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明知九年后就要大难临头,却还把须轻大人的继承人给杀死,这实在是很疯狂哪。”
边沿着风见塔的阶梯往下走,静马低声说道。走在前面的美影头也不回地,用那聪慧的声音回答道:
“凶手若不是像恐吓信里写的那样真的相信春菜不适任,就是抱持着完全相反的想法。”
“完全相反?”
“也就是打从心底根本不相信所谓大难之说。凶手心想,反正大难绝对不可能发生,那么由春菜或夏菜来当须轻大人都没差;而若是九年后什么都没发生,届时只要宣称那是被须轻大人,也就是夏菜的力量给封住的就行了。只要大难在表面上获得解决的话,往后就能获得村民比现在更强大的信任和力量。”
“原来如此。可是真的会这么顺利吗?要是什么都没发生,传说本身也会遭受怀疑吧?就连五十年前的空袭,也会被认为是巧合;毕竟和战争时期不同,现在的日本实际上已经近似于无宗教状态了。”
静马当然不相信会发生什么大难。就算自己是土生土长在这村子里的人,恐怕也只会半信半疑吧!正如岩仓所言,自己的想法和村中年轻人的感觉是比较接近的。“雷声大,雨点小”果然还是会强烈产生这种感觉吧……“就算春菜继承了须递大人,这样的事想必还是会发生。说得直接一点,现在这种时代,人们对须轻大人的信仰已经面临极限了。末日思想本身虽然具有吸引信者的魅力,问题是过了期限之后呢?十年之后这个村子会变得如何,我虽然很想知道,但同时也不想知道,只是,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夏菜都会很辛苦。”
即使离开了风见塔,美影仍然快步走在小径上。冷冷的风吹动周围的草,发出沙沙的声音。静马迈开大步追上,与美影并肩而行。
“对了,刚才提到纱菜子小姐的事情时,我怎么觉得你似乎有点羡慕她?”
美影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静马,举起阖起的扇子指向他。
“虽然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不过我继承母亲的名讳可是出于自愿喔,没有人强迫我。这一点春菜也一样吧。我的目标是追上母亲,并且超越母亲。”
扇子稳稳地停在距离静马眉心几公厘之处。静马一方面赞叹她的运动神经之敏捷,一方面觉得就算被她打中,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话说回来,静马你不过是个见习肋手,竟然如此揣测上司,不觉得自己僭越了吗?到现在为止,你连一个忙都还没帮上吧?”
“抱歉、抱歉!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为了岔开话题,静马赶紧这么问道。
“嗯,让我想想。虽然很想直接去问须轻大人,不过现在应该还没办法。而且没有和生带路也去不成。算了,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样也行喔?”
“侦探本来就是这样啊。更何况案件发生过了三天才开始着手调查,本来就太迟了。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就从慢慢观察琴折家的人开始吧。”
美影再次跨出脚步,穿过别馆的通道走进主屋。
和刚才不同,主屋中传出嘈杂的声音;时间已经快中午了,大概是在准备中饭吧。美影一开始先朝厨房走去,但因为从反方向传来说话声,于是又掉头往回走,前往会客室。在里面谈话的是久弥和另外两个男人,其中一个静马在龙之渊见过,是春菜的父亲伸生。因为静马曾被他揪起衣领斥骂,所以对他的长相很有印象。他是个有着宽厚下巴、皮肤紧绷的男人。作为一个有高中生女儿的父亲,伸生看起来稍嫌年轻了些,不过他个子虽小,却是肌肉结实、孔武有力,事实上,被他揪住衣领时,静马甚至以为衣服就要当场被撕裂了呢!
一旁的另一个男人则是身材纤细、中等身高,长得就是一脸弱不禁风的文艺青年样,戴着银框眼镜。男人的年纪大约三十上下吧,说不定那时他也在河原上,不过静马完全没留下印象。他们的谈话内容是关于夏菜即将开始的修行准备。察觉美影的三人停止交谈,一起望向这边。
“美影小姐,调査进行得怎样了?”或许是出于客气,久弥率先发话。
“因为才刚开始而已,所以……”
沐浴在三人的视线下,美影如此回答着。久弥还好,另外两个人绝对称不上具有善意,尤其是伸生更是用明显不信任的表情,凝视打量着美影。
“话说回来……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真的值得信赖吗?真不知道岳父大人在想什么。”
伸生这话表面上似乎是说给一旁的久弥听,实则是针对美影而来。久弥困扰地打着圆场说道:
“不过,伸生哥在龙之渊时也亲眼见过她的推理了吧?”
“是没错啦。事实上,光靠警察我也放心不下;反正现在我的心境是,为了春菜什么都愿意试试看。我是琴折伸生,春菜的父亲。御陵小姐,拜托你了。”
摆出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脸色,伸生向美影要求握手。然而即使在他傲慢地说完这些话之后,美影依然面不改色地接受了他的握手。
伸生背后的眼镜男也急急忙忙地过来握手。
“我是春菜的舅舅昌纮。请你一定要找出凶手。”
和伸生对照之下,昌纮给人的印象显得谦和多了。他用双手握住美影的手,热切地请求着。“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
“他是我的助手,种田静马。”
美影很快地接口介绍。大概是嫌麻烦吧,这次她省略了“见习”两字。
“这样啊……呃,那时骂了你,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春菜的遗体当前,实在无法保持平常心哪!”
“我非常明白,请别介意。”
虽然很在意伸生连道歉都如此粗蛮无礼,静马还是选择了和平回应。仔细想想,在女儿的尸体面前要是还能保持冷静,那才奇怪吧。
“不知道是否方便问您几个问题?”
美影见缝插针,提出来意。
“喔喔,无妨无妨。久弥,那件事就那样去进行吧。”
“可是,夏菜一定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她那样撒娇了。夏菜会有多辛苦,我这个做父亲的最清楚。可是须轻大人因为这次的事,身体状况又更糟了。为了平安度过大难,有必要尽早完成襌让,这也是须轻大人希望的。”
“可是……”或许是相当担心夏菜,久弥依然推托着。
“这是我岳父决定好的事。虽然久弥你是父系旁支的人,所以或许没人教过你,不过不只是须轻大人,就连继承人的位子也不能空下太久啊!”
可能是性格天生易怒的缘故,伸生突然大吼了起来。被指为“父系旁支”暗示就算是同族的一分子,本质仍是个外人的久弥也察觉到自己再坚持下去,只是浪费时间,于是只无奈地说了声“我明白了,就这么进行吧”便无力地步出了走廊。
“那么,御陵小姐,你想问什么?”
门一关上,伸生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恢复冷静的声音。
“在那之前,可否告诉我刚才你们在谈论什么?似乎和夏菜小姐有关?”
“是啊,已经决定头七一过,就让夏菜搬进小社去住了。”
“这么快?”
美影的反应和久弥一样。大概是不想再重复一次相同的对话,伸生露出厌烦的表情。
“有监于须轻大人的身体状况,只能如此。”
“须轻大人的状况真的那么糟吗?”
“不,目前倒也还不至于危及生命,但春菜的事也确实一天天地侵蚀着她的身心。以我个人的立场,身为一个丈夫,我也希望比菜子能尽早让位,过过安稳的日子。”
“方才我听说九年后将会有大难降临,不过反过来也可以说还有九年;夏菜搬进小社的事就算延后一两个月,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不是吗?”
“就像我刚才跟久弥说的,继承人的位子也不可空下,毕竟须轻大人何时会驾崩,是谁都说不准的事。当然,过去是不曾听说有那样的事发生,但还是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不得不思考神明突然死去的可能而事先做好准备,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却又充满矛盾。在静马感觉起来,那真是另一个世界的思考模式。
“……那么,在春菜开始修行之前,备位问题又是怎么处理的呢?”
“纱菜子十岁之前是美菜子阿姨,春菜十岁之前则由纱菜子住进小社修行。”
“原来如此。”
美影的右眼看起来似乎闪动着光芒。不过,对于这个话题美影并未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着手切入与案件相关的质问。
从伸生的回答中,没能找出新的发现。他本人一直到十点,都和一旁的昌纮在琴折家拥有的酒窖里开会,讨论如何增加藏酒量,之后则独自回到主屋中自己的房间里。关于春菜最近的情形,他只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没察觉到什么”琴折家经营的众多事业皆由伸生担任社长或董事,加上他又是琴折家下任当家,还必须忙于辅佐体弱多病的须轻,因此子女的事一直以来都是交给早苗及纱菜子打理;也正因如此,关于“凶业
之女”指的是什么,静马的名字又为什么会被写在纸上,他也一样毫无头绪。
“当我看见留在书桌上那封信时才第一次察觉到,关于春菜的事自己什么都不了解。今后,我会尽可能花时间去做夏菜和秋菜的好爸爸……对了,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说罢,他再次转身面对静马。
“种田同学,你真的不认识春菜吗?”
此时,静马终于理解为什么刚才从伸生的道歉中感受不到诚意了。就算自己已经洗清凶手的嫌疑,对方还是怀疑自己和事件有所关连。
静马将自己跨骑在龙之首上的事,以及那可能被春菜目击的事说出来后,伸生才放下心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真是不好意思。”
伸生再次道歉,这次静马感觉得出他的真心。此人感情虽然起伏强烈,但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不过在我们的家族传说中,应该没有这种诅咒方式才是……难道是她在学校里学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也很有可能是被凶手灌输了什么。凶手想借此留下静马的名字,嫁祸于他。事实上,静马也真的因此被警方怀疑了。”
美影展开冷静的分析。
“竟然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害一个孩子,这个凶手真是太卑鄙了!”
伸生咬牙切齿,愤怒地说着。
*
之后,美影也向昌纮问了话,但仍没有什么收获。和久弥一样属于父系旁支的昌纮,必须继承家族里的某些职务,日后也要搬出琴折宅邸,为此正忙于学习身为储备干部的工作内容,比伸生更没有机会和春菜接触。此外,也由于琴折家的传统习俗与礼节都由人赘的女婿继承,因此父系旁支的昌纮反而所知不多。至于不在场证明,十点和伸生分开之后也回到自己房间的他,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
昌纮的外表虽然不起眼,静马却感觉得出他脑袋很聪明、反应相当快。对于美影的质问,昌纮总能找出重点并立刻做出回答,只是他不时会吐露带有自嘲意味的字眼,或许他空有实力,对大局却也感到无能为力吧!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饭时间。在琴折家的餐厅中,美影、山科与静马也坐在餐桌末席一起用餐。刑警们当然不在场,因为美影一行人算是邀请来的客人,所以才准备了他们的位子。宽敞的餐厅,简直像旅馆的宴会厅一样大,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套餐点。
用餐过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地瞥向这边,不过并没有人对他们开口说什么,或许是畏惧当家达纮的脸色吧。
不经意地,静马发现壁龛前方相当于最上座的位置是空下来的,而且只有那里比其他位置都高了一阶。
“那里是?”静马小声问邻座的岩仓,他便一边嚼着腌萝卜一边告诉静马:“那是须轻大人的位置啦。”
“须轻大人的身体已经差成这样了啊?”
“不是。就算须轻大人身体无恙,也不会在这里一起用餐。只是从以前开始,那里就作为‘须轻大人的席位’而空着。听说更早以前还会摆上一套餐点呢。”
差点脱口说出“还真是麻烦啊”静马慌忙伸手遮住嘴巴。看看周围,众人同时将目光别开。看来就连闲聊也逃不过他们的耳朵。静马突然感到一阵局促不安。
然而,美影却看似一点也不在意,默默地将食物送进嘴里。看这状况,她应该是不想在用餐时主动提出什么问题了。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做;静马看得出,美影正一边用餐,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着众人。侦探就算在这种场合,也得绷紧神经吗?静马一方面感到佩服,同时也仿效她开始窥探起周遭的状况来。
这样一来,静马察觉在场的众人大致可分为四组人马:
夏菜和秋菜偶尔会与和生交谈,也会和隔壁的纱菜子说话。美菜子则是与菜穗两人不时交头接耳。平时登应该也属于这组人马,不过今天因为公司有事,所以便在饭桌上缺席了。久弥的谈话对象是昌纮和伸生,应该是在谈夏菜的事。达纮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吃着烧烤白鱼肉。(原来如此,只要用心观察,也能察觉各种人际关系与情势嘛……静马心想着,目光再次投向美影,只见她摆出了一个“我早就全都看透了喔,事到如今你才想跟我说吗”的表情,啜了一口味噌汤。
用过中饭,在走廊上叫住美影的是菜穗。
“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侦探是吗?”
那是高亢洪亮的声音。菜穗的身高和静马相仿,说话时彷佛低头睥睨着美影;她留着一头长可及腰的直发,睫毛纤长、大眼睛、挺鼻子,是个美女。她穿着在琴折家很少见的艳丽服装,脸上的妆也很浓,还戴着一副经过精心设计、一看就知道是舶来品的名牌眼镜。
“来得正好,我刚好有话想问你。”
“唷,是吗?”
展现坚定意志的漆黑大眼定睛瞧着美影,菜穗点头表示同意。那毫不掩饰的敌意,连静马都感受到了。
“那,不如就在这间西式房间里谈吧?”
菜穗也不等人回应,便迳自打开房间走了进去,美影则跟在她身后。一等静马关上门,菜惠便转过身说道:
“能说服达纮姨丈,你也真有本事。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将双手插在纤细的腰上,连珠炮似地质问着。
“我的目的就是解决事件,如此而已。”
相对于咄咄逼人、情绪激昂的菜穗,美影显得很冷静。似乎是要故意展示自己的游刃有余,她还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襟上的纽带。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我和这个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搜查也是获得警方认可的唷。”
“真的是这样吗?或许你本人和这个家是没有关系,但你是久弥哥介绍给姨丈的吧?再说,你在久弥哥那里住了半个月之久,对警方和姨丈主张凶手住在琴折宅邸里的人,不也是你吗?”
“原来如此,你无法信任由久弥先生推荐的我啊。换句话说,你怀疑久弥先生推荐我给警方,是另有企图啰?”
“是啊,可以这么说。”出乎意料的,菜穗很干脆地承认了。
“我这个人向来有话直说。久弥哥过去曾经好几次来把琴折家中的古藏书带到琴乃温泉去,不知道在调查些什么。以他父系旁支的立场,照理说没有必要学习与须轻大人相关的习俗礼仪吧?虽然表面上他是说要调查琴乃温泉的由来,但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菜穗说的话也出乎静马预料之外。琴乃温泉的久弥给人的感觉,就是个白天打猎、晚上做料理,老实木讷的村民,静马根本连想都没想过久弥会是个老谋深算、另有目的的人。
“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家族,查阅古书有什么问题吗?”
美影的话正好也是静马的疑问。然而菜穗却皱起两道浓眉说:
“真的只是这样吗?现在的琴乃温泉看来快经营不下去了,只能依赖本家援助;只是,改朝换代之后就不知道会变成怎样了吧?谁知道他是不是因此而想找出什么和本家相关的东西呢!”
“关于这点,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对美影的攻击,菜穗毫不退缩。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而且我也没具备成为须轻大人继承人的资格——尽管我母亲并不死心,在我名字里加进了个‘菜’字。但,我父亲确实在为守护本家而成立的子公司里很努力工作。既然是分支就该有分支的生存之道,别把我们和那个在温泉旅馆逍遥自在的久弥混为一谈好吗!”
(这么说来,久弥先生是为了什么选择经营温泉旅馆这条路的呢?照菜穗所说,按理,他应该进入子公司服务,就像昌纮现在努力学习帝王学一样才对吧?
静马情不自禁地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换来的是菜穗比看美影时更轻蔑的眼光。
“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这样也敢挂侦探的名头啊!久弥哥的太太光惠身体不好,天生体质无法生育,就是从前人家说的“石女”唷。最初他也曾像昌纮那样努力过,但一知道光惠是那样之后,他就辞去公司里的职位,回来继承现在的琴乃温泉了。”
“换句话说,因为没有必要留下家产给子孙,所以年纪轻轻就选择了隐居生活?”
“就是这么回事。家人也曾逼迫他,要他为了琴折家的将来,和光惠离婚再娶,但他就是冥顽不灵呢。”
旧时代的残酷弊端,在菜穗嘴里却是说得理所当然。或许这对名门大户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静马不由得认为光惠根本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卧病在床。
“既然如此,”
似乎是为了取回主导权,美影将视线投向菜穗,开口问道:“年纪轻轻就隐居的久弥先生就更没有动机了,不是吗?还是说,已经传出琴折家将要终止对琴乃温泉援助的消息了?”
“是啊。你说得是没错……可是,说不定他是有了新恋人啊,也可能有了孩子,因此才处心积虑想要重回本家掌权。”
“你是说他打算抛弃病床上的太太?我在琴乃温泉的时候,看见他对太太的呵护几乎到了牺牲奉献的地步,一点也没有你说的这种迹
象。”
久弥总利用工作空档,无微不至地照顾生病的光惠,这些静马都是经常看在眼里的。就连琴乃温泉的女侍们,也常在对静马抱怨丈夫时羡慕地说:“要是我家老公也像他那么温柔体贴就好了哪!”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啊,可能性。我也不是真的那么认为嘛。可是男人啊,如果没办法跟妻子同床共枕的话,可是会寂寞的唷。再说光惠的病状比想像中还严重,或许已经不久人世了,那久弥哥是不是也得思考一下将来的事?”
“这种可能性还比较大。”
美影干脆地同意了。这话要是被久弥听见,肯定会晕倒吧。说不定,美影和菜穗这两人其实很相似呢……“光惠女士的主治大夫和本家的是同一位吗?我记得没错的话,为须轻大人看诊的,应该是一位木野医生吧?”
“不是唷。帮光惠看病的是木野医生的儿子尚人医生。木野医生在诊断出光惠是‘石女’的时候就力劝他们离婚了,所以久弥哥并不喜欢他;相反地,年轻的尚人医生则是久弥从小学起的好友,两人似乎都在暗中为彼此加油打气。话虽如此,当然表面上是不能公开的啦,毕竟尚人医生以后也是要当上本家主治大夫的人,可不能做出忤逆琴折家的事。就是这样,关于光惠的病情,你可以去问问尚人医生啊,说不定被我的推理说中了呢!”
“我会去问他看看。不过听你这番话的口气,似乎你也喜欢推理?”
“我从以前就喜欢读侦探小说呢。所以我会好好观察,看你是否真是一位出色的侦探。”
美影的话里或许是讽剌的意味居多,但菜穗似乎并没听出来。
“你该不会是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事件吧?”
被美影这么一说,菜穗红艳的嘴唇绽开一个微笑。
“我和你不一样,还无法断言凶手就在这宅邸中——说老实话根本就相反,我打从心底希望凶手不是家族里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当一个好侦探的吧。再说,虽然我喜欢那些小说里的名侦探,但并不表示我自己也想当。兴致勃勃地一头栽进杀人事件里,随意践踏家人的悲伤与痛苦,这种低劣的模仿行为,我到底是做不来。我看,你是异于常人吧。”
“或许是噢。”
直视对方的眼睛,美影平静地点头。“一般人的神经大概无法承受这种事吧,然而这对我而言却是必要的、同时也是重要的职业,更是我的骄傲。”
被眼前娇小少女的气势震慑,菜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过,她一边轻抚着长长的黑发,很快地取回自信。
“是吗?你也有你的自尊嘛!很好。至于我呢,没有隐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会妨碍你,但也不打算提供你协助;我只想站在公平客观的角度,观察你是不是货真价实的侦探。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静马隐约感觉到,虽然她和美影之间火花四溅,也毫不掩饰敌意,但菜穗的本性倒是不坏。
“既然如此……”
以这句话为开场,美影询问了菜穗案发当天的不在场证明。菜穗的回答是一吃过晚饭的八点之后,她一直都在东侧别馆自己的房里。她就寝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不曾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
“最近你和春菜感情变差了吗?”
面对美影单刀直入的质问,菜穗也信守刚刚的诺言,大大方方地承认“对啊”“反正你一定是听和生还是谁说的吧,从以前开始春菜就跟我不怎么亲近。尽管那孩子本来就沉默寡言,但前一阵子更是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我还被她恶狠狠地瞪过呢,但我根本不知道理由何在;我自己是不会特别讨厌她啊,毕竟,我怎么可能去讨厌下一任须轻大人嘛!再说,她也很认真地在修行。是不是谁去跟她说了什么谗言……你该不会因为这样,就认为是我杀了春菜吧?”
“怎么可能呢。从凶手利用了传说这一点看来,这次的事件恐怕没那么简单。话说回来,关于那个传说,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身分是总有一天一定要离开这个家的,所以能听说的,也只有在小时候当床边故事讲给我听的内容,也就是须轻大人用琴声击退大蛇的事而已。”
“那,关于九年后即将降临的大难呢?”
“那跟恐怖大王降临的预言不是一样吗?只不过早了将近十年罢了。”
菜穗开着不像琴折家的人会说的玩笑;看样子,她也是岩仓口中“最近的年轻人”之一吧!不过,看见美影连笑都没笑一下,她便急忙改口说道:
“毕竟我一向喜欢读侦探小说,所以对于非现实的事物,其实不是很愿意接受的嘛!再说,这种东西往往容易被犯罪者利用来掩饰罪行,就像这次的事件一样。村子里现在很多人都在传,说是什么龙的诅咒啦,大难临头的前兆啦;真是蠢毙了,你也这么认为吧?”
“有这种人在,对我反而比较有利。不过我怎么想姑且不论,照我这样听来,菜穗小姐你并不相信须轻大人啰?”
“我相信啊。托须轻大人的福,村子才得以安居,琴折家也才能兴旺。所谓宗教,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菜穗说到这里却突然噤声。
“我说得太多了。你该不会拿我刚才说的话去告诉姨丈吧?”
“我才不会唷。既然菜穗小姐说要公平客观,那我也会报以平等的态度。话说回来,你会相信一个侦探说的话吗?”
“要是你能揪出凶手,我也可以相信你啊,毕竟名侦探说的话就值得相信……当然,前提是你要真能够揪出凶手才行。”
直到最后,菜穗都还不忘对美影挑衅。
*
两人一走出房间,马上就看到纱菜子一脸担心地站在那里。一看到美影出现,她立刻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还好吗?总觉得气氛好像不是很寻常。”
看样子她应该不是在门外偷听,只是因为担心而一直在走廊上等着。
“谢谢你。不过菜穗小姐是个很公正的人。”
美影面无表情地回答。纱菜子或许误以为她在生气吧,急着缓颊道:
“请你别生气喔,她平常人很好的,可能是出了这种事,让她心情不好……”
纱菜子的辈分相当于春菜她们的阿姨,有着细细的眉毛和略微下垂的眼睛,五官和夏菜姊妹极其神似,至于身高则和美影差不多,比夏菜姊妹高十公分左右,感觉就像是长大了的夏菜。她留着一头柔顺的长发,圆润的轮廓,身穿简单的罩衫,脸上化着淡妆,说话的声音温柔不带刺,仪态大方高雅,和打扮时髦、直来直往的菜穗正好完全枏反。
“不,真的什么都没有。你是在担心我吗?”
“嗯、是啊……”
纱菜子点着头,表情却显得有点尔促不安、心不在焉。美影当然也察觉到了。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呃……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或许是还没下定决心吧,纱菜子还是一副欲言又止一、吞吞吐吐的样子。
“哎呀,在走廊上密谈唷?你还真是大动作呢!”
稍后步出走廊的菜穗,对着纱菜子投来一道冰冷的视线。
“菜穗姊,你也用不着讲成这样吧……”
“开玩笑的啦。对了,纱菜子你最好也小心点唷。那位侦探小姐啊,尽管外表看起来挺可爱的,其实跟我一样毒呢。要是你自以为是地跟她说了什么少女怀春的梦想,当心被人家一笑置之喔!”
留下这句也不知道是忠告还是讽刺的话,菜穗便扬长离去了。
“我们到那间房里聊聊吧。正好我也有事情想要问你。”
邀纱菜子进入房间后,美影的表情变得比较柔和,敦促着纱菜子坐下。
“那么,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在沙发上坐下来之后,纱菜子依然犹豫不定,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说:
“……听说,春菜为了收到恐吓信的事,去找你商量过,这是真的吗?”
美影一点头,她便沮丧地大叹了一口气。
“春菜一向拿我当姊姊一样崇拜,我平日也尽可能做到倾听她的烦恼和抱怨,因为我知道她为了继承须轻大人的地位,不但无法和同年龄的孩子一起玩,还牺牲了很多事,没想到,这么严重的事她竟瞒着我……明明我是那么想要帮助她啊……”
纱菜子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用力握成了拳头。
“因为恶作剧的成分很高,她应该是体贴你,不想让你担不必要的心吧。再说,恐吓信的内容又是与须轻大人有关的,要是一个不小心闹得满城风雨也不好。我只和她谈过两次话,就已经能感受到她是一个善良体贴的女孩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那封恐吓信没有贴上邮票,直接就放在她桌上……”
“可是……难道她连我都怀疑吗?”
双手捣住嘴巴,纱菜子睁大了细长的眼睛。美影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毫不留情地补上一句:“或许你心里有数。”
“怎么可能有什么数!”
纱菜子骤然拔高了声音,从沙发上猛地站起身来,不过旋即又像感到很不好意思似地
,满脸通红地向美影道歉说:
“抱歉,我不该这么大声说话的。可是,为什么春菜会收到那样的恐吓信呢?春菜有告诉过你,她认为寄信的对象可能是谁吗?”
“完全没有,所以才更教人毛骨悚然。事实上,今天早上我问过的人,包括达纮先生在内,对恐吓信的内容都觉得莫名其妙,也想不出会是谁做的。”
美影说着,将恐吓信的内容也叙述出来。
“纱菜子小姐知道什么与‘凶业之女’有关的事吗?”
纱菜子一脸茫然地歪着头回答:“没有。”
“从‘凶业之女’这个名词看来,我认为起因可能在于春菜出生时的状况。你对当时的情形有什么印象吗?”
纱菜子无言地摇摇头。
“春菜她们出生时,我才九岁……”
“虽然这只是我的假设,不过一般的三胞胎,几乎都不是同卵性的,而就外表看来,春菜和两个妹妹的长相也有些微差异;所以夏菜和秋菜是同卵双胞胎,只有春菜出自不同卵子的可能性很大。”
“这……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也不能因此就说春菜不适任吧?更何况,须轻大人的地位本来就只能有一个人继承,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比起同卵双生的夏菜她们,反而由春菜来继承才更加合情合理,不是吗?”
从先前的对话,纱菜子给静马的感觉只是一个温和谦恭的大家闺秀,然而一旦事关须轻,她也能条理清晰地提出反驳。
“确实如你所言;所以结论就是,将春菜称为‘凶业之女’究竟出自何种意图,这恐怕还是得问凶手本人才知道了。”
“拜托你了……请尽早找出杀害春菜的凶手。”
纱菜子深深地低下头,任由一头柔顺的长发垂在面前。和其他抱持敌意与不信任的大人相比,看来她可说是无条件地完全信任美影。
“那么接下来,换我问问题了。”
稍作沉默之后,美影摊开扇子说:“春菜是不是讨厌菜穗小姐呢?”
纱菜子难以启齿似地低下头,不一会才再次抬起头说:
“似乎是这样没错,至于理由我也不清楚。本来我一直觉得应该只是单纯在个性方面合不来,但大约两个月前情形开始恶化,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凶手该不会是菜穗姊吧?”
“这点还不清楚,只是就刚才跟她谈话的内容看来,菜穗小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也是。菜穗姊并不特别讨厌春菜。她平常不管对谁,都是像刚才那样子有点咄咄逼人,不过其实她真的是个好人。”
这是纱菜子第二次出言称赞菜穗了。
美影接着询问她的不在场证明,不过纱菜子也和其他人一样八点过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据她说是在读教科书。
“我听说你想离开这个村子,是为了这个而用功吗?”
“咦!”纱菜子闻言为之语塞,不久才说,“是的。我想成为老师,为此希望能去东京上大学。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晚了人家六年才在准备考大学,说起来真是有点害臊……”
似乎是真的感到相当难为情,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小到只要站在房间稍微角落一点,就几乎无法听见。“那么,你不久之后就要去考大学了?”
“我是这么打算的。话虽如此,家父还没有答应……一直到五年前我都在小社里修行,直到春菜十岁,我才从这个任务中获得解放。当时我不经意地想,自己能做的事到底是什么?十几岁的时候,我的青春几乎都花在修行上了。修行如果是为了继承须轻大人的位子,那我还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可是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代替春菜到她十岁为止的替身,我的修行充其量只是一个表面形式,并不是为了我自己。从出生一直到十九岁,我才第一次去为自己思考,然而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没有找到答案。在修行的那段期间内,我也同时指导因为体弱多病而不能去上学的和生读书。和生是个直率的好孩子,我教他教得很有成就感。春天和生完成所有义务教育后,就不需要我继续指导了,我也因此变得更寂寞。‘相较于须轻大人的修行只是春菜的替身,指导和生时做的那些事,换个地方说不定也能继续做……’我开始这么想,并把目标放在上大学,想要努力成为一名教师。”
“可是,为什么是东京呢?想要取得教师资格的话,去上县内的大学不是也可以吗?”
“家父也这么说。但是,我现在这个想成为教师的念头,作为一个未来的梦想,或许还不够坚定,说不定只是出于一时的感伤使然;所以,我希望能出去看看更广大的世界,我想在大学生活中,仔细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成为教师。这样想或许太贪心了,可是……”
纱菜子脸上浮现自嘲的浅笑。
“我还没有勇气违抗父母离开家。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不中用,这点我心知肚明。从小到大我都住在这里,不知道独自一人该如何生存……现在我还在尝试说服他们,只是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事情也只能先暂缓了。”
整个多愁善感的少女时代都必须以别人的替身身分度过,对这样的她而言,一定很想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吧!岩仓说她“自由”静马却觉得似乎无法光用自由两字来形容她,而美影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也是为了继承亡母名号,从小就接受成为侦探的训錬。自五年前起,父亲为了让我累积经验,开始带着我周游各村镇。在各式各样的村镇里,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们,也让我邂逅了各式各样的想法。在这些邂逅之中,我更加确信自己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我想或许纱菜子小姐你也是一样,到了外面的世界之后,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美影说这番话时的口吻简直就像是一位长者,事实上却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对二十四岁的女性说话,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了。然而,在美影声音中所蕴含的那种跨越年龄的真挚,却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