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濑名垣公司,两人钻进了停放在前面的小货车。
「门窗都锁上了吗?」
「喔喔,锁了锁了。就算没锁也不要紧。反正也没什么好偷的。」
坐在副驾驶座的濑名垣,似乎感觉很局促,回答的时候还不时调整膝盖弯曲的角度。接着,他伸手拿起了放在仪表板上的纸袋。
「这是什么?」
真志喜终于成功发动了引擎,这回又换成了跟暖气的开关缠斗,弄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真志喜忍不住用力槌了开关周围几下,没多久就吹出了冰冷的风。濑名垣把从公司带出来的布包,从已经破了的隔间玻璃窗,往后扔到货台上。
「喂,很冷耶。」
「忍耐一下。待会儿就会有暖风出来了,要是没风吹出来,你再帮我槌两下。」
「这台车也未免太烂了吧。」
像是在回应濑名垣的话似的,货车开始行进时还前后摇晃了几下,每次只要一换档,车体就会出现一阵不祥的痉挛。
「真志喜,你也该换台车了吧,这部车已经从你祖父、你爸爸、一直到现在了耶!」
父亲的话题一出,真志喜立刻佯装出专心开车的模样,濑名垣也没针对这个话题再追究下去。
「况且,每次出去办货,我也都有用到这部车,放心,我一定会出一半的钱。」
「我再考虑看看。」
真志喜冷淡的口气,令濑名垣不禁耸了耸肩,他重新把视线放回到自己膝盖上的纸袋上。高速公路的入口相当壅塞,小货车有如阿苏火山的喷火口般,喷出浓浓的黑烟,缓缓加入车阵当中。
「那是美铃给的,说是地瓜干。」
濑名垣面露喜色,打开了纸袋。
「哇啊,看起来好好吃喔。」
他拿出一片撒上粉的地瓜干,立刻咬下一口,然后也拿了一片往真志喜嘴边送。真志喜嚼地瓜干时,眼睛仍旧专注地看着前方。车阵温温吞吞地往高速公路移动,放眼望去尽是单调的景色,濑名垣只好注视着暮色渐沉的天空。
「好久没见到美铃了,她还好吗?」
「她居然穿着粉红色的农夫裤喔。」
「哈哈,真不愧是美铃的作风,下次,我也要她替我做一件。」
真志喜不悦地蹙紧眉头,看着真志喜冷冰冰的侧脸,濑名垣突然兴起让他眉头锁得更紧的念头,于是从连身衣的口袋拿出了皱巴巴的烟,点上火。真志喜扬起细眉,用手摇下车窗。冷风瞬间从缝隙吹入。
「我还以为今天会比较暖和,没想到傍晚还是那么冷。」
濑名垣是彻底败给了真志喜的无言抗议,只见他把手伸向了车上的烟灰缸,烟灰缸啪的一声掉下来。不过,在这辆车上这可是稀松平常的事。濑名垣冷静地将烟捻熄后,又硬把烟灰缸塞回原来的位置。
这车破是破,不过真正有问题的恐怕还是真志喜的开车技术吧。在休息站,濑名垣边吸着乌龙面,再次确认了自己这个一直以来的想法。坐在隔壁的真志喜吃的则是红豆饼和章鱼烧。濑名垣叹了口气。
「拜托你把那件旧书公会的外套给脱了好不好。」
「为什么?这个打扮不是很适合这次出门的目的吗?」
真志喜拿起最后一个章鱼烧,仔细沾上酱汁,满足地送进嘴里。「况且,我又不是要穿着这个去相亲。哪像你,穿衣服也不会分一下场合和目的。」
大部分的话,濑名垣都没听进去,只顾着追问真志喜,只差没揪着他的肩膀猛摇。
「你要去相亲?」
「才没有。」
真志喜喝了一口免费提供的茶,立刻站了起来。
濑名垣好说歹说才说服了闷闷不乐的真志喜换他开车,小货车顺畅地在夜间的高速公路上奔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真志喜,不是看着前方红色的车尾灯,要不就是看着对向车道的灯火,仿佛怎么也看不腻似的。车内刚刚好的暖度让人觉得很舒服,真志喜嘴里嚼着地瓜干,整个人都靠在车门上。
「说吧,这次委托你的是怎么样的客户?」
「我没告诉你吗?」
「上个礼拜你在我家吃火锅时,只说要我陪你去买书而已。」
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濑名垣用指尖搔了搔额头。
「我记得跟你提过那地方是在M县的深山里。对了,你有带雪链吧?」
「一直都放在货台上,没拿下来过。」
「山顶上的积雪好像挺厚的喔。」
真志喜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能等到春天再去呢?」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做批发的,最重要的就是手脚要快,一堆跟豺狼没两样的同业,可是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这么说也对,真志喜沉默了下来,濑名垣像是在背书似的,一口气全念了出来。
「戏剧类五百,乡土史一千,文学、历史、民俗类二千,还有其他有的没的杂志集锦册呢。」
「这么说最少就有三千五百册了。连打包也算进去,这趟恐怕得花不短的时间喔。」
濑名垣点点头。
「而且,委托人虽然是死者的太太,不过听说亲戚里头有人对卖书可是持反对意见的。」
「为何?」
「当中就有人主张应该捐给地方上的图书馆,说是保存性较完整,而且这么做对死者也比较好。」
真志喜笑了笑。
「这情形倒是很少见。通常不都先是配偶不愿意卖,最后在亲戚的劝说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请旧书店来估价的吗?」
「唉,到底是卖比较好,还是捐出去比较好,这事是没个准的。」
「当然是应该卖掉。」
真志喜说的斩钉截铁。「一旦进到图书馆,这本书就死了。唯有透过流通的方式,去到想要的人手中,这种书才叫做有生命的书。」
濑名垣被后方的大卡车给逼到上坡车道。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开出一个让对方满意的价钱,完成交易,不过,按照目前这个速度,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的了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车子一换到濑名垣手上,跑起来就格外畅快。起初,真志喜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不过,最近,他倒是不再那么介意了,反而享受起随车摆动的惬意。为什么不管是电车,还是一般车辆,那种一再重复的固定频率,总会引人入眠呢?真志喜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也进入了梦乡。
一边作梦,却又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个梦境。捕蝉的小学生濑名垣,对着与他同高的真志喜,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看,真志喜。这只蝉拿来做标本,大小刚刚好呢!」
「嗯!」
蝉在网子里,发出类似关掉日光灯后所发出的声音。真志喜战战兢兢地往网内一看,才发现原来那是翅膀震动的声音。书房里那套制作标本的工具,顿时浮现在脑海。原来,针筒填装好药品后,就是被注射进这个硬梆梆、一节一节的躯壳里。在止不住的好奇心和更甚于此的罪恶感当中犹疑不决的真志喜,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濑名垣却没看出真志喜的犹豫,早已先一步往玄关走去。如此一来,真志喜也只好连忙跟着追上去了。在铺满石头的宽敞玄关脱了鞋后,然后就通过长长的走廊进到了书房。
店铺里传来了交谈声,好像是真志喜的父亲从邻居那儿买书回来了。真志喜的祖父和濑名垣的父亲,正针对这些书不知在讨论着些什么。真志喜和濑名垣压根不在意外头所发生的事,心思全放在手中的蝉上。
「我们偷偷在这背上打针吧。」
被注射了药品的蝉,虽然短暂挣扎了一下,发出唧唧的声音,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濑名垣怱地将蝉拨到地上,真志喜胆战心惊地试着戳了两下,蝉已经一点反应也没了。
「死了吗?」
「应该吧。」
二人沉默了一阵子,终于,真志喜轻轻将蝉放到了掌心。
「感觉好像变轻了耶。」
「一定是心理作用吧。」
「太一,我看还是别做成标本吧,再想想能做什么好了。」
濑名垣气呼呼地看着真志喜,但真志喜却不知道,视线仍然停留在蝉的身上。濑名垣整个人倚靠在书房的墙壁上,显得无可奈何。
「随便你。可是你那项自由研究作业怎么办?暑假已经快结束了喔。」
「是喔。」
「你这个人好像永远都不懂得紧张耶。」
濑名垣动动手脚,伸展一番,突然,从身旁的书山中,抽出一本脏脏的小册子。「这是……」
「怎么了吗?」
真志喜挪到濑名垣身边,手里依然小心翼翼地捧着蝉。「那里的书,都是爸爸要丢掉的,他说那些都坏得太厉害,没办法拿出去卖了。」
濑名垣大致翻了一下内容,声音颤抖地喃喃说着:「怎么会……」
「到底怎么回事啊?太一。」
「真志喜,这很可能是本不得了的宝物啊。」
濑名垣雀跃的声音、在店里头忙进忙出的父亲、手中死去的蝉……
不行,真志喜心想,不能让父亲看见,一定要趁他还没发现时,原封不动地放回那堆准备丢掉的书山里。然而,濑名垣已经拉着真志喜的手,从柜枱后头跑到店里去了。
「伯伯,这本书,可以给我们吗?」
糟糕,完了!原本一动也不动的蝉,居然恐怖地在掌心里蠕动了两下。
「……」
扯着喉咙大声尖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口,真志喜惊恐地逃离了梦境。小货车还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每碰到路上用来防止驾驶打瞌睡的突出物,车子总要晃动一下。看着濑名垣那张在橘色灯光下的侧脸,真志喜才安心地吐了口气。
「你没事吧?」
本以为一直都只注视着前方的濑名垣,此时虽然依然还是正视着前方,但却伸出了他的左手。干干的手掌轻轻放在真志喜的额头上,为他拭去湿漉漉的汗水。
「要不要我开到附近的休息区?」
真志喜委婉地拨开了濑名垣的手。
「我没事。一定是昨天编写目录累坏了,才会那么困。」
「你做恶梦了。」
濑名垣没让真志喜想拨开他的那只手得逞,反而,用他的左手握住了真志喜的指尖。
「是不是因为槙原?因为他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真志喜可以感觉到濑名垣对所有的事都充满了深深的后悔,他停止了让指尖获得自由的挣扎。
「是美铃。」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字,让濑名垣忍不住瞄了真志喜一眼。真志喜还是固执地直视前方。
「美铃问我,为什么管你叫『濑名垣』,把你喊得那么生疏。」
濑名垣的笑容凝结在半边的脸上。真志喜轻轻将手从濑名垣手中抽出来。
「我要直呼你的名字。」
安静的声音再度回荡在耳边。濑名垣靠着有节奏地轻敲方向盘的方式,来压抑潜藏在血液里的躁动。
「一定是秀郎又在乱灌输她些什么了。」
「或许吧。不过,美铃这个人也是蛮敏感的。」
「我们两个好像没什么正经的朋友耶。」
真志喜浅浅笑着,凝望着身旁流逝的黑暗。
「……就算我只喊你的姓,没喊你的名字,你也不曾说过我什么。」
「你有呀,有喊我的名字。」
看不出真志喜的表情。不过,从濑名垣的角度所看到的那只耳朵却变红了。
「我哪有……」
这几个字,真志喜几乎是用挤出来的。「只有在像这样聊天的时候罢了。」
「你怎么叫我都无所谓啦。」
这话有点言不由衷。然而,濑名垣却必须用冷静的口吻这么告诉他。
「反正在必要的时候,你就会叫我。不管怎么叫都行。」
明显看得出真志喜松开了紧绷在肩头上的力气,濑名垣再次伸出手,温柔地撩拨真志喜的头发。
「再睡会儿吧。」
「专心开你的车。」
真志喜压住濑名垣的手,突然严厉地说。接着,他靠着门手托着脸,就像练习场的教官似的,采用扣分方式监督起濑名垣开车的情形。
再怎么开,小货车也飘不出一百公里以上的速度,到达最艰钜的山上时,已经是半夜的事了。
二人一起在高速公路的出口为车子加装上铁链后,濑名垣打了通电话给梅原。从梅原那儿,濑名垣拿到了他想知道的情报,经过一番仔细的盘算,他接着又打了通电话给委托人。来委托的那位女士要他们去她家过夜,还说再晚都没关系,怀着戒慎的心情挂上电话,濑名垣回到车上后,发现真志喜已经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地睡着了。
濑名垣先是确认过地图上的方位,接着慢慢把方向盘打往北边的方向,并且暗暗叹了口气。刚刚,真志喜确实是梦到了那天的事。十来年前的那一天,也就是决定真志喜和濑名垣命运的关键的一天。即使现在,濑名垣还是只要一想到那天的事,心中就充满了痛苦的悔恨,同时又存在着超越那份悔恨的深深笃定。从那一天起,濑名垣就再也不想离开真志喜了。对此,濑名垣很明白自己有多么的开心。不过,同时却又深为无法向真志喜倾诉所苦。真志喜认为,是罪恶将两人紧紧相系。他认为濑名垣因为对他怀有罪恶感,才会陪伴在他身边的。然而一方面,他又对自己抱有这种卑鄙的想法,感到羞愧。而真志喜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也让濑名垣感到焦虑不耐。
但是,他却没办法对真志喜说出「不是那样的」这种话,因为没有勇气,抛开深植在心中的那份愧疚与罪恶感,濑名垣最后还是选择了留在真志喜身边。然而,两人却长时间受到横亘在两人之间那个无法触及的东西所阻碍,因此对表露心迹总有所迟疑。不具实体,有如魅影般的「罪」,两人就这么一直被那个不确定到底存不存在,就算确定存在也无法断定就是罪恶的「东西」所禁锢。渐渐的,两人开始相信那一定就是存在于彼此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因此变得愈来愈胆怯。
那一天,濑名垣在书房那堆准备丢弃的书山当中,发现到了『地狱沉思记』这本书。据说,这本被旧书界称之为『狱记』的薄薄小册子,只有一本还现存在世上,乃大家口中的梦幻之书。那是明治时代的社会主义者,同时也是诗人的畠山花犀所写的诗集。这本书虽然已经被印制成册,但却遭到当局阻挠不准问世,落到被烧毁的下场。据说最后印刷厂临机一动,趁乱偷藏了一本书,后来畠山伤心欲绝地取回后,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
旧书店总认为,既然那本书都已经被印制成册,那么理当会有漏网之鱼才对,因而不断追求这个梦想。有关这本梦幻般的社会主义诗集的存在性,在暗地里一直被大家所传颂。而那一本书,终于在战前,于大阪被人发现。当时那本书受到相当的好评,大把大把的钞票随着书一再的被转手,在人与人之间来来去去,然而受到战争的纷扰,『狱记』又再度消失了。
濑名垣曾在本田老先生的弟弟,梅原老伯那儿,看过『狱记』当时出现在大阪时,被人们所拍下的相片。梅原老伯也跟大家一样,一直无法忘情这个梦想,当他看着相片时,心里头总想着,但愿有一天能亲眼见到这本梦幻之书。
「这可是当今世上唯一的那本『地狱沉思记』呀。」
「好单薄的一本书喔!」
「太一,我告诉你,发现这本书,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呀!到时一定会有大学或是图书馆出高价来跟我买的。」
「真的吗。」
「撇开那些不谈,只要能让我用这双手,让这本长年不知流落何处的书,又再度重见天日,露出地表,就已经够了。这对旧书店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恩赐呀。」
因此,当濑名垣在『无穷堂』的书房里,无意间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书堆中看到仅有薄薄一丁点的书背时,才会想起:「没错没错,相片上的书也差不多只有这么厚。」
濑名垣一把将它抽出来,手也抖得厉害。尽管封面上的字都已经支离破碎,无法辨识,但却仿佛能看到「狱」这个字。虽然梅原给濑名垣看的的相片是黑白的,但却跟手上的这本书一样,封面上画有细竹子。比想像中更为鲜明的印刷,使得濑名垣陷入不安,但一看到底页上「明治」这两个字,不安的情绪顿时又转为确信。
濑名垣站了起来。拉起不知所措的真志喜的手,跑到父亲和真志喜的祖父,以及『无穷堂』当代掌门人所在的店铺里。
「伯伯。这本书,可以给我们吗?」
当时濑名垣心中充满了找到稀世珍宝的骄傲,以及准备和真志喜共同分享的那份喜悦。他知道父亲一直想要有间自己的店,只要卖了『狱记』,开业资金就能轻松到手了。而且还能让那些视父亲为「掮客」,瞧不起他的那帮旧书店,刮目相看。
濑名垣在偶然间发现到了稀世珍宝,在他将那本梦幻之书展示在大家面前时,却完全没想到这将会在自己周遭掀起多大的涟漪。
窄到要跟对向来车错车都有些困难的山路,已经完全笼罩在黑暗与大雪之中。从小货车那不怎么灵光的车灯照出去,可以看到路上的雪都凝结成了冰,而且,有些个转弯的地方,还没有护栏呢!路面也是坑坑洞洞的,并没有完全铺设好。我居然跑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来,濑名垣谨慎地操作方向盘,不禁苦笑。遍植树木的山林,层层相连,杉树的枝极上也堆积了厚厚的雪。在林业萧条的现在,恐怕没有人会去修剪树枝,更别说为树挂起防雪屏障了。这片无边无际的针叶林,蕴藏着深不可测的黑暗。这曲曲折折的山路的悬崖底下,似乎是条河流。濑名垣看了看真志喜.唯恐他被水声给吵醒,但他仍然只是由着车子不停晃动。
为了这趟买卖,想必真志喜为了追赶编写目录的进度,一定耗费了不少心力。仿佛从车窗另一面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似的,真志喜的肌肤看起来比平常要更为白皙。
濑名垣又再度陷入了往日的回忆。
当时『无穷堂』的老板,也就是真志喜的父亲,只淡淡瞄了一眼濑名垣举得高高的那本书。接着,用不耐
的口吻对他说:
「反正那是本要丢掉的书,想要就拿去吧。」
濑名垣在心里头大声叫好。
这时,原本在旁边和濑名垣父亲聊着天的本田老先生,发出了沉稳的声音。
「太一,把那本书拿来给我瞧瞧。」
濑名垣当然不想让本田老先生看。向来鉴赏能力过人的老先生,一定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宝物的价值。如此一来,这本书就会被没收了。正当濑名垣犹豫不决时,父亲却频频用眼神示意他:「还不快拿给老先生看。」。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为了谁才想要把这本书占为己有的呀,濑名垣闷透了,最后没辄,还是把书交到了本田老先生的手上。
本田老先生拿着『狱记』,手不停颤抖。接着,老先生突然睥睨着濑名垣。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太一。」
这还是平日慈祥的老先生,头一回用这么犀利严肃的眼神看着濑名垣。
濑名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较恰当。但最后,骄傲终究还是油然而生。
「嗯。」
濑名垣明确地用力点点头。
本田老先生笑了笑。
「了不起呀,太一。你果然是个有出息的男孩子。连我都会颤抖成这个样子,而你知道了,却还能如此镇定。」
本田老先生将『狱记』交还到濑名垣的手中。濑名垣因为没想到书还能再回到自己手里,惊讶地直看着本田深深刻画了一道又一道皱纹的脸。本田老先生又一次颇为玩味地说:
「了不起。」
濑名垣的父亲,一会儿看看儿子手上的古书,一会儿又看看所敬爱的老人家的脸。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老先生。」
真志喜的父亲也停下捆书的手,走了过来。
「爸爸,怎么了吗?」
「请你们仔细看看。真志喜也过来。」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围到了濑名垣身边。濑名垣拉起之前一直牵着的真志喜的手。本田老先生的语气庄严又肃穆。
「这就是梦幻之书——『狱记』。」
说不出口的震撼,瞬间从二人的父亲之间窜出。
「啊,这就是……」
当这声赞叹终于从濑名垣的父亲嘴边冒出时,真志喜的父亲突然一股脑地往外冲。
「啊,本田先生……」
他似乎已经听不进濑名垣父亲的叫唤。本田老先生肩头往下一沉。
「让他去吧。濑名垣先生,你应当清楚才对。我们『无穷堂』,居然让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男孩,找到了这世上唯一的稀世珍本。」
濑名垣的父亲突然如大梦初醒般,表情变得僵硬。察觉有异的真志喜,不安地看着父亲跨出去的那扇玻璃门。
「能让这本书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是一件光荣至极的事。可是……我希望你能体谅我的心情。」
听闻本田老先生这席话,濑名垣的父亲咚地两脚一跪。
「小犬闯大祸了。不过,这家伙真的什么都不懂呀。因此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随手拿走了本田先生原本过一阵子才打算要问世的『狱记』。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的,对不对?太一。」
濑名垣一句话也没吭。因为,事情并不是那样的。应该是,濑名垣从一堆准备丢弃的书当中,发现到了那本价值连城的书,并且还开口跟本田先生要了这本书。本田确实看到了那本书,并且,爽快地一口应允。濑名垣知道,但本田不知道。濑名垣看出了个小奥妙,但本田却没看出来。这才是事情的原貌。濑名垣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一味保持沉默。他知道,不管说什么,事情都无法再回到原点了。
因为,濑名垣在『无穷堂』挖掘出了第一级的稀世珍本。
等到暮色苍茫,真志喜的父亲还没有回来。到了夜晚,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没有回来。
『无穷堂』的第二代掌门人,就这么隐没在黄昏中。
濑名垣认为自己恩将仇报,因此从那之后便没再踏进『无穷堂』一步。不但如此,他还彻底离开了自己所热爱的旧书世界,跑去当修马路之类的临时工。那样的工作对于不再年轻的身体来说,毕竟还是太吃力。濑名垣进入高中不久,父亲就过世了。濑名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亲。为了责任感,父亲舍弃了自我的梦想。然而,他却从来不曾责怪过儿子。甚至,会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偷偷为儿子的表现喝采。尽管,『无穷堂』的『地狱沉思记』发现者,最后是以『不详』来对外说明。
本田老先生主张应该对外公开发现者是濑名垣太一。但濑名垣的父亲却说什么也不肯点头答应。他坚持这是『无穷堂』的书,对于『狱记』,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权利和想法。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个业界的范围毕竟太小,谣言瞬间便传遍千里。
听说『无穷堂』那个天大的发现,好像跟「掮客」的儿子有关耶。听说他们家的第二代掌门人,好像就是在发现『狱记』那一天失踪的喔。种种的谣言……
甚至还煞有其事地流传着本田老先生将第二代逐出家门,以及第二代掌门人自杀的说法。
而改变了在场每一个人命运的那本书,最后则被一间由宗教团体所营运的图书馆给买走了。近亿的庞大金额活络了起来。本田老先生还是认为濑名垣有收下那笔钱的权利,但是濑名垣的父亲却怎么也不肯收。即使老先生提议一人一半,父亲还是不愿松口。
父亲不再去『无穷堂』,使得当时还是个少年的濑名垣,日子过得备极无聊。
「你别再想着要去见老先生和真志喜了。」
父亲说。「第二代掌门人失踪了,这么沉重的事,你永远也不可以忘记。」
本以为会是一桩好事,没想到却毁了一切。失去父亲的真志喜,有没有在哭?总是慈祥地传授古书知识给我的老先生,是不是非常生气?濑名垣终于认清,原来自己所做的事情,其实就等同于背叛。
历经一段时间的迷惘痛苦,最后濑名垣还是因为太想见见真志喜,而走向了『无穷堂』。那是因『狱记』引发大骚动之后的半年,一个严寒的日子。
推开厚重的门,往里头瞧了又瞧,却看不到半个人影。迟疑了一下下,濑名垣最后沿着建筑物,往里头走去。
大树的树梢被风吹动,树叶已经换上有如铺满尘土般的沉重颜色,准备度过严冬。真志喜在夏天亲手栽种的蕃茄也已枯萎,犹如古代遗址般堆叠在一起,等着变成土壤。隔着玻璃窗看过去,走廊一片宁静。受到不安的促使,濑名垣急忙跑向后院。
本田老先生伫立在池边的石头上。他会骂我吗?会对我视而不见吗?心脏跳动的速度已经剧烈到疼痛的地步,濑名垣却无计可施,只能慢慢地走向他。在濑名垣准备开口之前,本田老先生已经先一步转过头来看着他,并且,露出微笑。
「太一,怎么好久没来啦?我一直挂记着你呢。」
原本是要来乞求原谅的,但本田老先生的态度和表情,却让濑名垣把所有的话都给忘了。「你爸爸还好吗?」
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
「是吗……」
本田老先生朝濑名垣招招手,要他坐到自己身边,还把自己手上的面筋袋交给了濑名垣。
「这池塘里头住着鱼精喔。」
在本田老先生的催促下,濑名垣把面筋撕成一小块一小块,丢进池塘里。水面依然保持着沉默。虽然濑名垣心想,这鱼恐怕是吃饱了吧,但还是一直把面筋丢向没有一点反应的池子里。
「当年我买下这块土地,打造家园时,放了一条鱼在池塘里。」
本田看着水面,那视线仿佛能穿透黝黑的池水,直达深处。「一直以来,我总是一边祈祷,一边撒下饲料。祈求『无穷堂』能和好的旧书相遇,祈求我们一家过得幸福快乐。」
濑名垣没问,放在水里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鱼。他还是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很努力看着面筋泡水发胀,渐渐沉向水底。本田老先生好像看得到水底,但濑名垣却看不到。
「该许的愿望我都许完了。身为旧书店的经营者,我所拥有的都是再好不过的旧书,而且,也找到了让旧书生命得以再度延续下去的好帮手。」
本田老先生看着濑名垣。「太一,以后,你还是要常来『无穷堂』。你有很好的天分。」
捣乱一切的,正是这个天分。就在找到『地狱沉思记』时,濑名垣发现到了自己的天分和运气。濑名垣具备了嗅出不同种类的书的天分。那些等着被发掘的书,一旦被濑名垣注意到,经过他的触摸,立刻就会绽放出光芒,凸显出存在的价值。在书架上,在地上堆了又堆的书山中,书,就像星星般散发出淡淡的光,扭动着身躯,期盼受到濑名垣的眷顾。从小在垃圾书山中长大的濑名垣,不但被书所爱,而且也擅于体察那样的爱。
如同本田老先生所言,今后只要濑名垣再多汲取与书物相关的知识,累积更多的经验,靠着经营旧书店来赚大钱,将会是指日可待的事。但是,濑名垣却很害怕,他怕藏在书中,那不断诱惑自己的,深不可测
的魔力,那是吞噬掉父亲梦想,把真志喜的父亲从黄昏中带走,而且还一步步接近濑名垣的古书恶魔。他就像本田老先生那么的老奸巨猾,像真志喜那样四处散播蛊惑的香气,一步步朝濑名垣接近。
濑名垣已经无力抗拒。尽管畏于这份恐惧,他还是必须义无反顾地向前进。自从那个夏日,真志喜递出那颗红色果实之后,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多少已经了然于胸。
「真志喜呢?」
好不容易从嘴边吐出一句话,听起来却有些沙哑破碎。
「他因为感冒,正倒在床上睡觉呢。他一直在等着你来喔!」
本田老先生的话,被冷风席走,在虚渺的阴空下飘散无踪。濑名垣的耳边响起一句话。本田老先生仿佛像个老僧,在传授世界由来的秘密一般,嘴巴凑近濑名垣的耳边。
「真志喜,也要拜托你了。太一。」
前头好像有人来的样子。本田老先生缓缓离开了池塘。
「好像是客人。这里太冷,太一,你也进到店里来吧。」
濑名垣独自一人留在池边裹足不前。背后,传来面对庭院那间寝室的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回过头一看,正好看到穿着睡衣的真志喜,光着脚丫,下到了又冷又硬的土地上。
眼前的真志喜要比濑名垣记忆中的真志喜来得消瘦些.他的双颊白到可以看见细细的蓝色血管,只有踏在土地上的脚指头,因为冻而有些发红。
真志喜走到濑名垣面前,甚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抱着濑名垣。如此近距离触碰到他那烧到滚烫的身体,濑名垣惊讶得险些站不住脚。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么做能消弭罪恶的话,真想就这么跌落水里,让鱼精给吃个精光,不过,一意识到搂着自己脖子的真志喜,濑名垣又用力站稳了脚。
「你还在感冒呀。」
濑名垣催促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就跑到院子来的真志喜,赶紧进到屋里。被放开的真志喜,头垂得好低。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留下了灰色的影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濑名垣发现到真志喜的手里,握着那只被药毒死的蝉。
「你一直留着这个?」
冬天出现夏蝉的黑色背壳,仿佛有种不祥的感觉,对濑名垣而言,那似乎成了那天的罪恶象征。真志喜极力保护着蝉的尸骸,企图躲开濑名垣伸出的那只手。濑名垣对着把蝉藏到背后,说什么也不肯拿出来的真志喜说。
「丢了它吧。会长虫出来喔。」
「濑名垣。」
那是真志喜第一次喊濑名垣的姓。濑名垣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精准地解读出真志喜的心思,说出了他所希望听到的话。
「我还会来玩的,就像从前一样,只要你要我来,我就会来。」
真志喜松丫一口气似的,把蝉交给了濑名垣。手掌上的蝉是那么的轻盈,而翅膀,已经破碎。
「快回屋里去吧,我待会儿就进去。」
真志喜点点头,敷衍性的拍了拍脚底,又从玻璃门进到了屋里。濑名垣背对着正房,在池塘边蹲了下来。
夏虫,轻轻滑进冬天的池塘里。有一段时间,蝉就像水趸般漂浮在水面上,还从体内不断冒出小小的泡泡。就在这时,之前一直处于寂静状态的池塘,突然掀起巨大波澜,只见一团光滑的黑影把空气向上推顶。心里头才刚「啊」了一声,池水已经又恢复成原先凝重的沉寂,而蝉也消失无踪。
濑名垣茫然地望着黑色水面好一会儿。水里不再出现游来游去的影子。把濑名垣的罪恶给吞进肚子里的鱼精,又再次沉潜到了水底深处。濑名垣觉得有些冷,赶紧站了起来。先前因为本田老先生的接纳,和受到真志喜欢迎所产生的欣喜和振奋之情,立刻在瞬间冷却。
「不可以忘记!」冥冥中似乎有样东西在喝叱濑名垣。那究竟是沉到水底的蝉?池里的鱼精?还是濑名垣自己的心?在这个庭院里压根无从辨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融合成了一片浑沌的灰。
无论如何,要原谅自己是很难的,濑名垣心想。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吗?我不知道。尽管不知道,但窒息的感觉却永远都会残留在濑名垣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