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啊。”医师嘟哝说,嘴角滴下脏兮兮的呕吐物。“镇痛剂吃多了就会头痛,止吐药吃多了就会呕吐。尽管没试过,但八成泻药吃多了就会便秘,止泻药吃多了肚子就会咕咕直叫。”
我想怒喝一声吵死了,但我正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往塑料袋里呕吐,想怒吼也怒吼不了。头隐隐作痛,泛起阵阵恶心。
“也就是说,没准吃多了氰酸钾就会异乎寻常地健康长寿也说不定。你要不要也试试这氰酸钾健康法?”
医师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按着太阳穴:“我说你啊,自杀不要紧,能不能别用抑制中枢神经的药。害得我头晕晕的,好像身高蹿到十英尺走路的感觉。”
“吵死了!”我总算吐完了,能够怒喝出声。
“有精神大声怒喝,应该是没问题了吧。”医师浮出看似安心的笑容。“不过明天一整天头都会晕晕乎乎的。算了,反正是周日,也无所谓。”
“话说在前头,我绝对不去见樽宫健三郎。”我两手撑在床上,抬起头向医师宣布。我的视野还不稳定,医师的样子看出来是模糊的重影。
“就算我不特意跟你说你也会去的。你已经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
“我对樽宫由纪子的家人没兴趣。”
“跟我说谎也没用哦。”医师轻笑道。
我想再次朝他怒喝,意识却离我远去了。
门铃声。
睁开眼睛时,冬日的阳光在天花板上投下微弱的光带,太阳一定已经升得很高了。
门铃还在响。
这不是做梦,明明今天是周日,到底谁在按门铃啊。
我从床上爬起来,却险些栽倒在地板上。正如医师所说,脑子里还在发麻。
挣扎着走到门口,我右眼贴着猫眼窥探外面。
门外站着两个身穿大衣的男人,年长的一头卷发,年轻的则是不太靠得住的模样。
两人是我在樽宫由纪子的告别仪式上见过的葬仪社工作人员。
我禁不住回头看床,心想难道我已经死了,葬仪社的工作人员来迎接我?
但床上并没有我的尸体,只有卷起的被子,和掉在床边地板上,装着呕吐物的塑料袋。
门铃又响了起来。
“稍等一下。”我隔着门说,然后急急捡起塑料袋,脚步蹒跚地去到盥洗室,把呕吐物连袋子丢进垃圾箱,拿毛巾擦拭嘴角,又漱了口。
我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的脸。没问题,没有脏污的地方。
我扶着墙壁回到门口,把门打开。两人一看到我,马上对视了一眼。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卷发带着歉意说,眼光注视着我的服装。
我低头看自己胸口,因为刚起床,我还穿着睡衣,幸好没染上呕吐物,但可能是昨晚太过痛苦时拉扯的,睡衣最上面一颗纽扣揪掉了,看着不怎么像样。
“现在是什么时间?”我问。看来不可靠的年轻人看了看手表:“中午一点半。”
我眯起眼睛,抬头望着天空。微阴的天空投下浑浊的阳光。吃下镇痛剂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感觉依然没有恢复轻松。
“谢谢。”我向年轻人道了谢,转向卷发:“请问两位是?”
“我是目黑西署的村木巡查部长。”卷发报上名字,然后手指着年轻人:“这位是矶部巡查。我们在搜查目黑区的那个案件,希望再询问一次发现遗体时的情况,所以前来拜访。”
这对好似滞销的灵魂歌手与无能的年轻乐队经理的组合,居然是便衣警察?我吃了一惊,感到有些不安。因为镇痛剂的缘故,头脑还昏昏沉沉的,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回答刑警的问题。
“能看一下警察手册吗?”我对村木说。村木从西服的内口袋掏出警察手册给我看。
我并非怀疑两人的刑警身份,只是想争取时间。
当然,告诉对方自己身体不适,改天再谈是很容易的。但我想避免因为说得拙劣而遭到怀疑,麻烦事还是早点了结的好。
“我明白了。请进。”我点点头,把门敞开。
村木见状,急急地摇手:“不,到你房间里有点……我们在外边说吧。”
我看看村木,总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反常,两人看起来都很慌张。
“我想去冲个澡,恐怕要劳你们等一阵。”我对村木说。村木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回答没关系。
我关上门,向浴室走去。
他们是在怀疑我吗?我觉得那两个刑警像在打什么主意,说不定是个圈套。
为了对抗他们的圈套,我也必须开动脑筋。我脱下睡衣和内衣丢到一边,交替洗着热水澡和冷水澡,脑子里的麻木似乎有所缓解。
我换上毛衣和牛仔裤,披上外套,再次打开门。
“久等了。”
“哪里,给你添麻烦了。”村木露出亲切的笑容。但他目光锐利,显然头脑灵活,是个必须留神的人物。
我和两人一起走下公寓的楼梯。途中我脚步蹒跚,手扶着墙壁。
“你没事吧?”矶部盯着我说。
“有点宿醉而已。”我回答。这也并不全是谎话,只不过醉的不是酒精,而是镇痛剂。
我不知道矶部有没有听懂我的回答。
“是去警察署吗?”出了公寓,我向村木询问。
“不用不用,不需要这么麻烦你。”村木回答着,向高架铁道下的大街望过去。“找个咖啡馆之类的地方谈谈……那家怎么样?”
村木指的是街边的一家咖啡馆,那个叫黑梅的杂志记者采访我时去过。
“那家很贵呢。”我说。
村木笑了:“不用担心,请你喝点咖啡而已。”口气很轻快。
我想忠告他说那家不但价格贵,咖啡味道也不怎样,但转念一想又作罢。反正不是自己出钱,再喝一次也无妨。
我们走进那白色西式风格的建筑,坐在面向大街的临窗座位上。村木也没问我的意见,一落座便向侍者点了三杯咖啡。
“那么,请再说一次发现遗体那晚的事情好吗?”村木口气悠闲地说。
我开始述说起来。这些话我当时跟警察说过一回,后来又跟黑梅说过一回。
那天晚上,我碰巧走在目黑区鹰番的路上,在公园发现了奇怪的东西,走近一看,是年轻女孩的尸体。
这种时候不能企图蒙骗过关。我坦白直率地述说着证言,只对不想说的事闭口不谈。可能的话,把不想说的事预先忘记最为理想。
幸运的是,这个场合不想和警察说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我以前认识樽宫由纪子。
我一边重复说着几乎都是真实的证言,一边观察眼前两位刑警。
村木年约三十六七岁,因为没有美容师能烫出这种乱蓬蓬的头发,想必是自来卷。椭圆形的脸上,细长的眼睛呈八字形挨得很近。唇边始终浮着笑容。
这样抿嘴而笑的男人我很熟悉,和医师同样的性格,头脑明敏,长于讽刺。
矶部大概比我年轻,中分头,倒三角形的脸,个头比村木高,是个容貌颇为端整的美男子。
尽管如此,他却一看给人不可靠的感觉,原因不仅在于他那张年轻的面孔,还在于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总是游移不定。
现在也是这样,他时而看着我,时而看向窗边,时而仰望着天花板,与舒舒服服地架起腿来的村木相比,委实不够沉着。
不对,我重新思索起来。矶部可能平时并不如此,只是现在紧张而已。
但他有什么紧张的必要呢?不过是询问遗体发现者的证言,视线会如此游移不定吗?矶部虽比村木年轻,却也不像是第一次来听取事由的菜鸟刑警。
我心想,可能因为是重要的任务他才紧张。倘若执行的任务极为重要,是推进搜查的关键,年轻刑警有这种反应也属正常。
那会是什么样的任务?
譬如说,询问嫌疑犯的证言这样的。
我越发绷紧了弦。
“原来如此,了解了。”我说完证言后,村木重重地点头。
“那个,问一个问题可以吗?”矶部像是等得不耐烦地提出询问。“为什么那天那么晚你还在鹰番呢?还是行人稀少的小巷。”
村木皱起眉头转向矶部,看表情是想说“你在说什么啊”。
或者,他想说的是“现在就触及核心问题太早了”?
“因为有熟人住在那附近,我是去他家里。”我回答。这也不是骗人,只不过“熟人”是樽宫由纪子,“去他家里”是在沙漠碑文谷的门口埋伏。
“对方和你是什么关系?”矶部继续问。村木明显露出窘色。
“需要说到这个程度吗?这是个人隐私。”我瞪着矶部说。矶部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低下了头。
年轻刑警先生,你问得太直白啦。我在心里嘀咕。
村木则老练得多。他像是责备矶部般地低咳一声,重新转向我。“因为有部分媒体报道过,可能你也知道了,现场发现了另一把剪刀。”
小心了。我警告自己。你应该知道的事实和你不
应该知道的事实要严格分开,并且忘记不应该知道的事实,然后坦率回答。
“我在周刊杂志上看到过。”我坦白答说。
“在现场发现遗体的时候,注意到有另外一把剪刀了吗?”
村木终于问到核心问题了。这是个圈套。
《秘密周刊》的独家特讯里虽然报道了现场还有另一把剪刀,但并未写明在现场哪里发现。
不用说,另一把剪刀肯定是在公园的树林里发现的,因为是我把它丢到那里。
但我不应该知道这个事实。一个发现少女惨遭杀害惊慌失措的人,不可能拨开树林看到剪刀。
我对另一把剪刀的事一无所知。
“我没注意到。一看到少女的遗体,我已经大惊失色了。”我低下头去,装出不想再回忆那晚情形的样子。装得成不成功我不知道,但村木回答说,可以理解。
“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谢谢你的合作。”村木用食指搔着头,结束了听取事由。
“那个,你参加了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呢。”矶部突然问道。
村木的表情显得非常为难。搭档如此性急的发问,大概令他颇为窘迫。
“嗯,因为想去吊唁她……有什么问题吗?”
听我这样说,矶部只答了声“没有”。
村木按照约定为咖啡买了单,我们在咖啡馆前分手。
我走出几步回头看时,只见村木正在人行道上敲矶部的脑袋。那年轻刑警待会肯定要被臭骂一顿了吧。
我回到房间,刚关上门,膝盖立刻发软。尽管全神贯注应付刑警提问时能勉强撑持,但我还没有完全摆脱镇痛剂的影响。
我双膝着地,几乎是爬到了房间里。但还不能就此躺下,我挨近里面的书架,从书页里抽出樽宫由纪子入会申请用纸的复印件。
警察似乎对我抱有某种程度的怀疑,这种东西藏在房间里可不妙。
我想将复印件撕碎,却又心存犹豫,觉得这情报目前还是必要的,可能还有给樽宫家打电话的机会。
医师说得没错。我对樽宫由纪子和她的家人仍然抱有兴趣。
明明已经受到警察怀疑,还要继续侦探游戏吗?太危险了。
然而,所谓的危险是什么?
我就算被警察逮捕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杀了两名少女。我杀了小西美菜,杀了松原雅世。警察追捕我乃是理所当然的义务。
而且,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不介意承担起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罪名。我想。
但迄今为止,我一直为了不被警察逮捕而小心谨慎,这一方针我决心贯彻到最后。
无论是怎样毫无胜算的游戏,既然已经开始,就理应全力以赴。即便遭到逮捕判处死刑,那也一定是如我所愿的死亡。
我把樽宫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记在便签纸上,申请入会用纸的复印件放进挎包里。如果警察确实在怀疑我,我丢掉的垃圾袋也很可能被截获。我打算明天上班路上把复印件丢到某个车站的垃圾箱里。
然后我找出黑梅的名片,给《秘密周刊》编辑部打了个电话。虽然是周日,忙碌的周刊杂志记者多半仍在工作。
“你好,这里是《秘密周刊》。”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我说想找黑梅。
“她刚刚出去了,等她回来让她给你回电话。”
我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挂了电话。
不到五分钟,电话响了。
“喂,听说你来过电话?”黑梅似乎是用手机打的电话,听得到背后的嘈杂声。
原来如此。因为她是自由撰稿人,在杂志社并没有一席之地。《秘密周刊》的编辑部碰到有人给她打电话便先答说不在,然后打她的手机联络,恐怕就是这么一个安排。
“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你提供的情况没有报道出来的事,我也很抱歉啦。因为突然得到了独家新闻,没办法了。你对采访好像也不是太起劲,不介意吧?”黑梅一口气说道。
“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能不能告诉我被害者樽宫同学家的联系方式?已经过了头七了,我想在她灵前合掌拜祭一次。”
“你真是个守礼数的人呢。”黑梅半是吃惊地说。“不过你也知道的吧,这事恕难奉告。案件相关者的联系方式不能随便告诉……”
“今天刑警来我这听取事由了,说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哎?”
“《秘密周刊》上刊登的另一把剪刀的事。警察好像也深感兴趣,跟我说了详细情形。”
“那个……你说的详细情形到底是什么?”黑梅语调一变,转为发现值得报道材料的记者口气。
“可以告诉我樽宫同学的联系方式了吧?”我说。黑梅不情不愿把樽宫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向我说了。
“据说《秘密周刊》上期刊登的猜测全是错误的。”我向黑梅转达独家新闻。“另一把剪刀不是刺在被害者身上,也不是落在遗体旁边,而是在遗体稍远处公园的树林里发现的。警察对这另一把剪刀极为重视。”
“这是真的吗?”黑梅怀疑似地说。
“刑警是这么说的,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可能的话,最好找跑警察口的记者确认一下。”
“你不说我也会去查证的。”黑梅挂了电话。
我放下听筒,蹒跚着走到床边,仰面倒了下去。
这一来我知道樽宫家住址和电话号码的事就有了解释了。而且如果黑梅把我提供的情报报道出来,另一把剪刀是在树林里发现的秘密将被《秘密周刊》数十万读者知悉,无法成为锁定剪刀男的决定性证据了。
黑梅应该不会透露报道情报的渠道。人不可貌相,她似乎蛮能干的,这方面可以信赖。
万一黑梅向警察公开情报是从我这里获得,我准备像刚才电话里说的那样,解释说是刑警来听取事由时提到的。今天的谈话内容没有录音,两个刑警即使反驳说没说过,也无从证明。
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在法庭上争辩。如果是那个叫矶部什么的年轻刑警,说漏嘴也完全有可能。——法官想必一定会这样判断。
第九章
十一月三十日周日下午四点,听取事由结束,矶部、村木、进藤三人回到目黑西署时,刑事课室只有下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喂,怎么样?”三人一走进去,下川马上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
得知刑事课决定独自搜查剪刀男后,最有干劲的就数下川了。想必能够根据自己的裁量搜查重大案件,令他相当高兴。听说矶部和村木去见日高光一,他在结束搜查本部分派的访查后也没有下班。
“有什么成果没?”下川急切地问。
“还凑合,一开始就这么回事了。”村木说着,嘲讽地朝矶部看了一眼:“另外还有很好笑的事情,是吧,矶部?”
“噢。”矶部回答。自己都觉得声音可怜巴巴的。
“什么好笑的事情?”下川问。
“回头慢慢跟你讲,我得先向堀之内先生报告去。喂,矶部、进藤,走啦。”
跟着村木在走廊上走时,矶部稍稍落后了一些。回来的路上被村木狠狠地说了一顿已经相当郁闷了,再成为刑事课所有人的笑柄可受不了。
要是没问那样的问题就好了。矶部后悔地想。
“矶部前辈,你没事吧?”搭话的进藤脖子上挂着相机,珍而重之地抱着装有引以为傲的长焦镜头的相机包,唇边泛着笑意,似乎就要笑出声来。
连这家伙都觉得好笑吗?矶部愤慨地想。
三人走进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堀之内正对着电脑操作着什么,看到村木,立即绽开笑容:“我正在等你们。日高的情况如何?”
“就如松元所说,是个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的家伙。”村木回答着,在椅子上坐下。矶部也坐在他旁边。
进藤拿着相机站在门口附近,大概是等堀之内吩咐他说不妨坐下,但堀之内对村木的报告十分关切,似乎连进藤的存在也没发现。
“日高的证言都是重复以前向松元说过的话。”村木继续说。“如果日高是剪刀男,那可是个脑子相当好使的家伙。对自己行动的说明完全没有欠妥之处,含糊的地方也仍然含糊,我们的询问很难深入。”
矶部想起了日高的模样。他的年龄是二十六岁,比矶部小一岁,但可能是因为发际后移、头发稀薄的缘故,看起来却年长得多。体重不知是九十公斤还是一百公斤,估计不出。
这么胖恐怕也是很自然的。日高完全不像是爱好运动的类型,就算考虑到现在是冬天而打个折扣,他的皮肤也还是太白了。他多半不喜欢晒太阳,户外运动也只会是他憎恶的对象吧。
然而,与他某种意义上颇为纯良无害的容貌相反,日高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之感。特别是他那双眼睛,背叛了整体上的温厚印象,那眼神即使以锐利形容也不为过。
也许是为了隐藏这样的眼神,日高不时微微低下头去,淡淡地述说着证言。他的证言十分正确,看到的事实和听到
的事实依序道来,也没有掺杂自己的推测和想象,对刑警来说,日高堪称理想的证人。
然而,一个发现少女遗体,还是喉咙被剪刀刺入的遗体的人,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述说吗?那么残酷的情景,一般来说都不会想再记起来吧?日高太过冷静了。
“他说的去鹰番和熟人见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存留下来的一个含糊之处。他不像是朋友很多的人,说不定是在说谎。”村木笑笑:“住在脏兮兮的公寓里,就算他说的熟人确实存在,多半也不是女朋友。”
矶部心想,这是村木风格的看法。
为了暗中拍摄调查所需的正面半身照片,必须把日高诱到公寓外面。但即使没这个必要,村木恐怕也会说“去外面谈吧”。
当时日高打开门后,首先看到的就是放在门口的旧报纸堆,没铺地板的地上扔着脱下来的轻便运动鞋。村木肯定当场就想,这种独身男人不大干净的房间还是别进去算了。
但矶部的看法稍有不同。矶部自己也是独身,经常因为工作关系好几天也不回房间,更谈不上打扫。所以独身男性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他比村木更了解。
以矶部的判断标准来看,日高的房间毋宁可以归入经过整理的一类。特别是旧报纸堆用细绳牢牢捆扎着,在边角处打结以防崩塌,显示了他一丝不苟的性格。由报纸和传单被分门别类这一点,也可以感觉到他是个神经纤细的男人。
“日高说了熟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吗?”
“没说。我们也不能再问下去,至少现阶段是这样。”
“因为他现在还不是嫌疑犯。”堀之内点点头。
“连参考人都算不上。”村木也点头回应:“对协助警察的善良市民,无法查问他的私生活。”
“这么说来,似乎收获不大啊。”堀之内失望地喃喃说道。
“那倒也不是。”村木以自信满满的表情说:“我询问有关另一把剪刀的事时,日高动摇了。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日高一直冷静的视线有了动摇。”
的确只是一刹那。村木刚一说出另一把剪刀的事,日高忽然别过眼去,现出感到某种不安的神情。但他随即又低下头,恢复到面无表情。
“也就是说另一把剪刀可以成为突破口是吧。”
“那把剪刀是在树林里发现的事,搜查本部没有透露给媒体知道,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剪刀男本人。”
“的确,如果日高作出这样的证言,足以成为一项证据。”堀之内沉思着:“不过,只有本人的证言是不够的。”
“从今天起就调查其他的证据好了,拿着日高的照片跑到鞋底磨薄为止。”
村木朝进藤回过头去:“喂,进藤!”
“在!”进藤挺直了身体。
“就算是在警视正阁下的跟前,也不用这么紧张吧。”村木苦笑着再度转向堀之内:“他是进藤巡查。虽说还很年轻,但大学时代参加过学校的摄影社团,听说作品也在竞赛中获过奖。对吧,进藤?”
“是的,曾经得过奖。”进藤的回答依然很拘谨。
堀之内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村木似乎察觉了堀之内的心思。“别看他这样,摄影的本事是靠得住的,迄今为止好几次派上了用场。从远处用长焦镜头拍嫌疑犯的照片,这种事对他是小菜一碟。”
没错,这是至今用过多次的手段了。假装纯属例行公事地听取事由,把嫌疑犯带到住处外面。事先定好问话的地点,最好是咖啡馆临窗的座位啊,公园的长椅啊,诸如此类从远处可以一览无余的所在。
然后,进藤用长焦镜头拍下对方照片。
进藤大学时代竞赛获奖的照片,拍的是从岩石上跃身而起,竖着耳朵的野兔。
话虽如此,当矶部说“兔子的照片”时,平常很老实的进藤却难得地生气了。据说那是某种只在一处山岳地带繁衍生息的兔子,别说登山者,连当地人也难得一见,能拍到如此鲜明的照片堪称奇迹。进藤大学二年级整整一个暑假都猫在山里,才拍到了这张照片。
矶部没有鉴赏照片的眼力,进藤一生的杰作在他看来也只是张可爱的野兔照片。但矶部十分清楚,这一摄影中用到的宛如小型反坦克火箭炮的长焦镜头确实是个好东西。即便从斜对面的大楼拍路上的嫌疑犯,也能拍到足供访查使用的特写照片。
“日高的面孔清楚拍到了吧,进藤?”村木带着担心的神色问。
“拍到了,尽管放心。”或许是想证明自己的手段,进藤端起相机摆出拍照的姿势。到底不愧是准职业级的,察看取景器的样子很像那么回事。
村木右手摆出一个V字手势,进藤按下快门,闪光灯一闪。
“前辈,姿势很帅嘛!”进藤像是终于消除了紧张,笑着说:“再来一张!”
村木这次两手都摆出V字手势。双重胜利手势。感觉像个大叔,矶部吃惊地想。堀之内也浮出苦笑。
“洗出来的话给我镶上镜框,我要挂在家里。”村木朝进藤说着,站起身来,笑着对堀之内说:“从明天开始我们拿着日高的照片到现场周边访查。再周到的凶手也不可能一个目击者都没有,只要耐心走访,绝对能找到目击证言。”
“期待你们的成果。”堀之内答道。
三人离开了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
在走廊上走了几步,村木瞪着进藤:“你确实好好拍了吧?”
连村木也好像对进藤刚才战战兢兢的样子感到了不安,眼神十分严肃。
“拍了。”进藤也表情认真地回答。
“没拍到的话可饶不了你。要是影像模糊你试试,非把你勒死不可。”
“是。”进藤似乎有点沮丧。
一嗤笑前辈刑警的失态,马上就遭到这种下场了。矶部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