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回过神来,糖罐已掉落地上,碎成了颗粒。
「有没有受伤?」
一名和善的女服务生拿着扫把和畚斗跑来,如同是在等候回应似的望着她的脸,但亚希子完全没有看见。女服务生正俐落地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亚希子看到这个动作,这才以嘶哑的嗓音说道:「真抱歉,都是我不小心,因为我觉得头很痛。我会赔偿的,请将费用一并算在帐单里。」
「没关系。您真的不要紧吗?碎片散落一地,可否请您稍微站着别动,我马上用拖把拖干净。」
亚希子摇摇晃晃地起身。仿佛这双脚不是自己的一样。
女服务生迅速地以拖把擦好地板。为了让亚希子放心,女服务生朝她嫣然一笑,接着拿起桌上的水杯。
「我帮您换杯水吧。要是玻璃碎片跑进里头,可就不好了。」
「不用,这样就行了。我已经用完餐了。真的很对不起,请让我赔偿店里的损失。」
「没关系啦。摔破几个杯子是在所难免的事。」
「真的很抱歉。」
这个女孩干嘛这么慌张啊——女服务生心里一定这么想吧。亚希子一结完帐,便逃也似的走出店门。
迎面而来的冷风令她停下脚步。十一月已过了一半,这几天忽然吹起了冷风。镇上已迫不及待地摆出圣诞装饰,刻意营造出热闹的气氛。感觉镇上圣诞节的准备动作,一年比一年早。耶稣在马厩诞生的日子,隔了两千年后,在此极东之地,成了全年节庆的消费高潮,以及恋人们表现爱意的日子。自己的生日竟然会给全世界孤独的人们带来难以抚愈的伤痛,此事想必是耶稣始料未及的吧。
亚希子重新绑好脖子上的丝巾,思索着刚才餐桌上发生的事。
当时确实是感到头痛。因为最近总是难有一夜好眠。明明就已经睡不着觉了,偏偏在这些日子里,一天有将近十个小时得坐在在办公机器前,实在苦不堪言。赶着要用的分店长会议资料相当繁多,每次呈给上司看过之后,就会再加上新的修改数字。眼泪迳自流个不停。眼底疼痛难耐。眼睛的疼痛从肩膀一路蔓延到脖子,傍晚离开公司时,甚至转为令她恶心作呕的头痛。该休息一下了,亚希子心想,于是走进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想喝杯红茶。商业区的咖啡厅关门的时间很早,现在已将近关门的时间,店内空无一人。亚希子揉着太阳穴,坐在座位上喝着红茶。平时她没有加砂糖的习惯,但觉得今天的红茶味道特别苦涩,所以想加几匙砂糖,孰料挪动身体的动作竟变得如此吃力。搁在桌角的糖罐感觉是那般地遥远。「我得伸手拿才行。」亚希子心里这么想,漫不经心地望着那只糖罐。
突然间,糖罐动了。
那是个厚重的玻璃壶。与其说是玻璃,不如以葡萄牙语的VIDRO来加以称呼还较为贴切(注),里头有无数颗小气泡。壶里装着满满的砂糖,上头盖着一个略带青色的厚实壶盖。壶盖卡啦卡啦地摇晃,不久,糖罐朝亚希子移动而来,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从盖子和玻璃壶中间露在外头的小勺匙,随后发……卡当卡当的细微声响。
亚希子没有任何感觉。她脑中只是想着——这样就可以加砂糖了。
然而,紧接着下一个瞬间在亚希子眼前发生的事,让她意识到这是超乎常理的现象。「咦!」就在她发出这声惊呼的同时,糖罐以急速的动作飞出桌外,掉落地面。糖罐摔碎的乒乓一声,一直不停地在亚希子脑中回响。
尽管坐上电车,糖罐不停向她靠近的那一幕景象,仍兀自在她脑中不断反覆出现。不可能!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亚希子试着将心思放在刚才她从车站买来的杂志上,但杂志上的内容完全没有映入眼中。
注:VIDRO,比玻璃厚实,而且带有一种古典美。
这时,她感应到某道目光。
一道刺人的目光。
亚希子为之无法动弹。
是谁?这道目光是怎么回事?既没有敌意,又不带半点亲近感。
那是会让人两鬓隐隐作疼的的目光。虽然想朝目光投射的方向望去,但由于害怕,她迟迟不敢抬头正视。颈项开始冒出冷汗。
「品川、品川到了。下车时请别忘了携带您的行李。」
车内广播让亚希子吓了一跳,只见电车停好站后,乘客如潮水退去般开始移动。
车内空气开始流通的同时,紧张感也随之解除,亚希子这才放眼望去。
没人在看她。
不过,当亚希子睁大眼睛搜寻时,有名女子蓦然转身走出车外。
会是她吗?
此人的背影,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穿着芥末色大衣、黑色的淑女鞋。看起来年纪和我相仿。
和其他乘客站在一起,不知为何,她的背影看起来特别显眼。
为什么?我明明就不认识她啊?
守在车外的乘客紧接着一涌而上,车门关闭。
难道是我自己多心了?
亚希子像解开咒缚似的放松肩膀紧绷的力量,整个人靠在座位的椅背上。最近变得有点神经质。她知道自己变得很暴躁,就连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因为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嫌弃自己,因而变得更加神经质,造成恶性循环。
晚餐吃什么好呢?想到吃就觉得麻烦。到便利商店买个饭团打发一餐吧。
泡过澡、看过电视新闻后就寝,很快又是一天的开始。一想到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就感到心烦气躁。她长叹一声,抬起了头,猛然为之一惊。
景物开始移动的窗外,浮现出一张白晰的脸庞。
是那名留着长发,身穿芥末色外衣的女孩。她正以专注认真的双眸望着我。
咦?
那张脸庞旋即消失无踪。
亚希子感到震惊,一脸茫然。
我对她的名字、长相,完全没有印象。可是……我认识那个女孩。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某个地方见过她。在那沉封于记忆深处的过去。
这下我知道自己睡不着的原因了。
亚希子冲好澡,换上睡衣,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执起酒杯,里头装的是温过的红酒。
我不能喝太多……
亚希子的酒量并不好,但由于连日失眠,使她最近不得不借酒来麻痹自己。刚开始喝时,很快便能入睡,但最近已发挥不了效用。她喝的量正逐渐增加。今天早上她发现这件事时,一时为之愕然。一早醒来,由于头脑昏昏沉沉,原本她还以为是感冒,但当她猛然发现摆放在厨房角落的空酒瓶时,登时为之目瞪口呆。不知不觉间,已堆满了一整排空瓶。光一晚就喝了将近一瓶。她在上班的路上,不自主地猛嗅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有没有酒味。她产生错觉,感觉从自己身上频频传来昨晚的酒味。
我会就这样成为一名酒鬼吗?一股令她全身寒毛倒竖的恐惧感袭来。她曾看过新闻报导,提到妇女和年轻女性酗酒的人口与日俱增的问题。原本还以为这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冷水从细微的缝隙不断渗入。原本对自己以及自己的生活,是如此信赖不疑,但现在已开始慢慢崩毁。
她瞄向电话。这两个礼拜以来,他从未来过半通电话。这件事也从亚希子心底不断戕害她的身心。尽管在公司内见到彼此,仍佯装没看见。亚希子自己也刻意闪躲。
不管怎样,亚希子就是不想主动开口。当时他那怯懦的神情、令亚希子两颊发烫的屈辱,以及令她冷彻心扉的空虚感,一一苏醒。当我告诉他:「我父亲生病了」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难道以为我是在向他逼婚吗?以父亲的病作借口?我只是想向人吐露心事,但对方听到和自己交往多年的女人道出其父亲生病的事,竟然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是吗?真令人同情。」他察觉到我想说的话,所以故意不闻不问。之后还转到公司内的八卦,以转移话题,甚至还笑到微微发抖。平时摆出一副豪爽磊落的模样,总是对我说:「有事尽管找我帮忙。」一切全是假象。就在那一瞬间,一切情感皆已逝去。我立刻迎合他的话题,笑容可掬地陪他聊着公司的八卦,草草结束了这天的约会。我笑着向他挥手道别,转身离去。我在心里嘀咕着,别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不是任何人的真命天女。没人肯倾听我的心事。
一股苦闷的情绪从胃底翻涌而来。
短大时代的好友亮子远赴美国留学,公司内最好的同伴真弓与同事结婚后,因为先生调职而于今年春天迁往大阪。亚希子原本就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她们两人的分离,就她而言是不小的打击。或许她们会说「我们也都一样很孤单」,但是对现在形单影只的亚希子而言,只会觉得全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人。然而,她不认为结婚便能消除这份孤寂。那些结了婚的朋友们,只是移往另一个不同框架内,接受另一种全新的孤独折磨。一直期望能归属于某个男人的那些朋友们,为自己失去昔日所属的一切而大喊惋惜,亚希子见到她们这副模样,因而对结婚有些却步。
独自过自己的人生——最近这几个月,这句话一直朝亚希子近逼而来。过去她从未切身去思考这个问
题。这是一句令人恐惧的话语。亚希子没有那样的自信。
一旦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夜晚便变得无比漫长,把自己逼入绝境之中而无法自拔。她心里明白,若不斩断此种恶性循环,自己便无法迎接明天的到来。她微微吁了口气,这才发现双肩紧绷,于是她伸手朝肩头揉了半晌。
坐在床上后,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朝她袭来。亚希子忐忑不安地望着枕头,抱着绝望的心情钻进被窝里。确实有许多令她难以成眠的不安感。但真正让她失眠的原因,现在才要开始。
怎么办,今晚应该又会做那个梦吧?
亚希子原本就浅眠,从以前便经常做某一种梦。一种奇怪的梦。这一个月来,每晚都做同样的梦。让人很不舒服的梦。
一个寒冷的夜,一处狂风不息的原野。
朔风不住地呼号。那是从陆地的尽头传来,令听者闻之胆寒的骇人风声。
亚希子在空中飞翔。在寒风凛凛的幽暗天际里,独自一人飞翔。
在杳无人踪、连绵不绝的原野上。
非得飞越那座山不可——
梦中的亚希子非常焦急。她亟欲飞越那座高山,去寻求援助。再不快点,众人都会丧命。
她越过好几座山头。疾风从脚底呼啸而过。
可以望见远处有一盏小小的灯火。
就是那个。我得快点赶到那里不可。亚希子心中益发焦急。
偏偏始终无法接近那盏灯火。风势强劲,宛如在阻止亚希子接近那盏灯火。
终于,那东西的身影愈来愈清晰。
当亚希子目睹那东西的全貌时,她的内心整个被恐惧盘据。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监视火灾用的黑色了望台。一座用黑如木炭的木材搭建而成的高塔,独自矗立于原野中。
塔顶悬吊着一个像钟的物体。靠近一看才知道,它正熊熊燃烧。它不是钟,而是燃烧着烈焰的黑色球体。
不行。我不能靠近它。亚希子陷入恐慌,她想停止飞翔,往回折返。然而,现在吹的是顺风,亚希子的身体以飞快的速度飞去,只见她顺着这股劲道,不断向黑塔逼近。
快停下来!我会着火的!
她逐渐靠向那颗燃烧的球体。不久,她已能感受到球体散发的热气。我无法避开!我要冲进火海里了!
亚希子猛然惊醒。
她身处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醒来后隔没多久,闹钟发出吵闹的鸣响。不知不觉已经天亮。隔着窗帘,透进些许黎明的阳光。
她撑起僵直的身体,按下闹钟,伸手拭去额上涔涔冷汗。
真是的,竟然在睡梦中盗汗。又做了那个梦。这么说来,究竟是第几天做同样的梦了?世上有这种事吗?竟然一整个月接连做同样的梦。
我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亚希子一面刷牙,一面望着自己镜中苍白的脸庞,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再度感到背脊发凉。我自己一个人住,要是生病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得花不少钱,而且也没人可以帮我。倘若久病不愈,无法工作,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她想起躺在医院里,身上到处插满管子的父亲。心中登时为之一沉。哎~~我该怎么办?
她粗暴地洗着脸,想借此赶走心中的一切忧闷,俐落地换装、化妆后,急忙走出屋外。以前她总会很用心地为自己准备便当,也都固定会吃早餐,但现在光是化妆便已用尽全副精力。中餐又要靠便利商店的便当打发了,虽然昨晚吃的一样是便利商店的饭团。亚希子抚摸着因肤质变差而不易上妆的脸颊,在寒风刺骨的晨曦下,快步往车站走去。
「早安。请支持此次参选众议院议员的三宅笃。请多多指教。」
车站前,有一群年轻人身上穿着整齐划一的夹克,向路人发放传单。
原来选举到了。最近都没看电视新闻和报纸,所以没注意到今天是政见发表日。
「请多多指教。」
一名充满透明感,与政治活动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向亚希子递出传单;在对方出其不意的举动下,亚希子不自主地伸手接下传单。
「谢谢您。」
与那名女子四目交接后,亚希子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名女子顶着一头短发,耳垂挂着一对银色的耳环,给人的感觉洁净无瑕,但是在和她眼神对望的那一瞬间,感觉仿佛自己的一切全部被她看穿。为什么会这样?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由于亚希子快步奔向车站的剪票口,所以没能听清楚那名手握麦克风的青年说了些什么,但他看起来相当年轻。与那名发放传单的女子一样,给人一种清新透明之感,散发一股不可思议的磁力。
没想到有这种人投身政治的行列。
小时总是随手丢弃的传单,此时亚希子却不经意地将它收进手提包里。在东京,拿取传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例如沿路拦人的推销员、新兴宗教。尽管很没礼貌,但唯有无视于他们的存在,才能保护自己。对联署签名也得格外小心。要养成不轻易显露自己兴趣的习惯。因为一旦对某件事展现出很感兴趣的模样,所有事物便会立刻张牙舞爪地蜂涌而上。你感兴趣对吧?你很想要吧?很想买对吧?现在才说你不需要,是什么意思?不是你自己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吗!
亚希子坐上电车,握住车厢角落的某个吊环后,不安感再度向她袭来。
她已经买了星期五晚上的高速巴士车票。
父亲的病情不断恶化。就连医生也告诉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害怕与母亲对望时的眼神。在父亲枕边又该说些什么才好?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做作。
不行。我终究无法像以前那样面对父亲。
亚希子阖上眼。像我这样的女儿,可真是无情啊。她们对待我的态度始终如一,但为什么我就不能坦诚以对?他们明明就一直在等我回去啊。不知他们心里是何等的孤寂,何等的怨怼。
亚希子极力想摒除杂念。
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总之,得先解决眼前的工作才行。不知道今天一整天可否完成那份资料。总之,有工作可忙,便是莫大的帮助。尽管只是暂时用来打发时间之用。
亚希子深吸口气,抬头望向车内的悬吊广告,想转换心情。
让自己的衣服看起来暴增许多的一星期聪明穿衣法。他只是和你逢场作戏,或是把你当真命天女呢?最畅销的口红颜色。五年内存下一千万的家庭主妇。口耳相传下蔚为风潮的减肥法。如何转换工作跑道,才能提升工作资历?丑女变身大美人的现身说法。不可饶恕的女人。要男友甘愿掏钱买下的戒指。不为人知的约会圣地——
看着这些广告,亚希子觉得自己的情绪益发低落。
接受流行的事物,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笑容满面地面对工作,从微薄的薪水中省吃俭用,找寻可以当自己饭碗的可靠对象,邀请公司同事参加自己的婚宴,担任家庭主妇,一面压抑心中的不满,一面养育孩子——这又怎样?就算再怎么努力工作,也不会有任何好事发生。不论是工作、结婚、孩子、家庭,还是父母,全都一样。我该怎么做,大家才会满意呢?要是他们可以别理睬我就好了。
突然感到火冒三丈。我明明心里没有怀抱任何期待,但大家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才对?尽管怒不可抑,亚希子却不知道「大家」指的是谁。大家……大家……就是大家。没人了解我的感受,没人明白我心中的想法。对于自己突然泪眼盈眶,亚希子感到有些不安。
没有人看我。亚希子偷偷环顾周遭的乘客,只见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孔,避免与人目光交会,静默不语地站立着。
但这时候,亚希子陡然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令她全身为之僵直。
有人正在看我。
是昨天那道目光。那道强烈的视线。
亚希子毫不犹豫地抬起头。
「啊。」
前方出现一颗眼珠。在车内的悬吊广告中,有一颗巨大的眼珠。
一张横陈的白纸中,有颗巨大的眼瞳正俯看着亚希子。如同凝视黑暗中的水盘一样漆黑。在它周边缓缓晃动的眼白,正闪闪发光。
这怎么可能。难道都没人察觉吗?
亚希子惊慌失措。
那颗漆黑的眼瞳开始摇晃后,旋即转为一颗漆黑的球体,起火燃烧。传来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响,让人听了心里发毛。啊,这是那场梦的延续。那座黑塔就在前面……
这时传来隆隆的声响。电车驶进了陆桥下。
隆隆声忽然变大。这是什么声音?
突然一阵风从电车内吹过。有人打开了窗户吗?如同水面上兴起一阵涟漪般,每个乘客脸上纷纷露出诧异的神色。
啪、啪、啪、砰!
随同这阵爆裂声,眼前化为一片白蒙。车内尖叫声四起,乘客们不约而同地展开行动,想要逃离,车厢内陷入一片恐慌。亚希子被人挤向坐在她前方的中年女子身上。只听得女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她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应付眼前发生的事。
「是爆炸吗?
」「是瓦斯!」「不可以吸进瓦斯啊!」「快点到隔壁车厢去!」「别挤啊!」「大家别乱动,小孩子会被踩伤的。」「好痛!」「不要推我!」「呀~~」
怒吼和尖叫声,反而让人群更为混乱,亚希子的脸被人撞向玻璃窗。
「活活挤死」这句话,在她脑中掠过。车站月台已来到窗外。
在车门打开的同时,乘客蜂涌而出,月车顿时乱成一团。站务人员赶快跑来,要控制住现场的乘客们。惨叫声此起彼落,可以看见许多人抵挡不了车内乘客夺门而出的冲劲,像骨牌般接连倒地。
这世界根本就是地狱。大家都只想到自己。
亚希子频频向被她压在底下的女子道歉,并撑起身。只觉得浑身疼痛,全身肌肉因恐惧而极度紧绷。刚才的恐慌,如今已平息。
亚希子惴惴不安地试着深吸口气。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正当她感觉松了口气时,汗水骤然涔涔而下。那不是瓦斯,因为没有异味。然而,令亚希子挂心的,是另一件事。
亚希子亲眼目睹,当时挂在车内的数十张悬吊广告,在一瞬间碎成粉末,化为一阵烟雾,在车厢内四处飞散。就在她眼前出现那座黑塔的幻觉,在心里否定它存在的那一瞬间。
「亚希子,你脸色不太好看耶。不要紧吧?打字的工作还没忙完吗?」
频频揉着熊猫眼,在更衣室里吃着迟来的午餐,此时,公司的前辈青柳智子走进,向她如此问道。亚希子无力地笑道。
「还没完呢。因为预计还有不少地方要修改。」
由于电车延误,所以上午的工作全部挤在一起。所幸在那场骚动中,没造成严重的伤亡。
「是片山部长对吧?他这个人老是这样。明明是确定好数字之后交出稿子便可搞定的事,但他偏偏喜欢一再地让人修改。像更改数字这样的小事,他自己做不就行了。根本就是浪费纸张嘛。还说什么节省经费,听了直令人乍舌。」
智子坐在亚希子前方,取出了香烟。看来,她来这里是为了解烟瘾。智子是个很懂得照顾后进的前辈,从亚希子进公司起,便在工作方面给予不少指导。由于现在两人分属不同的部门,所以没什么机会一起聊天,但她一样很关心亚希子。父亲生病的事,以及和川田慎一谈办公室恋情的事,亚希子只向她一人提起。
「你父亲的病情怎样了?」
亚希子摇了摇头。眼泪不自主地在眼眶打转。
「我这礼拜要回秋田。」
「这样啊。」
智子简短地应了一句,点了点头。好在她什么也没问。
智子默默地吸着烟,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
「你和川田近来可好?」
亚希子感觉这句话别有含意,于是望着智子的脸庞。智子似乎心里有话想说,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
「不好。我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了。怎么了吗?」
亚希子毫不隐瞒地回答。没错,我和他已经各走各路了。
「他现在正和人事部的村上(村上梓)小姐交往。」
「咦?」
亚希子为之目瞪口呆。真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分手至今还不到两个礼拜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好像是三个月前吧。」
「三个月……」
亚希子茫然地复诵了一遍。原来当时他已经和村上小姐互通款曲了。
眼前浮现川田那怯懦的神情。一个自己想要甩掉的女人,开口说出她父亲生病的事,当然会令川田感到畏怯。当时的我就他而言,只是个烫手山芋。亚希子暗自苦笑。真可怜,他当时必定是捏了把冷汗吧?
「我想,这件事早晚会传进你耳中。村上是个重门面的人,正四处宣传这件事呢。」
「很庆幸是从你口中得知这件事。」
亚希子向智子道谢。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张扑克脸,一旦冷不防地得知这个消息时,不知脸上会做何表情;一想到这里,便感到头皮发麻。想必智子已事先替她考虑到这点。她必定是一直在找机会要告诉亚希子这件事。
「那我走啰。等那个烦人的分店长会议结束后,再一起去喝一杯吧。」
智子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挥手道别后,迳自离开更衣室。
亚希子再次独自一人咀嚼着那份屈辱。不过,为何偏偏是村上梓?慎一明明自己说过,他不喜欢爱用名牌来装扮自己的女人。真是人心难测啊。慎一选择了一位和亚希子截然不同的女人,让她觉得自己的人格被全盘否定。就像在告诉亚希子,像她这种土里土气的女人实在是索然无味。
她心有不甘,也感到无限凄楚。亚希子紧咬着牙,粗暴地将牛奶罐丢进垃圾桶里。
强风拂面吹来。这里是哪里?
亚希子在天空飞翔,俯看着幽暗的地面。
喂~~喂~~风中传来呼喊的声音。有人在呼唤。那是何等悲戚的声音啊。
我现在身处于深山中。一片黑暗。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亚希子因寒风冷冽而蹙起眉头,试着略为靠近地面。
有某种东西散落一地。会是什么呢?
她试着让身体更往下降。在昏暗的视线中,蒙眬的形体逐渐浮现。
散乱的头发、一动也不动的手脚,沾满血渍的人头。
是人。亚希子惊声尖叫。地上躺着无数具尸体。
喂~~喂~~那阵叫唤声再度传入耳中。
西冈、西冈。
这是谁?好熟悉的声音。
亚希子在清晨的阳光下,摇摇晃晃地走向车站。一身的疲劳完全没有消除。
又做梦了。那个黑暗的梦。飞翔于无尽的夜空。昨晚的梦和过去有些许不同。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幽暗的山中,有那么多人丧命。
难道我真的有问题?搞不好该去看医牛了。
一股恐惧重重地压在亚希子的肩上。如果自己在不知觉间罹患了精神疾病,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人人都在工作赚钱。为了达成目的,逐一解决眼前的问题,借此赚钱维生。有人制造,有人贩售,众人皆是如此。为了达成制造和贩售的目的,我们磨练技术,运用智慧。政治亦同。政治家应该要解决眼前众所共通的问题,才能领这份薪水。他们常说,政治非外行人所能理解,只要跟着他们走就对了。然而,这句话实在可疑。如果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比我们一般人还聪明,那么,就应该要解释清楚,好让我们明白才对。我们才是雇主。真正头脑好的人,能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复杂的事。他们所走的政治,之所以无法让我们搞清楚,正是因为他们能力不足。现在我们唯一清楚的,便是他们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一个清澈的声音传人亚希子一片模糊的脑中。
昨天那名青年,今天一样手持麦克风静静地演说。那种沉静之感,一点也没有选举活动的味道。然而,他的声音却有一股迷人的魅力。那是融合了诚恳、年轻,以及坚定的一种可靠感。与昨天相比,驻足倾听的人数变多了。
「早安。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否和我们一同参与活动?我们很需要人手。」
一旁有个略带紧张的声音响起。是先前见过的那名短发女子。
「咦?我吗?」
亚希子显得有些慌乱。只要一恍神,就不知道对方会如何看准自己的弱点下手。
「抱歉,我在上班。」
亚希子逃也似的快步离开,留下那名女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离去。亚希子感受到她的视线,心里隐隐作痛。请别对我抱持期待,别对我有所奢求。
「矢田部小姐,柜台有人找你。」
「找我?」
「是名中年女子。」
有人专程到公司找我,会是谁呢?
亚希子连午餐也没吃,打从一早便不停地打着文字处理机,整个脑袋都快麻痹了。她站起身说道:「我出去一下。」一面揉着肩膀,一面搭电梯朝一楼的柜台而去。
一名身穿亮绿色套装、身材壮硕的女子,一看到亚希子,便以责备的口吻叫唤道:「亚希子。」亚希子脸上表情为之一僵。这个人是……
「爱子姑姑。」
「你还好意思叫我。你父亲病危,你现在还在这里做什么?来,快点和我一起回去。你每天晚上都跑哪儿去鬼混啊?晚上打电话给你,都没人接。你爸他们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看不过去,才跑来这里找你。」
「可是我还有工作要忙。」
「像你这种年轻女孩,哪会有什么多重要的工作?不能托别人做吗?」
亚希子一脸怫然。她突然现身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用自己的标准去看待别人。想必她只知道自己过去上班时,那种在职场上当花瓶的工作吧?殊不知如今的上班女郎也经常得加班,受尽上司使唤,倘若没有我们整理好这些资料,这些男人便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明天晚上会回去。我已经买好高速巴士的车票了。」亚希子极力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什么!我已经帮你买好两张今天的车票了。我
也不是整天闲着没事干的人。况且,我都专程拨出半天的时间到这里来接你了。」
亚希子望着眉尾上扬的姑姑她那浓密的睫毛膏,再也压抑不了心底沸腾翻涌的怒气。她蓦然望向姑姑的脚下,发现地上放了许多购物袋。分别是不同百货公司和国外名牌品的袋子。
「你确实是赶着跑来这里,不过……」
亚希子望着姑姑脚下的购物袋沉声低语道。
「在到达这里之前,似乎顺道逛了不少地方嘛。」
姑姑的脸色大变。她猛然将脸撇开,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以一副炫耀的模样穿起她的大衣。
「真是的,所以当初我才劝他们别收养别人的孩子。供人家吃,细心呵护,到头来,自己却像条破抹布似的,被人丢弃一旁,不闻不问。」
姑姑戴上一顶大黑帽,忿恨不平地转头望着亚希子。
「瞧你那张苍白的脸,你以为自己可以在东京待多久?像你这种平凡的女人,不管等再久,王子一样不会出现。女人待在东京的快乐时光,只能持续到二十五、六岁。住在这种物价高得惊人的地方,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接下来只有看着自己年华老去,唯有自尊心会愈来愈高。好好脚踏实地,认清楚自己吧。」
姑姑转身朝出口处走去,高跟鞋发出叩叩叩的清响。
亚希子感觉自己两颊发烫,她握紧拳头,在原地伫立良久。
姑姑消失于自动门的另一头。
突然间,放置于大门旁的一株大型观叶植物盆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倒落地上。花盆破裂,里头的泥土散落一地。
亚希子矍然一惊。
柜台的女服务生一脸惊愕地飞奔而至。
「怎么回事?」
「吓了我一大跳。」
「快去拿扫把和畚斗来。」
亚希子听着背后女子们的说话声,以一脸错综复杂的神情朝电梯走去。
那时候也是一样。姑姑总是冒冒失失地闯进人家家中,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亚希子因几欲爆发的怒意而浑身发颤。
昔日亚希子自短大毕业,找到工作时,因为丈夫工作的关系,一直旅居美国的姑姑突然返国,出现在家中。
哥,你们有将亚希子不是自己亲生女儿的事告诉她吗?
咦?
亚希子和她的父母都为之错愕。
不会吧,还没讲啊?她到外面上班后,接着就是结婚了。这件事应该事先向她讲清楚才对。因为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收养好朋友的孩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美国,收养养子的情形可说是屡见不鲜,就算是不同人种,也同样收为养子,一点也不以为意。
父亲打断姑姑的话,开门见山地对她说道:
你没资格说这些话。我们本来就打算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向她说明这件事。
时机成熟?什么时候啊?她已经二十岁了耶。要不是我刚才帮你们开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提啊?
那一天——就从那一天起,我始终无法坦诚以对。最早听闻这个秘密,是来自姑姑口中,这是事实。如果是从父母口中得知倒还能接受,但突如其来地被姑姑告知这件事时,感觉如同是遭受父母的背叛。从那一天起,我和父母之间便形成了一道鸿沟——
亚希子步履蹒跚地走进洗手间,面对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懊悔和悲叹,再也按捺不住,她强忍着声音,掩面哭泣。
「早安。」
隔天早上,当亚希子朝车站走去时,先前那名女子再次向她行礼问候。女子只是嫣然一笑,并未开口邀约。今天没见到那名青年。也许是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亚希子回了一礼,想就此从旁走过。因为打算下班后直接回乡下,所以身上的行李带得比平时都来得多。想到待会儿要搭通勤电车,就感到心烦。
「请留步!」
身后蓦然有个声音朝她直追而来。亚希子诧异地回眸而望。
只见那名女子快步朝她跑来,脸色有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可以!你不能坐那辆巴士!」
周遭的上班族纷纷投以讶异的眼光。
「你……你怎么会知道?」
女子一脸正经地紧握亚希子的手。亚希子急忙将她的手甩开。逃也似的冲进验票口。刚才是怎么回事?
「别坐那辆巴士啊!」
从验票口外头传来那名女子的声音。
一整天灰蒙蒙的天色,才刚心想气温应该不会回升,结果傍晚便降下了雨。
巴士站外,一辆又一辆的巴士排成一列,乘客们嘴里吐着白烟,怀里捧着行李,来回踱步。根据气象报导,秋田似乎正在降雪。
从自动贩卖机取出热呼呼的罐装咖啡后,亚希子坐上静静发出引擎声的巴士。身材健壮的两名搭档驾驶正在交谈,亚希子听着他们两人的秋田口音,感觉心情放松不少。再怎么说,有家可归总是件幸福的事。
不管有什么麻烦事等在家中。
亚希子让思绪净空。得在巴士上好好睡一觉回复体力才行。
亚希子坐在分成三列的座位后方角落。当她将大衣放在膝上,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时,一股睡意猛然向她袭来。
别坐那辆巴士啊!
那名女子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为何要对我说那些话?亚希子偏着头,百思不解。
邻座坐着一位年轻妈妈,怀中抱着一名酣睡的婴儿。想必才刚出生不久。这位母亲也很年轻,大约才二十岁左右。
她向亚希子嫣然一笑。内在之美显露脸上。
「如果有吵到你,先跟你说声抱歉。」
「哪里。孩子还这么小,想必很辛苦吧?」
「孩子的爸爸离家到这里工作,这孩子就是在他爸爸不在的时候出生的,所以还没让他爸爸见过呢。要等到过年才能见面,我先生实在是等不及,所以我才带着孩子来这里看他。」
亚希子望着小婴儿的脸,心里想道,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人生。
发车时间将至,捧着大包行李的乘客陆续上车。
有一名年轻女子也坐上了车。
亚希子矍然一惊。
虽然长发绑成一束垂于脑后,但她不就是之前在电车里注视我的那名女子吗?
穿着芥末色的大衣,站在车站月台上凝望着我——
亚希子悄悄望着那名女子,感觉对方似乎未注意到亚希子的存在。
会是我自己多虑了吗?因为最近变得有点神经质。
亚希子放松肩膀紧绷的力气,望向窗外。
从玻璃窗上迷蒙的情况来看,可以得知外头的气温正逐渐下降。雨势渐猛。秋田现在应该已经相当寒冷了。
哔的一声,巴士车门应声关上。巴士犹如滑行般,在东京这片夜光之海中静静地向前划。
周末夜里,每个休息站都一样人山人海,由于亚希子将钱包忘在车内,一度折返,所以晚上十点发车的时间延迟了五分钟。
巴士单调地行进,窗外千篇一律的漆黑风景,催乘客们入眠。
亚希子听着随身听,望着窗外滑落的雨滴,不久也渐感昏沉。
沿着窗外滑落的雨。像小河般,从一面大型窗户上流过的雨。
啊,以前我会和某人一起看过这样的风景。
一个降雨的午后,教室里的第六堂课。
当时坐在我前面的人是谁呢?
……沙沙沙沙。
这时候,某处传来地面的隆隆响声。是雨声吗?还是我梦中的声音?
亚希子睁开眼,望了一下手表的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乘客们几乎都已入睡,寂静无声,车内的光线也已调暗。前方的车窗上;永远不会喊累的雨刷正忙碌地左右摆动。窗外已变成一片雪景。
外头是无垠的黑暗。巴士似乎正行驶于某处的山间。现在到哪里了呢?
突然间,车身猛然左右摇晃。晃动相当剧烈,宛如有人将巴士抓在手中猛甩一般。亚希子感到不太寻常。
巴士开始减速。想必驾驶也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开车的其中一名驾驶往窗外窥探。
乘客们感觉到巴士减速,纷纷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
「休息站吗?」
传来众人的沉声低语。
沙沙沙沙。
「那是什么声音啊?」
这次清楚地传来地面的隆隆声。
接着传来啪啦啪啦的清脆声音,有东西打向窗户。当人们发现是土块时,一声轰隆巨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逼而来。
砰!
一股惊人的冲击力道袭来。
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东西被压碎的啪嚓声响以及惨叫声相互交错。
亚希子感觉到身体倒落地上。一旁有个柔软之物被压倒在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没有头绪。土石崩落的沙沙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不久又归于平静。
不知经过了多久,亚希子感觉有雪花飘落脸上。冷风吹动着她的长发。
外面——那里
是车外。亚希子本能地爬向风雪吹来的方向。她感觉有个重物压在身上,本以为可能无法挣脱,但最后还是平安爬了出来。她感到浑身疼痛,但只有撞伤,似乎没有骨折。砭骨的寒风,令她脑中一片空白。四周黑蒙蒙一片,感觉不出有其他人的存在。有山林的气味、雪的气味、风的气味。远方吹来的风雪,带给亚希子莫大的冲击。这里是哪里?
是意外事故。发生事故了。她拉出压在脚底下的大衣,急忙穿在身上。不知道行李在什么地方。头发被雪花沾湿,旋即凝固冻结。
哇~~哇~~有个微弱的哭声钻进耳中。
是刚才坐我旁边的那名婴儿。在哪里?他母亲呢?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在?有人能出声吗?有没有人啊!J
亚希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被呼号的风声掩盖。
她逐渐明白自己现在处境的险恶。
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生还吧?这里究竟是哪里?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深山野岭里?而且在这种恶劣的天候下?
亚希子陷入极度恐慌。黑暗比什么都来得可怕。就算再怎么聚精凝视,一样伸手不见五指。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分不清哪边才是马路。
讽刺的是,就在这时有个火苗燃起。那是在巨大的山林中,渺小得可怜的微弱火光。火苗在亚希子面前逐渐燃烧成熊熊烈焰。
在火光的照耀下,亚希子目睹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
巴士有三分之二被压得支离破碎。看来是悬崖坍塌。有颗像半台巴士那般大的巨岩,沉沉地压在巴士上。亚希子能逃过一劫,可说是奇迹。只有亚希子坐的那一排后方座位没被压垮。
这么一来,必死无疑。亚希子面对此种惨状,哑然失声。
微弱的哭声再度响起。亚希子踉踉跄跄地走近刚才爬出的地方,找寻那名婴儿。她伸手在哭声传来的方向摸索。
亚希子感觉土石即将再度崩落,为之毛骨悚然。也许土石仍在崩落。她不自主地作势欲逃。这时,一股刺鼻的味道送入鼻端。
是汽油。
亚希子为之愕然。这样也许会引发大火。
火势渐趋猛烈,被压扁的车内光景浮现任火光中。有某个东西在动。
「唔……」
耳中传来呻吟声。有人!婴儿的哭声仍未停歇。
「有人吗?要撑下去啊。」
亚希子忘了起火的事,大声喊叫。
「哇~~」
婴儿的哭声变得响亮。因为有人将他推出了车外。
火舌不断窜升,眼看就快要爆炸。
亚希子抓住包在婴儿身上的包巾,使劲往外拉。手中感觉到的,是软若无骨的轻柔重量。
亚希子看到一丛沾满血污的头发。她发现是那名年轻妈妈,心头为之一震。
「太太,你振作一点。」
亚希子想撑起压在这名母亲身上的铁片,但不管再怎么使劲,它仍是文风不动。她感叹自己的无力。
「我的孩子……」
传来一个低语般的声音。亚希子将耳朵贴近地面。从压扁的座位下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指向那名婴儿。
「我的孩子,拜托你了。」
那只手的动作停止。话语也随之戛然而止。
「啊——」
亚希子抱紧婴儿尖叫。她听见火花爆裂的声响,地面再度传来隆隆声响。
亚希子一面呐喊,一面抱着婴儿,想要快步跑离那辆巴士,踉跄欲倒。
伴随着「轰、轰」的剧烈声响,烈焰爆炸,许多碎石也随着这声巨响滚落到巴士上头。
亚希子在濡湿的道路上奔跑,不住地喘息。远离火焰后,侵肌裂骨的寒意登时渗入全身每一寸肌肤。回头一望,像渔火般的火焰,浮现在幽暗的山峦中。
那是极尽悲凉凄楚的火焰。双手已冻僵,泪水不停地夺眶而出。虽然幸免于难,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三更半夜被放置在荒郊野外,甚至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意外。我会在这座幽暗的深山里,孤立无援地活活冻死吗?强烈的绝望感重重压着亚希子的胸口。这时,她猛然发现婴儿停止了哭闹。虽然将孩子抱在大衣里,但仍是寒气逼人。现在既没牛奶,也没有毛毯。大雪化为冰川,毫不留情地朝脸面直刺。从脚踝开始失去知觉。刚从巴士内爬出时并未发现,似乎是在巴士翻车时扭伤,现在已开始隐隐作疼。
这么晚了,会有其他车辆经过吗?如果是长途卡车,应该会经过吧?要是现在有手机就好了。到底要走多远,才会到达有人烟的地方?要走上几公里远,才能到达有灯火的地方?
极度的绝望,使思考能力逐渐麻痹。
亚希子茫然仰望幽暗的夜空,独自哭泣。
哎,悲惨的人世。就算每天不停地努力赚钱,一样在转瞬间被夺走一切。管你吃饭、工作、心里爱的是谁,一切就这么轻易地化为乌有。就算我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头发因沾湿而结冻,寒冷令亚希子渐感头痛欲裂。
真想早点解脱。忘掉一切,好好睡上一觉。
意识逐渐模糊。
「呜。」
怀中的婴儿手脚在挣扎着。亚希子猛然醒来。
蓦然间,她看见黑暗中有某个东西在闪烁。
是村落。山崖下有村落。
可是,要走多远才能到达那里呢?若是绕着山路往下走,村落的亮光马上会从眼前消失。
要是能飞到那里就好了。
这时亚希子骤然想起,我在梦里明明就能够在天上飞啊。要是能一口气飞到那里,就能得到援助。
怀中的婴儿开始哭闹。但他的动作有气无力。在这种冰天雪地下,体温被快速夺走,撑不了多久。亚希子脑中浮现那名母亲自皙的手。
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救救这个孩子,绝不能让他死在我怀里。可是,我该怎么做才好。
亚希子再次含泪凝视眼前村落的灯火。
真想飞。好想飞到那里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蓦然感到意识飞向远方。
也许是我快要昏厥了。不行,现在要是昏倒,必死无疑。
然而,此时却有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冲劲涌上,并且急速攀升。仿如乘坐云霄飞车般,感觉重力压在身上。
有事情发生!
亚希子睁开眼睛。
她抱着婴儿,身处黑暗中。上下左右尽是一片漆黑。雪花在黑暗中静静飞舞。感受不到寒意,也不觉得疼痛和疲惫。
这里是哪儿?
亚希子蓦地朝脚下望去。只见遥远的底下,有亮晃晃的火光。是刚才发生事故的那座山。落石坍塌的道路上,被压垮的巴士正燃烧着烈焰。
对了,那个村落呢?
亚希子目光一转,小村落登时出现眼前。所有景致尽收眼底。她望见位于山峦对面的市街,以及向前无尽绵延的道路。
亚希子此刻内心极为平静,连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脑中清朗空明。
啊,我果然会飞。感觉似乎很早以前便已知道这件事。
过去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从前我也曾像这样在空中飞翔。长大以后也是。为什么我会忘了呢?是高中时代的事。就是那时候。当时我也像这样在空中飞舞。和她一起。
春田记实子。
「你想起我们了吗?」
亚希子转头一看,只见春田记实子就站在黑暗中。脑后的长发被风吹向一旁。
她浮现在雪花纷飞的幽暗中,和亚希子一样。
「当时你也会这样问我,对吧。」
「没错。可是你不愿想起过往。当时时机仍未成熟。」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像这样飞翔。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座黑塔又是什么?」
「那是你刚出生不久的事。当时有一场严重的意外。一起发生在深山里的列车事故,同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有许多常野族人在意外中丧命,包括你的双亲。事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偏偏是如此不凑巧。世上有些场所,是我们族人无法发挥力量的地方。远耳和远目都无法准确找出出事的地点,所以没人能前往救助。
亚希子感到心中的迷雾消散,豁然开朗。
没错,就是这样。我是常野一族的人。
先前我一直佯装没有发现,否定这一切。对此视而不见。例如掉落的糖罐、碎裂的悬吊广告、倒落的观叶植物。
「那座黑塔,是大家共同合力建造的。唯有在事态紧急时,才会建造那座高塔。例如要寻人,或是等待某人来临时,便会凝聚众人的力量,合力建造。」
那座寒冬时建造于枯田中的黑塔,众人用它来找寻同伴遭遇事故的地点。因此,你才会受它吸引,感到如此恐惧——
「你的双亲也都是常野一族。而且他们具有多种特殊能力。正当众人期待他们展现能力的时候,偏偏遭遇那样的意外,不过你真的很不简单。你的事迹至今仍在我们族人当中传为佳话。一名襁褓中的婴儿,竟能独自一人飞回黑塔。如此遥远的路程,就算是鹤老师也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
「你也坐上了刚才那辆巴士吧?」
「没错。我知道那辆巴士会遭遇意外。今天早上美耶子警告过你,但你好像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说,那位从事选举宣传的女子?」
「嗯,她预见了巴土起火燃烧的景象。」
「她也是常野一族对吧?看来大家都在我的身边。为什么不直接对我明说呢?」
「当时就算向你解释,你也不会懂吧?因为你被一对普通的夫妇收养,所以鹤老师将你的能力封印。不过,比我们都还拥有更多能力的你,逐渐解开了自己被封印的力量。我知道你最近因为诸事缠身,脑中一片混乱。不过若你不靠自己去想起这一切,我们也只能一筹莫展。你坐上那辆巴士,不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你,都是一种赌注。」
「怎么会这样!那么多无辜的人们丧生,我们却只能袖手旁观?」
「除了和我们有关的事以外,我们都不能插手。我们能做的事毕竟有限。」
「和我们有关的事……」
亚希子猛然忆起。
如果我当时没有迟到的话——要是能争取到我回车内拿钱包的那五分钟的话。
「只要能回到过去就行了。」
亚希子望着记实子。
「请赐给我那五分钟!」
亚希子感觉自己好似坠入地狱般,醒来后发现,巴士正驶向休息站。休息站的商店宛如不夜城般灯火通明,濡湿的柏油路因灯光而闪烁摇曳。
亚希子为之一惊,伸手放在玻璃窗上。
没错,是先前我延误五分钟的那个休息站。
回头一看,身旁那对母子正睡得香甜。
「现在休息十分钟。十点整出发。请各位乘客准时上车。」
驾驶对着麦克风轻声说道。
亚希子起身离席。才刚迈步便忽然想起,她赶紧从手提包内取出钱包,放进大衣的口袋里。
坐在她前座的记实子,诧异不已地望着她。
「我从未见过这种事。你竟然能让时光倒流。真是前所未闻。」
「你看着,我五分钟内就会赶回来。」
亚希子奔向厕所,在自动贩卖机前买热可可时;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五分钟攸关这辆巴士的命运。
亚希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车上,记实子向她颔首示意。
九点五十七分。
「各位乘客,听说秋田县内目前风雪强劲,所以我们提早出发。」
驾驶不急不徐地对着麦克风如此说道,关上车门。
亚希子心里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座椅上。
她第一次做这么可怕又累人的工作。
然而,她感到体内燃起熊熊烈火,有一股不断涌上心头的兴奋情绪。然而,疲惫也像涨潮般频频向她袭来,亚希子仿如被拖进黑暗的地底,连作梦的力气也没有,沉沉入睡。已许久未曾如此沉睡。
「早安。再过二十分钟左右,便可抵达秋田车站。各位乘客辛苦了。」
亚希子感觉到些微光芒,睁开双眼。风雪已然止歇,窗外是迎接黎明的街景。
那名婴孩从睡梦中醒来,开始轻声哭泣。孩子的母亲揉了揉双眼,取出奶瓶。
亚希子感到内心祥和,静静凝望着每个从睡梦中醒来,对旁人漠不关心的乘客们。
难道这只是一场梦?做了一个真实而又不可思议的梦。
正当她心里做如是想时,记实子从她前面的座位站起,转头望着亚希子。
「早安。」
记实子如此说道,投以嫣然一笑。
亚希子也随着露出笑脸。
巴士驶进终点后,站务员们纷纷向巴士跑来。
「啊,是康先生。」
「真的耶,是康先生他们。」
「他们平安抵达了!」
现场一阵哗然。乘客们不解地面面相觑。
「怎么了?干嘛这么隆重地迎接啊?」驾驶打开车窗,一派悠哉地出声向朝巴士奔来的同事们喊道。
「你还问呢。昨晚半夜,发生了很严重的悬崖坍塌。岩石滚落一地,整条道路完全被阻断。当时你们正好通过那里。」
「这我倒不知道。」
「真是谢天谢地啊。」
驾驶的家人似乎也很担心,早已等候多时。孩子和老人们纷纷以一脸放心的神情走近。
「好险。我什么都不知道,睡得跟死猪一样。真可怕。」
「捡回了一条命。」
捧着一只大运动背包的学生从车上走下。
亚希子向那名婴儿挥手。虽然婴儿还小,可能还看不见她。
孩子的母亲抱起他,穿上大衣,向亚希子点个头,就此步出车门。
「要回你家吗?」
亚希子在候车室放下行李,一旁的记实子向她如此问道。
「我妈会搭早上第一班巴士到这里接我。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我们两人会直接赶往医院。」
「这样啊。」
记实子在亚希子旁边坐下。就像拥有多年情谊的挚友,两人之间有一股亲近感。
拯救车上乘客的那份安心感,只停留了短暂的片刻,亚希子的内心又开始慢慢封闭。爸爸、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亚希子喃喃低语。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执着于这种问题。为什么我就这么别扭?再过三十分钟,就非得和他们两人见面不可了。
记实子悄悄握住她的手。亚希子感叹地低语道:
「我该如何是好?我就是拿自己没办法。他们养育我,视如己出,但我脑中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无论我再怎么想清除这个声音,它仍是挥之不去。我心里有这样的念头,根本没脸见他们。我父亲明明已经来日不多了。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女儿。」
「你握紧我的手。」
记实子以平静的声音轻柔地说道。亚希子惊讶地抬起头。记实子那对乌黑的双眸,正专注地望着她。
「我之所以来这里,并非只是为了和你一起搭那辆巴士。我已经将你父母『收藏』好了。我现在要让你看看,他们是如何含辛茹苦地将你养育成人。」
平静的声音在亚希子脑中响起,四周骤然转为一片黑暗。
寒风飕飕。
山里可看见被压扁的列车翻覆一地,兀自冒着黑烟,车厢像堆叠的薪柴般层层相叠。
四周躺着无数名死者。
喂~~喂~~
令人间之动容的声音,乘着寒风传向四方。罹难者的家属明知已不可能有生还者,仍是不停叫唤着死者。
西冈~~西冈~~
一对年轻夫妻脸色惨白地四处行走。是爸妈。两人都很年轻。
西冈。
逐一确认死者长相的矢田部修二,发出一声悲鸣。那是并肩躺在一起的一对男女。
呜呜呜,太悲惨了,前些日子我们才在车站道别。
修二趴在遗体上嚎啕大哭。妻子深雪也掩面而泣,但这时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猛然抬头。
老公,亚希子人呢?亚希子她怎么了?
两人以绝望的表情面面相觑。在这种情况下,也许连遗体也寻不着。
这时,远处蓦然传来婴儿的哭声。
那是……
两人就像是受到指引似的,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真是奇迹,孩子竟然挂在树丛中。想必是因为冲撞的劲道飞出了窗外。她全身毫发无伤,充满活力。
老公,你看这衣服,是亚希子没错。
啊,真的呢,真是奇迹。
周遭的人们纷纷跑来,为这个凄惨现场所出现的奇迹感到高兴。
你们认得这个孩子是吗?
是的,她是我朋友的孩子。他们到我家拜访,却在前往下个目标的路上遭逢事故。我的朋友说过,他没有亲人。如果可以的话,这孩子就暂时由我来照顾吧。
那真是太好了。如你所见,我们现在正乏人手照顾这名婴儿。请告诉我你的住址。
接着场景更换。来到亚希子熟悉的家中。房子仍相当崭新。父亲是个手艺好、脾气大的木匠。当时刚盖好自己的房子。
老公,西冈夫妇不是说过,他们两人都没有父母吗?那我们可不可以收养这个孩子?
深雪抱着婴儿,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可能。想想你自己的身子。你身体太虚弱了。
修二语气坚决地应道。深雪的胎盘不稳,会多次流产,所以修二要她放弃生孩子的事。
深雪仍一再苦苦央求。修二只是冷淡地告诉她,你没办法负荷。
小宝宝也许是知道自己已没有了父母亲,整天哭个不停。每次孩子一哭闹,就得起身哄孩子,或是喂她喝奶,这对略带贫血的深雪而言,是很吃重的工作。过没多久,她已感到头昏眼花;尽管脸色苍白,但她仍勉力起身将亚希子抱在怀里。小宝宝的重量不轻。她不停地啼哭,看起来就像快要从深雪纤弱无力的臂膀中飞出似的。修二再也看不下去,放声怒吼。
你看,这孩子也知道你不是她的亲人,
所以才会一直哭个不停。她又不是小猫小狗,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养大的。你现在不是已经感到头昏眼花了吗?你就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要拿什么来养这孩子。快点死了这条心吧!
然而,深雪仍是抱紧孩子不肯放手。她双肩震颤,泪水扑簌而下,但仍不停摇晃着手中的孩子。妻子的顽固,令修二感到震惊。自结婚以来,面对一身工匠臭脾气的丈夫,妻子从未有过半句牢骚和怨言。修二伸出手。
来,让我抱抱看吧。因为你的手掌太小,会让孩子感到不安。
嗯。
放在修二硕大的手掌中逗弄后,亚希子终于停止了哭泣。两人整夜就这样靠在一起,不停哄弄怀中的婴儿。
我们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她是西冈的遗孤。而且我们也膝下无子。
数天后,来了一对姓春田的夫妇以及一名老人,自称是西冈的远房亲戚,修二当时对他们这般说道。
春田夫妇互望了一眼。那名个子娇小、膝盖微弯的老人,则是静静望着修二和深雪。
鹤老师,怎么办?春田夫妇向老人问道。
就由他们来照顾这孩子吧。他们没有问题,亚希子会过得很幸福。
那名老人轻轻抚摸亚希子的额头。亚希子的力量就是在那时被封印。
接着又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亚希子三岁。
外头正吹着暴风雪。今年冬天最大的寒流正笼罩着全县。修二花了半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才从位于角馆的工地回到家中,深雪红着双眼迎接他进门。
亚希子始终高烧不退。
她虚弱无力地躺在棉被下,全身缩成一团,面色如土。
听说整个市内都是积雪,车子无法动弹。怎么办?这么一来,医生没办法赶过来,我们也无法带她去就医。
亚希子、亚希子。
修二在亚希子耳边叫唤,但亚希子没有回答。
深雪,拿烧酒来。我带她去医院。
这怎么行呢。现在外头正吹着暴风雪,完全看不见前方,而且从刚才起风势就有增无减。你没办法走到医院的。你千万别这么做。
修二喝了口酒,将亚希子抱在臂膀中,在漫天风雪下奔驰而去——
亚希子高烧已退,正沉沉地睡着。一旁的修二正和医生喝着温酒。
话说回来,你可真是胡来。一个不小心,你们父女俩就一起同登西方极乐了。
医生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说起来还真不可思议,我一抱这个孩子,便感到全身暖烘烘的,双腿健步如飞,就像长了翅膀似的。
嗯~~你已经很有作父亲的架势了。
下一个场景,是在初夏的山里。亚希子当时就读小学。修二和深雪向一座黑色的墓碑供上鲜花,两人合掌膜拜。亚希子在周围蹦蹦跳跳。
四周虽是一片荒烟蔓草,但此地正是当时的事故现场。
妈,我们去买丸子回家吧。
亚希子一脸无聊地紧缠着深雪。修二出言提醒她。
喏,亚希子,你也一起来膜拜。有你很重要的人在这里。
亚希子缩着身子,乖乖地合掌膜拜。
虽然心里有这种念头有点罪过,但是西冈先生,我很感谢你们。
深雪悄声低语。修二也微微点头。他开始对石碑说道。
西冈,亚希子也已经长这么大了。她和你一样,是个坦率的好孩子。你不用担心,我会连同你的份一起好好养育她。
修二和深雪搂着亚希子,缓缓离石碑远去。
蓦然回过神来,亚希子发现自己独自坐在车店的长椅上,泪流满面。
仿佛会化解一切的温热泪水。
泪水的前方,有一名娇小的女性正走下巴士,朝她走来。这名女性的身影,与刚才记实子所呈现的影像中,那名抱紧婴儿、潸然泪流的年轻女子相互重叠。
「妈。」
亚希子迅速冲出候车室。
「嗨,亚希子,你来看我啊。真抱歉,你那么忙,还要你赶回来。」
消瘦许多的父亲,意外地以开朗的神情相迎。亚希子感觉全身的紧绷全部瓦解。父亲的表情宛如已放下一切,显得无比轻松。原本插在身上的许多管子也都已拔除。听说这是父亲自己提出的要求。
「爸,对不起。对不起。」
父亲似乎已从亚希子的这番话当中明白一切。
「对不起,要是我早点告诉你就好了。害你那么难过。」
「不,已经没关系了。你们两位才是我的父母。」亚希子摇着头说。
父亲莞尔一笑。
「不用这么说,不管有几个父母都没关系。父母多,又不会有什么困扰。你是我们四个人的孩子。」
「呵呵,说得对。一点儿也没错。父母多,又不会有什么困扰。」
三人齐声而笑。
这时,父亲的视线蓦然望向远方。
「亚希子,你已经长大了。这么一来,我也能放心地去见西冈了。」
父亲在临终时,由衷地展现宽心的欢颜。
行完葬礼后,亚希子回到家中,和母亲一同喝茶。
「妈,我想继续在东京工作一阵子,你觉得呢?」
「很好啊。你就放手去做吧。」
「妈,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住?我们两个人一起工作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说什么傻话。从明年起,有两名留学生要到我们家里寄宿呢。」
「咦?」
母亲调皮地笑着。
「你没发现吗?你看看我们家。你爸爸这一年来,身体状况好的时候,总是找时间替这栋房子进行改造,好让县内的农业研究生寄宿。因为在明年春天前,我就能取得日语教师的资格。老实说,到时候就算你回来,也没房间让你住了。」
「怎么这样。我都不知道呢。」
亚希子听得目瞪口呆。
母亲吃吃地笑着,忽然一脸认真地望着亚希子。
「我知道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不只是西冈夫妇,大家也都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今后一定有重大的使命在等着你去完成。你一定能实现你肩负的使命。」
亚希子为之一怔。
有我所肩负的重大使命?我的能力,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好~~我们现在就来庆祝三宅笃当选,干杯!」
闹哄哄的事务所里,众人一同高举塑胶杯。
当义工的年轻人们,个个欢声雷动。附近的居民也纷纷跑来道贺。无党派的政治新人当选,可说是相当难得一见,各个媒体也争相前来采访。小小一间事务所门庭若市,被挤得水泄不通。
亚希子分发啤酒和果汁,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这股兴奋之情。
至于当选的三宅笃,本人倒是显得相当平静,独自一人静静坐在角落,望着周遭的欢腾。
「你倒是表现得很平淡嘛。」
亚希子悄悄走近阿笃,对他说道。
阿笃同样以其冷静的眼眸望着亚希子。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路才难走。我既没后盾,也无金援,将会有一场苦仗等着我,我早已有心理准备。」
「说得也是。不过,你终于取得入场的门票了。」
亚希子叹了口气,蓦然发现阿笃正凝望着她。
那是无比认真而神秘的表情。
「怎么了吗?」
亚希子感到不安。只见阿笃叹了口气。
「我现在总算懂了。」
「懂什么?」
「过去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和美耶子邂逅、与她结为连理、不知不觉间走上政治这条路。仿佛有人早已为我安排好一切。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含意。」
「哦。」
亚希子不明白阿笃这番话的用意。
「最后——我被指引来到常野。进入常野这个世界。这一切,都是以你作为最后归结的目标。我们做的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辅助你。」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明明就什么能力也没有。」
亚希子苦笑道。我才没有那么了不起的能力呢。
「以后你就会明白。」
阿笃以深信不疑的口吻说道。他啜饮一口啤酒,转身面向前方。
「我现在强烈感受到所谓的缘分。矢田部小姐,你知道『常野』一词的由来吗?那是不掌握权力、不聚党营私、经常在野的一种存在。听说这便是常野的含意。常野一族早在数百代以前,便散向四方的原野之中,但如今不知为何,可以感觉到他们正向中心凝聚。这与他们个人的期望与否无关,是众人被吸引走向某个潮流。当中必定有某种必然性。今后,我们的世界或许将迎接某个崭新的局面。成为常野人必须在时代中挺身而出的世界。」
阿笃最后几句话,如同在喃喃自语。
亚希子听着他这番话,心里感到匪夷所思。到时候——
到时候,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世界是一片未知的白茫。
尽管如此,亚希子最后还是回归一成不变的生活。
一早化好妆,冲出家门,在便利商店买好午餐,敲打着文字处理机,和青柳智子批评公司的不是——虽然近来常帮忙阿笃从事政治活动,和美耶子、记实子等常野一族的人聊天,多了不少事做,然而——最后还是同样回到一成不变的生活。
但亚希子心里明白。
自己正慢慢被推向某处。我正一步步靠近某个徐缓的潮流中央。总有一天,我必须肩负起某项重责大任。
虽然不知何时才会发生,但亚希子深信,它总有一天会到来。对此,她并未感到害怕。因为她同时也注意到其他的事实。
我并非孤零零一人。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运作之中。存在于漫长的时间与人们的行为所累积而成的世界上。我不能浪掷自己的人生——
这股潮流将走向何方?而我又会随波冲往何处?
蓦然间,亚希子对工作的空档产生不安。她注视着文字处理机的黑色画面。
也许日后会对这股潮流感到害怕、踯躇不前。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而频频回头。到那时候就回去吧。回到众人等候的辽阔世界。昔日众人散向四方,如今欲再次聚集的原野——回到怀念的人们等候我的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