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的尽头,亮着一盏橘光。
应该就是『无穷馆』门前的那盏灯。爬满爬山虎的红砖洋房,几乎已埋没在时间的洪流里,每天傍晚被点亮的那盏灯光,成了这房子里仍具生命力的唯一证据。
住在房子里的少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对他的惦念,却胜过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庭院的林间,隐约可见的身影。凭窗俯视街道的眼神。
他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他。知道,而且注视着他。
有时,我把他当成神来崇拜,有时,我又把自己当成了神,观察着他的一切。
他并不知道。不知道我脑中的那个自己。不知道我已经化身成在天地间高速穿梭的可怜祭品——小羊。
图书室传来了一些声音,我放下手中的笔。就在这时,蝉鸣又开始了,我突然想起自己正身处在社团活动已经停止的暑假。明明是中元节,还说要送书过来。业者一定是没注意到我在值班室,所以就把东西直接送到图书室去了吧。我站起来,打算过去看看,突然灵机一动,打开了电视机,而且还把音量调到最大。如此一来,就算彼此错过了,他也会跑过来看看吧。某个遥远城市的日正当中的棒球赛。玻璃杯里装了麦茶,还没开始喝,冰块就融了,又把书桌给湿了一片。
趁着现在没人,管他是在校园,我照样拖着木屐。踩得亚麻油地毡的地板震天作响。反射的声音回荡在钢筋水泥建筑物的每个角落。追逐着熟悉的声音,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打算度过一整个夏天的无机质建筑物。
正值夏日,图书室周边却有如废墟般寂静无声,一片昏暗。我把干掉的蟑螂尸体踢到墙角,打开了木制拉门。紧闭的窗户,窒闷的空气。些许的霉味。我在书架间仔细地看了又看,却一个人影也没看见。我还以为是自己心理作用,正打算离开往走廊前进时,才发现到还借书的柜枱边摆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没错,正是我订的文学全集的残存本。
回到值班室前,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听不到电视机的声音。会不会是业者?我不动声色地往里头瞧,没想到屋里竟有个年轻男子。他背对着我,在书桌前站了好久。
「你在干什么?」
听到声音,男子慢慢回过了头。看到他手里拿着我写到一半的稿纸,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顿时涨红。我知道他是个年轻男子,但看他笑起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恐怕还只是个高中生吧。他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为了不让他看出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我慢慢地伸出了手。
「还给我。」
男子很干脆地把纸还给了我,并且还擅自喝光了桌上的那杯麦茶。
「好热喔。」
他把电风扇的风灌进白色T恤里,然后眯起眼睛看着我。「你是小说家?很畅销吗?」
他应该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才对。我松了一口气,自嘲地撇了撇嘴。如果是畅销小说家,那干嘛还要待在暑假的值班室?男子根本不在意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径自离开了电风扇,下到水泥地上穿上了他的运动鞋。
「你在图书室有看到书吧?帐单和汇款单已经都放在里头了,就麻烦你了。等我确定收到货款后,再把收据寄给你。」
「喔,喔喔。你果然是书店的人。是工读生吗?」
「差不多啦。」
他打我身边走过,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值班室。「再会罗,宇佐见左右吉老师。」「你怎么会……」
我下意识地冲出了值班室。职员专用出入口旁边的出勤栏。在一片红色当中,就只有我的名牌挂出的是黑色的那一面。他仿佛早就料到我会去追他,只见他用指尖,在那块小小的木牌上轻轻敲了一下。
被发现秘密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的背影离去。就像个在陌生城镇遇上停电的旅人,束手无策地在出入口站了好久。
尽管如此,我还是按耐不住要去『无穷堂』。
晚霞满天,蝉鸣有如掉落的花朵般孤寂地叫个不停,我离开学校走下了山丘。山丘下细窄的产业道路。沿着那条路往黑夜走去,便是『无穷堂』了。率领着背后的夕阳余晖,我一边看着自己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身影,一边走向黑暗。『无穷堂』位于产业道路、车站以及通往镇上的连向道路,三方所交会的T字路上。那是一家采用曲屋式建筑,从门灯到窗框都十分讲究的旧书店。我之所以那么爱光顾这家店,除了他们有高人一等的眼光外,老实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是本田真志喜的家。
推开生锈的铁门,我走到了往产业道路凸出的店铺前,正当我把手放在拉门上时,突然察觉好像有人在院子那边。我想过去打声招呼,于是绕了过去,往院子一看,看到了本田真志喜站在大树底下的背影。
稍暗的光线中,我倒抽了一口气。因为我注意到了站在本田对面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白天在值班室偷窥到我的秘密的那个年轻男子。
他一定是来跟本田密告稿纸上的内容吧?你学校的老师实在有够变态。他是不是那样说的呢?而本田,又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喔喔,宇佐见?谁都知道他是个怪家伙呀。本田那张淡色系标致的脸孔会不会因而扭曲,而且还浮现出轻蔑的笑容呢?我再三玩味难以言喻的颤抖和甘美的恐怖。拒绝总是甜美的。对我这种只能偷偷眺望的人来说,那就是至高的喜悦。
不过,最叫我在意的,还是本田跟那个年轻男子的关系。学校里的本田,总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是个比较成熟的少年。然而现在的本田却显得很兴奋,不断地在追问着年轻男子。虽然我听不到他说话的内容,但看得出他刻意压低声音,哀求似地不知在对他说些什么。
原来,他也是有感情的。目睹这理所当然的事实,我的心竟出现了奇妙的颤动。学校里的本田,总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书。他的容貌,加上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寂静,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来自幽玄世界的人,跟周遭的学生格格不入。至少,他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当然,我也不是从没看过他与人聊天或是开个小玩笑。但是,不管跟谁在一起,他都不会让人窥得他情绪的起伏,仿佛置身在涅盘当中一般。我无法克制内心的亢奋,忘情地注视着本田,甚至连要躲藏的事都抛到了脑后。现在正是六条御息所要去挑衅葵之上的时候。我忍不住在脑海中浮现出能剧『葵』当中的场景。当冰冷的面具底下,迸发出激情时,观众都会被那充满张力的紧张感所震慑住,感受着舞台上所弥漫的一股不知所以的悸动。本田就像个没有体温的洋娃娃,如今,这样的本田就要以最为炽热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了。
白天的男子倚着大树,轻轻把手放在咄咄逼人的本田肩上。接着他抬起头,从正面捕捉到了我的身影。从他的眼神,我知道他老早就发现我在偷窥了。男子并没让惊慌失措的我有转身逃跑的机会,他稍稍弯下了腰,视线则依然停留在我的身上。他凑在本田耳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注视我的那双眼,流露出揶揄的神色,傲慢地笑着。
本田听到男子说的话,惊讶地转过身来,一看到我,立刻又恢复成如陶器般的静谧气质。他露出了平静到让人感觉不到脉搏跳动的笑容,从他身上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之前与男子对峙时的激动和热情。
「不好意思,店里头没人。我爷爷去书市还没回来。」
本田离开了男子走向我。没、没关系啦……我嘴里说着这些,眼睛却不时偷瞄着跟在本田后头的男子。这个男的到底是谁呀?从刚刚本田的反应看来,他似乎并没把我的事说给本田知道。这个男的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没把我的秘密公诸于世呢?虽然这个男子一脸世故,佯装镇定,但顶多也才十几不到二十吧。搞不好才只是个高中生而已。依常理,他应该会流露出得意之色才对呀。应该要觉得好玩极了,仿佛如获至宝般大肆宣扬才对的。但他却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透露出去,反倒更让人感到发毛。
本田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心思,突然意识到男子的存在就是造成我会那么想的主要原因。
「喔……老师,这位是濑名垣太一,偶尔会来我们店里帮帮忙。」
「喔喔。」我还是回答得吞吞吐吐的,男子则是很有礼貌地对我深深一鞠躬。
「刚刚我们好像见过面呢。真巧。您常来『无穷堂』吗?」
我敲了敲怦怦跳个不停的胸廓。这个叫做濑名垣太一的男子,该不会是设了什么局,想引我中计?还是,他根本没把我写的东西当一回事?无论如何,至少,只有「他什么也没发现」这一点,是绝对不可能的。很显然的,濑名垣的眼神里,蕴含着对于我的某种情绪。
本田拉开了店的玻璃门,压根没察觉出我们之间的纠葛,很自然地顺口问道。
「什么?濑名垣。你已经把书送过去啦?」
「我在来的时候,顺道先去了学校一趟。」
「图书室好找吗?」
「每个学校的构造还不都长得很像。不过呢……」
濑名垣压低了声音。我不禁竖起了耳朵。屏住气息,心里想着,濑名垣终于要把秘密抖
出来了。
「挂在图书室里头的画,实在是有点……」
不知道他凑在本田耳边,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见本田故意生气地说:
「你少在那边胡扯了。」
接着,马上就忍不住抽动肩膀,噗嗤笑了出来。濑名垣也耸耸肩,
「你一定也常那么想,所以才会笑对不对?」
他露出了戏谵的笑容,然后就像是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的,着手分起了身边的那堆书。两个人相处起来是那么的自然,没有一点隔阂,完全看不出没多久前才刚发生过激烈的交锋。
我从书架间的缝隙,一直看着那样的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小孩子似的,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或闹或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本田,我竟产生了类似陶醉的晕眩。我所认识的本田真志喜只有两个,一个是在学校里规规矩矩,态度冷淡的他,另一个则是在这间旧书店里静静倾听书本嗫嚅的他。原本只用黑色勾勒出轮廓的刺青,突然掺进了鲜艳的朱红。我假装在望着书,脑子里却一直想像着那件事。刺青师傅,吸吮着浮在皮肤上的血珠……
「宇佐见老师。」
突然听到有人从后面叫了我一声,拿着书的手紧张地滑了一下。书本夹带着空气落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完全没办法回头,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绕到身边的年轻男子。濑名垣弯下了腰,举止优雅而从容地捡起了地上的书。
「老师明天也值班吗?」
濑名垣一边把书放进书架上,一边用强烈的视线看着我的侧脸。我知道自己紧张到流下了黏腻的汗水。我空虚地注视着书架上一整排书的书背。
「喔,是啊。中元节期间,每个老师都忙着返家。反正我这个单身汉……」
濑名垣当然不会想要知道我的境遇。为了不让坐在柜枱的本田看到我,我有半边的身体是紧贴着书架的。
「老师。我呢。明天挺想游泳的耶。」
「啊?」
听到我傻傻的反应,濑名垣稍稍歪着头,弩了弩嘴巴。就像是大型的猫科野兽,在思忖着到底该不该吃下眼前这头捕获的猎物,态度从容而自得。
「我很想游泳,所以,一切拜托罗!」
濑名垣仿佛又嚼了一口含在嘴里。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他的意思是想要使用学校的游泳池。
「不、不行。暑假期间要用游泳池的话,得事先申请才行。而且个人不能够擅自使用。」
「所以我才要拜托你呀,宇佐见老师。」
濑名垣一直紧盯着我的脸,压低声音说。
我没回答,只是低着头。然而我明白,濑名垣其实是拿那件事作为盾牌,想要利用我。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后,原先对濑名垣那种深不可测的恐惧立刻消灭了一大半。反正过了明天,其他老师就会为了指导学生社团活动之类的事,陆陆续续回到学校来。纵使他企图为所欲为,但高中老师的权限毕竟还是有限的。眼前的问题只是游泳池。我依然低着头,却忍不住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喂,真志喜。老师说我们明天可以去游泳池玩耶。」
濑名垣故意说的很大声。本田忐忑不安地从柜枱走了下来。
「真的可以吗?老师。」
我回以既得意又暧昧的笑容,然后便匆匆离开了『无穷堂』。
但是要想把少年弄到手,我必须先除掉一些障碍。那既是『无穷馆』这栋建筑物本身,同时也是夜夜造访少年的谜样的影子。影子从馆的后院升起,化作人的模样,偷偷潜入黑暗的馆里。我从树丛中,看着少年和影子在窗边聊上一整晚。要是我能用视线将影子烧成灰烬,让它消失,那该有多好。可是,也不知道影子知不知道我在偷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炫耀似地时而用这只手,时而用那只手,抚慰着少年的无聊。对他诉说位在世界中心那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的故事。或是用进口扑克牌来场诡谲的占卜。少年爱慕着影子,将自己的一切全献给了影子。而我,却受阻于『无穷馆』的厚瓦,至今仍无法接近少年一步。
我那苍茫摇曳的嫉妒心。究竟该如何,才能让影子远离少年?
接近中午的时候,濑名垣和本田出现了。当我注视着微微对着我点头的本田,将游泳池钥匙交给濑名垣时,手还在发抖。我总是这个样子。本田的存在每每让我产生过度反应,抖得不像话。我不喜欢那样,只好将他关进我的世界。逗弄虚构世界里的他要容易多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看着他,不需要顾忌他的反应。虽然我明白,这种空虚行为的代价,就是让自己愈陷愈深。濑名垣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怂恿我:
「老师,你也跟我们一块游泳嘛。」
「就算在值班室,也没什么事情好做,不是吗?」
犹豫了一阵子后,我告诉自己「站在监督少年他们的立场,我是应该这么做的」,于是便跟在二人后头走向了游泳池。当然,我不是不能拒绝。我这个人也是有自尊的。但是,比起在狭小的值班室里写着过时的小说,跟本田接触的机会,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还是比较具有吸引力。
濑名垣根本不理会我的抗议,穿着衣服就跳进了水里。水面有好一会儿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我茫然地伫立在池边。阳光灿烂,刚刚被水声给吓得噤声的蝉,又再度叫了起来。站在我旁边的本田,先是对着恢复寂静的水面大吼:
「濑名垣,你给我上来!」
接着,又对着我一鞠躬。
「很抱歉,他这个人实在很没常识。」
面前的水面向上隆起,濑名垣露出了头。他用一只手拨了拨湿淋淋的头发,然后手肘抵着池边,抬起头看着我们。
「只有那种看起来正经八百的人,才会突然做出没常识的事情出来。小心点喔,真志喜。」
本田扬起眉毛。
「『看起来正经八百的人』?你指谁啊?」
他把问题踢回给濑名垣,而我那因紧张而僵硬的笑容却牢牢贴在脸上。很显然的,濑名垣这是在指桑骂槐。他看到我紧绷的表情后,噗地笑了出来,然后便换了话题。
「这游泳池实在有够深耶。」
「因为有跳水台的缘故呀。」
听本田这么说,濑名垣才恍然大悟似地向后仰头。而我,也把视线移往到那里。水泥黑塔高高耸立,宛如一架要飞向月球的太空梭。
背对着后方那一排校舍,我和本田在树荫底下坐了下来。树枝向外伸展,头上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本田望着受到目光乱反射的水面好一会儿后,目光终究还是落到了他带来的书本上头。
「你不游吗?」
「我不太会游泳。而且皮肤被晒红后会很痛。」
这也难怪,我看着他露在白色棉衫外头的手臂和颈脖子。深绿色的影子在他的皮肤上烙下许多斑点,昨天那场刺青的幻想又再度浮现在我脑海。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带有犯罪意识,我连忙将目光移开。而濑名垣依然还是穿着衣服,不断地在游泳池里反复潜水。天空是一片由湛蓝所萃取出的深色宇宙。纯白光洁的积雨云,就像是道具般,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本田纳闷地看着笑出声来的我。我干咳两声,把手撑在背后,重心后移,抬头仰望天空。
「没什么啦,我只是想到夏天真的来了。」
「是啊。」
本田阖上书本,也跟我一样地抬头看着天空。「感觉好不真实喔。」
无论跟谁,本田都保持着同等的距离。他不像一般高中生对人有明显的好恶之分,浑身散发出一种冷冷的温柔气息。他对人不怎么有兴趣这一点,我很早以前就已经看出来了。不……这么说有语病。他其实是假装漠不关心罢了。所以才会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冷淡。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本来就无所求?或是已经放弃了?还是心里存有某些芥蒂,所以无法和人交心?其实,我只是自作主张地把他跟自己重叠在一块而已。不对,我是因为觉得跟本田在某些方面很契合,所以才这么做的,就像是在这片夏日晴空中感受到欺瞒的颜色一般。要是本田知道了我的想法,大概会觉得困惑而露出安静的笑容吧!尽管明明知道,我还是深深被这个少年所吸引。
背后所靠的那面栅栏,发出有如摇晃牢笼般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结果看到一个穿着深红洋装的少女和用网袋提着一个大西瓜的红发少年。
「真志喜,你怎么不游?」
少女把脸贴在栅栏上问。本田笑了笑。
「小心会烙下痕迹唷,美铃。你是怎么嗅出这个地方来的?」
「我才不是嗅出来的呢。是太一告诉我『可以免费游泳』的。」
对吧,秀郎,少女抬起头看着身旁的少年。外山美铃和后藤秀郎,我想出了这两个学生的名字。本田跟后藤虽然同班,但看起来交情并不像有那么好的样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学生未必会把自己的人际关系都摊开在老师面前就是了,这使我想起了往日的高中时代。
后藤不发一语,背对着栅栏,看起来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不料,他又迅速转过身来,突然将手上的西瓜顺着
反作用力往前扔了出去。西瓜连同网袋,在空中描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越过栅栏,咚地一声掉进了游泳池里。
「搞什么鬼,秀郎!砸到人可是会出人命的耶!」
濑名垣从水里钻出头大声咆哮。后藤面无表情,开始攀爬栅栏。外山不管自己穿的是裙子,也跟着敏捷地往上爬。早就锈了的栅栏,承载着这两人的体重,就像遭遇暴风的船梶般晃个不停。
「你、你们!这样太危险了。那里的门是开的……」
没有人要听我的。「美铃,我看到你的内裤罗!」濑名垣边说边像个海獭似地仰漂,本田则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不知在何时又埋首于书中了。我很气自己被这样耍,原本悬在半空中的腰,又硬生生地坐回到滚烫的水泥地上。
「濑名垣,把西瓜捡起来。」
后藤在栅栏顶端下达指令后,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地,一跃而下到了游泳池边。接着又很自然地帮忙接住也跟着往下跳的外山。
「干嘛乱丢啊。这里很深耶。」
「往下沉的西瓜才是好西瓜。」
外山像是在唱歌似的。接着,她把凉鞋一脱,喊了声「热死人了」然后小跑步冲进了游泳池里。我已经没力气再说任何话了。洋装散了开来,仿佛水中盛开的花朵,充满幻想地摆动着。
「啊哈哈。浮起来了。」
「好像水母喔。」
抱着西瓜浮出水面的濑名垣,把网袋交给了在池边等着的后藤。
「怎样,穿着衣服能游吗?」
「嗯,没问题。」
「那是因为你现在没喝酒。」
濑名垣终于上到岸边,他边拧着T恤的衣摆边往这边走来。
「要不要喝点什么?真志喜。」
「喔……乌龙茶好了。」
本田没抬起头。濑名垣也顺便问了我一声。
「老师也一样吗?」
「喔……好啊。」
「濑名垣,你有钱吗?」
濑名垣在湿答答的牛仔裤屁股口袋里,很辛苦地捞了半天。
「有。」
濑名垣在干涸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足迹,走到了栅栏外头。后藤把西瓜悬挂在不锈钢的梯子上后,便默默地在游泳池里一再折返。他虽然也是穿着衣服就下水,但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天气这么好,仿佛只要手脚慢一点,旁边这一池水就会被蒸发似的,如果还硬要再特地换上泳装也是挺怪的。突然,我想起了那条清澈的溪流。光线虽然昏暗,通风却很良好的老家,流经门前的水声。
「真志喜,我忘了涂防晒油了啦。」
外山,啪哒啪哒地走了过来,湿成有如血色般的洋装,一直滴着水。她用两手扭干长及背后的咖啡色头发。本田带着微笑,抬头看着晒成健康肤色的外山,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阴凉的地方。外山听话地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后,隔着本田看了我一眼。
「真志喜。他不是宇佐见老师吗?教国语的。」
本田纳闷地搁下手中的书,整个人靠在栅栏上。
「你现在才问这个不是很奇怪吗?让我们进来的就是老师呀。」
喔。这下外山觉得更可疑了。
「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太一的手里?」
她直捣问题的核心。
「没有。怎么会呢?」
无趣的老师,我知道学生们都是这样说我的。我对于自己能不动声色,态度坦然地把问题打发掉的表现感到满意。不但如此,我还试着问了自己一直放在心上的问题。
「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本田的周遭就像是装了一面防弹玻璃,而濑名垣又让我很难对他启齿提出这个问题。但面对这个傻里傻气的少女,我却能很容易地就问了出来。
「你问我『什么关系?』?」
少女重复着那句愚蠢的话:「当然是朋友罗。」
「可是,那位濑名垣先生并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呀。」
外山笑得很开心,本田也笑到抖肩。有哪里不对劲吗?我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
「『濑名垣先生』。跟他好不搭喔。」
「美铃。」
本田喝叱一声,看到我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揉着指头,他似乎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赶紧说明。
「我们是青梅竹马。美铃就住在我家附近,而濑名垣从小就常来我家玩,所以我们才会那么熟。」
「至于秀郎呢,是因为他喜欢我。」
虽然她的确很可爱,不过神经这么大条,还是让人很不能理解。不过,本田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了。
「你自己还不是很喜欢秀郎。」
他半开玩笑地吐槽。外山有些不自在,突然沉默了下来,接着又像是要有所掩饰似的,用开朗的语气说道。
「才不是呢。我喜欢的人是……」
「我吗?」
濑名垣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这里,他放下了手里的瓶罐。「美铃,你喝柳橙汁可以吗?」
「谢啦。」
外山接过易开罐贴着脸颊。「哇啊,好冰唷。」
濑名垣把茶递给我和本田后,边拉开自己无糖咖啡的拉环,边站到了游泳池边。
「秀郎,干嘛这么卖力呀。咖啡我买回来了啦。」
仿佛回游的鲔鱼般游个不停的后藤,终于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他泡在水里,一口喝光了手中的咖啡。一头红发。经常跷课跑到屋顶看书。我们在教员室里,也常提到这个只有成绩好的学生。就连我们做老师的也很难判断他究竟算不算是不良少年。当然,我也从来没跟他聊过私人的话题。
本田起身伸展筋骨。
「上来啦,秀郎,肚子会着凉喔。」
后藤遵照本田的话,从泳池上到了岸上。他甩甩头,跟个大型犬似地喷溅水滴。他脱掉身上那件白底红花的夏威夷衫,随随便便地拧一拧,简直连条抹布还不如,然后丢给本田。
「要吃西瓜吗?」
本田看了一眼手表后,点点头。
「可能还不是很冰,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
说完,后藤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已经拎了一把木刀。把夏威夷衫挂到栅栏上铁钉晾干的本田,看了直傻眼。
「你没带刀子来吗?」
外山倒是一派轻松地挂保证。
「没问题啦。光是用那个,秀郎就能把西高的人头给割下来了。」
我听了吓了一大跳。不过,本田却已经停止耸肩,就连濑名垣也从泳池爬了上来,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让西瓜固定在地面上,对这番话一点反应也没有。而且,他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叼起了烟。
「濑、濑名垣。你不是还未成年吗?」
「啊?」
濑名垣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不在乎地吐了一口烟。「我留过级,所以其实已经二十了。」
「骗人。」
本田冷静的揭发,并不能构成让事态好转的要素,我的心闪过一抹空虚。
「跟老师聊过后,我的印象都改观了耶。」
趴在池边,只把脸部贴着水面玩的外山说道。「你在课堂上好阴沉。感觉超严肃的。」
「这位老师的确很阴沉。」
濑名垣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最后再也耐不住性子,两手撑住西瓜。「我来固定,你来切,秀郎。可别从我头上切下去啊。」
随着一记饱含水气的闷声,西瓜被剖了开来。汁跟籽刹时喷出。濑名垣舔了舔沿着手流下的淡红色汁液,接着又用指头擦了擦脸颊。后藤把木刀浸到游泳池里,洗去西瓜汁。我因为觉得精神受到打击,所以决定再度望向天空。积雨云不知已在何时变成条状,形状整个瓦解,仿佛广告气球般随风飘远。
本田挑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碎西瓜,和玩着水的外山一块将西瓜拿给了已经全身无力的我。濑名垣和后藤。中间隔着西瓜面对面蹲着,专心吃着这个遭到破坏的果实。
「喂喂喂,真志喜。」
原本一直看着水面的外山,突然抬起头叫着本田。
「嗯?」
本田一手拿着西瓜,在外山身旁蹲了下来。强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在本田的颈脖子上。
「要是有房子沉在水底的话,应该会很有趣吧。」
外山口气兴奋地说出心里头的想法。「水底有一座废墟。我们可以潜到那个房子里探险。把矮桌之类的家具重新固定好,再现被水淹没的城市。啊,如果是欧式的房子也不错。那种比较像会有幽灵出现。真希望能有那样的游泳池,这样我就能去那里玩耍了。」
「是吗?我觉得很恐怖,一点都不喜欢。搞不好会没办法呼吸,永远也浮不出水面呢。」
本田把西瓜籽吐在掌心,并且学外山一样趴下来看着水面。
眼皮的背后,渐渐浮现出那些刻画在记忆深处的绿色山脉的棱线。流过深山之间的溪谷。溪流沿线的小小房舍。我生长的地方。如今已不复存在的故乡。
「外山,或许你会喜欢我生长的故乡也不一定。」
原本一
直看着水面的二人回过了头。虽然我也想过说这些要干什么,但打开的话匣子却已经关不住了。对我来说,本田是一道特别的光辉,但对本田而言,我不过是一介普通的高中老师而已。当然,这一点对在场的其他人来说也是一样的,不过是老师,不过是学生,就只是那样而已。然而,他们一开始的举动,和这疯狂夏日的烈日,却麻痹了我的心。而且还夺走了正常的距离感,坚固的心房从此溃堤,奔流不止。
「我的故乡已经沉在水底了。那是个很小的村庄。现在呢,则盖了一座雄伟的水库。」
应该是那样的吧!我从来没看过,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回去过了。
「什么!」
外山撑起身体。「真的有那种事啊!这么说,老师你的家现在还在水库底下罗?」
「没错。」
我闭上眼睛。「天气好的时候.只要从那座有如堡垒般的观览桥上往下看,就可以在清澈的绿水中,看到随波荡漾的村子。小河上的桥、杂货店前的红色邮筒,都还保有着原本的风貌,沉在水底。当然,还有我家的屋顶。」
突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把西瓜吃得精光的濑名垣和后藤,正拿着扫除用的水管清洗游泳池边的残渣。西瓜籽慢慢滑近渐向池边倾斜的侧沟里。后藤用刷子先把皮集中起来,再扔到栅栏另一端的花圃里。濑名垣拎着还在流着水的水管走了过来。他虽然瞄了我一眼,但却甚么话也没说。
外山蹲在地上,搓着两只手,
「好棒喔。老师在水底的村子,不是鸟在天空飞翔,是鱼在天空游泳耶。」
我的话让她兴奋极了。濑名垣体贴地拿水冲洗外山的手。本田也把手伸到了水管底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老师你的故乡在哪里呢?」
「M县。」
濑名垣也把水管拉到我这边,替我冲去黏答答的西瓜汁。本田站了起来,确认栅栏上后藤的衬衫干燥的程度。
「一点口音都没有耶。」
「那是因为……」
我苦笑着。「我父母都过世了,而且又刚好是兴建水库的话题吵得正热的时候……所以我从高中起就离开了村子。到目前为止的大半人生,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连家乡话都忘了。就算要我说,恐怕也说不出来了吧。」
「老师,你真的不游吗?」
濑名垣唐突地问道。梦想突然被捣毁的我,有些惊惶地站了起来。
「啊!我?我不游。」
「真志喜你呢?」
「我也不游。」
「这样没问题吗?」
「没关系,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感到奇怪地听着二人的对话,这时起身整理湿洋装的外山冲着我笑。
「老师,你今晚有空吗?」
「喂,美铃。」
本田连忙打断她的话,似乎很紧张似的,不过濑名垣却关上水龙头说道。
「这有什么关系嘛。」
「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听得我心惊胆跳。本田皱着眉头,将衬衫交到后藤手里。
「濑名垣……」
濑名垣小心翼翼地把香烟塞回湿牛仔裤屁股的口袋里。
「对了,」
他强行结束了刚刚的话题。「秀郎,你都安排好了吗?」
「嗯!我需要你帮我扛东西。」
「0K、0K。那,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本田忧心忡忡地看着惊愕不已的我。濑名垣捡起一旁的书,交到本田手里后,一把抓起他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老师,记得锁门喔。」
穿上了凉鞋的外山,从我旁边走了过去。
「老师,我们傍晚再来。」
少女神采奕奕地挥挥手。我还是弄不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能叹口气,眺望着一切又归于平静的池畔。不久,我甩甩头,关上栅栏的门,然后上了锁。
「我的父母……?」
少年微微侧着头,说起话来略显迟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少年的声音。少年有点沙哑的嗓音,就像嬉戏的猫咪般,温柔地在我鼓膜上留下爪痕。
「是啊。像你这种年纪的孩子,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么老旧的房子里呢?」
少年两手紧握着串连大门的那根铁棒。少年掌心的热度,让铁棒释放出一股血腥味。按了好久的门铃,少年好歹总算是从里头走了出来,不过他就是怎么也不肯打开大门,也没有要请我入内的意思。
「我才不是只有一个人呢。况且,要是我离开这里的话,影子会很寂寞的。」
「可是,你父母很想见你呀。」
少年似乎被我的话给打动了。第一次正视我的那对眼睛闪烁不定,映照出他的犹豫。
「那个地方,很远吗?」
「有点远。」
「那就没办法了。晚上要是我不在的话,影子会认为我背弃了它。」
少年垂下了眼睛。我为了让他安心,赶紧加以补充。
「一个晚上就好。这样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你太不了解影子了。」
他有些担心背后的动静,压低音量继续说下去。「要是我离开这里的话,池塘里的水就会满出来,把这里全都淹没。」
「池塘?」
我诧异地反问。
「没错。就是后院的池塘。」
「这就伤脑筋了,可是……」
我顺势接过他的话,并且打算继续说服他,但少年却哀伤地摇摇头打断了我的话。
「我已经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了。」
少年放开门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扩大了与我之间的距离。灰色厚重的云层之间出现一道缝隙,久违的太阳遍洒四周。门的影子,一声不响地降落在少年身上,仿佛笼栏,将他囚禁。
值班室的窗户传来拍打声,我慌慌张张地抬起了头。好像有人躲在窗台下鬼鬼祟祟地移动着。房间已不知在何时悄悄染上了晚霞的色彩,长长黑黑的影子延伸在榻榻米上。我整理了一下稿纸,又继续埋首写了起来,这时,从职员出入口进来的外山,大声嚷嚷地走进了值班室。
「老师,你知道我刚刚有拍窗户吗?」
「嗯。」
我站起来,穿上木屐。「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看到后面跟着进来的濑名垣和后藤,我一时哑口无言。他们的两只手上都拎了一大堆的啤酒和酒,穿着鞋就大棘棘走到了走廊上。
「嗨,老师。你还在写啊?」
听到濑名垣带着嘲讽的话,我就一把火。
「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这里是学校耶。」
「也没什么啦!我们只是觉得这里的视野很好。」
「视野?」
外山硬把她带来的下酒菜塞到我的手上。
「今晚有烟火秀耶,老师。」
搬来几张正下方那问教室的桌椅后,屋顶立刻成了烟火秀的观景台。在这个漫长夏日即将结束的时刻,尽管太阳仍依依不舍地照射大地,但却也不得不一点一点的没入西方的地平线。
濑名垣边点烟,边发牢骚。
「糟糕。没带到蚊香来。」
「不会吧。这里有三层楼高耶。」
「这对那些蚊子来说算什么,还不是照飞来不误。」
后藤把火移开濑名垣的香烟,吐了一口烟。
「用这个来熏蚊子不就得了。」
已经完全被归类为共犯的我,手里拿着啤酒,心里头茫然想着,难道本田不来吗?
只要站在山丘上的高中屋顶,整个城镇就能一览无遗。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电灯,属于夏日的寂静夜晚就要揭开序幕。然而,今天的城镇却显得异常喧闹。街道上充斥着绵延不绝的车灯,每个人都朝向光芒四射,有如一团白色物体浮现在空中的市民体育馆前进。
站在栏杆边的泥地上,外山的头发随风飘扬。她似乎已经换掉了那件湿洋装。脚上的凉鞋也比白天那双小巧,而且有跟,此外还搭配了一件直到小腿的贴身裤。
「秀郎你家在那里吗?」
她优雅地伸出手指着。后藤站在外山的旁边。
「没错。就是那栋白色公寓。」
「什么?那秀郎家不是近多了吗?」
濑名垣打开第二瓶啤酒。「早知道在那里搞就好了。」
「不行。」
后藤用拿着啤酒的那只手,轻轻指了指那个方向。「我家刚好会被对面那栋咖啡色的大楼挡住,没办法看到体育馆。」
濑名垣把烟蒂扔到空罐里,抬起头看了一眼屋顶的门。
「真志喜怎么那么慢哪?」
就在这时,一楼出现了日光灯青白色的光。我们都闭上了嘴巴。光线沿着校舍,照射在往横向延伸的游泳池的水面上。
「看得到吗?」
底下传来了本田的声音。后藤和外山探出身体往下看。濑名垣松了一口气似地靠着栏杆,我也被吓破了瞻。
本田从一楼窗户伸出头来,往上看着屋顶上的我们。
「你们看得到有开灯吗?」
「当然,马上就看到了。」
后藤答道。濑名垣催促着他。
「快上来吧,真志喜。差不多该开始了。」
本田带来了二只手电筒、透明大垃圾袋,还有蚊香。本田迅速在栏杆的铁钉上,挂上了好几个蚊香,又把手电筒打亮放在脚边,接着又把好几个垃圾袋叠在一起。
「你们都听好了,喝完的瓶瓶罐罐,每一次都要丢到这个垃圾袋里。垃圾也一样。」
其他三个人都坐在椅子上愉快地听着本田的说明。「还有烟蒂。你们先决定好要用哪一个罐子当作烟灰缸,遇到突发状况,就赶紧连同罐子一块丢到垃圾袋里。」
「突、突发状况?」
当我一提出这个问题,所有的人都同时看向我,然后甚么话也没说,又把头给转了回去。「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们全都换上了有别于白天的黑衣服。本田继续说下去。
「我想不管校园任何一个地方有灯亮起,灯光都会像刚刚那样照在游泳池上,马上就能一目了然。就算有人没开灯就进到校园来,那些瓶瓶罐罐或是铃铛应该也会发出声响。嗯……我想,应该会响吧。」
「你装了几个地方?」
听到濑名垣提出的问题,本田想了一下下。
「大概有八个吧。总会上钩才对。」
「既然有那么多个,那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濑名垣好整以暇地把背靠在椅子上。「而且,全镇上的人都只会注意体育馆。哪有人会注意背后山丘上高中的屋顶上,这场小小规模的宴会。」
「总之,遇到突发状况时,按照我们的计划去做就对了。」
对本田的话,他们都点头表示同意。我也跟着点头,不过却发现自己始终都还是在状况外,不免有点心慌。
「你们会不会对我怎么样?」
「如果你希望被五花大绑,丢在值班室的话,那么,我们现在也可以这么做。」
濑名垣嘲弄地说。「算了啦,还是先喝酒吧。」
这句话仿佛是个讯号,体育馆的灯光瞬间全暗了下来,第一发烟火有如新星般光芒四射,在夜空中逐渐扩散。我们响起了欢呼声,拿起啤酒罐相互干杯,吃着满桌子的下酒菜。已经有点不怎么冰的酒精,滑过喉咙,缓缓落到胃脏。
椅子早就东倒西歪,喝了酒的我们或是直接坐在屋顶上,或是躺在地上,眺望色彩缤纷的烟火。
真不知道最先想到让火在空中绽放出花朵的人是谁?当那个人第一次看到绽放在夜空中的花朵时,又是作何感想呢?他是否会对自己这个无意间的寂寞发明,感到惊讶呢?透过弹珠汽水瓶,我想起了故乡的烟火。烟火在狭小的瓶身中,扭曲然后消失。
本田给了我一杯日本酒。我道过谢接了下来,将这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杯高高举起。烟火就如同那些远去的岁月一般,在水中溶解。
「美铃,嫁给我吧。」
后藤毅然决然站起来,走向了栏杆旁的外山。虽然他刚刚才留下一整排的空酒瓶,但声音听起来却十分了亮,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喝了那么多的酒。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在打开瓶盖倒日本酒时,忍不住抬起了头,但坐在旁边的濑名垣和本田却笑着鼓掌叫好。
「秀郎,快使出你的拿手绝活!」
「加油!」
后藤稍稍举起右手,示意观众们安静下来。而外山也回答得很镇定,让人不觉得她有喝醉。
「好啊,等到月球上可以住人的时候吧!」
「结婚跟月球上可不可以住人有什么关系?」
「笨蛋,被人家婉转拒绝了还不知道。」
濑名垣立刻插嘴进来。我完全被搞糊涂了,这些人好像全都喝醉了。
「秀郎下次大概不敢再提了吧。」
本田翻过身来仰躺。他把手一摊,仿佛想要借由此举甩开酒精的热度。
「……美铃喜欢的人是真志喜。」
濑名垣静静地说。我斜着眼观察本田的反应。他一直凝视着黑暗的天空。
「所以呢?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本田坐了起来。从他极力压抑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令人意外的愤怒。我倒抽一口气,默默留意着二人的一举一动。濑名垣什么话也没回答。香烟的前端亮着红色的光点,接着又隐没在夜色中。本田叹了一口气。
「濑名垣,你真的不打算去念大学吗?梅原老伯也觉得这样太可惜了。」
「我已经决定要做什么工作了。没有必要去上大学。」
把香烟丢进罐子里的濑名垣,似乎是在苦笑。「那你呢?你可以慢慢考虑没关系。」
听到这段似乎是依循着固定脉络的对话,我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在『无穷堂』的院子里,他们争论的就是这个。同时,也感觉到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不协调。他们在黑暗中放声大叫,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到对方心里的那条路。知道伤口,却找不到确切的位置。这让一旁的我感到焦虑不耐。
我无法判断,这是因为他们都太年轻?还是有着其他的原因?只能站起来,走到栏杆那边,避免去打搅陷入沉默,暗暗试探着彼此距离的二个人。
烟火表演似乎已经接近尾声。连续好几发都是超大型的图案。先出现一个正圆,紧接着又牵出一条又一条细细的白线,当这些有如柳条般的光束不断落下时,现场立刻发出类似呻吟的赞叹声。那些耀眼的光芒,在到达地表之前就已经消失殆尽。还来不及静静品尝这份余韵,立刻又响起有如讯号灯的鸣声,无数的光束顿时在空中尽情交织成一片。拖得长长的光尾,在夜空中舞动的姿态,就有如凤凰般绚烂夺目。
外山看得入迷,她追寻着那些烟火的轨迹,自顾自地喃喃说着。
「找个时间,我们大家一块去玩吧。去老师家那个鱼会像鸟一样飞翔的村子。」
我有种耳鸣的感觉,烟火的声音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河流的声音。我的家,就在过了桥的左手边。白色的小狗总是尽忠职守地在玄关前走过来走过去。家里的后面紧邻着一座山,妈妈总在那亩小小的田里悠闲地采收青菜。每当响起汽笛声,带着黑狗到山上工作的爸爸便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我那在水库里的村子。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每个人都把脸贴着栏杆,聚精会神地看着体育馆的上空。烟火不断往上发射,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留下或红或黄或蓝的颜色。外山忘情地猛拍手。我也拍着手。尽管这些掌声无法传送到那些在体育馆,站在从天而降的飞灰中工作的烟火师傅跟前,但我还是一直拍一直拍,拍到手都麻痹了。就像个发条坏了的洋娃娃。
我的痛苦并非来自于悲伤,而是因为那些记忆。那些个无法忘怀的事,一再折磨着我。直到现在我才认清这一点,我隐隐笑了出来。难道,我就得永远抱着这种痛苦度过人生吗?也罢,是我自己不想遗忘的。
只有白烟还残留在天空里,掌声和火药的味道,一起乘风飘了过来。
「啊—啊,好像结束了。」
外山向后挺直了腰杆说。
「酒正好也都喝完了。真是愉快呀。」
濑名垣把替代烟灰缸的空罐扔进垃圾袋后,又逐一确认了四周。「全都清干净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有东西被推倒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了充满急迫感的紧急铃声。每个人都吓得全身发抖,不知所以地你看我我看你。
「一楼面北的楼梯前。」
后藤闭上眼睛,经过冷静地聆听,分辨出了场所。他们的动作非常迅速。濑名垣捡起手电筒,把其中的一个丢给了后藤。外山脱掉凉鞋,硬塞给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后藤和外山已经爬上栏杆,站到屋顶的边缘了。
「喂,快下来,危险!」
本田跑过去打开屋顶的门。
「老师,这边!」
我无法判断当下的状况,只能顺着他的话做出反射性的反应。尽管心里头一直惦记着背后那二个人,但我还是连滚带爬地跑向了门边的本田。
本田全神贯注地倾听混合着紧急铃声而来的紊乱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太慢了。秀郎得再多拖延一些时间才行。」
濑名垣将垃圾袋装满空气,把剩下的另一支手电筒紧紧绑在袋口上。濑名垣看着本田。本田轻轻举起手打了一个暗号。
「去吧,秀郎。小心别挂在树上喔。」
我用手压住胸口,手里还拿着外山的凉鞋。后藤带着手电筒一跃而下,当传来闷闷的水声时,外山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往下跳。又是一次的水声。
「喂!你们是几年级的!给我站住!」
游泳池边传来了吼叫声。
「是教务主任。」
本田淡淡地解释。「一下就听出来了。」
我的心脏目前正以最快的速度,让血液在体内循环,颈脖子和手臂的血管,都因为窒息感和紧张感而紧绷到疼痛的地步。濑名垣大叫一声。
「快!快逃!」
听到这个声音后,脚步声似乎一时间犹豫起来,不知到底该不该去追那两个跳进游泳池的人,不过很快地就毅然决然朝着屋顶上的我们狂奔过来。濑名垣惊呼。
「真的得快一点了,真志喜。」
他一手拿着垃圾袋,越过栏杆,一边让身体受着风,一边看着这个方向。本田快速地吩咐我。
「听好,老师。请你看准时机,先大叫一声『喂,你们给我站住!』,然后再从屋顶上跑出来。别忘了要让脚边这些东西发出声音喔。」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屋顶前面的走廊上,被牵起了一条挂了瓶瓶罐罐和铃铛的绳索。「然后呢,你只要编说,你在教室里观看烟火的时候,发现屋顶上好像有动静,所以才会跑上来看一看就行了。老师,我相信你一定能演得很好。」
本田笑了笑。
「本田!」
他比出了「嘘」的手势,示意要我别叫出名字,接着,他便头也不回地跑向了已经在栏杆另一侧的濑名垣那里。濑名垣放开了绑着手电筒的垃圾袋。然后垃圾袋便宛如梦境中的场景般缓缓落下。跑到栏杆另一侧的本田,和等待着他的濑名垣,把光源当作指南,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从屋顶跳了下去。当他们脚尖离地的那一瞬间,我目不转睛地在一旁守护着,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们的模样,就如同从幻灯机播放出的影像一般,一张张连续的静止画面,是如此清晰地刻画在我的脑海里。那一瞬间,简直快到几乎可以改变时间的速度。白色的指尖轻飘飘地划过空中。
厚重的水声顿时响起,我回过神来,赶紧将凉鞋塞进了裤子的口袋,准备按照既定的脚本,好好演一出戏。
……少年终于让我进到了门内。我欢欣雀跃地踏在院子堆积了许多落叶的柔软土地上,并且用手去真实感受爬满了爬山虎,厚重的红色瓦片。看着后院里那方淤积的池水,我忍不住发出豪语,绝不能把少年留在如此阴沉的地方。少年一句话也没说,顺从地跟在我的后头。
不过,这样的情形也仅止于日落之前。
但太阳开始偏移,少年明显开始变得不安,一直处心积虑地想把我赶出门外。
「影子就快从池塘出来了。」
不安与喜悦,清楚浮现在少年的眼睛里。
我向他表明多次,说要埋了池塘,阻断影子出现的道路。如此一来,他便能获得自由,了解到世界是多么的辽阔。但无论我如何费尽唇舌,少年就是不肯点头。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逃离影子,也从来没有要离开他的念头。」
在我面前,少年冷静地拴上铁门,说道。「再见,明天见。」
门关了,夜再度地降临。『无穷馆』门口那盏灯的微弱灯光,一点一点地渗进了黑夜之中。
推开『无穷堂』生锈的大门,接着再拉开玻璃门。
「欢迎光临。」
坐在柜枱前的本田,从书本中抬起头对着我打了声招呼。店里头没有其他的客人。我快步走到柜枱,将手上的纸袋交给了他。本田往里头看了一眼,破颜一笑。
「我会转交美铃的。」
他说。「老师,你吃不吃南瓜?」
我又暧昧地点了点头。本田走下柜枱,率先走出店门,邀我一块到大树生长的那处菜园。就是那个跟濑名垣不知为了什么争执不下的地方。当时看到那副光景,我还以为是看到了自己的前世。菜园里的茄子、蕃茄、小黄瓜,恣意生长,到处蔓延。地上则躺着外表不好看但看起来却很好吃的南瓜。本田蹲下身来,端详南瓜许久,不过看到有新的客人进到店里,他赶紧站起来绕到屋后头。
「濑名垣、濑名垣,帮我看一下店。」
还有后院啊?我才在心里头想着,濑名垣就出现了。他一看到我,
「小说进展得顺利吗?老师。」
立刻毫不掩饰地直接问起我来。我有些手足无措,但濑名垣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拿起挂在腰带上,专门用来剪枝的剪刀,把南瓜上的藤蔓修剪一番后,甚么话也没说就塞到了我手里,接着便往店里走去了。
「也没特别挑选……不知道这个好不好吃?」
本田担心地在我手中的南瓜表皮敲了两下。
「谢……谢谢。这已经很好了。」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连内容都知道吗?难道不只是濑名垣,就连本田都在利用我吗?诸多的疑念,就如同水库泄洪般倾泄而出。等到全都流干后,就只剩下那天的夏日记忆了。
「老师,在屋顶上时,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本田似乎也在想着那时的事情,他告解似地静静说道。「我……我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只会在心里头想像着那些自己所得不到的东西。而老师你却是想尽办法找回自己所失去的部分。但我不会。我因为害怕,所以做不到。」
「是吗……或许是因为你太年轻了,还没办法体会那种非得到不可的失落感。」
本田不疾不徐地摇摇头。我不懂这是表示「不对」呢?还是「不懂」?
「你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思考。正因为你太清楚对自己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怕失去,所以也就格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所以,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非回复不可的东西了。」
「……老师,你接下来会写什么故事?」
本田镇静地问道。「我很喜欢老师你那个沉在水底的村庄的故事。难道你不打算写吗?」
「这……这个嘛,我还不知道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的故事写出来的。」
「写这个夏天的事?」
「不……我要写你们的以后。」
本田笑了。
「也对。这个夏天,是属于我们的秘密。你还是写未来的事好了。」
风,捎来秋天的气息,吹得大树的树枝剧烈摆动。「真希望……能永远地拥有同一个未来。」
本田并没说出是要跟「谁」。没有说的必要。十七岁夏天,那个疯狂的日子。已经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