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豆瓣网
翻译:T & K
八点一过,青空从云缝间探出脸来,与此同时,天亮后还在飘着的雪骤然停了下来。挡风玻璃上残留的水滴在晨曦的照耀下金光闪烁。天空慢慢恢复了透明澄净。
雨和雪都很讨嫌。上周五,小熊座流星雨流星雨的活动变得极其活跃,而且是新月当空的绝佳观测天气。但由于厚重的雨层云,破晓之前的天空一片晦暗。要是天气持续好转的话,或许今晚就能观测到冬日的星空了。
耳畔有某物在摇晃,发出廉价的叮铃声。坐在副驾上的五十川教练正把手伸向这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钥匙,在我脸旁挥动着。
“给,点火吧。”
钥匙——三十二号教练车钥匙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钥匙扣,以鲜艳过头的粉色体毛和瞪圆的眼睛为特征的猴子吉祥物,作为驾校的形象代言来说是偏激的设计,一点都不可爱。我停下了微调后视镜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没让教练碰我的手。
“我喜欢山。”
五十川教练用轻飘飘的语气说。
“高中的时候我在登山部,只有三个部员。”
“……不是说在柔道部吗?”
“对对,你记得真清楚,登山部那边是凑人头的。”
在慢腾腾地准备着的我的身边,教练滔滔不绝地说着。不难觉察她选择山的话题的理由,今天是普通驾照培训第二阶段的第十三教程——即所谓山路驾驶培训的日子吧。
“小春呢?你喜欢登山吗?在县内的话,有宝满山,英彦山什么的。”
“不。”
“是不擅长远足的类型吗?”
“啊,嗯。”
“我也不喜欢这样,远足的话不是得大家一起行动吗?如果出于兴趣登山的话,路线和步调都很自由,也比较轻松。”
松开手刹时将换挡杆挂入D挡,连油门都没踩,教练车就开始缓缓前进了。这便是自动挡车特有的蠕变现象。
穿过宽广的停车位,向驾校的场地外驶去。我以缓慢的速度观察着周围,将前保险杠稍微探到普通道路上。
不过城市的相貌已然有了变化,眼前的道路上别说汽车,就连人影都看不到。
五十川教练一直面朝着前进的方向,嘴里说着:
“出门后右转。”
我依照指示打了转向灯,规规矩矩地查看了左右的情况,然后转过方向盘。
“先往前开一段路,要拐弯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面向太阳一路向前,可以看到太宰府天满宫的西门问讯处。沿路排满了收费停车场。营造出与咖啡店抑或特产店林立的华丽参道截然不同的氛围。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日,正值考试季。本应是考生和家长向学问之身祈福蜂拥而至,人山人海的地方。可是大概由于当今的世道吧,连停车场也是空的。
位于福冈县中西部的太宰府市,是拥有供奉菅原道真公的太宰府天满宫等诸多历史遗迹的观光都市,古代被称为“西都”,作为九州地区政治、文化的冲要之所而繁荣一时,但如今附近没有显眼的商业设施,换乘私铁和公交也麻烦得不得了。偏僻局促的乡野之地,就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
“还没到三十公里吧?再快点嘛。”
总听声音总觉得乐在其中的样子,侧目瞥了一眼,只见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跟这人单独兜风总有种异样的紧张,明知道我害怕加速,却不停地催我“快踩油门”。而且五十川教练很喜欢聊天,总会对正在开车的我喋喋不休地搭话,我不擅长应付这点。
“……今天的目的地是哪里?”
“北谷水库。知道的吧?就在本地。”
这是一座与国有林相接的寂寥水库,离此处只有十几分钟车程。
“所谓的山路驾驶培训,归根到底就是练习发动机制动,爬到长坡的坡顶,在下坡的时候利用发动机制动减速的练习——那么,下车的时候光用脚刹制动会发生什么呢?”
“有可能会出现淡出(Fade)现象和气塞(Vapor lock)现象。”
“回答得不错。所以今天要有意识地进行发动机制动。特别是小春,因为胆子小,马上会踩刹车吧。”
一边穿插着驾校课堂上学到的专业用语一边闲聊,总感觉很是滑稽。我暗暗露出了苦笑。没有用处的知识为何会固定在记忆里呢?技能免考的理论考试,已经不可能再有了。
四年前从邻市搬来的太宰府汽车学校,是太宰府室内唯一的驾校。从家里步行只有数分钟的路程,是福冈县公安委员会的指定学校。对于就学而言是无可挑剔的条件。
刚进大学的时候,周围的同学们就一起上了驾校。但我对开车丝毫不感兴趣,在就职之前,才意识到“没有驾照可不行”,慌忙跑进附近的驾校,但似乎低估了自己的反射神经迟钝和笨手笨脚,训练不断延长,最终陷入了进入社会后还在学车的窘境。
穿过遍布收费停车场的街道,我已经习惯了车的速度感。五十川教练悠然地跟我搭话。
“你有好好吃饭吗?”
“啊……有的。”
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开车聊天。原本就笨口拙舌,手握方向盘的时候愈发语无伦次。
“嗯。我家里是开便利店的。食物都存起来了,吃饭不成问题。”
“诶,家里开便利店呀,第一次听你说呢。”
回想起来,我从未跟教练说起过家里的事。明明在逼仄的车上已经坐了不知多少个小时了。
“你和爸妈住吗?兄弟姐妹呢?”
“有一个弟弟。”
“诶,你跟弟弟差几岁呢?”
“弟弟十七,比我小六岁。”
“——一家人都没有逃吗?”
难得问这么深入的问题。我想。
我不喜欢别人打听我的个人信息,实在不想谈及我的家人。若是几个月前的我,还会在心里暗自回嘴,为什么我要把家里的情况告诉驾校教练呢?但如今却有如今的状况。
“我妈跑了,在刚开始的时候就跑了。手机,钱包,存折,车钥匙什么的都没拿,拿着衣服就冲出去了。”
“唔,你被丢下了吗?”
“我想是吧,我被丢下了。”
被母亲丢下了。再度说出口的时候,好像活生生地在胸口剜了一刀。
“你父亲呢?”
“我爸前天自杀了,现在只剩我和弟弟。”
五十川教练仔细体味着我的话,点了两三下头,然后嘟囔着说“你该早点说出来就好了”。本以为会有更夸张的叫嚷,却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干巴巴的反应。
“对不起。”
“没让你道歉啊。是前天吗,小春没什么贴别的表现,我没注意到。”
“对不起。”
“你父亲已经埋掉了吗?”
这是一个没有半分体贴的问题,但并没让人感到不快。
“还什么都没做。虽然被我从天花板的横梁上弄了下来,不过仍旧躺在地板上。”
“上吊?真糟糕啊。”
摆在榻榻米过了两天的父亲的遗体浮现在脑海里。一想到父亲的事,我就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悲伤和生理上的厌恶混杂在一起。
把上吊的人弄下来是相当费劲的事,相比别人更加高大且肌肉发达的父亲就更是如此。我把起居室的沙发硬拖到榻榻米房间,把父亲的下半身搭在上头,硬是把绳索剪断,结果失去力气的遗体从沙发上滚落下来,最后以一种俯身下跪的古怪姿势趴在了榻榻米上。仅此一项工作就耗尽了力气,父亲的遗体就这样放置在那里。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离开驾校已经十多分钟了。公寓和停车场从周边消失,沿途增加了工厂,运输公司和材料堆放地。
“那个,小春。”
摆弄着失去色素的长发,五十川教练想对我说些什么。不过当前面出现“前方北谷水库”的路标时,她只是下了“右转”的指示,再也没说什么。山越来越近了。这里果然是个寂寥的所在。
右转后是坦缓的上坡路,路过空旷的棒球场,就驶入了通往水库的山路。管理处设置的栅栏敞开着,可以自由进出。挂在铁丝网上的广告牌已然锈迹斑斑。
“该道路七点至十八点之间允许通行。北谷水库管理所。”
飞白的字迹演绎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
爬上弯弯曲曲的坡道,路虽然铺好了,但生长在一旁的大山毛榉树伸出树枝,在车道一侧营建出树之隧道,视野非常不好。这里的路格外昏暗。
再加上这条路的宽度,随着上山路越来越窄,只剩下一辆车的空间。虽然山路驾驶培训的正式项目是下坡路,只是开到山顶似已用尽了力气。
“把肩膀放松,又不是多么厉害的弯道。”
“太黑了,我怕。”
“那就在合适的地方停车吧,把灯打开——对了,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呢?”
我不由自主地把视线从前方挪开,回头看向五十川教练,她
立刻提醒我说“看前面”。教练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呼哧呼哧地吸了吸鼻子。
“喂,这地方果然好臭啊。”
“确实有股怪味,应该说是腥味吧。”
“有谁乱扔垃圾吗?”
“怎么可能,这附近应该没剩什么人吧?”
我意识到正如教练说的那样,山里弥漫着恶臭,而且越来越浓,不知不觉就化为了刺鼻的气味。
在无人通行的深山里产生气味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快喘不过气了,还是让教练把窗关上吧,正当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转动方向盘的时候,在曲路的前方骤然出现了黑色的某物。
眼前有着什么东西。大约一两米长。在遮蔽道路,恣意延展树枝的隧道里头,悬挂着莫名其妙的东西。
“停下!”
紧张的声音传到耳朵里。相比我把脚从油门上移开,五十川教练踩下副驾辅助刹车的速度更快。
但是车是不能突然停住的,摘录驾校配发的理论课本上的话,说的是“从驾驶员发现危险到踩下刹车完全停住,车辆会继续行驶相当于空驶距离和制动距离相加的制动距离”,意识到的时候。我们乘坐的教练车已经钻到了悬挂在树枝上的物体的正下方。
“砰”的一记令人不快的声音在正上方回响着。不堪重负的树枝垂死挣扎,正当教练像是观察着挡风玻璃将视线移至头顶的时候,支撑物体的树枝终于断成两截,就这样掉了下来。
坠落的那个东西猛砸在挡风玻璃上,刻下了蛛网般的龟裂。我的惨叫声响彻车内。这东西又撞上了发动机罩,一边弹跳一边朝着汽车行驶的方向滚落。
掉下来的是一具男尸,一看就知道已经死透了。挂在脖颈的绳索就像一条洒脱的围巾,大概是上吊了吧。从下颚到耳后,留下了鲜明的血痕,就像被绳状物剧烈摩擦过一样。这个短寸头的男人年纪不大,可能是高中生,也有可能是初中生。凝望着天空的眼睛因失去生机而变得混沌。
我一下子慌了神。
“教练,怎么办?我撞了人……”
“小春,冷静,冷静。”
五十川教练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这才恢复了神志。
“他已经死了。不是被我们撞死的,你也知道的吧。没事的,先拉一下手刹,好,接下去可以打开车灯吗?太暗了,看不清。”
或许是动摇的缘故,一瞬间,所有关于车辆的操作方法都从脑海中剥离得一干二净。我一边拼命地回忆着开灯的顺序,一边用颤抖的手按下了方向盘左边的拨杆。明明没下雨也没下雪,雨刷却动了起来。
教练咯咯地笑了起来。明明尸体就倒在那里,为什么还有露出笑脸的从容呢?
“小春,车灯的操作是方向盘右边的拨杆哦。左杆是雨刷,右杆是车灯。只要记住右边是灯光就好了。对了对了,在这里,啊,别用远光。
费了老大劲打开了灯,混入树荫中的男尸被照亮了。五十川教练吩咐我坐在驾驶座上,解开安全带,打开副驾驶的门。”
“你要去哪?”
“把尸体移到一边去。这样就不用掉头了。小春坐在车里。”
说完这话,教练吧黑色羽绒服的拉链拉倒脖子处,麻利地跑下了教练车。
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想把男人的尸体移到路边,单凭教练一人恐怕有些吃力。然而教练却将手臂伸到仰面倒地的男人的两腋处,轻轻抬起上半身,往后走了几步,一直拖到路边。由于搬运的过程太过轻松,被拖走的尸体看起来就像是人体模型。
教练解开缠在男人脖子上的绳子,之后甚至掀起了男人的眼皮,熟练地脱下了他的衣服。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在不安的驱使下跑到了外面,为了不让男人的尸体出现在视野里,我移开视线,靠到了教练身边。
“你在干什么?”
“我在调查是不是真的自杀,因为没找到脚凳。”
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教练抬头看向惨遭摧折的树枝,淡然地回答道。
“你觉得这个年轻人是怎么在这棵大树上吊死的呢?总不会是跳上去的吧。他在这么高的地方上吊,就得有一个脚凳或是梯子什么的东西。不过你看,附近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东西吧。存在第三者介入的可能。”
“哦,也就是说,有人在他死后拿走了脚凳。”
“或者是有人杀人他,伪装成自杀。”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只是我自说自话,杀人的可能性很淡薄吧?我只是对尸体进行了简单的查验,没发现什么疑点。绳印很深,脸上没有淤血,外表也没什么明显的损伤。大概就是自杀吧。”
她怎么会知道上吊自杀的特征的呢?五十川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医生,只是驾校教练吧?但此时的气氛并不适合当面质问。
“那人为什么要移动脚凳呢?”
“是不是有人想经过这条路,因为路中间的梯子碍事而移动了呢?”
教练似乎不大喜欢我的答案,摇了摇头。
“前面只有水库。假如真有人因为脚凳碍事把它挪走的话,那么这人在这种时候是为了什么事情非得去深山里呢、”
其实那样的事情怎样都好,还是早点打道回府吧。虽然想这么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到了如今的世道,谁都不会在乎路边死人,但要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太了不起了。
青年人就这样一直被车灯照射着。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躺在榻榻米上的父亲,接着在脑海中浮现出了弟弟的模样。这个自杀者肯定比弟弟还年轻。
五十川教练的头发随风飞舞,正要轻摇着头拂去额发的她的视线在某一点突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林深处。耳畔传来了教练嘟囔的声音。
“哦,是被后面来的人拿去用了吗?”
我望向教练视线的前方,可以看到一片枝繁叶茂的杂木林。
一些细长状的物体就似穿行于树木的隙间一样漂浮在树林中——不对,是垂在树枝上。粗略一数就有二十个。
远远望去,这些看起来就像巨大的水果,但只要定睛一看,马上就能理解那是人的形状。
虽说是冬季,但要是放置一段时间,人体也会腐烂。虽说有一些像掉在教练车上的青年人一样较新的尸体,但大多数明显有了腐败的迹象。有腹部鼓胀得像气球一样的人,有眼珠凸出,全身呈暗褐色的人。或许是被乌鸦啄食的缘故吧,也有的尸体肉被剔走,露出了森森白骨。展望树木的根部,大大小小的梯子和脚凳之类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也有把大型摩托车,自行车等靠在树上当做脚凳的。
终于理解了教练话中之意。“后面来的人”,即在这个青年人之后进山的人中有某人再利用了他的脚凳。为的是把自己吊死。挂在树上的人都是怀抱着相同的目的来到这个地方。
虽然有种反胃的感觉,但好在没吃早饭,胃里的东西没有倒流。教练则若无其事地说:
“你没听说过吧,腹地自杀。”
“……是在深山里自杀回归大自然的那种人吗?”
“就是这个。看来这里也很流行呢。”
世上最后的畅销书是自杀指南书。自从知道那东西要落到地球上后,被绝望,恐惧和无力感侵袭的人们就像是预先商定好一样选择了自我了断。尤其受欢迎的是在被自然包围的环境——也就是腹地自杀,在树海、溪谷、绿野等地结束生命,就好像腐朽的草木重归大地一样,将大自然和自己的灵魂融为一体。
虽说自作主张地抱有日本比海外更流行的现象,没想到在这样的边鄙之地也发生了。若是在宏伟的大自然中姑且不论,特地选择这种拥挤不堪的山里作为死亡的场所,还是教人萌生出些许怜悯。
“你知道吗?”
“不,我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带小春来了。算了,幸好不是他杀。”
教练的脸色一如往常,说了句“快回车上吧”。就算世界正在走向毁灭,也太习惯意外事故了吧。
我并不知道五十川教练的名字,因为太宰府汽车学校的教练门佩戴的名牌上只写了片假名的姓氏,连岁数都弄不清楚。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但我从未主动询问过。不知道她住的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家人。
以前是柔道部啦,吃饭快啦,上了年纪的养乐多燕子队的球迷啦等等,听到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幸好不是他杀。如果是他杀的话,教练会怎么做呢?
*
“死在深山里,回归大自然,都是些场面话。”
“你是说还另有真心话吗?”
“是啊,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想引发任何麻烦,这种话不可能公开讲吧。”
路过腹地自杀的热门地点后,我们又重新开始山路驾驶培训,在水库管理所附近的停车位掉头,一边行驶在下坡路上,一边练习发动机制动。
发动机制动之的是利用发动机旋转的阻力进行制动。也就是说,如果将油门踏板抬起,仅依靠轮胎的旋转力来驱动汽车的话,便能方便地增加负荷
。最重要的是不需要用脚刹,只需要降档收油门就行了。可是刚才的情形多次闪现在脑海中,老实说根本顾不上开车。
“两个月前,当一天的平均自杀数超过一千人的时候,突然开始流传腹地自杀这种可疑的词。好像是因为忙不过来而放着不管的尸体发生腐烂,住宅和公寓频频发生异臭骚动。解决方法就是去深山里自杀。直到死的时候都要考虑别人,真教人哭笑不得。”
“……原来如此。”
顿了一顿之后,教练“啊”地一拍膝盖。
“我并不是想说小春的爸爸是那种不顾别人的类型哦。”
车内还残留这尸气,虽然试着打开车窗换气,但生物腐烂的气味似乎已经完全渗入教练车的座椅里了,无论让外部了冷空气进来多少也抹消不掉。事到如今,我才在意起家里放着不管的父亲。
“为什么要自杀呢?”
虽说五十川教练的台词听起来有些冷酷无情,但也不难理解她的话中之意。
当我发现吊在横梁上的父亲时,起初也大吃一惊。这做的都是什么蠢事,再等上两个月,日本列岛就会炸得四分五裂,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了。那个在道路正中央上吊的青年人和父亲,根本没必要特地选择这样一条痛苦的道路。
“不过我也能理解他们害怕的心情。”
“自己去寻死不是更可怕吗?”
“嗯,是这样。”
下了山路,再次挂挡。左转后,回到了原先的县道。过了片刻,一个深褐色我物体从视野边缘掠过。一瞬间,我以为是死了的小型犬——最近经常在路边看到饿死的狗——吸引我注意的是路边护栏上供奉的花束。丝带散开了,花瓣变成了茶色。距离天满宫不远处的这片住宅区,是两年千发生悲惨事故的现场。大概是前年五月中旬左右吧,一辆酒后驾驶的卡车冲进了放学路上的小学生队伍,导致一名小学三年级女生和司机双双丧命。
事故现场总是供奉着鲜花。而这束鲜花如今已然完全枯萎了。供花的某人,从那以后是不是避难去了呢?
回家的路上平安无事,正好二十分钟就到了驾校。
内部停车场里四十九辆教练车排成一排,每一辆都是白色的棱角。要是没有“太宰府汽车学校”的字样,就跟出租车一模一样。据教练的说法,太宰府汽车学校的教练车全是清一色的丰田COMFORT ,据说原本就是作为教练车和出租车兼用的前提而生产的。
柏油路面上画着线,分配了五十辆教练车的编号,但除了我开的三十二号之外,其他的停车位都被填满了。费了老大劲才把车停稳,一旁就传来“嗨,辛苦了”这般有气无力的声音。
看了看手表,时间正好指向十点整,这是个非常健康的时间段,山路驾驶培训似乎在一个小时内就结束了。
正当我为了尽快从这辆满是恶臭的车里逃离,把手按在门上的时候,突然被教练叫住了。
“ 我送你回家吧?”
“啊?怎么送?”
“当然是用这辆车咯。”
她从副驾的位置伸出手来,啪塔啪塔敲了敲方向盘。虽然几乎每天都在驾校碰头,但提出开车送我还是头一遭。
“没事,走路还不到五分钟。”
“不是距离的问题。那个,之后要把你父亲埋在院子里吗?”
我点了点头,她接着问:
“和弟弟两个人吗?”
和教练正面对视了一眼,虽说人的面部并非完全左右对称,但是五十川教练的脸特别明显。右眼是双眼皮,左眼是单眼皮,加之她有笑的时候抬起右脸的习惯,左右表情差异很大。
“我一个人埋就行。弟弟躲在房间里。”
“我帮你一起埋吧。”
我郑重地拒绝了教练的请求,就这样下了车。一个人可能会很吃力,但让别人进到家里就更麻烦了。其实想让她开车送我回家,想让她帮忙埋葬父亲,虽然无论怎样都说不出口。
我瞄了眼写着“临时驾照练习中”的牌子。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私人背包,五十川教练跟在我后面下了教练车,把手肘支在车顶上,摇摆着挥了挥手。挂在中指上的车钥匙晃动着,诡异的粉色猴子转向这边。
“再见咯,早上九点见。”
“谢谢……明天见。”
“嗯,明天是高速驾驶培训哦。”
完全忘记培训课程我一瞬间站在原地。山路之后是高速公路的培训吗?技能培训终于要结束了。
话说高速公路如今还能正常使用吗?虽然有着这样的顾虑,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在意这些细节了。我向教练鞠了一躬,就这样回了家。
我家是建在参道附近,御笠川河畔的一间独栋房子,由于在家里经营的便利店后面硬是塞了住宅和停车场,所以从外观来看,整体上给人以一种逼仄的印象。但因为停车场空出了一辆车的空间,所以显得稍微宽裕了一些。
原本停车场里停了母亲和父亲的两辆车,如今只停着父亲的N-BOX,母亲失踪已经快四个月了。
我没有说“我回来了”,而是故意用力开关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楼上只传来了拖拽椅子的声音和些许脚步声。是打算说“欢迎回来”,还只是偶尔离开座位了呢。
我一回到家,弟弟就在楼上制造噪音,表明自己的存在。一楼是我的地盘,二楼则是我弟弟——SEIGO的居所。
每次从驾校回家,我总算对弟弟在家的事感到新奇和惊讶。难道他不想逃到遥远的地方吗?难道他打算和两年前就不怎么说话的姐姐共住同一个屋檐下,一直生活到最后一刻吗?
六十七日后,某物会从天而降。
*
直径超七点七公里的小行星2021NQ2——通称“泰勒斯”,将携带相当于四千五百万吨TNT火药的动能,于二〇二三年三月七日与地球轨道交叉。它将以相对地表二十度左右的低角度进入大气层,飞越中国地区上空,朝东南方向飞去,撞上熊本县的阿苏郡。
泰勒斯被发现于距今一年零五个月前,也就是二〇二一年七月十五日,观测地点为克罗地亚的维什尼扬(Visnjan)天文台,
接近地球轨道的天体统称为近地天体(NEO),其中最需要警惕碰撞的被称为“”Potentially Hazardous Asteroid(潜在危险小行星)”。 史密松天文台(Smithsonian Astrophysical Observatory)的小行星中心(Minor Planet Center)虽然将2021NQ2列入潜在危险小行星名录,但一开始与其他诸多“潜在危险”的天体相提并论,未曾大张旗鼓地报道。
每次观测2021NQ2的轨道时,撞击概率都呈上升趋势,但其危险性一直没有公之于众。尽管后来各国政府相关人士发表评论称“控制了煽动国民不安情绪的言论”,但似乎只是掩盖负面消息而已。
事实终于公布于二〇二二年九月七日——也就是大约四个月前,国际太空卫士基金会(The Spaceguard Foundation)举行的新闻发布会面向世界各国进行了现场直播。
——请保持冷静往下听,距今半年后的二〇二三年三月七日,一颗小行星将与地球发生碰撞。
一无所知的人们陷入了极度的震惊、迷茫和错乱。2021NQ2的远日点在火星轨道外侧,近日点在地球轨道内侧,沿着如此巨大的椭圆轨道公转,因此极难发现,观察到的时候为时已晚,听起来只是不幸的玩笑。各国都发生大规模骚乱。九月七日的记者招待会——很多人称那天为“不幸的星期三”,仅仅三周就有1.5亿人丧生。
其中日本的骚乱最为惨烈。理由单纯明了,因为公布的撞击预测地点就是日本,世界上最不幸的地方便是位于熊本县东北部的阿苏郡。亚洲及大洋洲的居民为了逃离撞击预定地点,开始向南美洲大陆移动。截止至十二月三十日,几乎没人留在日本,遑论九州了。
研究人员说,巴西也好熊本也好都是一样,泰勒斯一旦撞上地球,受到最初的冲击波的影响,会有超过三十亿人死亡。
在这之后,从陨石坑中释放出的大量风尘将持续停滞在对流圈附近,遮蔽阳光,对全球气象和环境造成极大影响。幸存下来的五十亿人,等待他们的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无论选哪一条道路,人类都会灭亡。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抱着只要离开日本就能安全的某种信念,踏上了旅途。
我父亲是个胆小的人。虽然在家人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因为胆子小,一定会嚷嚷着“不想死,逃出九州吧”。母亲表示同意,一家四口尝试逃往海外。小行星的存在刚刚公布的时候,我就想象出了这样的情节,并对此深信不疑。
一个是有行动力,自恋心强的父亲,一个是习惯于点头哈腰的母亲。二十年前,我家和大型连锁便利店签订特许经营合同,开了便利店,父母专职开店,开始了家族经营。大概是因为地理位置优越,距离室内最
好的观光地只有步行五分钟的距离,家庭的经济状况比较稳定。虽然谈不上是感情深厚的和睦家庭,但也不至于家庭关系冷淡。我以为这只是一户普通的人家。
实际上,九月七日电视转播刚一结束,父亲就跑到店里,从便利店把罐头和袋装食品,洗发水和护发素,洗手的肥皂等所有能拿的东西都拿回来了。
在被附近的居民抢走商品之前先独占了。父亲曾说过,要搜罗物资,打算全家一起逃往海外。可第二天一早,母亲就不见了踪影。
是想赶在地球毁灭之前和某人见面,还是想独自悠闲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呢?不管怎样,母亲想要与之共度这段时间的对象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弟弟,当然更不是我。从那以后就再没听过母亲的消息。
父亲大受打击,像蝉蜕一样安静下来。有一段时间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漫不经心地打发着时间,终于在前天自杀了。
我比想象中镇定了不少,只是父亲的死期与母亲的诀别都提前了一些而已。只需告诉自己那只是几个月的误差,这一切都意外的轻松。
我突然觉得饿了。明明目睹腹地自杀的现场应该已经抹消了一切食欲,但身体还是老老实实地传达了生理现象。
起初,父亲从便利店拿回食物的时候,罐头,瓶装食品,干面包,杯面,袋装食品,点心类,果冻饮料等应急食品在厨房里堆积如山,如今已经减少到一半一下。我看了一会儿,拿起两份豚骨味的杯面。
把水壶房间浴室的浴缸里打水,然后用便携炉煮沸。没有煤气,水电不通,就连浴室里存的水,也是从河里打来的。
十月三日,九州全域和中国地方,四国地方的部分地区发布了避难劝告,说到底也只是“劝告”而已,并非命令,不遵守避难劝告留在九州的居民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逃跑并不能保证食物和住所,就只是劝告罢了。像我这样一直生活在福冈的奇特居民,国家想必也不知道吧。
自从十月十九日停电以后,电力就再也没有恢复,很快自来水和煤气也停了,据五十川教练的说法,九州电力除一小部分外全都撤退,终止了对企业和一般家庭的供电。
虽说失掉了绝大多数生活的基础设施,但不意味着立刻死亡,我用水桶和塑料绳制作了取水装置,将流经我家旁边的御笠川的水大量储存在浴缸里,然后少量过滤,煮沸使用。虽然非常麻烦,但还是会定期清洁身体,洗发刷牙,努力过上像个人的生活。
水壶哔哔的鸣叫起来,我往第一杯猪骨拉面里注入开水。温热的蒸汽轻抚脸庞的同时,猪骨高汤独特的气味冲入鼻腔。或许是嗅觉受到刺激的缘故,今天早上在山上闻到的气味不由自主地在脑内重新出现了。于是我放弃了进餐,只泡了弟弟的份。
冰箱无法使用后,饮食便以罐头和方便食品为主。必须控制用量,一条最多两餐。虽然对于饮食小小的诽怨与日俱增,但为了能一直吃到最后一天,这是必要的限制。
一手端着盛放杯面的盘子,另一只手拿着装有两升水的塑料瓶,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我来到了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弟弟的房门前面,故意咳嗽了一声。
“拉面。”
我心中恼火,不想说饭已经好了。里头果然没有回应。
弟弟随意地吃掉我准备的应急食品,只把垃圾扔在房间外面,又是也会原封不动放在走廊里。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想像你一样那样任性地生活——我很想抱怨一句,但不巧的是弟弟彻底避开了我。
“我现在要去把爸爸埋了。”
去埋了,我要去把他埋了。想不出之后该说是什么。该说“你能搭把手吗”,又或者“最后告别一下吧”。
果然依旧没有回应。隔着一扇门,只传来椅子吱嘎的声音。我根本没有期待。弟弟讨厌父亲,若只是父亲死了的程度就能让他从房间里出来,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
实际上,弟弟并非因为对人类的前途悲观绝望而闭门不出,从很早时候起——在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消息公布之前,他就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下定决心后,我独自走下楼梯,来到了父亲长眠的日式房间。据说今年的气温比往年要低很多,但多亏了这个,父亲的遗体既没有腐烂也没有发臭。但尸体的重量并无变化。遗体以独特的姿势蹲在榻榻米上,无论怎么拉拽手脚,都没法让其仰面躺倒。照这样是搬不动的。
我也想过让尸体像球一样翻滚,但由于榻榻米的摩擦力太大,用手推纹丝不动。没办法拿脚去踢仍是不行。将拖把塞在遗体和榻榻米之间,利用杠杆原理也做不到。即便从便利店后院推来了平板车,也无法将推车滑进遗体身下。要是请教练帮忙就好了,我感到了深深的后悔。
在心中暗暗地骂自己,你这个没毅力又没能力的家伙,居然打算独自埋葬一个大男人?甚至连埋哪里都没决定好,我到底想干什么呢?
家里没有庭院,外面的路是柏油路,附近小学的操场或者沙坑兴许可以挖坑,但要怎么运过去呢?一边踹着父亲的遗体一边搬运吗?
我搜肠刮肚地想着,丝毫没有主意。
连推带敲外加脚踹,好不容易抬到门外的时候,已是瀑布般的汗流浃背了。
“爸爸,就到这里吧。”
我将父亲的遗体放在散落着垃圾袋的路上,一边用双手甩开蜂拥而至的苍蝇,一边拼命忍受着呕吐的感觉。这样就只是从里到外换了个地方,但也不能一直放在家里吧。
嘴上虽然道着歉,但不知为何,我仍无比焦躁,轻轻地朝父亲小腿上踢了一脚。和弟弟一样,我也不大喜欢父亲。最后一次看到弟弟的脸,应该是在三周前。刚从房间里出来的那会刚好撞见了他。这是的弟弟满头的金发已经长出了黑色的发根,耳洞不知不觉也变多了。我还记得几处闪闪发光的耳环看起来就像星空一样。
弟弟好像在初三的时候欺负过同学。
当天父母几乎每天都被叫到学校,家里一直是守灵的气氛。听说事情差点发展到闹上法庭的地步,结果受害者的学生转学,事情不了了之了。
虽然除了自作自受意外什么都没有,但是自从事件被发现以后,在教室里没有容身之地的弟弟开始拒绝上学,也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在那之后过了两年,他没有上高中,没有工作,也不出去玩,而是成天待在房间里。
当弟弟寝食不安的时候,我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责骂。作为姐姐的我跟弟弟只说了一句话“你在做什么”。从那以后,我和弟弟只见就再未有过一言。
要是那天抛出别的话语,世界的终焉还会有姐弟交谈的未来吗?——不,还是算了,明明就不在乎这个,没必要沉浸在感伤之中。
我给父亲的遗体罩上塑料布,然后回了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但还是想遮蔽一下。或许是因为搬运遗体费了不少周折,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夜晚即将降临的时刻了。一想到在脚踹父亲的过程中结束了一天,就感到无比空虚。但又想到头顶上即将出现的星空,还是多少获得了些许慰借。我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手机,等待着星星的降临。
智能手机如今也几乎无法使用,由于两个月前发生于九州地区的大规模停电,手机的使用范围大幅缩水。手机运营商一直在呼吁“九州地区直到最后也要有一个安心安全的通信环境”。他们主张在县政府和办事处设置一部分应急基站,太阳能电池基站是永不停电的,至今仍在运行。除此之外,据说还在九州各地出动了有线无人机中继基站和船舶型基站等移动基站,持续进行修复活动。
然而,现如今却几乎没有一个区域可以接受信号。终端之间的通信是通过无线基站这一无线通信装置进行的,为了确保通信范围,这种无线基站设置于全国各地,数量极其庞大。在正常时期,各无线基站覆盖一定范围的区域——这个区域被称作扇区——但由于停电的缘故,电池耗尽,几乎所有扇区都消失了。此后一些不停电的基站也在台风和暴雨发生时相机停电。由于严重缺乏人手,电波塔和传输线路的修复工作根本无法进行。
因此我的智能手机就化作了相册,只为查看昔日拍摄的令人怀念的照片和跟过去的朋友交流的信息记录。不过即便只用这样的功能,电量掉到百分之十几也会坐立不安。无可奈何的我只得躺在床上开始转动手摇充电器。以前为了应急而购买的带USB线的充电器成了唯一反发电装置,怎奈效率低下,想给手机充满电,胳膊得超负荷工作好几个小时。
但我仍在心里嘀咕着,与每天早上踏上电车摇来晃去,被迫工作八小时的那会相比,还是摇充电器要好一些。大学的同期生几乎都弃如敝履地说着再也不会来了。逃也似地离开了故土,可我却没有离开老家,由于城市的房租很贵,伙食费和水电费都不可小觑。而且也没有孤身一人生活下去的气概。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也没必要后悔。不管是留在乡下还是在城里快活的过日子,反正都是要死的。
我放下手机,毫不犹豫地
将落地窗完全打开。外边的空气即刻涌了进来,就连吹在额头上的冷风也令人神清气爽。消失在地平线彼方的朱红色夕阳仍以微弱的光线照耀着住宅区。夜色渐渐混沌不清,天空变得越来越澄澈。干燥的气候会减少大气中的水汽,因而冬日是天文观测的绝佳时节。
傍晚时分的西南天空,木星和土星并肩而立,闪耀着明亮的光辉,在那道光芒的指引下,星星在冬日的星空里次第浮现出来。当我忘记双鱼座的北落师门喝干了水瓶座里滴落下来的点点星光时,我安心地地吐了一口气。直到昨天,厚重的云层一直笼罩着天空,我担心夜空会永远为灰色所笼罩。
在闪闪发光冬日星座中,还看不到泰勒斯的身影。据说肉眼可见的时候只有最后几天。我对着夜空喃喃地道:
“请把我黯淡的未来统统撞飞吧。”
假设小行星偏离轨道,回避与地球相撞的话,未来就会降临。与其回到之前的日子,我觉得还是一死了之的好。召唤这个恶魔的一定是地球本身,泰勒斯被地球的引力抓住了。
福冈的人口到底减少了多少呢?反正我的身边就只剩下弟弟和五十川教练了。
如今的我有一个小小的梦想。我想一个人开车去熊本,在预测的撞击地点度过这个世界末日。我也觉得自己不大对头,但还是想去。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我有拖延的癖性,只是想去熊本,却迟迟没能采取具体的行动。就在小行星撞击迫在眉睫的十二月,我为了至少在新年到来之前想定对策,便造访了拿到临时驾照后便再未涉足的驾校。在那里,我遇见了五十川教练。没有其他教练和文员的身影,自然也不会有学生。
由于石油输出国组织以及美国、俄罗斯、加拿大等能源出口国开始实施严格的原油出口管制政策,燃料短缺在全球范围内加速。加满汽油的车在城市里是被抢劫的对象,但太宰府汽车学校的五十辆教练车却毫发无损。据说在福冈连窃贼都没有留下,即便不锁门,也不会有人上门偷盗。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教练说的第一句话,当我告诉她我是来考驾照的时候,教练用观察古怪虫子的眼神盯着我的脸。
“为啥要特地跑一趟?要是有临时驾照的话,开车的方法大体上知道的吧。”
“嗯,不过我还是觉得没驾照不大好。”
“真好笑。这年头全世界都是无法无天的地方了。事到如今,你还在乎无证驾驶吗?”
“可教练不也在这里吗?”
教练是个怪人。据说她决定在地球灭亡的翌日照样前来上班。当然了,同事一个都没来。从那以后,五十川教练似乎经常前往驾校,因此偶然碰上了我。据说因为驾校可以任意使用汽油,所以就把野外用的汽油炉带过来取暖。
教练拿出培训底账——用来记录培训状况和个人信息的公用台账——核对了我的名字。
“春,小春是吧,我还记得,第一次教你的人就是我哦。”
五十川教练似乎对以前负责我的事情记得很清楚,我却没有什么记忆。因为太宰府汽车学校的实操培训每次都会更换教官,因此若非继续指名,就不会是同一个教官。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小春。”
就这样,我在人生的最后几个月里,再次接受的驾驶培训。
*
大清早,起床后昏昏沉沉的我紧握着红色的马克笔,面对着起居室墙上的日历。近来的惯例就是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一个大大的叉,然后把它涂掉,再数余下的天数。距离恶魔降临还有六十六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昨晚反胃的症状尚未消退,一到早上就觉得饿了。于是吃了速食粥,饭后享用了茶包泡的大吉岭。我的神经出乎意料地坚韧。
垃圾桶里随手扔着空的拉面杯,弟弟应该是趁我睡着的时候下到一楼的。五十川教练又是怎么吃饭的呢?我突然想到这个。
几乎所有的超市和便利店都在不幸的星期三之后不久闭店关张,所有这座城市没有一家食品店还在营业。不小心开门的商店都成了暴徒和附近居民的猎物,所有的商品从货架上消失了。
教练是怎么维系饮食的呢?看起来不像是快要饿死的样子,应该是靠自己的力量在想办法吧。
“给她带点干面包什么的比较好吧。”
瞟了眼随身携带的背包,嘴里喃喃地说。最近自言自语越来越多。烦恼到最后,我将一袋干面包,两支麦片棒和一盒考拉饼干塞进了侧袋。
手电,手帕,小纸巾,手摇式充电器,手机,生理用品,折叠伞,便携式酒精消毒液等必需品都装在这个背包里,再加上放了些食物,鼓胀得快要裂开了。现在出发还早了点,但我差不多该出门了吧。
打开车门,从新町街方向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一辆黄色的吉姆尼穿过满是垃圾的公路,停靠在了家门口。这是我头一次看到这辆车,驾驶座的车窗缓缓摇了下来。
“早上好。天气不错呢。”
五十川教练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吊起右脸微笑着。
“我带你去驾校吧。”
不请自来就上门来接,打的什么主意啊。在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就不得不跟别人说话,简直糟透了。连自己也感觉到脖子上淌出了奇怪的汗水,脸自管自涨得通红。
“你认识我家?”
“什么认不认识的,全都记在底账上了。”
培训底账上记载着出生日期,地址和电话号码。教官当然可以自由阅览。我反射性地蹙起了眉头。
“不喜欢这样?”
“倒也不是不喜欢……”
我语无伦次地继续说着,教练无视了我的话,伸长着脖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家的外观,然后视线停留在了路边的塑料布上。
“我来看看你爸要不要紧,看起来不大好哦。”
我缩成一团,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教练则微微一笑。
“上车吧。”
我点点头,坐进教练的爱车。原本步行只有几分钟的距离,没多久就到了驾校。
进入正门,右手是办公室和教官们的等候室。左右是通往停车场的入口,二楼有理论教学时用的三间教室。不知为何,她径直往办公室走去。靠近入口处的办公桌上摆着大量车钥匙,果然每把钥匙上都挂着一个硕大的吉祥物猴子。据说驾校所有五十辆车的钥匙以前是保管在保险柜里的,但自从没人管理之后,就被扔在了外面。
“今天坐几号车?”
“只要不是昨天的车,哪辆都行。”
“是有点臭啊,昨天的是三十二号吧?”
若是原来的培训,会根据带有预约功能的调度机分配车辆,而现在想坐哪辆车都是自由的。
“那我可以选二十八号吗?”
“可以,为啥?”
“停在一排车的边上,很容易开出来。”
“好吧。”
教练笑了笑,把二十八号钥匙挂在了中指上面。
今天是实操是全部十六个教程中的第十四,十五个培训项目。这就是高速公路教学。过了这关,再通过名为“辨别”的实操考试,就能大体达到五十川教练设定的合格线。
高速教学的课程已经设定好了。筑紫野IC出发,沿着九州纵贯公路前进,经过鸟栖JCT,进入大分公路,以甘木JC为目标,全长约二十公里。
驾驶私家车突破关门海峡逃往本州的人们拥向九州公路,导致高速上线发生了大型连环追尾事故,据说从福冈IC直至门司遍地都是事故车的残骸,很难驾驶,但甘木方向的高速下线平安无事。
从九月七日小行星碰撞的消息公布以来——日本全国——不对,亚洲、大洋洲全境都出现了逃往国外的动向。多数以南美为目标。不过南美之外最受欢迎的是美国、加拿大、欧洲各国,还有南非、纳米比亚等。据说欧美各国对于“小行星撞击难民”的流入进行了限制,逃离日本的人们也被困在中亚一带。虽然连这样的坏消息都收不到了。
我重新背起背包离开办公室,穿过校舍,朝着停车场走去。
“怎样?第一次高速培训,紧不紧张?”
“没我想象的紧张。”
“哦,难得嘛。”
“反正路上也没别的车。”
“对对,就是这样的气势。高速只是一条长长的直路,比一般的道路简单,放轻松去吧。”
可以看到二十八号车的车身在一排车的尽头,教练转向副驾驶座。
“先把行李放到后面吧。”
我小声应了声“好的”,靠近车的后方,当我摸上行李箱的把手时,有种雾气般朦胧的违和感,我突然停住了手——外观本应和其他教练车没两样,这辆车却有些不同。
不知为何父亲的亡骸浮现在了眼前,蜷着手脚缩小了一圈的脊背。在学习山路驾驶之时目击到的大量尸体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久我就明白了。是臭味,臭味唤醒了记忆。从关着的行李箱里,漏出一股无比强烈的死亡气息。
战战兢兢地打开行李箱。那一瞬间,我发出了惨叫。只见行李箱里躺着一名素未谋面的女子,四肢折叠,已经没气了。
“小春,你怎么了!?”
五十川教练听到惨叫声飞奔过来,看到这副样子也是哑口无言。血气尽失的苍白脸颊,圆睁的眼睛,乌黑明艳的头发将狰狞的脸颊遮住了一半以上,想必生前也是清爽的短发吧。
决定女性死亡的是刻在躯体上的刺伤。从胸至腹有好几个地方——少说有十多处——裂开的大创口,从创口处可以窥见类似内脏的东西。
她的手臂被放在头上,双手交叉,好像是在祈祷。十指的指甲惨遭剥离,连指尖都染成了鲜红。我吓得直不起腰,一屁股坐在了柏油路上。
“是他杀。”
五十川教练简略地说道。
我清楚地听到了教练的声音,但却听不懂话中之意。周围的声音依稀回响着,仿佛沉入了浴缸底部一般。他杀就是谋杀吗?有人杀了人,而且是用这么残忍的杀人方式,一定很痛吧。
凶手是谁?是怎样把她的尸体装进行李箱的?疑问接踵而来,占据头脑中最大的谜团,就是如果凶手真的存在,那么凶手为何要杀她?
动机是怨恨吗?——我们都快要死了。
那么是金钱纠纷?——我们都快要死了。
还是情爱纠葛?——我们都快要死了。
只要在等两个月,我们都会死,为何现在杀了她呢?
“……这人是谁?”
“不清楚,不过这人确实被某人杀了——八点四十四分。”
五十川教练看了眼手表,确认了现在的时刻。
为什么她能如此冷静呢?这种冷静也让人不可思议。教练绕到驾驶座,从手套箱里取出新的车用手套,将手指穿了进去。我坐在地上盯着教练的一举一动。
在尸体跟前,教练阖上眼睛,双手合十。虽说仅有数秒的时间,但感觉上要长得多。教练静静地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就像在对待玻璃制品一般。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静止不动。教练把眼皮推高了一点,然后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支笔,笔头上有一颗小灯珠,用灯光照亮了尸体的瞳孔。就似一早预料到会有这种事,教练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流畅。
“小春把眼睛闭上。”
这不是闭上眼睛就能解决的问题。女人的脖子微微倾斜,把脸转向了我。虽然已经生气全失,但仍能看出她迷人的相貌。以上扬的嘴角为特征的嘴唇一定是她的魅力所在。
我一边将视线从尸体上挪开,一边连滚带爬向后退去。
我只是因为碰巧停在车队边上的原因才选了这辆二十八号教练车。从五十多辆车中抽到了装有尸体的行李箱,就像是被吸引过来的一样,单纯只是偶然而已。
“那人是什么时候被装进来的?”
我惨兮兮的声音颤抖着,教练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
“从背后的尸斑指压消退和四肢的僵硬程度来看,被杀后应该没过多久。死亡推定时间是三十号——也就是昨晚九点开始直至日期变换的时候。凶器是锐利的单刃刀具。刺入的创口宽度不一,很难推测凶器的形状,但是从胸口很深的刺伤来看,刀刃的长度和宽度都相当大。
全身有多处刺伤和割伤。大多数都是生前受的伤。有生活反应。皮下出血,烧伤之类的印子到处都是——好惨啊,应该花了很久才死。”
小说和电视剧里耳熟能详的术语一个接一个蹦了出来,我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作为一个驾校教练,恐怕对谋杀太过熟谙了吧。
“那个,你是说最近刚死的吗?”
“嗯,不过我不是专家,所以这个死亡推定时间不见得百分之百准确。”
教练一边动嘴,一边仍在触摸着尸体,手法出奇的娴熟。她一边小心翼翼不触碰伤口,一边找寻着某种痕迹。
“教练,你认识这个人吗?”
“怎么会,头一次见。你在怀疑我吗?”
“没有,我不觉得是教练杀了人。可是,你应该不认为人行李箱里会有人吧。”
连我自己都觉得回答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对不起,可以了。”
五十川教练则温柔地说着。
“驾校的校舍没有上锁,办公室也是开着的。任何人都可以出入办公室,任意使用教练车钥匙打开行李箱也不会受到责备。凶手是在我们不在的时间段,也就是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十点到现在的这段时间,潜入太宰府汽车学校,把尸体运进来的。”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
“没错,考虑到死亡时间,凶手闯入这里的时间范围会缩小很多。”
也就是说,刚才这座城市里还有杀人犯,或者现在还在附近。光是想象就让我脊背发凉。
“教练昨天没有留在这里吗?”
“昨天山路驾驶培训结束就直接回家了。你看,今天早上我去接小春的时候开的也是自己的车。大概是因为找不到扔东西的地方,所以才搬到这里来的吧。在凶手看来,这只是一间没人的驾校。或许是想着‘谁会在小行星即将撞上地球的时候跑来学车呢’。事实上,要是小春没有选这辆车,我们可能也不会发现。”
在这座业已变成鬼城的城市里,我和五十川教练还在继续保持着驾校学生和教官的关系。对凶手教练应该应该也是意料之外的事。然后一时间很难相信,凶手和这个遇害的女性都逗留在太宰府汽车学校附近——福冈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
即便如此,这位女性为何会留在福冈呢。仔细一看,她穿着一套灰色西装,而且脚下穿着浅口鞋,难道在这种时候还在工作吗?
再次环顾行李箱内部,发现里面除了尸体之外,还塞满了已死私人物品的服装和生活用品,包身厚实便于使用的皮制挎包,方形银框眼镜。这些都是女性受害者使用的吗?
教练从尸体口袋里取出了随身物品,从胸前口袋里拿出来的用过的黑色圆珠笔和新的三色圆珠笔,裤子后袋里装着手帕。
挎包也被教练毫不犹豫地打了开来。里头是眼镜盒,零钱包,手电筒,装有生理用品的化妆包,装有创可贴和头痛药的化妆包,碎花小纸巾盒,钥匙盒,还有用被塑料袋包裹的运动鞋。我也是那种会把包塞得鼓鼓囊囊的类型,所以对她的行李产生了诸多共鸣。
教练拆开圆珠笔,摊开手帕,轮流拿起她的随身物品,嘴里说道:
“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东西。”
“那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了吧。”
“是啊。不过多少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也多少知道她的性格。年龄在三十出头到四十出头之间,从事社会地位较高的职业,经济宽裕,十有八九是律师。笔记狂魔。视力不怎么样,但也能裸眼过日常生活。是很有计划,准备周全的类型,说得难听点就是极度爱操心——也就是像小春一样的人,大概是独自生活,没有家人和伴侣之类的。”
我惊讶地张开嘴。教练滔滔不绝说出的信息极为具体,似乎也不像信口胡编。
“很简单。”教练说,一瞬间,我有了种她是小说里的名侦探的错觉,“首先这个包是真皮的,接缝也很结实,化妆包也是用一个品牌的。虽然有可能是赃物,但从使用痕迹来看,可以认为是她原本就有的东西,所以经济上比较宽裕。其次是关于职业,看她的状况,发丝光亮,牙齿洁白,从事的是接待业或信用行业,是广义的服务业吧。右手中指上有笔印,如果不是学生却要继续学习——其实我不大喜欢这个词——那就应该是从事所谓脑力劳动的吧。”
“为什么能精确到律师?”
“因为这个。”
教练捏了一下她的西装领子。只见前胸佩戴着律师徽章,我略感失望。
“之所以推测是笔记狂魔,单纯是因为口袋里的圆珠笔数量太多了。胸前的口袋里夹着黑色圆珠笔和三色圆珠笔对吧。普通的圆珠笔墨水快用光了,而三色圆珠笔跟新的一样。也就是说,三色圆珠笔的是在紧急状况下的备用品。她自觉日常的墨水消耗已经到了必须准备备用品的程度。唔,还有什么来着?哦,看看受害者的眼球。”
哪怕让我看,我也害怕得不敢直视。
“她没有戴隐形眼镜,从眼镜掉在行李箱内的情况说明她是眼镜用户。但包里有个眼镜盒。盒子是用来保管眼镜的。一般来讲,一直戴着眼镜的人不会特地带眼镜盒,所以我感觉她的视力足以裸眼应付日常生活。”
“有计划,准备周全的类型又怎么说?”
“因为包里有运动鞋和创可贴,明明穿了浅口高跟鞋,却还拿着运动鞋,是很在意鞋子磨脚吧。或许是穿着运动鞋走到半路,然后在某处换上了浅口高跟鞋。”
“你怎么知道她一个人住?”
“这个说到底也是推测。钥匙盒里的自宅公寓钥匙是防盗性很高的凹坑钥匙。独居的女性很注重安全性,而且结婚戒指和对戒什么的都没戴。原本要是有家人的话,在地球末日就不会留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了。”
一直在喋喋不休的的教练终于吞了口口水。我非常吃惊。
姑且不论是否熟识。她只对受害者的随身物品稍作调查,就构建了有理有据的推理,这点让人难以置信。
“那么,小春会在什么时候穿上西装或者高跟鞋呢?”
“求职和工作的时候吧。”
“还有呢?”
“唔,考试之类的面试,店里,去有着装要求的店里的时候,还有就是去向别人谢罪的时候是吧?”
“没错,总之是当她去见某人的时候,她在临死前见过某人,或者正要和某人见面。”
“在这种时候?”
“就是在这种时候。最后一次见到她的人把她杀了。塞进了这辆教练车的行李箱。这是一桩不折不扣的杀人案。”
从尸体的损伤就能明显看出这是一桩谋杀。但当她再次提起时,我的心脏还是一紧。
“对不起小春,今天的培训取消了。”
“是啊,发生了这种了不得的事。”
“没错,我们要找出把她害成这样的恶棍。”
我一时语塞,互瞪了一会后,才终于开口道:
“找到杀人犯,又有什么用呢?”
“必须让他得到相应的报应。”
“你是说逮捕他吗?”
“逮捕?嘛,是啊,逮捕,逮捕。”
教练点点头表示肯定。
“为什么教练要去抓人啊?”
“总得有人去做吧。我知道很危险,凶手就怕我这样的人,所以必须由我来做。”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歪着头求她解释。
“凶手非常担心在这个世道暴露自己的罪行。”
“是吗?看起来似乎很大胆……”
“本来把尸体扔在路边就行,还特地把尸体搬到后备箱里,是个极度胆小的人。而且凶手还特地拿走了所有能显示死者身份的物品。包里没有手机,钱包,身份证之类的东西。”
回想一下确实如此,包里有零钱包,最重要的钱包却不翼而飞。如果犯罪被人发现也没关系的话,就把手机,钱包,身份证全都扔在抛尸现场就行了,但凶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潜入一所没人的驾校,锁上了行李箱——甚至在上锁之后,还规规矩矩地把钥匙还到了办公室——真是做得十分彻底。
“街上都没人了,还想着毁灭证据,总之就是个卑劣的胆小鬼,向我这样的人——世界末日都在追凶的人,他应该怕得不行把。我会逮捕他的。”
就算抓到了,之后又该怎么办呢?在剩下的时间里,不可能完成审判、移送等繁琐的程序,但教练的表情太认真了,我没能指出这点。
“小春也很不安吧。你想在杀人犯出没的城里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吗?”
“我才不要。可教练擅自动手没问题吗?不先打110的话……”
我一边说,一边意识倒自己的发言有多可笑。
在平日里,拨打110会接通管辖报警点附近基站的通讯调度室,在受理台待机的工作人员会听取事故和事件的概况,根据报警人的位置信息和附近警署和警车的位置进行比对,通过警用无线电下达指令,安排位于现场附近的警车迅速赶到现场,就是这样的高速信息传递系统。然而现在谁也不知道警用无线电的中继站是否平安无恙,何况人手也不够,很像想象通讯调度室还能运转如常。
“总之得先去找警察商量。”、
“不愧是小春,真死板啊,在这样一个末法之世也需要警察的许可吗?好啊,一起去警署吧。”
我无从掩饰一瞬间的动摇,只能翻着白眼问:
“为什么要拉上我?”
“我一个人很寂寞嘛。”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声称今后要逮捕杀人狂的人,会因为寂寞而牵连别人?真是胡扯,就算是玩笑也笑不出来。
教练似乎没有确认我意见的打算,再一次面对着女人的尸体,用手掌轻轻按在她的眼睑上,让死不瞑目的眼睛闭了起来。手法太过温柔,不知为何让人悲从中来。
“难道就这样去报警吗?”
“嗯,捎她一程吧。”
教练这般说道。虽然把她关进行李箱很是可怜,但这也是为了保护现场。
*
因为不是培训,所以我被要求坐在副驾驶上,教练掌握方向盘。目的地是离此最近的警署,福冈县警察太宰府警署。
再过两个月地球就要毁灭了,在驾校学车的女人,再加上当教练的女人,如果这样一个古怪的二人组跑来申诉“不知什么时候尸体被搬进了行李箱”,警察会相信吗?何况我也怀疑这座城市的警力是否还能运作。
没有人愿意在小行星撞上来的时候上班。反正横竖要死,当然希望和重要的人在一起,或者尝试调整未完成的事情,公务员也不例外。警察那边应该也有不少退职者。我不安地问:
“要是警署里没人该怎么办呢?”
教练紧盯着前方的道路,以毫无赘余的动作漂亮地操纵着方向盘,嘴里应了声“到时候再说呗”。这么说来,从副驾驶座上看教练开车还是头一次。
顺着西铁太宰府线沿县道向西进发,进入观世大桥路,只用了五分钟左右就抵达了太宰府警署,回过神来的时候,教练车已经停在了停车场。
“不下车吗?”
虽然不想跟着进去,但被丢在装着陌生人尸体的车子里更是避之不及。我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跟在了教练身后。
都不用进门,只需看一眼外观就知道了。太宰府警署里毫无人气。或许是没有通电的缘故,正门的自动门上贴着一张潦草地写着“手动”的A4打印纸。
进入后正面设置有综合咨询处,但接待窗口并没有人,环顾整个楼层,不仅看不到人影,就连说话声和声音都听不见。幸运的是,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受到过警察的关照,所以不知道警署平时是什么样的状况,但如今的太宰府安静得出奇,这点还是能理解的。
根据指引牌,一楼是有三个部门——交通一科,交通二科,辖区管理科,二楼为总务科,会计科,警备科,生活安全科。刑事一科和刑事二科似乎在三楼。
如果咨询杀人事件,还是去刑事一科吧。我仰望着综合咨询处旁边的楼梯。
“上楼吗?一楼好像没人。”
“等等,这是什么?”
教练用手指着咨询窗口,冲我使了个眼色。
无人值守的咨询处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桌铃,就是在餐馆收银台一按就会叮叮响的东西。桌铃旁边贴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有事请按铃”。
“按响了就会有人出来吗?是警察吧?”
“是吧。如果不是警察的话就麻烦了,我按下试试。”
教练毫不犹豫地按响了铃。叮铃,清脆的铃声响彻了高高的天花板。隔了十秒左右,当教练再次把手伸向桌铃时,“来了”——不知从哪传来了慢半拍的应答。
“来了,我马上到。”
是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慢半拍的脚步声也传到了耳畔,是从楼梯那边过来的。
看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我不禁叫了声“有人!”,心中雀跃不已。
我先看到一条修长的腿。从楼梯上下来的是一个身穿丧服一般的黑色西装的男人,身材高大苗条,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就像是从小行星袭来之前的世界中蹦出来的,一副普通社会人的样子,令我感动不已。
然而,随着阴影越靠越近,喜悦之情逐渐淡去。远远就能看到他——大概是在太宰府警署工作的警察吧——嘴角上扬,一路微笑着向这边走来。直觉告诉我是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看起来像是警官的他,一看到我们就短促地“啊”了一声。
“这不是前辈吗?”
他的目光毫无疑问地转向了五十川教练。我情不自禁地回头一看,只见教练也死死地盯着他。
“果然是五十川前辈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脸惊诧的教练逐渐转为不快,脸也拧巴了起来。完全看不懂状况,教练的姓氏很少见,看样子不会认错。
男子熟络地拉进距离,稍稍俯下身子盯着教练的脸。
“多少年没见了啊?从前辈退职以来……”
“四年吧。”
“对对!隔了四年了!好歹也联系一下嘛!前辈刚退职就音讯全无了吧?我很担心呢。”
“多谢了。”
“您看起来很精神,比什么都好。”
每当他的洪亮的嗓音响彻在门厅时,教练的眉头就深深地刻下一道皱纹。与男子对五十川教练的好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教练似乎对他并没什么好感。
我以不让男人听到的声音小声问了句:
“这人是警察吗?”
“是吧?”
“跟你认识是吧?”
“在以前的职场。”
“教练之前难道警察?”
“事情就是这样。”
虽然说得好像于己无关,但肯定是事实。
教练以前是警察。一边觉得被人开了一
个恶劣的玩笑,一边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表示信服。发现尸体时的镇定,法医学方面的专长,精妙的推理,以及在人类灭亡面前逮捕杀人犯的正义感。这些可能都是在履行警察职责的过程中培养出来的吧。
把五十川教练称为“前辈”的警察突然注意到我。
“这位小姑娘呢?”
被这么叫的瞬间有点不爽,他嘴里的那句“小姑娘”包含着轻蔑的意味。
“……那个,我已经不是被叫做小姑娘的岁数了。”
“多大了?”
“二十三。”
“这不是十足的小姑娘吗?”
男人向我伸出右手,大概是出初次见面的握手吧。
“自我介绍得晚了,我叫市村纪,是乡村市场的市村,在小行星撞击事件公布以前,在广岛县警本部担任搜查二科科长。”
我战战兢兢地握了手,市村的笑纹更浓了。
虽然我对警察的职业经历并不熟悉,但作为县警本部的搜查二科科长,地位确实相当了得。男人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岁或刚过三十岁的样子,说不定是了不得了精英。
“小姑娘,你和五十川前辈是什么关系?”
“是驾校的学生和教练,现在正在学开车。”
“现在?难不成你现在在上福冈驾校学车?前辈虽然是个怪人,但小姑娘也很了不起。驾校就在这附近么?”
“嗯,是太宰府汽车学校。”
“哦,那所驾校还开着啊。”
平时话多得让人受不了,此时的五十川教练却悒悒不乐。因此我被迫担当与市村对话的角色,这并非我的本愿。
而另一边,市村开始用明快的语气讲述往事。
“我和前辈相遇是在警察学校毕业后的第一年,一起在南福冈警署工作。真怀念啊,前辈对我照顾得很周到。退职那会,我是真的很遗憾,因为我从没见过像前辈这样冷酷的女刑警。”
“别叫我女刑警,要说多少遍才能记住?明明不从说男人是男刑警。”
教练终于插了句话。
“对不起——我以为失去了一个可惜的人才,不料前辈竟然当了驾校的教练。五十川教练,听着还算不错吧?”
听着听着就明白了。五十川教练以前在位于福冈市南区的南福冈警署工作,公考合格的市村作为后辈进入了那里,而教练于几年前退职,转行做了驾校教练。
我觉得警察时代的话题再进行下去也不会有用,于是硬提起勇气,打断了话头。
“那个,市村先生是吧?”
“嗯,叫市村先生就行。”
“市村先生怎么没有辞去警察的工作,还在福冈呢?”
“上峰的指示嘛,没办法,我现在在担任福冈的统合协调官。”
这是一个没听过的词,市村得意地开始了解释。
自从小行星撞击的消息公布以后,全世界发生了大量杀人、强奸、抢劫、纵火等重大犯罪事件。暴动日常化,集体自杀也风靡一时。对这些社会秩序的混乱,我也深有体会。然而,到了十一月末前后,那些头脑发热而走上极端的人们也趋于平静。三分之二人口从日本流出,地方都市化为了鬼城,至于九州等边鄙区域,早已无人居住。在人口急遽减少的背景下,决定关闭地方政府机关。
县警本部于十二月发表了将三十五个警察局合并为四个的整编计划。表面上是强化警察功能,提高效率,真实的想法是撤退。根据再整编的计划,通过统合协调官的调查,统计各下去内的人口、人口密度、犯罪发生数、交通事故数等,若符合条件,就可以废除合并警署。
“我的任务是收集相关资料,合并福冈地区的十四个警署。太宰府警署是第三个。系岛市的船越警察署和春日市的春日原署已经被我废除了。”
“废除之后会怎样呢?”
“废除后的警署会变成‘地区安全中心’,会有警察和警车常驻,也会继续运作。不过这只是表面的说辞,被分配到地区安全中心的警察恐怕已经放弃职务逃到什么地方了吧。”
“这里也要被废除了吗?”
“是的,后天太宰府警署大概就要关闭了吧。”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要是警署没了,那早发现的行李箱里的女性会怎么样呢?
案件没被调查,人类就灭亡了,凶手也会死。反正大家最后都是一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是放弃算了——可这样真的好吗?
“别开玩笑了。”
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地上爬行,教练用锐利的目光瞪向市村。
“警察都跑光了该怎么办?”
“警察也是人啊,前辈。再说根本用不着警署,大家都跑了,这里已经没人了。”
“还有人在呢,有些人到最后也没跑掉,有些人不得不留在这里。”
“当然了,这里面也有好事者吧。那就只能靠留下了的人互相帮衬了。”
“发生杀人案了。”
“什么?”市村张大了嘴。
“就在外边停着的车里,你去看看吧,很明显是他杀,别告诉我不能立案。”
“怎么回事?你得说清楚……”
“今天早上八点四十四分,我们打开教练车后备箱,发现里边有一具女尸。从胸口到腹部被利刃刺了十多处,估计死亡时间大约是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之间。有人趁我和这孩子不在,潜入驾校,把她丢在了这里。”
硬邦邦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说着,看到五十川教练认真的表情,我也想在一旁助阵。
“裁撤警署就不能等一等吗,案件发生数量减少是关闭警署的必要条件吧?”
“这都是场面话,小姑娘。现在只要有意去找,就能找到一大堆尸体。想把堆成山的尸体一一分类,区别自杀还是他杀,是十分困难的事。”
“可是绝对是他杀啊。”
“我们人手不够,现在这个警署只有七个人。”
“不是还有七个人吗?”
“大家都在带薪休假适应状况。昨天我来赴任的时候这里就没人,也没人过来迎接。”
无论说什么都不理不睬地回绝,市村终于说出了可怕的提案——能不能就当做没看到呢?
“行李箱里有尸体对吧?要是你们能当做没看见,就交给我来处置。”
他身为一名警官,打算放过被锁在行李箱里的那个人。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 眼前的景色模糊地失去了轮廓,虽然对五十川教练积极寻找凶手的态度感到诧异,但更令人震惊的是——
这人根本就去不确认。
“请不要用这种责难的眼神看着我。调查需要时间是身份不明的尸体是吧?”
“我知道她是律师,独居,视力不佳,是个爱操心的笔记狂魔,不喜欢穿高跟鞋。”
“假设前辈的推理正确,那具尸体就是女律师。”
“是律师。”
五十川教练极力反驳似地纠正道。
“不好意思,就当那具尸体真是律师。在确定更具体的情况之前,人类应该就已经灭亡了。”
市村的主张也有一定道理,我们并不知晓受害者的身份,也调查不出交友关系,恐怕连目击者都没有。在寻找凶手的过程中,恐怕一切都会结束。
正当市村露出胜利的笑容时,教练又说了一句:
“那她的尸体我要了。”
刚才她说了什么?我在脑海中反复咀嚼着五十川教练的话,尝试给出解释。然后发出了“诶!?”的一声迟来的惊叫。
“恕我没法视而不见,我们代替你们这些警察去找凶手。”
五十川教练似乎真的要去抓凶手了。即使被市村嗤之以鼻,她非但没有动摇,反倒有种从一开始就希望依靠自己的力量调查的迹象。然后就是无心听到了一句话,教练所说“我们”到底包括谁呢?
“正义感还是那么强啊,前辈。”
“你的薄情才把我吓了一跳。”
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市村那边先认了输,他移开了视线,故意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已经是第三起了?”
“你说什么?”
“这是第三起杀人案了,前辈。系岛和博多也发现了他杀的尸体,受害者都是年轻男性。”
出乎意料的答复让我喘不过气。警署明明冷得像冰箱一样,我却感觉汗水顺着脊背涔涔而下。
“在博多发现的受害者名叫高梨佑一,十七岁,是去年从高中辍学的自由职业者。他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前天十二月二十九日晚八点到十一点之间,系岛的受害者立浪纯也则是在承南高能学校——位于福冈市西区的知名私立学校上学,是品行端正的好学生。十七岁,和第一起凶案中的受害者同龄。死亡推定时间同样是晚上十一点到翌日十二月三十日凌晨一点之间。他们的死法也一样,全身受到刺伤而死,特别是胸口和腹部。凶器被认为是刃长超过二十厘米的尖刀。”
市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门厅里,我脑子一片空白,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情报来源呢?”五十川教练问。
“到昨
天为止我都在系岛市的船越警署,博多的凶案也是从在船越署听说了。从死亡推定时间推断被杀的顺序,应该是在博多被杀的高梨,系岛的立浪,还有太宰府身份不明的女人,我注意到第一起案件和第二起案件的间隔非常短,应该是无差别的连续杀人案吧。”
信息连珠炮似地传递过来,思绪繁复地交织在一起。高梨佑一,立浪纯也,博多和系岛,还存在被刀割伤全身遇害的受害者——行李箱里的她是第三个受害者吗?
“如果凶手的目的是杀人取乐,这种状况对凶手来说应该很方便,因为他可以随意杀人。”
“这也不见得就是无差别杀人把?在调查两名受害者的关系之前,你就终止了调查。”
“想怎么说都行,我不是前辈这样能干的人。”
市村一边松开几何图案的漂亮领带,一边随口应付着。虽然讲着褒扬五十川教练的话,却丝毫没有改变自己行为的意思。
他的衬衫和西装上不见一丝褶皱。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没法熨烫衣服,为什么能打扮得这么整齐呢?
“不过呢,前辈。我对前辈真的非常尊敬,我很期待,甚至可以说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这里。”
“你想表达什么?我最烦拐弯抹角的了。”
“船越署虽然改成了地区安全中心,但博多北署还开着。第一起高梨佑一的案子是在辖区范围内吧。运气好的话,可能会留下一两个警察,如果前辈打算查案的话,我会和博多北署通个气的。”
虽然明知这与博多和系岛的两件事有关联,但市村还是随口说出了“能不能当做没看到”的话。而这样的他进入用相同的口气表示要协助调查,真是让人混乱。教练像是领会了他的用意一般沉吟了片刻,然后转身快步走向玄关。
“走了,小春。”
我慌慌张张地迈开脚步,想要追在教练身后,回过头来,却与市村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你对警察失望了吗?”
他像是叫住我一般说了这样的话,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不是,那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其实我也不想放弃。不知想过多少次,要是自己能像前辈一样活着就好了。”
“啊,是,是吗?”
笑容消失了。市村的眼神中似乎夹杂着些许悲戚。我后退了几步,虽然惦记着匆匆离去的教练,但也没法对他置之不理。
“你可能不信我,不还是请听我说。五十川前辈是个不轻易言弃的好警察。不过某些地方有点过火,这个人很危险。”
“过火?哪里?”
“正义感太强了。可以说对正义过于执着。我很担心,总有一天这样的正义感会把前辈压垮。”
他的态度和表情都极其认真,我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只得暧昧地点了点头。我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着,市村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了某样东西,朝我递了过来。像握手一样包裹住我的双手,让我把它握住。是坚硬的触感。
往手上一看,那是一台带有天线的小型机器。
“这是卫星电话,我也有一样的东西,可以进行网内通话。你听说过铱吗?”
“低轨道卫星吧?铱闪(Iridium Flare)什么的……”
“嗯,这样解释起来就容易了。”
所谓铱星电话是一种卫星电话服务,使用距离地面七百八十公里的低轨道上移动的六十六颗人造卫星进行通话。铱星终端之间的通话不需要经由地面通信设施,而是通过卫星进行,因此在发生自然灾害的时候,或是如今这般紧急状况下应该都能使用。
“要给我吗?为什么?”
“我很担心五十川前辈。虽然我不讨前辈喜欢,但你应该能照顾好她吧。你只是普通市民,她却想带你查案,应该是很中意你吧。所以我把这给你。”
那是手掌大小的卫星电话,应该是高性能的东西吧。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抬头看向市村。
“是要我把教练的调查情况报告给市村先生吗?”
“我可不想做那种间谍的事情,打电话找我稍微商量一下也没问题。当然使用与否都是你的自由。操作方法也很简单,在没有障碍物的地方都能使用,跟普通的手机没有分别,有个铱星电话号码……”
市村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单方面介绍起卫星电话的操作方法。听他说着这里是天线啦,电源键在这啦什么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用法。
“不过这台卫星电话无法与紧急号码进行通信,一定要注意哦。”
“紧急号码是指110和119 吗?”
“是的,不过现在这个年头,110也没什么意义了吧。”
犹豫了片刻,我决定收下卫星电话。我将背包里的东西拨开将其塞入底部,这样就不会被五十川教练发现了。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我感觉市村和我两人之间的谈话不能让教练知道。
为何教练和市村都一致认定我会一起追踪杀人犯呢?明明一无所知,却坚信不疑。而我确实决定要见证教练的调查。
我支支吾吾地说着谢谢,向门口跑去。最后回头的时候,市村正笑容可掬地挥着手。
“再见,小姑娘,五十川前辈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