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4

“我讨厌这种场面。”

明明情况如此紧迫,医师一开口,依然是从容不迫的语气。

“侦探追捕凶手,凶手对侦探举枪相向,却又并不立即将侦探射杀,开始述说一段冗长的悲哀故事。真叫人厌烦。连神明也厌恶这种场面,当即将其毁灭。”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男子似乎很困惑。

“这是《湖底女人》中的一节。你没看过雷蒙德.钱德勒【注1】的小说?还是说你不喜欢菲利普.马洛【注2】?那换克里斯托弗.马洛【注3】如何?”

医师高声朗诵起来。

我命你换副面貌

如此陋姿 岂可侍奉我侧

来 化为警视厅的刑警吧

警官的身姿 与真凶最合称不过

“你给我适可而止!”我不耐烦地怒喝。“都这个时候了,少卖弄你那引用癖!”

不知为何,男子显出怜悯的表情。

“啊,你稍微猜到了一点。”医师爽朗地笑着:“你在怀疑我们是多重人格吧?让你失望了,事实并非如此。多重人格的情况下,各个人格之间不存在交流,但如你所见,我和她可以对话,也共有记忆,因此毋宁说是妄想人格比较合适。”

“也就是说,你是她的妄想人格?”

“说反了。”医师的表情莫名地悲伤起来。“她是我的妄想人格,我是受到压抑的自我。不过,这方面你才是专家吧。我们被逮捕后,麻烦你仔细诊断看看。”

男子的眼神更加锐利。

与医师谈话时,他的眼光也没有离开过我。我本想一旦他看向站在冰箱旁边的医师,我就趁机猛扑过去,但他十分谨慎。

“你好像洞察了一切。”男子低声说。

“一切谈不上。”医师耸耸肩:“我不知道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的住址,只知道你是警察,是与剪刀男系列案件密切相关的人。因此,我便设想可能是专司犯罪描绘的负责人,不过我不知道警视厅是怎么称呼的。”

“犯罪心理分析官。也有人用神经科医生这种令人不快的叫法。”

“sai是心理学的简称吗?”

“不是,是精神分析的简称。”

“日本人的一大爱好就是什么都要用成语和简称。你知道吗?那些女高中生好像把skeleton rock叫做sukeroku。”医师浮出嘲弄的笑容:“连刑警们也喜欢用隐语吧?”

“只有普通组那帮家伙才会想用隐语。”男子回以微笑。

为什么这两人会好似老朋友一般亲密交谈?也该为举着手等在这里的我着想一下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凶手?”男子问。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医师的神情宛如淘气的孩子:“从发现樽宫由纪子尸体的时候开始。”

“什么?”男子禁不住大叫起来。

我也想这么大叫。什么?

“你为了逃避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罪行,决定伪装成剪刀男作案。因此,你用塑料绳把她绞杀后,又用剪刀插入喉咙。你的伪装工作十分出色,不论怎么看都像是剪刀男下的手。毕竟发现尸体时,她本身的状态可谓无懈可击,只可能认为是剪刀男杀的人。”

医师扬声笑起来。“但是你干得完美过头了!真正的凶手究竟是从哪得知剪刀男作案的细节的?研究wide show的录像吗?不是。Wide show报道的几乎都只是传闻和猜测而已,瞎扯淡的东西横行无阻。另外报纸和周刊杂志也没有登载过如此详细的情节。那么,真凶是能够获取警方情报的报界人士吗?也不是。来我们这里采访的杂志记者也对子虚乌有的‘某种性侵犯’深感兴趣。”

医师用圆珠笔尖搔着太阳穴:“警方根本不可能把如此详细的情报透露给媒体。如果这么做,就无法区别真正的剪刀男和模仿犯了。此外,为了找到剪刀男的嫌疑犯,必须事先保留只有真正的剪刀男才可能知道的情报,因此,剪刀男作案的核心部分应该属于绝密情报。在这种情况下,警方很可能有意识地隐瞒被害者是否受到性侵犯的情况。”

“你说得没错。”男子神情苦涩地答说。“关于是否存在性侵犯这一点,我们在面对媒体时一直采取含糊其词的态度,那是锁定剪刀男的决定性证据。”

“果然如此。既然这样,为什么真凶没想到要伪装‘某种性侵犯’呢?即使不知道那‘某种性侵犯’是什么行为,至少也会想到把裙子撩起来吧。然而樽宫由纪子衣装整齐,纹丝不乱。这意味着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凶手深知所谓‘某种性侵犯’根本就不存在。凶手是个有能力知晓剪刀男案件实际情况的人,换言之,是警方内部的人员。”

医师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后脑勺:“要推理出上述情况是很容易的,但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就相当艰难了。幸运的是,我们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快餐店里目击过与樽宫由纪子见面的谜样男子,倘若此人是警方内部的人员,那八成就是真正的凶手了。但我不可能跑去警察厅说,请让我看看剪刀男案件全体搜查员的正面半身照片。这真是束手无策。”

医师就如他所说的,举起双手。

“但是我拥有能把你钓出来的鱼钩,就是她抛到公园树林里的另一把剪刀。”

男子皱起了眉头。

“你所不知道的,另一把剪刀。”

医生的笑容更深了。

“那把谜样剪刀在你完美的伪装工作里横插了一脚,当你知道现场发现另外一把剪刀时,必定十分懊恼。为什么现场会留下这么一把剪刀?而且还不是一把普通剪刀,是被剪刀男磨尖了的剪刀。这把剪刀刺在你的心里,就像梗在喉咙里的鱼刺,只怕你晚上连觉都睡不着吧。我说得有错没有?”

医师伸出食指点向男子。男子凝视着我的脸。

“你想必随即就察觉了另外一把剪刀的含义。也就是说,你伪装成剪刀男作案的尸体,被真正的剪刀男发现了。”

“我以为不可能会有这种荒唐事。”男子仿佛把肺中的气息全部呼出一般开口了。“发生这种偶然事件的概率大概只有几万分之一,现实中不可能发生。”

“哎呀呀,不懂数学的人这下可要命了。”医师嘲笑道。“你身为优秀的犯罪心理分析官,不可能是个脑筋不好的神秘主义者吧?电视上颂扬超自然现象的节目里,常有些家伙说什么这种事偶然发生的概率为几百万分之一,因此不是偶然,而是奇迹。少说这种蠢话了!不论是几百万分之一还是几亿分之一,只要概率不是零就意味着有可能偶然发生。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概率也许是几十万分之一,几百万分之一,但它实际发生了,恐龙因此而灭绝。这一点正成为现在古生物学的定论。你得出几万分之一这一概率的根据到底在哪里?”

男子向我投来充满憎恶的视线。

要瞪去瞪医师啊,我在心里嘀咕。

“不过,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就连我们,看到樽宫由纪子尸体的喉咙上插着剪刀的时候,也禁不住大吃一惊。你一时难以置信也情有可原。因此,我决定再推你一把。”

说到这里,医师看了我一眼。

“我决定建议她寻找真正的凶手。但她调查上是个外行,我并不认为她能把你找出来,实际上我另有目的。我希望让你知道她在调查着什么,希望遗体的第一发现者和被害人的相关者在一起边走边问的情况引起你的注意,希望你对她为何要调查那些事情产生怀疑。”

医师稍停一下以营造效果。

“这种怀疑与发现另一把剪刀的事实合在一起,无论感觉上是多么难以置信的偶然,你也会得出正确的结论吧。之后为了确认你的结论就会来和我们见面,多半是独自一人前来。我是这样想的。”

“混帐!竟然把我当成诱饵!”我禁不住骂将起来。

“抱歉啦。”医师的口气一点也不害怕。“不过托你的福,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凶手,这就行了。”

“那这个刻有姓名缩写字母的打火机是怎么回事?”我从挎包里掏出气体打火机给医师看。

“哦,那个啊。大概是之前就掉在公园里的吧。我想警方的鉴识人员拾到的这种东西还要多得多。”

“混蛋!”我把打火机朝医师扔过去,打火机撞到墙上,发出空洞的声音。

“你的运气实在糟糕。”医师完全无视我的怒火,再次向男子说道。

“我们本来不可能偶然发现樽宫由纪子的遗体。如果我们从电视或报纸上得知樽宫由纪子的死讯,因为遗体的状况没有详细报道,多半只会思忖到底是哪个蠢货模仿了剪刀男。即便看到经过你们警方情报处理后的报道,也无从发现你所作伪装工作的无懈可击。但不知幸或不幸,她跟踪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樽宫由纪子,结果我们发现了她的遗体,我也因此立即便能推测出凶手。”

“你说错了,我并非不走运,甚至可以说很幸运。”

男子将枪口指向我的胸口,静静地说。

“多亏如此,我才能逮捕剪刀男。”

【注1】硬汉派风格的侦探

小说大师,代表作有《湖底女人》、《漫长的告别》等。

【注2】雷蒙德?钱德勒作品中的侦探角色。

【注3】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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