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看上去停滞了多久,时间必然会以一定的速度流逝。
战斗结束时日已西沉,不久夜幕降临。一日之间变得惨不忍睹的王都,也渐渐在夜幕中隐去的几分。现在,肉块的膨胀也开始收敛(但很可能只是暂时的)。它们或许是察觉到新的『补给材料』有所减少,所以停止了没头没脑的攻击。
「……真漫长啊」
在广场的角落里,棹人自言自语。但是,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事情,实际却都在可谓异常的短时间之中。血淋淋的惨剧高密度地过度堆砌,造成(除他之外的人)时间感发生错乱。
到了现在,情况总算能够容许人们来冷静地思考问题了。
即便如此,战斗仍在持续着。
唰……无数液滴拍打在石砖地上。棹人被声音所吸引,抬头看去。只见一道白光呈圆筒状展开,将数人围在里面,接着化作大量液体降落下来。
光散去之后,刚才那些人便不见踪影。教会正不停息地运作着转移魔法阵。但是,可能是判断在今天内无法完成所有人员的输送,所以一部分魔法阵开始转为从王都外输入兵力与物资。
教会的修女们立刻使用送达的粮食来煮粥。排队等待转移的人(暂时从险些遭受屠戮的恐慌中走了出来)也在协助制作食物。
负责发动转移魔法阵的司祭们一边向提供协助的人投去感激的目光,一边轮流持续消耗着魔力。他们额头上布满了油汗。负责防御结界的人消耗要更加剧烈。
(这场战斗所需要的,并不只是杀死从兵而已)
可是,棹人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现在体内不光有伊丽莎白的血液,自身也拥有着强大的魔力。但是,这份魔力是通过与『皇帝』之间的契约,由痛苦转化而来的,与司祭们的魔力(据说是天赋异禀之人通过祈祷在体内积攒起来的灵力)相性十分糟糕。不过,棹人就算去帮忙做饭的话,搞不好会让缠在布下面的兽之臂露出来,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唔,我都觉得自己变成了相当邪恶的存在呢)
就在棹人无所事事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温暖的热气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棹人连忙抬起脸,只见一只盛着蔬菜粥的破碗附着一只木勺在面前晃了晃。教会的修女面带慈爱的微笑,将碗递给了他。
「这是神明的恩惠,还请享用」
「咦?呃……这是要给我么?」
「你在说什么啊。不吃饭的话,身体会吃不消的喔」
年轻的修女气势十足地把碗推了过来。
棹人拼命摇头,『异端审问』这个词以及克鲁雷斯(那狂信与彻底的)对异端者的侮辱,在脑中疯狂打转。戈多·迪奥斯对棹人他们的态度也绝对算不上友好。教会的代表人就是『这个样子』。
然而,这个修女究竟怎么搞的?
棹人面对出乎意料的情况感到混乱,眼神游移起来。
(为什么教会的人会给我送粥?难道下毒了?嗯?)
此时,棹人察觉到了一个现象。
现在在拼凑起来的器皿之中燃烧着魔法火焰,火光照耀着广场。不用担心蔓延火焰正用金色的光芒温暖着人们。修女们正在光芒之中到处分发粥食。
她们似乎不光分发给棹人,也在分发给那些没有力气自行取粥的民众。
棹人愣愣地望着这一幕。修女们关怀着人们,为人们献上祈祷,她们的侧脸之上,充满了棹人生前从未见过的,发自真心的温柔。即便是『皇帝』的契约者,也难以将他们的行为视为恶意。
但正因如此,棹人才更觉得不知所措。
(对恶魔契约者这么亲切不会不太好么……莫非她不知道我的身份?)
棹人这么一想,也就想通了。毕竟他现在用黑布将作左臂了起来,尽管看到这身酷似军装的服装应该不会将他误认为是普通民众,但有充分的可能将他误认为是累了的魔法师。
(怎、怎么办?)
这位修女如果事后知道棹人是『皇帝』的契约者,也许会大受打击。他哭闹起来,但他并不想吓到修女,也不想浪费这份难得的亲切。
最终,棹人用右手快速地将碗接了过来。
「谢谢你,那我酒收下了」
「该道谢的是我们才对,谢谢白天出手相助。愿神明保佑你」
修女闭上眼睛起到之后,再次露出微笑。之后,修女那厚厚的黑色头巾翻动着,离开了。棹人愣愣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似乎知道棹人的身份,但还是给棹人端来了吃的。
「……好开心啊」
棹人点了好几下头,拿起木勺舀起蔬菜粥,送进嘴里。淡淡的咸味在舌头上弥漫开来,过了一会儿,谷物与蔬菜的甜味散发开来。
棹人因为生前所受的虐待,味觉变得十分迟钝。只要没下毒没掺洗涤剂,他什么都吃。即便如此(虽然远不及心爱的小雏亲手制作的菜品),他还是能感觉到这粥非常可口。温暖的感觉在空荡荡的胃中扩散开来。
此时,棹人才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饿了。
「就算和恶魔缔结了契约,肚子一样会饿么」
棹人嘀咕了一声,把碗扬起来,将里面的粥一口吃完。他明知样子很难看,但还是执拗地用木勺在碗底刮尽最后一粒米。
此时,棹人回想起不久前见过相似的情景。
那个像猫咪一样执着地刮着土锅锅底的身影,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浮现。
(嗯……话说,那家伙怎么样了?)
棹人站起身来,迅速张望四周。周围没有看到他要找的人,但棹人觉得她若是出现在视野中一定会察觉到,所以觉得她应该没有去取粥。
棹人苦恼了一会儿之后迈出脚步,排在了取粥队伍的最后面。
当棹人终于排到的时候,她将空碗递给正在分粥的好像巫婆的初老修女,问道
「那个,我的熟人还没吃,能再给我一碗么?」
修女的鹰钩鼻哼了一下,那双灰色的眼睛向棹人的左臂投去锐利的目光。
被刀子一般的视线盯着,棹人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姿势。但经过一段凝重的沉默之后,老修女微微摇了摇头,往碗里添了些粥。
看来她是当做没注意到。
「……谢谢」
棹人在双重含义上道了谢之后离开了那里,端着仍就热气腾腾的碗环望广场,但还是没看到她的身影。
「伊丽莎白那家伙究竟上哪儿去了啊」
棹人再次迈出脚步,去寻找『拷问姬』那美艳的身影。
***
「————哒!」
几十分钟后,棹人被众圣骑士几乎用踢的形式,穿过了广场入口。
在他身后,门重重地应声关闭。这完完全全就是被拒之门外的状况。
棹人勉强从向前栽的姿势恢复过来,千钧一发地防止了右手碗里的粥洒出来。他总算松了口气,擦着冷汗转向身后。
「我知道你们很心急,但这也未免太粗暴了吧」
棹人怒吼过去,但列队的众圣骑士没有回答,只用凝重的沉默予以回应。
棹人愤恨地在心中咒骂起来。但是,他其实也理解,自己被他们粗暴地赶出广场在情理之中。
棹人察觉到伊丽莎白不在,便在整个广场到处寻找。
他一路到处承受着别人的冷眼,每个帐篷都钻进去过,甚至还钻到桌子底下去寻找,但还是没有找到伊丽莎白。
棹人只得使出最终手段,向围在广场边缘的圣骑士索要目击信息。结果他得到一句『她擅自离开了,把她带回来』之后,便被踢出了广场。
「明明讨厌人家还让我把她带回来……既然意识到我们作为战斗力必要性,对我们稍微友好点就不行么?不……不过倒也不是不理解他们为什么生气」
棹人叽叽咕咕地嘀咕着,瞥了眼那些圣骑士,看到了他们白银铠甲之上缭绕的紧张感,不由得屏气慑息。
结界的维持现在主要由司祭们负责,圣骑士们从平安地从不习惯的重任之下得到了解放。但是,他们依旧和白天一样围在外缘,继续保持着警戒态势。
他们一方面在为司祭们提供魔力辅助,同时也在担当着肉盾的作用。着正表明了他们有着当遭到从兵从周围发动进攻之际最先赴死的觉悟。
这也就表示,『拷问姬』是强行通过这里的。可最后,『拷问姬』的侍从还恬不知耻地端了碗粥过来问他们。
(……唔,没被打就应该谢天谢地了呢)
棹人叹了口气,明白自己遭受的对待是在所难免。
随后,他再次转向面前的道路,迈出脚步。
背对广场,开始朝远离那发出沉吟的肉块的方向前进。
***
棹人事先听伊丽莎白说过,住在王都的人(尤其不在商业区和工业区,而是坐拥维护完善居住用地的人)大多十分富裕。展现在眼前的美丽街道,便印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性。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墙壁用不同颜色相组合的砖块装饰得十分漂亮,面朝街道的绿篱每面都经过精心搭
理,大门前有白色石制台阶向外延伸。
在棹人眼中,这种感觉很像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几眼的欧洲近郊的观光地区。但是,被靓丽的鲜花与斑斓的色彩装点的街景,如今笼罩在不祥的沉寂之中。
街上没有半点人影,但所幸也没有从兵的身影。
据说,圣骑士从逃往广场暂时进行避难的人种挑出有体力的人,派出精锐担当护卫护送他们离开王都。恐怕在那个时候,路上的从兵已经被他们一扫而光。
(既然如此,一只手被碗占着似乎也没问么问题)
棹人心想不必担心粥洒出来,于是加快了步伐。他每走到路口处,就会停下脚步,探头观察钱买的情况。但是,连只鸟都没看到。
看来这里现在只有棹人一个人。
刚理解到这个情况,耳朵便被无与伦比的沉寂所占据。
「……到这里就没关系了吧。找到伊丽莎白之后就没机会了呢」
棹人嘀咕着,一时停下了搜索的脚步。
他苦恼了片刻,与之前判若两人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皇帝』」
『——在呼唤吾么?吾不肖之主啊』
细丝般黑暗在棹人面前凭空出现,盘卷着渐渐勾勒出柔软的肌肉与顺滑优质的皮毛。没过多久,跟房子一般大(这只野兽基本十分巨大,但能够根据心情改变大小)的异貌黑犬具现而出。
相貌诡异的野兽,用那双熊熊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双目睥睨棹人。
棹人毫不畏惧地回望着最高级的猎犬——『皇帝』,问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
『皇帝』以十足的从者态度作出回应。棹人瞪着态度恼人的猎犬,说到
「在从兵发动奇袭的时候,你没帮忙呢——为什么?」
在那个时候,『皇帝』完全可以从碍事的人类中间穿过,轻而易举地猎杀从兵。然而,『皇帝』却没有现身。
一时间沉默降临,但没多久,『皇帝』便不屑地哼了起来
『那还用说。为彰显吾之力量,吾对消灭其他恶魔自然没有异议。但至高无上的吾『皇帝』有什么理由要为人狩猎区区从兵?那不是最高级猎犬的使命。还是说,汝是那种专程用大炮来碾碎蚂蚁的蠢货?』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皇帝』以酷似人类的声音冷笑起来。棹人眯起眼睛,表现出责备的态度。
「我是你的契约者。照理说只要我想要,你就应该借我力量么?」
『臭小子,休要得意忘形。汝是吾之主人、吾之触媒、吾之道具、吾之肉。被饲养的一方可不是吾。还是说,汝想被吾咬死?』
「……我懂了。于是你『一不留神』把主人给咬死,断绝与人间的联系,一下子就又回去了是么?『皇帝』恐怕回在人间沦为笑柄吧。肯定不会有人再召唤你了。好吧,你有本事就来啊。我看你相当愉快啊」
恶魔是能够毫不留情将下跪的人的脑袋踩烂的生物。棹人认为正因如此,对『皇帝』表现出畏惧与谦卑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他强势地放出话来,而与此同时噶嚓一下,响起一个沉重的声音。
棹人的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消失了。
「————咦?」
大量的血哗哗哗地喷溅到石砖地上。他手中盛粥的碗虽然没有掉下去,但这是因为右手手指在冲击之下僵直的缘故,可以说是奇迹般的偶然。
在困惑的棹人面前,『皇帝』将『某种东西』吐了出来。只闻噗唰一声,肉块掉落在血泊中。缠起的黑布松解开来,棹人茫然地看着那东西。
那只大半兽化的人类手臂,看上去就想跟自己毫不相关似的。
(……不,那就是我的左手吧……)
棹人慢了半拍才准确地掌握情况,紧接着,剧痛撕裂了他的神经。
「——————唔!」
棹人当即将惨叫声硬生生地咽进肚子。迄今为止,足以致死的剧痛他已经承受过好几百次,但对突然袭击不可能毫无感觉。
棹人闭上眼睛,在脑内不断重复。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冷静下来!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几秒钟,他彻底恢复了平静。
『皇帝』佩服似地微微弯起嘴。
『——喔?』
棹人首先蹲了下去,把碗放下。
在某种意义上非常愚蠢地确认里面的粥安然无恙之后,他才打了个响指。洒落的血液化作红色花瓣向伤口聚集,回到体内。接着,他捡起左臂,拼在断面上。裸露出来的肉和骨头相互接触,重重地挤压在一起。
「——回来」
蓝色花瓣与漆黑之暗缭绕着缠住粗糙的断面,肉和骨头,包括衣服的纤维毛骨悚然地延展开来,就像长出了几百只手。然后断面相互纠缠、融合在一起。
不久,一切恢复如初。
棹人直勾勾地盯着『皇帝』,说到
「气消了?你这急躁的坏毛病要不得啊」
『贸然挑衅自己的野兽可算不上好毛病呢……哼,精神没有屈服,狂人的举止依旧如故呢。好吧,念在汝的这份扭曲,吾这次就宽恕汝的无礼吧……但是不肖的主人啊,汝打算如何处理自身的矛盾?』
『皇帝』原地坐了下来,将下巴搁在翘起的前腿之上(终于摆出了正经对话的样子)向棹人问道。
棹人对这个突兀的提问感到纳闷。『皇帝』鼻子里呼出铁锈味的气息,用喉咙深处发出冷笑
『汝这蠢货,难道不明白么?汝乃恶魔的契约者,体现灭世之力的人。汝以这份力量保护人类,得到人类的感谢,并为此感到心安,这实在滑稽,滑稽,简直是无可救药的矛盾。————知耻吧,小子』
「……你都看到了么?」
『一边冷笑一边在看呢。真是场恶心又窝囊的闹剧』
『皇帝』再次不可一世地嗤之以鼻。这一次,它将带着明确血腥味的烟吹到棹人脸上。棹人握紧拳头,垂下头。『皇帝』说的没错,从他的行为与力量来考虑,这确实是无以复加的矛盾。
在深思的棹人面前,『皇帝』接着说道
『总有一天,这个矛盾会化作橛子,打穿你的胸口。就如同那个逃不过火刑命运的女人那般』
「伊丽莎白」
棹人唯独对这个部分有了反应。他想象着难以逃脱的命运。
伊丽莎白跨越艰难之后便是遭受火刑,而这已是定局。棹人身为她的仆从,同时也是『皇帝』的契约者,同样不能因为没有伤人而豁免。
事到如今,『拷问姬』不论做多少善事都不会得到原谅。
棹人略微咬住嘴唇。『皇帝』看到他这个样子,低声冷笑。
『所谓恶魔,就是向欲望与愿望的尽头伸出手去,并握在手中的至高无上的力量。小子,汝万万不可搞错。戴上伪善之面具,忘记自己最殷切的愿望,此乃蠢货所为。明白了么,「十七年痛苦的集合」啊……嗯?被看到就麻烦了,吾可不喜欢老鼠叽叽喳喳』
『皇帝』话音刚落,身体的轮廓便开始崩解。钢铁般的肌肉与上好的皮毛焕然消融,再度化作黑暗的漩涡,连地狱之火的残光也最终消失。
(究竟怎么回事?)
棹人皱紧眉头,突然惊觉地抬起脸。只见到头前方有扭曲的影子正在靠近。他估计可能是从兵来,摆好架势,但走过来的其实似乎是两名圣骑士。
由于一个人搀扶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因此投射出来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怪物。
两人的脚步不太平稳。
(是协助民众逃离的圣骑士中受伤的,提前回来的么?)
棹人这么推测,准备向两人搭腔。
「队长」
「行了,快走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总不能一直都在外面转悠吧。要是不想被人发现,就不要哭了」
「可恶……可恶……啊啊啊啊啊,可恶啊!」
棹人听到他们的对话,连忙钳口。看来他们似乎是掉队的,而且被搀扶的那个人正在嚎啕大哭,而且还用没环住对方肩膀的手反复打自己的脑袋。怎么看他现在精神都有些错乱。
(呃,啊,这有些不妙吧)
棹人望了望四周,找到了一扇敞开的门(可能是住在里面的逃跑时非常慌张)冲了进去,蹲在绿篱的后面尽可能地把身体藏起来。毕竟很多人对『拷问姬』的侍从十分反感。
(他不希望被人听到自己在哭呢)
棹人从绿篱的缝隙见战战兢兢地观察街道,然而那两人偏偏几乎在他眼前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棹人为了不被发现,进一步消除气息。
圣骑士都没察觉到棹人,搀扶着同僚的那个圣骑士一边阻止同僚自残,一边小声说道
「你还是跟伤员们一起休息吧。至少在救护所冷静下来」
「说什么傻话!怎么能让本来就精神不稳定的新兵看到我这个样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恶、可恶……太惨了……可恶,太惨了、太惨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原谅我……我已经不行了……我已经不行了」
那个圣骑士短暂地恢复正常之后,接着又哭得更加激烈。他呜咽着,脚被绊到重重地摔了下去。可是,他的错乱并没有因此平息,他边哭边往前爬,蜷缩身体凄惨地吐了起来。
(……那人应该是对肉块侵蚀的地区进行的搜索活动进行完毕的时候受的打击吧)
棹人如此推测。
对来不及逃脱的民众的搜索活动在太阳下山的时候进行『完毕』了。
可是,现实情况远远谈不上『完毕』。只要去找找住宅间的夹缝,应该能发现很多没来得及逃跑的居民。尽管如此,搜索工作还是终止了。
理由是,搜索工作对营救方的消耗实在太过剧烈。
棹人回想在随行参加的搜索活动中所发生的事情。
被恶魔残害的牺牲者,最终的凄惨下场基本难以形容。对于教会的人来说,这同样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圣骑士事先应该也有所心理准备。但是,『王都』的『牺牲者』最终的诡异状态,凄惨程度远远超过了通过先例所预测到的范畴。
其中,一个本正在举办富商子女歌唱发表会的小剧场尤为突出,现场惨不忍睹。教会出资建造的(据说可上演的剧目有所限制)那所剧场,原本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镶嵌在窗框中的精致彩色玻璃为舞台撒上鲜亮的光辉。站在台上的少男少女们,被挤破背后墙壁蜂拥而至的肉块吃下了下半身,各自的脑髓与内脏被相互溶合在一起。
丧失『人类形态』的生者,俨然就是亵渎而骇人的作品。更为讽刺的是,现场还在倒吊在拱形天顶上流着血泪的圣女像的守望之下。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孩子们那稚嫩的凄惨哭声时不时还会变成乱七八糟的唱歌声。
这样的情景,足破坏骑士,尤其是圣骑士们的理性,令他们无法下手。
最终,孩子们被伊丽莎白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唯独伊丽莎白没有从他们凄惨的面貌之上移开一眼。
在那之后,年轻的骑士中便不断有人陷入致命性的错乱状态。
说不定陷入同样惨状的居民就藏在某些地方瑟瑟发抖。但是,考虑到今后战斗的严酷,不能继续背负损失人员的风险。于是搜索活动被迫中断。
即便在棹人看来,这也是无奈之举。即便如此,肯定还是有人像眼前这位圣骑士这样饱受良心苛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是,道歉也无济于事……换做是我,对我说什么也决不原谅)
对于被抛弃的人,纵然道歉再怎么悲痛也毫无价值,『抛弃』这个决断便代表了一切。他们很定会像前世的棹人,甚至更是好几倍地憎恨世界。
棹人痛彻地理解这件事。但忍不住必须道歉的那些人的心情,棹人同样非常理解。
另一名圣骑士抚摸着正在呕吐的同僚的后背,想要安抚他。
「……是啊,那个确实太惨了。我从未见过那么凄惨的地狱」
「人……人竟然、变成那个样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亵渎,是亵渎。圣女啊,神啊,为什么你们没有守护无辜的民众。实在太过分了……为什么要用我们的手、我们的剑来将他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圣骑士抱住脑袋,放声大喊,不停地把额头磕在石砖地上。
「我们不是为了做那种事才举剑的啊。不应该啊不应该啊不应该啊不应该啊啊啊啊啊,不要看我,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冷静点……我知道啊,你冷静点好么……快住手啊」
按住他肩膀的圣骑士,自己的肩膀也在颤抖。
棹人忍不住想从绿篱后面跳出来,对他们说「不是你们的错」。可就在他向双膝猛然发力时,不断抚摸着后背来安抚同僚(虽然有铠甲隔着应该没有效果)的圣骑士开口了
「团长阁下也是,为什么要这样决断——与从兵的战斗,不应该角给拷问姬么」
(刚才————————————他说什么?)
棹人感觉到脑袋从内侧瞬间冷却。因生前的受虐经历,负面感情超过一定程度,棹人反而会冷静下来,激动得情绪也将收敛。取而代之,棹人恢复了冷静,也得到了冷彻。
他脑海中浮现出伊丽莎白在小剧场时的侧脸。
『——可怜的人们啊,这就让你们解脱』
她正视着他们,冷酷而又温柔地将他们彻底杀死。
唯独『拷问姬』没有逃避那一切惨状。
「我们握剑,才不是为了做那种事!应该让已经背负罪孽的人去执行!」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皇帝』的冷笑回响在棹人的鼓膜内侧。那酷似人类的声音,包含着轻蔑。
他感觉到自己左臂的兽毛倒竖起来。他轻轻地站起身来,长长的黑衣下摆摆随之摆动。他向脚上运入魔力,留下一片踩坏的草地,瞬间移动到了门前。
与此同时,想起沉闷的打击声。
「————嗯?」
棹人下意识停下了脚步。他藏在门柱后面,向街道窥视。
只见那边有一位女性,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把锋利而高贵的剑……正是伊莎贝拉·维卡。
她低声说道
「——你想说的就这些?」
「……团、团长」
「我等乃教会之剑,圣女之刃,人民之盾。无辜的民众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不来拯救他们又要让谁来拯救」
「就应该让『拷问姬』来……」
「你要将需要我等拯救的人推给别人么!」
伊莎贝拉冲着倒下的圣骑士,予以冰冷却又炙热的斥责。圣骑士顿时屏气慑息,然后摇了摇头。但是,他好像尖叫一样继续倾诉
「可是,竟然让我们诛杀民众……实在太可怕了……我们不能啊」
「你没长耳朵么!」
伊莎贝拉拽起圣骑士铠甲之下露出的上衣衣襟,轻易地将比自己魁梧的身躯提了起来。或许是一直积压的纠葛满溢而出,他混着鼻血开始落泪。
伊莎贝拉直直地承受着他充满激动情绪的目光,对他叫喊
「你们应该挺起胸膛去了结那些面目全非的民众,不需要为此自责!若要有人背负骂名,就让我伊莎贝拉这个下达命令的人一力承担!等到时候到来,你们将会在圣女的宽恕下,被指引前往神的身边。在诸位手中解脱的人们,也一定会原谅诸位的行为!」
「团长……伊莎贝拉阁下」
「挺起胸膛,不要再哭了!若有人怪罪于你们,你们自己不会允许,我也绝不允许……喂,那边那个」
「在、在!!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额头上渗着血的圣骑士跳了起来。他在石砖地上匍匐,发出尖锐地叫喊起来。
伊莎贝拉俯视着未从混乱状态中恢复过来的圣骑士,严肃地下达命令
「你去救护所休息,在治疗师同意之前不得出战。你总该不会想让同伴暴露在危险之下吧」
「明白,明白了!听从团长指示!」
「去吧——没有察觉到你们不舒服,抱歉了」
两名圣骑士连忙站了起来,尽管还很混乱但还是不断点头(察觉到还有更应该做的事情),将左臂水平举至胸前,向伊莎贝拉敬了一礼。
伊莎贝拉向他们回敬,点了点头,之后那两人马上沿着来时的道路开始返回。现在仍被搀扶着的那名圣骑士,(虽然还在哭)也拼命地动起自己的脚。
他们离去后,留下了凝重的沉默。
伊莎贝拉细细地呼出一口气,朝着半空中扬起头。不久,她静静地嘀咕了一声
「还不出来么?」
「被发现了么?」
棹人大吃一惊,走了出来。
伊莎贝拉向他转过身来,飘逸的银发在淡淡的月光下闪闪发光,那对宝石般蓝色与紫色的异色双眸看着棹人,露出平静的,却又有几分吃惊的笑容。
「毕竟阁下释放出那么强烈的杀气呢……真有意思。阁下虽然习惯于战斗,但还是个外行人。首先我对部下的无礼向阁下道歉,主人遭到侮辱一定很不好受吧」
「与其说她是我主人,我更把她当朋友」
「朋友?」
听到棹人说出的话,伊莎贝拉再次露出吃惊的表情。她伶俐的美丽面庞之上露出不相称的稚嫩表情,不解地歪着脑袋。
棹人看她这个样子,亲不自禁地滔滔不绝解释起来
「那家伙,其实让人有很多误解……我不是说她是好人,『拷问姬』就是『拷问姬』,没有半点让人误会的余地。但是,总之她这个人也是有优点的,并不是个恶魔一样的女人。就算现在来看,她依旧不畏死亡,奋不顾身地为了人们在战斗。其实你也知道的吧」
棹人说完,向伊莎贝拉投去充满期待的眼神。他隐约感觉到,伊莎贝拉应该能够听进去。
不就,伊莎贝拉这就像改变了认识一样,缓缓地点了点头。
「真令人吃惊,你们的关系远比我想象中要好啊……白天的事情恕我失礼。这么说难免有借口托词之嫌,但其实我那么说也是有原因的」
「嗯?」
「我的弟弟被『拷问姬』杀死了,因此我很怀疑你们究竟值不值得去信任」
伊莎贝拉若无其事地说出了惊人的情况。
棹人吃惊地睁大双眼。伊莎贝拉撩起美丽的银色刘海,捂住那只美丽的左眼,以讲述往事的口吻开始诉说
「即便现在,我一看到自己这只蓝色的眼睛还是会回想起弟弟的事……他没有我这种水准的魔力,很难说她能如愿以偿地成为圣骑士……但是,他的求生欲与正义感很强。尽管他做好了觉悟,但没想到经历了『穿刺荒野』最终没能回来」
「————!」
听到她说的话,他如同遭到电击一般回想起了恶魔的事。
事情发生在他刚被拷问姬召唤出来的时候。在居民惨遭杀戮的村子里,四肢被锁链束缚的『骑士』发疯似地大喊
『伊丽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伊丽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之中不光有痛苦,还饱含着纯粹的愤怒。
他铠甲之下露出的眼睛,是清澈得令人吃惊的苍眸,现在看来与伊莎贝拉的眼睛同样美丽。与『骑士』契约的人还很年轻,本来似乎还很高洁。
伊丽莎白对他温情地轻声细语
『「串刺荒野」的幸存者么……那一定非常痛苦,非常憎恨吧』
(那个……那个该不会……不,怎么可能)
「怎么了?为何露出奇怪的表情?」
伊莎贝拉诧异地盯着棹人,皱紧眉头。
棹人苦恼了几秒钟后,将提到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没什么」
(如果这个推测属实,说出来只会让伊莎贝拉痛苦)
自己的弟弟可能与恶魔缔结了契约,这种事她肯定不愿听到吧。
棹人如此判断,选择了沉默。伊莎贝拉虽然一脸不解,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据说阁下是『拷问姬』从异世界召唤而来的,因此可能有所不知。在『串刺荒野』之后的战斗中,王国骑士与圣骑士屡屡惨败。而且,骑士们所肩负的人物不光是应付『拷问姬』,还要从维拉德·拉·芬努与其所率领的恶魔军团的魔掌下保护民众。直至『拷问姬』叛变恶魔而暂时休战,我们一直都在单方面遭受蹂躏。为了勉勉强强地维持住防卫线,经验丰富与有才之人优先牺牲掉了」
「莫非……这就是原因?」
「正是。所以现在的骑士之中很多是新兵,在应对精神打击方面十分脆弱。就算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老手,大多都是担任兽人、亚人与纯血区间边境线警戒任务之人。自从第三次和平协议签定以来,那边基本很平稳……目睹现在这种惨状,出现精神错乱也在所难免」
她露出寂寞的眼神,如此断言。棹人回忆着王都的惨状。
这个地方是血与肉装点的地狱,是残忍至极的谢肉祭的举办之所。未曾与恶魔交锋之人,恐怕很难忍受这样的景象。但是,伊莎贝拉还是补充了希望之言
「可是,我们投入了全部兵力,而且得到了各位司祭的协助,拥有巩固王都的防御,抵御恶魔前进的力量。虽然这次从内侧遭到了攻击,但正如我向戈多·迪奥斯大人所做出的进言,讨伐恶魔这件事本身应该是能够做到的」
「所以你还是之前的意见,认为不需要『拷问姬』?」
「对于这一点,容我撤回前言。其实这次对话的本意,就是要向阁下传达这件事。阁下说得没错,『我想要尽早拯救民众』,就算光凭我们也能够平息事态」
这一次,轮到棹人傻眼了。
伊莎贝拉以堪称可怕的真挚眼神看着棹人。
「实话说,我现在仍无法发自内心地相信你们。但是,阁下那番话,与戈多·迪奥斯死亡后『拷问姬』并未叛变的事实,应该足以代表一切了吧」
「————!」
(对啊……戈多·迪奥斯的死亡还有这样一层含义!)
听到伊莎贝拉,棹人感到已故侧脸被人拉扯般的冲击。
『拷问姬』被教会的枷锁所限制,但她一旦与恶魔缔结契约,她将能够挣脱束缚。届时,戈多·迪奥斯将以自己的生命与全力为代价来阻止『拷问姬』。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即便如此,『拷问姬』依旧没有背叛。
棹人拼命思考戈多迪奥斯的死对状况造成的变化。
就在此时——
「请务必助我等一臂之力」
伊莎贝拉的声音将棹人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中。
在回过神来的棹人面前,仿佛与月光搓到一起的银色发丝闪耀起来,伊莎贝拉对自己深深地低下头。棹人感到非常吃惊,伊莎贝拉在她面前强而有力地说道
「一切为了人民」
(对恶魔自降身份乃愚蠢透顶之举)
棹人在脑中反刍这个结论。教会拥有有关恶魔的丰富资料,肯定也跟身为契约者的棹人一样很清楚这一点。血淋淋的历史,如实地诠释了向恶魔低头的愚蠢之徒将有何下场。
然而,伊莎贝拉还是坦然地向棹人低下了头。
这也就是说,她将棹人视为人类。
棹人回过神来,已经开口了
「我……我叫棹人,濑名棹人」
「濑名·棹人……愿助我等一臂之力么?」
「当然。你……团长……呃」
「叫我伊莎贝拉就可以了。或者叫维卡也没问题」
「那就叫伊莎贝拉吧。请务必让我们贡献一份力量」
棹人右手伸到一半,转念一想选择伸出兽之左手。他就像试探对方一样,将兽之手伸了出去。伊莎贝拉毫不犹豫地用她手甲包裹下的手,握住了棹人作为恶魔缔结契约之证明的左手。
兽毛与金属相互接触。两人直直地看着对方,同时开口
「「一起与恶魔战斗吧」」
与此同时,酷似人类的小声在棹人鼓膜内侧乱舞。
那又向在吓唬,又向在嘲笑的低沉声音,对他悄悄说道——
汝乃恶魔的契约者,体现灭世之力的人。
汝以这份力量保护人类,得到人类的感谢,并为此感到心安,这实在滑稽,可笑,简直矛盾得无可救药。
————知耻吧,小子
即便这样,棹人依旧继续握住伊莎贝拉的手。
就好像一旦松开,就会失去某种作为人类的重要东西。
***
十分钟后,棹人端着粥继续走在街上。
尽管遭到了严酷的考验,幸好里面的东西并没有撒。
没有被那两名圣骑士踢飞只能说谢天谢地。在棹人回收放在路上的碗时,伊莎贝拉不知为何对这件事感到非常吃惊。
伊莎贝拉先行一步回去了。听他说,她本来就是听说『拷问姬』、两名圣骑士还有棹人各自离开广场,担心会发生冲突才主动追上来的。所以她在遇见棹人与圣骑士的那一刻,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唔,伊丽莎白上哪儿去了?」
被留下的棹人独自在宽敞的主大道上彷徨。回过神来,周围的建筑不再只有民宅,开始变成餐饮店、杂货铺与旅店之类的房子,远远能够看到南门一带的城墙。及便街道的景色完全变成了面向旅行者的样子,可还是没找到伊丽莎白的身影。
(果然不在么……该不会已经回去了吧……嗯?)
此时,棹人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听到了美丽的歌声。
优美的曲调,正被某个熟悉的嗓音编织而出。
棹人连忙去寻找声音的出处。只见那里有一家有着瓦片屋顶与气派铜质招牌,特色十足的酒馆兼小型菜馆,店铺的木门敞开着。歌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棹人小心翼翼地登上被醉客的鞋底长年磨损(中间的范围由砖块砌成)的台阶,谨小慎微地向店内窥视。木质地板上摆着许多用旧的圆桌。
伊丽莎白就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
她在透过窗户撒进店里的月光之下,不时像玩水的孩子那样摇摆着那无与伦比的美丽双腿,唱着歌。不知为什么,好多猫聚集在她周围。她抚摸着猫蹭过来的柔软后背,漫不经心地望着半空,可能无意识地哼着歌。
那张侧脸显得有几分寂寞,但盈满了澄澈的笑容。
这一幕是那么美,美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棹人看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向她开口
「你喜欢猫?」
「唔哇!」
伊丽莎白傻傻地叫了一声,同时一下子跳了起来。在她身旁休息的猫咪们喵喵叫着齐刷刷地逃掉了。
「棹、棹人!你怎么会在这里!不要吓人啊!」
她气势汹汹发
火的样子,就像一只全身毛倒竖起来的猫。不过,她此时摆出的古怪战斗姿势就像怪鸟一样。棹人觉得这姿势好像在哪儿见过,想了想之后点了点头。
「啊,跟『肉老板』一样的姿势!」
「别把余跟拿东西混为一谈!此乃奇耻大辱!」
伊丽莎白彻底火了。在棹人的脑内,想象中的『肉老板』正在跳个不停表示抗议。说实话,本人若是在场肯定会也会极力反驳。
伊丽莎白再次坐在了圆桌上,翘起双腿,不开心地哼了一声
「哈,余才不喜欢猫呢!余只是坐在那里,是它们自己过来的」
「也就是说,你是哪种被猫喜欢的人呢」
「干嘛总要说成那样!」
伊丽莎白再次气势汹汹地发起火来。感觉好像能看到她背后有条膨胀的尾巴。棹人觉得再这样下去怕会被她仍在拷问椅上,于是没再说下去。
伊丽莎白气愤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不解地歪起脑袋。
「嗯?你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啊。闲得发慌么?」
「你才是,为什么跑到外面来啊。很闲么?」
「哈,可笑。待在那种堆满圣骑士的地方休息,搞不好会被发起决斗啊。还要把那小小跳蚤一只只碾死,岂不麻烦」
伊丽莎白耸了耸肩。棹人听明白了,点点头。
既然是响应戈多·迪奥斯的要求前来。总不至于睡觉的时候被人暗算。不过,虽说现在情况紧急,但有人提出决斗也绝不奇怪。肯定有人想在同恶魔进行决战之前确认『拷问姬』的真实意图及实力。
在棹人思考的时候,伊丽莎白的星期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
她目光转向棹人手中的碗,又一次歪起脑袋。
「嗯?这是什么东西?」
「啊,你说这个啊。给」
「嗯?」
「可好吃了」
「嗯」
「吃吧」
「嗯」
经过谜样的对话之后,伊丽莎白从棹人手中把碗接了过去。伊丽莎白用木勺舀起粘稠的淡黄色粥,向棹人投去不情愿的目光。棹人点点头,示意「相信我」。
伊丽莎白虽然还有几分不安,但还是听话地把粥吃进了嘴里。她露出复杂的表情,嘴巴动了动,最后一口气咽了下去,轻声嘀咕
「『钉棒』」
「为什么啊」
伊丽莎白二话不说就要召唤刑具,棹人对此也始料未及。
漆黑之暗与红色花瓣盘卷着来到棹人的下方,随后带着大量钉子的木棒朝棹人挥舞下来。棹人用可谓华丽又可谓恶心的动作扭曲地闪躲开,并发出抗议。
「哒啊啊啊啊啊!亏我辛辛苦苦给你端过来!不要用拷问来回报我啊!」
「可是,这个好难吃」
「怎么难吃了!那么好吃的!」
「粘得一塌糊涂,炒吃死了啊!你故意找茬么!」
「这怎么可………………啊」
棹人把碗抢了回来,看到里面之后就傻眼了。可能因为食材用的是谷物,完全冷掉的粥变成粘糊糊的浆糊了。棹人深深地叹了口气,颓丧地垂下肩膀。
伊丽莎白看到他这个样子,打了个响指让『钉棒』消失。
「看你不像故意找茬呢……嗯?等等,难道你溜出广场,就为了带这个给余?」
「是有怎样?」
「你搞什么鬼!连你也因为无聊的理由跑出来,还不让圣骑士们怀疑!仆从和主任双双离开现场,肯定会被怀疑有所企图吧!」
「痛啊!别踢我!没问题的啦,伊莎贝拉不是那种人!」
「你们怎么突然熟络起来了!」
「刚才我们见过面,谈过很多!而、而且……」
棹人一边防御伊丽莎白华丽的回旋踢,一边争辩。但是,他准备接着往下说的时候却又突然开始觉得羞耻了。
(想、想一想发现,这理由却是连我自己都觉得无关紧要)
即便如此,既然都到这里来了,也就没办法。
棹人微微垂下头,讷讷地说出理由
「我决你肯定也饿了……而且我从修女手中得到吃的,有点开心过头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有什么不行么。
棹人最终摆出将错就错的态度,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
伊丽莎白冲他大吼,摁他的额头,之后深深地丧气了。最大级别低长吁了口气,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
「于是你就转成给『拷问姬』送了碗粥么……你还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啊」
「我觉得你在小看我」
「本来就是啊,可笑」
伊丽莎白哼了一声,坐回到圆桌上,轻轻地摆了摆一只腿。
那些猫可能察觉到骚乱已经告一段来,又开始聚集过来。它们喵喵地叫着,蹭着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随手抚摸着它们杂乱的毛,将手神像圆桌的边缘。
只见那里摆着(可能是从厨房里拿出来的)的葡萄酒瓶、熏肉、橄榄果、奶酪还有面包等食物。花瓣在未开封瓶口一闪划过。
红酒随着馥郁芬芳咕噜咕噜地洒在地上。
「罢了,既然来了再说什么也是白搭。开心点,喝吧」
「难道要在这里开酒会么……可明天就要打仗了喔」
「以现在的你来说,就算醉了就能用魔力来醒酒吧」
「真的假的,魔力这东西也太厉害了吧」
「来,喝吧喝吧」
伊丽莎白将瓶口切开的瓶子扔向棹人。棹人接住了华丽地往外撒着酒的瓶子。伊丽莎白抓起已经用同样方法打开的另一个瓶子,喝了一口。
一只黑猫嗅了嗅酒的气味,要上去舔。伊丽莎白看到这一幕,讯速地从圆桌上跳了下来,温柔地逮起了猫的后颈。
「喂,你可不能喝哦。乖乖到这边来」
伊丽莎白把猫放在腿上,猫咪喵~地叫了一声。棹人看到这一幕,问道
「我说,这些猫你准备怎么办?看它们的毛色应该没人养吧……这里也已经不算安全了喔」
「哼,猫而已,只要画个转移魔法阵多少只都能送走,打开之后只管往里扔就行了。等它们到了别的地方,总能活下去的吧」
伊丽莎白轻轻地挠着猫的下巴。猫开心地哼哼起来。
「恶魔的侵略,本来就跟这些家伙无关」
伊丽莎白劝棹人也来吃下酒菜,自己大口喝起葡萄酒。棹人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祥的预感突然占据了他的内心。
(伊丽莎白·拉·芬努离开王都之后,还会在吃饭么)
他感觉到,酒的味道突然变苦了。
这是最后的战斗。打倒三只恶魔之后,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
「伊丽莎白」
「什么事?」
「这里的下酒菜都冷了,粥也变得不好吃了」
「嗯」
「等回去之后,再让小雏做热腾腾的饭菜吧」
棹人硬是说出了这样的期盼。但伊丽莎白没有回答。
伊丽莎白默不作声。棹人还想继续对她讲,但伊丽莎白像在表示抗拒一般,猛地灌起酒来。
她把不少的酒一口气何干后,接着说出完全不同的话
「明天上午与『牧羊人』回合,准备发动总攻。可不要掉以轻心喔」
棹人听到这未曾听说的计划,呼吸为之一窒。
对话到这里便不再继续。『拷问姬』也没再说什么。
棹人只是望着她那张沉默下来的美丽侧脸。此时,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件事。
(刚才的……歌)
其实,棹人从未听过那首歌。他发现,这是因为他不曾有过母亲的陪伴。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那优美的声音一定是那种歌。
(那一定是……)
慈爱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