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纪藤和彦一同去Cherir的翌日夜晚,内田春香向里谷正明打来了电话。
“正明先生?好像很久没有和你联系了,对不起。”内田春香开言说道,“就像之前说的,从上个星期起,我就一直在改论文,而且,比想象的要花时间,好在今天终于得到了教授的认可,暂时算是自由了,所以想着先和你汇报一声。”
感觉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里谷正明便问内田春香,现在她人在哪里,得知她正要离开大学。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上大学竟然要待到这么晚呐!……”
于是,一瞬间,他听到了咯咯的笑声。
“因为大学是没有放学时间的,有的理科生甚至会通宵达旦呢。”
“一会儿……还能够见面吗?”
里谷正明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当即被内田春香以“太勉强”给回绝了。
“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坐在文字处理机前面。”内田春香拒绝说,“哦,如今论文已经不用手写了,都是利用一种叫作文字处理机的机器,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对着那画面,眼睛已经累到极限了。”
“你真是累坏了。”
“嗯,对了,这周末正明君没有问题吧?”
“那是当然。”
内田春香轻松愉快地,谈论着星期日的例行约会,她的感觉正在持续降温的忧虑,看起来不过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然后呢,我不是说过,要把正明先生,介绍给我的父母吗?”内田春香兴致勃勃地说,“我想,就定在这个礼拜日吧,你看行吗?”
就这一句话,让里谷正明热腾的心气,唰地凉了下去,但是,他很快又调整过来了。
“好吧,你说得也是,反正早晚都是必经之路。”里谷正明答应了,“穿西装去会不会好一点?”
“是……哦,毕竟第一印象最重要了。”内田春香点头回答,“可是,这类衣服正明君你有吗?”
“有是有,但是为了长远考虑,还是果断地重新罝办一套吧?”
“那好,衣服的事情,你就自己看着办吧,至于星期日当天几点钟,在哪儿会合,具体的事情,到时候会再联络你的。”内田春香热情地说,“总之,我先问一下,家里那边有什么安排,然后明天或者后天,再给你打去电话。那就这样,晚安了。”
“嗯,晚安。”里谷正明点了点头。
尽管只是有事说事的短暂通话,如今的里谷正明,也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反刍着对话的余韵,这天早早地铺床就寝了。
第二天,里谷正明推掉了加班,去日本桥买西装,衬衫、领带也同样买了新的。和之前那几次约会不同,这次要到对方的家里去,脱鞋上榻,所以犹豫着要不要,也买一双新的皮鞋,可是,他又怕打理不好,结果只好作罢。他拜托店家,西装要在三天内改好,并说定了星期六中午来取。
这天晚上,内田春香又打来电话了。听说今天是从家里打来的,两人有别于昨天夜里,踏踏实实、开开心心地聊了起来。春香说她刚刚和老家通完电话。
“听说我要领着,正在交往的男人回家,父亲一时哑口无言,结果只给了一句:‘哦,是吗。’听声音就知道,他的心神不宁的,可好笑了。”
“这样啊。”里谷正明低语了一句。
内田春香的父亲所表现出的狼狈,在里谷正明那儿,又成了不安因素,他可做不到像春香那样,能够以此为乐。
“星期天,下午四点那会儿过去,估计家母是想一起吃顿晚饭,所以吃过饭后,大约八点钟告辞。”内田春香笑着说道,“我正这么考虑呢,你觉得怎么样?”
“嗯,就这样吧,看上去挺好的。”
如此一来,至多坚持四个小时就算过关了,里谷正明自我宽慰着。
最终,两个人定在了星期日的下午三点钟,在品川车站内碰面。
里谷正明交上女朋友的消息,在他本人尚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在原云的职工之间传开了。
星期四午休时分,里谷正明正在宿舍食堂里吃饭,大贺前辈过来搭话。
“里谷,你交到女朋友了?真的假的?”
“哎,怎么回事?”
“这不是明摆着嘛,一到星期天,你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乐乐呵呵地不知道往哪儿去了,电话也比原先响得频繁,任谁看了都会这么想。所以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啊,是有这么回事。”里谷正明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好家伙,可真是羡慕你呀!……”
大贺走后,里谷正明忽然想起了纪藤前辈,于是便去找他,只见他坐在电视机前,一声不吭地扒着饭。刚才与大贺的谈话,似乎吸引了整个食堂的注意,可是,纪藤和彦却独自一人,专心听着电视里,森田一义与浅野裕子的对谈。
内田春香说时间充裕了,看起来当真不假,这个星期星期五、星期六两个晚上,也有电话打来。星期六只是为了确认第二日的安排,但是星期五的晚上,两个人讲了近半个小时,对里谷正明来说,这已经是超长通话了。虽然聊的尽是一些事后努力回想,也无法记起的琐事,但是,不管怎么样,此时此刻正通过电话线,与内田春香紧紧相连的真实感,才是最重要的。
触动心弦的感觉,是里谷正明在过去的人生当中,所不曾体味到的。萌生于自己心中的感情,起初就好似一块烫手的山药蛋,不过,最近他也懂得欣然品味了。
当然了,面对面地要比在电话里快乐数倍,这自然不必言。星期日下午三点的品川车站内,与内田春香时隔半个月,再次相见的一瞬间,里谷正明险些被心底掀起的感情波澜所吞没。
“让你久等了,好久不见。”
“啊,你好。”内田春香说话有些客气。
可能是因为有一阵子没有见面了,两个人一上来显得有些生疏,但是,一起乘上京滨东北线列车的时候,他们已经恢复了往常融洽的气氛。
“正明先生穿起西装来,比我想的还要帅。”
“真的?那太好了!……”
这趟列车虽说比上下班的电车,要空旷了许多,却依然没有空位,两个人挨站在车门一侧,内田春香的脸距离里谷正明的眼前,不过三十公分。车厢摇摆的瞬间,距离缩到了二十公分。若不是有人看着,里谷正明肯定就势强吻了她,他知道自己心跳不已。
这就是爱?一旦爱了,人怎么就变得这般脆弱?
里谷正明再次有所感触。自己必须是强韧的。内田春香不是说过吗,她对自己的好感,源于自己的强韧。爱她,就要保住这份韧性。这种事情,到底能不能够办得到呢?……
两个人在石川町车站下了车。走出了车站南口,随内田春香走了五分钟坡路后,眼看进入一片高级住宅错落的区域,不久,她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我的家。”
说着,她指向一座由奶油色石墙环绕的宅邸。越过两米来高的石墙,只看到乔木繁茂的枝梢。
“啊,好一座宅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
黑色的铁门向左右开启,里谷正明跟在内田春香的后头,踏入了内田家的土地。前庭里铺着草坪,植着乔木,修剪得颇具西洋风情;主房是风格与之统一的西式二层建筑,洋溢着厚重的历史感;而院落深处另有一座,盖着日本瓦的日本风格的仓房。内田家果然是大户人家。
里谷正明出生长大的饭田市近松家,在乡间也曾经被评为豪宅,纯正和风的主房虽然是平房,却由数间厅堂环环相套,建得很是气派。记得祖母曾经自豪地说,“此家一轩便有八十八叠”。院落深处并排着四间泥灰仓房,听说过去古玩字画,在那儿堆积成山,不过打记事时起,那里基本上就是四间空屋了。
近松家占地之广,足有此处五六倍,然论及资产价值,此处就有数十倍之多了。如果说近松家是被,战后的民主化洪流所冲垮,那么,内田家便可谓乘风破浪,昌盛至今了。
倘若父亲正午能够像点样子,倘若近松家也如内田家这般,战后依然繁荣的话,摆在自己面前的,一定也是别样的人生吧?
不过,只要与内田春香结婚,这土地家屋终将成为身内之物。从饭田至滨松,再至町田、龟户,这一路流离,倘若注定归于此宅,自己的人生便无所谓一塌糊涂了。
“眼看就要面见了,你准备好了吗?”
在内田春香的话语声中,里谷正明蓦地寻回了意识。自己这是怎么了?并非受了前辈的影响,一瞬之间,私欲正在心中萌芽。
“宅邸和资产都不重要,我爱的是一个名叫内田春香的女人,别无他求……”里谷正明再次告诫自己。
内田春香按下了门铃,于是,院子里传来了女性的应答声。
“妈妈?是我,春香了啦。”她这么回应道。
“喔,你回来啦,等一下下啊,马上就给你开门。”
大约十秒钟后,玄关的门终于解了锁。内田春香推开了门,里谷正明与站在门厅里的中年女性目光交汇。
“这位是我母亲。”春香介绍说。
“初次见面,我地是里谷正明。”
“欢迎你来,请上来吧。”
换上了准备好的拖鞋,内田春香和里谷正明被领到了接待室,这里大概就是面见场所吧,里谷正明和内田春香,并排坐在了沙发上。
虽然套着布罩,沙发却是普通的沙发,不过那张由一整块木板,加工而成的桌子,显然是一个价值不菲的高档物件,不仅如此,房屋的内装风格,可谓整齐划一,户主品位之优良,从中可见一斑。
等待大约五分钟后,内田春香的母亲端着托盘再次出现,将一碗和果子放在了桌子中央,接着,向春香面前的杯中倒入了咖啡,又为里谷正明端上来了一杯红茶——想必是春香在事前为自己,传达了不好咖啡的指示。托盘被置于桌上,一对茶杯尚存盘中。
“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春香的母亲。”
“啊,我地是里谷正明。”
内田春香的母亲在女儿,正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从春香的年纪判断,她应该早已年过四旬,给人的感觉却不甚相似,一定是那副美貌,使她显得较实际年龄要年轻了。
内田春香母亲的脸庞确实匀称,不了解的人如果是见了她,恐怕会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甚至有可能从两个人的美貌中,感受到共同之处,说不愧是母女。
然而,里谷正明心里清楚,两个人的血脉并不相连,两个人美得如出一辙,也不过是无心插柳。话说回来,能够让资本家少爷一见倾心,以至于不惜私奔也要与其结合的女人,拥有与之相符的外表,也是在情理之中。然而,女人腹中的胎儿在私奔期间死于胎腹中,取而代之被收养的女婴,又重新由这位佳丽养育成人,巧合就在于此了。
与内田春香的母亲寒暄过后,里谷正明正困于对话的接穗,这时,房门被敲响了,仿佛一切都有所安排似的。一位中年男子走进屋来,以站姿轻表仪礼。
“这是我的父亲。”内田春香介绍说。
里谷正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深深地行了一礼。
“我地是里谷正明,有幸正与春香交往。”
“先坐吧。”
简单地寒暄语毕,春香的父亲也坐在了空闲的沙发上。
因为她父亲是资本家的户主,里谷正明便擅自将其想象成了,一个肥硕的中年男人,然而,实际出现的这位人物,却与臆断完全相反——他的举止温文尔雅,但是,整体线条纤细,眼神缺乏生机,好似大病初愈一般,给人一种远离浮世的印象,如果说此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干出过私奔的事情,别人一定会想:错不了。
内田春香的母亲兴冲冲地,准备好了两只杯子,斟上了咖啡。他吮了一口咖啡,点上了烟草,终于开始向正明问话了。
“里谷先生今年多大了?”
“今年二十六岁了。”里谷正明回答说。
“正在工作吗?”
“是,我在一家名叫‘原云工业’的家具制造公司上班。”
“哦,原云我知道。”
说着,他不止一次地点着头。到目前为止都还好,不过……
“你是做营销之类的吗?”
“不,那个,我在工厂上班,是工人。”
里谷正明如实地回答后,一时间,问题的间隔拉开了。
“顺带一问,最终学历是?”
“高中……毕业于滨松的滨松北高中。”
尽管该所学校在当地,以顶级的升学率闻名遐迩,但是在静冈县外,应该感受不到吧,况且高中毕业的事实,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可是爸爸,正明先生是由于家里的原因,才不得不放弃考大学的。”内田春香连忙在一旁帮腔,“尽管如此,他仍然博览群书,自学成才,那些大学生根本不在话下……”
“等一等,我并没有说高中毕业不行,或者说大学毕业就一定优秀,也丝毫不这么认为,人的价值不是由这种事情来决定的。”
“没错啊,我才初中毕业。”
内田春香的母亲谈笑自若地添上了一句,对此里谷正明钦佩不已,他暗下决心,自己也要成为一个,可以无所避讳、泰然说出“高中毕业”的人。
就像为了掩盖起尴尬的空气,内田春香的父亲点燃了第二支香烟。本来打算把烟盒收进前胸口袋,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震了一下烟盒,弹出一根香烟,递到里谷正明面前。
“你能吸吗?”
虽然里谷正明平常不吸,却并非不曾吸过。判断这种场合,应当规规矩矩地接受,正明抽出香烟,借了火。许久不吸,差点儿呛到,好歹忍住了,吐出烟来。通过示意同为吸烟者的关系,或许多少可以令对方,产生亲近的感觉。
“那么,所谓家里的原因,是指什么呢?”
顺着问题,里谷正明就高中时代母亲发病而放弃考学的情况、母亲在自己即将成人之前,已经去世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原本出身于饭田市的事情,进行了简单的阐述。
当确认正明已与父系断绝关系,现在无依无靠浪迹天涯时,春香的父亲终于露出了貌似认可的神情。想必他是在考虑将入赘内田家,作为与春香结婚的条件吧。这一点并无问题,里谷正明认为,自己已经作出了判断。
法律上,关于成年男女结婚一事,只要当事者双方有意,便可结为夫妻关系,父母赞成与否绝非必要。然而现实之中,特别是在上流社会家庭里,结婚并非当事人的结合,而是家族之间的联合,婚姻受这种观念支配着。里谷正明之所以会,想要取悦春香的父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里谷正明在内心补足道,现在随便你们思忖,不论如何,王牌握在自己的手里。倘若他们反对两个人的婚事,便说知道春香出身的秘密,并以可否告知于她相威胁,如此一来,反对便不构成阻碍了。只要春香心意不变,自己就能够与她成婚。要坚定信念,成为强韧的人。里谷正明这样叮嘱自己。
此时,问答暂时告一段落。
“爸爸,就算不问这么多地问题,您也明白,里谷先生为人不错吧?”
“说得也是,失礼了。女儿很少带朋友回家,所以,我就忍不住刨根问底起来,十分抱歉。”
“不不不,这没什么。”里谷正明连忙说。
“招呼也已经打过了,能带他去我的房间了吗?”
“当然。”
被内田春香拉着手腕,里谷正明起身,最后行了一礼,便从接待室里告退了出来。他不禁吐了一口气。
“辛苦了。”
里谷正明被领到了二楼的房间,那是内田春香在走出家门以前,所使用的房间,书桌和床铺还保持着原先的样子。听内田春香说,在她开始独立生活的时候,全部家具都是重新购置的。
里谷正明坐在椅子上,内田春香在床上坐了下来。
“感觉如何啊,我家的爸爸妈妈。”
“嗯,都是非常好的人。”里谷正明点了点头,“一口气回答了那么多问题,虽然感觉有些辛苦,但是,既然是女儿的交往对象,他们肯定有许多事情想问吧。”
“我想要正明先生了解,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之所以带你来见我的父母,是为了让你明白,啊,原来她是由这两位所生下的女儿;看到这幢房子,是希望你能够感受一下,啊,她是在这幢房子里长大的;进到这房间,是想让你想象一下,哦,她曾经每天在这里用功。”
原来如此。有别于她,理应展示给对方的东西,里谷正明一样也没有,因此,在听到这番话之前,他并不理解那种心情。
“话说回来,你的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对呀,他们两个光顾着问正明先生问题了,自己的事情却只字不提。”内田春香笑着点了点头,“爸爸经营着一家不动产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小到只有二十几名员工。除此之外,他以个人名义还拥有几处地产,楼房啦,公寓之类的。这些地方的租金,再加上作为兴趣的股票,算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吧。”
虽然内田春香嘴上说得,好似与己无关,但是,个人所有几栋高楼的情况,在里谷正明看来,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
“还有别的问题吗?”
“你的家人呢?……”里谷正明笑着问道,“比如说,不赞成私定终身的爷爷啦,原本打算继承家业的叔叔啦。”
于是,内田春香的表情微微暗淡了。
“我的叔叔住在别的地方,爷爷……为了做胃部手术,他现在正在住院。其实,让正明先生今天过来,也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我的父母,我想不会说些什么,但是爷爷,那可是曾经反对父母结婚的人呐。”
学历、背景皆无的女人,与内田家之名分不符——以此主张否决婚事的人,会以相同的理由,否定里谷正明与内田春香交往,这也不足为奇。
不仅如此,里谷正明的撒手锏,在祖父那里还无法通用,其原因在于,春香父母是为了让袓父认可他们的婚事,这才收养了别人的孩子,因此,春香并非两人亲生骨肉一事,祖父自然无从得知,
以暴露秘密相要挟,更是不可能的。
“这可难办了。”
“不过,我想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内田春香颇为自信地说,“爷爷虽然到现在,对妈妈还有些敌视,但是,他对我可是溺爱有加,我认准的事情,爷爷是不会直截了当反对的,大概吧。”
“要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正明先生能够,表现得出色一些,让爷爷觉得,这个人和心爱的长孙女结婚,倒也可以。”
“总而言之,还要靠我自己。”
“所以说,第二轮面见,是在爷爷出院之后,估计在下个月。”
“呜哇,不得了。”
里谷正明尽管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有一份从容。船到桥头自然直嘛。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大概就源于内田春香这颗太阳,所挥洒出来的能量吧。
就像地球受到了太阳的牵引,里谷正明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内田春香走去。坐在床沿上的春香,凝视着向自己靠近的里谷正明,静若处子。他吻了下去,唯本能所命。
里谷正明松开了嘴唇,内田春香睁开了眼睛,露出了微笑。
“一直想象着会在什么时候,却万万没有想到就是现在……”
这次,她主动地把嘴唇凑了上去。喘息,轻轻拂慰着里谷正明的脸庞。
第二次的吻,悠然,缠绵。
唇齿惜别之际,内田春香收回了搂住里谷正明脖颈的手,与他隔开了一些距离。
“那个,还有一件必须和正明君说,却还没有说的事情……我,不是第一次了。”
“接吻吗?”
面对里谷正明的疑问,内田春香摇了摇头。
“也包括之后的事。”
“一直到最后吗?”
这次她点了点头,接着,诉说了起来。
“我在初高中时,上的都是女校,你瞧,谁让我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呢。”
说着,她自嘲地笑了。
“结果适得其反,上大学的时候,我坚持要上男女混校。父母似乎有意让我,进入市内的女子大学,可是,只有女生的学校,那六年我已经受够了。”内田春香摇了摇头,“社会上把女校神圣化地称为‘女子的花园’,但是,大家如果知道了,女校的真实状况,一定会大失所望的。于是我就和父母说,再也不想沾染那个世界了。再加上我原本就想走出家门,独立生活,便报考了东京的大学。”
内田春香虽然受到了,来自家人的强烈反对,但是,终究还是贯彻了自己的心愿,出色地考取了东荣大学。尽管学校并非远到无法从老家通校,但是在这一点上,她同样坚持了独自生活的己见,并且最终将自由自主的大学生活,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但是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尽情地去做出格儿的事情,我只是希望,能够普普通通地,在自然而然地混杂着男生的教室里学习。一个人生活,也是为了能够自己扫除、洗衣、做饭,尝试去做在别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内田春香低声说道,“原先我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家里有一个不住家里的女佣,除了料理是妈妈来做以外,其余的家事全部交由,那个女人帮忙打理。”
如果是迟早出嫁的闺女,家务自然是必修之课,但是内田春香,按道理会收个上门女婿继承家业。因此,家务事这辈子,就交给用人去做吧,她的父母亲想必是这么考虑的。
“大学里也有男生和我搭讪,可是,像我这种性格,感情几乎不会表现在脸上,他们都说,和我待在一起没有意思,很快地便走开了。所以呢,没有蚊蝇缠身,倒也轻松惬意。”内田春香苦笑着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生出现了,名字我就不说了——”
那人费尽心力,卸去了内田春香心中的铠甲。
“二十岁的时候,只有过那一次。与其说是喜欢他,不如说是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被好奇心给驱使了。现在我很后悔,因为可以送给正明君的东西,也就少了一样……”内安春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还会喜欢吗?”
如果说对里谷正明没有打击,那是自欺欺人。但是说到打击,美奈子做出相同告白时的打击更大。这次或许是因为在事前,已经有所准备了吧。内田春香犯下的错误仅此一次,况且,她又对自己坦诚相见,这种场合下,必须表现出男人宽容的一面。
“当然。”里谷正明默默地,搂住了内田春香的肩膀。
内田春香对里谷正明说,两个人在房间里独处得太久,不希望父母因此,而产生莫名其苗的猜疑,于是,里谷正明决意,再次去面对她的父母。
两个人下到了一楼,内田春香的母亲正在厨房里料理晚饭,在起居室里阅读《经济杂志》的父亲,见两个人走下楼来,便把杂志放到了一边。内田春香去给母亲打下手了,里谷正明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第二次谈话,始终围绕着无伤大雅的正经话题。她的父亲是经历了学童初开的一代,因此,似乎对首相中曾根康弘所谓“日本是一艘不会沉没的航空母舰”,这样的发言愤慨不已。
“晚饭做好了!……”
内田春香的母亲“一声令下”,几个人陆陆续续地就座餐桌。里谷正明看向了内田春香,她的眼睛正诉说着什么,于是,他把视线挪到了餐桌上。主菜是油炸类的拼盘,副菜是一碗事先做好的煮菜,加一碗炒牛蒡丝,米饭盛在茶碗里,已浇好了味噌汁……
“哪怕是住在高级住宅区的豪宅里,也不可能每晚都是餐厅的菜色,自己可是吃着极其普通的家庭料理长大的哦。”内田春香想说的一定是这个。
这一桌饭菜可谓色香味倶全,与食堂平时的伙食,有着天壤之别。若说亡母的料理,是自己心中之最的话,那么,今天晚上的味道,位居次席也未尝不可。
里谷正明被劝着添了第二碗饭,吃得他沟满壕平,这才撂下了筷子。狼吞虎咽的吃相在他看来,同样具有博得好感的意义。
饭后,他在起居室里从她父亲那里,接过了今天的第二支烟,但谢绝了酒饮,之后,于晚上七点半离开了内田家。
里谷正明此时的心境,宛如大难过后。总的来说,给予对方的印象应该不差。送行至玄关时,内田春香母亲的那句“请下次再来”,他只当是真心话受领了。
“去喝杯茶吧。”到达石川町站时,里谷正明提议道。
一旦乘上电车,品川车站的离别便迫在眉睫。哪怕是片刻,也要把那时间往后拖上一拖。
两个人随便地选了一家咖啡厅,隔着桌子面对面坐好,下了单子。
“今天一天,我对春香的了解增进了许多,不过,我还想了解得更多。”
里谷正明这么说,也包含了接吻之后的事情。
“比如说?”被内田春香反问,里谷正明却又不能口不择言。
“比如说……也想去春香现在的住处看一看。”
“现在还不行。”内田春香摇头拒绝了。
所谓“现在还”不行,即是说早晚可以喽?也许指的就是“不许留我一个人”的生日那天吧,即三月二十四日。
美奈子的生日是三月二十三日,按照户籍上日期的登记顺序,美奈子是姐姐。一不留神便有可能搞错了。
“除此之外呢?”
“还有电话号码。”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正明君会每天打来吗?”
“嗯!……”里谷正明点了点头。
“你他娘的净瞎说,我讨厌等不响的电话。”
“没响的话,打过来不就好了?”
“所以说,和现在也没有什么区别嘛!……”内田春香冷笑着说。
不知是否因为回到了老家,内田春香的措辞里,带着横滨女孩儿的味道。
“还有吗?”
“没有了吧……”里谷正明摇了摇头,“我这边,既没有能够介绍给你的亲戚,也没有能够带你回去的老家。”
就这么说着,他摊开双手,却发现内田春香的表情猝然僵硬,视线停留在他身后,里谷正明觉得莫名转过身去,背后只有空墙一面。
“怎么了?”
“没有,没有什么。”
下单的饮品端了上来,里谷正明将茶杯送到嘴边,内田春香却碰也不碰。
“你地没有什么事吧?”里谷正明担心地注视着内田春香,“你看起来不太对劲儿啊。”
“嗯……咱们走吧。”她神色恍惚地摇了摇头。
结账过程中,依然神不守舍的内田春香,走出店门后恢复了常态。
“刚才那是怎么了?”
“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能不能不闻不问,只当它是耳边风?”
内田春香忽然停下了脚步说,里谷正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姑且点了头。
“正明先生,灵体感应之类的事,你怎么看?”
凭这一句话,里谷正明对表白的后续,已经有了大致推测,按照她最初要求的,全当没听见了。
“那类东西,我能够看见,从小就能。起初,我并不
知道其他人看不见,如果我坚持说:不就在那儿嘛!就会被说成撒谎,被说成是怪孩子。”内田春香苦笑着说,“妈妈说是爷爷的错,爷爷反过来又赖妈妈,所以打那以后,我就算看见了,也不再言语了……你能够相信我吗?比方说,你也曾经感到过,来自背后的视线吧?然后回头一瞧,熟人正朝这边张望,说:果然是内田小姐。背后明明没有长眼睛,却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尽管在道理上说不清楚,但是,事实就如此吧?就和这种情况一样,按照常理没有办法解释,但就是看得见,只有我能够看见。”
“所以,在那家店里?”
“嗯,它嗖地钻到了正明君的身后,一定是察觉到了,我是‘看得见的人’,所以想从我的面前绕开,但四,我发现它似乎想,趁机附在正明君身上……”
里谷正明顿时感到寒气逼人,并非因为信了内田春香的话,而是看她讲得一本正经,她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没事儿,你别担心。”
“嗯……说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你嫌弃我了?”
“怎么会,你有什么事,都不瞒着我,我高兴着呢。”
里谷正明勉强挤出了这句话,于是,“太好了”,内田春香的脸上,露出了一百个放心。
说实话,在内田春香谈及灵体感应的刹那间,里谷正明头一次感到: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尽管那只是一瞬之间。
严冬的寒风向两个人袭来。
“走吧。”里谷正明说着,伸手搂住了内田春香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