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5

冰室川出版社编辑部十一月的战争从星期二开始了。

编辑部的员工拼命地打着电话,对着电脑,到处奔走,我当然也不例外,连日来奉冈岛部长和佐佐冢之命忙碌地工作到深夜。

“差不多该回去啦。”年长的编辑部员工向我说。“已经晚上八点了,这个时候还这么努力,待会儿该精疲力尽了。”

编辑部里除了我,就只剩下他和山岸,连冈岛部长也已经回家了。

“马上就好了,做完我就回去。”我趴在办公桌上一边校对一边回答。

“加油喽。还有半个来小时吧?”

“嗯。”

“我们出去吃个夜宵,拜托你看家了。”

“今天要熬夜加班吗?”

“怎么会,正准备回去呢。我看多半得打的回去了。”编辑部员工苦笑着和山岸一起出了门。

编辑部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推开校对的印刷物,两手戴上塑料手套,把挎包搁到桌面,拿出从文具店买的包裹,打开包装,伸手取出厚实的铜版纸。

我走到另一个编辑部员工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电源,从架子上抽出一张贴有“业务用”标签的软盘,插入软驱。

我操作着电脑,运行“名片用模板”文件,显示器的画面上出现了DTP软件制作的冰室川出版社名片模板。我看着黑梅给我的名片,重新输入名片模板里的社名、住所、姓名、电话号码,姓名我随便编了一个。

全部输入完毕,我移动鼠标,选了菜单里的“打印”,激光打印机响起嗡嗡的声音,放入的铜版纸吸了进去。

打印好的铜版纸从打印机里吐出,我没有保存这个名片模板文件,直接结束了操作。这样软盘里就不会留下我改写过的文件了。

我拿起印有十二张名片的铜版纸确认效果。不愧是专业的高清晰打印机,与街上印刷店里印出的名片相比,外观上几乎毫无区别。因为是内行设计的模板,文字的配置和外观也没有问题。

我把铜版纸重新包好,放回挎包,脱下塑料手套,继续校对。

“抱歉,抱歉,回来晚了点。”

编辑部的员工和山岸是在差不多四十五分钟后回来的。两人脸上都微微发红,大概是借口夜里很冷,喝了好几瓶烫热的酒。

我向两人道声“我先走啦”,离开了编辑部。

回到房间,我再次戴上塑料手套,从铜版纸上把名片一张张裁下来。用裁纸刀裁好边角后,十二张名片便出现了。

这一来我也是《秘密周刊》的记者了。不是出版社的人,而是自由撰稿人,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打工回来时,我顺道从书店买了本刚刚发行的《秘密周刊》。冬天太冷也有好处,可以戴着手套买杂志。

我依旧戴着手套在电车里看《秘密周刊》,发现卷首报道的标题是《独家特讯:案发现场遗留的另一把剪刀意味着什么?》。

案件已经发生十多天了,这个时候会报道些什么呢?我丢掉的剪刀不可能直到现在都被警方漏过,想必这是《秘密周刊》好不容易从警察那里挖到的情报。

我仔细地读着报道。似乎警察除了发现另一把剪刀外并未透露更多的情报,写的都是剪刀还刺在被害者喉咙之外的某处这种臆测性内容,猎奇的空想而已,对我没有实际损害。

然而,警察不可能忘记我带的那把剪刀。

我的谈话没有登出来,肯定是托这篇独家特讯的福,遗体发现者的话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对我来说,这是件幸事。

十一月也快结束了,忙碌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有空去叶樱高中则是二十六日星期三的事了。

我算好时间在叶樱高中正门前等待,亚矢子很快出现了。

“请问,你就是亚矢子同学吧?”我出声招呼。西装外套上披着大衣的亚矢子回过头,表情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报道樽宫由纪子案件的记者,希望能采访你……”

“记者?”亚矢子打量着我。既然有穿着一身pink house的杂志记者,我这外套里穿着毛衣外加牛仔裤的打扮应该不会显得很怪异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亚矢子转过脸去,大步往前走。

我追上她,和她并排走着:“你不是樽宫同学最亲密的朋友吗?”

“你听谁说的?”亚矢子斜视着我。

“抱歉,报人不能公开采访的渠道。”我用酷似黑梅的口吻答道。

亚矢子突然停下脚步,以与她天真的外表不相称的促狭眼神看着我。“我说啊,就算听了我讲的话,你也写不成报道的。”

“你在樽宫同学的告别仪式上也没有流泪呢。”我说。亚矢子瞪着我。

“不但没有流泪,还对哭泣的同学憎恨地怒目而视,就跟你现在这个表情一模一样,这是为什么?”

亚矢子突然移开视线,像在炫耀一般,夸张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我要不说你就一直跟着我了。”

“这一带很危险,有连续杀人犯出没,可以的话我送你回家吧。”

“我知道啦。”亚矢子认输似地举起双手:“作为采访我的补偿,你得请客。”

我答应请她吃梨派。

亚矢子领着我到了坡道途中的一家露天咖啡馆,从外面看起来就是非常普通的住宅。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家店。”我嘴里说着,在院子里摆放的餐桌前坐下。圆桌是白色木制,椅子也是木制,连椅子靠背也是粗犷的布料。

“知道的人不多,这家店不大宣传。”

“看来是这样。”

甚至挂在门柱上的招牌也隐藏在常春藤中,好像故意不让人看见。这一来不知道的人就很难发现了吧。

店里只有我和亚矢子两个客人,从外面看来,大概就像是家人在院子里小憩放松。店员也都穿着便服,年龄不一,说不定不是雇佣的员工,而是生活在这住宅里的一家人在打理。

我向穿着棉布工作服的女店员点了亚矢子推荐的梨派和咖啡两人份,把伪造的名片递给亚矢子,在桌上打开《秘密周刊》,指着卷首报道:“这篇报道是我负责的。”

亚矢子看了看:“你是杂志社的人啊。”

“不是,实际上是自由撰稿人。”

亚矢子拿起杂志阅读,我摘下手套,把来时路上买的小型磁带录音机放到桌上,按下开关。

“那么,请你谈谈吧。”

“说什么好呢?”

“首先告诉我你怎么称呼吧。”

“你不是叫了我的名字吗?”

“我只知道名字,不知道姓,也不知道怎么写。”

她从西装外套的胸袋里拔出一只圆珠笔,在餐巾纸上写下“椿田亚矢子”。

“然后?”

“能谈谈关于樽宫同学的事情吗?”

“由纪子是sukeroku的粉丝。”亚矢子干巴巴地开口了。

“助六【注1】?”我心想,作为高中生,这个爱好太冷门了。

“是skeleton rock,摇滚乐队。你不知道?”亚矢子怀疑地说。

这个名字我曾在电视和杂志上见过,似乎是在高中生里相当有名的乐队。亚矢子向我投来轻蔑的眼光,好像在说身为杂志记者连这都不知道么?

“这个的话我知道。”我慌忙答道。“是这样啊,sukeroku是skeleton rock的省略。”

“这是常识。”亚矢子冷淡地说。

这么说来,我读书的时候也有个摇滚乐队简称为iemon,不过好像没唱过什么“头飞起来动给我看看”。【注2】

我研究了片刻歌舞伎与J-ROCK不可思议的巧合,然后辩解说:“我以为肯定是说歌舞伎的助六。”

“歌舞伎里也有sukeroku啊,也是重金属系?”亚矢子问。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是啊。因为缠着深紫的头带,八成是重金属系的粉丝。”我答道。【注3】

如果是speed king的rider也许会笑起来【注4】,但亚矢子只是茫然地望着我。

“你对这种话题好像没什么兴趣嘛。”亚矢子再次显出促狭的神气。她还是不露出这种表情看起来比较可爱。

梨派盛在雪白的磁器碟子里送了上来,亚矢子不再理会我,默默地拿起叉子享用。

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着阳台对面的街道。由车站延伸向叶樱高中的坡道上,黄昏已经降临,给缓坡的柏油路面染上了浓重的桔红色。一个似乎在哪见过的年轻男子在坡道上悠然漫步。

他是谁呢。我想了一会,终于记起来了。他就是樽宫由纪子告别仪式上,那个看起来靠不住的葬仪社工作人员。因为他曾盯着我看,所以我还留有印象。

他不慌不忙地沿坡道而上,不时停下脚步,向周围投去视线。他到底在干嘛?难道在找有没哪里掉下个葬礼需要的死人?

“喂,你不吃吗?”亚矢子问。面前的碟子已经消灭了将近一半。

我重新转向桌子这边,尝

了一口梨派。诚如亚矢子推荐的那样,味道相当不错。

“这个甜得恰到好处啊。”

“是吧。”亚矢子第一次露出笑脸。她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

“能不能谈谈樽宫同学男性关系方面的事情?”我决定提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亚矢子敛起笑容:“问这个干什么,不能报道的吧?”声音很坚决。

“我不会报道的。”

“你应该从跟你说到我的某人那里打听到很多由纪子的事了吧。”亚矢子显出了愤怒:“就像他说的,由纪子喜欢男人,生性淫乱,跟谁都可以上床,你就想听到这种话是不是!”

亚矢子把叉子丢到桌上,响起金属与磁器碰撞的刺耳声音,店长模样的年长男人闻声回头,皱起眉头。

我静候亚矢子由激动恢复平静。

“你也这么想吗?”

“什么?”

“樽宫同学确实很淫乱吗?不过,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怎么介意,那是她的自由。”

亚矢子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不是那样。”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她是在实验。”亚矢子慢吞吞地说。

“实验?”我不明白亚矢子这句话的意思。

“我也说不好。”亚矢子盯着桌子,字斟句酌地说:“由纪子她啊,对别人是不太了解的。对我也是如此。她有时待我极尽温柔,有时却又截然相反,冷若冰霜,然后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由此而生的喜怒哀乐。为什么这孩子会做出这种反应,她要观察的就是这个。”

“她以玩弄别人的感情为乐?”

“不是。她是不懂得别人的感情,并不是以玩弄感情为乐,就好像因为自己没有这种东西,所以很感兴趣似的。我想她看到男人向自己求爱时,也是抱着同样的兴趣。”

“所以说是实验啊,原来如此。”我凝视着亚矢子:“而你对她的这种实验很反感。”

“没错。她那么美,只要她想,多帅的男朋友都找得到,可她却那么随便地跟男人交往,让我讨厌得不行,有时甚至是憎恨。”亚矢子望着我:“这种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吧。”

“是不懂。”我老实回答。亚矢子眯起了眼睛。

“不过,我知道你喜欢樽宫同学。”

“对,我喜欢由纪子。”亚矢子警惕地瞪着我:“不过可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

“只有愚蠢的心理学者和报界人士才把什么都扯到性的意义上,恋爱和友情是不同的。”我把从医师那听来的话现趸现卖给亚矢子。

“你不也是报界人士吗?”

“是啊。”我微笑着继续问:“如果当作实验那般交往,男方也会不知所措吧。”

“岂止不知所措而已。”亚矢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窃笑起来。

明明直到刚才还那么悲伤。这个年龄的少女,心就如风车般回转不定。

“好像越是深信由纪子钟情于自己的人就越倒霉。”

“譬如说,谁?”

“多得是。由纪子对男人是随心所欲的。”亚矢子以恶作剧般的眼神看着我:“你想知道她交往的对象?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岩左邦马,我们高中的体育老师。”

邦马。K。这正是我在公园捡到的打火机上所刻的缩写字母【注5】。我暗想。

【注1】日本传统歌舞伎的演出节目之一,发音同“sukeroku”。

【注2】歌舞伎名剧《四谷怪谈》中伊右卫门的名字读音同“iemon”,“头飞起来动给我看看”是其名台词。

【注3】此句为双关语,缠头带为歌舞伎的装束,深紫则指Deep Purple乐队,英国重金属乐队的开山鼻祖,1968年成立于伦敦。

【注4】《speed king》为Deep Purple乐队的名曲。

【注5】邦马的罗马音拼写为kunima。

第七章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四,堀之内报告了初步的侧写结果。

○年龄在二十六七岁到三十四五岁,很可能是肥胖体型。独身,在东京都内独自生活,与家人也没有往来……。

○喜爱孤独的性格。排斥与他人的关系,不表露自己的感情……。

○高智商,可能是高学历,教养良好。比起外出更喜欢待在家里……。

○可能的心理倾向——自恋、精神分裂症(可能是初期阶段)、乖离性人格障碍,伴有幻觉、幻听、妄想的可能性很高……。

“这种东西我也会写。”村木把报告书丢到办公桌上。“什么用场也派不上。”

晚上八点,刑事课久违地全员到齐,各自浏览了发下来的堀之内的报告书后,纷纷随意发表感想。

“就是。”松元歪着头:“说是犯罪心理分析,还以为会提出更加新颖的结果报告,结果都是老一套的内容。”

“全东京有多少二十六七岁的独身男人啊。”村木继续不满地说。“他该不是想说叫那帮刑警们全部都去查访吧。”

“乖离性人格障碍到底是什么?”下川问。

“多重人格。”村木向他说明。“一个人的内心存在复数的人格。”

“那直接这么写不就好了。”下川嘀咕说。“为什么专家都喜欢写得高深莫测。”

“不写得高深莫测就无利可图了。”村木浮出嘲讽的笑容,伸手拿起盛有淡咖啡的茶杯。

“乖离性人格障碍啊。最近乱七八糟的精神问题太多了。”松元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柏青哥【注】依赖症啦,购物依赖症啦,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也是医生的营销手段吧。”下川回答。“企图开拓新的患者的阴谋。”

“不,这倒未必。”村木插口说:“那些人无法根据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往柏青哥跑,都想去购物,所以成了种毛病。”

“那些行为过去是说成沉迷赌博和浪费癖的。”松元笑了起来。

“我认识的女性里也有人得了购物依赖症……”站在窗边的进藤想加入话题,却被村木打断。

“浪费癖是性格所致,没必要治疗,但购物依赖症是种病,不治不行。如果一件事自己明明深感痛苦却又按捺不住去做,很明显是种病态,就像爱好喝酒和酒精依赖症的区别。”

“我不太喜欢把什么都说成是精神问题。”松元语气温和地说:“要照那么说,谁都会在什么地方有毛病了。”

矶部想起了上井田警部的话。

所谓“普通”究竟是什么含义?

人人都想理解杀人的动机,不愿相信世界上存在毫无意义杀人的人。

“精神疾病太多了确实让人厌烦。”村木认同松元的意见:“不安分的小孩子是多动症,性格恶劣的家伙是人格障碍,不良少年是行为障碍。搞得什么事情都是因为轻度的精神障碍。”

“专家不管什么事都要说得高深莫测。”下川重申了自己的意见。

“从过去就有小学生不能集中精力听课,不是突然站起来,就是开始干别的事。”村木继续说。“过去认为对这种孩子要严加管教,现在却是去看精神科医生,开利他林的处方。”

“利他林是什么?”下川问。

“抗忧郁剂,促进脑内分泌多巴胺的药。”村木微微一笑:“说白了就是效果短暂的兴奋剂。”

“吃了那玩意,注意力容易涣散的小学生也能集中精神听课吗?”下川吃惊地摇头:“要是不用打兴奋剂也不用睡觉就能精神抖擞地干活,那不是很奇怪?”

“没错。只要能控制脑内物质,那就万事OK。我们的行动全是由伟大的脑内物质支配的!”村木摊开双手,转为预言般的语调:“再过一阵,医药公司就会开发出抗不良药。这是治疗行为障碍的划时代的药物,只消一天服用一片,就能改善梳大背头啦,穿着沙滩凉鞋蹲坐这些症状。”

“如今这年头可没有这么小意思的不良少年啦。”进藤笑着说。

矶部也有同感。现代的不良少年看起来很平凡,干的事情却只有更恶劣。他们不是扒窃,而是抢劫;不是吸稀释剂,而是吸幻觉剂;不是强行泡妞,而是用铁管打倒强奸;不是一对一的打架,而是一帮人对一个人私刑制裁。

而且,大部分少年犯罪都会闹出人命。

较之一看就一清二楚的不良少年,在立领校服的内侧口袋里暗藏刀子的少年要可怕得多。这是矶部作为一线刑警的真实感受。不良少年还会反省和悔恨,那些少年根本不知反省和悔恨为何物。

“抗不良剂肯定会受不良少年的欢迎,”村木无视年轻一代的意见,继续发表预言:“因为效果多半就类似抗忧郁剂——也就是兴奋剂。不良少年们主动前往精神科诊所,开到抗不良剂,然后把攒下的片剂一口气吃掉,马上high起来。”

“这种药我坚决反对。”下川说。“闹腾的小毛头再多下去可吃不消。”

矶部一边细读堀之内的报告书,一边凝神倾听刑警们的闲谈。

“你的散步好像没派上多大用场啊,小朋友。”看到矶部这个样子,下川笑着说。

“拜托不要叫我小朋友啦。”矶部有点恼火:“这才是第一次的报告书,情报肯定还不充分,如果有更多的情报,就能分析得更深入……”

这时,窗外闪过耀眼的白光,雷声打断了矶部的话,大家都凝视着窗外。

“倾盆大雨啊。”进藤眺望着窗外说。“这下回去麻烦了。”

正如进藤所言,从窗边往外看去,目黑大街一排路灯的灯光中,暴雨如银色的斜线般倾盆而降。雨点敲打柏油路面的声音,车轮冲过水洼的声音,时远时近轰鸣的雷声,宛如打击乐的合奏响彻夜空。雨水独特的气息弥漫在夜晚的街道上。

“情报不是已经很充分了吗,只是没被纳入分析而已。”村木说。矶部被雷声吸引了注意力,一时没意识到村木是在问自己。

“没被纳入分析?”矶部反问。

“坦白说,堀之内警视正的分析遗漏了关键的一点。”

“关键的一点?”

“对。”村木说着,拿起桌上的剪刀给矶部看。“就是剪刀,你发现的另一把剪刀。为什么现场会有两把剪刀,堀之内警视正的报告书里没有分析。”

“那是凶手遗落的吧。”矶部当即答道。

“是这样吗?”村木把剪刀一下合上一下打开:“如果另一把剪刀是遗落在遗体旁边或者公园的草坪上,这么考虑未尝不可。但另一把剪刀是落在哪里?那是你找到的吧?”

没错,因为另一把剪刀是矶部找到的,他记得很清楚。剪刀是在离遗体有一定距离的树林中。

“剪刀是在树林里找到的。”

村木把手中剪刀的刀刃朝下:“而且尖端刺入地面,就像是从稍远处往树林里抛过去的一样。”

“假设是凶手杀害被害者后抛掉的呢?”矶部指出。

“为什么要抛掉?凶手准备了两把剪刀,绞杀被害者后,将一把剪刀刺入咽喉,这就够了。为什么之后非抛掉另一把剪刀不可?如果那把剪刀用不上,带回去不就好了。就像堀之内警视正所说,剪刀男应该是个慎重周到的家伙,他为什么要故意给自己增加一件遗留物呢?”

“因为脑筋不正常吧。”下川耸耸肩:“不管作出什么不自然的行动都不足为怪。”

“这也有可能。”村木点点头:“但问题是什么样的脑筋不正常。再反常的杀人魔,行动也理应具有一贯性。即使在我们看来异常的行动,在他来说却是有整合性的。无论怎样的反常者,行动也应该合乎逻辑……哪怕是疯狂的逻辑,对吧。”

村木用力合上剪刀,发出金属摩擦碰撞的尖锐声音。

“我想堀之内警视正也会同意这一看法,不然的话犯罪心理分析就不成立了。当然,剪刀男的行动也应该具有一贯性,但另一把剪刀却怎么看都脱离了他的一贯性。我就是对这一点很在意。”

“关于另一把剪刀,村木你有什么解释?”一直默默倾听的上井田警部第一次插口了。

“搞不懂啊,怎么也想不出解释。”村木的表情变得很困扰:“所以才期待堀之内警视正的分析结果,想着会不会给出敏锐的解释,但报告书里对此没有任何分析,不由得就想抱怨了。”

“堀之内警视正对两把剪刀是很感兴趣的。”松元静静地说。“我向他报告被害者的有关情况时,他曾这么说过,听口气他非常关注。”

“他也很关注啊。”村木手托下巴沉思着。“那好,直接问他的意见看看。喂,矶部,堀之内警视正在小会议室吧?”

村木站起身,准备立刻就去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矶部慌忙制止:“堀之内先生已经回家了。”

“回去了?”村木吃惊地脱口而出,朝矶部回过头。

“警视正阁下定时回家的呀。”下川冷笑:“还真悠闲。”

“他昨晚在署里熬了一夜完成报告书。”矶部为堀之内的名誉作说明。

今天早上在临时办公室见面时,一向仪容整洁的堀之内竟然有了邋遢的胡子,吓了矶部一跳。

“好久没熬通宵了。”堀之内发红充血的眼睛看向矶部,露出疲倦的微笑。

办公桌上,喷墨式打印机无声地依次吐出报告书的文档。

堀之内将完成的报告书递给矶部,拜托他呈送搜查一课课长,随即说:“不好意思,我今天得早些回去。已经上年纪了啊,困得要命。”

“然后呢,什么时候回去的?”村木问。

“是在向搜查一课课长口头报告之后,下午两点左右。”矶部回答。

“那大概已经睡了四个小时了。”村木自说自话地断定:“你有警视正的联系电话吧?”

“你该不是想说给他打电话吧?”矶部提心吊胆地问,不知道村木到时会说出什么话。

“看了警视正的报告书,发现重大的疑问点,所以很想听听他的意见。”村木的表情分明在说,这是身为搜查员理所当然的义务。“你放心,接通电话后我直接问他。”

矶部叹了口气,跟村木说什么都白搭。

矶部拿出堀之内给他的名片,按下手机号码,心里盼着堀之内的手机关机就好了。

但电话里却传来堀之内睡意朦胧的声音:“喂?”

可能是打扰了他难得的好睡,他的声音听来显然有些不快。

矶部因为过于惶恐,不自禁地结巴起来:“抱歉打扰了您的休息,我是矶部……”

“矶部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嗯……”矶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时哑然。

村木见状,冷不防从矶部手里拿过听筒。“早上好,警视正阁下。我是目黑西署的村木巡查部长。”

村木站在那里朝着听筒大声说。这是什么问候啊,矶部吃惊地想。

“其实是关于警视正阁下今天提出的报告书,我有些问题很想请教……对,是很重要的地方,所以等不到明天……当然是重大的疑问点,不然不会在您休息时给您打电话……”

堀之内会认为那是“重大的疑问点”吗?矶部突然感到不安。村木被堀之内厌烦也罢了,要是连自己也被疏远可受不了。

“……好的,我明白了。疑问点是关于矶部发现的另一把剪刀……为什么会存在两把剪刀,警视正阁下的报告书里没有分析。我对有两把剪刀存在这一点非常关心……嗯?我的设想吗?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村木挂了电话,交给矶部。

“没给怒斥吧?”矶部战战兢兢地问。村木转头看着矶部:“他说要直接跟我们说,让我们在小会议室等他。”

“冒这么大的雨专门到署里来?”下川遥望着窗外:“真的假的呀?”

“单这一点就说明警视正对另一把剪刀也很关心了。”松元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

事实正如松元所说。矶部和村木在临时办公室等了三十分钟后,堀之内出现了。他大衣的肩上已经被雨湿透,雨水顺着裤脚滴下来。

“湿得真厉害啊!”村木睁大了眼睛说。看到堀之内这个样子,他对打电话多少会有所反省吧。

“好大的雨,都想着会不会冻死了。”堀之内笑笑,把大衣挂到墙上,在椅子上坐下。

“那么,让我听听你对两把剪刀的看法吧。”在堀之内催促下,村木开始说明。将另一把剪刀看来像是抛到树林里,剪刀男不可能故意增加一件遗留物等说明过后,村木反问:“关于这几点,警视正阁下是如何考虑的?”

“我基本上赞同你的想法。”堀之内回答。“这另外一把剪刀的确游离于现场状况的整合性之外。坦白说,我也没有得出有说服力的分析结论,所以报告书里没有涉及。事实上,我是希望从你对这方面的解释中获得指点,这才匆匆赶来。”

堀之内似乎原本以为村木解决了两把剪刀之谜。

“当然,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堀之内浮出安抚般的笑容:“比如另一把剪刀可能是从远处抛出这一点。另外,倘若那把剪刀是剪刀男遗落,应该是落在遗体旁边或草坪上这一点也……”

堀之内突然顿住,陷入沉思。

“另一把剪刀。我们一直叫它‘另一把剪刀’,就好象认定了留在被害者喉咙上的剪刀是最先存在的,然后才多出另外一把剪刀。但果真是这个顺序吗?”

堀之内来回看着村木和矶部:“因为是在发现遗体后,由矶部发现了另外一把剪刀,所以潜意识中很容易认为现场的剪刀是按这个顺序放置的。但这也不一定吧,也可能树林里发现的剪刀是最先存在的,然后被害者的喉咙上才被刺入剪刀。”

“哪种顺序不都一样么?”村木歪头思索:“剪刀男为什么没把剪刀带回去,而是丢到树林里,仍然是个谜。”

“不,你不妨这么想想看。”堀之内盯着村木:“剪刀男埋伏在公园里等待被害者时,遗落了一把剪刀。当时他并未察觉,直到杀了被害者离开现场后才注意到。他是个慎重且周到的人,不能容忍自己留下无谓

的遗留物,因此返回公园,捡起了遗落的剪刀。然而之后,他陷入不得不把剪刀丢到树林里的状况。”

“这样啊。”村木也若有所悟:“他认为可能会被警察检查携带物品。”

“检查携带物品?”矶部不太理解他的话。“为什么剪刀男会被警察检查携带物品?”

矶部百思不解。回答他的是堀之内。“你不懂可说不过去啊,最开始注意到的不就是你吗?为什么剪刀男不把拾起的剪刀带回去?那是因为他在公园时被人看到,不能带回去。所以他把剪刀抛出,然后继续留在公园里。”

说到这里,堀之内顿了一下,浮出微笑:“以遗体发现者的身份。”

【注】日本非常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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