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又开始下雪了。
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意义。一直持续到前天的紧张,虽然也是痛苦的经历,不过至少让人感到充实。现在……村泽和神父再三劝乌有吃点东西,可他根本就没有食欲,甚至丝毫感觉不到饥饿。现在的乌有一接触到食物,恐怕会呕吐出来。而且,乌有不想比桐璃先吃东西。
乌有再次陷入无限悲痛之中。
1
“你见过尚美吗?”村泽推门进来问。他并不想刺激乌有,可声音还是很大。“尚美不见了。”
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能知道。乌有没有回答。太久没有休息,眼窝陷下去很深。他静静地摇了摇头。按照他现在的心情,连“尚美”这两个字都不愿意听到。一听到这两个字,就血脉贲张,不能自制。
“打、打搅了。”
村泽甚至有些口吃,关上门离开。
“乌有……”
门关上之后,桐璃抬起头,微微睁开右边的眼睛,轻声呼唤着乌有。
“桐璃!”
乌有慌忙俯下身去,用手摸摸她的额头,发现烧退了一些,好像脱离了生命危险。
“你醒啦?”
他抑制住慌乱的心情,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乌有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可嘴角痉挛着,没有成功。他从来没有练习过该如何微笑。
“我很好。”桐璃望了望天花板,问道,“这不是在天堂吧?”
“不。”
“你哭了?”
“……啊……不,我没哭。我笑着呢。”
“骗人。”桐璃声音很微弱。她伸出手来摸自己的脸。她太虚弱,动了两下就无法动弹了。
“都是绷带,我的脸受伤了吗……”
她的右手摸索着向左眼伸去。乌有没来得及阻止。桐璃知道左眼的感觉异于平常,绷带下面只剩一个黑洞……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桐璃的右眼睁得大大地,瞳孔扩散……她都知道了吗?接下来是惊恐、哀叹、喘息、错乱。她发出尖利的叫声(跟遭人暗算时一样),精神失常般想从床上跳起来。乌有用尽全身力气制止桐璃,也许是体力消耗得太过厉害,他只抓到了一床空空的棉被。桐璃沾满鲜血的手抓着白皙的皮肤,渗出一道道血痕,棕色的头发蓬乱,血色红唇张到极致,发出一阵阵尖叫……
“冷静。”
乌有抓着桐璃的双手喊出这句话,但连乌有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若受害者是乌有,他肯定也像桐璃现在的表现一样,无法平静。抓住桐璃的手像灌满了铅,异常沉重,比乌有的心情还要沉重。
不久,桐璃安静下来,好像被抽光全部力气,不再动弹。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桐璃……”
“出去!”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叫了起来,用被子盖住头。
“桐璃。”
“你别看我。”发出来的是充满悲痛的声音。
乌有非常理解桐璃现在的心情。旁观者尚且目不忍视,当事人肯定比旁观者难过几万倍,几千万倍。
“求求你……”
乌有只好离开,把门边的一碗凉粥端到桐璃枕边。
“过会儿再吃吧。”
他声音极度嘶哑,说完这句话就默默离开桐璃的房间。乌有把自己房间的床搬了出来,放到桐璃房间的门口——虽然凶手再度来袭的可能性很小。有床抵在门口,至少可以争取些时间。虽然这么做已经于事无补,但他还是打算做最后的努力。
乌有回到自己房里,坐在桌前,开始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阵饥饿感袭来,他咬了一口面包,全身颤抖不停。
不管怎样,桐璃总算捡回一条命。难得他这次能往好处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总之,先想想吧……
乌有长时间睡眠不足,加上意志的动摇,思路始终无法理清楚。必须做出最大的努力,既是为了桐璃,也是为了自己……还为了那位青年。
乌有已经不打算靠警察来处理这件事情了,他一心想亲自查明真相……这是他必须完成的最后使命,希望能对桐璃有所补偿。没能保护好桐璃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件了。
乌有转过身,望着窗外,刚好能看到远处的露台。雪越下越大,跟发现水镜尸体那天的情形差不多。中庭里的绿色都被埋在深雪下,原来,夏日飞雪象征着死亡。今天又降大雪,肯定也不是什么吉兆,也许某些悲剧要重新上演。莫非正如神父所说,是在祈求“神”的出现?
乌有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上面满是凝结成块的黑色血污。都是桐璃的血。
不久,乌有走出房间,查看了一下桐璃那边的情形。她仍然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乌有一直担心桐璃太过绝望,会想不开,看来不过是杞人忧天。不过也许她受了太大刺激,暂时还没想到那一层。乌有松了一口气,再次用床抵好门,走下楼梯。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疑问,打算下楼看看他们的动静。
事到如今,乌有愈发迷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局外人。《春与秋的奏鸣曲》中的男主人公努鲁很像乌有,女主角和音很像桐璃。葬礼中出现的那位青年的妹妹,也像极了桐璃。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是陷入了轮回吗?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乌有那位青年的名字,十年前参加葬礼时见过一次死者的姓氏,好像不是“舞奈”。难道记错了吗?
乌有觉得这座岛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陷阱,自己已经深陷其中。身子被蛛丝紧紧缠住,正被诱惑着往设计好的方向走。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村泽在客厅里喝酒,焦虑不安。
“村泽先生。”
听到有人叫自己,村泽竟然吓得发抖,连忙回头,发现是乌有。看来,尚美还没有找到。乌有感到些许幸灾乐祸,随即又对自己的这种反应自嘲了一番。
“尚美还没找到吗?”
“是。”
村泽叹了口气,点点头。看来他没有放弃,仍然抱有一线希望。
“舞奈小姐之后,是尚美……”
也许是喝多了,村泽的言谈动作都与平时不同,显得很夸张。看到他如此在乎尚美,乌有很是意外。若是平时,也许会说点安慰的话,可现在的他根本就没这种心情。他的感情,已经在自己和桐璃身上消耗殆尽。
乌有狠下心来说:“请让我看看和音的房间。”
“不行。”
事先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让我看看。”
乌有从背后拿出一把菜刀,手颤抖着,刀也抖动得厉害,但这都无关紧要。
“我一定要看。”
村泽轻轻转过身,望着乌有,并不惊慌。看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受到了威胁,会有生命危险。
“够了。”
乌有一步步走近。
村泽咽了一口唾沫,说道:“随便你,反正尚美也不在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扔给乌有。黄色的钥匙落在乌有脚边。乌有警惕地目测着与村泽和钥匙的距离。
只听村泽说道:“放心吧,我不会突袭你的。”说完他又喝了一口酒。
乌有飞快地拾起钥匙,说了句“谢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在诚心表示感谢。村泽却不这么认为,说了句“去吧”,同时伸出右手,做了个请出的手势。
“你那么担心夫人吗?”
村泽抬起头来,似乎被这句话冲撞了一样,说了句“当然”。
“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至少对我来说,她非常重要。”
乌有后悔自己提了那么莽撞的问题,可一时也找不到该说的话。
“就像你和舞奈小姐一样。”村泽又补充了一句,然后低下头,最后说道,“再坚持半天就好了。”
今天傍晚,接他们出岛的人就会来。乌有前天也迫切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现在却改变了主意。桐璃已经受伤,外面的人来了也于事无补。尽管能力可能不够,可他还是一心想亲自调查清楚此事。
“就这样,你去吧。”
乌有退出来,轻轻关上门,迈着沉重的脚步,正要上楼。突然,他看到神父跑进客厅,声称已经发现了尚美的尸体。接下来,又传来玻璃杯碎裂的声音……
2
——终于到了。
乌有心跳加速,手伸向画框,推开挡在门口的肖像画。这是一扇白色的橡木门,比其他的门都厚。门扉上闪着耀眼的白光,像在等候乌有的到来。
门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些什么?祭坛?“神”?和音本人?答案将马上揭晓。
乌有的双手颤抖着,想将黄色钥匙插入锁孔,但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他不得不用出满汗的左手抓住抖得太过厉害的右手。
钥匙多年不用,已经生锈,非常难开。乌有本以为村泽和那几位遇害的人都用过这把钥匙,现在看来,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人打开过这扇门。这里是被封印的圣域。
乌有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房间是不是与
本次事件毫无关系呢?他马上打消这个念头。勇往直前,相信直觉吧,现在一切只能靠自己。
乌有用尽两只手的力量,终于听到咔嚓一声沉闷的响声,门锁开了。
他深呼一口气,握住门把手,打开了圣域之门。
突然,风裹着大雪吹了进来。眼前是一片夏天的景象,海天相接的地平线,烈日当头……
乌有就那样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彻底迷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混沌。就像人归泥土,随着虚空之门的打开,岛上的圣域完全消失在夏天里。而这如假包换的夏日风景中,竟然包裹着一小处隆冬的景色。
低头望去,中庭的露台显得很小。那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露台,曾是和音唱过歌跳过舞的地方。乌有终于发现,原来这扇门就是和音馆的外墙。
这里就是圣域吗?
这时,脚下剧烈地摇晃起来。这是来岛后的第几次地震?岛周围激起白色的巨浪。就像“神”发怒一样,浪头越来越高,比前天客厅里经历的那次地震剧烈得多。
乌有连忙两手抓着门框,试图保持平衡,但还是摔下了楼梯。倾斜的红色走廊就像海上遇到风暴的航船,被风浪激烈地拍打着。窗户玻璃都碎了,墙上起了很宽的裂缝,油漆噼噼啪啪地迅速剥落。整座和音馆都在摇晃,就像很快将要崩塌。
那幅被利刃毁坏的巨幅肖像画还在墙上挂着,正面朝着乌有,两相对峙。
武藤倾注自己的热情创作的真宫和音的肖像,迫切希望得到别人的解读。乌有在强烈的地震中,紧盯着一动不动却诡异微笑着的和音画像。紧盯着,紧盯着,紧盯着……渐渐地,乌有领悟到了这幅画真正的含义。
他禁不住发出一声巨大的哀号。
和音两只眼睛里渗出的冰冷,倾注到乌有的内心。那只被利刃划破的左眼里,出现了一只新的“眼睛”。它闪耀着温润的光泽……那是桐璃的眼睛。
拼贴画……和音……“展开”。在一阵天崩地裂的动荡中,乌有终于明白了“展开”的真意。
3
地震结束后,新的发现使乌有陷入绝望的深渊。他勉强支撑着,终于走到桐璃的房间。新发现与“和音”相关,绝望使他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愚蠢。
绝对纯粹的“核心”,只存在于人们的观念之中。
“人”不能通过“人”来表现……
到目前为止,我们像一群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害怕谜团,被它耍得团团转。当时强烈的焦虑和危机感,不过是一场闹剧。在岛上度过的几天,乌有不过是出演了一出滑稽的闹剧,无聊透顶。
乌有很想哭。不是因为伤心,而是空虚,就像赌马输得倾家荡产一样。
“乌有……”
桐璃意识到乌有来了,抬起头。她也许在想,你去哪儿了呀;那只没有受伤的右眼还闪耀着光泽,直直地盯着他,好像在问,你丢下桐璃去哪儿了呀?能去哪儿啊?
乌有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桐璃……
“桐璃。”
乌有快步走到床边,双手紧紧抱住桐璃,希望能给予她些许安慰,也想借此平静自己的心情……
“我很难受。”
高烧过后,桐璃的声音异常沙哑。乌有不愿意放开她,希望能永远像现在这样,相依为命。
“真的很难受。”
“不怕,都过去了。”
乌有终于松开了双臂,扶住桐璃的肩头,想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可脸上的肌肉不住地痉挛,最终没能笑出来。桐璃的半边脸上都包裹着白色的纱布,他怎么能笑得出来!何况还有那不易察觉的凹陷,下面隐藏着无尽的深渊。
桐璃真的已经没事了吗?当然不是。都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因为那个可恶的和音,她失去了左眼。
“……我想过了,假眼的颜色。”桐璃在乌有耳旁小声说。
“假眼?”
“嗯,我喜欢绿色,那种透明的浅绿色。是不是很时尚?”
“桐璃……”
乌有用力抓她的肩膀。桐璃真乐观啊。她脸上浮现出勉强的微笑,眼里含着泪花。泪水反射出吊灯的光芒。桐璃啊桐璃,这个时候,你还在安慰我吗?想到这里,乌有悲从中来,愈发觉得桐璃的可贵。
“你觉得怎么样?”
“啊,肯定很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要想听,我愿意说上几千次,几万次……”乌有最终没能忍住,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没事,别哭啦。都是大人了,真不像样。”
“啊,也是。对不起。”
乌有用袖子擦去眼泪。不是一心想逗她笑吗?想不到自己竟然先哭了起来。
“所以……”
“所以?”
“不要再杀人了。”
乌有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盯住桐璃。
“求求你了。”
“桐璃……”
桐璃怎么会知道?
“我大概能猜到,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桐璃低着头,平静地说。
“如果不是你做了种种努力,我也许早就这样了。或许是水镜先生,或许是结城先生,所以……”
“所以?”
“尚美,不要……”
是想说不要杀害尚美吗?可是……
“太迟了。昨天晚上已经……”
桐璃好像什么都知道。乌有全身无力,松开放在桐璃肩头的手。他摊开手掌,上面沾满了三个人鲜血。
“哦……”桐璃很难过,转移了右眼的视线。乌有并不后悔。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惩罚那位伤害桐璃、夺走她左眼的凶手。他完全不管尚美过去有如何惨痛的经历,多么值得人们同情。他一定要报复。哪怕桐璃事前阻止了他,也还是会这么做。
时间就像停滞了一般,两人回避着彼此的目光,陷入长久的沉默。
在桐璃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恐怖、卑鄙、残暴的杀人凶手?乌有朝她看去,但却不敢看她的脸。可是……
乌有鼓起勇气问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结城先生失踪之后……”桐璃没有抬头,小声回答,“我都看到了,你跟结城先生在我房前打斗的场景。还有,你从露台处把他扔到海里……那天开着暖气,太热了,没怎么睡着。”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早上,你的脸色有些奇怪。”
桐璃轻点了一下头。
“我尽量掩饰,不想让你知道,想不到……”
都是乌有的错。在桐璃面前杀了人,还要让她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多么卑鄙。
“你,觉得我可怕吗……”乌有做了最坏的心里准备,战战兢兢地问道。如果桐璃说是,他恐怕难以接受,也许会纵身跳入大海。
桐璃抬起头,眼里满是真诚。
“不,你都是为了我。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别说了。”
乌有再次紧紧抱住桐璃。桐璃什么也没说,也抱住乌有。
“桐璃……”
……鸽子并没有飞走。乌有喜出望外,满怀爱意地抓起桐璃的左手,情不自禁地亲吻起来。
“果然是你!”
背后传来呵斥声。回头一看,村泽站在门口。他脸色苍白。乌有放开桐璃。
“尚美的尸体找到了,在衣柜里。她的喉咙被人割开了,也许是刀一类的东西。我来告诉你,竟然发现……”
也许是太过愤怒,村泽的肩膀抖个不停,声音也很沙哑。
“村泽先生……”
“为什么要害尚美……”
“她伤害了桐璃,罪有应得。”
乌有回答得坦然而且坚定,毫不示弱地盯着他。他坚信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不想让桐璃看到自己胆怯的样子。
“也许尚美伤害了桐璃……可是,我需要她,毫不亚于你需要桐璃。当然,她不得不为自己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你杀了她,现在轮到我来取你性命。”
说着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手枪,对准乌有。枪口闪着黑色的光泽。
“原来枪在你手上。”
“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拿来防身,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瞄准,拉下枪栓。
他真的会开枪吗?乌有问自己。其实不用想,答案写在他脸上。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正像自己杀死尚美时那样。那种眼神,乌有也曾有过。
“为什么要杀武藤和结城?你到底是谁?”
“你误会了,我根本不是侦探。本来,我跟这个案子毫无关系,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桐璃……别的话去我的房间说吧。”
就算桐璃什么都知道,乌有还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更多的罪行。若在这里说,肯定会连累躺在病床上的桐璃。
“不,我要让她也听听你做的好事。”
村泽嘴角浮现出狞笑,逼近一步,枪口离乌有更近了。他动真格的了……乌有知道再说什么也是
多余,便不再请求。
“……那是正当防卫,是武藤先动手的。”
“他为什么去你的房间?”
“我跟桐璃换了房间。他不知道这件事,跑来偷袭,想杀了桐璃。也许跟你妻子一样,想剜掉她的眼睛。他想用拼贴画的方式帮助‘和音’‘展开’,就先拿刀划破了那幅画。不过,这都一样。”
“然后你就杀了他?”
“是误杀……我只是在正当防卫,不知道怎么回事。”
乌有解释着,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异常冷静。若在平时,他不可能这么勇敢。这在村泽看来,简直是公然挑衅,他更愤怒了。
“为什么砍掉他的头颅?”
“我没有。我只是把尸体拖到了水镜的书房。后来有人把他拖到露台处,砍下头颅……还破坏了电话。”
“不是你?”
村泽本以为都是乌有干的,听到这里,显得有些意外。乌有那天晚上不过是用烟头烧焦了沾有血迹的地毯,草草处理了一下现场。
“当然不是,我完全没必要那么做。若警方来调查此案,我可以说是正当防卫,也不会被判刑。得知无法与外界联系的时候,最着急的就是我。”
乌有说的很有道理。如果不是有人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结城和尚美也不会死。最重要的是,桐璃也不会遭此不测。
村泽相信了乌有的话,继续问道:
“那结城呢?”
“他也想杀掉桐璃。那个人从来没把‘展开’放在心上,他只是想为尚美除掉桐璃。”
“这样……”
“不是我要杀他的。那天晚上,我守在桐璃门外,结城拿着刀走了过来。”
“为什么?你喊我们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杀了他?肯定是一开始就想除掉他吧?”村泽继续追问乌有。对他来说,除掉一个杀人狂魔比除掉一个防卫杀人者,心里要好受些。
“叫你们?开什么玩笑。你们有三个人,三对一我受得了吗?”
“三对一,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事先商量好,要以某种宗教的名义合伙伤害桐璃,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你们三个?当务之急,是除掉眼前的结城。你们肯定会同意结城和武藤的想法,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和音’,联合起来剜掉桐璃的眼睛,只为了镶到那张该死的画上。”
事实上,神父并不同意尚美那种简单的拼贴画方法。可那是事后知道的,当时的乌有毫不知情。
突然,乌有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是眼睛?都说眼睛是探知外部世界的窗口,背后隐藏着一个人的灵魂,将它当做“自我”的象征,最合适不过。
村泽哑口无言。乌有的分析很有道理。
“所以,你是想一个个的消灭我们吗?”
“不,我刚才也说过了,之所以杀结城,是因为他要杀桐璃。他当时太过激动,精神上受了太大刺激,有些不正常。否则,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为什么要沾上别人的鲜血?那次事故,都已经过了十年之久……
“最希望警察来的人是我。杀掉结城,确实是过当防卫,可一想到桐璃有生命危险,”说到“有生命危险”,乌有意识到桐璃正在身后躺着,慌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桐璃面带微笑,好像在说“没关系的,你继续说吧”(她极端虚弱),乌有才放下心来。
“十二日之前,警察是不会来的。知道这一点之后,我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尽力保护好桐璃。首先,必须分散你们对桐璃过分的关注。不然你们就会为了所谓的‘展开’,加害于她。”
“尚美是最后一个受害者。你从我对你的误解中,觉察到了什么?”
“控制你们的办法。当时真没想到是这样。我不想杀人,只希望能用言语告诉你们,桐璃并不是‘和音’。”
“说得好听。”
村泽嗤之以鼻。
“你确实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可不管怎样,你都得死在这儿,为尚美的死付出代价。”
说罢,他食指扣上扳机。
乌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死。若是一年前,不,哪怕是一周前,他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定会顺从命运的安排。一直以来,他都为那位青年而活,好不容易才要开始自己的人生……如果就这样死去了,桐璃该怎么办?
但是,枪口正直直地对准乌有,不过一两米远。这么近的距离,想逃也逃不掉。枪里的子弹肯定不止一颗。
“为什么这么在乎尚美?你不是一直信仰‘真宫和音’吗?”
这句话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可也不得不说。
“不,我选择的是尚美。”
“那是因为尚美体内还有一个‘和音’的缘故吧?你选择的并不是纯粹的尚美。”
“什么意思?”桐璃小声问道。想不到,这件事情连她都不知道。
“这座岛上,一开始就没有和音这个人。‘真宫和音’这个女演员,不过是他们想象的产物。他们并没有把她推下海去,不过是放弃了信仰,这就是抹杀‘和音’的真相。”
说得如此简单,桐璃也许不会明白。乌有也是受神父的启发,看了结城给他的《立体主义的奥秘》,打开“和音房间”的门之后才明白的。现在情况危急,也没有办法仔细解释。
“出演电影、在露台上唱歌跳舞的人并非和音,是尚美。她负责展示‘和音’作为人的一面……因此,尚美在你和结城的看她眼睛中,发现了‘和音’的影子,从此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她不知道你们爱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和音,没有办法信任你们。”
“住口!”
村泽大喝一声。乌有并没有停下。他对此事表示强烈的愤懑,感情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所谓是复活,也不过是给‘和音’一个定义,那是个由你们所创造出来的记号,一个幻象。只是,武藤以尚美为原型画的那幅画,跟桐璃太相似了……”
“和音存在过。现在还活着。”村泽想要盖过乌有的声音,大声吼道,“看到舞奈小姐之后,我就坚信不疑。这不是任何维度的问题。‘展开’之后,和音在任何次元中都是‘绝对’的存在。”
“你是说那套陈腐的理论衍生出来的拼贴画吗?”
村泽没有出声,一度放松下来的食指又紧张起来,好像在威胁乌有,若再多说一句话,马上就会开枪。当然,就算不说任何一句话,他还是会开枪。一开始,他就想除掉乌有。
“要死在这里吗……”
乌有没有注意对准自己的枪口,而是盯着持枪的几近发疯的村泽的眼睛。
电影、“启示录”、密室等好多谜团还没解开。临死之前竟然要留下这么多遗憾,一想到这里,乌有就觉得不甘心。不过,这个世界上,谁能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呢?日常生活中,谁没有疑问呢?反正我的命是十一岁那年捡来的,想到这里,乌有感到释然。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压在扳机上的食指,越来越弯。用不了一秒,子弹就会击中乌有的额头。头骨碎开,脑浆迸裂……
“乌有君!”桐璃惨叫一声。想不到最后还能听到桐璃的声音,他满心感激,甚至轻声回应。
“不要——”
枪声回荡在整个房间……村泽轰然倒地。
乌有惊恐不定,缓缓睁开眼睛。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倒下去的不是自己而是村泽?血不断从他脑后流出,地毯上积了一大摊。村泽死了,手指还扣着扳机。
总之,自己还活着。他看看自己的手,然后望了望一脸惊愕的桐璃,放下心来。
“神父。”
门对面站着一个人,个子不高。他全身僵直,右手里握着另一把手枪。……神父枪杀了村泽?
“为什么……”
不仅是乌有,桐璃也抬头望着他。比起得救,他们更关心神父杀死村泽的原因。乌有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到此为止吧。”
神父淡淡一笑,手里的枪掉了下来。它刚杀过人,还热着,一声轻响之后,躺在柔软的地毯上。
“你还得保护桐璃,现在还不能死。”
这是借口,还是忠告?神父的语气,郑重而强硬。
“但是……”一般情况下,得救之后应该道谢才是……可现在,情况太复杂了,乌有头昏脑胀。他望了一眼桐璃,对神父说道:“但是,我要告诉你,桐璃她不是和音。”
“我知道。可是,她是‘和音’的表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乌有没有反驳。当然,桐璃不是和音。对他们来说,桐璃是立体主义理论中被分解的“和音”表象。用神父的话来说,就是意图明确的奇迹。“意图”是指和音的复活。
“我要制止村泽试图用拼贴画的方式来‘展开’的错误行动。”
尚美等人将桐璃与和音混同起来,想用她的眼睛镶嵌到和音的肖像画中,通过这种方式完成绝对化,也就是所谓的拼贴画方式。不过,这种方式,不过是对立体主义的简单模仿……这是乌有自己的理解,并非受到神父
影响后得出的结论。可神父把“和音”复活一事当成最终奇迹,通过这种方式来成就“神”,简直跟原始人把飞机当成“神”的翅膀,把收音机当做“神”的声音一样,实在难以理解。归根结底,这只不过是一场维护和音教正统性的争端或者内部斗争。大家都想修正当年的错误,却陷入不可调和的内讧。正是这样,乌有才得以死里逃生。他望着神父,心情很复杂。
神父刚杀过人,脸上却浮现出圣母玛利亚一样慈爱的笑容。他简直像邪教的祭司,猎杀魔女的民众。他优雅地弯腰捡起掉在红地毯上的手枪。
“神父……是你把水镜,不,武藤的尸体运到露台处,然后砍下头颅?”
大家讳莫如深的问题,乌有竟然脱口而出。如果不砍下武藤的头颅,总有一天会暴露死者的真实身份。他认为,神父肯定会说出所有的真相。
正如乌有所料,神父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不能让大家知道,这个水镜是武藤伪装的……”
“果然……可是,您应该知道我已经有所察觉了吧。武藤先生曾走着来过我的房间。”
“他并不是针对你,”神父有些为难,但还是说了出来,“他害怕的是被警察发现。”
“伪装水镜的事?”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在和音复活之前,他的身份还不能暴露,这也有助于保护这座岛屿……”
这肯定不是全部原因。如果只想继续隐瞒事实,抛尸大海或者挖坑深埋都能得到同样的效果。害怕大家发现真相,所以在两天之后让尸体失踪,恐怕也是神父所为。熟悉尸检的神父,当然不会看漏死者的腿并未受伤的细节。
神父把尸体扔到被积雪掩埋的露台处,是想策划一出“奇迹”,让那些在同一个地方背弃和音的人意识到罪孽深重。
“我要争取时间。至少在和音忌日之前,不想让警察知道。”神父小心地将尚有余温的手枪捧在手中,低声说道。是想再次确认自己又结束了一个生命,还是把手枪当做惩罚异教徒的圣矛?
“所以你弄坏了电话。”
“你好像在怀疑我,可那的确不是我做的。我并不想让你们卷入我们的争端。”
真意外。乌有一直以为,神父为了策划奇迹,自导自演了所有的灵异事件。
“那是谁呢?”
“当然是和音了……让真锅夫妇坐船出岛的是武藤,破坏电话的是和音。”
“和音?怎么可能……”
他竟然还在声称和音存在。可他说得非常认真,丝毫看不出任何心虚。
“我坚信,‘和音’已经复活。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吧,她的墓碑被掘开了。”
“不是说和音根本不存在吗……墓碑被掘,肯定是人为的……”
“那是谁干的呢?如果不是我,也不是你,还有谁呢?当然,那只是一个象征性事件,可它明摆着要告诉大家,和音已经复活。二十年前,仅存在于我们意念中的绝对的‘和音’已经‘展开’了,奇迹已经发生,她即将出现在我的眼前。”
“可是,我们先不说夏日飞雪的事,密室是你策划的吗?若是这样……”
神父摇头,像是在否认乌有刚才所说的一切,略微下垂的肩膀颤动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照‘神’的旨意,为了奇迹的发生。‘神’告诉我方法,给我启示。”
“什么意思?”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也得到了启示……不过,二十年前,我对武藤有点误会。”
“误会了武藤?”
“对。”神父轻轻点头,“我过分夸大了他的庸俗和野心。”
“你是指‘启示录’?”
神父点了点头。
“我曾以为,‘和音’的旨意——立体主义式‘展开’——是他为了达成野心的工具,非常不安。这甚至动摇了我的信仰。就像倒立的等边三角形,越是美好的东西越脆弱,容易崩塌。但是……”
他内心悲痛,表面平静。
“可是,他的‘启示录’里记录了一切。”
“‘启示录’……您读过那本书?”
原来从武藤房间拿走“启示录”是神父,不是结城。
“他对信仰的坚定与热诚,连我都难以相信,是如此的真挚而深刻。愚蠢的我在来这里之前并不了解,他才是有着伟大两面性的人,受到了‘和音’之神的启示……如果我当初知道,这个惨剧可能不会发生。”
“那本书现在在您手里……”
神父没有说话,右手持枪,再次拉开枪栓,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喀嚓,这熟悉而又让人厌恶的声音,再次传入耳际。
“你要干什么?!”
“我,”神父很平静,“二十年前,犯下大错,背叛和音,现在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您在说什么?和音根本就不存在,你们并没有杀死她……”
乌有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枪响。神父脸上带着些许笑意,鲜血四溅,轰然倒地。
“何必呢……”
乌有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好蹲下身去,呆望着阳光照射下渐渐冷却的尸骸。
“和音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啊……”
人们怎么可以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就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乌有陷入无尽的虚空之中,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和音的影子,都构成了立体主义和音画像中的一个片段。有的是为了和音的“展开”而存在的片段,有的是为了让观念上的“核心”显现在人类世界的片段,有的是为了掩盖物质世界上并不存在和音而存在的片段。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如此狂热。难道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别人尚未意识到、却普遍存在的虚无?亦或是因为他们憧憬着更积极的神灵?还是……
乌有不明白。
他只知道,这些人信奉“和音”,把自己的内在以及所有的片段都献给了“和音”。二十年前,他们因为理论上的失误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信仰,无法找回一度在外界出现过“和音”。他们欺骗自己已经找到,过着普通的生活,却突然发现事实真相,知道自己已经毫无退路。既然如此,他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来促成“和音”的“展开”,哪怕玉石俱焚。
他们当年在这座岛上背负着何种使命,扮演着何种角色,现在已经无从知晓。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五幅风格各异的和音画像,都出自他们之手。
深爱着尚美的结城,满怀无奈与悲哀之情,完成了《取下面具的女人》;对失去好嗓子耿耿于怀的村泽,创作了《歌唱鸟儿的少女》;失去双脚的水镜,画出《海边奔跑的少女》。虽然无从确认,可乌有觉得,武藤的作品才是表现了真正的“和音”。还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应该出自神父之手,因为得不到其他人的认同,最终惨遭焚毁。
还有尚美,她作为岛上唯一的女性,因为是武藤的妹妹,所以扮演着“和音”作为人的角色,做出最大程度的牺牲,出演电影,唱歌跳舞。
他们将自己最为认同的“自我”部分,投射到“和音”之中,奉献给“和音”,终于通过一系列的“还原”和“展开”,创造出二十世纪的神灵。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尝试,因为亨利希所着的《立体主义的奥秘》一书,不得不宣告失败。他们结束了集体生活,即便时隔二十年,仍然不能释怀,彼此怀有深深的敌意。他们受外界的影响,失去了自己的神灵,现如今,他们想修复意念中的神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竟然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连皈依基督的神父亦未能幸免……
乌有不信神,无法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之所以表现得异于常人,并不是因为“和音”这样一个没有实体、仅存在于意念中的人,而是因为二十年前存在过的“那位青年”。
“乌有……”
桐璃的叫声,让乌有回过神来,连忙跑过去。桐璃受到这种惊吓不停地颤抖,上下牙在打架,发出细微的叩击声。
“桐璃……”乌有呼唤着,抓住她细小白皙的手腕,发现很凉。
“我……”
桐璃的右眼含有泪水,透过绷带,注视着乌有。
“不要担心我。”
乌有为了安慰桐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捧住了桐璃冰凉扭曲的脸颊。
“接下来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接我们的船很快就到。”
“真的吗……”
乌有用力地点头,一次又一次,几乎折断颈椎。
“晚上我们就能到日本,回京都啦。”
桐璃稍微放下心来。她揭开身上的被子,靠着两只弱小的手腕,直起身来。她环视着室内,这个横有尸体的房间。被击中后脑的村泽,因为背叛神灵而自杀的小柳,他们二人的尸体相互重叠着。一切都崩裂了,整个房间像被冰冻一般,只有红地毯在吸收着鲜血,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神父也死了吧。”桐璃嗫嚅道。她的表情、语音和语调,都与平时相差甚远,显得十分阴郁。
眼里也看不到撒娇时天真可爱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北欧湖泊一般的深沉。
桐璃遭受的这次灾难,责任不在我;但是,如果责任全在于我,她获救的可能到底有多大呢?乌有看到惨遭蹂躏的桐璃,只能消极被动地发出一声叹息。
“乌有。”桐璃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们得救啦。”
神父他们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们生也好死也罢,都与乌有无关。与他有关的无非是桐璃、那位青年,以及乌有自身。现在,乌有面对着桐璃,一直盘踞在他体内的那位青年开始慢慢淡去,十年来掌控着自己的那股力量,也开始变弱。这种感情,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呢……
“没事了。”
乌有紧紧抱住桐璃,轻吻着桐璃发乌冰冷的唇。顺带着,透过缠绕着的绷带,吻了陷下去的左眼——失去才懂得珍惜。
“放心吧,都走了,都不在了……”
4
雪停,万籁俱寂,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此情此景多么让人怀念。发现武藤尸体的那天早上,我为什么会梦见雪呢?行刺以及将尸体搬到书房去的时候,应该不知道外面在下雪才是。这座岛上,说不定真的存在某种灵异的力量。那种灵异不同于神父所说的神仙显灵,而是一股邪恶的、控制着全岛的力量。……不,难道我也被它控制?
原来如此。最终发现,能平安活下来的人只有自己。乌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怅然若失。我总是这样苟活着,遭受厄运的总是其他人,今后也将是这样……他越想与世隔绝,与周围的人断绝联系,为他牺牲的人就越多。到目前为止,那位青年为他付出了生命,桐璃被剜去一只眼睛,岛上的其他人都已经丧命,他不得不怀有沉重的罪恶感,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他深爱着桐璃,却让她受伤。
乌有诅咒着自己的命运。
乌有在雪地上走着,脚陷下去,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回头望着自己留下的脚印,乌有想起神父背着武藤的尸体在雪上走过的情景。当时天还没有完全亮,海浪拍打着岩石,身着黑衣的神父背着一具死尸,朝行刑地走去,打算切断尸首的头颅。那一刻,小柳并不是帕特里克神父,而是“和音教”的祭司。即便武藤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才创造了和音,可事到如今,小柳已经不能容忍任何人亵渎他的神灵,包括武藤。
不过,就算纯粹的信仰能够战胜一切,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无法创造奇迹。乌有望着耸立在远处的白色露台,在心底里问着自己,神父所说的奇迹,是不是还是实现了?从客厅到露台有五十米的距离,他走过去,没有留下任何足迹。可神父说,他并非创造了奇迹,而是顺应了奇迹。奇迹……难道“和音”对二人施法,让他们脚不沾地从空中飘了过去?
“好慢啊。”
乌有听到说话的声音,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不来,都快冻僵了。”
有一个身着白色衣裙女子,抓着栏杆,探出身来,望着远处的日本海。乌有望着她的背影,觉得似曾相识。那人脚边有一只猫,翠绿色的眼睛熠熠闪光,紧盯着乌有。
“你是谁?”爬上舞台的乌有,终于控制不住满腔疑惑,大声叫道。
“谁?我啊,乌有。”
海风卷起她的裙边,女子转过头来,面朝乌有,满脸笑意。那是他见过无数次的笑脸,还是那么天真无邪。
海面上,波浪猛烈地拍打着岩石,发出阵阵吼声。
“……桐璃!”
乌有不由得叫出声来,但又猛地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不可能,桐璃现在应该睡在床上才对。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无论是长相、声音还是举止,都太像桐璃了——一年前相遇、一起坐船来到这里、刚刚拥抱过、亲吻过她失去眼珠的左眼、深爱着的桐璃。
……有一点不同。这个女孩的双眸闪闪动人,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跟两天前的桐璃完全一样,那时候,她还没有被尚美剜去左眼。
“你到底是谁?”乌有后退一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把戏?镜子?立体电影?人偶?变装?……乌有眼前的这位少女,用的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识破的戏法。
“你在说什么呢。不是桐璃,是舞奈桐璃哦,乌有……”
她没有任何踌躇或者不安,就自称“桐璃”。这也太直接了,倒是乌有表现得犹豫不决。
“不可能……桐璃,现在房间里。”
“哦。”少女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好像一副认同的样子,点了点头。“那个人曾经也是舞奈桐璃。不过,现在我才是舞奈桐璃。”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嘟起嘴,两个人的语气和动作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想说的是,我也是舞奈桐璃。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乌有头脑一片混乱,仅凭长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光听声音也无法分辨。这位自称桐璃的少女真的是桐璃吗?她竟然那么坦然……
乌有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暂时不去想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桐璃。与此同时,另一个想法浮现出来。看来这座岛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是不是桐璃暂且不论,至少是乌有和桐璃不知道的陌生人。
“那么……”乌有像刚到新房子里的家猫般,非常警惕。“从四楼的窗户盯着我看的那个人是你吗?”
“嗯。”少女点头,“我就想看看,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乌有当初认为是窗户的,也许是和音的房门。他误以为走廊上的白壁是窗帘或者室内的墙壁……这位少女推开“和音”的房门,看过乌有。
“地震后,大家都聚在客厅,切断主电源的那个人也是你吗?”
“不过是个小小的恶作剧罢了,你何必那么生气呢?”
面对乌有的厉声质问,桐璃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撒起娇来。不过,乌有完全不为之所动。他凝视着眼前的人,集中注意力,把她分解成一个个片段,重新拼凑起来。难道,乌有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是这个女孩的指引?乌有盯着这位与桐璃神似并自称桐璃的人,脑海中的问号越来越大。
“破坏电话,挖开坟墓,放下复仇之花,都是你做的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
她不高兴起来,转过身去。不过,这些恶作剧,除了她之外,还能是谁呢?桐璃做了错事才会这样佯装不高兴。讽刺的是,乌有的这个结论,是从自称桐璃的人的言行举止之间推断出来的。这个人隐藏在背后,操纵着所有的事情。乌有从她的坦然之中,感到深深的恐惧。
突然,他想起尚美说过的话——看到桐璃进了结城房间。当时觉得她肯定是在说谎,因为杀害结城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乌有,地点就在桐璃房间的前面。看来,可能是这位“桐璃”误导了大家。
“对了,夹克还给你。”面对乌有冷峻的目光,桐璃不以为然,甚至歪着嘴角,稍微带有些挑衅的意味,把放在栏杆上的亚麻夹克递给了乌有。
“这……”这是前天乌有在这里披在桐璃背上的夹克。也就是说,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桐璃?
“啊,对了,还有这个。”
乌有呆呆地接过夹克,桐璃又往他手上放了一个小东西。叮铃,它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乌有扔掉的铃铛。
“难得人家送你一样东西,竟然扔掉,也太不珍惜了吧。为了找它,我可费了一番工夫。”
铃铛表面沾了些泥土。真的是从向日葵地里找出来的吗?那是不是意味着,送乌有礼物的桐璃,也是这个桐璃?他记得这个女人的装扮——白裙子,银手镯。跟这副打扮的桐璃说话,并非只有那两次……好像说起神父那次,也是跟她。还有,还有……乌有不安起来。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桐璃呢?
“都是你做的吗?”
“我什么都没做啊。”
她确实什么都没做。杀害武藤、结城以及尚美的是乌有;伤害桐璃的是尚美;枪杀村泽的是神父,然后他自杀了。但是……
就在这时,听到一声猫叫。桐璃脚边那只小黑猫,正在向主人撒娇。
“这只猫?”
乌有大吃一惊。
猫。猫。猫。猫……若是有什么看漏,那一定是这只猫了。乌有想起一件事,刚到和音馆时,发现大门口有猫留下的脚印。杀死武藤的第二天,厨房里的牛奶盒……不,不光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事件。乌有终于想起来了,他曾经看到一只黑猫,躲在某个角落里。对了,就是那只黑猫。十年前,他为了追那只猫,跑了出去,冲到那条路上。他愕然了。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还阴魂不散……
“我说……”桐璃脸上浮现出天使般的微笑,打断了乌有的思路。“这里好冷啊,我感冒刚好,这样下去又该感冒了。那件衣服,还是再借我一次吧。”
乌有紧紧握住那件夹克,没有递给她的意思。
“我只爱桐璃一个人。”
乌有头脑一片混乱,竟然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一句话,现在终于喊了出来。
“太好了,果然是这样。”
桐璃高兴起来,就像乌有喜欢的人是自己。
“不,我喜欢的桐璃不是你。”
“为什么?”她觉得很意外,有些困惑,歪着头问道。
乌有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那副无辜的表情欺骗。
“我就是桐璃。”
“不,你不是,真正的桐璃现在床上睡着呢。”
“是吗?但是,你怎么知道那个桐璃就是真正的桐璃呢?”
这个问题(并非故意挑衅)非常简单且直率,乌有却无言以对。
“桐璃会说什么‘真’或‘假’吗?”
“当然不说啦。因为我们两个都是桐璃,都是真正的桐璃呀。同名同姓。”
这个人是在嘲笑我吗?乌有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同时,他也在不停告诫自己不要被她所骗。
“我们每天在桂川的河心岛散步和聊天,你都忘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那些……”
乌有两眼瞪得圆圆的,盯着她。
“你说什么呢,我们是一起的啊,当然会知道啦。”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种毫不做作的大笑,也跟桐璃完全一样。
“不,不是你。和我聊天的人是桐璃。”
“人家都说了,就是我。”
她像是把乌有当成神志不清的老年人,反反复复耐心地解释着,而且振振有词。
突然,他想起大前天晚上和桐璃的对话,当时还觉得她表现特别怪异。
“如果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我’……”
那天晚上,桐璃好像在向乌有探求着些什么,眼睛忽闪着,说了那句话。莫非,她并非是指人格分裂,而是在说人格、长相、性格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当时,乌有是怎么回答的?他并没有认真对待那个问题。他觉得桐璃不可能人格分裂,甚至嘲笑了一番,好像说要用掷骰子或者抛硬币的方式来决定。乌有现在面对的状况,也许的确需要借助那种轻率的办法来解决。突然,他想到当时的桐璃,也同样穿着白色的裙子。
“但是……”乌有抬头望着她。当时她与另一个桐璃毫无区别;现在情况不同,躺在床上的桐璃失去了左眼,两人有着明显的差别。讽刺的是,就是这个缺陷,让乌有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桐璃。
“现在躺在床上的桐璃,知道你的存在吗?”
“应该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这个人以“桐璃”自居,企图接近乌有,让另一个桐璃知道了肯定不行。可她为什么这个时候现身呢?“两个人不可能同时占有同样的空间”——依稀记得,说这句话的人好像是夏目漱石。后面还有一句,但乌有忘了。
自我同一性,这个平时总挂在嘴边的词,此时显得异常沉重。尽管乌有深受那位青年的影响,可他还是作为自己而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另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别人是怎样看待自我同一性的呢?这个问题并非考题,可也有一定的难度,乌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现在只能简单粗暴地判定,那位身负重伤的桐璃才是真正的桐璃。
乌有强烈地自我谴责着。他觉得桐璃被剜去左眼,完全是因为自己保护不周以及无能造成的。他觉得这太过讽刺。
“喵——”黑猫再次叫了起来。狂风像在与之呼应一般,猛烈地刮了起来,卷起的层层巨浪,猛烈地拍打着岩石。一切都陷入了深深的旋涡之中,无尽地轮回。天空、大海以及乌有的心里,都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不过,有一个人例外,她立定于天地之间,淡定超然,一副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的姿态……她就是,桐璃。
“乌有,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一会儿接我们的船就来了。”
“我要跟桐璃一起走。”
“是跟‘桐璃’一起啊,我就是‘桐璃’。”这位更像“桐璃”的桐璃没有任何犹疑,非常坦然地说道。
“你不是‘桐璃’。”
那句话明显底气不足。这个桐璃,难道是因为我的思念、愿望和欲求而“展开”得来的吗?
“为什么?”桐璃再次固执地问道。她可能还会问很多次,甚至一百次,两百次。到那时,乌有还能毅然驳回吗?
“你就要开始全新的生活啦,肯定会带上我吧。”
“我需要的是‘桐璃’,不是你。”
“你需要的是桐璃,跟以前一样的桐璃呀。那个被剜掉眼睛的人才不是桐璃呢,事实不是明摆着吗,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
“住口!”
乌有怒不可遏,扬起的右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的胸中突然涌起了无名之火与无可奈何的焦虑,这使他丧失了心智,甚至想杀了眼前的这个人。
桐璃条件反射般避开了。棕色的长发扫过来,碰到了乌有的脸。
“为什么?明明我就是‘桐璃’,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桐璃回过头来,那神情好像在诉说着上面的话。她与床上躺着的桐璃异常相似,眼睛湿润着,泪光闪闪,四散开去。
要哭了吗?乌有非常看不起这种伎俩,可内心却不可抑制地开始动摇了。我在犹豫些什么?乌有焦躁起来,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明明我就是你需要的‘桐璃’……”
“你给我住口!”
别再伤害我!别再困扰我!乌有真想大声喊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就在这时,大地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这是今天的第二次地震,比第一次来得更加猛烈。虽然不愿意承认,乌有也很清楚,自己的心里也在动摇。
和音馆有些歪了。本来就倾斜的房屋,变形愈加严重。
乌有想从圆形舞台上下去。
“危险!别回去。”
“关你什么事?桐璃还在里面。”
“桐璃就在你面前……”
乌有没有心思陪她说梦话,连忙走下台阶。
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眨眼,露台到客厅的雪地上出现了一条裂缝,越来越大。
天崩地裂?乌有战栗了。仔细一看,发现并非如此。裂缝下面出现了白色的沙石,仅有积雪在动。
“这?!”
那条裂缝扩展到一米左右时,地震也随之停止。露台到客厅之间,出现了一条五十米左右的白沙小路。
怎么回事?!
现在不是考虑问题的时候。一瞬间呆住的乌有,马上回过神来,在白沙铺就的小路上跑了起来。
到客厅时,地震又开始了。乌有吓得差点儿往回跑,慌忙抓住窗户格子。碎玻璃割破了手指,血流了出来。
“乌有,等等,等等啊。”
回头一看,发现桐璃追了过来,还看到另一番不可思议的景象。
积雪重新覆盖住了小路。刚刚那条小路又恢复了正常,就像倒带一般,缓缓回到原有的位置。
乌有呆望着眼前的情形,想起高中时学过的地理知识。
若这座岛屿的地壳构造不稳,将导致地震波的传播不均匀,那么局部地区,也就是露台到客厅之间的裂缝受到较强的地震波时,有可能使沙石汇拢。夏天地面较热,受到冬雪的刺激产生对流,使沙石移动,且移动的方向一致。在以上条件作用下,这里产生了极小规模的板块运动,导致积雪断裂并移动。积雪重新复位也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方向与第一次相反。也就是说,沙石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引起了积雪层的极小规模断裂。
为了解释眼前发生的情况,乌有用了一连串的假定,可是……
这是神父所指的奇迹吗?
不久,沙石再次被白雪覆盖。眼前的情景,与地震发生之前毫无两样。虽然结合部分稍微有些痕迹,可夏天的高温,很快使那些地方凸起的积雪融化消失。乌有想起了信州的御神渡(1)。不,与此情此景联系更为紧密的应该是摩西——他率领以色列人从埃及回归自己的国土时,红海分开为他们让路。
乌有更加确信,神父抛尸之后,是从这条路上走了回来。
也许,他刚开始不过是想切断死尸的头颅,可跟乌有一样,看到积雪开裂又闭合的情形时,以为是主显灵而产生的奇迹。这种情形实在太过罕见,连乌有这个无神论者也几乎误以为是奇迹。神父从这种情形中接受神的旨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就是神父所说的奇迹吧。”追上来的桐璃感叹道。她见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后,脸上的神情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乌有盯着她看,脸上满是疑惑与惊讶。她一开始就知道吗?
“不,这并不是奇迹。”乌有强烈地反驳道。
“是奇迹。”桐璃也盯着乌有。眼泪蒸发了,消失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奇迹发生呢……”
“但是……”
“神父所说的不过是虚妄,这不过是一种罕见的自然现象罢了,跟夏日突降大雪一样。”
乌有大叫起来,他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不是桐璃。
“可是……”
“我没
时间跟你争。”
乌有回过神来,甩掉手上的碎玻璃,跑回大厅。
“桐璃……”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乌有跑在不断开裂的楼梯上,反复问自己。虽然断言世界上没有奇迹,可时间、地点、人物都如此巧合,实在让人生疑。
“啊!”
桐璃在后面摔倒了,也许是从裂开的楼梯上掉了下去。乌有停下了脚步,不过马上又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心慈手软。他再度向前跑去——我的“桐璃”被困在三楼,不是刚才掉下去的这位。
“乌有。”
门内传来桐璃的声音。门框变形了,房门很难打开。乌有用身体拼命撞击房门,终于闯了进去。
“桐璃!”
桐璃躺在床上,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的体力还没恢复,还不能站起来。
“乌有。”
桐璃纯真的右眼,像在倾诉着些什么,望着乌有。
此时,乌有大惊失色,头疼欲裂,身体像遭到电击一般。
桐璃怎么会失去左眼?这个问题如同恶性肿瘤一般,迅速占领了整个大脑。通过那只眼睛,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乌有胆颤心惊地走近桐璃。
为什么没有左眼?
房屋再度剧烈摇晃起来。乌有条件反射般跪倒在地毯上,抬头望着躺在床上的桐璃。
不,这就是桐璃。这肯定是“桐璃”。
“别怕。”
乌有将思虑和困扰抛在脑后,起身抱起桐璃,走出房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离开这里,离开之后,总会有办法。
整座建筑即将崩塌。房间里的花灯锁链断了,伴随着一声钝响,砸到村泽的脸上。乌有不为所动,冲出走廊,跑下楼梯。
楼梯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轰然倒塌。
一切都结束了。————闭幕。
“船来了。”
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乌有低声嗫嚅道,满脸阴沉。
和音馆一半都坍塌了,立体主义的王宫变成了断壁残垣,满地都是玻璃和瓦的碎片。盛夏与隆冬的阳光照在那些闪闪发亮的物体上,发射出刺眼的光芒,比盛开的向日葵还要耀眼。乌有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
裸露出来的钢筋,满是裂纹的白墙,刚刚落定的尘土——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立体主义造型。这座孤岛果然是一片荒漠。二十年前“神”居住过的这片圣土,在“神”的指引下,借着大自然的力量被摧毁,变成一片废墟,剩下的不过是一场梦,以及“神”的痕迹。巴别塔(2)、所多玛、蛾摩拉(3)最终都难以避免被神灵摧毁的命运。何况这和音馆不过是人造的建筑,并非出自神灵之手。
人类撰写的“启示录”也被埋在瓦砾之下。那里面都记载了些什么内容,事到如今,已经无从知晓。不管它了,一切都结束了。
乌有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桐璃从废墟中拖出来。栈桥也有一半陷入水中。他紧握着桐璃的手,茫然地等待着接他们走的船只。离开和音岛,到达本土的舞鹤港之前,他要一直牵着她的手。
他们二人浑身是伤,躺在小艇的长椅上。他们只希望,一踏上陆地之后,忘掉所有的事情,好好睡一觉。回想起来,这几天,他们几乎没合过眼。
驾驶小艇的人在用无线电报警,警方应该会尽快展开调查吧。有人向乌有了解情况后进入那座坍塌了一半的建筑,回来时,脸色发青。七天前送来的乘客中,除了乌有和桐璃,其他人都命丧黄泉,不能不让人感觉沉重。他们看到小柳自杀身亡的尸首之后,听了乌有的解释,相信了他的话。他们递过来两杯咖啡,还说了一句温暖人心的话——“这些天,你们也不容易。”
桐璃没有说话。她很在意脸上的绷带,小口啜饮着不爱喝的咖啡,望着远方那静谧而忌讳的岛屿。乌有心想,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什么时候才会痊愈?现在没有愈合,将来也不会愈合了吧,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乌有暗下决心,余生将竭尽全力保护桐璃。
他站在甲板上,正对着和音岛。七天时间看起来短暂,实际上却感觉异常漫长,发生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留下了数不清的苦涩回忆,心头涌出无尽的哀伤。也许是因为离别,人变得比较感伤。和音岛逐渐远去,视线模糊起来。那是一座被“真宫和音”这个虚妄之“神”控制的岛屿,充满禁忌,执念深重。夕阳染红的那座小岛,随着发动机的声音逐渐变小。鲜黄的向日葵和崩塌的王宫,肉眼都已经无法识别。当那些景象消失在视线中后,乌有终于从魔咒中得到解脱,开始安睡。
那些未解之谜,就让它们保持原样吧;那部电影到底有何寓意,都不管了;两个桐璃以及“启示录”与自己是否有关,都无所谓。那座岛上发生的事,和他的二十一岁一样,一去不复返。他再也不想回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徒增烦恼与疲惫。现如今,只要有桐璃在身边就够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怎样,至少自己活了下来,将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不过,乌有想到明天还要去警署讲述事情经过,心情有些沉重。能顺利通过吗?另一个桐璃的尸体已经被深埋到山里面了,会不会被他们发现?发现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仍然心有不安,他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桐璃给予了他安慰与鼓励,可还是无法消除不安。他若再次见到那些埋在废墟下的尸体,可能会全部如实招认。一直想做一个强者,可是否能够经受住残酷的考验,他并没有足够的信心。
就在这时——
海面上涌起细小的波浪,小艇开始晃动。旋即,巨浪涌起,只听得岛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抬头望,只见岛那边涌起一股青烟。刹那间,赤红的火焰从山顶喷发出来,还伴随着阵阵白烟与滚烫的岩浆。红,鲜红,比夕阳的颜色更加艳丽。大海、岛屿和天空连成一线。火柱拔地而起,直冲云天,乌有亲眼目睹了这一令人瞠目结舌的壮观景象。周围被水蒸气和红色火山灰包围着,就像炼狱中的红莲之火,要燃尽世间所有的冤孽,包括乌有等人犯下的罪行。海面上涌起层层气泡,因为蒸气温度太高,海水都沸腾了。
这是最后的奇迹吗?
乌有的眼中,深深地烙下了那熊熊烈火的赤红。那火的颜色与他手上沾染的鲜血相同,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随即传来一阵巨响,伴随着海啸,岛屿摇摇晃晃地沉入了海中。就这样,和音岛从地平线上消失,被大洋吞噬了。
“这……”
驾驶员如何看待眼前的一切?是当做死火山再次爆发,还是“神”的显灵呢?
“桑原,桑原(4)……”他口中念念有词,嘴边都是未刮干净的胡碴儿。
“岛……”
“就这样吧,也好。”
乌有紧紧抱着桐璃的肩膀。他真想以此为契机开始新的生活,忘记过去的一切。
几分钟后,岛的上方还在冒白烟,整座岛屿已经沉到海底,伴随着那些尸体与种种回忆……海面上只留下一个旋涡。地上之神和音嫁给了海底之神波塞冬。以后再也不会看到那些不洁的人了。
“乌有……”
桐璃望着远方,眼里依稀有留恋之情。她心里想必也有各种各样的感受吧,乌有只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他望着桐璃,用那双杀过几个人的手抚摸着她细长柔软的发丝,柔声低语道:
“明天是上课的日子。”
“嗯,对啊。”桐璃微笑着,“看来学校还是得去。”
他认定的桐璃,一口喝干咖啡。曾经美丽的黄色双眸,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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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日本,如果一些湖面连续十天处于零下十度以下的低温,湖面冰块就会因为收缩和膨胀发生龟裂。这些冰块会向上隆起一米左右,这种罕见的现象被称作“御神渡”。
(2) 巴别塔出自《圣经·旧约·创世记》。大洪水后,诺亚的后人想建一座高可通天的宝塔,以纪念人类在地球上创下的丰功伟绩。上帝得知这个消息后很不高兴,于是变乱了他们的语言,导致人们无法完工。这些人觉得再也没有生活在一起的必要,于是分散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3) 所多玛和蛾摩拉都是《圣经·旧约·创世记》中记载的城市,曾经是非常美丽富饶的地方,后因居民邪恶、堕落、罪恶深重而被愤怒的神毁灭。
(4) 日本的一种咒语。据说在打雷的时候说这句话,就可以避免被雷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