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Secret Garden 秘密花园

吧台座只有佑太郎一个人。他回看后方墙上的钟。中午十二点十五分。转回来的时候,拉面正从吧台另一头递过来。

「酱油拉面好了。」

「啊,谢谢。」

打开免洗筷夹起面条,呼呼吹气,吸起面条。这段期间,老板在吧台里交抱手臂,面朝前方。虽然不是在看自己,但教人局促难安。佑太郎若无其事地左右转头看店里,转向右边的时候,顺便望向玻璃门外往来的行人。新宿的中华料理店「夕乐」彷佛设下了坚不可摧的结界,现在应该是中午的热门时段,店里却只有他一个客人,门外的路上熙来攘往,却没有半个新的客人要进门的样子。佑太郎转回正面,吸了一口面,顺便啜了一口汤。

不难吃,佑太郎想。这如果是街上只有一家的中华料理店,也许他一个月会来光顾个两回。不过这里是东京首屈一指的闹区,每五分钟路程就能看到另一家中华料理店,确实似乎没有理由特地光临这家店。如果老板是个年轻帅哥,或是有穿旗袍的美女店员,或许又另当别论。

佑太郎抬头,不小心和正注视着他、面孔犷悍又蓄着胡渣的老板四目相接了。老板似乎只是在发呆,对望之后,露出尴尬的表情。佑太郎微笑,说「很好吃」,老板犷悍的脸上浮现苦笑:

「小哥,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今天第一次来。」

「这样啊。」老板点点头,手放在嘴边,像是在抚摸胡渣。佑太郎等着,以为对方会解释为什么这么问,但老板没有开口。

「为什么这么问?」佑太郎主动问道。

「嗯?啊,没有啦,这家店以前是我跟我爸一起在做,面是我爸负责的。」

「啊,这样啊。」

「一堆客人都是特地来吃我爸的拉面的。中午时段的话,起码要排队十分钟。」

「咦,这么厉害。」

「我爸的拉面非常好吃。」

老板望着玻璃门外的马路,眯起眼睛。

「这拉面也很好吃啊。」

佑太郎豪迈地吸了一串面。

「小哥,这要不是客套话,就是你没吃过好东西。」

佑太郎的目光移回老板身上,老板笑道:

「这拉面跟我爸煮的是天差地远。小哥,要是你早三个月上门,就可以吃到我爸的拉面了。」

「你爸怎么了?」

「三个月前突然在店里倒下了。虽然状况不太好,但他还是努力撑着,不过前天走了。今天守灵,明天办葬礼。」

「今天……咦?那你待在这里可以吗?」

「只有中午啦。我觉得起码为客人中午开个店,也算是安慰我爸在天之灵,不过太好笑了呢。根本没有客人上门,只有小哥一个。我爸一不做了,客人马上不来了。」

「这样啊……」佑太郎口中含糊地说。

「啊,抱歉抱歉,怎么跟客人讲这些呢?都是因为小哥人太好聊了。平常我是不会跟客人闲聊的。啊,你要吃韭菜炒猪肝吗?快炒的话,我的手艺也不赖。我请客。」

「多谢招待。」佑太郎行礼说,老板笑着应了一声,拿起中华炒锅。

位于地下的事务所照不到阳光,也听不到外头的喧嚣。但这里与其说是被结界封闭,倒不如说本身就是异界。无机质的混凝土墙、高耸的天花板、数台电脑。异界之王就镇坐在电脑萤幕前。

「那,委托人确定已经死了?」

圭司坐在轮椅上问。

「儿子都这么说了,确定死了啦。」佑太郎点点头。「那要删掉吗?」

「这是委托人的要求。既然确认死亡了,当然要删掉。」

佑太郎还来不及制止,圭司已经操作土拨鼠,从委托人的电脑删除了档案。

「啊……」佑太郎叹气。

「干嘛?」圭司望向佑太郎。

「搞不好那是『夕乐』引以为傲的酱油拉面师傅的汤头秘方呢。如果真是那样,现在这一瞬间,我已经确定一辈子都吃不到那传说中的酱油拉面了。不只是我,全世界再也没有人吃得到了。这么一想,难道你不会心痛吗?不觉得凄凉吗?不会捶心肝流泪吗?」

「你离我远一点。你刚吃过韭菜炒猪肝对吧?什么传说中的拉面,你今天才第一次去那家店吧?」

佑太郎用手掩住嘴巴,吹气确定口中的气味。有刚才吃的韭菜炒猪肝的味道。

「喔,韭菜炒猪肝还不赖。只要那味道平淡无奇的拉面再改善一些,生意应该会不错。啊啊,刚才的资料夹,真的不是汤头秘方吗?」

「我哪知道?」

「可是那样的话,师傅怎么会委托删除呢?因为怕自己忘记,存在电脑里,可是不想告诉儿子吗?有够坏心眼的。」

「没人知道啦。」

「他们看起来感情不差啊。儿子景仰父亲,但父亲讨厌儿子吗?有这样的父子关系吗?」

「我不晓得,不过,」圭司叹气说。「假设刚才的资料夹里装的是汤头秘方,有没有这个可能性?每到中午,店里就有一堆客人蜂拥而至,来吃死去的父亲的拉面,却没有人要点儿子引以为傲的快炒料理。这家店全靠父亲留下的秘方在支撑,父亲只是每天照着那秘方,默默地煮拉面。父亲的面应该也成了那家店的传统吧。但是父亲认为这样下去,会毁了儿子身为厨师的可能性。」

「噢噢!」佑太郎惊叫,伸手指住圭司。「噢噢!噢噢!一定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愧是所长,太精辟的分析了。哎呀,太精辟了。」

「不是精辟肤浅的问题,我就说我不知道了。委托人生前在想什么,反正我们不可能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不必去在乎,只要删掉档案就是了。因为我们唯一清楚的,就只有这是委托人的希望。」

「咦?那比方说,有个超级天才的小说家,委托你把写到一半的小说删掉。因为他无法忍受未完成的作品在死后被公诸于世。可是他也打算如果完成,就向世人发表。然而就在作品完成的那一刻,小说家死掉了。」

「死得未免太巧了吧?」

「是成就感让他松懈下来了吧。」

「有人会因为松懈就死掉吗?」

「反正那个小说家死掉了啦。这种情况,老大会怎么做?小说已经完成了,委托人希望把它公诸于世,全世界有上百万名的粉丝期待看到作家的新作品,而且那是一部旷世钜作。即使如此,如果照着老大刚才的话去做,那部小说就会从世上消失了。别说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甚至没有人知道它已经完成,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那是那部作品的宿命。」

「不觉得可惜吗?不觉得对全人类来说,这是个滔天大罪吗?」

「如果知道,就会觉得可惜,也会感到罪恶。所以只要不知道就没事了。」

「遇上困难的问题,就当做没看到,这样的态度不太可取吧?不觉得这种解决方法很幼稚吗?」

正当佑太郎这么问,土拨鼠醒了。圭司把土拨鼠拉过去,看向萤幕,手伸向触控板。一旦进入这种状态,问他什么都不会搭理。

佑太郎无事可做,走近掉在房间角落的足球。他用右脚底把足球勾过来,两脚夹住踢起来,接着只用左脚背开始轻轻挑球。当他挑球超过三百下时,听见圭司似乎整理好资料了。最后佑太郎把球踢到脸的高度,以胸膛接住。这时他才发现足球上写了几个小字:

to K

既然球在这间事务所,那么「K」应该就是圭司(Keishi),但球上没有「from」,不知道是谁送的。佑太郎再次检查球身,发现球并不怎么老旧。这表示没有署名的某人,送了一颗足球给不可能踢球的圭司。如果是出于恶意或挖苦,圭司应该不会把它留在身边。那么,这份礼物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涵义?

佑太郎看圭司。圭司正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他:

「委托人安西达雄,七十六岁,曾在大型承包商大堂建设担任董事,后来甚至当到顾问。他是在一年前申请委托的。他本来是舞的客人,透过舞跟我们签约。」

佑太郎把球丢下,走近圭司的办公桌。

「舞小姐的?不愧是名流御用律师。」

「真麻烦。」圭司不悦地喃喃。

「为什么?」

「舞要求不光是确认死亡,还必须等到确认遗体火葬,才可以删除资料。她在介绍客户时,这么交代过我。」

「为什么?」

「法律禁止死后二十四小时以内火葬,理由是二十四小时以内,人还有可能复生。舞说既然如此,资料的删除应该也要比照办理,不准我在火葬结束前删掉资料。」

「噢,原来如此。不愧是舞小姐,有道理。」

「医师确认死亡后人又复活,这已经是医学不发达的古时候的事了,现在几乎不可能有这种情形。再说……」

「嗯?」

「这代表委托人希望随着自己的死从世上消失的资料,会被保留到火葬结束后。这实在……」

圭司摸着后颈,叹了口气。但他

很快就振作精神,命令佑太郎:

「总之你确定一下委托人是否死亡。如果已经死亡,也看看是否已经火葬。说词随便你发挥。这是安西的住家电话,这是手机。」

佑太郎取出手机。

「呃,他是大堂建设的顾问吗?」佑太郎向圭司确定后,打到安西的住家。很快就有人接电话了。「啊,您好,我叫真柴佑太郎。请问是安西先生府上吗?我在大堂建设工作的时候,安西顾问非常关照我,这次呃……因为我要结婚了,务必想要邀请安西顾问参加……啊,咦?咦咦?什么时候的事?……啊……这样啊,因为生病。我完全不知道,真是太失礼了。请节哀顺变。守灵是……是,好……我知道了。我想向他道别……是,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好的,再见。」

佑太郎以肃穆的声音和表情挂了电话。圭司用表情问他结果。

「说是今早过世的。一直在接受抗癌治疗,但上个月住院,今早终于不治。」

「这样。谁接的电话?」

「他儿子。他说后天守灵,大后天告别式。」

圭司板起脸孔:

「大后天以前都没办法删除资料吗?」

圭司拿起手机。对方很快就接听了,圭司开口:

「现在方便吗?」

似乎是打给舞。圭司报告舞介绍的安西过世的消息后,告知守灵和葬礼的时间。

「嗯,我知道,火葬以后才会删除。咦?」

圭司抬头,问在办公桌前待命的佑太郎:

「你有丧服吗?」

「丧服?嗯,有。」

「那你换上丧服,去参加后天的守灵或大后天的丧礼。」

「咦?」

「当我的代理人。奠仪事务所会出,你可以开事务所的车去。」

圭司对佑太郎说完,立刻又对手机说:

「反正不管是我还是这家伙,对方都没见过。再说如果我去,有些殡葬会场无障碍空间做得不好,反而会麻烦人家。」

舞似乎接受了这番说词。圭司接着再说了几句话,挂断电话。

「那,交给你了。」圭司对佑太郎说。

丧服充满了防虫剂的臭味。佑太郎想起上一次穿丧服的事。那是祖母的丧礼,丧主是佑太郎。原本应该由佑太郎的父亲担任丧主才对,但祖母不允许。她生前强烈主张,说她死后这个家就是佑太郎的了,那么自己的丧礼应该由佑太郎担任丧主才对。祖母甚至写在遗嘱里,因此父亲也无从反对。佑太郎担任丧主的葬礼上,父亲和父亲现在的家人也来参加了。母亲现在的家人没有来,但母亲来了。佑太郎悟出,祖母八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指名自己当丧主的。如果父亲担任丧主,父亲现在的家人就会帮忙筹备丧礼,而母亲不能参加,佑太郎也无处容身。祖母是为了他而在最后给了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机会。

『辛苦你了。』父亲说。『往后你要怎么办?』母亲问。佑太郎对双方都回答:『我没问题的。』这是三人最后一次见面。

与祖母冷清的丧礼相比,安西达雄的丧礼隆重盛大。大型殡葬会馆广阔的会场上搭起鲜花点缀的豪华祭坛,吊客络绎不绝。

守灵的上香仪式已经开始一阵子了。佑太郎在会场后面等着上香。

祭坛上挂着安西达雄的遗照。遗照面露温和的微笑,但眼神感觉意志坚定。这个人到底要求删去什么样的资料?佑太郎想像起来。想要留到死前一刻,但希望死后删得一干二净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与情色有关的东西。佑太郎不太能想像七旬男子的性欲。他望向家属席。丧主是儿子,没见到遗孀。他听舞说安西夫人比委托人早两年离世。舞好像要和事务所的职员参加明天的丧礼,今天的守灵没来。佑太郎想,既然没有另一半,应该也不需要大费周章委托别人删除色情内容吧。既然如此,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其实不为人知地狂热支持的偶像影音内容?其实私底下创作的浪漫诗句?其实偷偷列出来的「总有一天想宰掉的人的名单」?他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却没想到半样真有可能的内容。

终于轮到他上香了。他在殡葬人员催促下起身排队。上香台有三座,队伍也有三排。佑太郎站在左排。他一边排队,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香客。佑太郎那一排的烧香台正轮到一名娇小的女子。她向家属席行礼,再朝着遗照一礼,就要捻起抹香(注1)时,忽然一个重心不稳,跪到地上。

由于事发突然,附近的上香客和家属座的家属一时都没人反应过来。佑太郎离开队伍跑过去。

「你还好吗?」

他小声问着,扶住女子的肩膀。女子想要自己站起来,却没办法,挨在佑太郎身上,喃喃着「对不起」,扶住额头。看上去三十多岁。

「出去透透气吧。你能走吗?」

女子点点头。佑太郎向周围点点头说「没事」,带着女子离开守灵会场。他扶着女人的肩,把她带去休息室。休息室里没有人。他让女子在沙发坐下,蹲跪在前面问:

「要不要喝点什么?」

女子无力地垂着头,扶额摇了摇头说:

「不用,可以请你叫儿子、叫丧主过来吗?」

她深深地叹着气说。从她的口气,佑太郎发现她好像把自己误以为是殡葬会馆人员了。但现在这气氛似乎也不好订正。

「呃,现在还在上香,不方便请丧主离席……」

佑太郎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像殡葬人员。

「就是这样才好。」

她抬头,稍微正襟危坐。

「能跟他单独说话,也只有现在这个机会了。」

「呃,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故人的妻子,但他儿子不知道这件事。」

佑太郎一头雾水,又问了一样的问题:

「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要说明这件事,可以麻烦你设法请故人的儿子过来吗?瞒着他的家人,请他一个人过来。我想这也是为了对方好。」

她说完又垂下头去,按住额头,就好像该说的话全说完了。佑太郎暧昧地应了声「喔」,留下女人离开休息室,立刻打电话给圭司。幸好圭司马上接听了。佑太郎说明状况,圭司发出呻吟:

『是看到安西死了,情妇信口开河,还是真的结婚了?』

「怎么办?」

『怎么办……唉,如果装作不知情,舞一定会生气。』圭司嘀咕道。

「虽然已经过世,但毕竟是顾客的问题嘛。」

『而且也会扯上遗产。』圭司叹息,嫌麻烦地说:『总之你先照着那个女的说的做。给我一点时间,我查一下儿子的资料。带儿子过去的时候,你不着痕迹地把手机留在房间里,我想知道他们说什么。』

「好。」

佑太郎进入守灵会场,沿着墙壁前进。上香还在进行。就算圭司没有指示,这状况也没办法出声叫丧主。等了一会儿后,圭司传讯到手机了。是丧主安西达雄的儿子的资料。儿子名叫安西雅纪,四十八岁,在一家大贸易公司担任部长级职位,现在和妻子儿子三个人住在都心附近的摩天公寓。父子之间的交流并不频繁,但雅纪偶尔会传简讯问候父亲的近况和身体状况。从达雄对儿子的回覆来看,两人之间并没有不和,应该是一对很普通的父子──圭司写道。

接到讯息后再等了一会儿,上香告一段落了。虽然还在诵经,但只剩下迟来的吊客三三两两地前往烧香台。佑太郎见那些稀疏的吊客也上完香后,走近祭坛旁边的丧主雅纪。途中,他向对望的人以接近面无表情的脸色微微致意,让殡葬人员以为他是家属、家属以为他是殡葬人员。走近雅纪的座位后,附近就只有家属了。佑太郎以殡葬人员的口吻小声说:

「非常抱歉,可以占用您两分钟的时间吗?」

雅纪一脸讶异地回头。也许是因为知道他是大贸易公司的部长级人物,先入为主观让他看上去就是个很能干的人。身材不胖,头也不秃,神情精悍。

您会狐疑是理所当然,但事情就是这么重要──佑太郎迎视雅纪的目光,传达出这样的意念,微微颔首。好像没有新的吊客,只有诵经声回响着。雅纪瞄了一眼会场的状况,站了起来。佑太郎主动走近靠近的殡葬人员,装成家属小声说「马上就回来」。殡葬人员行了个礼,退了回去。佑太郎弯身引导雅纪,离开守灵会场。

「刚才有位女士在上香时身体不适。」

离开会场后,佑太郎说道。

「啊,是啊。」雅纪点点头,表情暗了下来。「她身体不舒服吗?我不认识她……」

「那位女士自称故人的妻子,要我请丧主过去谈这件事。她在那边的房间等您。」

听到这话,雅纪不禁哑然:

「妻子……?」

「要找人一起来吗?可以应付这种情况、值得信赖的人。」

「呃,这太突然了……」

「我想她应该也是想要出其不意。她要我请您单独过去,不过我想与其单独去见她,带个人一起去也许比较好。如果不方便现在立刻见她,或许可以

在适当的人选陪伴下,另约时间碰面。」

佑太郎是在暗示可以连络律师舞,但雅纪露出沉思的样子。

「就算你这么说,要到哪里找这样的人……」

从雅纪的样子来看,他并不知道父亲有顾问律师。佑太郎考虑要不要告诉他,但想想安西达雄委托了「dele.LIFE」,他不确定故人是否愿意这么做。佑太郎正迟疑着,雅纪露出想到什么的表情抬头:

「等我一下,我去带人过来。」

雅纪留下这话,快步进入会场,很快就带着一名男子回来了。佑太郎本以为他会带公司同事或父亲的朋友过来,没想到是一名年轻男子。脸型细长,身材清瘦,看上去才二十多岁。

「这位是家父生前照顾他的看护,宇野。他每星期会去家父家一、两次。家父的近况,就数他最清楚。他说家父根本没有娶妻。」

「敝姓宇野。」男子行礼,以质疑身分的眼神看向佑太郎,然后再看向雅纪。佑太郎不待对方开口提问,引导两人过去。

「请,她就在里面。」

佑太郎敲了敲休息室的门,听到回应后开门。女子从沙发站了起来。

「我带丧主过来了。这位是故人生前负责照护的看护人员。」

女子微微蹙眉,被佑太郎看在眼里。她一瞬间便抹去那表情,深深行礼:

「我叫高嶋由希子。」

佑太郎趁着双方彼此打量时,打开手机录音功能,丢进房间角落的垃圾桶。

「那么,我先告辞了。」

佑太郎抢在对方质疑他的身分前,行礼后离开休息室。他早就确认过入口旁边有公共电话,从那里打给圭司。

「我放好手机了。」

『好。回收手机后就回来吧。』

佑太郎挂断电话,躲在可以看见休息室门口的位置。既然丧主在那里,双方不可能谈太久。不出所料,约五分钟后,高嶋由希子便离开房间了。她回看房门,瞬间那张脸愤恨地扭曲。她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背对房门走了出去,离开殡葬会馆。紧接着雅纪离开休息室。脸色阴沉,但没有太困扰的样子。他快步走回守灵会场。最后离开的是宇野。他走出休息室时肩膀垮了下来,就像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仍无法吐尽内心的疙瘩般,踩着沉重的脚步回会场了。佑太郎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会场门内,折回休息室,取回手机,离开殡葬会馆,开车回事务所。

手机录到的三人对话,清晰得超乎意料。

佑太郎一离开休息室,高嶋由希子便向两人说,安西在过世两天前送出了结婚证书。看护宇野当场反驳不可能,雅纪却有些迟疑。

『那么,你有什么要求?』

『雅纪先生,您在说什么……』

宇野想要制止,但高嶋由希子打断似地说:

『我只希望你们承认我是他的妻子,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具体来说,你想要怎么做?』

『请把他的骨灰给我。我不要求全部,只要一小部分就行了。』

『你在胡说什么?』

宇野大喊似地说。

『我从来没听过安西先生提起你的事。而且安西先生一直住院,你连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吧?我也根本没见过你。』

『不,我三不五时就会去佐山综合医院探病。达雄说要把我介绍给大家,但我想他身体状况那么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所以推辞了。』

『就算是这样,安西先生也不可能完全不向家人透露他有交往对象的事。突然说什么结婚,这实在……』

『不,宇野,其实也不一定。』雅纪说。『大概就在我爸要住院之前吧,我们在讲电话时,他暗示过类似的事。』

『暗示……』

『也就是他有女人。我那时猜想,也许他有个中意的对象,或是喜欢的人,不过我不相信结婚这件事。结婚证书一定是你擅自送交公所的。我父亲没那么自私,会连一声都不知会我就这样做。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你接近我父亲,是为了他的钱吧?我父亲应该也明白。即使如此,如果我父亲在生前因为你而得到了一点安慰,我也不想责怪你。如果你想要在最后拿一笔钱,我可以为你们生前的交往支付一笔数目。所以别再假贤慧,说什么想要骨灰,否则我会提出婚姻无效的诉讼。请不要跟我争,就这样同意吧。你想要多少钱?』

『雅纪先生,这样不对啊!』

『我才不要什么钱!』

宇野和高嶋由希子同时叫道。

『宇野,你说的没错。但这种事情拖得愈久,对我们愈不利。高嶋女士是吗?如果你觉得我这样说太难听,那么我换个说法好了。你和我父亲是相爱的,但身为父亲的儿子,我无法容认这段关系。很抱歉,我不承认你和我父亲的婚姻,也不打算把他的骨灰交给你。请问我要付你多少钱,你才肯接受?』

『这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丧主不能离席太久。一百万怎么样?』

『雅纪先生……!』

宇野尖叫似地说,但应该是雅纪制止了,一段沉默。

『……五百万。』

片刻后,高嶋由希子低声说道。

『好。』

『这……』宇野呻吟。

『五百万,就此一干二净。往后我不想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件事。如果又有人提起这件事,我会彻底对抗到底,你明白了吗?』

『……嗯。』

『请留下连络方式。』

应该是递出某些书写工具,要高嶋由希子写下。一段沉默之后,雅纪结束了会谈。

『那么,你请回吧。父亲的丧礼告一段落后,我会连络你,到时再请你告知汇款帐户。那么,我应该不会再见到你了吧?』

高嶋由希子似乎点头了。

『我这么期望。』雅纪说。

门开关的声音。

『雅纪先生,这样对令尊太……这是名誉问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宇野,搞不好我父亲多少有那么一点想要跟她结婚的念头。』

『那女人,我连看都没看过。』

『就算是你,跟我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也有限。而且我父亲应该会瞒着那女人的事。』

『可是……』

『家里应该有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订婚戒指。是我父亲还年轻的时候送给我母亲的廉价戒指。我本来想要放进棺材里,找遍了整个家,却怎么样都找不到。搞不好我父亲把它送给那女人了。』

『这不可能。安西先生对过世的夫人是打从心底……』

『我知道,我明白。但事实上家里就找不到戒指。那是一只廉价的红宝石戒指,对我父亲来说,是充满回忆的纪念品,他不可能丢掉,而且也不值钱。即使是一时鬼迷心窍,但如果我父亲把戒指给了那女人,事情就更麻烦了。如果能在这里用五百万解决,才算聪明。抱歉,把你拉进这浑水。』

一段停顿后,是门开关的声音。

『怎么可能……』

是宇野的声音。与其说是生气,听起来更像茫然。

『绝对不可能。』

同样的声音又说。接着又是开关门的声音。应该是宇野离开的声音。接下来是一片静默。

佑太郎吐出憋住的气,拿起手机停止播放。

「不愧是大公司的部长,六分钟就搞定了。」

佑太郎向圭司出示手机画面上的播放时间说。

「六分钟五百万。」圭司应道。「算不算高明,有点微妙。」

「安西顾问委托删除的,会是跟那位高嶋女士有关的资料吗?」

「我怎么会知道?」

「啊,你不先看过就要删掉吗?」

「所以呢?」圭司不悦地应道。

「可是如果舞小姐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想看那资料吧?而且也跟遗产问题有关。你要拒绝舞小姐吗?万一『坂上法律事务所』不再跟这里合作,『dele.LIFE』还混得下去吗?」

圭司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他愤愤地咂了一下舌头,叹了一口气:

「你只是自己想看而已吧?」

「才不是呢。」

「真麻烦。」

圭司又啧了一声,操作土拨鼠。

安西达雄临死之际,究竟想要抹消什么?

佑太郎想要探头看画面,额头被弹了一下。

「碍事。你会害我分心。」

圭司瞪着萤幕,左手指着正前方。好像是在指门,但也可以解释为沙发。

「好啦,我乖乖等就是了。」

佑太郎气呼呼地喃喃道,在沙发坐下。圭司没有埋怨什么,专注于操作土拨鼠,偶尔传来「嗯」的低喃,或是哼声,表情也一直很凝重,一刻都没有放松。佑太郎也能看出内容似乎相当出人意表。

过了一小时以上,圭司才从土拨鼠抬起头来。

「啊,你还在啊?」

圭司看见躺在沙发上的佑太郎说。

「太过分了吧?你叫我在这里等,我才乖乖地坐着等啊。」

「我

吗?我有说吗?」

「连这都忘了?」

佑太郎不满地说,走到办公桌前。圭司嫌烦地挥挥手,把萤幕转向佑太郎。

「安西委托删除的,是电脑资料夹里的照片。设定为手机或电脑二十四小时未被操作就删除。」

「照片?噢,色情照吗?」

圭司伸手点了点触控板,打开资料夹。萤幕出现一排排的预览图示。即使从预览小图,也可以看出不是那类照片。佑太郎在圭司催促下,一张张确定内容。每一张都是生活照,地点似乎是高原的别墅。佑太郎立刻也惊呼起来:

「啊,咦?另一个女人?安西顾问还有另一个女人?」

几乎所有的照片拍的都是同一个女人。年近三十,个子高佻,气质高雅。很多照片不是戴着帽子就是墨镜,但仍看得出相当貌美。有些是和安西达雄两个人的合照,也有一张是安西一个人的独照。

「从照片资讯来看,最早的是一年半前,最新的是两个月前。」

照片的地点看起来都一样。老旧的木长椅、红砖立水栓,不同的季节盛开着不同的花朵。两人应该是在不同的季节拜访同一个地点。是他们的回忆之地吗?

「安西顾问有两个外遇对象?」

佑太郎说出想到的推论。

「安西在两年前丧妻,所以不叫『外遇』。」

「啊,对喔。那就是女朋友。脚踏两条船?天哪,安西顾问真有一手。」

佑太郎忍不住觉得好玩地说,但圭司冷冷地回道:

「一个七十四岁的老头,会有两个女朋友?而且年纪比自己的儿子还小,其中一个还是媲美模特儿的美女耶?安西在妻子过世短短半年后,就交到这样一个大美女?」

「可是,」佑太郎指着萤幕说。「这不就是那种照片吗?」

这些照片只能如此解读。

「不对,这些照片显示的是,有名美女接近丧妻的有钱老头。然后就在今天的守灵,出现了另一个想要骗钱的女人。」

「唉……」佑太郎垮下肩膀。「安西顾问真可怜。」

圭司点击土拨鼠的触控板,印表机动了起来。佑太郎拿起印出来的三张照片。一张是戴墨镜的女子扶着红砖立水栓站立的照片;另一张应该是安西的得意之作,女子头戴软檐白帽,一袭白洋装,站在白花盛开的树下。她看着镜头,一脸腼腆的笑,完全就像是女星的写真照。最后一张似乎是用定时器拍的,是女人和安西并坐在长椅上的照片。

「如果有两名情妇,应该也要有高嶋由希子的照片才对。但资料夹里只有这个女人的照片。安西的情妇不是高嶋由希子,而是这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高嶋由希子是什么人?照片里的美女是什么人?她们两个和安西是什么关系?两个女人有关联吗?我要来调查这些,你呢?坐在沙发等吗?」

「啊,不,如果我会碍到你,先告退好了。」

佑太郎「嘿嘿」一笑,但圭司已经没在看他了。佑太郎说了声「我告辞了」,打道回府。

回到根津的住家时,屋里亮着灯。祖母过世以后,佑太郎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任意闯进去的只有一个人。不出所料,藤仓遥那正呈大字形瘫在榻榻米上,肚子上坐着小玉先生。他把家里的钥匙打了一份给遥那,免得哪天自己没办法回家时,有人可以照顾小玉先生。

「啊,佑哥,你回来了。」

佑太郎抽掉领带,脱掉外套,所以遥那似乎没发现那是丧服。

「嗯,好久不见。」

佑太郎站在躺卧的遥那的头旁边,上下颠倒地俯视她的脸。遥那是佑太郎以前的家的隔壁邻居,也是妹妹的同学,常来家里玩。鼻头尖尖、长相神气的小女孩,令人发噱地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长大,变成了一个鼻头尖尖、长相神气的二十三岁小姐。

「嗯?你很累吗?」佑太郎问。

「还好。」遥那说,慵懒地举手。「如果你愿意做好吃的猪排给我,我就找出你的三个优点,大力称颂一番。」

她指着桌上的塑胶袋说,里面装着猪肉。佑太郎先上二楼换了家居服,再走进厨房,挽袖洗手,用餐巾纸吸去猪肉表面的水分,用刀尖剔除筋的部分。

「今天又有病患死掉了。」

佑太郎回头。遥那用双手抬起肚子上的小玉先生,就像在比赛瞪眼似地瞅着它看。小玉先生求救似地看着佑太郎。

「那里是医院,有些人会痊愈,也有些人没办法。」

佑太郎想起刚才的守灵式说。

「嗯,要是每次都这样沮丧,会没完没了。我知道。」

佑太郎继续着手做菜。在肉上洒上胡椒盐,加热平底锅。

「病患才过世没多久,主治医生就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佑太郎回头。遥那又在向小玉先生挑战瞪眼,小玉先生又向佑太郎求救。

「这样。」佑太郎应道。

「这算什么问题嘛?我有没有男朋友、是第几任男朋友、一星期做爱几次,为什么非要挑那种时间问这种问题?」

把猪肉放进平底锅里,发出悦耳的滋滋声响,接着冒出扑鼻的香气。

「医生那样问你?」

「他只有问第一个问题啦,不过他就是想知道这种事不是吗?想像我跟男友翻云覆雨的样子。」

「翻云覆雨。」佑太郎苦笑。

妹妹的时间停留在国中,但遥那的时间还在继续。即使明白,有时佑太郎还是会把遥那封闭在妹妹的时间里。这中间的落差,让他只能一个人暗自苦笑。

「每个人排遣悲伤和遗憾的方法都不一样。也有人想要捉弄新进护士,来逃避难过吧。」

佑太郎把肉翻过来回头望去,遥那正仰望着天花板,获释的小玉先生正逃向佑太郎的脚边。

「佑哥把人想得太美好了。」过一会儿后,遥那说。

「也许吧。」佑太郎点点头。「冷冻库里面有冷冻的剩饭,帮我微波一下。」

佑太郎完成猪排,做了简单的沙拉,摆在餐桌上,也为小玉先生准备好食物后,大家一起开动。用餐期间,遥那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从小开始,遥那的胃袋和情绪就密不可分。

「佑哥,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在公司上班。资讯业。」

「咦?你在开玩笑吗?」

「我是说正经的,吓到你了对吧?不过公司里就只有社长跟我两个人而已啦。」

「是喔?那社长人好吗?」

「不晓得,不过应该不是坏人。」

「为什么这样觉得?」

被这么一问,佑太郎想了一下:

「因为如果他想要做坏事,一定可以做出非常残忍的事情来。」

「比方说什么事?」

「揭发别人的秘密之类的。」

遥那似乎盯着天花板想像起来。

「是喔,很可怕呢。」

然后她拉回视线,继续吃饭。佑太郎觉得似乎给了她错误的印象,不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订正,改变话题:

「你呢?你爸跟你妈都好吗?」

「很好啊。独生女离开了,他们两个成天四处出游,所以就算我回家,也没人跟我一起吃饭。」

「是没人帮你做饭吧?」

「这也是一部分。」遥那点点头,咧嘴一笑。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神气笑容。小时候这张笑容的旁边,总是还有着另一张灿烂的笑容。不意间,佑太郎感到一阵苦闷,借由回笑来掩饰过去。

吃完饭后,遥那和小玉先生玩了一个小时,在玄关说「会做好吃的猪排,还会做好吃的沙拉,洗碗速度又超快,好厉害!好厉害!佑哥超厉害!」然后鼓掌六下回去了。感觉像是来看佑太郎的,也像是来让佑太郎看她的,或是来跟小玉先生玩的。不过佑太郎觉得其实她是来看妹妹的。每次遥那回去以后,佑太郎总是觉得家里少了两个人的气息。

「你有个很棒的朋友。」

佑太郎喃喃,怀里的小玉先生「喵」地打了个哈欠。

隔天早上,佑太郎到事务所报到时,圭司正在办公桌上托着腮帮子。身上的衣物和昨天道别时穿的一样。望向佑太郎的眼睛布满血丝,看来是熬了一整夜工作。

「呃,查到什么了吗?」佑太郎来到办公桌前问。

「嗯,关于高嶋由希子,大概都查清楚了。」

圭司慵懒地说,将并排的三台萤幕中的一台转向佑太郎。

「电脑里有寄给安西的邮件。连任职的公司都写在上面,所以一搜寻就查到了。是这个女人吧?」

萤幕上是「浮田葬仪社」的公司网站。有一页是以照片说明丧礼流程和礼节,拍到了几名员工,其中之一就是昨天的女人。

「啊,嗯。对,就是这个人。」佑太郎点点头。

其他页面有员工简介。高嶋由希子,葬仪指导人员一级。

「原来是殡葬业的。昨天守灵的公司吗?」

「不是。昨天的守灵和今天的告别式,是其他殡葬业者办的。高嶋由希子任职的『浮

田葬仪社』是两年前替安西太太举办丧礼的公司。」

「噢,安西顾问是丧主,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吗?」

「应该吧。不过这女人非常恶质。」

圭司把土拨鼠拉过去,敲打键盘后,将萤幕转向佑太郎。上面是几封邮件。最早的是两年前,丧礼刚结束后,高嶋由希子寄给安西的。

「一开始是礼貌性的邮件,丧礼结束后的问候。接下来是关于法事的建议,然后是各时节问候近况的邮件。不过到这里,都还可以视为业务信函,是为了留住客户,希望客户办法事和法会时找自己的公司。」

圭司逐一打开画面上的邮件。

「内容非常得体有礼,季节变换的时候,看,还会引用诗人中原中也的诗句,透露自己的学养,很有看头。安西每次也都认真回信。然后从一周年忌的时候开始,邮件的文章渐渐出现变化。」

佑太郎读起萤幕上的邮件内容。电子信箱从公司的变成免费信箱,提到假日去哪里玩的私事。下一封邮件则聊到喜欢的电影。

「寄信次数愈来愈频繁,内容也愈来愈私密。」

自己曾经离过婚,对男性感到胆怯,但有时还是会想要再和男性交往看看。如果下次要恋爱,想要找个年纪大自己许多、稳重成熟的男人。高嶋由希子在多封邮件中提到这样的内容。

「真厉害。」

佑太郎大略读完这些信,佩服不已。

「花上这么多的时间和工夫,男人一定会被打动呢。」

「更别说是个失去老伴的孤单老人,肯定不堪一击。」

「安西顾问也是吗?」

「但安西没有上钩。」

圭司在萤幕打开不同的邮件内容。是安西写给高嶋由希子的回信。上面简洁地写道一周年忌结束了,他的丧妻之痛也平复了,请高嶋由希子不必再为他费心。但高嶋由希子仍持续寄信给他,他回信说自己的眼睛严重疲劳,打开电脑的时间也减少了,即使收到来信,可能也难以回覆。

「但此后高嶋由希子仍持续去信。安西大概每三封会回覆一封,但上个月终于以颇为强硬的语气拒绝说他要住院了,没办法再回信,请她不要再连络了。但后来高嶋由希子还是寄信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不过安西完全没有回信。」

「做到这种地步,总觉得好像跟踪狂呢。」

「安西应该就是这么感觉吧。不过高嶋由希子的目标不是安西,而是钱。」

「那她说的结婚证书呢?」

「应该就像儿子雅纪说的,是高嶋由希子擅自填好拿去公所的吧。结婚证书只要提交,公所就会受理。如果送去安西的本籍地所在的公所,甚至不需要户籍誊本。」

「她怎么会知道安西顾问的本籍地在哪?」

「妻子过世时,安西应该有办理死亡登记。死亡登记文件上必须填写提出人的本籍,葬仪社也会在这类手续上提供建议,应该是在那时候得知的。」

「这样就擅自交出结婚证书喔?太过分了吧。」

「她比你想像的更恶质多了。高嶋由希子八成一直盯着医院。」

「咦?」

「最后一封信里,安西有些自虐地提到他希望能和妻子在同一个地方离世。他这次住院,应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算是对死缠烂打的高嶋由希子宣告,叫她别再继续纠缠。但如果是办理他太太丧礼的葬仪社人员,应该可以从这话推测出安西在哪里住院。高嶋由希子定期监视着住院的安西。她掌握安西的病况,在恰当的时机提出结婚证书,等他一死,就调查丧礼的日期,闯进会场。否则她不可能出现在守灵会场上。」

「所以她说三番两次去探病,也不全是谎话啰。原来如此。花了这么多心血,才拿到一百万实在太亏了,所以才会狮子大开口啊。」

「她本来应该想要捞更多吧。也许是真心想要掠夺遗产。然而她没料到儿子雅纪是个超乎想像的老江湖。万一闹上法庭,胜算薄弱。别说打赢官司了,搞不好还会被反告其他罪行。高嶋由希子应该利用葬仪社员工的身分,干过不少类似的勾当。以初犯而言,手法太娴熟了。」

由于丧妻,安西达雄与反覆进行类似骗婚行为的女子高嶋由希子认识了。

「原来如此。遇到这种人,安西顾问也真是太衰了。」

这下就瞭解安西达雄与高嶋由希子的关系了。那么,照片上的女人跟这件事又有何关联?佑太郎看圭司,要求说明,圭司的眼神顿时一片阴沉。

「嗯,问题是这女人,我知道。」

圭司把萤幕转回自己那里,以充血的眼睛盯着。

「这个女人是安西真正的情妇。从照片来看,应该是这样才对,然而安西的电脑里面,完全没有关于这女人的蛛丝马迹。我也查了安西自己删除的资料,却没有半点关于这女人的东西。」

圭司不悦地戳了戳显示女人照片的土拨鼠萤幕。

「不光是电脑,直到刚才,安西的手机都还是开机状态,所以我也查了一下那边,但完全没有那女人的资料。没有寄给她的邮件,也没有她寄来的邮件,没有通话记录,不仅如此,通讯录上连疑似的姓名也没有。安西不使用通讯软体,也不上社群网站,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和安西连络的?」

「住家电话吗?」佑太郎说。

佑太郎没有自信,但圭司粗鲁地点点头:

「我也这么猜想。或者说,只剩下这个可能性了。可是,为什么只用住家电话连络?有时候在外头应该会想要打手机,或是用邮件连络吧?为什么安西坚持只用住家电话跟这个女人连络?」

「我哪知道?」

「还有一个。我找到有意思的影片。」

圭司操作土拨鼠,又把萤幕转向佑太郎。影片从男人的脸部特写开始,从服装可以看出是宅配人员。几秒钟后,男子从画面消失,影片也结束了。紧接着是下一段影片,上面戴安全帽的男子疑似邮差。

「这是什么?」

「安西家的门铃监视器画面。门铃有防盗功能,只要有人按下门铃,就会开始自动录影。录下的影片会传到硬碟和电脑。这是昨天那个看护吧?」

接在邮差之后出现的,是昨天见到的宇野。

「啊,对,这就是宇野。」

接下来也不断地出现各名访客。画面底下有日期和时间,可以看出安西家每隔两、三天才会有一次访客,几乎都是宇野,其余则是宅配业者、邮差,偶尔几次是疑似推销员的人。

「设定是硬碟满了,就会从旧的开始删除,但因为几乎没什么访客,连很久以前的都还留着。不过还是没有这个女人。换句话说,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去过安西家。」

「真有趣。」佑太郎忍不住喃喃。

「什么东西有趣?」圭司不悦地反问。

「噢,没有啦,就是比方说手机。」

「手机?」

「嗯,手机不是会说话吗?Siri什么的,会像人一样跟你聊天。还有,我是没在玩啦,不过不是有很多人沉迷于那类角色养成的游戏吗?其他也有些时候,会觉得单纯的数位资料就像活生生的人一样。」

「所以呢?」

「反过来说,没有数位资料的话,即使明明是活人,也会觉得好像不存在。就像这个人一样,除了安西顾问的资料夹以外,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就好像只存在于照片里。感觉如果我们删掉了安西顾问的资料夹,这个人就会从世上彻底消失不见了。」

瞬间圭司露出错愕的表情,但立刻摆出受不了的样子,冷哼一声:

「这女的当然存在。她躲在某处,计画着什么。」

「计画着什么?」

「所以才会把自己藏得这么好吧?这个女的长达一年半之间,与安西交往,却小心翼翼、完美地隐藏自己。跟这个女的相比,两三下就被查出身分的高嶋由希子根本就是小儿科。虽然不知道这个女的想做什么,不过我要在她行动之前击垮她。首先是告别式。喏,你回家换上丧服,去参加告别式。」

圭司「嘘、嘘」赶人,佑太郎打开事务所的门后,回头看圭司:

「呃,社长,可是这女的会来吗?」

圭司在办公桌后面瞪了佑太郎一眼,立刻别开视线:

「有状况立刻连络,我查到什么会连络你。我要先去睡了。」

这让佑太郎得知,对于女人是否会现身,圭司似乎也没多大的把握。只是也没有其他线索了。

「辛苦了。我走了。」

圭司再次「嘘、嘘」赶人,佑太郎离开事务所。

告别式在昨天办守灵的殡葬会馆举行。佑太郎站在柜台附近,一一查看前来的吊客。他提防着不能被雅纪和宇野看见,但雅纪是丧主,不会到柜台来,也没看见宇野的人影。舞带着像是职员的一名男子前来吊丧。

「我大概听说了。」

舞发现佑太郎,走过来低声说道。

「总之先抓住那个女的。」

「遵命。」佑太郎点点头。

与不少客人姗姗来迟的守灵不同,告别式开始时间的

十一点一过,就没有半名吊客再进来了。佑太郎走出建筑物,检查手机,但圭司没有连络。佑太郎继续在大门附近等待,但最后告别式都结束了,女人还是没有现身。佑太郎在稍远处看着棺木被抬上会馆前的灵车。雅纪开始向参加者致词。佑太郎把目光别开,免得和雅纪对望,这时他发现了。

远方停车场另一头,殡葬会馆的园区入口处,站着一名女子,全身清一色白,与丧葬场合格格不入。白帽、白洋装、白色包鞋。长长的黑发随风飘动。不久后,她深深地低下头来行礼。佑太郎望向她的视线前方。灵车发出「嗡」的喇叭声,参加者同时合掌,灵车慢慢地往前驶去。被这一连串动作转移注意力的佑太郎再次回头时,白衣女子已经消失无踪了。

佑太郎急忙往那里跑去。他冲出园区,环顾马路,却不见女人身影。他往右跑了一段路,转念一想,又往反方向跑了出去,但很快就放弃了。完全没有女人的踪影。佑太郎忍不住仰头望天,载着安西达雄遗体的灵车从旁边驶离。

佑太郎掏出手机:

「女人来了,可是被她跑了。啊,不对,她没有跑,是我没盯好。」

『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好像只是远远地目送出殡。」

『这样。嗯,不错啊,至少确定这女人真实存在。』圭司说。

「现在怎么办?」

『看这样子,至少她暂时不打算采取什么激烈行动吧。我们瞎忙也不是办法,你先回来吧。』

「呃,你不生气吗?」

『我对你生气,又能改变状况吗?』

圭司受不了地说。

佑太郎回去事务所,和圭司讨论了一下,去安西的住家附近四处走动,却找不到关于女人的线索。圭司再次彻底调查安西电脑里的资料,但依旧徒劳无功。

「毫无线索吗?」佑太郎说。

「如果往后平安无事,那就没问题了,但总觉得不太放心。」圭司叹气。

「资料呢?要删掉吗?」

「火葬都结束了,当然。」

圭司说道,操作土拨鼠,删去资料夹。昨天圭司印出来的三张照片放在桌上。佑太郎觉得女人彷佛从一开始就只存在于这些照片当中。

就在隔天,高嶋由希子上了网路新闻。

『昨晚十点左右,一名女子于下班途中,于涩谷区遭到路过的另一名女子刺伤,送医后不治死亡。死者是该区的上班族高嶋由希子,三十一岁。送医途中,高嶋向急救人员表示是被一名陌生女子突然刺伤。目击者表示,原本走在高嶋前方的女子在高嶋擦身而过之后,持刀从后方刺向高嶋的腰部,然后逃走。伤人的女子年约二、三十岁,身高约一六五公分,身穿白色洋装,头戴白帽。警方视为随机杀伤案,正在追查女子的下落。』

看完网路报导,佑太郎望向圭司。圭司把新闻网站的画面转向来上班的佑太郎后,就一直臭着脸对着墙壁丢棒球。

「为什么照片的女人要刺杀高嶋由希子?」佑太郎问。

「高嶋由希子觊觎安西的财产,单方面接近安西。女人从安西那里得知这件事,把高嶋由希子视为眼中钉。」

圭司把球抛向墙壁说。球撞到墙壁,在地板反弹了两下,回到圭司胸前。

「这样就拿刀刺人喔?」佑太郎说。

「一般是不会吧。如果安西还活着,或许还有可能,但人都死了,没理由刺伤人。如果有理由,就是对高嶋由希子后来的行动感到气愤。高嶋由希子撇下真正的情妇,以安西的妻子自居,向家人勒索钱财。这样一来,就算女人接着想要索讨金钱,也不可能顺利了。所以她气昏了头,或者是为了这笔钱起了纠纷。」

圭司就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相同的动作,以相同的动作被抛出去的球,画出相同的轨道回到圭司胸前。

「嗯。可是……」

「对。不过知道高嶋由希子向家属要钱的人不多。你、安西雅纪,还有看护宇野,只有这三个人。这三个人里面,有人认识照片的女人。那会是谁?」

「宇野吗?」

「从状况来看应该是。但是,宇野跟这个女人怎么会认识?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共犯,其实本来有更大的企图吗?」

「我哪知道?啊,这么说来,宇野没有去参加告别式。」

圭司不再朝墙壁投球,看向佑太郎:

「宇野没去?」

「万一被安西顾问的儿子和宇野发现,问起我的身分就麻烦了,所以我一直留意要避开他们两个。如果问我宇野是不是绝对没去,我是不敢断定,不过众人目送出殡的时候,他确实不在场。」

「宇野偷偷跟这个女人见面吗?女人在那时候从宇野那里听到高嶋由希子的事,萌生杀意,在她下班途中刺杀她。」

「唔……可是女人有来参加告别式。就算他们私底下偷偷见面,宇野来参加告别式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啊?」

圭司点点头,继续朝墙壁投球。

「即使和女人见面,应该也可以参加告别式的宇野没有来。比亲生儿子更亲近最近的安西的宇野没有来……」

圭司一把接住同样反弹了两下回来的球,说:

「不,他也来了?」

「呃,我是觉得他没来啦。」

佑太郎说,但圭司不理他,取出女人照片的其中一张,细细端详后,递向佑太郎。是两张女人的独照中,戴着帽子的那张。长相拍得还算清楚。

「扫描器。」

圭司指示,自己转向土拨鼠。佑太郎把接过来的照片放进列表机旁的扫描器,望向土拨鼠的萤幕,圭司正打开某些软体,将门铃监视器拍下的宇野的脸扫瞄进去。

「那是什么?」

「人脸辨识软体。从脸部轮廓分析脸颊和下巴的骨格形状,锁定五官的座标位置。」圭司说明着,也将女人的照片扫进软体。「我要用它判定是否为同一张脸。」

软体开始分析两张脸。脸部轮廓、眼头、眼尾、鼻头、眉心、唇角、耳朵上端与下端。将这些以线连结在一起,画出一张宛如死亡面具的图像。

「精确度没那么高,不过这种程度的比对,不会判定错误。」

不久后,软体完成两张死亡面具,并判定属于同一个人。

「咦?这……」

「没错,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宇野就是相片里的女人。」

「嗄?什么?宇野是女的吗?」

「我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圭司将拨号到某处的手机递给佑太郎:

「如果是宇野的资料,安西的电脑里有一大堆。这是他任职的到府看护事务所,你确定一下他有没有去上班。」

「啊,喔,好。」

佑太郎冒充以前的客户家属,问出宇野今天缺勤。

「不是请假,而是缺勤,应该是本来要上班却没有去。」

圭司从佑太郎那里接过手机,转动轮圈,移动轮椅。

「去宇野家。在世田谷。」

佑太郎和圭司坐车前往世田谷。宇野的住处位在距离车站一小段路程的大公园旁的单身人士专用公寓。是二层楼公寓的二楼,当然没有电梯。佑太郎把圭司留在车子里,一个人前往房间。按门铃也无人应答,门内也没有人的动静。佑太郎取出手机,转告圭司。

『门锁打得开吗?』

佑太郎交互看了看门锁和门板。建筑物本身施工颇为简陋,但门锁不是可以轻易打开的廉价锁。

「也不是打不开,不过拿铁撬撬开比较快。要吗?」

『如果有铁撬的话。』

「呃,我是没有啦。」

电话传来「啧」的声音,就像故意要让佑太郎听到。

『我先挂断,你把耳朵贴在门上。』

佑太郎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事也没发生。不一会儿圭司打来了。

『我刚才打电话到宇野的手机,有听到铃声吗?』

「没有,没声音。」

『那不在里面。宇野不在家。你回来吧。』

门板很薄,即使只有振动音,应该也听得到。佑太郎回到车上。

「接下来去哪?」

「安西家。」圭司答道。「宇野杀了人,能逃亡的地点应该不多。他是看护,有安西家的钥匙也不奇怪。」

佑太郎驾车前往,约三十分钟就抵达安西的住家了。他在稍远的马路旁停下车子,推下圭司的轮椅。

「那是斜坡板,带着吧。」

圭司指着堆在后车厢像横长状硬壳公事包的东西。佑太郎带着它,与圭司一同前往安西家。宽阔的马路两旁,宏伟的邸第林立。马路右边应该是南方,右侧房屋邻近马路,而左侧的房屋与马路中间隔着宽广的庭园。安西家在右手边,从马路只隔了停车位的空间,就是玄关。佑太郎没有按门铃,直接前往玄关,轻轻拉动玄关门把。

「没锁。」

圭司点点头,佑太郎静静地打开玄关门。如果屋里的是儿子雅纪,就百口莫辩了,但整齐地摆放在脱鞋处的鞋子,是一双白色包鞋。佑太郎和圭司交换眼色。硬壳

公事包状的物体摊开后,就成了约一公尺半的斜坡。佑太郎用它将圭司的轮椅推入屋内,重新叠好斜坡,自己也脱了鞋,安静地进入屋内。

打开门厅前的门,里面是偌大的客厅。窗帘拉上了,光线阴暗。客厅沙发上躺着一名穿白色洋装的人。乍看之下完全是女人,但走近仔细端详,皮肤是男人的,嘴周也淡淡地冒出了一层胡渣。一旁掉落着白帽和长长的黑色假发。交叠在腹部的双手,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佑太郎回头,圭司点了一下头。

「宇野?」

佑太郎提心吊胆地唤道。宇野睁眼,看见俯视自己的佑太郎,瞬间露出困扰的表情,但很快便淡淡地微笑:

「啊,你是……不,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宇野说着,爬了起来,在沙发上坐好。他也注意到圭司,微微行礼。

「我叫真柴,真柴佑太郎。他是坂上圭司。」

「你们是谁?」

宇野不是逼问,而是微微歪着头,纯粹不解地问道。重新拉开距离后,看在佑太郎眼中,他的动作完全就是个女人。佑太郎不知该如何回答,圭司应道:

「安西达雄先生委托我们工作。」

「安西先生?什么工作?」

「就是你。安西先生委托我们把你从他的人生当中删除。」

圭司的话令宇野一阵茫然,接着只有嘴唇露出笑容:

「我?我跟安西先生的人生本来就毫无关系,根本用不着删除吧。我只是个看护罢了。」

「你这身打扮,不像个普通的看护。」

「那是因为你们认为我是男人。如果我是女人,这身打扮会奇怪吗?」

被正面迎视着这么一问,圭司有些退缩了。但宇野没有继续咄咄逼人。

「嗯,我明白,很奇怪对吧?不过对我而言,这个样子才是自然的。安西先生发现这件事,叫我做我自己就好。说在他面前,表现出我真实的模样也无所谓。」

「跨性别?」

「如果你喜欢这样称呼,就这么称呼吧。对我而言,我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宇野和圭司注视着彼此。先别开目光的是圭司。佑太郎觉得呼吸困难,想要让空气流通一下,走到阳台门边,打开窗帘。阳光射入房间里。他把外面一层蕾丝窗帘也拉开,伸手就要开玻璃门时,忍不住惊呼:

「啊……」

玻璃门外是宽阔的庭园。草地上有着老旧的木长椅,角落是红砖风格的立水栓。现在没有花朵绽放,但他对正面的树木有印象。

佑太郎回头看圭司,圭司也在看庭园。圭司将视线转回宇野说:

「因为安西先生同意,所以你来到这里,就会扮成女人的样子。」

「对,只有在这里,只有在安西先生面前,我才能做我自己。」

「你为什么刺杀高嶋由希子?」

宇野望了圭司一眼后,视线落向自己的手。右手覆住左手,就像要藏住戒指。

「因为那实在太荒谬了。安西先生是个人品高尚的人,也深爱着他过世的夫人。然而那个女人却玷污了安西先生人生的最后一程,还玷污了他对夫人的爱。她毫无权利,全都是为了钱。这教我怎么看得下去?」

「你喜欢安西顾问对吧?」

佑太郎说,宇野尖声反驳:

「请不要胡言乱语。你这话才是对安西先生的侮辱。安西先生不是我这种人能说什么喜欢的对象。」

「怎么,你没向他表白?太可惜了。」

「什么可惜……」

宇野本来要反驳,却露出苦笑,就像不知道该拿幼稚的孩子怎么办才好。

「因为,你手上的戒指,」佑太郎说。「那是安西顾问以前送给他太太的戒指。那是他送给你的吧?」

「不是的、不是的。」宇野摇头。「这是拍照的时候,安西先生一时兴起,借给我戴的而已。他说应该很适合,虽然是便宜货,不过戴戴看怎么样?然后为我戴上戒指,拍了照,结果我就这样忘了归还,不小心带回家了。」

「你把它带回家,没有归还。因为安西顾问送你戒指,让你太开心了。」

「不对。他不是我这种人可以爱慕的对象……」

「那,为什么安西顾问没有叫你还给他?」

「那是、安西先生一定也忘了……」

「怎么可能?那是他送给夫人,意义非凡的戒指,不可能忘记。安西顾问之所以没有要你还给他,是因为他希望你留着它。」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出于同情,安西先生可怜从来没有人送戒指的我……」

「要是这样,他应该会买新的给你。一般人不会出于同情,就把珍藏的戒指送给别人。安西顾问是──」

「住口!」

宇野叫道,站了起来。佑太郎默默地回视他,宇野就像要躲避他的眼神般,伸手掩住了脸,坐回沙发上。

「安西顾问是怎么把那只戒指交给你的?」

佑太郎问,回应的声音很虚弱:

「不要问了,求求你。」

「不可能是随手扔给你的吧?那是珍贵的戒指,他应该是郑重其事地交给你的。」

宇野双手掩着脸,激动地摇头。

「就像是送给珍爱的情人那样、一定就像过去送给求婚对象那样,执起你的手,亲手把戒指套上你的手指。」

宇野泣不成声。

「所以你才没有归还。」

「没错,安西先生就像是献给心爱的女人那样,为我戴上了戒指。我觉得不可能戴得进去,毕竟那是女戒,不可能套得进我的手指。然而戒指却戴上去了,就好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样,分毫不差。然后……」

──你看,多合适啊。

「安西先生说,对我微笑。我想要永远记住这一刻,所以没有把戒指还给他。我不知道原来这是这么珍贵的戒指。」

『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佑太郎想起宇野在休息室里喃喃自语的话。原来那不是在说高嶋由希子,而是戒指。宇野第一次得知这只戒指具有如此重大的意义,整个人傻了。

「那是送给你的戒指。安西顾问为了把戒指送给你,特地修改了尺寸。他就是这么喜欢你。」

好半晌之间,宇野一语不发。他坐在沙发上,趴在膝上似地抱着头,来自窗外的阳光洒满了他的全身。

「但安西先生还是想要把我从他的人生当中删除对吧?」

终于,宇野慢吞吞地抬起头来问佑太郎。

「具体来说,安西先生委托你们什么事?」

好寂寞的笑容。佑太郎无法说出答案,不敢正视宇野。

「删除照片。」圭司答道。「他委托我们把电脑中你的照片全部删除。」

「这样啊。」宇野点点头。「果然还是觉得羞耻吧。万一被人看到我的照片……」

「是啊,一定很羞耻。」

「圭司!」佑太郎抗议。

「安西先生都七十六岁了。都这把年纪了,却迷恋上一名年轻女子。这对安西先生来说,一定也是难以容忍的事。但安西先生还是深切地爱着那个女人,甚至情不自禁地把以前送给太太的戒指转送给她。安西先生一定对自己心中的这份热情感到害臊不已。他不希望被任何人得知他的这份热情。但是他在世的时候,下不了手删除那女人的照片,所以才委托我们,希望自己死后,不会有任何人看到那些照片。安西先生对那个女人的感情,就是强烈到甚至令他如此羞耻。」

圭司望着庭园,语气平静地说。不知不觉间,宇野也望着庭园,聆听他的话。佑太郎也看向庭园,想像两人就像一对青涩的情侣,说着无法吐露真情的迂回话语。

「不是为了安西先生。」宇野轻声说道。「我会刺杀那女人,是出于嫉妒。就算是谎言,那个女的也成了安西先生的妻子。就算是谎言,那个女的也能叫安西先生『达雄』。就只因为她的性别。我好嫉妒她。」

佑太郎和圭司什么也没说。宇野也不想要回答。三人又默默地望了庭园一会儿。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片刻后圭司问。佑太郎看宇野。宇野淡淡地微笑,回看圭司。

「我也不晓得。要怎么办呢?」

「你来这里做什么?」

「归还戒指。雅纪先生今天一整天得四处拜访亲戚致意,不会来这里。我知道这件事,所以……」

「去自首吧。」「忘掉这件事吧。」佑太郎和圭司同时说。

「嗄?」佑太郎怪叫。

「警方在找的是穿白洋装的女人。世上没有那种女人。把这件事就这样埋葬吧。」

「这样好吗?身为一个人──身为一个公民,你这样建议不太对吧?」

「我们的工作是删除白洋装的女人。万一你现在自首,白洋装的女人就会公诸于世。我不乐见这种状况。」

「那么我自杀好了。找个偏僻的地方,尽量让尸体不会被人发现。」

「嗯,这样不错。」

「圭司!」佑太郎大叫。

「呵呵

。」宇野压低声音笑了。「你们两位真有趣。」

宇野从沙发站起来,走到橱柜前。橱柜上的小花瓶插着一支已然枯萎的花。宇野抽出花来,将戒指套入藤蔓般的细茎,再次插回花瓶。戒指无法通过花瓶口,卡在上面。

「这是铁线莲,听说是安西先生的夫人生前喜欢的花。」

宇野说完,就要走出客厅。

「啊,等一下!」佑太郎叫住他。「你不会自杀吧?他刚才说的是玩笑话。你是开玩笑的吧?」

「不,如果你能不为人知地死去,确实是最好的。」圭司满不在乎地说。

「很遗憾,我不打算寻死。」

「我想也是。」圭司无趣地点点头。

「如果安西先生多少曾经爱过我,那么我就不能杀死他所爱过的我。白洋装女人的事,总有办法蒙混过去的。我会对警方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女装,目的是为了混淆视听,我身为安西先生的朋友,无法原谅污蔑了安西先生的那女人。」

「嗯,拜托了。」

「一起离开也很奇怪,我把家里的钥匙留在这里。离开的时候,请你们把门锁好,投进信箱。」

宇野微微行礼后,离开客厅。很快便传来玄关门开关的声音。佑太郎拿起橱柜上的钥匙,看见套在枯花上的戒指。

「唉,圭司先生。」佑太郎用指头弹了弹戒指问。「就只能有这样的结局吗?」

「这结局还不错啊。至少对他来说还不错。」

「是吗?」

「要是奢求,可没完没了。好了,我们也走吧。」

「啊,好。」

「还有,你也差不多该统一一下称呼了吧?圭司先生、圭司、社长、老大、所长。你其他还叫过圭司桑、大哥对吧?什么大哥啊?」

又不是搞笑艺人──圭司嘀咕。

「哦,因为怎么叫都不对劲啊。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圭(Kei)。」圭司推着轮椅说。

「圭先生?」

「叫圭就行了。也有人这么叫我。」

佑太郎想起足球上的『to K』。

「圭。」佑太郎对着他的背影说。「啊,那你叫我佑哥好了。」

「凭什么我要叫你『哥』?你就是你,我从头到尾都是这么叫你的吧?」

「咦,是吗?」

圭司先离开客厅。佑太郎走近玻璃门准备关窗帘,望向无人的庭园。忽然间,他想像前方的树木白花盛开的景象。

「喂,司机,走了。」

圭司的催促声传来。

「好!」

佑太郎静静地拉上窗帘,关上这片景象。

注1:抹香 粉状的香,过去使用沉香等,现在主要以日本莽草干燥磨碎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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