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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位于地下,走出电梯后的通道却总是十分干燥。真柴佑太郎经过幽暗的走廊,打开正面的门。天花板挑高、没什么家具什物的事务所予人环堵萧然的印象。坂上圭司就坐在老位置上。他坐在佑太郎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的造型简单的轮椅上,面对三个萤幕一字排开的办公桌。看在佑太郎眼中,那模样就像是坐在特殊运输工具的操纵舱里,拥有特殊技能的驾驶员。
佑太郎把手中的纸袋放到桌上,圭司抬头,看也不看纸袋地问:
「结果呢?」
「这是伴手礼的竹叶团子。」佑太郎说。
圭司瞥了纸袋一眼,点点头,再问了一次:
「结果呢?」
「那里真是个好地方啊!无边无际的天空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蓝天有白云飘过,底下稻浪起伏。那种地方种出来的米,肯定好吃。啊,有好米,酿出来的酒一定也很棒。而且附近就有风情十足的温泉街。」
圭司靠到轮椅椅背上,讶异地仰望佑太郎:
「这是在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能住上一晚就好了。」佑太郎说。「起码让我住上一晚,应该就可以查到更多事。」
「你要查的事只有一件。」圭司受不了地冷哼一声。「委托人确定死了吗?」
「死了。」佑太郎点点头。「千真万确。和尚念了好久的经,应该不必担心又会复活。」
「这样。」
圭司点点头,调整轮椅角度,打开桌电之外的其他笔电。只有这台圭司称为「土拨鼠」的电脑与委托人托付的资料相连。
圭司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了一阵,当手指抬起时,佑太郎轻咽了一下口水。这是无意识的动作。当圭司的指头放下来的那瞬间,委托人与这个世界的连系便断了一个。但面无表情地这么做的圭司,没有过去的那种冷漠。大概就像今天冗长地诵着经的和尚那样,圭司内心也祈祷着委托人的灵魂安息──现在佑太郎能够这样去解读了。即使如此,当一个连系断绝的那瞬间,他依然有股近似疼痛的感觉。
最喜爱新奇事物、甜食和年轻小姐,务农之余,长年担任村议会议员的七旬老人,他最后留下来的资料,同时亦是希望随着自己的死亡一同删除的资料,究竟会是什么?
佑太郎想了一下,但他对老人实在瞭解太少,无法有任何具体的想像。对老人如此无知的他们,真的有资格删除他所留下来的资料吗?佑太郎感到难以释然。他将目光从土拨鼠移开,望着桌角。脑中不自觉地浮现老人家玄关旁枯朽的老树残株。
「人无法活得多戏剧性,也无法死得多戏剧性。」
注意到时,阖上土拨鼠的圭司正以淡漠的眼神看着佑太郎。
「就在上一刻,能够撼动漠不相关的你的心灵的资料从世上消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嗯,是啊。」佑太郎点点头。「我懂。」
当然,那有可能只是不想让家人看到的、和好友一起做傻事的证据,也可能只是色情影片。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了。据说要复原删除的资料,「理论上不是做不到,但以人类目前的资讯技术,几乎是不可能的」。
佑太郎离开办公桌,在他的定点沙发坐下。这段期间,圭司回到桌电的萤幕前,开始忙起什么来。工作没动静时,事务所几乎都是这种感觉。佑太郎也曾动念来学一下电脑,偷看圭司在忙的样子,但萤幕上全是英文字母和记号,根本看不出圭司到底在做些什么。即使问他,得到的也都是些令人一头雾水的回答:「在找入口」、「在改良程式」、「趁还没忘记整理一下」,也没有积极要教他的样子,因此佑太郎两三下就抛开了这个念头。
「对了,听说你去医院了?上次舞小姐告诉我的。」
佑太郎拿起沙发上不晓得读过多少遍的杂志说。圭司的姊姊,也是这栋大楼屋主的坂上舞,在楼上开律师事务所。
「去看脚吗?跟我说一声,我可以陪你去啊。」
「不,不用了。」
本以为只会得到敷衍的应声,没想到圭司意外认真地回答。佑太郎抬头,发现圭司的眼睛离开萤幕,正看着他。
「不用了?」
「医院那边的事办完了。」
「喔,这样。」
佑太郎与圭司之间,从来没有正面谈起过他的脚。对佑太郎来说,这是不好探问的问题,圭司也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圭司的脚,目前双膝以下都没有知觉。这是舞告诉佑太郎的。
「是圭读高二的时候吧,突然说他脚尖发麻,去了医院,可是查不出原因。虽然试过各种治疗,但都没有效果。渐渐地,脚尖完全失去知觉,而且向上蔓延。最近好像不再扩大了,但没有人知道往后还会继续扩大,还是就这样维持现状。」
「治不好吗?」
「医生建议继续进行运动疗法,但二十岁以后,圭就不再去医院了。」
「为什么?」
不管运动疗法再怎么辛苦,圭司都不是那种会逃避的人。
「『只不过是为了能走路,有必要牺牲这么多吗?』」
舞冷冷地说道,露出受不了的笑容。
「咦?」
「那个时候圭这样对医生说。他就是这种人。」
「哦……」
圭司放弃毫无效果的运动疗法,靠着这句好强的话,试图自力开拓爬出困境的道路。佑太郎想像二十来岁的圭司那令人恼恨的嘴脸,忍不住也笑了。
「我爸生前也非常担心圭。比起他的脚,更担心他的个性。所以之前发现他去医院时我非常开心,觉得圭也渐渐地有了改变。我想这应该也是因为有你在的关系。」
这番话,是上星期舞对佑太郎说的。但圭司却说「医院那边的事办完了」,表示他并不打算继续治疗吧。
佑太郎烦恼是不是应该和圭司再谈谈这件事,却听见土拨鼠醒来的声音。他离开沙发。
与「dele.LIFE」签约后,委托人首先必须把圭司制作的应用程式安装到存放欲删除资料的数位装置当中。应用程式会定期与「dele.LIFE」的伺服器通讯,当装置超过委托人设定的时间无人操作,伺服器便会反应,唤醒土拨鼠。接到通知后,佑太郎会确定委托人是否真的已经死亡。确定死亡后,圭司就会透过土拨鼠,从委托人的数位装置删除指定的资料。
佑太郎走到办公桌前。圭司正在用土拨鼠查看委托内容。
「这次的委托人是横田英明,三十五岁,设定为电脑超过七十二小时无人操作,便删除电脑内的某个资料夹。」
圭司操作触控板,轻咂了一下舌头。
「无法连上那台电脑。可能不是委托人没操作,而是没电三天,或离线而已。」
应用程式在背景执行,因此委托人几乎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过去也有好几个例子是忘了签约的事,让装置处于无法和伺服器通讯的状态超过设定的时间。
「先去进行死亡确认吧。这是电话号码。如果委托人真的死了,就设法让电脑连上网路。」
「呃,没有其他资料吗?」
佑太郎问。愈瞭解委托人,办起事来愈容易。
「不能看他的手机里面吗?」
「这次的委托目标只有电脑,手机号码只当成紧急连络电话登记在上面,委托人并未把我们的程式安装在手机里。」
「那,半点相关资讯都没有喔?」
「如果手机不是传统手机而是智慧型手机,也是可以现在安装恶意软体进去,要吗?」
「恶意软体?呃,是病毒吗?意思是要骇进他的手机吗?不,应该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好,我知道了,我会搞定。」
就算无法冒充太复杂的身分,应该也可以确定生死吧。佑太郎这么想,打了土拨鼠萤幕上的手机号码。很多时候电话都打不通,或是无人接听,但幸好这次有回应。
『喂?』
接听的是女人的声音,并不年轻。对方似乎在外面,背景一片喧闹。佑太郎故作意外地扬声说:
「咦?这是横田──横田英明的手机吧?我叫真柴,横田在吗?」
『英明──』对方轻叹了一口气。『英明死了。我是他妈妈。我叫横田裕子。』
对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撒谎,教人于心不忍,但佑太郎别无选择。
「我是他朋友,您说横田过世了?咦?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他突然在池袋的路上昏倒,被送去医院,当天就过世了。家里接到连络,只有我过来这里,正准备带他回家。现在正在等船。』
也许是儿子的死让她心神恍惚,又或是极度哀伤,说话内容不得要领。口音很重,但佑太郎听不出是哪里的方言。
「呃,您说船……」
『回岛上的船。啊,好像来了。』
委托人的家乡在外岛。他前天在路上昏倒,被送到医院,但当天就过世了。院方通知老家,母亲一个人来到东京,确认儿子死亡,现在正要带着遗体回故乡。佑太郎看出应
该是这么一回事。他想像带着儿子的遗体踏上归途的母亲心境。
『丧礼只办家祭。我会再连络,不好意思……』
对方就要挂电话,佑太郎急忙出声:
「啊,DVD!我借了DVD给横田,是纪念影片,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真是很抱歉,可是我想要拿回来。横田的电脑在那边吗?他之前是用电脑看的,光碟应该还没有拿出来。」
佑太郎用扩音通话,好让圭司也能听见内容。
『电脑吗?电脑的事我不懂,也许放在他住的地方。』
母亲应该尚未平复到能够平静地谈论儿子的事,话中不时停顿,像要镇定情绪。从语气也可以听出她不想继续多谈的心情。佑太郎感到内疚,但装成没神经的家伙,继续说下去:
「呃,他住的地方……」
『英明在目白租的公寓。因为太突然了,那边都还没有动。宗介说要整理,等找到了再连络你。』
出现新的名字了。
「宗介是──」
『宗介,他弟弟。』
那口气像是预期他应该要知道。应该是横田英明有个叫宗介的弟弟,那个弟弟也住在东京吧。
「喔,横田的弟弟宗介,啊,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吗?那我再请宗介连络你。』
电话又要挂断,佑太郎再次出声:
「啊,不,我不认识宗介,只是听横田提过而已。啊,DVD搞不好放在信箱。之前有一次他那样拿东西给我。他把要给我的东西放在信箱里,让我有空的时候自己去拿。我知道他的信箱怎么开,我可以去看一下吗?」
『这……嗯,请便。』
「我记得横田的公寓是……呃,目白的……」
『叫目白维德的公寓。请自己过去拿吧。那么我得走了,不好意思。』
再强迫对话未免残忍,佑太郎不再开口,准备任由电话挂断。然而母亲没有挂掉。
『你说你是真柴先生吗?』
有一段像是打算要挂,又回心转意的空档。
「是的,我叫真柴。」
『你说你是英明的朋友?』
佑太郎强忍良心作痛,对着手机不停地点头:
「对,我是他朋友。」
『谢谢你当他的朋友。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这里有朋友……』
吸鼻涕的声音。
『他这孩子很内向,心里的话都不敢说出口,老是被人看不起……』
佑太郎想要以朋友的身分,说几句称赞故人的话,却完全说不出口。
『请你永远记得那些美好的回忆吧。』
电话挂断了。
「情绪很激动呢。」圭司操作着电脑说。
「孩子突然死了,这也难怪。」
佑太郎结束通话程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强调美好的回忆?难道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吧。」圭司想了一下摇摇头说。「那不重要,我把公寓地址传进你的手机了。」
「好,总之我先过去看看。」
目白维德是位于车站附近的老大厦。从房门的间隔来看,各户坪数应该不怎么大。佑太郎在信箱找到「横田」的姓氏,前往二○一号室。他按了门铃,无人应答。确定走廊上没有监视器后,他拿起挂在牛仔裤腰带环上的钥匙圈。上面除了自家钥匙外,还各挂了一支探针和扳手。插进扳手,用探针寻找销栓。与门锁格斗了三分钟左右,佑太郎成功闯进了委托人横田英明的住处。
里面是简单小巧的一房一厅一厨格局,但这个地点,房租应该不便宜。床铺和桌椅等等,不少家具看起来要价不菲。各式各样的乐器特别引人注目,有连接笔电的电子琴、连接小型机器的吉他,其他还有几个装在盒子里的吉他或贝斯。母亲似乎没有过来这里就回去了。衣物脱了乱丢,菸灰缸里还有菸蒂。
望向架子,上面摆了许多乐谱。几乎都是乐团谱。大多是海外的摇滚乐团。
架上有个布满灰尘的相框朝下盖着。佑太郎拿起它来。应该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上面有一对年约四十的夫妻和两个男孩。哥哥英明应该是小学高年级,弟弟宗介低年级。英明生了张大饼脸,眼睛细得就像张不开,中央是扁塌的蒜头鼻,而且厚厚的嘴唇还邋遢地张着,完全就是张经典的丑小孩脸孔。旁边的弟弟宗介相貌清爽帅气,更突显了他的丑陋。
「哥哥,加油啊。」佑太郎微笑之后,才想起哥哥已经死了。他望向在两个孩子身后微笑的母亲。
『谢谢你当他的朋友。』
佑太郎想起这句话,难过地将相框放回架上,这时门铃响了。紧接着又响了一次。佑太郎倒抽了一口气。他期待对方会离开,但玄关门砰砰响了起来。佑太郎想起闯入之后,确实从房内上了锁,要自己冷静下来。不管对方是谁,一时半刻都进不来。
佑太郎小心不发出声音,拔掉连接电子琴的线,将笔电塞进背包里。掉在附近的电源线也放进背包。他蹑手蹑脚靠近玄关,拎起自己的运动鞋,折回房内。这段期间,门铃又响了一次,对讲机传来声音:
『我们是警察,有人在吗?』
「警察?」佑太郎忍不住喃喃。
『我们要开锁啰?』
「他们有钥匙?」
佑太郎轻声嘟哝,迅速检查房间,确定有无遗漏。看上去除了背包里的笔电以外,没有可以保存资料的数位装置。佑太郎穿上手上的运动鞋,打开面对屋后的窗户,瞬间忍不住惊呼:
「真的假的!」
他以为这里是二楼,但公寓似乎盖在斜坡地上,后方地面比进来的正门低上许多。
『里面是不是有人声?』
对讲机又传来声音。好像一直处在通话状态。
『确实有。快点开锁啊,干嘛停手?』
与隔壁大楼之间有道栅栏。佑太郎确定这一点后,将背上的背包抱入怀中,跃出窗框。他的脚精准地落在栅栏上,任由失去平衡的身体倾斜落下,并蜷起身体,从背部着地,借由打滚来分散冲击。所有的动作都经过计算。
「可是还是很痛啊……」
啊,痛死我了──当佑太郎仰起身体爬起来时,声音从天而降:
「喂,给我站住!」
抬头一看,一名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从他跳下来的窗户探出头来。如果对方真的是警察,应该是刑警。背后露出中年男子的脸,但立刻消失了。佑太郎察觉他一定是想绕过正面楼梯追过来,拔腿就跑。他边跑边背好背包时,声音又从天而降:
「啊、站住!别跑!」
紧接着是一道钝重的声响。佑太郎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自己跳下来的地方竟倒着模样比自己更惨的年轻刑警。他想要当作没看见,逃之夭夭,却办不到。刑警一动也不动。
「哈啰?」佑太郎出声。「呃,唉?你还好吗?」
还是没有回应。佑太郎提心吊胆地走近刑警。趴倒的刑警毫无反应。佑太郎蹲下来,把刑警的身体翻过来。额头破了个口,血流不止。
「哇!看起来好痛。昏过去可能比较好。」
佑太郎站起来,掏出屁股口袋的手机。
「我马上叫救护车。」
他叫出电话程式,才刚按了两下「1」,脚踝就被一把抓住了。
「哇!」
佑太郎忍不住甩开那只手,当场跳开。刑警撞破的额头淌着血,瞪着佑太郎说:
「我记住你的脸了。」
刑警又伸手想抓他的脚。简直像恐怖片。佑太郎看见中年刑警赶到便收起手机。
「被攻击了吗?你没事吧!」
远远地跑来的中年刑警大声吼叫。
「啊……不,这是误会。我什么都没做,我是清白的。呃,我还没叫救护车,需要的话自己叫一下喔!」
佑太郎朝着中年刑警喊道,对脚下的刑警说「啊,请保重」,拔腿就跑。
佑太郎听着背后中年刑警的「站住!」与年轻刑警怨恨的「站住……」,穿过栅栏与大楼间的巷弄逃走了。
圭司将电源线接上委托人的笔电。
「这与其说是没电了,电池根本坏了吧。」
圭司按下开关,笔电发出嗡嗡声响,萤幕上作业系统正悠哉启动着。
「这不直接操作,根本没办法。要你去拿是对的。」
圭司变换轮椅角度,打开土拨鼠的萤幕。
「什么对的,圭,你没听见我的话吗?都是因为你叫我去拿电脑,害我被警察追。刑警自己受了伤,却怪到我身上,还说什么『我记住你的脸了』,看他一副会记恨一辈子的表情,真的没问题吗?不会随便掰个罪状,把我逮捕吧?」
「放心,这类案子舞最起劲了。她一定会好好替你辩护的。」
圭司指着天花板说。
「别拿被逮捕为前提安慰人好吗?想一下避免被捕的方法吧!」
「不要被查出身分就没事了。」
「万一被查到的话呢?」
「怎么查?」
「就是
喏,地毯式打听,或是人海战术……」
「警方才不会为了非法侵入民宅费这么大的工夫。」
「这是执行业务中的意外吧?身为雇主,你应该更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一下啊。」
佑太郎诘问着,圭司厌烦地仰望他:
「你到底要我怎样?」
「既然刑警会找上门,表示委托人横田一定被卷入了案件。让我看一下委托删除的资料吧,或许可以知道什么。只要能提供线索给警方,刑警应该就会放过我了。」
「资料不能给任何人看。一旦确定委托人死亡,就必须在不为人知下删除。这是咱们的工作。」
「你老是这样说,可是之前也有幸好看了内容的例子吧?」
圭司蹙起眉头,眼珠子朝斜上方瞪了半晌,接着转向佑太郎,不解地反问:
「有吗?」
「呃,当然有吧?从来没有一次是后悔看了内容的吧?」
圭司又想了一下,说:
「我觉得几乎都是即使看了内容,结果也没有任何影响。既然没有影响,那就是敬意的问题。委托人托付给我们的,是他们最脆弱、最柔软的部分。随便触摸,你不觉得对死者太不敬了吗?」
「敬意──这、唔,我是瞭解啦。」佑太郎说。「可是喏,都有刑警受伤了。」
看到委托人的电脑作业系统总算启动后,圭司敲打土拨鼠的键盘。
「啊,先不要删啦。」佑太郎急忙说。「我知道这是敬意的问题,可是我也不想被警方借故逮捕。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现在尿急对吧?快憋不住了对吧?快点去厕所吧,土拨鼠就先放着别动。」
「我又不想上厕所。而且这次的情形,看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看。」
「咦?没有东西可以看?」
圭司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佑太郎。资料夹里排满了相同的图示。
「委托删除的资料全是音档。从副档名来看,是音乐档案吧。可能是某些曲子吧。」
「曲子?横田先生作的曲子吗?」
佑太郎告诉圭司,委托人的住处有许多乐器和乐团谱。
「委托人可能是个作曲家。」圭司微微颔首说。「委托删除的可能是制作到一半的曲子,或是失败作,也可能是灵感的片段。总之,委托人认为这些东西不该在自己死后继续留在世上。就算让刑警听到这些,他们也不会开心吧?我要删了。」
圭司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回自己那里。
「等一下,那真的只是曲子吗?有没有可能是伪装成音档的其他档案?听听看就知道了,让我听一下嘛。」
圭司抬头,直瞅着佑太郎。接着他靠到轮椅背上,沉声问:
「到底是什么?给我说。」
「咦?什么?」
「你非确定资料内容不可的理由。你在隐瞒什么?」
「啊……」佑太郎语塞,接着想要笑着打马虎眼,但最后还是放弃挣扎。「我弄掉了。」
「弄掉什么?」
「驾照。」
「掉在哪?」
「不记得了,可能是跳下窗户的时候掉的吧。」
「被刑警捡走了吗?」
「啊,可是跟各种店家的会员卡放在同一个套子里,感觉不像证件夹,或许不会被注意到。」
「但也可能被注意到?」
「呃,嗯,可能会被捡起来。」
圭司发出傻眼到家的叹息,敲打土拨鼠的触控盘。还以为他一怒之下删掉了资料,结果不是。土拨鼠传出音乐来。
「都怪你说了太白痴的事,害我手滑了。」
圭司说着,移动轮椅,离开办公桌。
「啊,你要去哪?」
「小号。我憋很久了。」
圭司操作轮椅,一下就离开事务所了。厕所的话,事务所里面也有,应该是在表示奉陪不下去吧。
「给你添麻烦了。」
佑太郎向圭司离开的门行了个礼,绕过办公桌,探头看土拨鼠的萤幕。如果那一整排的图示,每一个是一首曲子,那么委托删除的资料夹里就装了四十多首曲子。现在正在播放的,是感觉旋律琅琅上口的乐团曲。档案名是「sayonaranokatati」,曲名应该是〈再见的形状〉。没有人声,由电子琴演奏主旋律。
佑太郎听了一阵子后,跳到下一首曲子。档案名是「clockworkdog」,〈发条机械狗〉吗?一样是吸引力十足的乐团曲旋律。如果这些曲子是委托人横田英明做的,那么他应该相当有才华。奔腾的节拍、起伏的旋律,不知不觉间,身体随之晃动起来。佑太郎听了一会儿,换到下一首曲子。档案名是「flowing」。曲风一变,中板速度的揪心旋律流泻而出。这首曲子也没有人声,但光是旋律,就让人心中浮现景象。就像是在夏季尾声,与尚未成为恋人的心上人走在堤防路上。在一旁潺潺流过的河川。暮蝉的鸣叫声。淡淡的情愫。令人心痛的单相思。
约三十分钟后,圭司回事务所来了。佑太郎正在听第十首曲子。
「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发现,不过这首如何?」
佑太郎指着土拨鼠说。档案名是「silentorion」,可能是〈沉默的猎户座〉。是格局壮阔的叙事曲。冬季夜晚,一个人躺在山丘上仰望着星空。辽阔的太空。在其中闪烁的无数星尘。比星尘更渺小的自己。感觉就像永恒的遥远距离。
「很不错的曲子吧?」
佑太郎问,圭司听着播放的曲子,点了点头:
「是啊,如果配上抒发青春烦恼的歌词,让脸蛋漂亮的女歌手来唱,应该会大卖。」
「咦?居然是这种评价?我觉得这首曲子很不错啊。」
「所以我同意啊。」
「刚才那算同意吗?」
「是同意啊。可以关了吗?」
「既然都听了这么多了,让我全部听完吧。」
佑太郎跳到下一首曲子。这首的旋律一样十分吸引人,他正用脚打着节拍,忽然发现他听过。
「嗯?怎么回事?」
佑太郎指着土拨鼠说。圭司回到老位置,看向佑太郎指的土拨鼠萤幕,抬头问:
「什么怎么回事?」
「这个啊。这曲子你听过吧?『碰撞』的。」
「碰撞?」
「『碰撞侦测』,乐团啊,很红的。」
「好怪的乐团名。」
「会吗?哦,我对乐团也不是很熟悉啦,可是也知道这首曲子。〈群星叙事曲〉。」
看了一下档案名,确实是「kuzuboshinoballad」。
「这首歌在两年前红极一时。这是电影主题曲,电影也非常卖座,所以电视和广播成天都在播。咦?圭没听过吗?」
「没有,就算听过也不记得。」
「居然不认得这首曲子,你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佑太郎本身对流行算是生疏的,但当时到处都在播放这首曲子,日常生活中想要不听到才难。不管是便利超商还是餐厅,只要上街,就能听到它的旋律,自然而然便记了起来。想到这里,佑太郎再次望向圭司的轮椅。圭司平时任何事都不假他人之手,因此忍不住就忘了,但他应该没办法像健全者一样,想上街就想上街吧。
圭司不悦地冷哼一声,佑太郎把目光从轮椅移回他身上。圭司对同情非常敏感。佑太郎想要解释他的眼神不是那种意思,但圭司抢先开口了:
「那,委托人的电脑里有这首曲子,有什么奇怪的吗?」
「有可能是他喜欢这首曲子,自己演奏之后录下来,但那样的话,为什么要特地放进委托删除的资料夹里?」
「你本来认为这些曲子都是委托人作曲的吧?那么认为这首曲子也是委托人作曲的才合理。委托人作曲,那个叫碰撞什么的拿去演奏,委托人打算在死后将电脑中自己作的曲子全部删除。」
「啊,原来如此。哦,因为这首曲子实在太红了。太厉害了,原来横田先生是〈群星〉的作曲家啊。」
这么说来,他住的大厦在山手线沿线车站附近,家具看起来也都很高级。
佑太郎正自佩服,圭司的手伸向土拨鼠之外的其他桌电,叫出搜寻画面,迅速敲打键盘。画面出现「碰撞侦测」的官方网站。
「『碰撞侦测』是五年前成军,所有的乐曲都是……横田宗介写的。」
「咦?不是横田英明吗?」
「是横田宗介。吉他手兼主唱。」
圭司把横田宗介的照片叫出画面。那是个长相纤细俊秀的男子,锐利的眼神挑衅地看着镜头。那张照片与全家福照片上的弟弟的脸重叠在一起。
「啊,宗介!这个横田宗介就是委托人的弟弟吗?」
「从生日来看,小三岁吧。」
看起来实在不像三十二岁。照片上的横田宗介看起来更年轻,或者说更稚气。
「原来横田先生是『碰撞』的主唱的哥哥啊。」
佑太郎播放下一首曲子。档案名称是「loudspe
aker」,感觉也曾经听过。
「这大概也是『碰撞』的曲子。这也是横田宗介作曲?」
「官网上是这样写的。」
「我可以看一下吗?」
佑太郎征求圭司的同意后,手伸向桌电的滑鼠,比对「碰撞侦测」过去的乐曲和笔电资料夹中的档案名。约四十多个档案里,大多数的档案名都与「碰撞侦测」乐团的作品相同。
「横田先生把弟弟作曲的音档存在电脑里,委托我们删除吗?这是什么状况?从电脑里面看得出什么吗?」
「这台电脑几乎就只有这些音档。虽然也可以救回删除的档案,但应该找不到什么吧。里面没有邮件软体,浏览器的搜寻记录也没什么东西,应该很难从这里看出委托人的私生活。」
「就没办法查到什么吗?这样的删除委托实在太奇怪了吧?」
如果他们兄弟之间有什么纠纷,现在仍为时未晚,佑太郎想要看看有无和解之道。
「你说的什么恶意软体,那个要怎么弄?」
「如果委托人用的是智慧型手机,可以透过简讯传送讯息,查出位址,送出恶意软体。手机现在在委托人母亲手上吧?」
「意思是要欺骗老人家?」佑太郎板起脸孔。「好像电话诈骗。」
「我只是说也有这种方法。是你问我的。」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其他办法喔……」
圭司喃喃,轻哼一声,将USB随身碟插进土拨鼠。他操作了土拨鼠一会儿后,拔起随身碟,递给佑太郎。
「我把委托删除的档案夹复制到这支随身碟里面,从电脑删除了。」
佑太郎收下随身碟。
「我预计会在明天,以匿名方式将这台笔电寄回委托人的住址。那些音乐档案要如何处置,交给你决定。」
「咦?」
「不过,别忘了对死者的敬意。」
「敬意?啊,敬意,嗯。」
圭司把委托删除的资料交给佑太郎。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佑太郎尽管困惑,仍将随身碟收进自己的背包里。
「唉,圭,意思是我可以照我的方法去做吗?」
圭司以问题回答佑太郎的问题:
「你会想要知道委托人要求删除的意义,是为了防备可能找上门的刑警吗?还是认为或许可以安慰委托人的母亲?或者只是一种自我满足?」
佑太郎答不出来,圭司说:
「你要搞清楚。否则会陷进去。」
「陷进去?」
佑太郎反问,但圭司没有回答。佑太郎不懂是自己的能力获得肯定,还是被放弃了。他不再追问,正准备打开事务所的门,这时圭司出声了:
「啊,对了。」
佑太郎回头看圭司。
「你说你会来这里,是因为你有这里的名片吧?」
佑太郎回想起第一次拜访这家事务所的情形。才短短半年前的事而已,却觉得恍如隔世。
「啊,对啊。在那之前,我算是帮人跑腿的自由工作者,在各处接受人委托,做各种差事,借此糊口。透过那些差事认识的人,有时候会给我连络方式,叫我缺钱的时候连络他们。我家有个盒子专门放这些连络资料,里面就有这里的名片,我正在犹豫下一份工作的时候,看到这里的名片,觉得应该是家正派公司,就连络了。」
虽然也没有想像中的正派──圭司没有理会最后这句玩笑话。
「名片是谁给你的?」
「不记得了耶。应该是在哪里认识的人欣赏我,才会给我的吧。啊,可是那样也很怪呢,这里的员工就只有圭一个人嘛,应该也不是舞小姐给我的。这么说来,是谁给我的呢?」
圭司本来要开口,又摇了摇头:
「不知道就算了。辛苦了。」
佑太郎不懂为何圭司现在才又好奇起他会来这里工作的经纬,但这气氛也不好询问他这么问的用意。
「啊,嗯,我先走了。」
佑太郎回到位于根津的家,玄关门没锁,青梅竹马的藤仓遥那和小玉先生正在等他回来。佑太郎把家里的钥匙给了遥那,以便在不能回家时拜托她照顾小玉先生。虽然这种情形尚未发生过,但每个月遥那都会为了白吃晚饭而跑过来几次。
遥那仰躺在榻榻米上,小玉在她的肚子上任凭摆布。
「你回来了,佑哥。」
小玉先生挥挥手,接着就像跳阿波舞(注1)似地跳起舞来。前脚被人任意操纵,小玉先生一脸眼神死的表情。
「我回来了,今天──嗯?夜班吗?」
遥那是护士,上班时间每天都不一样。遥那爬起来,小玉先生趁机逃离她的魔爪,投奔佑太郎脚下。
「上完夜班又继续工作到中午,回家睡觉,醒来后就过来这里了。晚饭吃那个好吗?」
遥那指着矮桌说,上面摆着两个外卖便当。
「我家附近新开的便当店很好吃,我也帮你买了一个。炭烤鱼超美味的!」
「哇,谢谢!」
佑太郎猜测,遥那应该是为了味噌汤而来,于是放下背包,前往厨房,用冰箱里剩下的蔬菜迅速做起味噌汤。
「叔叔跟阿姨呢?」
「还是一样,丢下女儿,两个人享福去了。昨天就去温泉旅行了。就算在家,也没人陪我一起吃饭。」
味噌汤完成后,佑太郎也为小玉先生准备了猫食,和遥那一起打开便当。
「看起来确实很好吃。」
「最近晚餐我有一半都吃这家,被店里的大婶记住了,大婶还说:都几岁的小姐了,天天吃便当对吗?你说,便当店讲这种话对吗?」
「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要学习这里的便当味道,以后才能做出好吃的饭菜。结果从此以后,每次去大婶都不停地教我怎么煮菜。像今天,还差点把我拉进厨房呢。」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但没多久佑太郎就发现遥那不停地在偷瞄他。看来她的目的不只有味噌汤而已。遥那不知道第几次偷瞄的时候,佑太郎抓住时机笑道:
「干嘛?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有烦恼我可以让你倾吐。」
「也不算烦恼啦。」
遥那放下筷子,清了清喉咙,不急不徐地改为跪坐。佑太郎被她的态度吓到,也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氛围突然改变,小玉先生诧异地抬起头来。
「最近我们医院来了个新的护士。年纪比我大很多,也比我资深,她昨天跟我说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佑太郎问。「怎样的事?」
「算是传闻吗?有点像都市传说。」
遥那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但小玉先生和佑太郎耐着性子等着,她终于娓娓道来:
「是她以前待的大学医院发生的事。她说那家医院进行过新药的临床试验。你知道临床试验吧?是为了确定新研发的药物效果而进行的实验。」
「嗯,我知道。」佑太郎点点头。
「我想也是。」遥那也点点头。「那盲测呢?」
「大概知道。」佑太郎点点头。
佑太郎知道的临床试验,是将受试病患分成两组,一组服用新药,另一组服用对身体没有影响的安慰剂,比方说葡萄糖。病患不知道自己服用的是哪一种。然后观察两组的状态,来确定药物的效果。
「在临床试验中,有一名病患过世了。家属怀疑是新药的副作用导致,但院方说明该病患服用的不是新药,而是对身体没有影响的安慰剂。不过医院人员都在传,说那名病患服用的其实是新药,是因为新药的副作用而过世的。」
边说边观察佑太郎表情的遥那放低了声音说:
「抱歉,你不想听到这种事呢。」
遥那明白,这件事对佑太郎而言有什么意义。
「这……」
佑太郎闭上了眼睛。
灿烂的阳光。夏季的庭园。水管喷洒出来的水。淡淡的彩虹。戴帽子的少女。回首轻柔地一笑。身后摇摆的向日葵。
「你觉得那个护士说的是铃?」
吹动向日葵的风,「叮铃」一声吹响了屋檐下的风铃。
佑太郎缓缓地张开眼睛。他真的太久没有说出妹妹的名字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遥那对佑太郎的问题点了点头:
「那个护士以前任职的大学医院,就是小铃以前看病的医院,相和医大附属医院。而且她还说,那次临床试验,是在国家将新药研发纳入成长策略之一的时期进行的,所以……」
遥那在此时打住,摇了摇头:
「抱歉,佑哥,还是别说了。」
「没关系,你继续。」
遥那探询佑太郎的表情。佑太郎露出笑容,遥那才继续说下去:
「被害人家属挺身揭发真相,但是很快就被打垮了。药厂为研发砸下钜资,医大和附属医院都得到那家药厂莫大的资助,而且厚生劳动省也将医药产业列入国家成长产业之一。这些势力群起围攻,打压被害人家属。」
佑太郎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仰望天
花板,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真的吗?小铃死掉以后,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吗?」
妹妹死于新药的临床试验。后来网路上充斥着对家属的中伤。遥那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佑哥还有叔叔阿姨,遇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没那种事。」佑太郎垂下视线,对遥那说。「我们家的人怀疑是副作用,准备对医院提告,这是真的。网路上说我们这些家属贪得无厌,想要把临床试验的意外归咎于国家,要求国赔,但我们根本没有这种念头。我们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已。双方请了律师谈判,院方详尽地说明,我爸妈也接受了,撤销提告。发生的事就只有这些。不过,那个传闻的源头是我们家呢。那应该就是在说铃吧。」
「真的吗?」遥那轻声问。「真的没有人对失去小铃而受伤的佑哥还有叔叔阿姨莫名地施压吗?」
见遥那眼眶泛泪地看着自己,佑太郎对她笑道:
「失去铃让每个人都受了伤。我们家因为承受不了那种伤痛,变得四分五裂。可是,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我们都太软弱了。铃死后发生的事,就只有这些。」
佑太郎说完后,松开跪坐的脚,重新拿好筷子。
「这个便当真的很好吃。」
事实上,炭烤鲭鱼即使凉掉了依然美味。这如果是九年前,自己一定会哭。妹妹都死了,居然还能觉得食物美味,这让当时的佑太郎无法原谅自己。在学校,他好几次边吃便当,差点掉下眼泪。他不想被人发现,渐渐远离了高中。
「对不起,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遥那又道歉了。佑太郎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时玄关传来拉门「喀啦啦」地打开的声音。人声紧接着响起:
『真柴佑太郎在家吗?』
声音不怎么大,但很嘹亮。音色中带有尖锐的敌意。小玉先生朝那里露出警觉的眼神。佑太郎和遥那对望了一眼,站了起来。
「怎么了?」
「不知道。感觉有点危险,你待在这里。」
佑太郎留下这话,开门出去,小玉先生抢先穿过佑太郎的脚去玄关了。佑太郎就像被小玉先生引导似地前往玄关,门口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三十岁左右,身高中等,体型清瘦。眼稍微微上扬,相貌锐利。
「真柴佑太郎?」
来人穿着黑色薄大衣和暗紫色毛衣,底下是黑色紧身牛仔裤,脚上是尖头黑皮鞋,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下巴微微上扬。
「我是,什么事?」佑太郎应道。
「来给你送还失物。」
男子从大衣口袋抽出手来,食指中指夹着皮套,向佑太郎递出去。那本来是面纸套,是几年前生日的时候遥那送他的礼物。佑太郎没有带面纸的习惯,所以拿来装驾照和店家会员卡。
「啊,谢谢,太好了。在哪里捡到的?」
佑太郎伸手,男子却举起手来,挪走了皮套。
「这东西掉在我哥的住处。」
听到这话,佑太郎总算想到对方是谁了。他不曾直接见过面,难怪想不起来。
「横田宗介?」
背后传来高亢的声音,佑太郎回头,发现遥那伸出右手从佑太郎肩后指着对方,左手用力甩动着。
「咦咦!为什么横田宗介会在这里!你是『碰撞』的横田宗介对不对!」
横田宗介的表情就像看到什么讨厌的东西。
「我的粉丝吗?」横田宗介说。
那冷漠的语气泼了遥那一头冷水。
「不可以用手指人家。」佑太郎姑且规劝道。
「啊,说的也是。」遥那向佑太郎点点头,收起指头,「对不起,也不算粉丝啦。」她向横田宗介行礼说。「只是突然看到名人,吓了一跳而已。」
「喔,是喔。」横田宗介说,视线回到佑太郎身上。「驾照还你,但你拿走的东西还来。」
「什么意思?」
「我刚才去了我哥的住处,他的笔电不见了。立刻把笔电还来。你是闯空门的吗?我还没有报警。」
佑太郎的背部被指头用力扎入。遥那在他耳边细语:
「佑哥,你做了什么?」
「呃,也没什么……」
「快点拿来。我可没那么闲。」
「佑哥,你做了什么坏事吗?」遥那又再追问。
「不,我没做坏事。嗯。」
横田宗介冷不防一脚踹飞佑太郎放在玄关的运动鞋,破口大骂:
「犹豫什么!快点拿来!不然我要上警局了!」
从脱鞋处被踢上来的运动鞋飞过佑太郎旁边,落向走廊另一头。就在小玉先生和佑太郎呆呆地看着它的去向时,一道低沉的吼声响了起来:
「你干什么?」
小玉先生和佑太郎把头转回来,看见横田宗介整个人僵住了。
「呃,遥那……小姐?」佑太郎说。
「大吼大叫的,你吵不吵啊?又不是听不见,是不会正常说话吗?再说,你有胆上警局吗?」
「呃,这是在说什么?」佑太郎问。
遥那瞪了横田宗介一会儿,取出自己的手机,默默地操作,将萤幕转向佑太郎。是影剧新闻的网页。佑太郎接过手机,读起标题:
「人气乐团主唱与药头不可见人的关系?」
「大概两个月前,这个人被周刊拍到在新宿的酒吧,跟一个据说是药头的男人一起喝酒,状似亲密。这个消息让电视谈话节目沸沸扬扬地闹了好一阵子。这样一来,警方应该也不会坐视不理吧?搞不好已经开始侦办了。」
「啊,原来是这样。」
「这是两码子事。我的意思是,把你偷走的东西还回来,我可以不予追究。」
「什么偷,佑哥才……」
遥那反驳到一半,被佑太郎制止了:
「遥那,没关系。」
佑太郎把手机还给遥那,转向横田宗介。
「笔电的话,不在这里,在别的地方。本来预定要寄回横田先生的住处,但如果其他地方比较好,我可以转寄去那里。」
「你不是闯空门的?」
「我是被拜托的。横田先生拜托的。」
听到这话,横田宗介似乎总算对佑太郎产生了兴趣,目不转睛地观察他。
「你是我哥的什么人?」
平常的话,佑太郎会随便掰个关系,但他对横田英明几乎一无所知,而且对方是弟弟,他只能在可以透露的范围内诚实回答。
「我不是他的什么人,只是他拜托我一件事。但我没有见过他本人。」
「拜托你什么事?」
「无可奉告。我答应横田先生要保密。」
横田宗介更进一步打量似地看过佑太郎后,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张边角折到了的名片:
「明天,明天把东西拿到这间录音室来。」
是新宿一家录音室的名片。
「明天我一整天都在那里。把笔电拿来,就把驾照还你。」
横田宗介转身要开门,佑太郎开口:
「呃,横田先生的丧礼要在老家办对吧?你不去吗?」
横田宗介回头,恶狠狠地瞪佑太郎:
「你怎么会知道?」
「啊,我跟令堂稍微谈过。」
横田宗介似乎试着想像那是什么状况,但立刻放弃了:
「好像是后天,但我可没那么闲。我妈也叫我不用回去。」
「横田先生的死因是什么?」
「笨啦。他是笨死的。」
横田宗介打开拉门,佑太郎对着他的背影又说了:
「警察去过横田先生的住处,你知道为什么吗?」
横田宗介回头:
「警察?」
从他的反应看来,似乎不知道有警察上门。应该是刑警离开之后他才到公寓。
「应该是去打听你的事吧?」遥那插口。「警察不知道你哥死掉,去盘问他的傻弟弟干的好事,不是吗?」
应该不是。这样无法解释刑警为什么会有那里的钥匙。佑太郎这么想,但他想知道横田宗介的反应,因此没有多话。
横田宗介想对遥那说什么,但似乎又打消了念头。
「明天。别忘了。」
他对佑太郎丢下这话,离开了。
隔天,佑太郎前往「dele. LIFE」,向圭司说明昨天的事。
「警方持有钥匙,我认为是警方得到家属──大概是母亲的许可,进入横田先生的住处。但母亲没有告诉宗介这件事。关于这一点,圭,你有什么看法?」
「这表示委托人的死亡可能牵涉到犯罪吗?警方要求来领取遗体的母亲同意调查死者住处。母亲不想让名人的小儿子烦心,所以没有告诉他。因为有可能引起骚动,所以也叫他不用回家参加丧礼。大概是这样吧?」
前半同意,但后半佑太郎有不同的看法。
「死亡牵涉到犯罪,表示有可能是他杀吗?」
圭司操作桌电的滑鼠和键盘,将萤幕转向佑太郎。
「昨天你回去以后,我找到这样的
新闻。」
是三天前的新闻。
一名男子突然在池袋的马路昏倒,被紧急送医,后来因为心脏衰竭而过世。警方正在追查详细死因和男子的身分。
「没有后续报导。」圭司等佑太郎看完后说。「如果有强烈的犯罪嫌疑,应该会有后续报导才对。既然没有,表示不太可能是他杀。」
或许如此,但佑太郎想到的是其他的可能性。
「或者是还在侦办当中?因为就快追查到凶手了,所以警方没有把消息透露给媒体也说不定。」
圭司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也有这个可能。」
「总之,我先把这个拿去还。」
佑太郎带着笔电,前往横田宗介指定的录音室。
地下一楼、地上三楼的大楼,似乎每个楼层都各有一间录音室。柜台没有人,不过从挂在旁边的白板来看,「碰撞侦测」租用的是地下最大的一间录音室。
前往地下一看,有个像会议室般摆着大桌子和椅子的空间,横田宗介吊儿啷当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没有别人。里面的门开着,可以看见录音室内部,但那里也没有人。
「你一个人?」佑太郎问。
「现在才上午十一点,全日本的音乐家都还在睡觉。」
「那你呢?」
「没睡到。从你家过来这里,弹着吉他,不知不觉天就亮了。然后我喝起啤酒,反而愈来愈清醒。」
桌角杂乱地挤着一堆空啤酒罐。佑太郎放下背包,取出里面的笔电。横田宗介把笔电拖过去,摸索挂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掏出装驾照的皮套,递给佑太郎。佑太郎接过皮套后,横田宗介便举起空掉的手,就像在说:拜了。
照理说,佑太郎的正事这样就办完了。交出去的笔电里没有横田宗介所期待的东西。接下来只要把背包里的随身碟处理掉,就如同横田英明委托的,音乐档案将永远从这个世界被删除。
然而佑太郎把皮套塞进牛仔裤袋后,拉过附近的椅子坐了下来。
「曲子是横田英明先生作的。你把他作的曲子当成自己的作品,对吧?」
横田宗介慵懒地抬头看佑太郎:
「我哥告诉你的?」
「不是。横田先生的住处有齐全的作曲器材,电脑里的曲子几乎都是『碰撞』的歌曲。而且笔电不见,你却没有报警,而是直接来找我,所以只能这样推测了。横田先生是『碰撞』的音乐的幽灵作曲家。歌词是不是也是横田先生写的?」
「那又怎样?你要向世人控诉,说我是冒牌货?」
「其他成员知道吗?」
「不知道啦。那伙人只知道拼命练习,期待大红大紫。只要能红,他们就满足了。如果演歌当道,他们从今天起就会改唱演歌,曲子是谁写的,他们根本不在乎。所以只要杀了你,世上就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居然傻呼呼地跑来指定的地点,你也太老实了。」
佑太郎吓了一跳,东张西望,但没有任何危险降临的迹象。横田宗介捧腹大笑。他举起新的啤酒罐,就像在问:要喝吗?佑太郎觉得气愤,不理他。横田宗介迳自喝起举起来的啤酒。
「弟弟掠夺自己的才华,以人气乐团的主唱自居,横田先生作何感想?」
「我已经给了他足够的金钱补偿。摇滚歌手能得到的东西就只有两样,女人属于我,钱属于我哥,没什么好抱怨的吧?」
「名声呢?赞赏呢?」
「想要那种东西,就该去当政客。比起摇滚歌手,当政客更轻松容易多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横田先生的作品,用横田先生的名义发表就好了啊。哥哥创作,弟弟唱歌,这样不是很棒吗?何必像这样欺骗大众?」
说到一半,横田宗介已经开始玩起手机来了。佑太郎以为他是故意不理,正觉得生气,结果不是。很快地,横田宗介便把手机从桌上滑过来。佑太郎拿起滑到手边的手机,画面上是一张男人的照片。佑太郎无可置评,望向横田宗介。
「你真的没见过我哥本人呢。」
「这……」
「没错,难得一见对吧?」横田宗介笑道。「他从小就是岛上赫赫有名的丑八怪,甚至有人专程跑来我家看他到底有多丑。」
应该是出其不意拍下的,照片中的男子对着正面的镜头露出吃惊的表情。旁边都是机材,应该是在作曲。
「而且他本来就肥,搬来东京以后变得更肥。死掉的时候,我看应该有一百三十公斤吧。他在池袋的马路上昏倒,有人帮忙叫救护车,可是三个急救队员合力都没办法把他搬上担架,好像连路人都看不下去,帮忙一起搬。」
口气充满了讥嘲。佑太郎猜想,这张照片也是为了嘲笑委托人的外表而拍的。
横田宗介倾斜罐子,喝光剩下的啤酒,将空罐滑向空罐堆。
「所以怎样?」佑太郎问。
「所以啦,这可是摇滚乐呢。听众是在音乐中追寻幻想。如果创作者像这样又肥又丑,是要他们怎么幻想?本来能红的歌都红不了了。」
还来──横田宗介伸手表示,佑太郎把手机从桌面滑回去。
「你是想说,他心脏衰竭是因为太胖?」
「也许吧。肥胖有害健康。」
「他的死因不是太笨吗?」
「啥?」
「过度肥胖确实有可能引发心脏衰竭,但是只因为肥胖,就会心脏衰竭吗?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原因?」
「像是滥用药物。」
横田宗介的眼睛凌厉地一闪。那毫无疑问是强烈的暴力冲动。佑太郎以前四处替人跑腿时,曾多次看到这样的眼神。
「你用某些方法提供横田先生毒品,横田先生因为这样,引发心脏衰竭而死。警方验尸之后发现疑点,调查了横田先生的住处。你会和药头接触,不是为了自己要用,而是要供横田先生吸食。横田先生是不是开始要求得到正当的评价?你害怕真相公诸于世,所以杀了横田先生、杀了你的亲哥哥。」
「白痴,滚回去!」
「而你母亲隐约察觉了这件事。因为她察觉了真相,所以不准你参加丧礼。你……」
「我再说一次。」
横田宗介打断佑太郎,竖起一根指头:
「白痴,滚!」
这时,横田宗介眼中攻击的目光已经消失了。佑太郎从椅子站起来。
「笔电里有横田先生作的新曲对吧?未发表的曲子。」
「从上一张专辑以后,他已经八个月没给我新曲了。这八个月之间,他应该作了几首吧。毕竟他除了作曲之外,别无是处。」
「喔,横田先生除此之外别无是处吗?」
佑太郎忍不住喃喃。横田宗介又开了一罐啤酒,已经不再看佑太郎了。佑太郎背对着邋遢散漫地喝个不停的横田宗介,离开录音室。
「一想到除了作曲之外别无是处的横田先生最后删除的是那些曲子,总觉得……」
佑太郎疲累地躺在他的老位置沙发上说。
「对横田先生而言,冒牌货演奏的音乐就是他的一切。」
佑太郎拿起仍无法丢弃的随身碟。
「我认为横田先生发现宗介的杀意了,所以才会委托我们。如果弟弟没有杀死自己,公开真相,那是最好的。但如果宗介杀了自己,新的曲子就会被删除,宗介永远都别想得到它们。」
默默听到最后的圭司问:
「你要怎么处理?」
佑太郎将高举的随身碟握进手中:
「这是横田先生的作品,我想交给他母亲,但如果这么做,依然有可能落入宗介手中。还是不能这么做呢。」
「要销毁吗?」
「是啊。少了横田先生的曲子,乐团应该很快就撑不下去了。横竖警方都在行动了,宗介被捕,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吧。」
佑太郎说道,撑起身体。
「结果就算不打开档案,结局还是一样。圭,就像你说的。」
圭司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来。佑太郎走过去,将随身碟交到他手中。圭司将随身碟插进土拨鼠,操作触控盘。最后用手指敲了一下盘面。确定之后,佑太郎回到沙发,又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隔月,「碰撞侦测」宣布解散。原本预定的演唱会全数取消,已经售出的门票接受退票。这过于突如其来的解散引发种种臆测,但臆测很快就集中为某个预测:
〈横田宗介落网倒数计时?〉
佑太郎在网路上看到这样的新闻标题。没多久,以池袋为中心活动的贩毒集团被警方破获,在网路上引发轩然大波。因为被逮捕的其中一人,就是周刊揭露与横田宗介过从甚密的男子。
横田宗介应该会被逮捕。但罪状不是吸毒,而是杀人罪。佑太郎如此期待,然而后来过了许久,都没有看到横田宗介被捕的消息。
「横田宗介怎么了呢?」
佑太郎走在人行道上说。这天工作结束的傍晚,佑太郎邀圭司一起去吃饭,圭司难得答应了。圭司好像有想去的餐厅,两人搭计程
车来到涩谷附近。
「网路上各种消息满天飞,像是横田宗介正计画逃亡海外,或已经出国了。不过这件事也已经差不多退烧了。」
「碰撞侦测」解散过了一个月,世人的关心迅速地淡化。两人的母亲现在在想些什么?佑太郎想到这里,忧郁不已。
一阵抢先于季节般的寒风刮来,佑太郎双手插进夹克口袋里。
「餐厅在哪里?」
「吃饭之前,陪我去个地方吧。」
「咦?好啊,去哪?」
圭司没有回答,推动轮椅。佑太郎跟上去,来到一处大楼包围的小广场。这里似乎是通往车站的路,许多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圭司停下轮椅,用下巴比比人潮的另一头:
「你看得到那个人的脸吗?」
广场角落,一名男子席地而坐,正在为原声吉他调音。佑太郎注视帽兜底下的那张脸,差点叫出声来。头发变长了,脸上布满了胡渣。服装很随便,就像把廉价的二手衣一件件往身上套。即使如此,坐在那里的男子毫无疑问就是横田宗介。
「在社群网站上稍微引发了话题,说有个很像横田宗介的人在这一带卖唱。」
朝同一个方向走去的人潮另一头,男子为吉他调音结束了。
「不过外表变了副模样,更重要的是,他的音乐……」
这时横田宗介弹奏起吉他,圭司打住了话。佑太郎瞬间期待会是「碰撞」那样的悦耳旋律,然而横田宗介开始演奏的,却是类型截然不同的音乐。
「蓝调」。
听在佑太郎耳中,是这类音乐。
是一首关于别人送的老吉他的歌。
老吉他,你过去唱的都是些什么歌?
横田宗介这样唱着。
我来教你新的歌,老吉他,咱们一起唱新的歌吧。哪一天我死了,你又会再遇见新的歌吧。到时候,你就继续高歌我所不知道的歌吧。
带着些许旷达的、自暴自弃的倦怠。即使如此仍涌上心头的哀愁。一股不管重生多少次都无法摆脱般的慵懒和阴郁。
唱腔也不同了。在那里的不是佑太郎所知道的人气乐团的主唱,而是彷佛借由歌唱来勉强维持呼吸的、命在旦夕的男子。那沉静却激越的歌声,强烈地吸引了佑太郎的耳朵。
「我总是想,」圭司说。「是谁第一个这样使用这个词的?那个时候的对象又是谁?」
「什么?」佑太郎问。
「太帅了。」圭司满意地笑道。「跟这比起来,碰撞什么的根本是骗小孩的玩意儿。」
横田宗介唱完了。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每个人都被寒风推动似地,略低着头快步前行。但横田宗介似乎完全不在乎。
「看太久会被发现。」圭司说。「还是你要去找他说话?」
横田宗介唱起下一首曲子了。是首被关在监狱独居房的男子的歌。男子对着隔壁牢房的囚犯说话:如果你肚子疼,自己摸摸肚子吧,摸摸肚子吧。对不起,我爱莫能助。
「意思是……横田宗介也有作曲的才华吗?」
「远远超越横田英明的才华。」圭司点点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用横田先生的曲子?」
「因为横田英明除此之外别无是处了,不是吗?横田英明就只有作曲一项长处,而弟弟为了别无是处的哥哥唱了他的曲子。」
因为哥哥就只有这项长处了。弟弟甚至把自己原有的才华封印起来,唱着只是符合大众喜好的哥哥的曲子,顺从只想走红的团员。
「而曲子也畅销了,甚至走红全日本。」圭司接着说。「哥哥应该……应该开心得要命吧。」
「但是他与药头的关系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警方会行动,横田英明的遗体应该是验出了毒品反应吧。这不能单纯地推测是横田宗介有毒瘾吗?警方真正想抓的不是毒虫,而是药头和上游的贩毒通路。横田英明死后,警方想要找到与药头有关的证据,向母亲征得同意,搜索住处。应该是找到了某些线索,才能破获贩毒集团。」
「可是,宗介被拍到跟药头在一起的照片。」
「毒瘾很难单凭自己一个人的意志戒除。可能是宗介看不下去哥哥戒断症状严重的样子,去找药头谈判,要求他不要再卖毒给哥哥。当然,对方不可能理会。」
佑太郎想起横田宗介手机里的照片。正在作曲的哥哥的照片。按下快门的心情不是嘲笑,而只是想要留下专注作曲的哥哥的身影吗?
隔壁的独居房空无一人了──横田宗介继续唱着。啊,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委托人应该也明白是自己束缚了弟弟的才华,但是他无法自拔。因为弟弟的歌就是他的全部。他一直觉得该罢手,不管是毒品,还是逼弟弟撒谎的事,但他也明白自己不可能罢手。他应该是个软弱的人吧。所以怀着最起码的赎罪心情,急于赴死。」
「那,横田先生会委托我们删除,是──」
「如果自己死了,自己的音乐也要全部带去另一个世界。这么一来,弟弟就能解脱了。我不会留下任何曲子给你,往后你要创作自己的音乐,是这样的讯息。而宗介收到了这样的讯息。」
「咦?」
「期待存放新曲的笔电里,别说曲子了,几乎没有任何档案,照理来说,应该会上门来兴师问罪吧?宗介知道你家在哪里,但是他没有来。他明白了,他明白这是哥哥给他的讯息。」
佑太郎想像与自己道别后的横田宗介。插上笔电电源,寻找音档。不是因为想听,但这是哥哥最后留下的曲子,他必须唱才行,必须让哥哥留下的曲子在他死后的世界响起。怀着这样的心情启动的笔电当中,却空无一物。别说新曲了,连过去的曲子都消失无踪。他应该茫然了好一阵子吧。当醒悟到哥哥的心意时,横田宗介落泪了吗?
从漫长的封印中被解放的音乐获得了演奏。只要细细聆听,那音乐就像撼动着内心深处。然而却无人愿意驻足聆听这音乐。许许多多的人,只是从横田宗介前面走过。
「这音乐真是太帅了。」圭司说。「虽然绝对不会红。」
总有一天,一定可以离开这间独居房。希望我是走着出去的。肚子好疼,一直都好疼。
横田宗介在那里,只是对着寒风,朴拙地引吭高歌着。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佑太郎问。
「我什么都没发现,只是觉得也有不同于你所想像的其他可能性。」
佑太郎暗自苦笑:
「我果然赢不过你。」
圭司用一种「你在说什么」的眼神看佑太郎。
唱完第二首歌的横田宗介做出放松手指的动作,又重新抱好吉他。
「走吧,会被发现。」
「不,就算被发现也没关系吧。」佑太郎说。「再听一会儿吧。」
「嗯,」圭司说,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横田宗介弹起吉他。不会被记录在任何一处的音乐,开始流泻在大楼高谷间。
注1:阿波舞 发源于德岛县(古时为阿波国)的中元节盆舞,以手部动作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