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红色的房间。
在朴素而结实的桌子周围,人回来了。一男一女正注视着棋盘。能称作战场的状态已经过去,现在一片混沌,数不清的棋子开裂,连棋盘也一并崩碎。
濑名棹人拈起了其中一枚棋子。
那是王形棋子,但奇怪的是,它头上没戴王冠。
濑名棹人对这没面部碎得惨不忍睹的棋子凝视了一阵,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
濑名棹人默默地打了个响指。
棋子变成了苍蓝花瓣。
之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道别,早就已经做完了。
不是在其他时候,正是在濑名棹人本人『死去』的那天。
他就那么靠在了椅子上,闭上眼睛,深深沉默。那样子,就像在悼念某人的死,又或者仅仅在为盘面上的混乱感到担忧。
究竟是怎样,无从得知。
而且,都无关紧要。
***
「……不,谁会留下伤痕啊。这蠢货,余马上就把你忘光了」
伊丽莎白呢喃起来。随后,她思索了什么,但摇了摇有,打了个响指,蓝色戒指浮在半空,粉碎四散。尖锐的碎片运动突然停止,化作苍蓝花瓣。
这是正要传送的时候,维拉德扔给她的东西。
与此同时,她眼前的『窗』剧烈地裂开。但是,在上面,已经只映现出黑暗。
伊丽莎白就像盖上棺材一般,让『窗』消失了。
之后,什么也没剩下。
想到那个男人的毒辣,一切都如同幻影。
忽然,响起凛冽的声音。
「……死了吗,那个维拉德·蕾·珐缪」
「嗯,死了。虽然与已死无异,但被爱丽丝给了最后一击。预备的复制品应该没有吧……没想到,连『砂之女王』都出动了。余等也必须抓紧时间了」
伊丽莎白犹如将男人的死挥开一般呢喃道。
她强行转移意识,回忆以前读过的文献。
『超越了死亡留下来的』『光辉身影』『耀眼的您』。
『挂着鲜红鳞片』『美丽的石头』『永恒的守卫』。
生前『砂之女王』留下了许多战斗传说,死后作为兵器仍旧是一级品。谁都没想到,会存在应对『森之三王』的对策。这样的事态,不是棘手一词能够概括的了。
伊丽莎白用疲惫的目光再次看向前方。
在那里,结晶正反射着光辉。
濑名棹人与小雏,依然在岩石缝隙中安稳地睡着。
本来应该如爱丽丝宣称的那样,伊丽莎白没能赶上。但结晶仍平安无事地绽放着光辉。伊丽莎白向其中原因的,一左一右站在结晶两侧的存在看去。
左边金色,右边银色。
它们是珍妮和伊莎贝拉。
当伊丽莎白传送过来的时候,混血种已经倒地。两名晕过去的混血种,恐怕就是鲁本斯和休伊。他们分别被珍妮的左脚和右脚踩在地上。
问过之后得知,其他人在这两人的授意下逃走了,不过这一点本身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万幸。最大的问题,是珍妮与伊莎贝拉。
在绝对赶不上的绝境中,为什么她们赶到了呢?而且目前正值亚人聚落的重要战役。对这个疑问,珍妮和伊莎贝拉在前面一起作了回答。
『哎呀,还不明白吗,『愚蠢的小姐〈The fool〉』。〖你丫真的是脑子锈掉啦!在那种状况下,连俺们的战力都拿上不台面啦!所以对面的只能盯上『神』和『恶魔』来一举翻盘啦!〗』
『我们知道阁下正在为处理爱丽丝和刘易斯而奔走。因此,我们获得了镇压此地的许可……地点是珍妮推测的,她说〖没比这更合适的地方〗……本来预定,如果猜错就当即返回,但完全猜对了。她那敏锐的直觉,真是了不起。我感到自豪』
听到上面的对话,伊丽莎白便想通了。
试想一下其实就能知道,这很正常。对伊丽莎白来说虽说是盲点,但最熟知这里隐秘性的人正是珍妮。察觉到这个事实的同时,伊丽莎白涌上一阵安心。
如果她们两个完全与自己为敌,那恐怕一切都完了。
之后,三人透过维拉德的『窗』得知聚落的现状。
伊莎贝拉摇摇头,抬头仰望,以充满困惑的口吻说道
「没想到,竟然会使用『砂之女王』的遗体……将信仰的对象,那个样子……为什么会想到那种亵渎的主意呢。我无法理解,太难以置信了」
「对你来说是那样呢……但恐怕恰恰相反」
「……相反?」
「正是将对『砂之女王』的亵渎视为禁忌的『缘故』,所以才想到了那个主意。背叛一切的精神重压,告知了他们该守护之物的新『用法』。既然为了种族,所有一切都必须舍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伊丽莎白想去回忆阿奎那的样子。可是,却无法正确回忆出那个言行讽刺却充满理性的男人的面庞。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恐怕,是悲伤吧。
但现在该考虑的不是这些。
(『森之三王』负伤后,应该会决定撤退。但余表面是叛徒的立场,突然出现将对人类方面造成不必要的混乱。让伊莎贝拉和珍妮返回并转移结晶,尽可能暗中为她们逃走提供支援……)
这样的思维,与『拷问姬』这名头不行相称。伊丽莎白自己也明白,同时去触摸结晶表面。坚硬冰冷的触感传到手掌上。伊丽莎白首先在脑中探索转移点的候选地。
此时,珍妮嘀咕起来。
「女士,有个问题我得先问清楚。你准备怎么做?如今,混血种和民众都盯上了结晶。〖各个急得眼睛充血。另外,情况也变了。所以嘛〗」
长期隐蔽,已经几乎不可能。
现在,濑名棹人的结晶落入敌手的可能性以及危险性,已然大增。
***
「既然获得了兽人的协助,转移结晶应该能办到。但是『森之三王』负伤了,今后濑名·棹人阁下有被用作交涉材料的危险性。果然情况变了,不论结晶留不留在手上,对方都不会再留情了」
伊莎贝拉接珍妮的话说了下去。
现在,在聚落死了很多人类,状况十万火急。但是,两人留在这里,向伊丽莎白抛出问题。将『神』与『恶魔』交给敌人的威胁,就是如此之大。
伊丽莎白静静地回望伊丽莎白,点点头。她也很理解。
(情报泄露过一次后便不再完美。哪怕只有余自己知道的保管超所,对抗预期外的事态也存在极限。要保住结晶,很困难)
这样一来,现在将它破坏恐怕是最好的手段。
但是,伊丽莎白无法赞同。而且她还知道。
『从长远来看,这同样是愚蠢行为』
就算破坏容器,放『神』与『恶魔』回归上位世界,还是会有人将它们召唤回来。
到那个时候,就是真正的『终焉』开始。
最终,世界必会走向毁灭。
「就算破坏掉,也只是让新的召唤者出现。『异世界拷问姬』的制造方法也已经确立了,随着有才能的术师反复尝试,毁灭必将提前到来。这个世界要取回真正的安宁,就必须将一切从『神』与『恶魔』——『重塑』与『破坏』的系统中解放出来」
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
伊丽莎白不能明知危险还一意孤行。她一边行动,一边讲述解决之策。她确定好候选地点后,开始描绘传送阵。但就在此时。
淅淅沥沥,窸窸窣窣……
传来了声音。
少女唱着。有人高声炫耀。在草地上奔跑,发了疯捧腹大笑般呼唤。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万物的神啊,崇高的主啊。
国家力量和荣光,永远属于你。
对,与你同在。
——————主,祝福你〈hallelujah〉。
有什么人,什么人在呢喃。伊丽莎白感到背脊窜过一股寒气。不知为什么,她感觉到这番可怕的胡言乱语是对她讲的。有时,人会命令,命令扭曲之事。
————在死之前做些善举吧。
————不做善事,那就死吧。
然后,有人用异常稚嫩的话语,接了下去。
「呐,神明都说,『应该毁灭』的话」
——那世界不是,应该,毁灭吗?
这才是善举,不是吗?
瞬间,伊丽莎白回想起少女圣人的眼睛。
当时令事态急转直下,变得乱七八糟。但是,那股杀意究竟怎么回事?
圣人本人讲,看到伊莎贝拉遇险,认为必须行动。但是,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激烈感情无法解释。不知是这样。
恐怕,伊莎贝拉将濑名棹人结晶的转移候选地告诉了心腹。这是为了防备自己失败的情况。但是,不论再怎么守口如瓶的圣骑士,只要那些人希望,就能让他们开口。那些人就是『圣人』,教会最富荣耀的存在。
犹如被闪电集中,伊丽莎白痛彻地理解了。
是谁将地点
告诉了爱丽丝的同伴?
突然,伊莎贝拉猛地抬起脸。但随即,她语调变得放松。
「嗯?来者何人……啊,非常抱歉,您为何……」
「蠢货,退下!伊莎贝拉!」
伊丽莎白大喊,但为时已晚。
不知何时,目光空洞的少女已经站在了两人面前。
她细细的双脚被拘束具束缚着,但那些拘束具无声无息全部解开了。
白腿之上伤口打开,从人肉内侧出现沾满唾液的尖牙。从温湿的黑暗伸出,蛇滑溜溜地冒出来。光,飞向了伊莎贝拉的喉咙。
伊丽莎白生成了黑暗度。但是,仓促之下施展的魔法被神圣生物击破。
伊莎贝拉一半被机械覆盖的面庞,愣愣地僵住了。
接着,神圣生物咬到了人。
从后面深深咬住了珍妮的脖子。
***
「……珍、妮?」
「……咕……啊……〖这可真……疼啊〗」
「唯独这件事,是,不行的。不行,是不行的,不行的喔」
伊莎贝拉茫然地嘀咕着。珍妮发出呻吟,却被少女的声音盖过。
少女摇摇晃晃,这样说道。
她的眼睛里,果然充斥着浓重的杀意。如同响应圣人平静的愤怒一般,『口』蠢动起来,几条蛇从中露出头来。
它们滋溜滋溜,发出『模仿』实物的声音。
这个期间里,伊莎贝拉陷入深深的混乱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身为圣人的您要……珍妮,珍妮!」
『拷问姬』咋舌。伊丽莎白太过正经,无法理解异常的现状。她不能作为战力了。
伊丽莎白当机立断,插进双方之间,将两人挡在身后。『拷问姬』独自面对年幼的圣人。白得病态的女孩,再次晃动起来。
她对伊丽莎白轻轻说道
「……你、你呢。明白的……从听说,把结晶转移的时候,一直。你,一定会,得出亵渎神明的结论。因为,你只会那么做。你想,切断对吧」
「……原来如此,唯独扯上『神』的时候脑子能正常运转吗」
「将世界,从神明座下分离,将我们圣人的连接,完全切断,对吧?」
嘎啦……少女的脑袋倒向异样的角度。
伊丽莎白挑起半边眉毛。全都败露了。
少女说的没错,伊丽莎白正在摸索让世界从『神』与『恶魔』的体系中脱离的方法。那是生存在当下的人们所必需的续命举措。
现在的世界,不过是上位存在的『沙盘』。
长此以往,永远不会得到安宁。
因此,伊丽莎白正大光明地向圣人讲出自己的结论
「这有什么不好?『神』和『恶魔』终归不过是纯粹的体系!只会重复破坏与创造的系统!所谓的『神』,不过是人类在擅自崇拜罢了。追根溯源,『神』与『恶魔』两者是极为相似的可怕存在!为什么你那么想要维持连接!」
「讨厌啊……我、我啊,相信着。相信着,神明啊。非常,非常的相信啊。可是,脚上,授予神圣的伤口,之后,记忆,千疮百孔,不过呢?就算,没有救赎,还是有,人相信啊。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就是」
少女圣人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与年龄相称地开始撒赖。
在她眼睛里,大颗的泪珠反射着光辉。伊丽莎白无言以对。绝大多数圣人很大程度丧失了『人该有』的感情。但是,少女表现出悲伤,叫喊起来
「直到最后,她都说。神存在。神存在的!」
「……莫非你,拉·克里斯托弗临终……」
「知道的!我、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我们,都一样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大家相信的东西,大家爱着的东西,消失呢?」
少女一边哭一边倾诉。但是,她的脸本身没有动,只有泪水不断落下。她就像心爱之人正在被杀害一般,露出悲痛欲绝的表情。
伊丽莎白不理解都不行。她信奉神明,相信着信奉神明的同胞,并倾慕着为此拼上性命之人。
恐怕,少女无所谓。
不论祈祷最后,究竟有什么。
哪怕『神』只是个徒具其名的,不能理解的生物。
(唯独对爱着『神』的人,不需要『神』的道理说不通)
就像孩子爱父母。
就像父母爱孩子。
对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为什么要夺走呢?
因此,伊丽莎白开口
「不,余半点兴趣都没有,那种事」
让她来说,那种事……
果然根本无关紧要。
***
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错误。
正义、正解、正确,都已丧失。
谁能回答呢?
混血种的杀意正确吗?兽人的愤怒正确吗?亚人的反抗正确吗?
不论对哪一个问『为什么』,答案大概都只有一个。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是,实际绝非如此。
杀意和愤怒,可以咽进肚子里。坐以待毙,也是一种选择。但是,所有人否定悲剧,不甘沉默,拿起武器,不容忍对自己的暴行。
那就是,选择为某种事物而战。
既然如此,只有贯彻自己的信念。
伊丽莎白不屑地说,『那种东西不需要』。
仅此而已。这无关善恶。正确或错误,怎样都好。
「所以」
「——!」
「余要斩了你。你就心怀信仰,怨恨着余,然后断气吧」
伊丽莎白已经完成近身,将『弗兰肯塔尔的斩首剑』提至背后。但是,在刀刃即将接触的千钧一发之际,少女脚上的伤发出恶心的声音敞开了。
她似乎接受了残忍的手术,从伤口内侧露出数以百计的牙齿。
那些嘴齐刷刷地发出冷笑。
从『喉咙』咚地,光芒如喷射状呕吐一般溢出。一只巨大的蛇将少女盘住,势要将少女勒死一般。伊丽莎白剑尖微妙地转动,瞄准蛇的缝隙。
蛇胡乱翻滚,好几个脑袋扬了起来。
这过于不稳定的平衡,顿时崩溃了。
『关键在于人是否是有趣的玩具。汝之信仰苍白无趣,还不赶紧去死』
酷似人的声音撂下话,一个压倒性的黑暗气息出现。
伊丽莎白产生危机感,停止了动作,迅速跳向后方。
瞬间,『皇帝』尾巴一挥。
少女纤细的身体击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