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十五

我们去了涩谷西班牙坂的意大利餐厅。这家店口味价格都一般,唯有供餐量相当惊人,因此餐厅里总是挤满了饭量大钱袋小的学生。在盐味白意面配番茄酱拌成的红色意大利面上,加上炸嫩牛排又浇上一杯香槟酒。

“香槟又甜又爽真是好味道!”

你用餐刀沙沙地切着炸嫩牛排薄薄脆脆的挂糊开心地笑着,双唇因润唇膏和蹭上的食油而显得油光溜滑。再过一会儿,就能亲吻这双唇了。

见我看得发愣,你说:

“别那么盯着看,现在又在琢磨色……不正经的事儿不是?”

我点点头,进一步观察起你双唇曲线的复杂度来。

离开餐厅时已过了下午一点。暑假临近,平日里涩谷的人流也跟上班高峰期一样。大甩卖还在持续进行中,手拎购物袋的女生们格外引人注目。我们挽着胳膊,随着瀑布般泄下的人流飞快地走下西班牙坂。

在盛夏的烈日下,我们穿过中心街,过了文化村大道。这时,你我的胳膊上都黏糊糊地沾了一层汗。即便如此,也没感到丝毫不快。如果对方是男的,我可能早就把他推搡到一边了,但自己心爱之人的汗水却非常美好。从东急百货的十字路口缓缓走上酒店街坡道,大白天也照不进阳光的狭窄小巷两侧,林立着各式各样别出心裁的酒店。

“选哪家呢?听说五点前是优惠时段。”

你朝神色紧张的我笑笑。

“只要店面新、干净,哪家都行。”

可能是平日午后的关系,哪家酒店都亮着有空房间的蓝灯。我们选的是建在接近道玄坂顶端的度假村式样的酒店,红屋顶白色灰浆墙面,种在正面入口两侧的四棵椰子树几乎要探出到街道上。我看看你,你点点头用眼神回答我不错。穿过玻璃门,里面是呈放射状铺设着大理石地面的厅堂。房间照片显示牌上有一半以上亮着灯。

“选哪间?”

我们像盯着大象笼子看的小孩子,抬头浏览着挂在墙上的显示牌。你对比着各个房间。

“头一次嘛,选最好的房间!”

我们选定最上层的阁楼,这房间的休息费用相当于其他房间的住宿费。在前台领到门卡进了电梯,我按下最上层按钮的同时,你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

“二人世界总算开始啦!”

你的双唇凑上前来,闭目合眼双唇微张。你的舌尖非常柔软,和我一样都带有番茄酱的味道。

走进阁楼,我们反而不那么亲热了。因为还没习惯孤男寡女同居密室,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房间很宽敞,差不多有二十个榻榻米大小吧。铝制窗框外连着木廊阳台,阳台上摆放着两张白色躺椅。

“哈哈!连这都有!感觉不是情人旅馆,倒像个一般的度假酒店啊!”

你在床上试探着床垫的硬度说,又借助反弹力一跃而起,赤脚走向房间里面。

“再看看浴室!”

我跟在你身后,仍不敢相信眼前这后背即将属于自己。

“哇——真宽敞。光这间浴室我就能在里面过日子啦!”

圆形波浪式浴盆大到五六个人可以轻松共浴。你麻利地开始向浴盆加放热水,摆手拨弄起水花,抬眼问我:

“一起泡?”

我摇摇头回到寝室。你实在太可爱,可爱到几乎让我窒息。

我先冲了淋浴。浴盆过大,放满热水花时间太长。我调弱室内灯光,钻进床单下。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感觉胸腔里像是生出了两三个心脏,都在自顾自地跳个不停。

你一脸严肃稍带怒容地从浴室里走出来,湿淋淋的身上缠着白浴巾。你站在床边,身材娇小得看起来像个未成年人。都怪我自己太紧张,说了句蠢话。

“紧张?我还以为美丘习惯这样了。”

你瞬间面露凶相,没解浴巾就跳上床,将全部体重都压到我身上,压得我气都喘不动。你隔着床单捶打我的肩膀。

“当然不习惯啦!虽然我不是处女,但和一个头一次在一起的人肯定紧张,跟第一次一样心慌!太一君真迟钝!”

“对不起。”

“算啦,亲我就饶了你!”

你一边解开浴巾一边像只松鼠似的溜进床单底下。最开始我全身感受到的是你身体释放出的热量,这热量渐渐迫近,很快遍布到我凉凉的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就像直接抱紧了夏日的阳光,甚至整个太阳!

我按你的要求全神贯注地亲吻你,口舌并用地起劲儿吻你,然而此时往后的记忆却不知去了哪里。如果集中精神,说不定能够回忆起那时的身心动态,不过,现在没这份心思。恍恍惚惚却又极其美好,也许就想这样铭刻在记忆之中吧!

拥抱一个人会积累这么多经验!有生以来第一次,我通过你真正体会到了性爱的丰富与精彩。

我们的初次体验相当客套内敛。首先,相互之间还不太了解对方的身体,再者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过于出格。我甚至觉察到就连一贯我行我素的你,都紧张得浑身打战。

当一切终于结束时,我松了口气,感觉像是没出什么大错地通过了一场难度极高的考试。虽说也有喜悦和成就感,但最主要的感受是放下了心。

你将头枕在我胸前,仰视着昏暗的天花板。

“谢谢,太一君。”

你突然说出女生常说的话,我大感意外。

“怎么啦?不像美丘说的话。”

“我太开心,无论如何都想说声谢谢,因为太一君很可能不会跟我有第二次了。”

简直就像坠入五里雾中,我们才刚刚亲热了一次。你慢慢拨开后脑处的头发,那儿有一道旧伤疤,像条细长的白色小路。

“伸手摸摸,我的头发里是不是有条小道?”

手被你抓着,你用我的手指描着那条伤疤。你的声音像是从漆黑的酒店寝室一角冷冷地传来,语声冷峻得跟平时的你判若两人。

“我只对真正喜欢的人说过这事,太一君是第二个。我在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出过交通事故,已经一点也不记得了,好像头被猛烈撞击后做了手术,又住过很长时间的院。事故过程中受的冲击、手术时的疼痛完全没印象,不过请了很多假可以不去不喜欢的幼儿园倒是挺高兴,小孩子心里光有这种记忆。”

我从那道白色伤疤上移开手指,轻轻抚在你一说话就上下律动的白皙脖颈上。

“好在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美丘也完全没有不正常的地方。”

你凄楚地笑笑。

“手术算顺利吗?活成现在这样。”

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袭来。赤身相拥的你仿佛瞬间远离到了手不能及的地方。我胳膊用力,紧紧搂住你。

你淡淡地说:

“我的头骨凹陷碎裂了。脑与头盖骨之间有层叫硬膜的东西,这层较硬的膜也破裂了。那时候要修复硬膜,只能通过手术移植人的硬膜这一种途径。就是像创可贴那样粘上,现在似乎能用人造材料了。”

你声音低沉,像是发自井底的声音,从我的胸前传来。

“上幼儿园的我移植的是从德国进口的干燥硬膜,叫冻结干燥硬膜,因此可能会造成感染。给我做手术的医院的过分之处就是,明知冻结干燥硬膜有危险,为用尽库存还一直将其用于手术。在我前面做手术的有四个人,其中三个人已经死亡,剩下的一个今年春天已经发病。”

你做了个深呼吸,我也做了个深呼吸。我们想把这可怕的事实向后拖延,哪怕拖延一点点也好。我注视着平生所见的最勇敢的人,你坚强地笑笑:

“克罗伊茨费尔特-雅各布病[1],没有治疗手段,潜伏期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何时发病也不得而知。而且一旦发病,大约三个月,脑就会变成海绵一样的空洞继而死亡。”

无泪。这可爱的小脑袋里也许就有可怕的病原体在蠕动。我拼命将你的头搂在怀里,你竭力让语调开朗快活:

“不过放心,太一君,我可能没被感染,而且这种病也不会通过性传播。”

几滴暖暖的东西落在我胸口上,你压低声音哭了一会儿。

“已经没心情跟可能得这种病的女生谈恋爱了吧?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死掉,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忘记爱人的面容。明天在校园里碰面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过也无妨。上次对另一个人说起这事,他果然受不了,最后消失了。不想因为生病的事让太一君难过,这几周真开心!就算太一君只有今天愿意抱我,我也非常幸福了。”

如同梅雨终了期的雨,你无声地哭泣着。泪水积存在我锁骨的洼凹里,我的眼中也涌出几滴凉丝丝的泪滴流向耳边。我们痛哭着紧紧拥抱在一起。

美丘,我要感谢你向我坦白一切的勇气,但我想我接下来显示出的勇气也不逊色于你。我拭去泪水,撩起你的头发,从一端到另一端像要将它彻底擦净似的,柔情地亲吻着那道白色疤痕。

你说声谢谢泪流不止。

我也说声谢谢泪流满面。

然后,我们又亲热了一次。

注释:

[1] 克罗伊茨费尔特-雅各布病:人类克雅氏病,俗称疯牛病、CJD。后文的BSE即牛脑海绵状病,疯牛病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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