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一起穿过白杨环抱的红砖道,步出叶樱高中正门,踏上坡道。
太阳即将从坡道的最高处沉落,浓郁的桔红色晚霞如燃烧一般,为一排排商品楼镀上了棱角分明的剪影。
我一直想和你这样聊聊天。她低声细语。
我也是,早点来见你就好了。
是啊。稍微迟了些。
她微笑起来。长长的黑发为风拂乱,浅绿色的西装外套随风飘舞。
我听好些人说过你。我说。他们跟我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有人说你淫乱。有人认为你是个开放的现代女高中生。有人分析你是缺乏父爱。有人觉得你是个十分温柔的孩子,很怀念你。也有少年抱怨说你不向家人敞开心扉。
似乎谁都想了解真正的你。
大家也都想了解你。她答说。
不过,有没有人真正理解你呢?
我如是说着,将目光投向墙壁。木纹风格的墙上挂着几幅照片复制的绘画。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就他们来说都是正确的。他们所说的我,都是真正的我,谁也没说错。
喂,不吃点吗?
在吃啊。这里的鲜肉派可算一绝,是店主唯一推荐的美味。
那幅画真是不可思议。她手里拿着鲜肉派,眺望着墙上的复制画。
画中的女人仰卧在雪山上,宛如浮在空中。这究竟是谁的画作呢?
这是乔万尼.塞根蒂尼的《淫荡之罪》。我替她解说。乔万尼.塞根蒂尼是十九世纪末的象征主义画家,出生于意大利,憧憬印度,隐居于瑞士的高山中,正当盛年时在小山屋里去世。由这一藏品来看,店主似乎喜爱象征主义。奥弗兰多这个店名也说不定是取自保尔.瓦雷里《消失的葡萄》中的一节。
我略一思索。也可能是出自推理小说,因为有一部著名推理小说里有一章是同样的标题。
你很博学嘛。她笑了。喂,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大家是不是真正理解你。
就像你说的,或许就各自而言都是正确的理解吧。
我仰望着矗立在黑暗中的公寓回答。公寓里住户的灯几乎都已熄了,只有503号室的窗子孤独地透出灯光。
电视上的新闻解说员说的没错。Wide show的嘉宾评论员说的没错。报纸和周刊杂志的记者说的没错。刑警们说的也没错。
你希望了解自己吗?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那种事我想都没想过。
是嘛。她在公园的草坪上仰卧下来,闭上眼睛。我想也是。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把快要睡着的她摇醒,向她问道。
你跟弟弟这么说过,你没有封闭自己,因为没有地方可以逃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用手揉揉眼睛,坐起上半身。
我不明白。
是啊,你怕是不会明白吧。
她从装饰着供花的祭坛前站起身。有诵经声传来,遗族分坐左右,默然低头。
真羡慕你啊。
羡慕我?
嗯。因为你有地方逃避。
她静静地微笑。那是与背后的遗照一模一样的微笑。
而且,也有人守护你。非常强有力的人。
我不明白她说的是谁。
我能不能也问一个问题?她说。
问吧。
你平时都是这种打扮么?
是啊,很古怪吗?
唔,坏倒是不坏啦。
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
不过总是穿着白衣,戴着圆圆的眼镜,有点怪怪的。而且你怎么这样一副好像白发老先生的面孔?
是梦。
我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
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是因为我一直在调查樽宫由纪子的事情吧。有种被她魇住了的感觉,差不多得收手了。
今天是十二月五日星期五,我准备给樽宫家打个电话,借口希望在樽宫由纪子的灵前合掌致意,和敏惠见上一面。之所以选择不是节假日的白天时间,是因为不想和健三郎碰面。
周一听了健三郎的话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在快餐店和樽宫由纪子见面的男子,会不会是她的亲生父亲?岩左说她三岁时父母离婚,倘若如此,不时和亲生父亲见个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两人一起吃点便饭,她笑得很明朗,这些情形也都可以理解了。
只有一点我搞不懂,就是樽宫由纪子告别仪式那天,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为什么他不来吊唁亲生女儿呢?是有什么原因不得不回避吗?
我已经无心再调查樽宫家的情况,只是想向敏惠确认樽宫由纪子的亲生父亲是否来过告别仪式而已。
倘若正如我想象的,他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参加女儿的葬礼就好了。那么我看到的那个男子就是樽宫由纪子的亲生父亲。因为离婚而分离的一对亲生父女在车站的检票口见面,度过一段愉快时光,也算是件好事。
我想从今天起把樽宫由纪子埋葬在虚构的家庭剧里,就此遗忘。
我一直在床上躺到上午将近十点,勉强振作起郁闷的心情爬起来,给樽宫家打了个电话。
“喂?”话筒里传来告别仪式上致辞的那把声音。
我告诉敏惠,我是令爱遗体的发现者。不用再冒充周刊杂志的记者实在令人快慰,我骗人已经骗烦了。
“希望能在令爱的灵位前参拜一次,不知下午方便吗?”
敏惠爽快地答应了我这个冒昧的要求。
我和敏惠约定下午一点左右前往拜访,然后挂了电话。
我穿上唯一一套体面的黑色西装,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到了沙漠碑文谷。我在自动开关操纵盘上输入503,通过内线对讲机呼叫敏惠。
自动门解除闭锁的声音低低响起,我第一次不用任何手段,堂堂正正地受到电子门卫的欢迎。
我乘电梯上了五楼,按响503号室的门铃。
门开了。
利惠的头发束在脑后,穿着黑色粗织毛衣和茶褐色西裤。从近处看,更觉得她和樽宫由纪子十分相似。我心想,要是樽宫由纪子也活到将近四十岁,多半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请进。”敏惠说着,招呼我入内。
“由纪子在里面房间里。”听她的说法,简直像樽宫由纪子就坐在那里焦急等候我。
樽宫家的格局不知是三居室还是四居室,我跟在敏惠后面,沿着地板擦得锃亮的走廊走过宽敞的开放式厨房,陈设着白色沙发的起居室,紧闭的木造门扉。樽宫由纪子的房间大概就在这扇门对面。
樽宫由纪子的灵位安置在和室里。这可能是作为客房使用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收纳柜,颇为冷清。
因为樽宫由纪子是这个家庭里第一个逝者,没有设佛龛。靠墙摆放的矮几上,排列着遗照、灵位和若干佛具。
我踏进房间,在樽宫由纪子的遗照前端坐。敏惠依然站在走廊上,似乎在凝视着我的背影。
我用桌上的火柴点燃线香,插在灵位前。
灵位上写有樽宫由纪子的戒名——由光智善大师,估计意思是说樽宫由纪子性格开朗,头脑聪明,心地善良。这是告别仪式上诵经的僧侣给她起的吗?
我合起手掌,闭上眼睛。
但如同告别仪式上烧香的时候一样,我并无祈祷或祭奠之意,在我心里没有任何感受,只是单纯的合起双手,闭上眼睛而已。
最后我向遗照行了一礼,站起身来。
敏惠依旧站在走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谢谢你为了小女专程前来。”敏惠向走上走廊的我低头致谢。
“哪里,我才该道谢。非假日的这个时间突然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
“你是发现小女遗体的人吧。”敏惠注视着我:“能带我去发现她的地点吗?我想详细了解她当时是什么情形。”
为什么敏惠会向初次见面的我拜托这种事?
我默默点头。不知为何,我感觉不能拒绝她的要求。
敏惠在毛衣外罩上羊毛外套,和我一起出了门。
无论是在电梯里相对时,还是走在小巷中时,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约有一个月没来过公园了。挡在入口处禁止入内的黄色塑料带已经撤掉,公园里却依然空无人影。
带着爱犬散步的老人也好,推着婴儿车的主妇也好,兴高采烈踢足球的孩子们也好,无不躲得远远的。如今这里只有寒风吹拂,树林的枯叶在地面上飞舞。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要让人们回到这里,恐怕还需要时间。
“由纪子当时是在哪里?”站在褪色的草坪上,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敏惠问。
我指向发现樽宫由纪子的树林:“那附近。”
“是倒在那里啊。”
“是啊,是仰面躺着的。”
“她是被绞杀,脖子上插着剪刀?”
“是的。”
“由纪子是什么表情?”敏惠两手按住外套前襟,重新转向我。
“我在警察的遗体安置所见到她时,她的眼睛已经阖上了。”
“一定是警察替她阖上的吧。我看到她时,她的眼睛是睁开的。”
“看来很痛苦吗?”
“好像十分痛苦,表情扭曲了。”
“扭曲了啊,这个我知道。”敏惠眯起了眼睛,仿佛想远远眺望女儿的表情。
“她那样痛苦,发出悲鸣,凶手还是没放过她。”
“没时间发出悲鸣吧,况且被塑料绳勒在颈上也发不出声音。”我说出自己的经验。
“你到底是谁?”敏惠直视着我的脸,静静地说。
“我是遗体发现者。”
“为什么来见我?”
“因为想在令爱的灵牌前合掌致意。”
“真的吗?”敏惠浮出嘲讽的笑容。“你看起来不像是希望吊唁死者的人呢。”
说不定是这样。我心里承认。
“那个问我儿子奇怪问题的杂志记者就是你吧?”敏惠问。我决定说实话。
“不错。”
“你真的是杂志记者吗?可是,看起来也不像。”敏惠焦躁地摇头:“你是谁?为什么要调查我女儿的事情?”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从不在意 “为什么去做”,考虑的只是“怎样去做”。
“我不知道。”我仍然说实话。
“你觉得女儿的死是我的错吗?”
“你的错?”
“有可能。”敏惠再次望向树林附近。“或许都是因为我的错,那孩子才会变成那个样子,才死得那么惨……”
敏惠并不是在坦白杀人罪行,只是在追悔自己与女儿的关系。
“你既然在调查由纪子,应该听说了很多吧。我是说很多负面传闻。”
“嗯。”
“说不定是我的错吧。”
“也有人这么想,说是由纪子没有得到足够的爱。”
“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啊。还要怎样爱她才好呢?”敏惠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与樽宫由纪子酷似的眼中漾出泪水。
“我以自己的方式爱着那孩子,可是她好像并不理解,总是用冷冷的眼光盯着我,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她是恨我抛弃了她父亲。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敏惠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呢?
没错。因为你没有给她足够的爱。在做一个母亲和做一个女人之间,你选择了做一个女人。正是这一点让由纪子远离了你。她需要父亲,更需要母亲。
——我应该这样微微颤抖着表达无谓的愤怒吗?
不是。由纪子感受到了你的爱,并且也爱你。她只是不懂得表达感情的方式。她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如此自责。
——还是说,应该表示同情和共鸣?
只是,无论愤怒、同情还是共鸣,我都没有感觉到。
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感情上和心灵上的联系,搜索枯肠也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
我无法对她的问题作出任何回答。
是吗?那让我替你回答吧。
坦白说,我不喜欢沉湎于自怜或甜美回忆中的人。为什么他们都夸大自己任意的幻想,希望肯定她和自己的关系?
倘若如此沉湎于自恋的幻想意味着埋葬死者,那么我并不想将她埋葬。
我回答了敏惠的话。
“有八种可能。也就是说——
(1)你爱她,她也感受到你的爱,所以她爱你。
(2)你不爱她,她也感觉到你不爱她,但她仍然爱你。
(3)你爱她,但她没有感受到你的爱,尽管如此,她还是爱你。
(4)你不爱她,但她感受到你的爱,所以她爱你。
(5)你爱她,她也感受到你的爱,但她无法爱你。
(6)你不爱她,她也感觉到你不爱她,所以她无法爱你。
(7)你爱她,但她没有感受到你的爱,所以她无法爱你。
(8)你不爱她,但她感受到你的爱,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爱你。
把可能性排列组合起来一共是这八种,你挑个喜欢的选项即可,能治愈你内心伤痛的选项。这样就好了吧。我不是报纸上的人生咨询栏,很难答得完满。”
“什么意思……”敏惠皱起眉头盯着我。“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个单纯的排列组合问题。2的三次方是8,就是这么回事,简单吧?”
我保持着闭嘴的状态。谁在代替我说话,我已经知道了。
“不好意思,我对你的苦恼没有兴趣,家庭悲剧什么的也是。我只是关心这个案件而已。我想令爱多半也对你的苦恼不感兴趣,不过这只是我的想象。你希望为女儿所爱,如果不为她所爱,就希望为她所憎恨。不是么?”
“也许吧。”
“只是,令爱既不爱你,也不恨你,是漠不关心。假如是包含着爱和憎恨的漠不关心,向你传递出某种无声的信息的话,或许你也能忍耐。然而并非如此,她纯粹就是不感兴趣。结果,你深深陷入自恋的苦恼之中,与女儿拉开了距离。这就是正确答案。本来这样就可以了,你和女儿的关系是良好的,为什么要奢求更多呢。”
我凝视着樽宫由纪子遗体所在的树林附近,等待谈话结束。
“你可能觉得女儿有点叫人害怕,在你看来,她就像乘坐飞碟来地球的火星人也未可知。但这也没什么啊,就算火星人,也能生活得好好的,特别在这条街上。”
“你也是火星人的同伴吧,从你说话的方式我就知道。”
“或许如此。”
医师终于说完了,我可以出声回答敏惠了。
敏惠叹了口气:“你是谁都无所谓,但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也许是我无法理解你,但我们因为那孩子的死深受创伤,拜托了,让我们静一静。”
“我明白了。”我答道。“不过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你的前夫,也就是令爱的亲生父亲,在告别仪式上出现了没有?”
“当然来了。他好像比我还悲伤,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敏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出息的家伙,跟以前一点变化也没有。”
敏惠沉浸在我所不知晓的记忆里。
我向她道了谢,留下她独自离开了公园。
第十一章
周三以来,尽管矶部等人每天都出去访查,却怎么也找不到目击过日高光一的人,下川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快餐店获得的证言是迄今唯一的收获。
“访查没有耐心是不成的。”走在目黑区鹰番的小巷里,松元一边衔着烟一边开导按捺不住焦急的矶部。“毕竟我们每次只有两个人走访,跟搜查本部总动员的地毯式作战完全不同,花费时间是当然的。况且有了第一个目击情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耐心干吧。”
松元把烟灰掸落在随身携带的烟灰缸里。
十二月六日周六的下午,矶部和松元来到了遗体发现现场鹰番西公园。虽然周一已经带着日高的照片在这一带走访,但访查这种事只一次是不够的,必须多次奔走,将疏漏之处一网打尽。这是不可动摇的规则。
两人在公园前分手。矶部一手拿着住宅地图的复印件,走访住宅和公寓。
已经问过话的住家也要再次拜访,因为之前访问时不在的人可能目击过日高。选择周六调查也是出于平时上班上学的人今天会待在家中的考虑。
住宅地图的复印件上,访问过的住家不断被红色斜线划掉,却没有找到见过日高光一的人。
逐家逐户地拜访却一无所获,这种滋味很不好受。而且从早上起就寒气逼人,尽管为了御寒在里面穿上了毛衣,寒气依然透过毛衣的网眼缝隙潜入。
矶部感觉比平时的搜查更加疲劳,脚步也自然而然地沉重起来。
正当善良的青年心情郁闷时,大自然展现出意外的美丽,抚慰了他的心。
下午四点多,矶部依照与松元会合的约定步向西公园时,雪开始纷纷飘落在附近。
下雪了。矶部禁不住停下脚步,仰望天空。
洁白轻柔的雪花飘舞纷飞,宛如云端之上无数天使在激烈地踊身舞蹈,羽毛自背上的羽翼不断飘落。阴霾的空中全是飞舞的雪花。
十二月上旬的初雪难得一见,出生在东京的矶部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早的初雪。
这么说来,圣诞节差不多也快到了呢。矶部已经淡忘的季节感又回来了。如果今年的圣诞节能和她一起度过……
矶部摇摇头,挥去无益的幻想。这场雪唤不起他浪漫的情怀。东京的降雪对恋人们来说,或许是绝美的风景,但对正在勤勤恳恳奔走调查的刑警来说纯粹是种妨碍。空气冰冷得瘆人,伞和大衣因纷飞的落雪而渐渐沉重,脚上也泥泞难行,没一件好事。
矶部到得稍迟了些,松元已经站在公园入口前等待。
松元并未拂去头发、大衣和肩上的积雪,两手背在身后,
凝视着无人的公园。视线所向,正是发现被害者的那一带。
“在案件被彻底遗忘前,想必谁也不会来这所公园吧。”松元没有转向旁边的矶部,喃喃低语着。
“是吧。要多久才能完全遗忘呢?”
“恐怕因人而异。对被害者的亲人来说,可能永远也无法忘记。”
松元向矶部展开笑容:“情况如何?”
“不成。那家伙似乎十分谨慎小心,完全没有目击者。你那边怎样?”
“找到了目击者。”松元轻松地答道。
“真的吗?”矶部欢喜地叫出声来,但马上又想到,有下川的例子在前,最好先问清楚是什么令人喜悦的目击证言。
“是什么样的证言?”
“似乎就在最近,有人看到他在公园附近走。”
“就在最近?”矶部沉思:“这样的话什么也证明不了啊,有很多灵光的辩解理由。”
如果日高声称因为在意被害者的事情,前来发现遗体的地方合掌致意,那就完了。
矶部想要的是更具决定性的目击情报。像日高跟踪在被害者后面这种证言自不必说,同时看到日高和被害者的证言也可以。
“是啊,要辩解的话很容易。”松元再次望向公园里的树林附近:“不管什么样的行为都可以解释。但他的行动可疑是确定的,应该能要求他作出说明吧。”
“把他叫到署里来吗?”松元讯问的高妙技巧能否适用于日高,矶部心存疑问。“我觉得那家伙不会那么简单就招供。”
“恐怕是这样。但可以让他明白我们在怀疑他,我想这对他是个打击。”
矶部心想,的确如此。剪刀男逍遥于搜查的罗网之外已经一年多了,倘若他发现警察的手已经伸向他这里,哪怕还处于疑惑阶段,再冷静沉着的人也会感到不安吧。
他初次感到的这份不安,或许将成为侦查的突破口。
如果当面对他说“你就是剪刀男吧!”,日高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满脸愕然?神情僵硬?冷汗直流?还是一以贯之的毫无表情?
矶部无从想像。
“是啊,这主意不错。”矶部说。
矶部和松元回到目黑西署时,太阳已经西沉,附近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在向堀之内报告前,两人在刑事课室稍事停留,因为松元想在去禁烟的堀之内临时办公室前先抽根烟。
刑事课室里只剩村木一人。他靠在椅背上,凝视着手上的大幅照片,桌上也散放着几张照片。
看到二人进来,村木挥挥手:“哟,怎么样?”
“又出现了一个目击者。”松元回答着,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看在这次的功劳上,就准你抽烟吧。”村木笑笑:“又出现了目击者吗,不错不错。”
村木再次出神地望着照片。
矶部心想,他在看什么照片呢?若是日高的照片,不可能需要拿着好几张比对。
或许是注意到了矶部的视线,村木朝他转过脸:“你在意这个?”
“是啊,那是什么?”
“很有趣的照片,我从鉴识课那里要来的,你也来看看。”
村木向矶部招招手,矶部拖过村木旁边的椅子坐下。
“喏,你看。”村木递过来一张染有血迹的剪刀照片,那是鉴识人员拍摄的凶器照片。
“还有一张,这张。”村木给他看的仍是一张剪刀照片,这把剪刀上沾着灰土,是矶部找到的另一把剪刀的照片。
“你觉得怎样?”村木问。
“是两张剪刀照片。”矶部不明所以地回答。
“没错。”村木从矶部手中拿回照片,两手各持一张:“这张是凶器剪刀的照片,这张是你在树林里发现的剪刀的照片。”
矶部弄不懂村木的意图。
“问题来了。”村木再次把两张照片递给矶部:“这两把剪刀究竟有什么不同?”
矶部仔细对比着两张照片。照片中的两把剪刀由同一厂商制造,品种相同,从外观上看完全是同样的剪刀。
“答案是?”
“凶器剪刀上染有血迹。”
“那还用说。”村木似乎有些失望。“你讲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制造编号不同吗?”
“大批量生产的文具怎么可能刻有制造编号。”村木笑了:“我天天跑文具店,说的肯定没错,你就信我的好了。”
“那我就想不出别的区别了,这是两把同样的剪刀。”
“是啊,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仔细查看这张照片时,我发现了足以推翻这一看法的事实。”
村木拉过椅子,朝矶部探出身来,指着手上照片的剪刀尖端:“你看,剪刀的尖端磨尖了吧?”
“因为剪刀男刺第一个被害者时大费周折,之后便用锉刀之类将剪刀磨尖。”矶部记起了堀之内的话。“可是,两把剪刀都磨尖了啊。”
“的确两把剪刀都磨尖了,但是有微妙的区别。你瞧,颜色略有不同吧?”
矶部凝目注视村木指示的剪刀尖端。感觉上颜色确实有少许差异,那差异十分微妙,令人以为可能是眼睛的错觉。
“会不会只是鉴识人员拍照时光线的影响造成的?”矶部抬起头说。
“有可能。所以我让鉴识课给我送来剪刀尖端的特写。”
村木从桌上拿起另外两张照片。
“这一来就能清楚发现区别了。首先是这张。”村木递给矶部一张照片:“你看看,真厉害啊,磨得跟锥尖似的,精光发亮。喏……”
诚如村木所言,放大的剪刀尖端不仅锋利尖锐,而且表面十分光滑,毫无毛糙之处。
“不锈钢剪刀要磨到这么锋利光滑,得耗上多少时间啊?”村木喃喃低语。
想像着日高握着锉刀一点一点把剪刀尖端磨尖的情景,矶部有点毛骨悚然。
“另一方面,这把剪刀又是怎样?”村木递给矶部另一张照片。
“乍一看是同样磨尖了,干得相当不错,但并不完美。你看,”村木指着照片:“不光滑吧?”
没错,这把剪刀的尖端不够平整,留有锉刀的痕迹,好似刀削的铅笔尖一样。尖端的尖锐程度也不均一,稍有些弯曲。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村木问。
矶部默然摇头。其实他对村木想说的事明白了一半,但那种事太岂有此理了,他开不出口回答。
“我还从鉴识课那里要来了在江户川发现的第二名牺牲者脖子上插的剪刀照片。”
村木伸手拿起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张照片。
“这张。就像你看到的,剪刀的尖端和这张照片里的剪刀一样,磨得很光滑,简直偏执狂才干得出来。”
村木顿住话头,盯着矶部:“你懂了吧?”
“两把剪刀是不同的人磨尖的。”矶部终于说出了回答。“可是,怎么会……”
“答得好。”村木无视矶部的困惑,两手举起两张剪刀尖端的放大照片,继续往下说。
“这张是剪刀男磨尖的剪刀。但这张不是,是某个模仿剪刀男的人磨尖的。那家伙竭尽全力想模仿剪刀男,但他的耐性不够。也难怪他,就算是我,要是别人叫我把不锈钢剪刀磨尖到这个程度,我恐怕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地提高嗓门。”
“请等一下。这么说来,日高不是真正的剪刀男吗?”
矶部一边极力反复思索,一边喘着气说道。
“日高企图模仿剪刀男,带着自己磨尖的剪刀走在路上时,偶然发现了真正的剪刀男杀害的死者,因此他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怀疑,把携带的剪刀抛到了树林里。就是这么回事。可是,不可能发生这么偶然的……”
“我的设想是更加意想不到的偶然。”村木眼里闪着光芒。“你把两把剪刀弄反了。听着,插在被害者喉咙上的是这把,某个模仿剪刀男的人磨尖的剪刀。而你在树林里发现的,是真正的剪刀男的剪刀。”
“你说什么?”矶部禁不住大叫:“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