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发部的主要工作是新产品的策划,因此从全国各地的庆德商场以及庆德GIFT提交上来的市场调查问卷就成了重要的资料。中元节和岁末的时节,提交上来的问卷量会格外地增加,于是我们的工作量也水涨船高。对开发部来说,盂兰节(和正月)正值繁忙期。庆德商事的员工一般是在包含八月十五号在内的五天工作日内请带薪假,把前后的双休日包含进去作为夏休,但开发部不在此列,部里的不成文的规矩是,在九月以后的闲散期里见机请假作为夏休。
如果夏休的时间和别的公司一样的话,我肯定还有机会和茧一起去海边。但是同一个部门的前辈们在公司的时候,我一个新入的社员也不好像一般人一样去请假。本来就已经因为入院风波而给人家添了麻烦,可不能再任性妄为了。
因此,虽然恋恋不舍,我还是在礼拜天的下午开着我的本田CITY回来了。宿舍里静悄悄的。似乎大部分住宿生都请了假回家过夏休去了,海藤和小梵也不在。
翌周的礼拜一,我搭乘空荡荡的浅草线去上班。总部大楼里也冷冷清清的,只有开发部的楼层充满了往日的活力。
我制作下午会议要用的资料,不一会儿就到了午休时间。听到铃声我抬起头,活动一下已经僵硬的脖子,此时,
“铃木君,今天一个人?”石丸问,“我也是,平时和我一起吃饭的同期的女孩子休假了,所以这个礼拜我也一个人。所以……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好吧。”
说完,我们两人先去了十五楼的社员食堂,但今天只有一种套餐,于是改变方针,决定去外面。一出总部大楼就有让人窒息的暑气向我袭来。日比谷通上车流人流都非常少,安静地让人难以置信,阳炎从地上升起。我把石丸带到我和海藤常去的那件餐馆。理应对三田非常熟悉的她据说是第三次来这里,因为这一带似乎不在她的领地之内。
进入开着冷气的店里喝了凉水以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里的奶油炸肉饼是一绝哦。”
“那就点这个吧。”
“不过里面很烫,吃得时候要小心,不然会烫伤的。上颚这里的皮会松松垮垮的。”
我边说边点料理,然后又闲聊了一会儿,话题告一段落时石丸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
“铃木君……你把我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海藤了?”
被她这么一问,毫无头绪的我稍稍感到不知所措。
“没有啊。……唉,怎么了?”我反射性地反问,但我立刻想出了答案,“难道说,他打电话给你了?”
“嗯。确实是这样……。”石丸好像感到为难似地皱眉。
我的房间有开发二课的名册,只要看了那个就能知道石丸的电话号码了,但我不记得我有给海藤看过。如果不是他擅自(趁我不在的时候)偷看名册的话——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从松岛和日比那儿问出来的。于是我询问了她此事。
“应该不是她们。因为——,”石丸说到儿有些吞吞吐吐,但最后还是继续了,“一开始的那个酒会的时候,我事先就跟她们两人说过了:‘今天来的人有一个人叫海藤君的,好像对我有意思,可是我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所以如果看到我遇到麻烦的话,请帮帮忙’。”
即使她说出这样的内情,我依然只是困扰而已。我叹一口气,在心里嘟哝:……海藤,看来你失恋了啊。
石丸又继续说:
“而且,我还对她们说:……我的目标是那个叫铃木君的人,所以不要打他的主意哦。”
她毫无害羞地、从正面盯着我的眼睛说出这番话。一副自信满满的态度,嘴角还微微浮现笑意。反倒是我张皇失措。
“可是,你怎么会对我……?我这种人……只是地方GIFT出身,读的大学和庆应也没法比……。”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恋爱是没有理由的吧?”
此时刚才点的料理送上来了,对话暂时中断了。趁此期间我重整姿态。
“先吃吧。……啊,这大概还很烫,吃不上。”
“很烫吗,只是有一点而已啊。”
“啊,可是,稍微咬一点里面的东西就会出来——。”
她不听我的忠告,咬了一口奶油炸肉饼,然后,“啊,呼,啊!”她痛苦不已,慌忙喝杯子里的水。“啊——,好烫。”
“我早就说了嘛。”我苦笑。
许是上颚的内侧烫伤了吧。她仰着头,把嘴张得大大的,我清楚地看到她用舌头舔着那里。像石丸这样的美女,以这种傻相示人可不行,我想道。不久她似乎觉察到我的视线,闭上嘴,露出对自己感到不堪的表情。
“我是犹豫了很久,才对铃木君说出刚才那些话的。虽然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可内心其实是忐忑不安。虽然看起来不像。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像那样慌慌张张的……我,是不是像傻瓜一样?”
“不碍的。我觉得这样也有可爱的地方。”我夹杂着苦笑说道。
“是吗?”她浮现满脸笑容,微微地歪起头。我难以分辨那些事演技哪些是真实。真不愧是个演员,我不知是否该这样说。
在此后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无言地专心于吃饭。在我差不多吃完的时候(她因为对奶油炸肉饼的热度感到为难,连一半都没有吃完),石丸又开始说话了:
“啊,对了对了,上次我们剧团的庆功会的时候,不是有一个叫天童的人吗?那个很高大的人。记得吗?……他啊,是我以前的恋人。”
“啊,嗯。”我暧昧地点头。我本想装出第一次听说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这个,其实我听说过了。”
“啊,真的?是小纯说的吗?那我就不用特定说出来了。”她微笑,一度移开视线,然后再次从真面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是,如果我对铃木瞒着这件事,就提出想和你交往,感觉有点不厚道。”
被她这么一说,我一时语塞。我从以前就知道,她是那种性格认真﹑泾渭分明的人。既然她用这种态度面对我,那我不得不用相应的态度来对待她的。所以我坦率地告诉她:
“对不去,石丸小姐。我……现在,并不想和你交往。”
她听了,浮现温和的笑容,随后摇头。
“啊,算了,算了。刚才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也得赶快吃完才行。午休要结束了。……这个,真的很好吃。”
说罢,她利索地把剩下的事物解决干净。
“我吃完了。……对了,铃木君,回到公司以后你也要平时一样对待我。刚才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啊,下午还要开会呢。”最后的部分她故意说得大声,然后伸一个懒腰,“那我们走吧。”
石丸带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表情离开位子。所以我也必须这么坐,虽然这么想,但要我做出和平时一样的表情还是很困难。我明明没吃那么多东西,胃却好吃多了一样下垂了。
石丸对我有好感这件事,我之前就已经微微地感觉到了。但我一直不管不问,也从没告诉她我有正在交往的对象。还和她一去喝酒。今天又一起吃饭。
一边保留着自己的恋人,一边却装腔作势想要博取其他女性的青睐。当对方真的伸出橄榄枝时,就沉浸在优越感中:我还真是受欢迎啊。这是一场游戏,在男女间流行的游戏。而且我并没有说谎,从世间的常识来说,到刚才为止我们还处在互相试探阶段,我本就不需要特别声明自己有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而这场游戏的结果是,石丸开始对我有好感了。所以,这个时候,我理应沉浸在自己很受欢迎的优越感中。但实际上我却受到了一种好似罪恶感的东西的苛责。……为什么?
我斜视走在旁边的石丸。匀称的身材。随着身体的运动而有规则地摆动的艳丽的黑发。足以媲美演员的美丽端庄的脸庞。丰富的表情。华丽。认真。还有稍稍松懈时的样子……。她基本上具备了男性对女性所期望的一切。
因为有感于自己放走了一条大鱼,所以我的心情才会这么不痛快吧……。
不,现阶段也许还没有到盖棺定论地说“放走了”的时候吧……。
我抬头仰望天空,从林立的大楼玻璃窗上反射而来的几束阳光欲迷惑我的双眼。
对于给茧打电话,我也渐渐地提不起劲来。但因为想到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所以我在回到住所后立刻打了电话。
“喂——。”
“啊,是我。有什么变化吗?”
我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生理期来了没有?
“啊,……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不由得叹气。但这就这样挂掉也不行,于是慌忙寻找话题。
“这边人少得有点稀罕。地铁里很容易就能坐到位子。”
“啊,是吗。所以人都去过暑假了吧。不过夕君——工作还是要加油哦。”
“茧也是。
嗯。那……下个礼拜我再过来。”
“嗯。我等你。”
只说了这些已经减了三个度数——也是花掉了30元。住在同一个城市的时候,30元都可以说十分钟了。最近茧也同意,无关紧要的话——比如说蟋蟀爷爷的假牙之类的话题,不在电话说,而留在周末直接见面的时候再说。
由于刚才的电话打完后度数只剩一格了,我下到一楼的时候除了洗浴用品,还拿了一千元的钞票。我用大厅的贩卖机买了专用的电话卡,然后把它插到旁边的机器输入房间号。(我不明白为何要特意设置两台机器。买下预付卡之后的下一个瞬间它的使命就结束了。)总之,这样一来电话卡的度数就能回到三格了。
表示住宿人在与不在的牌子近九成都是“不在”。一进浴室里发现里面只有一个人,而这人也在我刚进来时就洗完出去了,于是我可以一个人悠闲地泡在宽广的浴池里了。
对一个在别人都休假的时候工作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奖励吧。
礼拜二以来午饭都是我和石丸两个人一起吃的,席间像平时一样闲聊,那个恋爱的话题没有再度燃起。
然后周末,我和茧都决定回老家去。茧的老家在市内所以应该很容易就能回去了,我就不一样了。搭乘列车就花了很长时间,在日落前总算到了,然后就在家里睡一晚,第二天上午就早早离开家,又是长时间的旅行后回到东京,仅此而已。归根到底,这不过是一次连扫墓的时间也没有的匆忙的回乡。尽管是从学生就约定好的事,但完全是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我在路上一直思考着这个。同样是过周末的话,和茧在一起度过就开心多了。这我从一开始我就再清楚不过了。即使知道毫无意义,却又不得不做,这就是所谓的成人世界的规矩吧。
回来以后,东京的街上的人流也恢复了常态。一抵达宿舍,我就见到了海藤和小梵,两人都晒黑了,各自显露出已充分地享受过夏休的样子。
三人出去吃晚饭时,我想起了石丸的话,于是质问海藤。
“喂,海藤,你是不是给石丸打过电话?”
闻言他支支吾吾地回答。
“啊……这是,她说的?”
“嗯,我听她说的。不过,你是从哪儿知道电话号码的?难道说是你自说自话到我房间里看了名册?”
“可是……”他咕哝道。他果然趁我不在的时候搜查了我的房间,偷看了开发二课的名册。
“好啦好啦,铃木也不要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了。”此时小梵插进来,“海藤即使真的瞒着铃木做了这事,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对了,我从乡下带了特产酒回来,等会在房间里开个酒会吧。”我能理解的把话题岔开的小梵的心情,暂时压抑自己的情绪。
在小梵的房间喝了一会儿之后,刚才吃晚饭时的愤懑又死灰复燃。
“——那就是说,我现在就去你的房间搜一搜也可以喽?把你房间看光光也可以喽?”
“算了啦,铃木——。”小梵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摇头,说:
“小梵你又怎么样呢?你没有秘密吗?笔记本什么的被别人随便看也可以?”
“啊,我倒没什么啦……。”
“好啦,阿铃,对不起了——。”海藤终于开口了。
“做完了说一声对不起就完事了吗?”我说的同时站了起来,“那你把钥匙拿来。我现在就去你的房间搜一搜,全部看光光以后我也说一声:对不起。……这样也可以喽?”
我自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但海藤只是带着为难的表情抬头看着我,就一直这么一动不动。于是我忍无可忍。
“喂,海藤。”
“哎——铃木。”
我上前揪住海藤,小梵试图阻止。我脚底不稳,踩到了某个滑滑的东西,好像是杯子。三个人互相推挤时,我不假思索地对海藤说:
“石丸她讨厌你哦。”
虽然说了,但“我明明不打算说的”的想法却在脑中的一隅忽隐忽现,但也为时已晚。我的自制力已经不起作用了。
“她说‘真麻烦’。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的楼层了。我会照顾着她的。”
“你说什么?”至此海藤终于动真格地反抗了。他抓住我的前襟,而我则更用力地抓住他的前襟。
“你冲我发火有啥用!我不过帮她传话而已。不过是吃进去再拉出来而已。你要发火不要冲我,冲她去啊!”(注:日文中传话(代弁)和大便发音相同)
“喂,住手吧,两个人都是。”
听到小梵的叫喊声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平衡。还来不及感觉到重力的方向有异,我就已经仰面倒在了榻榻米上。而海藤压在了我的身上。
“两个人都住手吧。啊,血!是海藤。玻璃。杯子碎了。危险——。”
“少罗嗦!”
“这家伙不行了。说了也不听。小梵也来帮忙。这家伙喝酒喝成这样就不行了。”
“海藤,你的右脚,出了好多血。”
我在被两人合力摁住的状态下,只能抬起头看海藤的脚。就像小梵说的那样,流在榻榻米上的血量不少。在看我血色的瞬间,我骤然感到全身上下的力量被抽走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了我不得而知。我恢复知觉时正躺在自己房间的被子上。我发现左腕上还带着手表,于是打开逆光灯确认时间,指针显示的时间是两点半。也就是说现在是礼拜一凌晨两点半吧。
我还残留着些许记忆。胃沉重地感觉到自己又惹事了。
海藤怎么样了?虽然出了血,但应该没事吧。……要去道歉吗?但是这个时间那家伙应该在睡觉吧。
该怎么办?我抬起上半身思考。
我确实也有不对的地方。借着醉意使事态恶化,这个责任在我。还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我承认。……但若要从头说起,起因应该是海藤擅自进我的房间看名册。我不需要道歉吧。即使要从此和那家伙断绝关系,对我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下定结论,再次躺倒在被子上。睡眠很快就来造访了。
我被敲门声吵醒。头脑里有麻痹似的感觉,连回应都觉得难受。
“我进来了。”门随着这句话被打开。为什么门没锁,我想道,然后我想起了昨夜的事。我微微睁开眼,观察门那边。虽然逆着光,但还是可以看到海藤跟在小梵身后走了进来。“嗯——”我发出不悦的声音翻了个身,背对两人,在身下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已经是该起床的时间了。
“铃木,没事吧?”小梵问。如果只是海藤一个人的话,我就直接无视了,但因为是小梵所以我也不得不回应。我背对着他低吟:“嗯——。”姑且包含了“我没事”的意思在里面。
“昨天的事,还记得吗?”
我还是回答:“嗯——。”
“阿铃。”这次是海藤的声音。我决定无视到底。
“阿铃。……阿铃?”见状他反复地叫我,然后又说:“山本苏珊久美子?”(注:日文谐音,中国读者可以直接无视)听到这个,我不由得“噗”地笑出来。
“瞧你,既然听得见就回一声啊。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又重听了。”
“抱歉。”我背对着他道歉。昨天的事抱歉了,这样的意思也一同包含在里面。仔细想来,我住院的时候也麻烦了他们不少。我转过脸面对他,问:“对了,海藤……你的脚?我记得你好像出血了。”
“啊,那没事。似乎只是擦伤而已。”
海藤保持着向下蜷身的姿势说。站在他身后的小梵确认我和海藤有目光交流之后,说:“那,接下了你们两个人聊吧。”然后走出了房间。见我们没法顺利地言和,所以他就过来在我们之间斡旋吧。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陷入轻微的自我嫌恶状态中。
“昨天对不起了。”我再一次向海藤道歉,这次是郑重其事的道歉。
“不碍的。阿铃喝了酒以后就会凶暴起来,这我们都知道的。小梵虽然吓了一跳,不过我对他说了工厂研修的时的事以后也理解了。……那,你怎么打算?今天休息?”
“不,不碍的。不上班怎么能行。”我答道,然后抬起上身,盘腿坐在被子上。我自然而然地耷拉着脑袋。既然已经摆出这姿势了,那就顺便吧,于是我再一次道歉:“对不起。”
“说了不碍的。……比起这个,”海藤说到这降低了音量,“我对你昨天说的话,有点在意。”
他后面想说什么我大体山能猜到。我叹息了声。哎,我该怎么说呢?
“昨天你说,石丸说她讨厌我。这是——。”
“嗯。……不,说讨厌有点过了,也就是不喜欢吧。”
“这是你听她亲口说的?”
“嗯。”
“不过,恐怕真相不是这样的吧?阿铃,她……?”
“嗯,”我点头,“她说她喜欢我。”
因为背对着敞开的门,我本来就因为背光而难以看清海藤的表情,现在则更是努力移开视线。就这样停顿了一会儿。
“然后呢?阿铃打算怎么做?和她交往吗?”
“不。这个倒还没有……。”
“我想先问你一件事——。”海藤的声音十分坚决。我看着他的脸。“阿铃,你在静冈有女朋友吧?”
我说不出一句话。然而,什么也答不上来就等于是回答。
“你对石丸说了这事吗?”海藤问。
“……没说。”因为被迫作出回答,和昨天相同的愤怒开始加剧,我转向一旁总算压制住了怒火。我努力保持冷静。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做?和静冈的女朋友分手?这样也可以,不过,你要是留着静冈的女朋友,还一边和石丸交往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如果你打算这么做的话——。”
“等等。”我抬起头,此时再次和海藤对上眼。
“你凭什么说允许不允许的?你有什么权力说这种话?这已经是——我和石丸两人之间的事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海藤的肩膀上下起伏大口地吐气,然后开始缓缓地说道:
“因为我喜欢她。你明白吗?如果我可以和她交往的话,我会倾尽全部去爱她。对我来说石丸就是那样的存在。如果你对她,稍微冒出一丁点要劈腿的念头的话——那就是否定了我的全部。反过来说,如果阿铃也百分之百地尊敬着某个人,而我去贬低这个人的话,你也会觉得非常不爽吧?”
我被海藤的认真劲给压倒,说不出回应他的话来。
“——自己珍视的宝贝被别人从旁夺走还不是最坏,可要是夺过去以后说一声:‘这玩意儿我果然不需要’,随手一扔,不论谁碰上这事都会生气吧?”
“我明白了。”我回答。虽然我不认同他的论点——石丸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财产,她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对我抱有好感的。海藤说得好像是我抢走了他的私有财产似的,这的确是遗憾——但是我现在只想把他的话止住。喝得烂醉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开始就听他在这儿说教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如果我要和她交往的话,我会在那之前把该了断的事情都了断的。”
“嗯。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而已。……那,该去准备准备了。”海藤用平时的口吻说,然后嘟哝似地补充道:“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被甩了……。”说完离开了房间。
这个礼拜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没有大过——这么说听起来好像尽是好事,但也意味着茧的生理期还是没有来。然后到了周末,时隔两个礼拜再次和她见面的时候,这个问题还是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
“还是去检查一下吧。”茧忧郁地说。
“有没有想呕吐的感觉。”我问,她摇头。于是我说:“那不是不要紧吗?”
我的口气完全像个不相干的人,本来我对这件事就一点头绪也没有。虽然的确不戴套做过,但从来没有在里面射过。所以对我来说,我担心的不是怀孕,而是她的身体不调(生理不顺),我只是做了这样心理准备。
因此当她坚持提出要去检查的时候,我对这件事本身并没有特别反对。因为她不希望地点太近,我们查了电话,薄预约了一家古庄的妇产科医院,礼拜天的上午我开车把她送到了那里。只是我自己讨厌进那种地方——可又不能在停在产院停车场的车里等——所以就决定去附近一家柏青哥屋去打发时间。
最初的三十分钟我输了将近一万元,正当我转移到普通机上打着弹珠的时候,茧出现了。
“怎么样?”我问,她摇头。我最初把这理解为没有怀孕,在内心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察觉到她的脸色非常暗淡,瞬间我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好像自己被扔进了某个不同的世界里。
机器上还剩下一百元左右的弹珠,但这种事已经无所谓了。我抱着她的肩膀走出了店。
“据说已经三个月了。”茧小说地说,“……怎么办?”
“那真的是——?”我的孩子吗?我险些把这话脱口而出,好在最后还是把后半部分咽了回去。当然,我并不是在设想她会劈腿,只是,没有在里面射过对我来说也是的确是事实,所以就差点无意中说漏了嘴。对已经怀孕的她说的第一句话自然不能是这种话。好在茧似乎没有察觉此事。我本想在内心松一口气,但又立刻想到现在并不是该放心的时候。
“总之,先回家吧。”我说完,把车里的冷气开到最大,又把左右的门都敞开。我想尽快坐进车里,尽快回家。习惯了柏青哥屋的冷气的身体,难以忍受外面的酷热,当然,理由不单单是这个。
我仰望毒辣辣的太阳,如果可以的话,这种天气我想去海边,这么说来茧的新泳衣都还没见呢,不过这个时候已经出水母了,恐怕已经不能入海了,各种想法毫无脉络浮现在脑中。
回到茧在住吉町的房间以后,我们花了大把时间商量那件事。但是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没有能得出结论的迹象。茧一开始就说她不能把婚前性行为的事告诉自己的父母或是亲戚,而另一方面作为我来说,要说心里话的话,比起在这个年纪就当爸爸,还是更想再自由自在地过一会儿。
只是堕胎的这个词——将胎儿打掉的这个词语,因为无法对这种背德行为轻易点头,使我们迟迟无法做出决断。这是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再进一步甚至可以说,剥夺胎儿的生命——等同于杀人行为。
只要我一句话这事就定下了。我知道这一点。但我却没法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目光扫到了简易柜上堆得像山一样的精装书,立刻说了声“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用手把它们扫落到地上。
“你知道我为了和你见面,多么想尽办法省钱吗?我不走高速走普通的路,开车要开五六个小时,你却若无其事地买这么贵的书,你有金钱观念吗!”说的同时我自己也察觉到我的声音正在渐渐地变得粗暴。
茧听了这话,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不会再买了。书以后就全部从图书馆借来读。……你现在别生气了。”说完把散落一地的书一本一本地捡起来。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直到刚才还积聚在胸中的怒气急速地枯萎了。
“对不起。”我老实地道歉,“我刚才,想转移话题了。书和这事是不相干的。开车来这里﹑不走高速,都是我自己决定的。对不起,茧。……现在我们必须好好考虑一下,那个……肚子里的孩子的事。……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就这样重复着,最终仍然没有得出像样的结论,我说了声:“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就离开了茧的房间。
车载音响的歌声完全进到耳朵里。如果是平时,我应该已经换了好几次磁带了,可今天一次都没有,不知不觉车正要驶过相摸川了。我在无意识中漏看了茅崎站前的十字路口的红灯,对向车道的右转车按了喇叭我才第一次察觉到。险些酿成事故。
路灯亮起来时,车终于抵达了东向岛的停车场。到达宿舍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追加了三千元的电话预付金。然后回到房间,给茧打电话。
“喂。”
我终于对出现在电话里的她说出了那句话。
“茧?我逃跑了,对不起。我不会再逃避了。我决定了。……打掉吧。”
我说完,立刻听到电话那头的茧“哇”地放声大哭。我透过电话久久地听着她的哭声。这是我现在能做到唯一的补偿。
我和茧从那一天开始,背上了相同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