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拷问姬』与其从者之手,十四恶魔被讨伐殆尽。
人类的壮烈战争宣告结束。但历经战斗之后,这个世界遭受到沉重的打击,就像一张开裂的西洋棋盘。尤其是铭刻于王都的『污秽之伤』。
而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
现在,教会高层与部分狂信徒,以及想要逃避复兴王都之重担的人正准备唤起最初的恶魔,以图扩大破坏,促使寄宿于圣女身上的神明重塑世界。
他们坚信,当世界被修复的时候,自己这样的『正确的信奉者』会被留下。但是,这样的想法天真得简直匪夷所思,比孩童的幻想还要肤浅。
神明创造世界,恶魔破坏世界。他们仅仅是那样存在。
重塑即是将现存的绘画抹掉,在上面重画上新的,仅此而已。
除了手执画笔的人,其他人都要死。这便是答案。
然后,在世界的暗处有人为了那一刻的来临而行动,有人为了阻止那一刻的到来而行动。身为前者的『肉老板』将恶魔肉交给维拉德,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尽管十四恶魔已被悉数讨伐,但沉重的打击留下了深深的创伤,激发了期盼重塑的行动。
现在,恶意之花正含苞待放。
为了阻止那种事发生,作为后者的炼金术士们以全族作为祭品创造出了新的『拷问姬』。她自称虐待奴隶,拯救世界,既是恶女也是圣女的救世少女。她拥有蜂蜜色头发与蔷薇色双眸,身着暴露的纯白拘束装。
她就是,珍妮·德·蕾。
现在,棹人等人在她的引导下来到地下王陵的最深处,到达了封印之地。
那个地方被打造成了一间儿童房。房间里乍看之下布置得挺可爱,可那些实际上却是痛苦、怪诞的装饰。墙壁上本应该是鲜花壁纸,却被镶嵌其中的人脸所取代。天花板上本应该挂着吊灯,但被裂开的肚子中垂下的内脏所代替。
在这样的房间中央,竟然摆着一只纯白色的摇篮,就像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在摇篮里,最初的恶魔在安然的摇晃中,闭着眼睛。
站在眼前这无与伦比的强大而且邪恶的存在跟前,珍妮在某种层面上十分傲慢地坦然说道
「于是,两位已经知道真相以及事态的严重性了吧。濑名·棹人,伊丽莎白·蕾·珐缪。我知道两位背负着相互厮杀的命运,但现在,我要你们抛开所有,摒弃一切,像奴隶一样诚心诚意地效忠于我」
她蔷薇色的双眸直直地看着两个人。
然后,珍妮·德·蕾——被创造出来的『拷问姬』,很理所让然地接着说道
「照这样下去,现在的世界将毁灭至荡然无存」
这句话,有如末日的宣告,回荡在房间里。
***
「………………唔」
「………………嗯」
面对珍妮坚定地断定,棹人与伊丽莎白缓缓在胸前叉起胳膊,像是在品味这接近于命令的请求似地,闭上眼睛。伊丽莎白美丽的脸庞与棹人显得过于稚嫩的脸庞,双双定格在严肃的表情上。就这样几秒钟过去,两人同时睁开眼。
他们没有交换意见,甚至没有用眼神示意,直接答道
「「没门!」」
拒绝的声音无丝毫偏差,完全重合在一起。
珍妮愣愣地眨了眨眼,不解地把脑袋倾向一旁。
「决断下得可够快啊,两位。而且,回答超出了我的预测。即便以回答速度来说,也完全不仅仅是出人意料的层次了。那么,请说明理由吧」
「第一,不清楚你为了那救世啥的,接下来准备如何行动」
伊丽莎白嗖地竖起食指。涂黑的指甲反射着光辉,无意义地转着圈。
「在无法判断你的指示与计划是否妥善的情况下就要余等为你效命,恕不奉陪。再说说更基本的,你哪只眼睛看余像那种会待在别人麾下如奴隶般工作的老实女人?」
「嗯,完完全全,一丁点也看不出来」
伊丽莎白摆着凶恶的表情把手放在自己胸前。在她身后,棹人频频点头。
「被你这家伙这么说就不能忍了,看余待会儿不宰了你」
「为什么啊」
两人进行了一段的脱线对话。珍妮看到他们两人来到这里还是老样子,又不解地把脑袋歪向了另一边。
「我懂了,这很合理。最后那句话说服力出奇的强。还有呢?」
「第二,反正你原本就打算把余等卷入救世的纷争中是吧?而且根本不会顾及余等的意愿。既然这样,余等为何还要专程屈就于仆从的身份?这没有任何好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的真实意图值得信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有呢?」
「第三,棹人,你来说」
伊丽莎白略微甩了甩下巴向棹人示意。至此为止,两人依旧不曾向对方传达过想法。即便如此,棹人还是极为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
「我们就是纯粹看你不爽。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极端的非理性」
珍妮点了点头,但反应仅此而已。她虽然没有表现出理解,但也并没有表现出失望,仅仅只是以左脚为轴原地转了一圈。
晃啷……她晃了晃手腕上如同束缚囚徒的锁链。
「也就是说,我可以认为你们虽然不想效命于我,但会继续保持协助关系,对么?〖把世界的秘密都掀了个底朝天,你丫还要跟老娘作对的话,那脑容量也未免太惊悚了呢!你丫的也看到,老娘可是个柔弱的妹纸呢!〗」
「你这家伙说起话来不但特别恼人,而且还老样子乱七八糟呢。不过,你这么想无妨。反正这边这个愚钝之极的仆从肯定会爱管闲事地一头扎进去。余跟他不一样,就算跟余说救世,余本来也毫无兴趣」
「哎呀,那你是要就此退出么?〖你丫还真干得出来啊,喂!〗」
「不,余会帮你一把。而且会开开心心,全力以赴地」
伊丽莎白面带残酷的笑容,如此宣言。棹人摆着早已料到似的表情点点头。另一方面,珍妮本来作为请求协助的一方,却反倒大惑不解地再次歪起了脑袋。
「理由呢?」
「余杀掉了十四恶魔。全部讨伐了,全都消灭了」
伊丽莎白突然转为冷彻的口吻,眯起血红的眼睛,带着杀意呶呶细语
「而那竟然连世界重塑的前奏都算不上————少开玩笑了。余绝不容忍有人嘲笑在余身后堆起尸山。余不容他们的家伙活在世上,要将他们杀光,以配得上『拷问姬』威名的方式」
她凄绝地冷笑起来。那笑容是那么美丽,扭曲,邪恶。
伊丽莎白如同舔舐一般,坚定地说出冒渎的话来
「哪怕对方是圣女,是恶魔,是神」
「好极了。这才是初代『拷问姬』,自甘沦为罪人的女人」
珍妮响亮地拍起了手,锁链在她手腕上像乐器似地晃啷作响。她将手放在胸前,优雅地行了一礼,自豪地表达赞同
「没错,我们必须保持傲慢。若不能以人身实现超越神明、恶魔的罪业,还谈什么救世」
此时,棹人沉思起来。珍妮基本上对任何人都保持着桀骜不驯的态度,但唯独面对伊丽莎白的时候或多或少会流露出好感。
(『拷问姬』制造计划的确立在很久很久以前,但那时应该还没有『拷问姬』这个名称。珍妮既然会模仿恶女的口吻,恐怕在实践的时候拿伊丽莎白走过参考)
珍妮或许对这位被自己当做范本的女孩怀有一定的敬意。但伊丽莎白对她的称赞似乎打心底里觉得无所谓,耸了耸肩。
这个时候,伊莎贝拉插进了两人的对话
「不好意思,在两位交谈的时候插嘴。在这里继续吵闹下去恐怕很不妙吧。诸位从刚才起就一直很大声地说话……这东西要是醒了可怎么办?」
现在,伊莎贝拉正被化作巨人的『机械装置之神』(听命于珍妮的,四位一体的召唤兵器)抱着。她在粗壮的钢铁手臂中看着摇篮,面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源自本能的恐惧。
棹人与伊丽莎白向最初的恶魔看去。现在,那东西正深深地沉睡着。
(但既然是在睡,应该总会醒来的)
想让世界重塑的家伙们,现在应该渴望着这个醒过来。但棹人的担忧突然从身旁遭到否定。
『放心吧,应该不会的』
棹人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名身袭贵族大衣戴着高雅饰巾的男人在空中优雅地翘着腿。他是前『皇帝』契约者,伊丽莎白的养父,维拉德·蕾·珐缪(准确说是其灵魂的复制品)。
『这是因为,这东西尚与主人存在契约关系』
现在的维拉德只是幻影,不受重力约束。他轻盈地一跳,竟大胆地悬浮在恶魔的摇篮上方。伊莎贝拉小声制止
「慢着、慢着慢着,太危险了,别再靠近了」
『哎呀哎呀,骑士团长也不外乎是胆小的人类呢。处女就是懦弱,不过这样的反应也别有一番趣味呢』
「丑话说在前头,你刚才的发言是性骚扰」
『嗯
,「吾之后继者」啊,「性骚扰」是什么?在这个世界没有相对应的概念呢』
维拉德悠然地将棹人冰冷的指摘应付过去,向摇篮探出头,从近距离再度观察那个令常人哪怕看上一眼就会发疯的存在。
『高位恶魔在降临之际,会参考自己的召唤者,生成语言与自我。很多在得到自我后,会像「皇帝」那样违逆不成熟的主人……但是,这东西的主人相当优秀呢。虽说教会对这个房间布下了怪异的装置,但不论有没有痛苦带来的抚慰,这东西应该都不会苏醒。因为这家伙所接到的命令,有着近乎于诅咒的效果呢』
听到维拉德说的话,棹人大吃一惊,愣愣地环顾周围。
被埋入壁面中那些人,在剧痛之下一直惨叫个不停。但是,他们的声带应该已经被夺去了,悲鸣发不出来,只有泪水与唾液满溢而出。被悬挂在天花板上,肚子被打开的那些人也处于同样的状态。在这个地方,时刻都在以活人的痛苦向恶魔献上抚慰。
但维拉德坚定地表示,这一切没有意义。
「你说,教会刻意打造的,这个装满祭品的房间……原本就根本没必要?」
『嗯,正是如此,吾之后继者。因为这种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弱者出于畏惧会向强者献上强者本不想要的贡品……对于成为活祭的人来说,还真是不得瞑目呢』
维拉德呵呵一笑。棹人捏紧了拳头。其间,恶魔仍在继续安睡,那样子就像个无忧无虑,对一切十分满足的婴孩。
维拉德把自己的脸凑向恶魔的睡脸,那张睡脸有着难以形容的丑陋。这次,维拉德讥讽地冷笑起来
『哈,虽说有无比优秀的主人下令,但也真亏拥有灭世之力的家伙能这样在现世维持着肉身一直沉眠啊,这种事闻所未闻……虽说我也还能活在这世上就是了』
「不,你已经死透了,被彻底烧成灰了。就是余灭的你」
『哎呀,有这么回事啊。不是被其他人,偏偏是被自己的爱女给烧死了,哈、哈、哈、哈。不,这不是该笑的事……但是,毕竟我还留存于世,世界要是被破坏了我可要伤脑经了。不过,我身为魔法师,觉得让这个恶魔继续睡下去是暴殄天物呢。但没有契约者下达新命令,这东西是决不会醒来的吧』
小雏听到维拉德这样断言,宝石制的翠绿色双眸眯了起来。她站在棹人身旁,握紧了叠在女仆装胸口的双手。
「————……契约者」
棹人看到她不安的样子,朝她走近一步。两人交换了下眼神,点点头。
关于契约者的真实身份,棹人他们已经听珍妮说过了。
教会宣扬的『受难圣女』。
(最初恶魔的契约者,正是她)
这便是隐藏在长久以来受人讴歌的,圣女重塑世界的传说背后的真相。
在被人们歌颂为圣女以前,女孩首先与最高位的恶魔缔结过契约。她的目的并不清楚,但她没能完全控制住恶魔,于是毁灭了世界。女孩后悔万分,最后召唤神并缔结契约,重塑了世界。可是,她无法承受与恶魔和神同时缔结契约,在无法死去的状态下陷入了长眠。在那之后,真相随着漫长的时间被扭曲,仅有『身体里寄宿着神明,重塑过世界的救世主』这一点得到关注,于是她被尊崇为『受难圣女』。
(之所以命令对『最初的恶魔』强劲有效,也是因为得到了神明的助力吧)
棹人如此心想,同时一抹疑惑在心头闪过。照这么说,要让最初的恶魔觉醒,只有圣女才能办到,企图重塑世界的那些人应该也办不到才对。但是,拥有那个权利的女孩,如今正沉睡在某处。
(——————永世长眠,么)
死亡与睡眠不一样。圣女不是恶魔,或许常人也能将她唤醒。教会应该是指望唤醒她来引发重塑的奇迹。这件事一定要阻止。
但是,她人究竟在哪儿?
「喂,你有圣女下落的线索么?她应该没死吧?那我们就必须抢在教会前面把她弄到手」
「提这么合理的问题还真少见呢,先生。我就回答你吧。关于圣女的下落,我们也好,教会也罢,没有任何人掌握。很多人在寻找圣女的下落,尤其是教会,迄今为止都在执着地寻找着,但远征与探索所获得的成果,无非只有一些圣遗物罢了。〖也就是一堆破烂!〗其他魔法师与信徒也是相同的结果」
「原来如此……太好了。这样的话,世界就不会重塑了。因为少了圣女,恶魔就不会醒来,向神明祈求重塑也无济于事吧?」
棹人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珍妮竟灵巧地维持着无表情的脸,露出就像看到愚不可及的眼神。伊丽莎白也非常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
棹人歪起脑袋,不理解自己哪里说了蠢话,可回忆之后也还是找不到矛盾点。珍妮耸耸肩,不加掩饰表现出无奈,说道
「先生还是那么愚蠢呢。教会想重塑世界,本就源于长久以来对圣女的盲信。重塑派即使知道最初的恶魔存在,依然信奉圣女是『大慈大悲之人』。因此,他们觉得,就算用其他方法来扩大破坏,圣女也会自然而然地降临,重塑世界。恶魔终归不过是一种手段……这才是他们的观点。当然,能够得到圣女,亲眼见证奇迹固然最好」
「可、可是,光凭人类,搞得出那种大规模破坏么?」
「轻而易举。尤其是教会现在处于能够无限获得『君主』肉的状态」
伊丽莎白淡然地回答了棹人的疑问,毫不犹豫地道出残酷的假设
「打个比方……将大量极度变异化的罪人输入到兽人、亚人的地盘,挑起战乱。森林将被烧毁,大地将变得荒芜。除此之外还能想到其他方法呢。比如说你生前的世界。虽不清楚人类的残虐性,但破坏的方法要多少就有多少」
「教会……教会岂会做出那种灭绝人性的事!」
伊莎贝拉突然大喊。棹人等人向她看去,目光中不由得露出几分怜悯。那身作为圣骑士之证明的盔甲,曾闪耀着银色的光辉。但现在,它已被刚才打倒的由最高司祭之一的『守墓人』创造的怪物的血给染黑了。
说来讽刺,她自己现在这身样子,已经回答了刚才的呐喊。即便如此,伊莎贝拉仍要争辩
「的确,在讨伐十四恶魔之后,教会内部出现了一些可疑举动,这种事在圣骑士团里也同样存在。对于这个地方的异常性以及被隐藏的真相,我都已经掌握了。但是,司祭们大多是善良的,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善意与尊严?我们这些骑士也绝不容忍那种残忍行径!」
伊莎贝拉肯定了潜藏在教会内部的扭曲,依然坚持争辩。她的口吻听上去很拼命,听得出她不愿抛弃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但是,珍妮就像面对任性的孩子一般向她看去
「女士,可以闭嘴么?〖有句话叫上行下效!大局怎么可能任凭你丫和部分人的意愿要变就变!〗组织就像一只长长的蜈蚣,自己在做什么,身体浑然不知,只会配合并跟随头部。为了维持名为『步调』的秩序,人类会抹杀自身个体的善良与尊严。说好听叫忠诚心的证明,说难听就是放弃判断。他们觉得,为了守护世界,有时那么做也是有效的。可是,这次的脑袋太不灵光了,『彻彻底底地烂透了』」
「但、但是……」
「戈多·迪奥斯的死便是转折点呢……负责在头部附近阻止其失控的人消失了,事态将轻易地转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而这不以个人想法所左右」
伊莎贝拉无法继续反驳。她也想象得出,在单独的个人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整个组织会渐渐变成什么样,不甘地咬住了嘴唇。
相反,珍妮以规劝般的口气接着说道
「有些牧羊人只为目睹奇迹而欣然扑火————而牧羊人身后,会有很多盲目的羊儿追随。等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人们才会感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且是异口同声呢」
伊莎贝拉没有回应,她彻底选择了沉默。但是,她没有放弃,从她的侧脸看得出她正认真地思考着什么。棹人觉得她这样钻牛角尖让人担心,准备跟她搭腔。
「我说,伊莎贝拉」
「所以,必须要在情况发展到无法干涉的地步之前弄到圣女」
珍妮浑然不顾伊莎贝拉的苦恼,接着说道。棹人一时也钳口不语。
在这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明确今后的方针。
「要是发展成种族间的战争就根本无法收拾了。〖那条路走下去就是地狱!就凭几个人能干什么!〗」
「但是,你也没有关于圣女的情报吧。你究竟想怎么做?」
「是的,但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珍妮对伊丽莎白的提问给出了出乎意料的回答。棹人皱紧眉头。
他思考,自创世之初便销声匿迹的女孩,究竟有谁知道其下落?
「有可能知道她下落的人,有一个……虽然不知道这么数究竟对不对,但应该有。我之前也在寻找他的踪迹。将这个地下陵墓的一切暴露之后,我的怀疑终于转变为确信」
手腕上的锁链响了起来,珍妮伸
出一只手,朝着刚才解开了结界,一行人通过的墙壁指过去。墙壁现在停止在像门一样开启的状态,墙壁表面以精湛的技艺雕刻着圣女浮雕,神女身旁还有一个身披破布的使徒在一起。
棹人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心有不甘地嘀咕起来
「…………『肉老板』么」
「这也是我向两位寻求协助的理由之一。他是最开始的五大商人工会的创始人,在商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是过去广受仰慕的传说中的商人。他就是『肉老板』,也是圣女的使徒。他将这个世界的流通基础构建起来之后,也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近年来,仅在两位周围有人目击到他的身影」
棹人不禁垂下了头。他对此还还没能整理好心情。站在他身旁的小雏也是一样。他们怎么都不愿意去想,曾好几次帮助过他们的『肉老板』竟然是敌人。但据伊丽莎白所说,他自己言明不是特定某人的敌人,是活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的敌人。
『不管怎样,结局都不会改变。我不曾想,本应以十四场悲剧为开端,以最糟糕的谢幕迎来结束的故事中竟然存在着反抗者。愚钝的仆从阁下同样出乎我意料。整体来看,你们谱写的篇章虽然很渺小,但或许会起到非常重大的作用……世界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转变,犹未可知啊』
(说这种话的家伙,真的是世界的敌人么?)
棹人不禁苦思。作为渴望世界终结之人所说的话,这番话未免太不对劲了。但是,棹人将涌上心头的疑问暂且压下去,问道
「『肉老板』现在在哪儿?」
他这么一问,伊丽莎白挽起双臂,十分平淡地答道
「那家伙啊,在余的城堡关在『吊笼』里喔」
「记、记得在路上你是说过捉到他了,你总该不会把他就那样扔下了吧」
「你说的也没错。不过,总不能自称敌人的家伙放掉吧,那样处置算正当的」
「唔,是这样么」
除了绑起来,还有别的方法么……棹人苦恼起来。不过,对方毕竟是神出鬼没的『肉老板』,简单的拘束肯定会被他轻松逃脱。
棹人想明白后,目光从伊丽莎白身上移开,再次转向最初的恶魔。
(跟是否把这东西唤醒,或者就让它这么睡下去,无关么。不论对方要采取怎样的方法,都必须阻止他们破坏世界……奇怪,等一下啊)
既然如此,一旦找到圣女,教会的失控不就会停止么?还是说,要拜托她来劝阻狂信徒?能不能顺利呢?棹人向珍妮问道
「喂,找到圣女之后,你准备怎么做?」
「〖那还用说,宰了她啊〗」
棹人不禁语塞,愕然地张大双眼。他未曾设想要杀死圣女。珍妮的嘴略微地弯起来,果断否决棹人的天真想法一般接着说道
「有什么好吃惊的?杀了契约者,恶魔自然就会无法在现世维持下去,然后消失。寄宿于圣女体内的神明也是如此。如此一来,二者都会回归到听不到人们愿望的状态。另外,只要展示圣女的脑袋,敌人应该会明白过来。『奇迹已经不可能发生了』『再怎么破坏,重塑也不会启动』」
「但是,其实不用杀任何人……只要让她说服信徒就……」
「哎呀,你还想指望有毁灭世界之前科的女人?莫非,迄今经历的一切还没让你明白么,蠢货〈行刑者〉?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这次是完完全全沦为世界公敌的,不会得到任何人赞誉的荆棘之路」
珍妮失望地摇摇头。蜂蜜色的丰盈秀发翩然散开。
她面无表情,蔷薇色的眼睛张大到扭曲的形状,断定道
「我们的救世就是消灭恶魔,弑神————也是杀人」
***
昏暗的地下陵墓中,降下凝重的沉默。
棹人无法回答。小雏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皇帝』用酷似人类的声音低声冷笑。伊丽莎白随意地抓了抓头发,嫌麻烦似地喊道
「哎……到头来还要把召唤神明的圣女杀掉么。真是始料未及啊。首先得确认到实物,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做好心理准备吧」
「嗯,没问题。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是么,那就好」
「不过,还是谢谢」
「哈,有什么好谢的」
伊丽莎白对棹人的感谢嗤之以鼻。即便如此,棹人还是颔首回应。尽管珍妮的宣言对棹人造成了冲击,但棹人已经不再苦恼了。他迄今为止所见过的凄惨尸体都能堆成山,而且从玛丽安开始,他已经杀过不少人。
事到如今,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拘泥于让圣女活下去。
(而且跟她实际见面之后,现场的结论可能会有所改变……总之,当务之急是跟『肉老板』对话)
「那么,各位对今后的方针没有异议了吧,差不多也该走了。〖来的时候那么长的路又得回头走一遍呢,简直伤不起〗。结界虽然打破了,但建材本身使用了封印转移魔法的构造。要去『拷问姬』的城堡,必须先离开这里」
珍妮踩着舞蹈般的脚步,离开了儿童房。依旧被『机械装置之神』抱着的伊莎贝拉,不开心地哼了一声的『皇帝』,维拉德、伊丽莎白,都跟在她身后。
棹人带着小雏也迈出了脚步。但在入口附近,他鞋底尖锐地一响,停下脚步。酷似军装的长上衣的衣裾摆动起来,棹人转向身后。
他严肃地直面着那个扭曲的儿童房,就这么朝身后喊道
「喂,维拉德。你刚才说,就算没有那些恶趣味的装置……没有痛苦的抚慰,『最初的恶魔』也不会醒来。你确定是吧?」
『嗯,非常确定,「吾之后继者」。这个地方乃是人类出于过剩的畏惧打造出来,毫无意义且十分滑稽的卧室……因此,你在想什么,我也大致也能猜到』
「你明明知道,却不阻拦么?」
『怎么会呢!确实,那无非是基于不值一提的慈悲而做出的伪善行为!但也是吾之后继者为更加接近相配之器量而迈出的一步!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所想的行为,乃是行使只属于强者的特权!伪善会使人傲慢,是一种能够创造一切压迫与施虐的素养!尽情蹂躏吧!』
「知道了……看你这态度就明白了,但愿别太费事」
棹人十分冷淡地点点头,然后向房间外瞥了一眼。
维拉德正浮夸地张开双臂。不知什么时候,珍妮她们也停下了脚步。棹人眼角看到伊丽莎白就像在骂他蠢似地耸耸肩。
但是,棹人知道。
(我若不停下,反正你也会找个理由把这些处理掉的吧?)
唯独小雏表现得战战兢兢,十分困惑。她的目光在儿童房与棹人之间往返,最终露出坚定的表情。她握紧斧枪,走到棹人前面
「棹人大人,亲爱的您的想法,小雏我也是明白的。您是天下间罪慈悲,最温柔的人……正因如此,您一定很难过。所以,这里就由我……」
「不,我怎么能推给妻子。由我来……必须由我来」
棹人拒绝了小雏温情的提议,手轻轻地放在泫然欲泣的小雏脑袋上抚摸了几下,然后让小雏退后。棹人让小雏在远处守候,接着深吸一口气,将一只手举过头顶。
啪……打了个响指。
虚空中出现六只刀刃,以摇篮为中心,如花朵绽放般呈圆形展开。闪耀着锐利光辉的刀刃对准天花板与墙壁后,令人毛骨悚然地突然悬停在半空,等待主人下令。
棹人就像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声细语
「这才是人类之敌该做的工作」
然后,他再次打起响指。
「——————全杀了」
瞬息间,六只刀刃以断头台滑落般的速度飞了出去,同时切碎了天花板与墙壁。固定在上面的那些活祭品也被斩断。
他们被施加了不死的诅咒,但诅咒并没有足以应付附有魔力之攻击的强力效果。被维持在垂死状态的生命,瞬间便被斩断了。
不成声的痛苦惨叫纷纷偃息。
即便这样,杀戮还要彻底进行继续下去。
血沫横飞,房间染上了凄惨的血色。此时的景象,就如同六只猛兽以恶魔的摇篮为中心朝四面八方疯狂撕咬。墙壁和天花板不断被切碎的情况,又像是在演奏乐器。棹人就像乐队指挥,激烈地,有时又细致地挥舞着手。那些刀刃就像演奏者,遵循棹人的指挥不断奏响切断的声音。
这样的时间恍如会永远继续下去,但不论怎样的演奏终会结束。
十几秒后,棹人大幅度地挥舞手臂,突然停下来。
六只刀刃同时消失,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微微的滴血声。
之前儿童房式的构造,如今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肉片和内脏,所见之处不是鲜红色,浓重的腥臭与血腥弥漫在空气中。
在这残忍的一幕里,最初的恶魔还是之前那样,安然地睡着。棹人的目光从恶魔身上移开,凝视着脚下的血泊。他朝着这大片的红色,安详地说道
「————晚安,祝你们好梦」
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充满了疯狂,但确是棹人的真心实意
。
这是因为,他从踏进这间屋子的第一步起,便一直能够听到他们的喊声。那是只有经历过惨烈痛苦折磨的人才能感觉到的,悲痛而鲜明的诉求。
——杀了我。
——让我解脱吧。
那些被用来抚慰恶魔的那些牺牲者,早就在剧痛之下丧失了神智。可是,他们仍在不断地拼命哀求着。而现在,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已经听不到了。
棹人以充满慈爱的悲伤神情环视这个房间。他确定,所有人都已死绝,这间房里已经没有活着的祭品。确定了这件事之后,他一下子回复到严肃的表情。
『皇帝』的契约者冰冷地敛去表情,转身独自离去。
小雏连忙回到儿童房内,拈起女仆装的裙裾,向留下的惨状致以深深的哀悼。她祈祷似地默哀后,小跑着回到了伴侣身旁。
小雏依偎在棹人身旁,紧紧握住棹人的手。
棹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路向前,但他扣紧了妻子的五指。
棹人的手——虽说微乎其微——在颤抖。
珍妮·德·蕾 Jeanne de rais
——————————
自称是圣女,也是恶女,而且还是『拷问姬』的少女。
救世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