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

你对紧抱交通标志杆不放的老妇说:

“请问,您怎么啦?您好像老早就在这儿了?”

老妇回头看着我们的眼神让我的心一揪,她泪汪汪地,像是马上要哭出来,神情惴惴不安,身子颤颤巍巍。我和颜悦色地问:

“您在这儿等人吗?”

一身粉装的老妇脸上现出什么人也没等的表情,眼睛因恐惧不安瞪得像玻璃球一样晶莹透亮。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这散步。常走的路嘛,不碍事,就是有点迷路了。”

想拉起她戴着手套的手,老妇颤抖着低下头。

“没什么没什么,真不碍事。”

看情况很不正常,肯定是有什么问题。我用更轻柔的声音问:

“附近有巡警岗亭,一起去吧?”

“不去岗亭!巡警太吓人。”

我看看你,你目不转睛地盯着身穿粉色毛线衫颤抖不停的老妇。那是深深同情的目光,像是在盯着自己的同类。我第一次见你流露出这种眼神,这让我略感惊奇。拿你讨厌的圣诞节打比方,那是将幼子耶稣抱于胸前的玛利亚的眼神。你弯下腰,从下向上像要看穿她似的仰视着老妇,慢声细气地说:

“别怕,我不会伤害您,他也一样。您就是散步的时候迷路了是吗?那就赶紧回家吧。”

老妇抬起染成靓丽紫粉色的头看着你:

“这——这是哪里啊……”

你极有耐心,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你轻轻地握住老妇的手。

“别担心,不清楚这是哪儿也一样能平安回家。记不住涩谷的路算不了什么。”

这时,另外四人走过来。

邦彦没轻没重地说:

“喂!非排队不可啦!赶紧走啊!总会有办法吧!婆婆身上也带着钱吧!”

你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邦彦一眼。

“太一君,来!”

我们六人从老妇身边稍稍走开,脑袋凑在一起。

你低声说:

“她像是有点痴呆,散步路上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现在好像慌了神儿。我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一定要把她送回家。大家先去店里,我晚点一定去。”

直美睁圆双眼盯着你。

“感觉不像是平常的美丘了。”

埋在成堆的购物袋里的洋次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真的哎!美丘是奶奶带大的?”

“胡说!可不能就这么置之不理吧?有关阿尔茨海默症,我做过一点研究,说是会突然忘记自己的家和地址什么的,还不愿承认自己忘掉了要紧的事情,也不会向任何人求助。眼下,那位婆婆就像一个人到了异国他乡,所以我得帮她!”

麻理冲你我都点点头,语气威严地说:

“太一君,你跟美丘一起去,帮助那位婆婆比新年会重要,这种时候你最有头脑。”

其实就算麻理不说,我也打算跟你一起去。看到那双冷飕飕布满恐惧的泪眼,任何人都不会袖手旁观吧。冬日的下午,在涩谷足足站了三个小时,这真是最恶毒的惩罚游戏。你照例露出那邪恶的笑脸,对麻理说:

“放心,今天不会领太一君去道玄坂情人旅馆,回头见!”

我和你对视一眼,回到勉强站立着的老妇身边。

“累了吧,先在这儿蹲一会儿。”

你说着,自己先就地蹲了下去。这里是涩谷繁华街区的十字路口,周围来往的人群像被岩石分割开来的水流一样躲避着你。老妇也马上抱着标志杆坐下来,我也坐在你身边。

“您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粉衣婆婆理所当然地说:

“大概是过了中午,今天天气好。”

果然如此。对她来说,自己依然是在散步途中。我们不仅要送她回家,还得维护她的尊严。你制定了一个完美的援助计划。

“说的是啊,今天真暖和。我们这就要搭出租车回家了,可以的话,一起坐一段路吧?我见过婆婆,您一定是住在附近!”

然后你向我使个眼色,我使出浑身解数应和道:

“肯定是这样!穿这么漂亮的粉色毛线衫,见一次就忘不了嘛!”

“是吗?”

老妇苍白的脸颊上,恢复了一点血色。

“一起去倒是可以,婆婆家旁边没有什么记号吗?你看,可以告诉出租车司机嘛。”

老妇皱起眉。

我安慰她说:

“慢慢想就好。我们一点也不急。”

她却说出一段毫无关联的话来:

“年轻人真好!你们俩是对恋人吧?真般配!我刚结婚那会儿,也是每天快快乐乐的。”

我暗想,这算什么呀!十字路口拐角处,每次信号灯一亮,数百人在此等候。就在人群正中央,我跟一个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搞不清楚的老妇坐在地上东拉西扯。冬日的天空已完全失去光亮,街灯与高楼大厦上洒落下来的光线把人行道照得亮如白昼。这真是个奇异得毫无现实感的场景。我焦躁起来,而你在我身边慢条斯理地和着老妇的节奏聊个没完:

“跟男人正经交往起来可真不容易啊!”

“这小伙子知道疼人吧?你可真找对人了啊!”

你瞧着我笑了。尽管脸上的表情看似毫无兴趣,但要表达的心情却掩饰不住吧!我一定是个知道疼人的人,比自己知道的还会疼人。这一点,美丘你应该也一样。

“您一直住在现在的家里吗?散散步就能走过来的话,离这儿大概不远。您不和您丈夫在自家附近一起走走吗?”

老妇像是独自沉浸在回忆之中,她闭目微笑了一会儿,脸上猛地放出光彩。

“想起来啦!经常跟他一起散步。在代代木公园里慢慢转悠,回来路上在福泉寺供上香钱再回家。”

“您这约会路线可真浪漫!”

说着,你仰起脸冲我使劲儿点头。我站起身,你眼睛放光。

“知道福泉寺?”

“知道。代代木八幡站旁边。”

我们在十字路口拐角乘上出租车。尽管松内的交通还很拥堵,但从涩谷到代代木八幡也就不足千元的距离。我们让老妇坐在出租车后排座的中间,继续着新婚时代的话题。

“以前这一带根本没有高楼大厦,街道铺装得这么漂亮也就是昨天的事儿。虽说我跟我家先生是相亲认识的,可我真是幸运。”

你像是没听明白,问老妇:

“为什么幸运?不愿意去相亲的话,推掉不就行了?”

霓虹灯的光亮斜斜地照在出租车内狭窄的座位上。老妇的表情像徜徉在梦中。

“那年头的相亲,没什么特殊原因是不能推托的。我找对了人,真好,结婚后才开始正经谈恋爱的。”

老妇坐正身子面向你,严肃地说道:

“教你一招。要是你觉得这人真的不错,那就绝对不能放他跑掉!这样的人一辈子里不可能遇见好几次的。我说的你记住了?你放走了他可不成!”

代代木八幡站已近在咫尺。老妇像要从座位上探身出去似的盯着窗外的景物,外面是不知哪家小酒馆的大红灯笼。一看到它,老妇当即叫起来。

“这儿这儿!在这儿停车!”

我偷瞧了一眼她的脸色。可能因为彻底放下心来,她眼角皱纹上已粘满泪水。让司机稍等,我们三个人下了车。老妇向我们连连鞠躬。

“进这拐角就是我家了。什么时候来附近,请来家里坐坐。今天太谢谢啦!交上年轻朋友,真开心。”

她说着,手伸进毛线衫口袋。

“这是送你们的礼物。”

你接过一团白色的东西。

“那谢谢啦!”

老妇逃离似的消失在昏暗的小巷尽头,鲜艳的粉色背影像是因为兴奋而轻快了许多。

“太好啦!”

见你眼泪汪汪的,我暗吃一惊。你打开纸包,笑了起来。

“一人一半?太一君要哪半?”

那是块干巴巴的鲷鱼烧,你把它扯成两半。

“尾巴那半就行。”

“我也觉得你会这么选。跟麻理说的一样,太一君很有前途啊!虽说现在床上功夫肯定还不太强。”

我笑笑没作声。鲷鱼烧上残留着那位婆婆的体温,还热乎乎的,当然不可能有多么好吃。不过这味道让人难以忘怀。我们两口吃完鲷鱼烧,又坐上出租车直奔大家正在等着的小店。

此时此刻,你我都不相信这位穿粉色毛线衫的婆婆是位预言家。一闪而过的新年街灯,让人的心情更加兴奋。

人心是怎样被联结起来的?这在已失去你的今天,于我而言还完全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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