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澡的濑名垣,换上了紧身黑皮裤,和先前穿过的那件佛像图案的衬衫。他走到屋后头,想要纳纳凉,才发现四周已经笼罩在夕阳余晖中。挨着墙,他静静地用打火机点起了烟。就在他惬意地吞云吐雾时,白狗穿过黑暗朝他走了过来。白狗蹲了下来,对着他猛叫,那动作就像是在催他快摸摸它似的。
「搞什么呀……你应该是席尔没错呀。怪了,你不是一向不黏我的吗?」
话才说完,濑名垣立刻豁然明白,态度也转为认真。「是不是真志喜出事了?」
狗一听便一溜烟地往前跑,濑名垣只好拼命苦追。
真志喜就蹲在门边。黑暗中,在灯笼的照亮下,隐约可见他的身影。
「真志喜!」
濑名垣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肩膀。「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早就知道了吧?」
真志喜的声音十分低沉,濑名垣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嗯?你刚刚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濑名垣!所以才会把我带到这里……!」
「你在说什么呀?冷静点。」
濑名垣硬拖起全身无力的真志喜,让他站好,并且直视着他的瞳孔,冷静地对着他说。真志喜的咖啡色瞳孔里,充满了疑惧,他用手捂着嘴,试图克制那不断颤抖的呼吸。他的肩膀大幅度上下抽动,痛苦地攫取空气。
「我爸来了……」
濑名垣像是挨了一记拳,胸口隐隐作痛。突然,他仰望天空,试着找到那根本不可能会有的可能性,希望这一切只是真志喜在开玩笑,最后,他大大叹了一口气。
「真志喜……」
除了叫他的名字,濑名垣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真志喜整个人依靠着濑名垣的手臂。濑名垣紧紧搂住他僵硬又不停颤抖的身体,心里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
还没穿过那道罗生门,只是一次意外的旅行,就让二人回到了过往。也只能坦然面对了,濑名垣怒视着天空开始闪烁的星星。
今晚一定要做个了断。
二人进到了屋里,房间前的纸门是敞开的,就在他们准备打走廊经过时,房里传来了真志喜父亲的声音。
「真志喜,你来一下。」
看来,父亲已经决定要保持跟从前同样的距离感。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直到昨天都还跟真志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真志喜也依然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然而,真志喜虽然铁青着脸,头垂得老低,却也还是听话地乖乖端坐在房里的另一头。濑名垣也坐在他旁边。女子困惑地比照着两方。
「你居然打算要做出违反旧书界规定的事来。简直是……」
「这跟真志喜无关。是我答应的。」
濑名垣从中打岔,真志喜的父亲这才第一次把视线移到了濑名垣身上,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
「你还在跟这个『掮客』的儿子搅和在一起呀?真志喜。」
真志喜抬起头。脸颊因愤怒而潮红。
「你不也没变吗?这就是你要跟十几年没见的儿子所说的话吗?就因为偏见,你不顾一切丢下了我和祖父。你就真的那么想要保有你的衿持吗?甚至不惜那么做。」
「别再说了,真志喜。」
濑名垣极力安抚已经变成感情用事的真志喜。但真志喜并没接受,照样把话说出来。
「也不知道输给那个『掮客儿子』的人到底是谁!」
真志喜的父亲站了起来。
「你这个……」
「『黄尘庵』老板!」
女子极力介入。「『黄尘庵』老板会那么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作梦也没想到你们三个人居然是旧识……是我不好,硬是对他们两位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自称是『黄尘庵』的父亲,铁着脸又再度坐了下来。岁月让他的容貌失去了水分,头发里也混和了白色的物体。
「我曾经听人说过。」
濑名垣凑在真志喜耳边说。「『黄尘庵』也是一家专做批发生意的旧书店。在地方上的书市里海捞了不少钱。」
真志喜边傲视着父亲,边点点头。
「连爷爷的葬礼也没回来参加,你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然置身在旧书界,理当会耳闻本田老先生的死讯才对。真志喜悲切地啃噬着懊悔与绝望。自己曾经是那么挂心着对旧书以外的世界一无所悉的父亲,担心他会不会死在路边?抑或是坚强地活着?然而,事实上,他却悠然置身在业界,对真志喜他们置之不理。他当真那么想跟家人断绝关系吗?真的那么无法原谅『狱记』的被发现吗?就真志喜看来,那不过是父亲为了支撑他那无聊的偏见与自尊心,所滋生的傲慢与任性。
是父亲丢下了我。对他而言,我就好比那些菜园里疏于浇水的青菜,所以他才会连对自己的儿子,都能如此轻易地割舍。那一天,他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幼年的我,总认为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相信他总有一天一定会再回到自己身边,如今想来实在可笑……!本田老先生在病榻上犹等着儿子的归来,虽然他没说,但真志喜却能痛楚地感受到祖父的心情。让濑名垣父亲饱受身心的折磨,让祖父在后悔与绝望中死去,甚至让真志喜和濑名垣之间筑起一处不可碰触的空间的最大因素,全都在于真志喜的父亲。真志喜再一次深深体认到这一点,油然而生的愤怒使得他的身体不停颤抖。
不过,『黄尘庵』却用沙哑的嗓音愈说愈激动。
「让我面目全非,逼得我在『无穷堂』无容身之处的人又是谁?不正是坐在那里那个『掮客』的儿子吗?因为这家伙不自觉的举动,害得我的人生被硬生生地给摧毁了。而你,却还跟这种男人搅和在一起。」
真志喜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暗笑。
「不自觉?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说那种话呢?爸爸。濑名垣哪里是『不自觉』。那本书的价值,他清楚得很。如果是『不自觉』,哪可能『挖掘』出那本书来呢?」
父子间激烈的纠葛,听得濑名垣有如被千刀万剐。女子似乎察觉出三人之间的关系,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原本因为知道镇上的旧书店已经抵达,而来到房间外头的阿仁他们,也似乎在女子的说服下,悄然离开。
濑名垣从正面直视着真志喜的父亲。
「『黄尘庵』不愿意接受我的原因,我相当清楚。不过,我现在也是在靠旧书吃饭。对于这个职业,我比别人有着更多的感情和使命。因为要是永远被人唤做『掮客』,不但对死去的父亲无法交代,而且更重要的是,真志喜的痛苦将永远也无法终止。」
真志喜心头一震,肩头抽动了一下,头垂得好低。这个叫做濑名垣的男人,总是把自己身上的伤放到最后才处理。并不是因为他对痛感迟钝,当然更不是因为他有着山大王那种必须救助弱者的牺牲精神。正因为太清楚自己的弱点,明白身上背负的伤势有多痛,所以敏感的他才会这么做。或许有人会讪笑他是个胆小鬼。但真志喜却不那么想。那正是濑名垣的韧性和拼劲,是真志喜永远也追赶不上的。
濑名垣倨傲地迎战真志喜的父亲。
「我们来一决胜负吧,『黄尘庵』老板。你会在这个场合出现,也算是命运的造化吧。就好比那一天,我们受到旧书世界里『书神』的考验一样。就让大家来看看,到底是谁的见识比较高?谁的运气比较强?又是谁比较爱旧书?而且比较受到旧书的青睐?」
「你还是一样那么轻狂。」
『黄尘庵』的脸色有些苍白,好不容易才从紧闭的唇间挤出这番话。
「你的意思是,出高价买下这些书的人就算赢了是吗?别傻了。这跟暗中竞价有何不同?这么做怎么可能会出现合理的价格?」
「我们绝对没问题。因为我们够专业。」
濑名垣自信满满地说着。「我发誓,真志喜和我都已经看过了书的内容,也本着价值观和手边的情报估好了价钱。」
「你这种人我哪信得过?」
『黄尘庵』丢出这句话。「不过,我愿意接受。什么叫旧书世界里的『书神』?笑死人了……话又说回来,老爸好像也提到过。」
起居室里弥漫着异样的沉默。真志喜低着头,慢口嚼着饭。濑名垣虽然豪迈地大口吃着,但眼睛却没往上抬过。至于坐在他们俩对面的『黄尘庵』,一样也只是默默地伸着筷子夹菜。阿仁他们可能是因为白天曾经目睹过真志喜的激烈表现,所以对这充满危险的空气显得格外战战兢兢,对三个人都一视同仁。要小心在吞咽食物时不发出声音是很困难的,因此食物老像苦涩的药粉般黏在喉咙里。
『黄尘庵』突然唐突地对着「真志喜」说话。濑名垣停下筷子,真志喜就像个已经厌倦等待的被关在单人房的囚犯,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之后,你曾经看过『那个』吗?」
「没有……爸爸你呢?」
「在玻璃盒里,真没想到居然只是薄薄小小的一册。」
『黄尘庵』啜着味噌汤,话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跟面前的这个男人比起来,跟
个就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就算出生地和所说的语言都不同的人,或许还更容易沟通些。真志喜无法猜测出父亲的意图,只能保持沉默。对照整个室内有如王墓般鸦雀无声,屋外却传来女子在玄关口轻声呼唤小狗的声音。
「阿龙、席尔。吃饭罗。」
小狗们的兴奋的喧闹声和女人对它们温柔的轻声细语持续了好一阵子。不久后,女人终于进到了屋内,站在土间的她对着『黄尘庵』说。
「这件事我也已经跟濑名垣先生他们两人说过了。能不能也请你从那些书当中,找出一本最好的留给我?」
阿仁他们因为紧绷的空气获得舒缓,总算把憋在心口的气给吐了出来。真志喜的父亲从碗里抬起头。
「认为好的?什么意思?」
「这就全凭您的判断了。」
「难道这也是胜负的一环吗?」
「是的。」
面对笑脸盈盈的女子,真志喜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明白了。」
濑名垣忧心忡忡地看着真志喜。真志喜偷瞄了一眼已经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和濑名垣身上的父亲,接着又再度低头吃起了碗里的食物。
直到现在,真志喜都还清楚记得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一天,父亲在夕阳中离去的背影。当然,他记得的,只是最后所看到的背影。至于那些菜园的幸福记忆,其实只是真志喜为了安慰自己,而在不知不觉中编织出的海市蜃楼罢了。而现在,尽管闭上眼睛,也想不出父亲的相貌,关于这一点,真志喜其实许久前就已经发现到了。
濑名垣的父亲死的那一天,暑假才刚放不久,天气十分的炎热,那一天,真志喜同样也坐在『无穷堂』的柜枱前,下意识地听着旧书所发出的嗫语。
因此,当放在旁边的黑色转盘式电话划破寂静,响起铃声时,真志喜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所发出的叫声,吓了一大跳地看了看四周。当他终于想到声音的出处,接起电话靠近耳朵,电话的另一端却是一片无声。
「你好,这里是『无穷堂』……喂喂?」
他努力集中听觉的神经,终于听出透过话筒上许许多多的小孔,所传出的沙沙声。可是还是听不出那究竟是人的声音,还是电子信号变换不顺所造成的杂音?尽管如此,真志喜还是正确地猜出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濑名垣?是濑名垣对吧?你怎么了?」
濑名垣的声音如波浪般晃动,轻轻触碰着真志喜的鼓膜。
「忙吗?真志喜。」
感受到一股凉意,真志喜甚么话也答不上来。濑名垣冷静的口吻,在在证实了那幽暗的预感。
「我希望你能来一趟。」
烈日灼身,真志喜的背立刻被汗水湿了一片。吸满水气的衬衫,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平时,没特别的事他是不会找自己出去的。摇摇晃晃的电车。面无表情的人群。
为了那个在小小屋子里等待着自己的濑名垣,真志喜只是一个劲地跑着,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必须呼吸的生物。
濑名垣独自坐在旧公寓的一个小房间里。在他面前躺着的父亲,已经不再是会呼吸的生物,身上盖着一条夏天用的薄薄被单。真志喜为了设法平稳住紊乱的呼吸,不断大口吸进空气,整个肺部还因此疼痛不已。他跌跌撞撞地进到了房间,往被榻前一瘫,两手抵着地板。从昏暗的厨房旁,实在看不出背对窗户的濑名垣脸上的表情。
「抱歉,把你叫了过来。」
濑名垣进入高中后,一下子抽高了不少。端坐在父亲枕边的濑名垣的影子,犹如古世纪已经灭绝的生物,细细长长地在榻榻米上头爬行。
真志喜终于平复了下来,他双眼凝视着被榻低喃。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
走的?这两个字他就是说不出口。因为他总觉得只要脱口说出「死」这个字,濑名垣的父亲就真的永远也起不来了。
「今天早上。他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而且他还是老样子,爱喝酒。」
濑名垣换了一下脚的姿势,说:「是不是该拿个什么盖在他的脸上呢。我看连续剧里好像都是盖上一条白布的。」
这时,真志喜才终于看着濑名垣父亲的容颜,正视了他的死亡。这个小时候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男人,已经穿越过中年,迈入老年。皱纹深深刻画在晒得黝黑的脸上,停留在慈祥的表情里,令人对他的老化感到吃惊。鼻子深处一阵刺痛。比起自己的亲生父亲,濑名垣的父亲更能让我感到温暖。替我修补捕蝉网子的人是他,带着不会游泳的真志喜跟着濑名垣一同到附近游泳池游泳的人也是他,默默在一旁守护着真志喜,看着他探索外面世界的人,当然还是濑名垣的父亲。
或许那一天,我失去的是二个父亲。
身处在闷热不堪的屋里,真志喜不由得想起了那件事。濑名垣站了起来,在壁橱里摸索了一番。好几年不见的濑名垣父亲,因为酷暑,甚至还来不及僵硬就已经开始腐臭了。
要怎样才察觉得出死亡气味呢?一只苍蝇竟悄然在天花板一带划过一道弧形。真志喜怔忡地思索着,要是躺在这里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他试图仔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父亲的脸孔。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到底曾不曾好好看过父亲的脸。面对死亡这种绝对状态,真志喜唯一想得出来的,竟然只是父亲神经质般喝叱他时的声音,以及那一天背对着他的背影。不论是父亲掌心的热度,还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真志喜一样也想不出来。他感到惶恐,更想要拼命去探索记忆,然而出现在脑海的,却是濑名垣的父亲一早带着他去找锹形虫时,挂在脸上的笑容,还有在他险些溺水时扶持住他的那只手,尽都是横躺在眼前这位死者所散发出的温情。
苍蝇停留在死者的脸颊上。真志喜举起左手挥赶,不料竟流下泪水,他惊惶地喊着濑名垣。
从壁橱里爬出来的濑名垣,看到哭泣的真志喜,似乎有些诧异。他原本想拿找到的布去擦拭真志喜的脸,后来又改变心意,把布盖到了父亲脸上。接着才用自己胸前的T恤,使劲擦着真志喜的脸。
「谢谢你,真志喜。别再哭了。」
我已经看透了,濑名垣压低着声音说,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真志喜的哭,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和永远失去的东西。同时,也是因为想到濑名垣就像当年自己被父亲抛弃般,从此将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而哭泣。
苍蝇振翅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屋里。把脸埋在濑名垣胸前,真志喜感觉得出濑名垣哭了。泪水坠落在榻榻米上,支离破碎,一点也不想让人发现它的存在。
『黄尘庵』要求花二个小时来进行估价。真志喜和濑名垣回到房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濑名垣率先开口说话,来测试沉默的浓度。
「……抱歉。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说出『一决胜负。那句话。」
真志喜把原本叠在角落的棉被铺了开来,躺在上头。
「他提到那本书……」
话才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真志喜频频省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居然还提到那本书。」
濑名垣也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尽管一早就动个不停的身体已经发出了怨言,但脑子却是十分清醒,完全没把身体的疲劳当作疲劳来看待。真志喜的声音,有如夜晚降下的雪一般,静静地传进耳里。
「爸爸错了。当初他要是把那本被别人挖掘出来的书视为耻辱,因而更加努力,要不看开一点,把那件事当成一种恩惠不就好了吗?可是他偏偏选择丢下一切逃了出去。或许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重要的。不管是家人也好,信赖也好,就连对书的自豪和喜爱……对爸爸来说,或许都不算什么吧。」
说的很对,濑名垣心想。换做是我,绝不会落跑。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我也不可能会有离开真志喜的念头。现在想来,当时,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即便被父亲再三告诫,即便是受到同业们的冷眼看待,心里头还是想着要跟真志喜在一起。
(或者,应该说是我不知羞耻?)
濑名垣苦笑着。
「……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假,说真的,我心里很不安呀,真志喜。」
真志喜手肘抵地,撑起了上半身。
「怎么啦?一点都不像你。」
「用那个价钱,我们真的赢得了『黄尘庵』吗?万一他开出的是根本不合常理的价格……」
真志喜笑了笑,又趴下去,下巴窝在手臂里。
「你真傻,太一。」
濑名垣吃惊地看着真志喜。屋里的日光灯反射在真志喜淡色的瞳孔里,每当他眨眼的时候,就会清楚映照出视网膜的血管。
「问题根本不在于能不能买到那些书。那些全都是好书。为了回应岩沼太太的心意,我当然希望这些书都能从我们手中卖出去。但是,我们所估出的价钱,纵使有考虑到成本得失,但绝对都是本着良心的。」
濑名垣忍不住伸出手,撩拨真志喜已经干了的头发,顺着他漂亮的眉型,抚摸着薄薄一层的睫毛。真志喜并
没有拒绝濑名垣坚硬指腹所带来的触戚。碰到嘴唇的指头,让人发痒,真志喜扭动着身体,翻躺了过来。
「我们的估价问心无愧。这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我父亲开出的价钱比我们的高出甚多,也不代表我们就输定了。」
真志喜的话,一直浸润到濑名垣的内心深处。濑名垣闭上眼睛,就像是久逢甘霖的沙漠植物一般,静静地体会着雨水浸透至体内的感觉。
当时针来到十点半时,女子来到房里通知二人。
「『黄尘庵』老板已经完成估价了。」
走在走廊上时,连心脏都因为剧烈的跳动而疼痛。真志喜轻轻将手置于胸口,做了一次深呼吸。为了掩饰紧张,他还刻意去想着,到了春天,该播下哪些种子好。
途中,还进到堆书的房间,去拿那本为女子所选的书。原本很担心父亲会选到同样一本,不过,幸好那本书就跟其他多数的书本一样,依旧被留在房间里。
还有些犹豫的真志喜看着濑名垣。濑名垣只是对着他耸耸肩。
「交给你来判断吧。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真志喜点点头,接着坦率说出心中的另一个隐忧。
「现在说这话或许太臭屁了些,不过,要是我真的选到了岩沼太太想要的那本书,那我爸爸不是很难堪吗?阿仁他们一定会在镇上大肆宣扬这场胜负的始末。如此一来,爸爸大概又会从这个镇上消失,然后又不知去向了吧。」
濑名垣看看真志喜,又看看真志喜手上的书。
「听好,真志喜。我们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无穷堂』院子里嬉戏的小孩了。只要能靠着自己的双脚直挺挺地站好,要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是难事。你父亲当然也是如此。」
濑名垣在确认过走在前头的女子并没注意两人在后头的交谈后,又继续小声地说。「我希望你能诚实地挑出那一本书。要是你因为担心伯父的前途而动手脚的话,不等于是侮辱了比起我们在这个业界,资历不知深上几倍的伯父吗?」
真志喜恍然大悟般看着濑名垣。
「对喔……的确如此。」
「万一,就算『黄尘庵』真的因为这场比赛的缘故而从镇上销声匿迹,我相信他那个人还是不会从旧书世界中消失的。」
濑名垣深具信心地向他保证。就像濑名垣不会离开真志喜,就像真志喜一直都是诚实地与书交心,真志喜的父亲一定也会到死都赖在旧书界的。
「只要你说想见伯父,不管他藏身何处,我都会帮你把他给找出来的。」
所以,你尽管放心去做吧,濑名垣说。真志喜把选出的书紧紧抱在胸前。
夜已深,走廊的温度急遽下降。空气的密度高涨。透明的颗粒紧缩成一团,仿佛相互依偎着。女子拉开了纸门,真志喜杵在那里好一会儿。『黄尘庵』背对着这边坐着。阿仁他们坐在靠墙的位置,用充满好奇心的眼神看着来到这里的二人。
濑名垣轻轻碰了一下真志喜的背。那一瞬间,真志喜就像是受到他掌心温度的驱使,立刻抬起脚跨进了屋里。
女子的后方就是朝着正面而设的佛龛,濑名垣和真志喜则坐在『黄尘庵』的旁边,在座位上与女子形成对峙的局面。
聚集在佛堂的这群人,各自在心中细细玩味着那股莫名的激昂。终于,阿仁开口说话了。
「那么,就请你们公布所估的价钱吧。」
女子点点头,用膝盖往前挪了一步。
「不过,我有个违反你们规矩的请求。能否请你们将金额写在这张纸上。上头的金额,我绝对会藏在心里,不会泄漏出去的。」
阿仁似乎对此感到相当不满。
「我们特地留到这么晚,岂有不让我们参与的道理?」
「您要我们如何相信您绝对会公正处理呢?」
真志喜的父亲也不以为然地说。然而,女子却轻松一笑。
「你们觉得我有可能在岩沼面前做出偏袒的举动吗?况且,被嘱咐全权处理这批藏书的人是我。各位就照着我的意思来做吧。」
濑名垣和『黄尘庵』,各自在接下的纸张上写下金额和店名。然后仔细折叠好,再交还给背对着佛龛的女子。
在旁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下,女子静静地打开了二张纸。经过一番比对,接着露出了笑容。
「我明白了。接下来,请两位交出你们认为该留给我的那本书吧。」
真志喜的父亲,将原本放在一旁的『汀史纳戏歌』往前挪移。真志喜则是将膝上西洋戏剧个人全集中残存的其中一册放在榻榻米上。
「能请你们说明选择这本书的原因吗?」
『黄尘庵』胸有成竹地答道。
「这本书在旧书界的评价相当高。里头搜集了十分贵重的古诗,就算是古典文学全集里也没收录过。而且府上所拥有的还是完整的全集。这是研究人员很喜欢找的一本书,留在身边的话,未来应该还会有升值的空间。除了具备文化价值之外,以投资的角度来看,现在脱手未免可惜了些。就算留下来,也不至于会造成您的损失。」
「这上头的金额,是排除过那本书之后的价格吗?」
『黄尘庵』迟疑了一下下,
「没错,当然如此。」
答道。女子点点头,将视线转向真志喜。
「本田先生,你又是为什么会选择那本书呢?」
看着面前那本被一读再读,已经破旧不堪的书,真志喜感觉得到自己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认为父亲会被逼到走投无路,恐怕是自己太过狂妄自大了吧。而选择这本书,或许也根本才不是替女子设想,只不过是为了要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所耍出的漂亮招数罢了。
不过,濑名垣依旧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何况都走到这一步了,也只能相信自己的感觉了,于是真志喜直直地注视着女子。同时,也注视着仿佛在女子后头守护着事情发展的严重郎遗像。借由这样的举措,信心的火焰又再度悄悄在心中燃起。翻译到一半的剧本。备受疼爱的小狗们。
「严重郎先生相当喜爱戏剧。尤其是西洋戏剧。我推测,他应该是受到夫人的影响,才开始对戏剧产生了兴趣。」
「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呢?」
「因为那些过期杂志。我并不清楚夫人是什么时候和严重郎先生结婚的。不过,从您和孩子们的相处模式,以及夫人您本身的年龄来看,我想应该不会是很久以前的事才对。我判断,您结婚应该还不到十年。而这些戏剧杂志,是从七年前开始留下来的。」
阿仁他们感觉有些恐怖,彼此互望了一眼。
「至于其他的书籍,则都跟他的年纪很相符,这么说实在有些失礼,不过在分类的质与量上,至少都能让人理解。但是,只有戏剧的书不同。和其他类的书不同的是,似乎才刚收集不久,而且时间也不是很长。有的全集甚至还没齐全。不过,还是感觉得出这些书本,严重郎先生在生前不但都再三玩味过,而且还相当乐在其中。」
真志喜叹了一口气。「我想,这些书应该是他和夫人共同的兴趣,两人一块收集下来的。」
濑名垣看了一眼真志喜的侧脸,并且露出笑容。国男抱着胳臂,阿仁则是发出赞叹。
「太厉害了。没记错的话,美津子和我父亲,的确是在七年前相识的。」
「没错啦。而且不管我们如何反对,他们还是在二年后结婚了。」
良子点点头。她的话里,充满了已经打从心底承认女子是家族一份子的温馨。女子笑着忆起过往。
「当时我在镇上当护士。那时岩沼住院,怪的是我们虽然年纪差很远,却莫名地彼此吸引。记得我跟岩沼聊了许多我所喜欢的戏剧。而他竟然也在不知不觉当中对戏剧产生了兴趣。我们还会一块去看戏呢……好快乐的一段时光呀。」
真志喜的父亲不耐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真志喜,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戏剧类书籍的理由了。不过,光是戏剧的书,就有五百本之多,你为什么偏偏会选择那一本呢?应该不至于是瞎蒙的吧?」
「这当然有它的道理。」
真志喜露出镇静的笑容。虽然这或许只是他在虚张声势,但濑名垣还是因为这个笑容而倍感安心。尽管,濑名垣也认为要留的话也是留戏剧类的书,但至于是哪一本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跟所有的人一样,都在等着真志喜的「理由」。
「我是从小狗的名字联想到的。阿龙和席尔。有一出名戏的戏中人物就是这个名字。而这出戏呢,就是这个。」
真志喜拿起了面前的『贝歌德戏曲全集1』。濑名垣啪地拍了一下手。
「原来是乌拉席尔和爱司托拉龙。我竟然没想到。」
「夫人非常疼爱那两只狗。所以我才认为既然会以此为狗儿命名的话,那么想必这本书应该对夫人别有意义才对。」
女子问了之前问过『黄尘庵』的问题。
「这上头的金额,是排除过那本书之后的价格吗?」
「不,很遗憾,对旧书来说,这本书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可言。
不但是去任何一家旧书店都找得到,而且现在又出了新装订的版本。所以,这本书不管是留在夫人身边,还是夹杂在其他书本当中,价格都不会有任何变动。抱歉,说得难听一点,通常估价都是很笼统的。」
真志喜忧心地看了濑名垣一眼,看到他点了头之后,才稍稍安心下来。
女子沉思了一阵子之后,最后还是拿起了真志喜所选的书。
「虽然,『黄尘庵』老板也很替我着想。不过,这次我还是选了这一本。本田先生,你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旧书店老板。我可以很放心地把岩沼的书交给你和濑名垣先生来处理。」
真志喜的父亲粗暴地站了起来。
「荒唐。哪有这么可笑的事。我开出来的价钱明明就比较高,最后竟然会……!」
女子错愕地抬起头看着『黄尘庵』。濑名垣语气冷静地回问他。
「『黄尘庵』老板,请问你凭什么断言你开的价钱一定就比较高呢?我们当初不是协定好,开价必须以书的内容和价值观作为基准的吗?」
尽管真志喜的父亲大声怒喝:「那还用你说!」,但声音听来却有些漂浮不定。
濑名垣对自己早有把握。他有把握不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自己都不曾做过任何一件有损旧书店的丢脸行为。他冷静地往下说。
「而且我有自信,自己所开的价钱一定跟你差不多,甚至还会多过你。而且这些书,我一定能卖出比市价还高的价钱。毕竟顾客的开发和确保,也是旧书店很重要的工作项目喔。」
「看看你这个『掮客』的嘴脸……!居然还敢跛兮兮地在市场上进进出出,简直不要脸。」
「别再说了,爸爸。」
真志喜有点为难地阻止仍然还想继续说下去的父亲。「模糊问题的人,是你和我。所以才会让濑名垣长期饱受折磨。」
濑名垣一方面想要制止真志喜的发言,一方面却又想继续被他的声音所包围,陷入了两难的复杂情绪。真志喜终于准备把手伸向那长期以来无法触碰的,柔软又极端敏感的地带。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我想和您聊一聊。不是要聊工作。」
真志喜闭上眼睛,平静地说着,仿佛要将自己最宝贵的那一部份交到他面前一般。『黄尘庵』像是被真志喜平静的声音所吸引,又再次坐了下来。
「您还记得院子的菜园吗?那应该是我跟您一块种的……」
这件事,真志喜一直很想要有个确定的答案。这个记忆,究竟只是愿望所反射出的遥不可及的梦境?还是真的确实存在过?真志喜总觉得非得厘清不可,否则他一步也跨不出去。
但是,面对突然再度重逢的儿子,『黄尘庵』却很难理解他的内心世界。因为当他离开儿子时,真志喜还只是个小到让他怀疑是否真的存有「内心世界」的幼小生物而已。
「喔喔,我记得。当我在种菜的时候,爸爸还沉着脸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呢。这件事我可是记的非常清楚。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吗?因为我们都生长在『无穷堂』。在那里弄个菜园,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一切都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不是那样的,真志喜心想。当时,爷爷脸上是堆满笑容的。真志喜也觉得自己很幸福。才不是什么白费力气。生活在『无穷堂』的每一个人,一定都很渴望能拥有那样的时光。只是,他们不懂得方法。受到旧书的魅惑,被囚困在旧书堆中的三个男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可笑的是,他们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不过,借着家业,他们终究还是勉强维系在一起。直到那一天。
真志喜完全忘了岩沼一家人也在场,愈说愈激动。
「爷爷才没有沉着一张脸。他明明就是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
「那是在看你吧。我爸爸是个工作狂。他认为真志喜你具有鉴赏旧书的才华,所以对你是疼爱有加啊。」
无论再怎么解释,在认知上,真志喜和父亲之间还是有一道厚厚的墙。真志喜又有了先前在这个家的大门前与父亲重逢时,那种整个人被浸泡在冰冷的虚无当中的感觉。先是指尖慢慢失去知觉,然后冻僵。尽管舌头眼看就要打结,他还是如纺纱般,努力把话一点一点地吐出来。
「这件事,我已经放在心里好久了。我常想,如果有一天能再见到你,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你。虽然,我很清楚,就算问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但是,我依然不死心,还是一直想着这件事。因为我心里的伤已经化脓,不时会有闷闷的疼痛感。有时候眼看伤口就要干燥愈合,却因为某些原因又立刻迸裂开来,所以,我非好好探究这个伤口不可……直到听见您的说明为止。」
真志喜两眼凝视着自己的膝盖。仿佛榻榻米上有他要的答案。坐在濑名垣旁边的『黄尘庵』,依然抱着胳臂,连动也没动一下。阿仁他们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还是默默地看着事情的发展。濑名垣夹在真志喜和『黄尘庵』中间,一颗心全向着真志喜。
「有的人在面对伤口时,会抱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时间久了.伤口就不会再是伤口,而会变成自己的,而且是仅属于自己的一种图腾……所以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和爷爷?」
濑名垣抱着祈祷的心情,屏息聆听『黄尘庵』的回答。经过一段很长的沉默,『黄尘庵』终于开口说话了。
「丢下别人的,应该是你们才对吧。那个家,从来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直到那一天,我才察觉出那个破坏者。原来,他一直存在于我们之间,等着伺机而动。」
「虽然,我的自尊心一再受到伤害,但我还是奋力求生。直到那一天。一直以来,我试着挖掘自己的才华,也努力去爱自己的儿子。然而,到头来,不但爸爸选择了你,甚至连运气也选了这个男人。」
『黄尘庵』露出嘲讽的笑容,看了濑名垣一眼。这个笑容,同时也是『黄尘庵』回给自己的。他很快地又把视线投向上空。
「我一直在想,一定是有哪个环节出了关键性的错误。任何一个人在做决定时,一定都会去思考,自己依据的基准到底是什么?」
『黄尘庵』的语气悠悠淡然。「那一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愚蠢。如果,那就是所谓的以天份作为判断标准的话……」
濑名垣从这些说到一半的话里,听出了『黄尘庵』的空虚与自尊,也感受到真志喜他那从未离开旧书界的父亲,所流露出的哀愁与愤慨。
回答真志喜的问题,其实正是『黄尘庵』对儿子的爱的表现。尽管那是多么的模糊,微弱到让人几乎怀疑它的存在性。然而,这样的心意,想必还是没能传达进真志喜的心里吧。真志喜,是本田翁一手打造出的,献给旧书的最完美的供品。真志喜想要的,和真志喜父亲所想要的,可说是背道而驰。因为,他们彼此所失去的部分是不同的。濑名垣感到一阵刺痛,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
真志喜慢慢吐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闭上眼睛。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难道你从来都不曾想过,爷爷和我有可能一直都在等着你吗?」
「从来没有。」
『黄尘庵』回答得斩钉截铁,听不出有任何的逞强。真志喜露出无奈的笑容。他阻止了试图要说些什么的濑名垣,准备给自己致命的一击。
「一次也没有?」
「是的。」
真志喜睁开眼睛。虽然知道说了也是枉然,但还是忍不住不说。
「但是,爷爷,你父亲一直都在等着你呀。还有我。」
他顿了一下下,接着快速把话说完。「过去的那段日子也一直在等着你。」
话里的过去式,等于宣告了这个话题的结束。真志喜看着默默观看这场唇枪舌战的女子。
「不好意思,因为我个人的私事,给您添麻烦了。」
他站起来,回过头对着濑名垣说:「所有的书,今天晚上应该都能搬完吧?」
只有濑名垣听得出,他的声音和呼吸微微颤抖。濑名垣从话中听懂了真志喜的希望,也立刻站了起来。
就在真志喜要踏出佛堂时,『黄尘庵』朝他发出了尖锐的嘶吼。
「等一下,真志喜。」
真志喜停下脚步。『黄尘庵』对着儿子的背,如溃堤般一股脑把话宣泄出来。
「你以为我没有等吗?我也一直在等呀。等着有一天能被认可,等着有一天能被迎回家。」
真志喜微微颤抖,回过身来面向房间。父亲紧紧握着拳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你找过我吗?你想过我怎么样了吗?你一定没找过我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一直待在这个业界的原因了。可是,你却从来不曾注意到我。」
『黄尘庵』又一次静静地说。「我也一直在等呀,真志喜。」
喔喔,原来如此,真志喜心想。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念头轰地一声直落到肚子一带。但是,真志喜很明白,一切都太晚了。因此,他直视着父亲,这么对他说。
「从你在那一天的夕阳中,转身背向
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动弹不得了。或许你会说,就算是这样,你还是可以来接我呀。你还是可以来找我呀。但是,当时我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当我明白自己是被抛弃后,就吓得再也动弹不得了……」
真志喜露出淡淡的笑容。
「菜园直到现在都还是绿意盎然。再见了,爸爸。」
只有濑名垣知道,漆黑的走廊上,处处留着再也无法压抑的感情所满溢出来的痕迹。
『黄尘庵』和阿仁他们晚上便返回了镇上。真志喜和濑名垣在客房里,听着吵杂的人声。
「这样好吗?真的不去送他吗?」
「不用。」
真志喜透过窗户凝视着这个家的后院。山峦明明就近在咫尺,但黑压压的屋外,却又让人觉得空间是无尽延伸的,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谢谢你,濑名垣。我没事了。虽然不管是对我父亲还是对我自己,我都觉得很失望,不过,也仅止于此而已。」
尽管真志喜不愿意死心,也不想死心,却还是装作一副死心的样子。他以为,只要一直装作这样,自己到最后就会真的死了这条心。其实,这不但是他自我防卫的方式,也是对自己身边的人所释出的善意。这跟很清楚自己永远都不会轻言放弃的濑名垣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
当死心的那一刻,人的一切羁绊都会跟着划下休止符。绝不能让他死心,濑名垣心想。
濑名垣和真志喜,与女子融洽地一块围着餐桌吃早餐,接着他们又一边跟二只小狗玩耍,一边忙着把要交给宅急便运送的书本装箱打包,一直忙到中午。
现在,二人终于要准备坐进满载书本的小货车了。
「这一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谢谢你们那么亲切地接受了我无理的要求。」
女子郑重其事地低下了头,而阿龙和席尔则一如往常地跟在她的脚边。
「哪里哪里,该道谢的应该是我们才对。要不是您,我们哪能买到这么好的书呢?」
夺走驾驶座的濑名垣,心情显得相当愉快。真志喜原本绷着一张脸坐在副驾驶座上,但看到席尔一直发出哀伤的叫声时,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门。
「席尔,好好保重喔。」他弯下腰,不停抚摸着白狗。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忍耐着,希望道别场面快快结束的濑名垣,看到真志喜和小狗依依不舍的样子,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拜托你别这样好不好。感情放的愈重你就愈痛苦喔。」
他揪着真志喜和服的衣领,把他往车里拖。女子则是抱住席尔,把它带离车子,这下车门终于能够关上了。
真志喜让自己的视线从窗户移开。
「出发吧。」
「是啊,也该出发了。」
小货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车子摇晃到几乎都快碰撞到地面,直到稍稍倒车后,车轮才勉强开始转动。女子缓缓挥挥手。黑狗紧挨着席尔。濑名垣在开出大门的那一刻,还特地按了一声喇叭。女子和小狗们都走到了外面的马路上目送他们离去。真志喜一直回头看着后方,凝视着愈来愈远的岩沼家。
货台上载了相当重的书,小货车跑着跑着都快要下沉到地面上了。来到陡直的上坡路段时,虽然很勉强,但毕竟还是开上去了,不过,下坡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
「你有没有闻到烧焦的味道?」
「车身太重了,连煞车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不管我怎么拼命踩,这车就是不合作,一路给我滑下去。」
该不会是煞车在烧坏前发出的臭味吧?真志喜叹了一口气。
「这下要是抛锚了,全部的钱就由你来出罗。」
「现在你还有心情说这种话!要是烧坏了,我们就死定了。你想想,这里可是下雪的山路哪。」
好不容易终于平安抵达平地,当两个人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卸下雪链时,不约而同都松了一口气。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无论怎么踩油门,小货车就是飘不出八十公里以上的速度。
真志喜摇下车窗,让浏海在风中飞舞。
「这里是高速公路没错吧?」
「……是啊,没错。拜托你,就别再抱怨了吧。」
尽管车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猛,但速度却一点也快不起来。就只会冒出浓浓的黑烟。
「这样也不错啦。感觉上好像就只有我们的车是走在泥泞地上似的。」
濑名垣有些泄气,提心吊胆地暗示他既成的事实。
「我们恐怕要半夜才会到喔。」
「反正又不赶时间,我无所谓。」
真志喜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椅背。「待会儿再换我来开吧。」
「不必了,我开就好。」濑名垣对着闭上眼睛的真志喜嘟哝了两句。
整条路上,就只有小货车的车头大灯照亮着前方。真志喜望着暗夜里的高速公路,自顾自地喃喃说着。
「真不知道估价的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濑名垣知道真志喜醒了,于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收听路况报导。
「市区有点塞耶。」
「等我们到了那边,路上早就净空了。」
想到自己老是被吐槽,濑名垣不禁苦笑。
「那是肯定的。」
「我们开的价钱真的比我爸爸还高吗?」
「应该吧。」
敷衍的态度,让真志喜不满地别过头去瞄了濑名垣一眼。不过,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到肩膀抽动个不停。
「我只要一想到我们标到那些书时,我爸爸当时的表情……」
真志喜完全不理会濑名垣忧心的眼神,还是一直一直笑。「这叫做大快人心呀。从那一天以来,那个人压根就没有改变过。一想到那样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我就觉得悲哀。」
「不许你再这样说自己的父亲。」
濑名垣严厉地对他说。「我知道你的愤怒都是为了我。不过,你不能因为这样就去憎恨那个人。这样的心态,会让你不幸的。」
真志喜停止了笑,想要开口却又有些难以殷齿。
「……我真的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在跟他重逢之前,我真的是忘记了。可是,当我一看到他的脸时,立刻又清清楚楚地想了起来。告诉自己说『没错,这就是爸爸的脸』。」
「所以罗,这就是父子嘛。」
「我们有变吗?」
「应该还不至于一下子就全都变了样吧。」
车道开始变得拥挤。突然一辆车插了进来,濑名垣马上又超了过去。
「不过也好,我们二个人终于能一起面对那段相同的过去了。」
尽管过程当中有过迟疑,也一再受到往事的折磨,但我们毕竟还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真志喜脸上的笑容,不但线条变得柔和,而且还带着满足。
「我不是说过要你别再穿那件衬衫了吗?濑名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