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事务所的门,像平常那样轻松打完招呼后,佑太郎才吞回了接下来的话。事务所里除了圭司以外,还有舞和另一名陌生男子。佑太郎开始在这里工作以后,第一次看到事务所里有舞之外的客人。三人的表情都很平和,然而房间里的空气却紧绷到了极点。佑太郎不着痕迹地观察男子。四十开外,五官立体,个头比佑太郎更矮,但胸膛厚实。穿着深灰色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男子见佑太郎进事务所,瞥了他一眼,但也许认定他不值得介意,彷佛什么都没看见似地,视线回到办公桌前的圭司身上,然后望向站在自己旁边的舞。
「换句话说,你们不承认和内子有签约?」
分外平静的语气,反而让人觉得是在压抑即将溃堤的激烈情绪。舞就像是顾虑到就快失去平衡的男子,徐缓地应道:
「我们的意思是,包括承不承认在内,我们无法回答。很抱歉,请谅解我们的立场。」
「要论立场的话,你不是我的顾问律师吗?」
「没错。」
「即使如此,也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说,我即使想要回答,也无法回答。我们并非只为渡岛先生一个人服务,因此无法透露关于其他顾客的隐私。即便那是您的配偶,也是一样。」
「不用回答,用点头的或摇头的也行。」
「渡岛先生。」
舞劝谏似地直视着男子。男子没有退缩,以强烈的目光回视她。
「明日香是我的妻子。我把我的顾问律师介绍给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用我的钱,委托了我的顾问律师。」
「严格地来说,并不是这样。」
圭司在办公桌另一头发出厌烦的声音。那口吻令男子的眉毛跳了一下。
「即使尊夫人真的委托了什么,委托的对象也是我们,『dele.LIFE』。我们和家姊担任所长的『坂上法律事务所』有业务合作,但组织上是不同的两家公司。假设尊夫人委托了我们,就算家姊要求让她看资料,我们也会拒绝。如果有法院命令,另当别论。」
听到圭司的话,男子慢慢地点了两下头,说:
「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会作何感想?」
男子等着,但圭司毫无反应,只是淡然地望着对方。
「内子垂危病榻,而我发现内子有份资料想要在死时删除。也许那是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的丑陋内容,但如果不是的话呢?如果说内子把她最后的留恋写在里面的话呢?比方说写满了如果她能活下来,想要实现的种种愿望的话呢?那或许是我无法为她实现的事,所以内子才会想要删除,不让任何人看到。即使如此还是想看,这才是人之常情啊!即使只有一点点,只要有我能为她实现的事,我想替她做到。」
圭司依然没有反应。男子的声音颤抖了:
「内子才三十八岁,才三十八岁而已!然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男子挤出声音似地说,圭司眯起眼睛,微微咬唇,但没有更多的反应。
男子直视着圭司的眼睛,点了几下头,彷佛死了心:
「许久之后,总有一天,你重要的人即将死去的时候,你再来体会现在的你有多残忍吧。」
男子说完,离开事务所了。他留下的话听起来也像是诅咒。男子烙下的诅咒话语,彷佛停留在虚空。
「啊,呃,那是哪位?」
佑太郎故意有些俏皮地问。舞回答他:
「渡岛隼人先生。他创立看护专门的人才派遣公司,事业有成。他和我们签约,由我们提供包括事业经营在内的各种法律谘询,不过很久以前,我向他提过圭的公司,他好像告诉太太了。」
「两个月前,他太太透过舞委托我们。」
舞点点头,一屁股在沙发坐下。
「渡岛太太好像去年发现罹患癌症。虽然动了手术,也持续治疗,但状况似乎不乐观。考虑到万一,她似乎有什么想法。」
这件事传进渡岛耳中,他才会上门来问个清楚──佑太郎看出是这么一回事。
「唉……」舞就像要吐出难受的心情,姿势变得邋遢,头靠在沙发背上。「新人,可以帮我泡杯咖啡吗?」
「啊,我去买。中杯就好吗?」
佑太郎就要离开,舞制止他:
「这里连咖啡机都没有吗?那算了,我上楼喝。」
舞叹了一口气起身,往门口走去。
「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会作何感想?」
她的呢喃轻得就像自言自语。舞抓着门把,停顿了一拍,回望圭司:
「如果重要的人委托第三者在他死后删除资料,而你有办法看到,圭,你会看吗?」
圭司和舞子的视线交缠在一起。圭司别开了视线:
「爸不是那种人。」
「不管是电脑还是手机、平板,以猝死而言,都整理得太干净了。会这么觉得,是我多心吗?」
舞的视线紧盯着圭司不放。
「你想太多了。爸本来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舞似乎在等,但圭司的眼神没有再回到舞身上。舞又等了片刻,轻笑道:
「没想到他居然会直接找上门来。以后我会小心,不让这种事再发生。抱歉。」
舞挥了挥手,离开事务所。
「『爸』?」佑太郎问。
「没事。」圭司说。
就在隔月,渡岛明日香的手机传讯到土拨鼠了。
「委托人渡岛明日香,三十八岁。委托内容是当自己的手机二十四小时无人操作时,就将云端上这个资料夹的内容物全部删除。」
圭司确定资料后,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佑太郎。上面有个命名为「T·E」的资料夹。
「噢,云端。嗯。」佑太郎点点头笑了。「什么是云端?」
「资料不是存在装置里,而是网路上,这样一来,就可以从任何一个装置存取资料。暂时这样理解就行了。」
「噢,好。那,你刚才说的不是云端上的资料夹,而是资料夹里的东西?」
「照这个设定,是保留资料夹,只删除里面的资料。」
「意思是里面会空掉,但这个命名为『T·E』的资料夹会留着?」
「没错。」
虽然不至于无法理解,但这样的设定很奇特。
「总之你先进行死亡确认。这是委托人的手机号码。」
圭司说,佑太郎打了那支电话。但没有铃声,传出语音信箱讯息。
「不行,完全没响,直接进入语音信箱。」
「委托人在住院,也许是设定成直接转入语音。」
圭司递出一张便条:
「打这支看看。是我向舞问出来的渡岛的手机号码。」
「也不好请舞小姐打去问呢。」
佑太郎想起渡岛来到事务所的情形说。
「嗯,你就照平常那样做吧。」
佑太郎思考该用什么设定。
「他住的是独栋还是公寓?」
圭司敲打土拨鼠的键盘:
「公寓呢。从住处门号来看,是十六楼。」
大型公寓。那么住户之间的往来应该不密切。佑太郎打算自称社区委员会的成员,拨打电话。但渡岛的手机没有开,也没切换到信箱。这让人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在医院吗?要不然就是……」
「不是可以接电话的状况。你去他家看看吧。如果过世的话,应该会有什么动静才对。」
「对渡岛先生……要怎么说?」
「委托等于已经曝光了。万一被他发现,那也没办法。你做好可能会被他逼问的心理准备。」
「好。」
渡岛家在江东区的摩天公寓。佑太郎独自前往。
佑太郎仰着身体看了看高耸的大楼顶楼,走进大厅,在自动门旁的操作板上按下房号。如果渡岛应门,只能老实说出来意,但应答的是年轻女人的声音。
『喂?请问是哪位?』
背传来细微的钢琴声。不是在弹曲子,似乎只是随手敲打琴键,不成曲调。
「啊,我──不,敝姓真柴。呃,请问明日香女士现在……」
『她不在这里。』
说法很暧昧。应该是不好对陌生人透露正在住院吧。从语气听来,似乎尚未过世。
「噢。那请问明日香女士的先生,隼人先生现在在医院吗?我打电话给他,但没有人接。」
知道夫妻两人的名字,而且知道妻子住院。对方得知这件事,似乎稍微放松了警戒。
『对。渡岛先生一早就去探病了。』
「明日香女士状况不太好吗?」
『这我不方便透露……』
回答很模糊,但如果人已经过世,应该不会是这种说法。
「啊,说的也是呢。」
就在佑太郎要结束对话时,钢琴声戛然停止,传来不同的声音。
『谁?』
『嗯?好像是爸爸的朋友,小奏不用担心。』
佑太郎是来找渡岛明日香的,对方却不说「妈
妈的朋友」。佑太郎感觉在这个家,连提到「妈妈」两个字,都是很敏感的行为。
「那,我去医院看看。谢谢你。」
佑太郎对自动锁的操作板说,离开公寓大厅。他打电话给圭司,询问住院地点。圭司当场查询渡岛明日香的手机。从定位资讯来看,手机在同一区的大型综合医院。
『应该是在那里住院。』
「从口气听来,人好像还没有过世,不过我去确定一下。」
『好。』
「啊,圭。」
『什么?』
「渡岛先生好像有个女儿。」
『对,我刚才在委托人的手机看到了。渡岛奏,演奏的奏。才五岁大,读幼稚园大班吧。』
「这样啊。」
委托人可能会留下五岁女儿撒手人寰。仰望的天空,蓝得让佑太郎眯起眼睛。
『也有照片。那女孩背着书包。』圭司说。
女儿明年的小学入学典礼。自己来得及看到吗?是怀着这样的忧伤拍下的照片吧。
「这样啊。」
『发现什么的话,立刻回报。』
圭司说,挂了电话。
佑太郎收起手机,正要往前走,看见渡岛的人影。渡岛好像把车停在停车场,才刚下车的样子。渡岛锁好车,朝大厅走来,看见佑太郎,停下脚步,讶异地蹙眉,但似乎很快就想起是在哪里见过了。
「你来做──」
渡岛还没说完,应该就自己想到答案了。他的表情变得凶狠,大步走来,在佑太郎面前停下脚步。肩膀在颤抖。佑太郎防备着可能就要迎面而来的拳头,然而下一瞬间,渡岛全身虚软下来。
「简直就像死神。」
「什么……?」
「你是来确定的吧?确定明日香死了没。」
「呃,不……」
佑太郎难以回答,渡岛见状,扭曲嘴唇笑了。
「不巧的是,她还活着。我刚从医院回来,错不了。」
「啊,这样啊,太好了。」
佑太郎犹豫了一下,但觉得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委托的事,便回头对经过旁边的渡岛说:
「呃,你可以拜托太太看看吗?只要她同意,我们也可以把资料……」
渡岛停步回头:
「我当然拜托过她了。就是因为拜托她,她也只是闪躲,我才会去拜托你们。」
「更强烈地拜托看看呢?」
「已经太迟了。明日香现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因为药物而意识模糊。我不想勉强她。」
距离渡岛找上事务所还不到一个月。看来明日香的病况正一步步地恶化,状况差到甚至长达二十四小时都无法操作手机。
「这样啊。说的也是呢。」
渡岛本来就要往公寓走去,但似乎回心转意,转向佑太郎说:
「你要上来吗?」
「咦?」
「你是来拜访我家的吧?我可以招待你喝杯咖啡。」
渡岛不等佑太郎回答,迳自走了出去。那脚步像是在说「不跟上来就算了」。
「啊,喔。」
佑太郎追上渡岛,回到大楼。穿过自动锁的自动门,搭电梯前往十六楼。渡岛一打开玄关,立刻就有个小女孩和年近三十的女人出来迎接。女人看到渡岛背后的佑太郎,惊呼:
「啊,你是刚才的……真柴先生?」
「你好,我是真柴佑太郎。」佑太郎向她行礼,也对躲在女人的脚后面,只露出半颗头的小女孩打招呼:「你好。」
佑太郎咧嘴一笑,小女孩立刻把脸藏起来,但很快又露出半张脸,盯着佑太郎看。眼睛在笑。
「这是我女儿奏。她是佐藤,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奏。」
渡岛模糊地介绍佑太郎是工作上的朋友,进入屋内。
「请穿拖鞋。」
佑太郎照着吩咐穿上拖鞋。小奏对着渡岛张开双手,渡岛小声「嘿咻」一声,抱起小奏往房内走。应该是平常的习惯,动作非常流畅自然。佑太郎跟在渡岛后面进去,与自然从渡岛的肩膀冒出头来的小奏对望了。
「刚才是你在弹钢琴呢。你很会弹吗?」
小奏腼腆地笑,用力摇摇头。
「弹些曲子给我听嘛。」
小奏笑得小脸皱成一团,把脸埋进渡岛的胸膛里。
走廊尽头是明亮宽敞的客厅,摆着稍大的餐桌、以及稍大的沙发组。同样稍大的窗户外,可以俯视阳台另一头的东京车站周边摩天大楼。窗边摆了一架平台钢琴。
「一、二、三!」渡岛摇晃着小奏,把她的身体朝沙发抛去。
小奏咯咯笑个不停,渡岛对她那模样露出微笑,走向厨房。
「佐藤小姐也要喝咖啡吗?」
「啊,咖啡的话,我来泡。」
正要在沙发坐下的佐藤作势要起身。
「不用,你是保姆,不是家事服务员。啊,如果可以,叫奏弹个钢琴好吗?」
「小奏,你可以弹钢琴给爸爸听吗?」
佐藤说,被扔出去后就这样窝在沙发上的小奏滚动身体爬下沙发,走向墙边的钢琴。佐藤拉开椅子让小奏坐下,再推回椅子,打开琴键盖。
「啊,录音。」小奏说。
「好、好。」
佐藤把手伸向钢琴台上。拿的好像是手机。
「要用手机录音吗?」佑太郎说。
「好像是太太的旧手机。」
「现在是小奏的。」小奏说。「是妈妈给我的。」
「这就叫做『数位原住民』世代呢。」
佐藤对佑太郎笑道。可以录音,也可以拍照、录影。这么一想,这年头的智慧型手机即使失去了手机功能,依然有许多用途。对小孩子来说,是魅力无穷的超棒玩具。
「那我要录啰。」
佐藤点击萤幕,将手机放回钢琴台上。
小奏见状,望向键盘,挺直背脊,双手轻轻地放到键盘上,眼神肃穆地盯着虚空,看起来就好像年幼的小女孩一下子蜕变成了少女。
佑太郎屏息守望着。少女缓缓地将身体往前推出,手指敲打键盘。瞬间,佑太郎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用力憋住笑,别开的眼神与佐藤的眼神撞在一起。佐藤用「不准笑」的严肃眼神瞪着佑太郎,但自己的嘴角也阵阵抽动着。小奏的架势和表情俨然一名职业钢琴家,然而每一个音都零零散散,甚至无法听出到底是在弹什么曲子。刚才从门铃听到的原来不是随手乱弹,似乎是严肃的演奏。
克服一开始的爆笑冲动后,那符合年纪的稚拙演奏令人莞尔。佑太郎在单人沙发坐下,聆听演奏。泡咖啡的渡岛也回来,在三人沙发坐下。佐藤在渡岛的同一张沙发稍远处坐下。断断续续的演奏持续了一会儿后,忽然没了声音。停顿良久,下一个音都没有出来。佑太郎以为她是找不到正确的键而在犹豫,但其实演奏好像已经结束,小奏正沉浸在余韵里。她慢慢地滑下椅子,有模有样地向三人鞠躬。佑太郎站起来用力鼓掌。小奏似乎没预料到能得到如此热烈的掌声,害羞地垂着头小跑步过来,爬到渡岛旁边淑女地坐好。佐藤接着站起来,拿起钢琴平台上的手机结束录音。
「刚才的曲子叫什么?」佑太郎重新在沙发坐下来问。「感觉好像听过。」
「〈洋娃娃的梦与醒〉。」
「嗯,不晓得耶。是很有名的曲子吗?」
小奏歪头:
「是妈妈教我的。」
「啊,这样啊。」
「我们并不想把奏培养成钢琴家,所以不想让她接受严格的训练。是奏想要弹钢琴的时候,明日香教她的。明日香小时候也学过钢琴,说她以前的钢琴老师非常严厉,不希望奏用那种方式接触音乐。」
渡岛摸着小奏的头说。听起来像是在为小奏的琴艺辩解,也像是在怀念当时的情景。
「奏还只会弹这一首,不过这曲子很可爱对吧?」
「对啊。」
「妈妈在医院,所以我要录起来给妈妈听。」小奏说。
「爸爸明天会带去给妈妈听。」渡岛说。
「你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佑太郎说。
「嗯。」
小奏满意地微笑。
熟悉佑太郎后,小奏向他说了很多话,从钢琴到幼稚园朋友的事,无话不说。以她这个年纪而言,应该算是口齿伶俐的。即使是不认识小奏的佑太郎,也能瞭解到她部分的日常生活。渡岛见对话告一段落,对佐藤说:
「你可以带奏去一下她的房间吗?我跟真柴有话要谈。」
「啊,好。小奏,走吧。」
佐藤带小奏离开客厅。两人一离开,感觉客厅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就好像在暗示女主人死后这个家的冷清。
「小奏真可爱。」佑太郎说。「又很聪明。一般那个年纪的小孩,说话没办法像她那样有条理呢。」
「啊,真的吗?」渡岛说。「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啊,不用了,谢谢。」
「这样。」
原本要起身的渡岛坐了回去。他叹了一口气
,交握双手看佑太郎:
「我能不能拜托你?」
「咦?」
「明日香委托删除的资料,可以让我看看吗?我觉得你应该会愿意帮我。」
「啊,呃……」
「明日香已经来日无多了。虽然我祈祷不会变成这样,但也明白这是在祈求奇迹。奏才五岁,对母亲的记忆很快就会淡去,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尽可能记得母亲的样子。我觉得明日香托付给你的资料非常重要。母亲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段记忆,或许会成为奏十五岁、或二十岁时的心灵支柱。或是她自己成为人母的时候、为了育儿而烦恼的时候,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对她比较好。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我明白。」佑太郎点点头。「我觉得我懂。」
「我不会要你们现在立刻让我看。等到明日香离开以后就行了。请不要把资料删除,让我看看。」
「我没有办法。能够接触到委托人要求删除的资料的,就只有圭──啊,我们所长。」
「是吗?这样啊。」
渡岛垮下肩膀。
「不过,我会拜托他看看。」
渡岛抬起头来。
「我也觉得这很重要。」
「谢谢你。」
渡岛深深行礼。
尽管和「dele.LIFE」位在同一栋大楼,但这是佑太郎第一次拜访「坂上法律事务所」。佑太郎前往柜台所在的二楼,向妆有点浓的柜台小姐要求见舞。
「见所长吗?您应该没有预约,请问有何贵干呢?」
「啊,呃,你可以跟她说真柴佑太郎来找她吗?有事──呃,是关于地下的事。」
「地下的事?」
「啊,地下,就这栋大楼的地下。」
佑太郎指指下方,柜台小姐露出恍然的表情:
「失礼了。请在那边稍等一下。」
佑太郎在柜台旁边的沙发坐下来。偶尔会有所员经过面前走来走去。每个人都西装笔挺,脚步坚定毫不迟疑。佑太郎合拢敞开的连帽外套前襟,拉上拉炼。虽然很想罩上帽子,但那样看起来会像可疑人物,他作罢了。
舞很快就从里面出来了。她看见沙发上的佑太郎,朝他招了招手。佑太郎起身随她走去。事务所里,所员们忙碌地工作着。舞大步穿越事务所,进入一个小房间。桌子两旁各摆了一把椅子。由于桌子是木制的,加上椅子是设计款,因此不至于显得单调冷漠,但房间很简素。不是会客室,应该是用来进行公务面谈的房间。
「真难得,应该说,你第一次来?」
「是啊。啊,果然不太一样。」
佑太郎在舞劝坐的椅子坐下来说。
「什么不一样?」
「氛围跟地下差多了。既明亮,人又多。怎么说,感觉时间确实在流动。」
「那里的时空是扭曲的嘛。有时候从那里回来,还会觉得有时差呢。」舞笑道,但很快就收起了笑。「你来有什么事?」
佑太郎正襟危坐:
「关于渡岛先生的事,我有个请求。可以请你要圭交出资料吗?」
佑太郎向舞说出今天他去渡岛家的事。
「我明白不应该做出违反委托人意愿的事,但我觉得这次状况不同。委托人的意志应该要尊重,但我觉得她死去以后,应该把资料夹里的东西做为她身为母亲的一部分,留给小奏当成回忆。」
「你连里面装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却这么说吗?真的可以交给才五岁的小奏吗?」
「当然要看内容,但我还是觉得该怎么转达、什么时候转达,应该交给渡岛先生决定,我们不应该删除。」佑太郎说。「没有人会想要把屁的味道留下来吧。但是有可能某天小奏闻到自己的屁味,会想起过去闻到的母亲的屁味。我觉得这一样是很珍贵的回忆。即便死去的人不希望,我还是觉得保留下来比较好。」
「屁味喔?」舞笑了。
「即使是那种东西,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幸好留下来了。因为不管再怎么珍惜,记忆总是会消失不见的。」
舞直瞅着佑太郎,接着微笑:
「我不会要求你公私分明,但还是觉得你公私不分了。这件事跟你自己有关吗?」
佑太郎并不觉得自己公私不分,但既然舞这么感觉,应该就是如此。佑太郎闭上眼睛,用拇指根揉了揉眼皮。
夏季的庭园。戴着帽子的少女。回首轻柔地一笑。帽子的颜色是……
「跟我自己并没有关系啊。」佑太郎睁眼笑道。
「是吗?」
「是啊。」
舞窥看佑太郎眼睛深处的眼神带着奇妙的亲昵。
「好吧。」舞点点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不过我试试看。现在吗?」
「可以的话。」
「等我一下。」
佑太郎等舞处理完几件事,一起下去地下。见他们进入事务所,圭司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背靠在轮椅椅背上,从容地望着站在办公桌前的两人。
「明日香女士还活着。」佑太郎说。「我向渡岛先生确认过了,不会错。」
「好。」圭司点点头。
然后呢?他以质问的眼神看着佑太郎。
「我和渡岛先生谈过了。渡岛先生说,明日香女士委托的资料,在她生前可以保持秘密没关系,但希望在她死后不要删除。也为了小奏,希望你不要把资料删除,而是交给他。」
「办不到。」
圭司的回答决绝无情。
「对我们来说,委托就是一切。就算所有的相关人士全都反对,我也要完成委托。」
那顽固的语气令佑太郎说不出话来。舞伸出援手似地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法律上,在过世的同时,就产生了继承。委托人死亡那一刻,委托人的手机所有权就转移到继承人手中了。明知道违反继承人的意志,却侵入手机,有可能违反禁止非授权存取数位资料的法令。」
圭司看舞,哼了一声:「搬出法律压人喔?想告我就告啊,大律师。」
圭司说完后,抓住轮圈转动轮椅,背对两人。舞想要开口,但似乎无话可说。她望向佑太郎,摇了摇头。
「那,只要委托人取消委托就行了吧?」佑太郎双手按桌说。「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什么?」
圭司背对着出声。
「我去说服委托人。」
佑太郎不认为连丈夫渡岛都做不到的事,自己有办法做到,但他实在是无法袖手旁观。背后传来圭司浇冷水阐述成功率有多低的声音,但佑太郎不理会,离开事务所。
渡岛明日香住院的医院,位在面对东京湾的海浦新生地上。院内导览图显示,内科病患的住院病房在七楼的西栋与东栋。他先搭中央电梯前往七楼,走出电梯后左顾右盼。正当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边前进时,一名中年护士叫住他:
「是来探病的吗?请去那边的柜台登记。请问是来探望哪位?」
佑太郎由护士领着,前往访客柜台。
「渡岛女士,渡岛明日香女士。」
走在佑太郎旁边的护士停下脚步:
「你是家属吗?」
「不是。」
「那么,今天有点不方便会客。现在家属在那边等待,你可以过去那里。」
护士轻轻行礼告辞,快步往护士站里走去。佑太郎走向护士指示的面谈室。渡岛正坐在椅子上,双肘撑在脚上抱着头。面谈室里没有别人。佑太郎走过去,渡岛察觉动静,抬起头来。
「今天跟你真有缘。」渡岛说。「你又来确定死讯了?」
「不。我没办法说服所长,所以想要说服太太,请她取消委托。」
渡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你一走,医院就打电话来,说明日香陷入危笃,现在正在转移病房。」
「这样啊。」
「就算想,也没办法取消委托了吧。」
佑太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茫茫然地杵着。渡岛对他微笑了一下,又垂下头去。
「小奏她……呃,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哦,奏有佐藤小姐顾着。关于最后要怎么安排,我和明日香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不管是明日香还是奏,要在明日香离世的时候面对面,实在太痛苦了,所以我们决定不让奏送别母亲。我也和佐藤小姐说过了,请她到时候全程陪着奏。」
舞说明日香是去年发现罹癌的。后来夫妻俩花了很久的时间,充分讨论过当自己死掉时、妻子死掉时,要如何面对。佑太郎悟出目前这阶段,不可能有任何他能做的事。
「感觉会是漫长的一晚。」
渡岛垂着头喃喃道。
「这样啊。」
佑太郎点点头,拉开一点距离,在椅子坐下。
「我再去说服我们所长一次。」
「不,已经不用了。」
听到渡岛的话,佑太郎望向他。
「可是……」
「如果明日香希望那些东西消失,就把它删掉吧。」
「可是小奏……」
「抱歉,那是借口。我只是拿奏当理由而已。」
「咦?」
渡岛深深叹息:
「那是明日香手术结束,第几次出院的时候去了……?」
渡岛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阵子明日香一直反覆住院出院,我记不清楚了。不晓得明日香第几次出院,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猜她看到我的手机了。我从厕所回到客厅时,发现她有点尴尬地别开目光。不,也许只是我多心了。那个时候,我的手机就摆在明日香前面的桌上。」
「里面有什么不该被明日香女士看到的东西吗?」
渡岛瞥了佑太郎一眼,轻笑: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觉得等我到了四十岁,应该早就没有性欲了。即使不到完全没有,应该也可以充分控制。」
这是在说什么?
佑太郎本来想问,住口了。渡岛正要吐露的是什么事,显而易见。
「外遇对象是佐藤小姐吗?」
「是她的前任,上一个保姆。佐藤小姐是第二任。我和她的上一任犯下错之后,我立刻给了她一笔钱,请她辞职。」
渡岛沉默着,就像在等待责难的话语,但佑太郎并不想这么做。
佑太郎大概可以想像,主动引诱的应该是对方。渡岛五官立体、身材结实,是个成功的商业人士,又是个温柔的好爸爸,再加上妻子来日无多,女人不可能会放过他。佑太郎会揣测渡岛和佐藤的关系,也非全无来由。佐藤深受渡岛吸引,就连初次见面的佑太郎都能察觉到这样的情愫。但理所当然,这不管对任何人,都无法成为安慰。
「你的手机里有外遇的证据?」佑太郎问。
「我也没粗神经到那种地步。不过手机里有和她之间的邮件。虽然是讨论工作的邮件,但以保姆寄给雇主的内容而言,措辞应该太亲密了。」
「明日香女士看见了?」
「我不知道。也许她看见了,也许没看见。也许她看见也察觉了,也可能看见了,但没有察觉。我实在不知道。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明日香要求我介绍坂上小姐给她,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有些东西,想要在自己死后删除。我追问是什么东西……」
她微笑道:秘、密。
「这回答要怎么解读都行。但不管怎么解读,我都不可能拒绝。我把坂上小姐介绍给明日香,坂上小姐在明日香请求下,转介了你们的公司。然后明日香把资料交给了你们。随着明日香的病况恶化,我愈来愈想知道那些资料究竟是什么,简直是坐立难安。所以我才会找上门去。」
「你认为从明日香女士留下的资料,可以得知她是否知道外遇。」佑太郎说。
「如果明日香发现了,我想向她道歉。但如果她没有发现,我必须隐瞒到底。我这么打算。」
妻子的病况每况愈下。赔罪的时限步步逼近。渡岛一定难以承受。
「但是就连当时受到罪恶感折磨的痛苦,现在都觉得太天真了。对当时的我来说,明日香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所以我也才能去想赔罪那些。但明日香马上就要走了,对于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赔罪可言了。那些东西,都只是留下来的人的自我满足。」
「自我满足又有什么关系?」佑太郎说。「活下来的人,往后还得继续活下去啊。」
渡岛从稍远处的座位空洞地看向佑太郎:
「是吗?我不懂。今天我拜托你让我看资料,是为了面对自己的罪。」
「罪?」
「我是面临死亡的明日香最必须信赖的人,然而我却成了她最无法信赖的人。明日香失去了人身为生物,可以倾吐出最深刻的不安与愤怒的对象。所以明日香才会把资料托付给你们。啊,明日香一定知道我外遇了。那些资料,一定是明日香最见不得人的感情。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我必须瞭解自己的罪有多重。我这么认为。」
可是……渡岛无力地继续说下去。
「可是事到如今,连这些都不重要了。跟罪的深重无关。我现在就要受到最沉重的惩罚了。我就要失去明日香了。」
渡岛再次把手肘放在腿上,脸埋进双手中。
佑太郎不知道能说什么。和刚才不同的另一名护士走进面谈室。
「渡岛先生,病房准备好了,请过来。」
渡岛抬头,站了起来。佑太郎跟着起身,护士困惑地看着他和渡岛。
「如果要会面的话,现在家属以外的人也没关系了。要一起去吗?」
已经是临终了──护士说。
「请你回避吧。我想跟内子独处。」
渡岛头也不回地说。
「当然。」佑太郎点点头。「我可以在这里等吗?」
「我不能跟你保证什么。我不知道等一下我会是什么状况。」
「请别在意。这才是我的自我满足。」
渡岛走了出去。
「这里晚上八点关闭。之后还要继续等的话,请到一楼大厅。」
护士说完,跟着渡岛离开面谈室了。
佑太郎掏出手机,传讯息给遥那:
『今天我可能没办法回去,可以麻烦你喂一下小玉先生吗?』
很快就收到了回覆:
『你要去哪!约会吗!』
『工作。』
『太废啦~』讯息附上瘫睡的小玉先生照片。
「原来她来了。」佑太郎喃喃,收起手机。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八点多的时候,另一名护士过来,请他离开住院病房大楼。
「渡岛先生呢?」
「还在病房。今晚应该会一直陪着。」
护士表情平静地说。遥那也像这样面对一步步离世的病患和家属吗?佑太郎想着这些。
他走下一楼,坐在大厅椅子上。原本三不五时会看到的职员和貌似业者的人,也随着夜深而变少了。九点以后,除了佑太郎坐着的大厅一隅外,连灯也熄了。
佑太郎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伸直了腿,闭上眼睛。
不意间,十年多前的记忆浮现心头。年纪尚幼的妹妹不肯去医院,跟母亲闹脾气。哥哥陪你一起去!佑太郎说,妹妹才稍微听话了些。妹妹小学毕业,上了国中,依然维持着这样的习惯。陪着妹妹和母亲三个人一起上医院时,佑太郎都得一个人在医院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直到妹妹治疗和检查结束。那段记忆绝不痛苦。有时下班回家的父亲也来会合,四个人一起上馆子,然后回家。对于当时的佑太郎来说,医院是最能让他感受到他们是一家四口的地点。回想起一家人的情景时,有时那地点不是当时住的家或全家出游的地点,而是医院。
十一点多时,大厅一隅的照明也熄了,只剩下微光朦胧地照亮楼层。
佑太郎上了几次洗手间,买自动贩卖机的巧克力棒充饥。几辆救护车进来,急诊室传来人声,但音量不足以听清楚内容。黎明时分,他落入了浅眠。睡眠中,他感觉听见了稚拙的旋律。
啊,是热水器的音乐。
似睡非睡之间,佑太郎想了起来。
小奏弹奏的旋律,是家里的热水器通知浴缸的水热好的音乐。
他忽然感觉到动静,朝那里望去。
渡岛就站在旁边。佑太郎一口气清醒,站了起来。渡岛与佑太郎对望,表情沉痛,牙关用力咬紧了一下。
「刚才走了。」
呜咽就要冲上咽喉,渡岛立刻强咽回去。
「这样啊……」
「现在正在清理遗体。」
太令人难过了。不要太伤心。请节哀顺变。
佑太郎无法说出任何一句想到的话,只是低下头来。这时他发现渡岛的左手紧握着一样东西。
「那是……」
渡岛注意到佑太郎的视线,递出手上的东西:
「手机,明日香的手机。她在死前交给我的。」
渡岛的表情扭曲了,滂沱泪水溃堤而出。
「她叫我绝对不可以关机。这是我唯一听得清楚的她的最后一句话。呐,你知道这话的意思吗?明日香到底……到底要我……」
接下来的话被呜咽盖过了。渡岛右手捂嘴,用握紧手机的左手背一次又一次揩去流出的泪水。但这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便崩溃似地跪到地上,双手扶地,对着地面吼叫似地放声哭喊。
佑太郎无法伸手搭他的肩,也没有半句话可说,只能默默地看着眼前蜷缩在地上哭泣的渡岛。
一大清早的电车很空。佑太郎本来想直接搭回家,但途中改变了心意,转乘开往都心的电车,前往「dele.LIFE」的事务所。
他在五点半抵达大楼前面。大楼门口当然还没有开。人行道和大楼之间有三阶,佑太郎在中间那一阶坐下来,准备坐到有人来开门。八点左右应该就会有人了。他这么想,然而还不到六点,背后就传来声响。回头一看,圭司正要离开大楼。
「早。」佑太郎说。
「的确很早。」圭司说。
这是佑太郎第一次看见圭司穿着全套运动服。
「呃,咦?你要出门?」佑太郎问,站了起来。
「去散步。」
圭司从阶梯旁的斜坡推下轮椅。
「哦,散步。一大清早散步,好像老头子。」
佑太郎在旁边走着说。
「要是我用跑的,你就跟不上了。」
「啊,你本来要跑步?」
「没关系,偶尔悠闲一点。」
转轮圈的手不是往前拉回原位,而是顺着车轮的动作画过一圈,绕回原位,再推动轮圈。佑太郎走在圭司旁边,看着他的动作。
「你总是这么一大清早出门运动?」
「再晚一点,人行道上就都是通勤人潮了,会挡路。」
「你为了不妨碍别人,才这么早出门?」
圭司皱眉仰望佑太郎:
「是别人会挡我的路、妨碍我。没办法,我只好这个时间出门跑步。」
「喔。」佑太郎点点头。
「你这么早来干嘛?难不成你说服委托人了?」
我要去说服委托人取消委托──佑太郎想起昨天自己丢下这句话,冲出事务所。
「不是啦。明日香女士过世了。」
圭司停下轮椅。他倏地转回轮椅,折回来时的路。佑太郎也转身跟在旁边。
「有状况就立刻回报,闲聊什么?」
「啊,你要去执行委托?」
「对。」
「可是那是舞小姐介绍的客人吧?不是得等到火葬以后吗?」
「渡岛明日香是舞介绍的,但她不是舞的客户,所以这次不需要等到火葬结束。」
说完后,圭司忽然停下轮椅,仰望佑太郎:
「你要阻止我?」
「我不知道。」佑太郎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不会阻止。」
圭司只是冷哼一声,继续移动轮椅。
抵达事务所后,圭司绕到办公桌另一头,把土拨鼠拉过去。佑太郎站在办公桌前,看着圭司操作土拨鼠。
「真的确定死亡了吧?」
圭司抬头问。
「嗯,错不了。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
既然确认死亡,圭司不可能犹豫。然而圭司对佑太郎的回答点点头后,面对土拨鼠,手却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他的手离开键盘,头向后倒,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佑太郎问。
「委托过程应该出了差错。」
「差错?」
圭司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佑太郎。
「指定删除的是云端上命名为『T·E』的资料夹内容,委托人指定将这个资料夹清空。」
「嗯,对啊。里面装的是什么?」
圭司从萤幕后面伸手敲打触控板,打开「T·E」资料夹。
「咦?」佑太郎说。
资料夹里空无一物。
「没错,这个叫『T·E』的资料夹是空的。委托人从一开始就指定了一个空的资料夹。」
「这……」
「不是弄错要指定的资料夹,就是忘了放进资料。」
佑太郎想起在眼前哭倒的渡岛的背影。
「可以查出什么吗?」
「查出什么?」
「什么都可以。如果是弄错指定资料夹,是跟哪一个资料夹搞错了?如果是忘记放进资料,那些资料是不是在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线索?这个样子,渡岛先生太可怜了。」
「反正渡岛不晓得被删除了什么,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或许是这样,可是这样很残忍耶。渡岛先生为了这件事非常痛苦。」
佑太郎把在医院听到的内容告诉圭司。
「我本来想请你让我看看被委托删除的资料,在明日香女士应该会同意的范围内,把内容告诉渡岛先生,好安慰他。唉,真的查不出什么吗?」
「怎么可能查得到?什么都有可能啊。那可能是照片、影片,也可能是文字档,或是邮件,也有可能是这些的组合,根本无从锁定。如果说有什么线索,就只有这个资料夹的名字了。」
「T·E吗?这是什么意思呢?」
「照一般想,应该是姓名缩写。」
「谁的?」
「我哪知道?就算T是姓,但也不是渡岛明日香(Toshima Asuka)、奏(Kanade)或隼人(Hayato)。」
圭司冷漠的语气令佑太郎恼怒,但确实他也想不到更多的线索了。而且如果委托人不是忘记放进资料,而是弄错指定资料夹,那么即使明白「T·E」的意思,也没有意义。
「这个委托,这样就结束了?」佑太郎问。
「也不能随便乱猜,任意删除资料。这样就结束了。」
「嗯,说的也是呢。」
没有反驳的余地。圭司把土拨鼠拉回去,阖上萤幕。
后来过了约十天,佑太郎拜访渡岛的公寓。他从十点左右就一直坐在大楼门口附近的花坛等待。他原本以为佐藤应该会在幼稚园放学左右的时间过来,但她约十一点多就现身了,比预期的时间早了许多。她看见站起来的佑太郎,颔首后走近。
「怎么了?」
「我很挂意后来怎么样了。」
「你没来参加丧礼呢。」
「嗯,我去也很奇怪。」佑太郎说。
也许后来渡岛向佐藤说明了佑太郎的身分,她轻轻点头说「这样」。
「呃,他们两位稍微平静些了吗?」
「渡岛先生……嗯,是啊,稍微平静些了。虽然有可能只是他这么表现。」
「小奏呢?」
佐藤的表情沉了下来,摇了摇头。
「虽然这也难免,但她一直很难过。」
「这样啊。」佑太郎说。
「啊,今天你有空吗?啊,可是我不方便任意招待你呢。我会告诉渡岛先生,然后再邀请,请你务必赏光。也请你再听听小奏弹琴吧。她这阵子完全不弹钢琴了。太太过世以后,大概第三天左右吧,她只弹了那一次,然后就再也不弹了。她说反正妈妈不会听她弹琴。」
「啊……」佑太郎说。
他想像坐在宽阔客厅的大钢琴前,垂头丧气的小奏,也想像起站在她身后不知所措的渡岛。
「你要见见小奏吗?我现在要帮小奏烤玛芬蛋糕,然后去幼稚园接她。大概一小时后就会过去,你可以等到那时候吗?」
「不,今天有点……」
「啊,这样啊。」
「呃,我想问件事情。」
「什么事?」
「佐藤小姐,你认识你的上一任保姆吗?」
「哦,远藤小姐。不,我不认识她。远藤小姐不做了以后,我才进来的,所以甚至没见过她。」
「她姓远藤吗?底下的名字叫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渡岛先生曾经不小心把我叫成远藤小姐,所以我才会知道……」佐藤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似地抬头。「啊,多惠。对,小奏是这么叫她的,说之前的保姆叫多惠,嗯,我听小奏说过。不是叫多惠,就是多惠子,或者是别的名字,不过小奏都叫她多惠。」
远藤多惠(Endo Tae)。T·E。
「这样啊。」佑太郎点点头。「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谢谢你。」
佑太郎向佐藤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啊,那个,真的请你有空来坐坐。我会跟渡岛先生说一声,请你来听小奏弹琴吧。」
佑太郎回头,又行了个礼:
「好的,下次有机会我一定来。」
佑太郎笑着说,心中却罩上了阴霾。
回到事务所后,佑太郎把向佐藤打听到的事告诉圭司,说出自己的想法。
「本来就是空的?」圭司问。
「我这么认为。」佑太郎点点头。「明日香女士本来就不打算放东西进去那个资料夹。那个资料夹,是为了折磨渡岛先生才做的。明日香女士应该看到了渡岛先生和那个姓远藤的保姆的信件,怀疑他外遇。但她没有确信,所以才做了那个资料夹。如果渡岛先生和远藤之间清清白白,那么『T·E』就只是没有意义的英文字母。但如果渡岛先生和远藤之间有什么,那么『T·E』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发现空资料夹的渡岛先生会想,这里面本来有东西,然后揣测里面原本放了些什么,烦恼不已。因为怎么可能不烦恼嘛?如果有什么想要删除的资料,整个资料夹删除就行了。只留下资料夹的外壳,光删除内容,这不是没有意义吗?」
「说的没错。」圭司点点头。
「所以那是只为了让渡岛先生看到『T·E』这两个字母而做的资料夹,是纯粹为了折磨渡岛先生而做的资料夹。所以她在临死之际才会留下遗言,叫渡岛先生保持手机开机。这样一来,渡岛先生就会注意到手机,迟早都会发现这个资料夹。」
「而我们被拿来利用了?」
「我猜明日香女士是想到很久以前渡岛先生向她提起的我们公司,灵机一动。对明日香女士来说,让渡岛先生知道她委托删除资料这件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如此一来,渡
岛先生就会一直烦恼,揣测明日香女士究竟从资料夹里面删除了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太可怕了。」
「就是啊。」
佑太郎不由自主地祈祷,希望渡岛尽可能不要注意到这个资料夹。
就在隔天傍晚,渡岛邀请他们去家里作客。
「好的,我很乐意。」
圭司挂断电话,佑太郎问他是什么电话,圭司说是渡岛的邀请。
「明天下午三点,我们要去渡岛家,听他女儿弹钢琴。」
「圭也要去?」
「他先为那时候的事道歉再邀请,我也不好断然拒绝。而且渡岛还是舞的顾客。」
「这样啊。」
「这也算是业务的一部分。你明天可别再穿那件脏兮兮的连帽外套。」
隔天佑太郎换上钮扣领衬衫,套上开襟衫,底下穿件棉质长裤,前往事务所。这是以前祖母买给他的行头。祖母生前他穿过几次给老人家看,但总觉得不适合自己,因此祖母死后几乎没有再穿过。
「原来你也能穿得人模人样。」
一如往常规矩地穿着西装外套的圭司有些惊讶地说。
「比平常的打扮看起来更像社会人士一点。」
「是喔。那我平常都这样穿好吗?」
「我可没这么说。你爱穿什么都无所谓。」
时间一到,两人驱车前往渡岛家。渡岛和佐藤到玄关迎接。
「这次的噩耗,我深感悲悼,请节哀顺变。」
圭司行礼,渡岛也深深回礼:
「我才是,上次真是失礼了。后来明日香的委托……」
问到一半,渡岛摇摇头说:
「你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呢。不,没关系,我不打算旧事重提。今天请轻松作客吧。」
「小奏呢?」佑太郎问,渡岛「哦」地含糊其词,催促两人入内。佑太郎把圭司的轮椅推进去后,在车轮罩上罩子,免得弄脏地板,再推过走廊。随着渡岛和佐藤进入客厅后,发现小奏趴在沙发上似地窝着。
「奏,你还记得佑太郎哥哥吧?这位是圭司先生,坂上圭司先生。」
小奏慵懒地爬起来,看见坐轮椅的圭司,脸惊讶地僵住了。
「你好。」圭司说。
「啊,你好。」小奏也说。
桌上摆着三明治和沙拉等轻食。
「要不要喝点红酒?」渡岛问。
「我酒品不好,请不必客气。」圭司说。「这家伙要开车。」
「啊,那,我去泡个咖啡。」
渡岛前往厨房,佐藤也过去帮忙。
小奏显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好,尴尬别扭。佑太郎认为圭司应该不会打圆场,正要开口,没想到圭司抢先问小奏:
「你知道百米赛跑的世界纪录吗?」
「啊,咦?」
「嗯,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九秒五多吧。那你知道轮椅的百米赛跑的世界纪录吗?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记得好像是十三秒多。两百公尺赛跑、四百公尺赛跑,一样比不过健全者。不过从八百公尺开始,轮椅就跑得比人快了。差距愈来愈大,全程马拉松的话,轮椅可以一小时二十分钟就跑完。相较之下,甚至有人说健全者要在两小时以内跑完全程马拉松,在生理学上是不可能的事。」
小奏的头上浮现一堆问号。
「呃,你说什么生理学,小孩子听不懂啦。」佑太郎对圭司细语。「她才读幼稚园耶?」
不出所料,小奏不知如何是好地歪着头。
圭司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不用觉得我很可怜。我不喜欢人家这样看我。你也一样吧?」
「啊,咦?」
突然被问到自己,小奏愣住了。
「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小奏用力摇头。
「没错。你只是很伤心,并不是可怜。如果有大人看到伤心的你,觉得你很可怜,那是大人不对,而不是你不应该伤心。你大可以伤心,尽情地伤心。」
「啊,好。」小奏点点头。
「嗯。」圭司也向她点点头。
两人对望,若有似无地对笑。
「咦咦?」佑太郎惊叫。「这样就打成一片啰?或者说,圭,原来你可以跟小孩子沟通喔?我还以为你讨厌小孩子哩。」
圭司不可思议地仰望佑太郎:
「我怎么可能讨厌小孩子?而且用这个高度在路上走,对看到的几乎都是小孩子。」
「啊,原来如此。」
「小孩子的反应比大人坦率多了。也常有小孩子跟我说话。」
「跟你说话?真的吗?」
「像是问我会不会痛,叫我走旁边一点。反应形形色色,很有趣。」
「啊,这样啊。」
渡岛和佐藤端着放饮料的托盘从厨房出来了。众人坐到桌旁,吃着轻食,聊了一会儿后,渡岛说:
「奏,可以弹钢琴给我们听吗?」
小奏为难地看父亲,垂下头去。
「再弹给我们听嘛。」佑太郎说。「我们今天是专程来听你弹琴的喔。」
小奏看佑太郎,然后看圭司。
「用不着勉强。」圭司吃着三明治说。「也不用强装开朗。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小奏又垂下头。一会儿后,她的屁股滑下椅子,走向钢琴。
「啊,你愿意弹给我们听吗?」
佐藤离席,为小奏摆好椅子,打开琴键盖,接着拿起钢琴上的手机。
「要录音吗?」
「不用了。反正妈妈不会听。」
「可是上次你叫我录音……」
「已经不用了。反正妈妈又不会听。」
佐藤拿着手机,回到桌旁。小奏盯了琴键半晌,然后放上双手,开始弹奏起来。佑太郎想起没有事先提醒圭司小奏的演奏,担心他会笑出来,观察他的反应,但圭司一点都没有要笑的样子。圭司起初带着淡淡的微笑,一个音一个音仔细聆听,但表情渐渐僵硬起来。
「这是……」
圭司接下来喃喃的话,佑太郎听不清楚。
──托拉姆乌艾尔维恩。
佑太郎觉得是这样的音。
「什么?」
他小声反问,但圭司没有重述,而是喃喃:「是梦与醒吗?」
「嗯,对。是叫〈洋娃娃的梦与醒〉的曲子。」
佑太郎低语道,但圭司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小奏弹琴,似乎默默地在想事情。不久后,小奏演奏结束了。佑太郎站起来鼓掌,圭司也送上掌声。小奏滑下椅子,低头行礼。
「刚才的曲子,是妈妈教你的吗?」
圭司问,小奏点点头。
「刚才说的录音是什么?」
这次他问佐藤。佐藤递出手上的手机:
「用这个录音。这是太太的旧手机。去给太太探病时,小奏会自己带去,或是渡岛先生带去给太太听。最近太太状况不好,所以多半都是渡岛先生带去。太太听完演奏后,会删掉录音,交给渡岛先生,让小奏再录新的。」
「会删掉录音?」
「啊,是啊。为了让小奏知道太太确实听了演奏。」
「我可以看一下吗?」
「好的,请。」
圭司接过手机,操作萤幕。
「用什么录音?」
「这个程式。是以前太太指定的。」
「我对这类科技玩意儿完全不在行,所以是明日香出院在家时,全部交代给佐藤小姐处理。」渡岛插口。「有什么问题吗?」
「哦,不是什么问题。」圭司说着,继续操作手机。
「她说会一直听的!」
一道高亢的叫声冷不防响起,佑太郎惊讶地转头望去。小奏滑下椅子后一直站在那里,小小的身体颤抖不止。
「妈妈说她会一直听,所以叫我一直弹下去。可是妈妈不听了。明明说好会听的,妈妈是骗子!」
「小奏……」
佐藤跑过去,抱紧颤抖的小身体。
「妈妈不是骗子,妈妈怎么会是骗子呢?可是没办法啊,妈妈一定也想要永远永远听小奏弹琴的。可是妈妈做不到了。小奏,你要懂事啊。」
佐藤哽咽地说着,抱紧小奏的身体,安抚似地抚摸她的背。渡岛看见两人那样子,难过得表情都扭曲了。
「妈妈是骗子!」
小奏扭动身体,想要挣脱佐藤的怀抱。
「不是的。」佐藤拼命抱住小奏。「不是那样的。」
「骗子!骗子!骗子!我讨厌妈妈!我讨厌妈妈!」
小奏终于推开佐藤,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椅子上的佑太郎和渡岛都来不及反应,但圭司挡住了她的去路。看到轮椅冲出自己前面,小奏吓得脚一滑,跌了个四脚朝天。她眼睛红肿地瞪着圭司,倒在地上踹轮椅。
「走开!」
她又踹了一脚。
圭司不为所动。他探出身体,手伸向小奏。
「你妈妈死了。」
「圭!」
佑太郎忍不住制止,但圭司不理
会,朝着茫然坐倒在地的小奏伸出手说:
「你觉得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小奏被魅惑住了似地看着圭司,不停地摇头。
「是啊,不知道呢。我也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不过一定是很遥远的地方。你不这么觉得吗?」
小奏像在思考似地停顿了片刻,点了点头。
「嗯。」圭司也点点头。「所以需要时间。你妈妈得花上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回来听你弹琴。但她一定会来听的。因为她已经跟你说好了。不管花上多久的时间,不管那个地方有多遥远,她都一定会回来听你弹琴。」
「一定吗?」
「嗯,一定。我可以知道。」
「真的吗?」
圭司又用力点点头。
「这是第一次,所以得花上比较久的时间,但是第二次以后,就不用这么久了。所以第一次你要有耐心点,等妈妈回来。你做得到吧?」
小奏直勾勾地看了圭司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圭司说着「喏」,轻轻摇了摇伸出去的手。小奏伸手握住那只手。圭司拉起了小奏。
「去洗把脸吧。」圭司柔声说。
小奏又点了点头,和佐藤一起离开客厅。圭司见状,把轮椅转向桌子。
「渡岛先生,我听说太太把手机交给你了,真的吗?」
「啊,对。她在最后把手机交给我了。」
「然后她交代你,不要把手机关机。」
渡岛看了佑太郎一眼,视线回到圭司身上,点了点头。
「对,没错。」
「这怎么了吗?」佑太郎问。
「〈洋娃娃的梦与醒〉,是德国人欧斯汀作的曲子。『梦与醒』的德文,是Träumen und Erwachen。」
「咦?」
「是T&E,T·E。」
「啊,是那个资料夹!」
「资料夹名称不是姓名缩写,而是〈梦与醒〉的简称。那是用来存放〈洋娃娃的梦与醒〉的演奏的资料夹。」
圭司操作佐藤交给他的手机。
「用这个录音程式录下来的资料,设定为全部传送到这个资料夹。」
圭司向佑太郎出示手机萤幕。画面上有命名为「T·E」的资料夹。
「咦?名字一样的资料夹?」
「应该说,它们是同一个资料夹。」
「在不同的手机里,咦?同一个资料夹?」
「它设在云端上,因此实质上是同一个资料夹。这支手机无法通话,但是透过家中的Wi-Fi与网路相连。这个资料夹经由云端,和委托人的手机同步。」
「啊,嗯。」佑太郎点点头,决定只问结论。「所以怎么样?」
「只要在这支手机的『T·E』资料夹放入档案,委托人手机里的『T·E』资料夹也会出现一样的档案。然后如果从委托人的手机『T·E』资料夹删除内容,这支手机上的『T·E』资料夹里的内容也会被删除。」
「这是……」
「对小奏来说,演奏录音档删除消失,就是妈妈已经听过的证据。」
「啊……!」佑太郎惊呼。
小奏把演奏录起来。然后比方说,她抱着这支手机在夜晚入睡,隔天早上醒来时,发现手机里的演奏录音档不见了。就彷佛在她睡着的期间,妈妈听了她的演奏。
圭司打开「T·E」资料夹。里面有个音乐档。应该是母亲过世三天后,小奏在今天以前唯一一次弹奏的的录音。如果现在透过土拨鼠查看委托人的手机里面,应该会发现「T·E」资料夹里也有一样的档案。
「原来明日香女士的委托,是删除未来的资料吗?」佑太郎说。
「面临死亡,委托人思考死后能为女儿做些什么?但委托人误会了,她以为我们的程式会自动删除指定位置里的资料。如果有新的资料存进去,就会不断地自动删除下去。」
「官网上是不是写得让人产生这种误会啊?」
「我不这么觉得,但我会负起责任。」
圭司说,望向渡岛。
「太太交给你的手机,请不要关机,保持电力充足。啊,如果可以,最好收在不会被小奏看到的地方。如果发现有新的录音档,我们就会删除。我不能保证会永远删除下去,但我会尽量持续。不过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小奏应该就能克服母亲的死了。因为她看起来是个很聪明的小女孩。」
「我是不太明白,不过明日香是委托你们删除奏的演奏录音吗?」
圭司望向佑太郎,就像在说他懒得解释这么多。
「对,没错,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佑太郎点点头。「不告诉渡岛先生,我想应该是明日香女士的一点淘气。明日香女士是不是个很风趣的人?」
渡岛仰望天花板,吸了吸鼻子:
「嗯,是啊,没错,她是个俏皮可爱,讨人喜欢的人。」
秘、密。
明日香之所以微笑着对渡岛这么说,是因为即使不说,他迟早也会明白。每次录音后就会自己消失的演奏录音档。小奏一定会很惊奇,跑去向渡岛报告。渡岛知道明日香曾经向「dele.LIFE」委托,因此一定立刻就会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会得知妻子的愿望,以及妻子想要告诉他的讯息。
你不是孤单一人。
佑太郎觉得,步向死亡的委托人,一定是想要如此告诉丈夫。
我也会一起好好地守望着小奏。你不是孤单一人。
「太傻了。」
渡岛放下抬起的头,用拳头抹着流下的泪水微笑。
「她真的太傻了。」
很快地,洗掉泪痕的小奏回来了。接下来五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佑太郎和圭司辞别渡岛家。临别之际,佑太郎把圭司交给他的手机放回钢琴上。
开车回去事务所的路上,圭司在固定于后车座的轮椅上低低地说:
「或许我们陷在过去太深了。」
「什么?」佑太郎说,从后照镜看圭司。圭司看着窗外的景色。
「连将死之人都把目光放在未来。如果我能发现这理所当然的事,或许就可以更早做出应对──在小奏受伤之前。」
「或许吧。」佑太郎点点头说。「不过至少我们赶上了,不是吗?」
只有两个人太空荡的客厅。但是小奏在那里弹钢琴时,聆听的不只有渡岛一个人,手机也在聆听着那弦律。即使看在他人眼中寂寞冷清,那仍是一副温暖的团圆景象。
佑太郎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