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 2 受难的女性们 ——

这是个红色的房间。

四面染成了鲜血般的颜色,是间会经眼球而侵蚀精神的房间。但房间的构造本身却十分平凡。这里有壁炉,壁炉旁堆着新柴,还有餐具柜,柜体上淡雅的装饰。

在朴实结实的桌子上,展开着一张西洋棋盘。

它是房间里小物件中,唯一绽放异彩的东西。

首先它棋子数量太多了。从桌子的面积来看,应该无法摆下成百上千乃至数万枚棋子。但是,那些棋子没有一只多出来,全都摆进了狭小的盘面上。那盘面的幅度,似乎也很扭曲。

仔细一看,那些棋子做得无比精致。

骑士拿着剑,司祭举着杖,王戴着王冠,但步兵没有手。

可以说,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士兵没有武装,这绝对能忍费解。但事实正是如此。盘面上势力最大的棋子不过看着像是步兵,其实是别的东西。

他们真正表示的,是无力的民众。

由于民众大多属于自己阵营,所以无法让他们像骑士一样去战斗,也没有战斗的方法。

哪怕灾难即将降临,他们大多数也只会继续坐以待毙。

在那旁边,咯噔。

响起坚硬的声音。

少年扶着棋盘边缘,从上面拈起一枚棋子。那枚棋子在他指尖开始膨胀,最后嗙地一声爆裂开,化作碎肉和血液,残骸染红了棋盘的一部分。

稚嫩的面庞上露出忧郁的神情,濑名棹人呢喃道

「以前和伊莎贝拉谈论过。『所有的一切,无法全部拯救』」

「那是『最终决战』前夜……棹人大人来王都接我时的交谈,应该没错吧?」

「嗯,是的。那时我才知道发生了混血种遭到屠杀的事实」

棹人眯起眼睛。以王都的人口比例,纯种人类占八成以上。即便如此,悲剧还是发生了。那么混血种更多的北方,尤其是贫困地区那边,情况不言自明。

把为报告的事例也算进来,惨状足以在历史上遗臭万年。

这在当时便已经预测到了。棹人脸上阴云密布,接着说道

「伊莎贝拉曾担心过」

「担心什么?」

「她说,『即便跨越了当下的难关,这个世界依旧充满了太多的恶意。在充斥着的敌意与猜忌之下,活下来的人们真的能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前进吗?我,没有信心』。遗憾啊……」

「这么说,那位的担忧应验了呢」

在棹人对面的座位上,小雏悲伤地点点头。

在她跟前展开着棹人敌阵的棋子,但小雏并非对战对手。

这原本就不是两人在对弈。

这盘棋并非游戏舞台,而是世界的缩略图,又或者说是影射世界的恶搞。

棹人又一次拈起棋子,那棋子同样膨胀,破裂了。但是,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做。民众的棋子从刚才其就在不断自动爆裂。取而代之,敌阵棋子增加了同等数量。

在敌阵,是身上挂着血水和羊水的丑陋婴儿棋子。

『恶魔之子的孩子』。

他们是被寄宿在被俘的棋子——人类肚子里,然后咬死『母体』降生出来的。

棹人看着那令人反胃的连锁,接着说道

「我们不是神……不,在这个世界,『神』无非是纯粹的现象。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拯救所有一切的方法……即便如此,若好还是想要拯救更多的人,就只有规定『应当抛弃之人』」

他痛苦地讲道。

这是站在上面的人,有时迫不得已必须做出的选择。

战力不足明显,相反领土范围广阔,于是能够预先配置兵力的地点就受到了限制。

因此,反叛军的袭击开始后,三种族便在搜寻敌人根据地的同时做出了一个决断。

他们接受维拉德的指导,对被盯上的高危地点做出预测,依重要程度分类——

将一定重要度以下的,割舍掉了。

对保护价值低的地方仅发布警告,保留定期巡逻。结果,那些地方发生了杀戮。尽管这是个冷血无情的选择,但颇具成效。继『兽人第一公主第二公主,及圣人代表』罹难后,三种族免于遭受重大损失。维拉德倒是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既然有我参加,就绝不会在心狠手辣方面吃亏』。

但是,只要最广大多数的幸福就是世界的幸运,那么盘面上真正的支配者就只能是那些无力的棋子们。

『民众』也是『巨大的王』。他们的话语和想法能会推动盘面,改变局势。

那是不得不动。

「『复仇不等人』『尸体在躁动』『恐惧在叫唤』『黑风将刮起』。接下来——」

随着抽象的言语,棹人谨慎地拿起另一枚棋子。

那是个以苗条女性为形象的,罪人的棋子。她手持长剑,傲视盘面。通常,这枚棋子必定被配置在最前列。她将无力的人们保护在身后,不得不与异形军队对峙。但是,她的脸上毫无惧色。

她无所畏惧,凶猛而美丽。

而且,又无比悲伤。

濑名棹人眯起眼睛,问道

「你要怎么做呢,伊丽莎白?」

铿,他将棋子放了回去,然后打了个响指,让棋盘消失得无影无踪。

鲜红、朱红、赤红的房间中。

之后,只有鸦雀无声的寂静。

***

嗙,响起拍掌的声音。

好似水底的沉寂被轻松打破。

「好了!那就兼带确认,问个愚蠢的问题吧!」

在古旧的大厅中,维拉德夸张地高声呼喊。

在他所站的身后,是雕有藤蔓、葡萄花纹的灰浆墙面。但是,房间里原本存在的高档家具却一个也没有,窗户也被全部封住了。

房屋本身十分豪华,但似乎化作废墟依旧,内部充斥着阴郁憋闷的气息。

即便如此,维拉德仍旧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继续郎朗陈述

「『重塑』的详情,民知道多少呢?又或者,跨越『终焉』危机的夜晚,愚昧的羊儿梦见过真相吗?答案只有一个!」

响起硬质的声音,他开始迈步。但他忽然动作华丽地转过身来。

他右手成掌贴在胸口,左手伸向前方。这一举一动都显得演技过猛。

「『不』——改变并不存在。羊儿们依旧无知。他们并非能像接受果实那般得授智慧的人。当然,『末日』化解后,大部分的情报被公开了」

维拉德停顿了片刻,就像在观察听众的反应。

放着不管,恐怕也只能徒增烦躁。要冷静地跟他打交道,只能学会容忍。

伊丽莎白选择放弃,靠着墙点点头做出表示。

与此同时,她回味当时的记忆。

三种族联军成立,在『世界尽头』与上位存在展开壮烈的战斗。号称『狂王』的魔法师做出崇高的献身。这些事实早就由王之口光鲜地公布了。但大半情报的传播,仅止于参加过『最终决战』的魔法商人们之间。

这倒也不错。

这许许多多的佳话,值得广为人知,千古传诵,口口相传。

而另一方面,深渊中的情报被直接深深埋葬。

『皇帝』和维拉德·蕾·珐缪的协助,第二名『拷问姬』珍妮·德·蕾的存在,这些倒算可爱的。『守墓人』真正的使命,『最初的恶魔』的留存,『圣女』的憎恶,『神』之巨柱的冷酷与异常,这些具体详细的情报就是淬毒的刀,是硫磺,是火焰。

一旦传播开来,人类的复兴肯定会停滞。一旦处理不好,叛乱、集体自杀必定接连发生,搞不好会演变成战争。因此,知晓真相的人们仅留下美丽的部分,再经粉饰之后才公开出来。

「没错,就如同把男女裸身遮住阴部,在把脸化个妆装饰起来。就如同舍弃腐败的根部,将修剪好的花朵交给对方——如此完成之物,正是破绽百出的传说神话」

那就是奇迹,与爱的故事。

伊丽莎白对维拉德那令人恼火的美声充耳不闻。她想起一句话。那是本不存在,位于空中楼阁中,梦幻世界里的记忆

是维拉德,又并非他本人的人讲过。

(『硬要说的话,我们正站在传说的终点——童话的后续上呢』)

其实,这句话『字面意思』同样正确。

为了掩盖真相,『最终决战』被编成诗歌、剧目、图画、连环画、书籍,在国家与教会的鼓励下,作为复兴过程中的娱乐被民众广为熟悉与接收。换而言之……

对他们来说,这一连串的事情,无非就是段『神话』。

(哎,这也情有可原)

突然间,民众遭到从兵袭击,被吃掉。然后,一边向据说出现的『神』之巨柱祈祷,一边彻底暴露在『恶魔』的灾难之下。最终,没有一点征兆,就从死亡的威胁下解放了。

背后展开过一场宏大的战争。就算听到这个事实,也没有半点真切的感受。

自己没有轻言所见的一切,终归是传说中一幕,无非是神话而已。

(在多数人的认知中,甚至『狂王』都没被当作真实人

物啊)

曾经,普通的女性被当做『圣女』,粉饰成美丽纯洁,慈悲为怀的生物。

几时,普通的少年被当做『英雄』,强大聪慧,不知痛楚为何物的生物。

羊儿们天真无邪地渐渐纷纷,对方便被捧成传说。

反正都要加工,何不更加贴近理想。

明明什么都不了解。

明明一无所知。

(他不是英雄,不是神话的主人公,不是圣贤)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普通少年。

(就算那样,棹人……)

——他一直都在,『世界尽头』。

「因此,民众不知道反叛军要求真正的危险性……让他们知道同样不好办吧?」

听到做作的声音,伊丽莎白回过神来,摇摇头。

不论听众有没有变化,维拉德都不在意。他畅快地继续他的独角戏

「而且『狂王』是传说上的英雄。哪怕被告知『狂王』实际存在,在面对自己流过的血和泪,以及忧虑未来的痛苦时,依旧是切身利益方面更让他们刺痛。跟自身安全摆在一起,英雄的身家根本微不足道。而且,复仇不等人,尸体在躁动,恐惧在叫唤,黑风将刮起——也就是说」

「民众间,将掀起危险言论」

伊丽莎白作出回答,维拉德点点头。

叛乱军通过一次次虐杀,准备工作趋于完成。加之对王都发布的宣告,向大量使魔与通讯装置中输入相同内容,投放到空中。

世界各地鸟在叫,鹰在鸣,鸦在啼。

——诸位若要乞求宽恕……

结果,民众们私下谈论了起来。

——被烧毁的村庄的事,听说了吗?肚子被撕开的尸体,看到了吗?空中回荡的宣告,听到了吗?对方现在杀人都不挑对象吧。但是,不能指望王做什么。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正是如此,『我的爱女』。民意将开始倒向答应,继而要求交出你们!我预料的没错吧?屠杀并非战斗行为,是为了将『黑风』——『危险言论』散播开来所做的『宣传活动』。预评分高企,『正戏的引导』同样反响强烈!如此一来,会怎样呢?」

「就会这样呢」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维拉德优雅地行了一礼,总括了前面的论述。这回,他似乎终于满意了。伊丽莎白不作回应,目光投向了『其他的人』。

在窗边,伊莎贝拉正摁着额头。那双美丽的眼睛,现在正闭着。她大概是对现在的情况感到头疼吧。她的中指上闪耀着光辉,少有地戴上了一枚苍蓝戒指。

在伊莎贝拉身旁,珍妮两手忽上忽下,好像想说些什么话来激励伊莎贝拉但不得要领,正苦闷不已。本人态度很认真,但那动作俨然是邪教舞蹈。

她们两个正一言不发地苦恼着,但周围却充满躁动。

这是因为,从关闭着的窗户外面,正传来群众的声音。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

——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令人怀念的声音啊……乡愁都要让余落泪了」

伊丽莎白回忆之前确认过的外面情况。

身着黑衣的人们走在路上,就像送葬的阵列。实际上,他们正在运送三剧棺木。在棺木中,像内脏一般塞满了鲜红的花瓣。那大概是象征被要求交出去的三个人吧。群众们步伐沉重,显然重度恐惧造令他们身心俱疲。

如今,他们毫无霸气,以形同脓水的声音唱着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

——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如畏惧,如憎恶,如诅咒。

又如,念着童谣一般。

***

「没拿起火把跟斧头,就算是『有理性』了。但这是『王都的情景』。北方,尤其是贫困地带的情况就不用说了。因为有切身体会之人也很多,是吧?」

——好了,会恶化到何种地步呢?

维拉德愉快地念着。可是,伊丽莎白听着喧闹,听着令人怀念的叫骂声,却相当『享受』。不久,伊丽莎白摇摇头,做出指示

「——维拉德」

「嗯,什么事?」

「回去了」

伊丽莎白厉声说道,维拉德优雅地回了一礼,轻轻打了个响指取代『遵命』的回应。苍蓝花瓣与漆黑之暗化作旋风,扫过整个房间。

瞬间,视野开始分崩离析。

房间并非之前的废墟,转变成其他地方。

灰浆墙面呈鳞状开裂,天花板呈眼状破碎,窗户呈瓦状崩溃,『房间』『碎片化』后剥落,就像壁纸一样剥离开来。那些碎片纷纷飞向空中,在中途完全化作蓝色花瓣。

磨损的底板也消失了,取而代之颜色渐渐沉积成『无接缝的实木地板』。

淡淡发光的蓝,宛如死去的蝴蝶。下一刻,那些碎片被点燃,全部烧了起来。

连灰都不剩,火焰消失。

之后,与此前截然不同的一个房间呈现出来。

这是个仅由木材的白色所构成的,颇有弧度的房间。

地板、天花板不平行,勾勒出平滑的弧线。墙壁也是弯弯曲曲。地面没有接缝,果真不像人造之物。事实正是如此。这个房间,是利用巨大的树洞建造的。规模如此巨大的大叔,在三种族的领地内仅有一棵。

也就是说,伊丽莎白和维拉德在『世界树』中。

那里是兽人国,『森之三王』居住的圣域。

伊莎贝拉和珍妮不在这里。两人的身影,随着古旧废物的风景一起剥离了。就跟刚才房间中的东西一样,她们也并非实际存在于这里。

伊丽莎白再度观察彻底变换的房间内部。

「话说啊,为什么讲着讲着『把这整个房间投影成王都废物内的情景』了?你就那么喜欢浪费魔力吗?」

「哈哈,有什么关系嘛,『我的爱女』!如今,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喜剧舞台!既然如此,凡事弄得华丽些才愉快吧?尽情欢乐吧」

维拉德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地笑起来。伊丽莎白感到无语。

『被剥离的场景』——窗户被封中的那间废物,是伊莎贝拉手上戴的魔道具戒指『看到』的影像。由于维拉德将整体投影了出来,世界树内部的房间看上去就像变成了王都的一个房间。这个行为,实在没有优点也没有意义。

纯粹是维拉德在玩罢了。

另一方面,伊莎贝拉她们实际进入到了王都的废弃房屋内。这是为了应对群众的游行。

因为『拷问姬』与维拉德不擅长劝说,于是转移到了世界树,作为正在出席三种族会议的麦克劳斯·费连纳的护卫待命。

他们这样行动,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目的,但还没有那方面进展的报告。维拉德为了打发无聊,改变了房间的样子,开始了美其名曰整理现状的个人论述。说点题外话,在给伊莎贝拉戴上戒指的时候,珍妮因为避开无名指而吵闹了一通。

伊丽莎白第三次叹气。

他们一个个都任性妄为,麻烦至极。

「尽管珍妮唧唧喳喳的很吵,但最扎耳的还是莫过于王都的游行啊……濑名·棹人是神话中的人物,但毕竟是英雄,直接祸害他还是有所犹豫,所以就一个劲地喊着余的名字了。这样也好,他们就喊个够吧。但最终,他们还是会把三个人都交出去」

——还是无可奈何啊。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

『末日』化解后,自杀者人数倍增,幸存下来的热门在绝望中结束生命。恐惧和悲伤都还还没淡化,又要面临第三次遭难,也难怪选择逃避。

伊丽莎白深深地点点头。

实在是值得理解,无可救药,愚蠢透顶的决断。

「有够荒唐。哪怕不知道真相,背后的盘算也能够推测。人家要你交出什么你就把什么交出去,简直愚不可及,是放弃思考。就算一时逃过了制裁,还有别的痛苦在后面等着」

「你说的一点不错,『我的爱女』。说到底,希望就是为了给与之后再破坏而存在的,脆弱的玻璃工艺品呢。在满怀期待的人眼前将它踩碎,那瞬间才是最美的」

维拉德甜美地微笑起来。这话不仅恶趣味,还偏离了前面主题的方向性。

伊丽莎白再次决定无视。但同时,她察觉到一个事实。

(……希望吗,和混血种屠杀事件的动机相同呢。真是讽刺)

『终焉』时,信徒们死抓着救济的希望,杀害了混血种。这次同样,愚昧的羊群老老实实地准备交出祭品。滋养这一行为的土壤的,既不是祈祷也不是信仰。

而是那鲜明,惨烈的叫声……『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所以你去死/你代我死/死别人不死我。

根本是强盗理论,令人无语。但是,对死亡的恐惧,确实超过了一切理论。

他死死抓住飘在水面上的木板,而让别人溺死。有谁能责备他?

即便如此,一旦把他逮上复仇者的审判席,那判决只有一个。

『我做的,为什么说是人不能

做的事情呢?』

「……一个个都那么麻烦,而且棘手」

伊丽莎白又叹了口气,直起身子离开背靠的墙面。美丽的黑发摇摆起来,她迈出脚步,走向房间中唯一的门。

维拉德的声音从她身后追来。

「哎呀,要走了吗,『我的爱女』?应该还没叫到你吧?」

「哈,为这种事花大把时间本来就很荒唐,还是余主动过去更方便吧」

「不无道理。你能否息让事情稳当收场,还是得打上巨大的问号呢……哎呀,『我的爱女』。不要头也不回放出铁桩啊。哎呀好险,对象不是我的话就已经死了呢」

虚空中飞来铁桩,被维拉德轻易地抓住。他向纤细的手指上微微用力,坚硬的铁桩便出现裂痕,最终粉碎,化作红色花瓣。他拈起其中一片花瓣,送进嘴里。伊丽莎白头也不回便掌握这个结果,继续向前走,轻轻摆了摆手说道

「放心吧,余就是准备杀了你才放那玩意的,你就尽情被刺穿好了」

「真是的。你的嗜虐性好美,都值得去欣赏了呢。但过分粗野就不好了。这种时候本来该找家长来教训,但如今就变成了找我自己了呢……哎呀好险!」

「『简易断首〈Luisão〉』」

伊丽莎白像跳舞一样转过身来,从极近的距离以酷似拔刀斩的要领放出斩击,但被维拉德用手掌挡住。即便如此,依旧鲜血四溅,维拉德的肉被深深割开。『拷问姬』将他的右手切断一半。

伊丽莎白的红色双眸,冷冷地看着维拉德。

「你不是余的父亲,不想舌头被缝在上颚上就给余闭嘴。没有下次」

伊丽莎白发出警告。

维拉德耸了耸肩,抓住刀刃轻易便从手掌中拔出。鲜血猛烈地喷溅出来,右手掌无力地耷拉下去。

维拉德恍惚地舔掉飞溅到脸上的血滴。那染红的嘴唇,不知为何刻成微笑的形状。

那不是平时那种恶毒的冷笑,而是像是正看着『孩子』的表情。

伊丽莎白对他嗤之以鼻,再度迈出脚步,飞快地来到门边,手放在门上。

在她背后,维拉德伴着血淋淋的声音动起了舌头

「那么——『受难的女性』就拜托你了」

伊丽莎白打开门,后又粗暴地关上,独自在走廊上走去。

她此行,是去见背负上沉重苦难的孤高女性。

***

『受难的女性』通常讲的是『圣女』。但她并不在世界树内。

不止如此,连她身在何处都毫无音讯。

自从与『狂王』见面后,『圣女』便销声匿迹。

不光现在的教会势力,包括『重塑派』都已经在疯狂地寻找她。但是,『圣女』既然真的决心不理世事,那就没可能找到她。『圣女』失去『神』与『恶魔』无穷无尽的魔力源已久,,但至今尚不存在魔法技能上能与她匹敌之人。

对于世界而言,这也是个恰好的选择。毕竟,『圣女』拥有的知识一个个都足以点燃新的战火。

——她应该在『某个地方』活着,然后死去。

——在不是『这里』的『某个地方』。

这才是除教会人士之外的众多魔法高强之人所得出的结论。

因此,维拉德所说的『受难的女性』不是指『圣女』。

既然如此,那是指谁呢?

伊丽莎白沿着树洞不断向深处前进。随着不断向下,擦身而过的人影越来越少。

她不断沿着螺旋状阶梯下到最底层,然后向左边前进。听说,这前面曾经被盘根错节的根系结结实实地封堵住,但现在已经放开。

在洞口前,有兽人与人类士兵负责看守。因亚人叛变一事,亚人种被排除在外。两名士兵都表现出浓重的疲态。伊丽莎白一靠近,他们便露骨地表现出动摇。

鹰头士兵慌慌张张地说道

「失敬,伊丽莎白阁下。我们尚未接到联系……阁下虽说是已故的伐历锡萨·乌拉·赫斯特拉斯任命的治安维持部队队长,但这前面……」

「『太久了』。余等烦了。你退下就是」

「……阁下的心情属下可以理解,但搞不好会发展成种族间的问题,还请忍耐」

「拖拖拉拉。你也很清楚吧?早就越过那条线了」

伊丽莎白眼睛向旁边摆了摆。比鲜血更深的红眸,映现出兽人的身影。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怕得尾巴蜷缩起来,但果敢地打算继续申辩。

伊丽莎白抢在前头说道

「——余不下杀手」

她知道。他们也是。这个口头约定,现在已经足够。以现在的阶段,早已不能顾虑后头囚犯了。

现状应该交给能够推动之人,由『拷问姬』来行动。

不久,士兵们相互看了看,默默地让开了路。

「辛苦了」

伊丽莎白留下这句话,便进入后面笔直的通道。由活木的白色所构成的空间,不断连续。这是会令时间感错乱的景色。不久,道路前方出现一名着深红色服装的少年。

他是拉·克里斯托弗的贴身随从。主人亡故后,少年仍在继续担当与之前相似的任务。

伊丽莎白站到她面前。少年抬头看到她,忽然开口

「……很像呢?」

「嗯?突然间是怎么了?你说余到底像谁?」

被突然这么说,伊丽莎白皱紧眉头。以这个少年的职责,本来沉默是金。他突然开口说话,令伊丽莎白意想不到。接着,他嘀嘀咕咕地小声讲下去

「你,和『狂王』很像……神经紧绷,很悲伤的样子。我的主人……拉·克里斯托弗大人也是那样。背负某种东西的人,都很悲伤的样子」

少年说到最后有些沙哑,最后合上嘴,再度回归寂静之中。伊丽莎白不知该如何回答,十分苦恼。说什么都对,但传达出的却只能是错误的含义。

最终,她决定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对少年自己而言,刚才那番话也似乎是因丧主之痛造成的无心失言。他没等『拷问姬』回答,向旁边挪了一步。

刻有『森之三王』徽章的门从少年身后出现。

伊丽莎白把手指按在雕刻表面,用力之后,门轻易地向内侧开启。

里面与走廊同样,由白色所构成,充实着幽静的沉默。『狂王』在壁面上显现的『窗』已经消失,里面除了简单的床铺外没有任何家具,俨然就像疯人院,又或者像牢房。

然后,干净的床单上坐着一位消瘦的女性。

她大概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但目光始终盯着墙面一动不动,就像在上面能看到什么似地,一直凝视着一个点。

伊丽莎白朝她身后喊去

「好了,听说你顽固地拒绝讯问——心情好点了吗?」

嘴中流溢的温柔声音,令伊丽莎白自己都感到吃惊。在对方听来,应该也不像讽刺吧。

但是,那听来或许像死亡宣告。

女性缓缓转过身来,爬虫类的金色眼睛闪耀光芒。

「根本达不到最好,也不算最糟喔,『拷问姬』」

「那真是太好了,〖受难的女性〗」

——阿奎那·阿尔法贝德的夫人阁下?

化身『世界公敌』的两个男人的珍视之人。

背负沉重苦难的两位女性。

就这样,相见了。

〖圣女〗最后的口信

———————————————————————————————

声音传过来。从〖狂王〗留下的窗户里,许许多多的哀嚎声、哭泣声。

我,恐怕无法忘记那声音。

他走了,不久之后,我也一下子消失了。

这个世界,还是没我更好。这我明白。

我若留下,人类复兴大概又会走上不同的路。

何其愚蠢。到头来,愚昧的羊儿根本不会吸取教训。

不论过去多久,他们依旧无知。

根本无心去知晓关键的事情。

但是,正如以前讲过的那样。

明明不想听到你们的欢笑,

却也不想听到你们的悲鸣。

〖狂王〗曾说过。

『生者全都是愚昧无知的畜生,但又无比宝贵,

正因如此值得去保护』。

他说的一点没错,羊儿们愚昧,脆弱。

所以,必须有人来保护他们。

背负一切之人,定然要承受寂寞和悲伤。

即便如此,只要有人爱过的地方在,有人爱过的人存在,就该去背负。

赎罪的事,我也思考过。

对那些爱过我的人,我一遍遍地思考过。

要说无知愚昧,我又何尝不是。正因如此,我销声匿迹。

不过,并非为了消失而消失。

因为,我又必须了解的事情,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所以,有缘再会吧。

终有一天,一定。

在一切面临死亡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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