,这是职业习惯使然。他突然想到,这张照片可以命名为“再会的瞬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过简单,算不上是什么好名字。

“很重吧?”神父关切地问道。

他只带了一个黑色蛙嘴式小皮包,一身轻松。他不是圣弗朗西斯,看起来却崇尚清贫。也许是基督教有很多流派,各自的教义也不尽相同。

“是有点。”

乌有回答后,看了看拖着个沉重的红色拉杆箱的桐璃。她本来还想带一只箱子,被乌有阻止了。

“什么都没变,跟我当年在这里时一样。看来保护得很好。”

“水镜先生一直住在这里吗?”

“……好像是。”

“一定是,他那个人。”

结城戴着墨镜,抬头望了望近在眼前的白色和音馆,露出一丝微笑。

走近一看,虽说和音馆染上了些许灰色,但还是很美。干透的沙路上有小猫的脚印,是仆人养的吗?对于那只猫来说,和音馆的大门简直就像壁炉台,是唯一的入口。

意想不到的是,大门上有精致小巧的装饰。两侧有六根雕刻着天使的柱子,上面安着灯,装饰着冬青叶组成的伞。光束反射在门上,门看起来也有些歪。他

们到达的同时,门朝外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仆迎接他们。她自称叫真锅道代,看起来大概五十三四岁,头发束在脑后,白发格外明显。道代和丈夫泰行,在他们离开之后的二十一年间,一直照顾水镜。水镜把与外界接触的工作全部交给他们两人来打理。他们为什么愿意一直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呢?是因为高额的报酬,还是有什么隐情?乌有单纯地认为是后者。他并没有任何不满,只是不大喜欢道代怯怯的昏沉的目光。

“欢迎光临。”

道代个子不高,声音却很洪亮,骨头比较粗大,身体看起来很健壮。“按照主人的意思,大家各自入住以前的房间。”

“啊,太好了。”

村泽大声说道,透露出惊喜之意,脸上也露出高兴的神色。尚美两手捂住嘴,情不自禁“啊”地叫了出来。

“请像过去一样,尽情享用一切。”

“这样的安排,太让人高兴了。那你就在前面带路吧,稍后我们就去问候水镜。房间的位置都没变吧?”

“是。”

“那就走吧。”

结城抱着两只旅行包,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铺了红地毯的古旧楼梯。村泽尾随其后,打量着大厅的墙壁、扶手、吊灯等,慢慢地走着。一切如旧,真令人怀念。

“晚餐时间是六点。”

“这幅画,还在呢。”

二楼传来村泽夫人的声音。

“我来为二位带路。”

道代瞟了乌有一眼,确认道:“是两个房间吧?”

“是。”乌有说。桐璃抢在乌有之前大声说:“当然!”乌有没有办法,只好再加上一句:“两个房间。”道代的笑声有点怪异,让人不舒服。

“接下来的一周,请您多多关照。”

乌有躲闪着她的眼神,轻轻地鞠了一躬,并环视了一下四周。

道代走在前面,大概是觉得很好笑,手还捂在嘴上。她的背影既令人不快,又很滑稽。

“……走吧,桐璃。”

乌有叹了口气,拎起包,走在后面。这些小事就算了吧。

再次打量屋内的布局,大概知道之前为什么会觉得不安了。从大厅到楼梯的路还很正常,一开始爬楼梯,就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平衡。楼梯似乎并没有倾斜,纵向线条按理说应该是直的,但总觉得有些歪,就像是曲率半径很大的螺旋状楼梯。本想走在中间,却不知何时偏到两端。设计非常巧妙,肉眼看起来觉得是直的,走起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总觉得和音馆本身有点倾斜。虽说觉得“倾斜”,可要指出来到底倾斜在哪里又很困难。如果倾斜是指偏离了常规的话,这里的常规应该是指天花板、柱子、地板之间形成的角度,但这些怎么看都是直角。奇怪的是,到处都是这样。乌有无法在爬楼梯的过程中停下来仔细打量,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但从视觉上却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更奇怪的是,桐璃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歪歪斜斜地走在楼梯上,就像是烂醉如泥或者得了热病的人。如果乌有后面也有人的话,看到的肯定也是这样的步态,可自己明明非常清醒地在走啊!这一点就像乌有是乌有,桐璃是桐璃一样确定。

道代像是已经深得要领,稳步走在楼梯的中间。乌有背着沉重的行李,想模仿她努力走到中间去,却很难做到。

墙壁和天花板的装饰并非十分讲究,可并不马虎。装饰比较简单,风格有新有旧,混杂在一起,并不太协调。比如,大厅的天花板很高,直达四楼,呈拱形,最上面除了采光的窗户外,都是白色的墙壁,给人简慢之感。可细看会发现,四根柱子的角度呈非几何线形弯曲,非常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墙壁白色涂料的浓淡与阴影的部分都经过设计,粉刷得非常细致。比起矫揉造作到处挂满油画的装修,这种极力省去多余线条的风格,简直像出自名家之手的素描。墙壁内外的白色非常统一,柱子、墙壁跟天花板相接的地方才勾勒了金色线条。使用的颜色也很少,除了白色,再就是红色地毯和吊灯。总而言之,简约但并不简单。

“请走这边。”

到三楼后,道代向左转。东西两侧的走廊已经不再是莫可名状的倾斜,而是明显的倾斜,弯弯曲曲的。即便如此,也并未看到真正的曲线,到处都是笔直的线条与直角。

“房子真奇怪。”

似乎有人在乌有的耳边轻声说。每经过一个房间,都像是在往左拐或者往右拐,可回头一看,走过的路基本上是直线,只是两侧的墙壁稍微倾斜而已。这种设计真奇怪啊,不知道谁是设计师,他一定精通心理学和人体工程学。

“这就是您的房间。”道代站定说道。

穿过村泽他们的房间,三楼左边最里面对着的两间房就是乌有他们的住处。虽说是对门,可因为整个和音馆的特殊情况,最里面倾斜得最严重,两个房间的门并非正对着。门牌上镀了金,装饰着常春藤,是空白的,不像刚刚经过的房间那样标着“结城”或“村泽”。

“六点请您前往餐厅用晚餐。”

“晚饭也是您做吗?”

“这里没有其他人。今天会很累,平时只有主人一人用餐。不过这是工作,没有办法。”

道代轻轻耸下肩,迈着轻缓的步子往回走。

道代并非不热情,但总让人感觉哪里不对劲。不只眼神、表情和稍微驼背的身影,使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息,好像刻意跟他人保持着距离,甚至随时想要逃离似的。乌有愈发觉得,她生活在孤岛的二十年间肯定经历过什么事情。

“这边,看不到海呢。”

道代走后,桐璃打量了下房间说道。

“这边靠山。”

乌有的房屋朝南,走廊在左侧,也就是说朝西延伸着。桐璃的房间在走廊的右侧,也就是靠北。

和音馆建在岛的南边,向北的窗口看到的不是海,而是郁郁葱葱的山。

“……这样啊。”

桐璃沉默了几秒钟后,用猫咪般甜腻的声音说道。这是她想提什么不合理要求时的惯用伎俩。

“我说,乌有,咱们换房间吧。”

“为什么啊?”

他当然知道原因,只是装作不知道。

桐璃有点着急了。“哎呀,人家想看海的嘛,当然要靠海的房间才行啦。……你想想嘛,早上起来,听着涛声,海风轻轻吹拂着窗帘,不是很美妙吗?你就答应人家嘛,答应人家嘛。”

“海浪啊,就是会让人觉得黏糊糊的。”

“所以嘛,乌有你住靠山的房间最好啦。这样最合适。咱们换吧。”

乌有被绕晕了,无可奈何地看着笑眯眯的桐璃,只好说:“那好吧,我住哪边都无所谓。”

“太好啦!谢谢你哦。我会感恩的。”

说着她拖起行李箱走进房间。“一会儿见。”

她怎么会感恩,肯定几分钟就忘记了,一直都是这样。乌有说了句“别忘了这是工作”,实在太累就没有追过去,进到刚刚换过来的房间。

房屋很大,有十几张榻榻米那么宽,窗户朝北,采光不错。当然,还是觉得这个房子整体上有些倾斜。不知道是不是受潮的缘故,总觉得有些阴森。不管这些了。装饰的话呢,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以及一幅画,有些太过简单。墙壁很白,阴影相应就更加明显了。柠檬色的窗帘上面有刺绣,因为非常厚,窗外的阳光几乎射不进来,里面是白色的薄纱窗帘。可能是为了接待他们新装上去的,显得有点粗糙,跟桐璃说的完全两回事。乌有庆幸自己做了换房间这个决定,想到桐璃可能会傻乎乎地开着窗户睡觉,他突然坏笑起来。

墙上挂着的是抽象画,看起来像是立体主义风格。几根单色调的线斜着交叉,大概是幅肖像画。画上的人穿着黑色衣服,嘴巴和眼睛有些错位,勉强能认出是脸,胸、手和脚都分得很开,完全看不出模特当时的样子,右下角的留白非常少。

奇怪的屋子,奇怪的房间,再挂上一幅奇怪的画,搭配得不错。乌有不再看画,开始欣赏窗外的风景。庭院很开阔,本以为房间紧靠着山,现在发现山远在百米开外,因此也不觉得视野不开阔,住温泉旅馆的时候看到的风景大概就是这样吧。乌有稍微有点遗憾,若是秋天来这里就好了,还能看到红叶。这里也不是完全看不到海,庭院对面就是辽阔的日本海。

和音馆向内(也就是向北)弯,从正门看是平的,就像凹透镜一样。这个房间在最西边,与东边的房间斜对着。最右边拉着窗帘的窗户,和乌有的房间大概有一百三十五度的角度。庭院里并没有铺草坪,因为靠海,铺的是白色的细沙,就像是新雪初降的样子,没有突兀的起伏——看不到脚印或者风吹过的痕迹——从远处都看得出非常平整,大概仆人每天都会清理。如果赤足在上面走的话,感觉肯定不错。庭院的一边,离房子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刚好是巨大凹镜的焦点,那里建了一座大理石眺望台。台子高约两到三米,有着古希腊或者古罗马风格的屋顶,前面是圆形舞台,静立在悬崖上,将白沙与海分隔开来。

熟悉了周围的情况之后,乌有安心了些,将夹克脱下来挂好,从放在桌上的包里拿出采访用的器材——有微型录音机、笔记本、签字笔、相机等。此次采访并非贴身采访,不用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但也不能毫无工作的紧张感。采访比自己大一倍的人,包括社长夫人们那次,到目前为止是有几次经验,但并不得要领。乌有原本就不是社交型的性格,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无法提出尖锐的问题。而且通常的情况是,对方可能觉得这个记者太过年轻,并不会认真回答,常常不能顺利完成采访任务,效果跟“追忆青春年华”这样的口号相差甚远。什么时候才能掌握好方法呢?但这也不仅是乌有的责任,总编也应该承担一半责任,明知自己缺乏经验,还非要指定他来做这项工作。这样一想,乌有觉得自己还有退路。

用什么样的视角、如何去采访他们,乌有也还没想好。一般来说,写写同学聚会的氛围,打上“青春的挽歌”之类的标题就能对付过去。但有“真宫和音”这样一个谜团,总觉得不对劲。如果非要弄清楚,一周的时间可能不够——刚开始接下这个任务时,乌有就这么认为。同时,身处孤岛,想要半路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乌有对这次采访并不感兴趣,仅仅是多年前出演过一部电影的偶像(姑且叫她偶像),到底会引起人们多大兴趣呢。

听到真宫和音这个名字,除了电影通,或者记忆力很好的老年人以外,恐怕没几个人会知道她是谁。即便加上注解,说她是二十一年曾出演过《春与秋的奏鸣曲》的女主角,应该也不会多几个人知道。将埃里克·侯麦(2)与英格玛·伯格曼(3)的作品名称拼凑起来的《春与秋的奏鸣曲》(4)(不过这部电影的制作年份更早些)虽说公映了,也是因为水镜个人的坚持,只能在小电影院(按照原来的说法应该叫做地下影院)放映。也就是在京都市郊的一座小电影院里上映了一周而已,观众寥寥数人。当时的影评旬刊评价其“内容空洞,果然只是业余人士的水平”(当然,看过这部电影的专业或业余评论员也不多)。

电影的著作权和胶片都掌握在水镜手里,即便在DVD如此盛行的今天,也无法买到或者租到这部电影。现在看来,这部电影不过是个幻象。乌有当然找不到这部电影,编辑部自称电影通的人说看过,可连演员的名字都不知道。虽说这部电影对本次采访非常重要,可是没有办法预先观看。真宫和音就演了这么一部电影,此后再也没有在银幕上出现过。但不管怎么说,这部电影使得真宫和音开始为人所知。在两三个月后,狂热迷恋上她的几个年轻人,和她开始了在孤岛上的共同生活。在今天看来,这个事件应该颇具话题性,但在当时所有的报纸上都只用很小篇幅对此进行了报道。那时候新闻的焦点是热火朝天的学生运动,相比之下,这样一群头脑发热聚在一起的年轻人显得不足为道。

这里要解释一下(乌有后面才察觉到事情发展顺序),他们并非因为看了电影才知道真宫和音。他们迷恋的不是银幕上的女演员,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她,甚至为她拍摄了电影——《春与秋的奏鸣曲》。也就是说,武藤等人是这部电影的工作人员,为了宣扬她的魅力,才为她拍摄了这部电影。拍电影以前的和音大概也就是一个“普通少女”。几个学生找到赞助商水镜,拍摄了一部电影,女主角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少女真宫和音。这是一部灰姑娘般的作品,但他们并没有让她成为明星,而是将她与社会隔离开来。这矛盾的行为背后到底有何动机?仅仅是为了留下一部影片作纪念吗?

最奇怪的是,真宫和音的真名、出生地、经历等等,到现在为止,还完全是一团迷雾。

乌有来岛之前,仅搜集到了和音的一张快照。这座孤岛名为和音岛,他们全是和音的崇拜者。乌有对和音并不感兴趣,准备工作虽不充分,也没太在意,采访时直接问他们就都知道了。乌有是个谨慎的人,但对此次采访却秉持着非常乐观的态度。

“乌有。”

桐璃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望了望四周,低声说:“好暗。还好跟你换了房间。可以开窗吗?”

也没有等乌有回答,她就把窗户打开了。海风吹来,窗帘轻动,发出低低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

“休息好了吗?”

“我一开始就不累,跟你这样的老人家可不一样。看,我多有活力!”

桐璃做了个大力士秀肌肉的动作,当然,那白皙瘦弱的手臂上是看不到任何肌肉的。

“明明累得够戗。”

“这里好棒啊!连窗户上的装饰都这么精美,是百合花的样子呢。白色的窗子真好看啊,大海就在眼前。来这儿可真好。”

“别忘了这是工作。”

“知道啦,感叹一下都不行吗?那些人以前住在这儿吧?”

“就一年。”

“真好啊。”

桐璃靠在窗边,望着露台。

“是吗?”

这里隐约能听到涛声。乌有从包里拿出衬衫。

“你不想住在这豪宅里吗?我认识的一个人就住在豪宅里,不过比不上这儿。她不过比其他同学住得好一些,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呀。”

桐璃认真地反驳着,说着还换了个方向,开始面朝栈桥。

“是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女孩吗?”

“对啊,就是箕面。像现在这样,窗户打开,海风迎面吹来,窗帘轻动,坐在桌前安静地看看书,不是很好吗?”

“然后养一只阿富汗犬。”

乌有最近可能是看多了小说或者漫画,竟然开始迎合起她来。

“对,你也觉得好吧。”

“可住在这孤岛上二十年,买件衣服都很费劲。”

“没关系的,习惯了就好,反正也是订做。”

“哈,习惯就好?我可不觉得你能忍受得了寂寞。”

乌有都可能忍受不住。虽说他一直喜欢孤独,喜欢一个人冥想,可前提还是有他人的存在,并非一开始就生活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

“那我就忍受给你看看。”

“不可能,”乌有马上说道,“就凭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怎么啦?!”

“总之,首先你得找到允许你住下来的人。”

“有道理。但这个人绝不是乌有,你可不行。”

当然,乌有是没办法做到的。“可不行”这个词,似乎有其他的含义。

“那你就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啦,好让任何人都觉得你是个品行好的人。总逃学可不行。”

“好了,我相信自己。那种苦行僧一样的人,才不会快乐。”

说完,桐璃再次靠在窗台上远眺山色。乌有想,生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大概也会这么做吧。桐璃只要不出声,老老实实地待着,还是挺像模像样。

“你说,水镜先生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呢?不觉得孤单吗?”

“可能是有什么支撑着他吧。”

乌有想当然地回答了桐璃,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可能是真宫和音将这位富豪留在岛上了吧。这个推测既单纯又粗暴,可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你不也经常一个人在桂川上发呆吗?”

“发呆?你说话真没礼貌,我那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呢?”

“好多呢。”

说着,桐璃故作深沉地笑了笑。事实上,她那点心思谁不清楚呢。

“你自己还不是一个人到处闲逛,别说人家。看,庭院对面那个白色的是什么?”

“眺望海景的露台。”

乌有若有所思地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看起来像个屋顶。”

“不是看起来像,就是屋顶,可能是舞台吧。喂,你准备好了没啊?”

“还没。”桐璃关上窗户问道,“准备什么?怎么准备?”

“换衣服。你该不会就这样去采访吧。”

“嗯,这身衣服是不行。”她调皮地把短裙提了起来,“这是在度假胜地呢。”

“要穿得活泼点。”

桐璃模仿乌有的口气,怪声怪气地说:“哦,活泼啊……”她边说边把裙子放了下来,耸了耸肩,快步走出房间,出门时还加了句:“这是工作。”

“别忘了你是助理。给你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去拜访水镜先生。”

“我也要去吗?”

乌有瞪了她一眼。“当然,有什么意见吗?”

“那好吧,不过拜访完之后,我想去露台。”

“工作完成之后再说。”

“知道了,老大。”

桐璃给乌有鞠了个躬,拖拖拉拉地走出了房间。接着,乌有听到对面房间关门的声音。“工作上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乌有看着房门叹息道,“这都第几次了……”

3

水镜三摩地,五十五岁,是人们常说的大富豪,在关西收购了许多企业。他虽不抛头露面,但在业界拥有极大的影响力,经常进行股票交易,是乌有所在出版社的大股东。水镜集团公司的成功得益于

中坚产业的发展以及日本经济的全面腾飞。而水镜的成功则完全依靠个人的才能,他能游刃有余地掌控市场。他九岁时遭遇交通事故,手术后留下后遗症,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此后一直依靠轮椅生活。二十一年前他买下和音岛,修筑了和音馆,开始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未踏出孤岛半步,直到现在。在水镜十五岁时,他的父母就因意外去世,现在也没有什么亲戚。

“欢迎你们的到来。”

二楼朝东走廊的尽头是水镜三摩地的书房,楼层不同,位置也与乌有的房间相反,但天花板以及墙壁的四个角落都同样倾斜着。窗户朝向东边的大海开着,白色薄纱窗帘上的花纹与乌有房间内的花纹相同。三面墙壁都设有书架,精装书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有茶色封面的《巴尔扎克全集》和竹青色封面的《米尔恰·伊利亚德全集》等。

伴随着轮椅的轻响,水镜从书房里出来,乌有把视线转向他。只见他按下右首边红色的按钮,轮椅拐了九十度的弯后正面朝向桌子。他的膝上盖着毛毯。

乌有本以为他是一个瘦弱偏执的老年人,现在看起来,水镜还比较精神,似乎还不到五十岁,不能说充满活力,但起码从外表上看来跟没有残疾的人无异。当然,其风度与沉稳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远不能比的。水镜伸出来的右手大小与乌有的差不多,若是能站起来,身高也应该大致和乌有相同。他的皮肤比较黑,偏胖,嘴唇红润,头发、眉毛和络腮胡都是深棕色,面部轮廓很深,跟俄罗斯人相似,眼神犀利,让人感觉到他的野心。如果没出事故,拥有如此深厚财力的他肯定不会退居幕后。

听商界的朋友说,虽然水镜现在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可事实上才发挥了很小一部分才能。二十年来一个人住在孤岛上,可见其异于常人之处。他的目光太过犀利,让人觉得不好相处。乌有鞠了个躬,之后看了看他的眼睛——深陷的黑色眼睛,比神父更不可琢磨。

“看来有些意外啊。”

水镜耸了下肩,大笑起来。声音是完美的男高音,并没有任何拘谨的感觉。

“啊,没,没有。”乌有有些口吃。

“没关系的,放松点儿。”

“好。”

一开始就被戏谑了一番。乌有整理好情绪,从口袋里取出名片递了过去。

“我是如月乌有,请多多指教。”

乌有还没转正,但名片上显示的是正式员工。严格来讲,这属于职务欺诈。可这是总编的指示,说这样处理采访时方便些,因为接受采访的人对正式员工和试用期的新人信任度是不同的。

“我是水镜三摩地。抱歉,没带名片。”可以想象,工作已经完全委托给代理人,平时生活中也用不到名片。孤岛上有客来访,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当然,修理工人倒是来过几次。

水镜拿着递过来的名片,也许是有些老花眼,特地拿远了看。

“你真年轻啊,现在多大了?”

“二十一岁。”

“哦,”水镜应声之后随手把名片放进抽屉,“那位小姐是……”

“我是助理舞奈桐璃。”

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桐璃向前一步跟乌有并列站着,深深地鞠了一躬。此时,她穿着牛仔裤和T恤,显得有些太过休闲。

“我今年十七岁。”

“十七?”水镜吃惊地抬起头来,笑着说,“十七岁就开始工作了吗?”

“我还是学生,在京都的御庭番棚女子高中上学,偶尔做兼职。”

桐璃面对这个人也有点紧张,因此看起来显得比较乖巧,口气也前所未有地尊敬,学校的老师肯定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

“哦,真了不起啊。我最欢迎年轻人。去过海边了吗?”

“还没去过,来的时候稍微看了看,海滩真漂亮。”

“每天都会整理打扫呢。我行动不便不能去玩,小姑娘去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比想象中的要好相处些,简直不像二十年来生活在孤岛上的怪人,说话的方式也跟外界没什么不一样。

“真的能去吗?”

“当然,好好玩吧。”

“太好啦,乌有。”

“桐璃!”

“没关系,你也好好休息吧。是有采访任务,可也不要太过紧张,放松点。这么说可能不大好,安排这次采访,是因为我是股东吧?”

乌有想也没想就傻傻地回答了“是”。现在想来,水镜也并不觉得回答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有趣。

“你们总编还好吧?”

“托您的福,非常好。您认识总编吗?”

“嗯,不过也算不上熟人,”他把关系稍微撇开了些,“以前见过。”

总编从没提起见过水镜的事情,真奇怪。

“总编一直坚守在第一线吗?”

“是,比我们都忙。”

“每个月买一双新鞋子。”

“多动动是好事情。”

这些话听起来比较真实,经常感受到的阴影消失了。

“晚餐跟村泽他们一起用,没意见吧?”

“我们也可以一起吗?”

“可以,已经吩咐过真锅了。”

“实在过意不去,给您添麻烦了。”

乌有的声音小了下去,觉得受宠若惊。一般来说,记者要请接受采访的人吃饭,今天却反过来了。这优待实在意想不到,莫非是因为鲜有客人拜访的缘故?

“请恕我问一句,您的腿没有大碍吧?”

看到水镜隔着肉色的毛毯在揉右腿,乌有不由得问了一句。

水镜笑着说:“都这样生活了五十年,早就习惯了。只是原来的伤口有些疼痛。”

和音死后,其他四人离开这里,他双脚不便就留了下来,而且今后还将继续生活在这里。

“我还想问您几个问题……”乌有取出笔记本。

水镜先发制人地说:“采访还是等晚餐结束后再开始吧,我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还有工作啊。”

乌有看了一眼书桌,上面随意放着几张写满细小数字和字母的文件。都是符号,身为门外汉的乌有当然不懂。

“对,这些事不能拖延,一天也不行。”

大概是股票方面的事情。水镜轻轻打开桌上的绿色文件夹,把刚才的几份文件放在里面。那几份文件可能是股票和债券的明细。隔壁的房间布置得跟办公室一样,放着能上网的电脑,可以随时查看股市的信息。水镜了解情况后会作出判断,让代理人进行操作。看来这头生活在孤岛的老狮子与被困在石牢里的基督山伯爵不一样,他并没有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

乌有听着窗边传来的波涛声,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书——《没有门的家》。说的是一位女富豪,因为父亲去世和失恋等原因,三十多年来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她每天都看新闻,对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这种了解就像人们去水族馆看鱼一般,是单向的。水镜跟那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好像是叫汉娜)的情况很相似,不过相比之下,他可能更加积极。汉娜在三十年之后走出房门肯定会大出洋相,这边则是和音岛二十年来第一次有外来客人。

“有一周时间。”

乌有觉得水镜并不太友好,鞠躬之后出了房间。尽管知道自己和水镜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还是被他的强大气场压倒,采访没有任何进展。正如水镜所说,确实有一周的时间。可似乎他并不大合作,乌有感觉接下来的工作很难展开。换言之,乌有在这位奇怪的大人物面前,觉得很压抑。

桐璃在书房故作温顺状,出来到走廊就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啊,刚才真紧张,就像被理事长训话似的。不过,你表现也不好。”

“当然。”

乌有意识到,桐璃对水镜的态度与措辞和对自己时完全不同,觉得自己像被看穿了似的,快步走开。

“啊,看来被我说到痛处啦。”

“是。”

“好了,别当真,不要那么固执嘛。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嗯?”

桐璃讨好般的追了上来。她穿着牛仔裤与板鞋,走路很方便。

“总之,先休息吧,水镜先生说的。”

走廊的两边是房间,没有窗户。三楼也是同样的设计,可二楼感觉稍微暗一些,可能是玻璃灯罩的缘故,走廊的倾斜度没有三楼那样大。楼梯呈<形,楼梯间里挂着的两幅画与乌有房间里的一样,都是立体主义风格。可能是作画的人不同,或是作画的时间不同,总之三幅画感觉不大一样。

右边的那幅好像画着一个扭曲的女人,背景是海,脚下是黄色的沙滩,黑点是一连串的足迹。另外一幅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白色的建筑,蓝色的天空,右上角飞过白色的海鸟,整幅画都是白色的基调。当然,这不是写实主义作品,只能隐约猜到画作的内容。跟乌有房间那幅相比,品位不算高。但是,在这座奇怪的房子里挂着这样几幅画,倒也非常合适。

“真奇怪,叫人

看得不舒服。”

“这没什么。”

乌有好像呆滞了一些,脚步都慢了下来,想装样子都难。

“乌有,我们一会儿去海边吧。”

“听着,桐璃,我们是来工作的。”

“哎呀,你刚刚不是说要休息嘛,水镜先生也说了可以去,玩一周都行呢。”桐璃自顾自地安排了活动,高声反驳。

“还好带了泳衣、橡皮艇和沙滩排球。”

“你带那些东西干吗?”

“嘻嘻,”桐璃抬头望着乌有,俏皮地吐了下舌头,“还有许多其他的呢,不过先不告诉你,保密。”

“真是个傻瓜。”

“好不容易来一趟,只有日本的海才这么漂亮而平静呀。”

那口气就像出过国似的,不过这里的海确实没有受过污染。

“天气预报说接下来是晴天,太好了!”桐璃非常满足,笑得很灿烂。“水镜先生这个人,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呢,本以为他像横沟正史作品改编的电影中的中年男人一样。他真的在这座孤岛上一个人生活了二十年吗?”

“这个嘛……”乌有也不知道。不只是桐璃,乌有也充满疑惑。

“如果是离群索居的人,还能理解。可他这么帅,每天都干些什么呢?”

“一直想着真宫和音吧。”

“不可能,二十年都想着她,绝对不可能。”

“他腿脚不方便。”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总觉得不光是这个原因,应该另有隐情,不能仅凭外表就作出判断。”

乌有不想被桐璃数落,况且说水镜跟想象中不同的也是她。

这时,真锅道代从三楼下来了。可能是在准备晚餐,她还穿着白色的围裙,矮小的身材稍微显得高大了一些。她越走越近,身上调料的香味扑面而来。

“真巧,正准备去提醒你们呢。晚餐是六点开始,可别忘了。”

可能是道代的习惯,她斜着眼看着乌有,而且慌慌张张地收回了目光。乌有什么话也不想说,有这种感觉的可能只有他自己。

“我倒是觉得,村泽夫人更让人讨厌。”

“你是说尚美吗?”

她是有点阴郁,可并不可怕,是非常典型的贤妻良母。

“对啊,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她像蛇妖。”

“蛇妖?你在船上也这么说,可真够刻薄的。”

乌有并不觉得尚美像蛇妖,不知道桐璃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个女孩子对他人的看法非常奇怪。

“难道不是吗?脸上的粉那么厚,总之,你是不会懂的啦。”

“确实不懂。”

桐璃大步往前走,看起来有点像要踩空似的。

“小心点。”

“知道啦。”

“现在飘飘然还可以,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可得老实点。别忘了我们是来采访的,重要的客人还在上面。”

“我都知道啦,刚刚表现得不好吗?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会当着客人的面说她像蛇妖吧?”

“我还真担心。”乌有坦言道,桐璃以前就做过这样的事情。有次带着她去采访一位前卫艺术家。他用螺丝将铁锹和镰刀组合起来,做成作品发表,在该领域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可惜才三十多岁,头发就掉了大半。桐璃刚到工作室见到他,张口就说“最近光头很流行呢,给人流行艺术般的感觉”。她可能是想说几句好话,可惜弄巧成拙,弄得人家很尴尬,好好一次采访就这么毁了。

“你太过分了!好吧,不相信我就算了。”

说罢,桐璃把嘴高高撅起。

“喂,你带正装了吗?这身衣服可不行,太难看了。”

乌有穿的是夹克和白衬衫,下身是浅蓝色的裤子。

“带了。”

以防外万一带的正装竟然派上了用场,虽说穿不习惯,但也没办法。上次穿西服是在朋友的葬礼上,已经过去了一年,那位朋友骑摩托车的时候出了车祸。虽说不是很好的朋友,可是走得这么早,总觉得难以接受。神啊,命运是多么可笑的安排。如果那位朋友能活着的话,跟落魄的乌有不同,肯定能在父亲经营的综合医院里当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

“你穿正装,我可是第一次见,不过,你好像穿什么都不大合身呢。赶紧去换衣服吧。”

说罢,桐璃急急忙忙走了。

“到六点还有两个小时呢。”

“我知道,只有两个小时。”

桐璃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在走廊的另一端高声回答。

“海滩不去了吗?”

“以后再说,先换衣服。”

很快就听到关门的声音。

4

“太不像话了,换件衣服到底要等多久!”

乌有在餐厅前不停看表,很着急。现在是六点五分,已经迟到五分钟了,桐璃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十分钟前去敲门,只听里面慌慌张张地说“马上就去”。为晚宴换身衣服本来无可厚非,可也得有个限度。连村泽夫人都早早到场,已经入席了。

“那位小姐还没来吧?”

尚美意识到乌有的焦虑,跟乌有说了句话。银烛台上的蜡烛全都点着了,道代拿着银餐具和雪白的餐巾,开始摆放。

“好像是,实在抱歉。她太不像话了,让大家久等。”

“没关系,年轻女孩穿衣服讲究点好。当然,讲究跟年纪是没有太大关系的。”结城笑着看看尚美。

尚美穿着轻薄质地的晚礼服,设计简约,显得很成熟,适合出席严肃场合(说得不好听就是土气)。她全身上下只有无名指上戴了一枚戒指,连项链与耳钉都没有佩戴,粉红色的耳垂上连耳洞都没有。结城对尚美说了句玩笑话,不过乌有觉得,比起在吊灯下闪闪发光的晚礼服,还是现在的这身合适。

“不如说讲究是不分男女的。”尚美小声说了句。

村泽和乌有都穿着深色西服,神父也穿着黑色的祭服,只有结城穿着一套有黄色线条的阿玛尼,衬衣是浅粉色。看来经营和服店的人(虽说风格迥异)都很追求时尚。

“这里缺点音乐,若能弹上一曲海顿或者莫扎特就好了,四重奏也不错。本以为水镜先生会亲自演奏的。”

餐厅布置得跟贵族的宫殿般奢华,但设计风格与大厅相似,都很简约,一气呵成。只不过,餐厅稍微带点洛可可风格,高雅与活力并存。因为是在一楼中间的位置,因此并不觉得有倾斜感。天花板是二十四块镶金边的白色正方形板。

“结城也听莫扎特?”坐在附近的村泽戏谑道,“真是变化不小。以前你总说古典音乐是老年人的专利,根本不屑一听呢。看来你也上年纪啦。”

“是啊,我也改变了些,不仅仅在音乐这方面。”

“哦,是吗,还有其他的变化?以前的你好像喜欢更加华丽一点的东西。”

“不是外表,是内心。接下来你会感受到的,大家都能感觉到,得靠内涵取胜。”

“真是不可思议。”

但结城马上换了表情,低声说:“但是,也不能不脚踏实地。”

乌有听明白了,这是在说真宫和音二十周年忌,大家重回和音岛的事情。

“一味沉浸在悲痛中也不是办法。那些画还在吗?”

“啊,你说那些画呀,看到了。”

那些画是指挂在墙上的那几幅吗?或者是别的?不过不管是什么,乌有都不感兴趣,这一连串的对话不过是他们感伤的流露。他关心的倒是桐璃,不知她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他们说话的时候,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或者说,她不知道乌有是什么身份。接下来一周的采访工作能不能顺利展开姑且不论,再怎么说,也不能一开始就表现得如此糟糕。桐璃俨然觉得自己才是主角,费尽心思打扮,完全没有考虑会不会让村泽夫人不悦。

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如此担惊受怕呢?站在餐厅前的乌有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能救场的水镜三摩地也还没出现,可能工作还没忙完。乌有暗自祈祷,希望桐璃至少能在水镜之前到场。正在这时,他听到轮椅的声音。东边的电梯门打开,身着深蓝色西服外加短外套的水镜到了,腿上还是盖着毯子。

“怎么站在这儿?”

“实在抱歉,桐璃还没有到,我这就去叫她。”

乌有找了个借口慌忙离开,快步走向大厅。他边爬楼梯边想,如果不在门口等,早点儿去叫她就好了。

“怎么这么慌张?”二楼转角处有声音传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桐璃!”

抬头发现,桐璃正要下楼。她穿着黑色的正装和高跟鞋,白皙的脖子上戴着银项链,高高挽起的头发此时放了下来,一直垂到肩头,额头完全被头发遮住。桐璃涂着浅紫色的口红,施了淡蓝色的眼影,耳朵上带了拇指大小的黑曜石耳坠,在脸颊两边轻轻晃动,胸前还有一枚百合花状的银胸针。乌有第一次看到桐璃打扮得这么端庄。可能是化了妆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五六岁,完全不

像高中生。乌有大吃一惊,止步不前,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桐璃。

连下台阶的样子都是那么文静,完全像变了一个人(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但仔细端详,确实还是桐璃。

“别问我怎么了,你知道时间吗?”

“嗯?”

“都六点十分了。”

乌有把手表亮给她看。

“不会吧,我迟到了?”

“快走吧,水镜先生都到了。”

还好,起码有这点意识,乌有稍微安心了些。

“你怎么不早点儿喊我!”桐璃像穿着紧身裙走不动般一步步下着楼梯。

“你没戴表吗?”

“表?忘戴了。”

“都是借口。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衣服?那个包里还带着这些东西啊?”

“你也觉得好看吧。”

桐璃小声笑了(连笑都变得端庄起来)。

“这是死去的母亲留给我的,偶尔穿一次,乌有是第二次见了吧。”

“第二次?”

“啊,你忘了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乌有总算想起来,自己确实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在河边说话的时候,她就是这身打扮。早就忘了,那时还以为她是高中生里比较成熟的呢。

“不。”

乌有突然说不出话来。仅仅是因为吃惊吗?不过他马上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当然不会有好心情,只好挑刺道:“太浓妆艳抹了吧。”

“你只是这么觉得?”

桐璃看了乌有一眼。

“拜托,快点走吧。”

从大厅右拐到达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十五分。

“迟到这么久,万分抱歉。”

乌有先道歉,桐璃紧跟其后,低着头说:“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

奇怪的是,本来以为他们会说什么,可什么都没发生,并没有一句厌烦、玩笑、指责或者安慰的话语,整个餐厅一片寂静。正是这样的反应,让气氛再也活跃不起来。

乌有很是忐忑,抬头偷偷看了看他们的反应。乌有这才发现,他们坐得笔直,不是不说,而是说不出来。

他们脸色苍白,表情凝滞。结城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冷静的村泽握着刀叉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大家都像僵住了似的,连轮椅上的水镜也一样。被大家盯着的乌有像被钉住了一般。

实际上,大家看的并不是乌有。他们锐利而热切的目光越过了乌有,紧紧盯着桐璃,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惊讶。这一刻,连呼吸都停滞了。桐璃也感觉到周围射过来的目光,异常地紧张,向乌有投去求救的目光。但乌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会对桐璃如此在意。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分钟(可能比一分钟短,乌有却觉得这个时间远比一分钟漫长)。水镜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叫了声“和音”。

“和音?”

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和音,是真宫和音吗?但是,为什么?只听见叮当一声,村泽的餐刀掉在地板上了。大家这才回过神来,恢复了正常。他们抱歉似的将视线从桐璃身上挪开,小心环视周围,都不知该如何收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大家如此沉默?

“失礼啦。”水镜取出餐巾,低咳了一声,整理好思绪,然后招呼他们道,“请入席吧。”

连音色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乌有勉强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慢慢挪动步子。桐璃也跟乌有一样,勉强坐定。现在只能祈祷,千万不要引发什么麻烦,但好像麻烦已经发生了。

“大家都到齐了,开席吧。”

道代拍了拍手,从厨房出来了一辆银色的餐车,上面放着前菜和红酒。

“这是前菜。”身着正装的道代面无表情地介绍道。看起来像俄罗斯菜肴。

结城不时会偷望桐璃,尚美也有这种企图。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颤抖的双手拿不好刀叉,在盘子上方乱晃。接着,番茄色的罗宋汤送到了面前。只有仆人道代没有异样,跟平常一样摆放着菜肴。

“真锅在来这之前是Vinica的大厨呢。”

水镜说的“真锅”应该是指道代的丈夫——真锅泰行。他有几分得意,甚至表现得有些夸张。可能是想调节气氛,连迟钝的乌有都感受到了。不过,菜品确实不是一般厨师的烹饪水平。还没吃到主菜,光是前菜就足够美味了。乌有也有编辑的职业病,在做美食专栏时特地去高级餐厅体验过,对食物的要求颇高,甚至真的去过一次俄罗斯料理店Vinica。

“味道真不错。”村泽赶紧附和,“果然是Vinica的味道,一点都没变。”

“你去过Vinica?”

“没有。不过真锅先生在那家餐厅就职,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吧。真锅先生厨艺这么好,肯定将这味道保持了二十年。对吧,结城?”

“啊,对对对,那里很保守,味道是多年不变的。俄国炒牛肉一级棒,经常去吃。”

“变化容易坚守难啊。”

村泽的话让人觉得非常含糊,似乎另有所指。他本人也好像意识到这点,不再说话。

主菜并不是结城力挺的俄国炒牛肉,而是俄式牛排。食材是日本产的牛肉,但是出来味道完全不同,好像一开始就打算做成这种混合风味。

结城将餐刀插入牛排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水镜看到这个情景,赶紧说:“明天咱们吃俄国炒牛肉吧,好吃的留在后面。”

“唔,不过这道菜一点都不逊色。”

可能是紧张的缘故,言谈中有些许夸张的意味。

真锅夫妇是在四人离开之后被请过来的,他们是第一次尝到这两个人的手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可能是他们四个人负责饭食——如果当初岛上真的只有七个人的话。但食材是怎么运进来的呢?有可能是谁去外面负责采购吧。本来是只要问一下马上就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但是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随便说话。

美食一道接一道地端了上来,餐具碰撞发出的声音让人格外厌烦,铺着布的椅子也成了替罪羊,总觉得坐得不舒服。

桐璃也觉得不习惯,平时吃饭时总爱找人说话,此时知道周围气氛不对,只好低头吃饭,吃相也很文雅。她的内心深处在叹息——特地换的衣服竟然没有任何人欣赏。

“武藤不在了,真遗憾。”水镜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是,是啊。”村泽把餐具轻轻地放在盘子里。回答的声音有些低沉,是对陪和音共赴黄泉的朋友的哀悼,还是对苟且偷生的自己的嘲笑呢?

“事到如今,证明咱们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神父的眼睛看着下面,低声说。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在胸前。

“二十年后再来这里,是当时的约定,还是……”结城没有说下去,是因为说不下去,还是他们都明白了呢?

“虽说有过约定,还是没想到大家会这样相聚。”

“人其实是很坚强的。”村泽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

“我离开这里时也以为活不下去了。”结城听了村泽的话,也停下切牛排的手说道。

“然后,我不知何时起开始专心经营和服店。真可怕。”

“我也是这样。”

“不过,村泽先生的目标倒是实现了。”

结城望着尚美,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回了句“是吗”。她可能食量小,倒是大口大口地喝红酒,双颊已经通红。

“结城怎么样?”

“啊,我,最终还是没能逃脱。”

结城回答得相当局促,依旧望着尚美。其他人是否知情乌有不清楚,资料显示他在离开这里三年后结过一次婚,不过两年后就宣告婚姻破裂。短短的两年间,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呢?此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

“水镜先生一直在岛上吧?”

“没办法,脚不灵便。”水镜拍了拍腿上薄薄的紫色毯子,“而且,那以后连出门的想法都没有了,不像你们这么年轻。”

实际上和音死时他才三十多岁,还称不上年老。如今水镜已经五十多岁了,也跟常人一样,并不能说老,况且他的工作劲头也很足。

“水镜先生的变化也很大,二十年的时间可不短。”

“我也这么认为,倒是结城说话的方式没有变。”

结城过去说话可能就很随便,不过水镜的语气中听不出责备之意,而是像对待顽皮的小弟弟般。

结城抓了抓头发。“真没办法啊。”

“结城先生没有口德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啦。”尚美插了一句。

“才不是,我现在跟陌生人说话还是能应付的。”

“看来长大了啊。村泽,你现在……”

水镜的口气好像突然沉到几万米深的海底,让人觉得窒息。乌有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听他们说话。貌似轻松的谈话背后,好像有很多言外之意。当然,也许是刚才桐璃带来的影响,不过继续听下去就会发现也不尽然,好像他们根本就说不到一起。

二十年的时间确实太长。那二十年前他们是什么样子?会

显得自然些吗?难以想象,总觉得不会太和睦。现在大家说话,好像在相互试探着什么。当然,这只是直觉。

乌有觉得背后肯定有秘密,不过他们怎样跟自己并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个记者,是局外人,来和音岛一周只是为了完成采访任务。他没有看过《春与秋的奏鸣曲》这部电影,对工作以外的事情毫不关心,更没有见过真宫和音这个在自己刚出生时就死去的女人。他本就很讨厌窥探别人的隐私,所以尽量无视这一切。

“如月君,这些话你会写到报道里去吗?”村泽觉得完全不跟乌有说话有些不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在读者看来,可能只是普通的同学聚会,或者二十周年忌吧。”

乌有回答说:“不会的。”可接下来该说什么,还没想好,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这次采访到底有什么意义?即便有,可能也如同水镜自己说的那样,仅仅因为他是创华社的出资人和大股东吧。

“很浪漫啊,二十年前一起生活的人的重逢聚会。”

桐璃代替乌有回答了这个问题,看来她并非一味装淑女和埋头吃饭。

“浪漫吗?恐怕大家都有这样的经历吧。”

“所以能引起共鸣啊。”

“共鸣?当时被说成鲁莽,现在被人说成青春回忆啦。”

结城哼了一声,好像当年的事情并没有给他带来美好的回忆。

“总之是过去的事情。”

水镜像在打圆场。

“大家都很任性。”

“可能是吧,不过有这样回忆的人毕竟是少数。”

“真是自以为是啊。”

尚美又插了一句。可能是喝过酒的缘故,心情不大好。

“但是……”

“可能,有得也有失。”

神父过来解围,但大家都没在意。

5

“到底是为什么啊?”桐璃躺在乌有的床上,觉得很无聊,嘴里嘟囔着。

黑色的华服并没有人欣赏,现在换成了蓝色的运动装。花了两个小时才穿上,脱下来却连十分钟都不到,真无趣。

“突然都不说话,安静得像葬礼一样,人家可是费了一番心思打扮的。”

桐璃躺成一个大字,吹进屋里来的夜风很凉。她心情很糟糕,牢骚发个不停。两个小时的辛劳没有换来任何赞美,自然心情不好。

“都说不出来了呗。”

乌有往下面望去,发现夕阳西下,水天一色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夜空呈深蓝色,镶嵌着满天星斗。说来可笑,周围如此静谧,简直叫人想拿根竹竿戳一颗星星下来。

乌有听着晚餐时录下来的对话。采访请求遭到水镜拒绝后,他就打算录音,并把录音工具偷偷地放在口袋里。可在当时的气氛实在怪异,什么都问不出来。晚餐刚开始时,乌有没有按下录音键,后面的对话倒是完整地录了下来,还不是传出噪音和餐具碰撞的声音。

“还说了这些话?”

桐璃刚好听到自己与尚美的争论。

“还是我有理。”

“对。”乌有点点头,“但是那种场合下应该让着她,毕竟立场不同嘛。”

“看来采访也不容易。”

她接受了乌有的建议,情绪稍有些“低落”。

“记者也就是采访罪犯家属或者被曝丑闻的艺人时能嚣张一下,可我的工作跟那些事情完全不沾边。”

“像梨木那样?”

“也许吧。冠冕堂皇地说着良心、伦理等话题,给人家滥下评论。”

其实,乌有也露出过伪善者面孔,任何人都不想把“家事”暴露给外人知道。本次采访中,乌有的表现欠缺职业精神,怎么看都像在应付。

录音播放了约十分钟,磁带用完了。晚餐在这之后还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最后大家几乎都没怎么说话。乌有觉得,可能还不到说话的时候吧,就像耶稣告诉大家叛徒是犹大之后的晚餐一样。《圣经》中的犹大在被戳穿了之后,是落荒而逃还是心平气和地继续吃饭呢?乌有记不清楚了。犹大好像一直竭力留在无所不知的耶稣面前。乌有将磁带倒到最初的位置,再次按下播放键。

“为什么那么吃惊呢?”

“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从水镜说的那句“和音”中,也能推测出一二。当然是跟真宫和音相关,这里是和音岛。

“乌有,你不觉得奇怪吗?”

桐璃从床上跳起来,竖起食指(也就是她想到什么时的固定动作),嘴角边露出笑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鬼主意。

“是有事情。”

“有是有,你知道?”

“还不知道,手头线索太少。”

乌有按下停止按钮。

“桐璃……”

“嗯?”

“别太投入。”

他知道讲了也没用,可还是提醒了一句。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就按我说的去做。”

“但是,我被他们那么盯着看,多难受啊。”

乌有收好纸笔,视线重新回到桐璃身上。她正生气地望着旁边。

“有什么关系,这帮人跟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万一卷入什么麻烦才醒悟就太迟了。”

“你想多了吧。不过,他们确实有点奇怪。喂,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桐璃双眼放光。

“傻瓜,给你忠告是因为向你父亲承诺过,你万一受伤了,我怎么有脸去见他?我现在是你的监护人。”

这是实情,当初桐璃要跟来采访,家人是不同意的。后来她想尽办法,拜托乌有跟父亲交涉才得逞。

“但是,在无人小岛上并不适合发生谜案啊,结局无非是‘大家都消失了’之类。”

“总之,我不想受到牵连。”

“小气鬼。”

桐璃“咿——”了一声,伸出舌头做个鬼脸,口红有些掉色,嘴唇朝左右大大咧开。乌有不想理她。

“你的‘恐人症’还是没治好。”

“我不想治。”

“总是这样对别人漠不关心,恐怕有天会死在荒郊野外哦。”

“有何不妥吗?”乌有想起来难受的事情,嗫嚅道,“如果别人也不多管闲事就好了。”

“就会耍酷。”

晚餐结束时的气氛看起来轻松,实际上很严肃。村泽夫人说“今天坐船好累”,就回了房间(她看起来有些虚弱),村泽紧随其后。神父的脸色苍白,看起来也很累,稍微祷告后静静离开了。乌有认为是自己引起的不愉快,也不便制止大家离去强行采访。结城看着乌有,耸了耸肩,用目光致歉。

“那我也回房间去吧,今天就到这里。水镜先生,明天接着聊。”

他将餐巾叠成漂亮的四层,放在桌上,像是轻松话题开始的暗号。

“真锅,手艺不错。”

结城用轻快的语调跟仆人打了招呼,眼角的余光看着乌有,离开了餐厅。水镜打了响指,仆人们开始收拾餐巾纸,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或者即便有所察觉也装作若无其事,将餐具等一一放上餐车。

“明天大家就该休息好了。”水镜自言自语道。

二十年后重聚的晚宴本该热闹非凡,但现在落得如此尴尬。

明天会怎么样呢?会如水镜所说的情况好转,能够顺利进行采访吗?答案是否定的。毕竟这次重聚的背后有二十周年忌的阴影,接下来肯定不会像其他编辑想象得那样轻松——果然,自己的好运已经消耗殆尽。

看来还是没有摆脱霉运,最近乌有开始以时运不济为借口,经常回顾过去。

“知道啦。”

桐璃不情愿地点点头,重新整理了下头发后走出房间。乌有不确定她是否真正明白,不过他知道多说无益,况且自己本身也不是喜欢说教的人。

“今天早点儿睡,好好刷牙洗脸,为明天的采访做准备。”

“你现在这样,早就超过了志村健,简直跟加藤一样啰唆。”

志村健?乌有一直把荒井注当做竞争对手,虽然怎么努力也比不上。

“接下来干什么?你说要我做作业来着,可根本没学习用品。”

“你太吵啦。”

“是,是,老大。”

桐璃就是想惹烦乌有,看到差不多了,就高兴地走了出去。

“你还好吧?”

没过二十分钟,桐璃又来了,穿着洁白的连衣裙。时间还早,才八点,乌有本来就没打算马上睡觉,只是稍微有点睡意。他茫然地转过头来,看了看桐璃。只见她白衣飘飘,与宴会上一袭黑衣的打扮形成鲜明对比,显得纯洁、天真而可爱。乌有比较保守,喜欢比较自然的装束,觉得此刻的桐璃非常符合女高中生的形象。

“你忙得像《丽人行》中的赫本啊。”

“是吗?我喜欢这样。”

“你现在的这身衣服不错,比晚餐时好看多了。”

换这套衣服才花了二十分钟,那套黑色的花了两个小时。

“你不懂,不过,我也没指望你能明

白。”

“又怎么了?作业完成了吗?”乌有有点生气地问道。

“没什么啊,只是想来看看你。”

刚刚不是见过吗?乌有觉得她的话很怪,不过倒也受用。转念一想,她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开窗吗?”

“不用,开着空调呢。”

“可以打开吗?”

“想开就开吧。”

乌有觉得她肯定有事。

桐璃把窗户打开,胳膊放在窗台上,眺望着远处的风景。暖风灌进房间,将刚刚洗过的长发吹得十分凌乱,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墙上的画轻微晃动。

“乌有……”

“嗯?”

回头一看,桐璃像忘了该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窗外。没办法,乌有只好把和合上的书再次打开。

“乌有。”

不一会儿,桐璃又喊他了。

“嗯?”

桐璃应该还在看中庭(或者露台),这次有了下文。

“你知道我名字吧?”

“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说说看。”

“舞奈桐璃。”

乌有觉得她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不过还是配合回答。

“对啦,看来确实知道。”

“你在开玩笑吧。”

“可能哦。”

桐璃噗嗤一声笑出来,风把笑声送到乌有耳边。月亮被厚厚的云层盖住,没有月光倾泻下来,乌有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知道我父亲吧?”

“啊。”

“觉得他怎么样?”

“只见过两三次面,觉得他是个好父亲。”

乌有并没有刻意观察过,但总觉得桐璃的父亲各方面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喜欢孩子,深得部下信任,就像电视里出现的超级好父亲一样。

“你果然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吗?”

“也没什么,他确实是个好爸爸。”

“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会不会有什么稀奇的想法。”

乌有突然想到桐璃逃学的事情,会不会跟她父亲有什么关系?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桐璃的话里听不出任何这方面的意思。

“我很坦率的,说的都是实话。”

“你这个大骗子,平时不总是纠结不已吗?”

“现在的情况是,纠结的人是你吧。”

“乌有,你的全名是什么?”她不依不饶地继续问。

“如月乌有。”

乌有觉得有点烦,这小女孩简直没完没了,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回答之后,他用力合上书,走向窗台边。

“你到底怎么了,一直问这些奇怪问题。”

“乌有,你说其他地方都那么黑,就露台那儿有点光亮,是怎么回事啊?”

桐璃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伸直手腕,指着露台。

“嗯?”

正如桐璃所说,漆黑的夜里,只有露台处隐隐浮现出惨白的光亮,就像磷火一般。

“好神秘啊。”

“神秘?是因为真宫和音吗?我看大概是用了夜光涂料吧。”

也有可能是一楼房间的灯光反射到那里的缘故,不过在暗夜里,只有一处有光亮确实神秘。

“是和音的生命吗?”

“说什么呢。桐璃,你今天晚上好奇怪啊。”

乌有不再生气,有些担心地望着她,就像是注视着典型的忧郁症患者一样。半小时前还咧着嘴做鬼脸的桐璃,现在异常感伤地说着奇怪的话。

是因为精心打扮没有得到大家的称赞吗?应该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

“别担心,女孩子都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

桐璃虽然这么说,视线却没有离开露台。

“女孩子?那是比较听话的一群人吧。”

“又不是去学校的都是听话的孩子。”

“起码也是必要条件之一吧。”

桐璃总算恢复到平时的样子,乌有也就放下心来,重新坐下。

“这个世上迂腐的人还真多啊。”

话是这么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乌有也是迂腐、墨守成规的那一类人,至少桐璃肯定这么认为。一想到这里,乌有又开始有些别扭。

“说这种话是会被孤立的哦,‘虽然孤独,但是自由’这样的活法是流行不起来的。”

桐璃终于关上窗户,若无其事说了句“乌有,再见”,就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乌有茫然地站在那里,望着房门,室内的新鲜空气在不断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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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日本有这样的传说,比父母早死的孩童亡灵,必须到冥河河滩堆石头,好不容易堆高之时又会有鬼来破坏,石堆永远堆不起来。

(2) 埃里克·侯麦(Eril Rohmer,1920-2010),法国著名电影人。

(3) 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y man,1918-2007),瑞典著名导演。

(4) 这里是指侯麦的作品《春天的故事》和伯格曼的作品《秋天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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