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一踏出玄关,刺骨的冷风就掠过指尖。
辻村深月紧了紧包裹住脸颊的围巾,抬起头来。铅灰色的天空中飘着点点雪花。难怪这么冷。
她吐出一口白气,左手拿起自行车钥匙,正好望见母亲走出玄关。“小深,今天怎么办?在下雪呢。”
这个时间,母亲也该准备准备去上班了,但她还跟早餐时一样围着围裙。深月看看母亲的脸,又看看飘雪的天空,摇了摇头。“没事,不用了,我骑车去。”
“妈妈送你去吧,你这样会淋湿的。”
“我撑伞,没关系的。你还是快准备准备吧,下雪容易堵车,妈妈会迟到的。”
深月话音刚落,母亲就夸张地叹了口气。她走到屋前,与女儿
面对面站着。
“你啊,撑伞骑车太吓人了,我可不敢让你这么干。你平时两只手骑车都像随时会跟汽车撞上似的。更何况,万一得了重感冒可怎么办?小深你身体太弱,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还是我送你去吧/
“唔,怎么办呢……”
“还有,你昨天到底是几点回来的?”
“啊?”
母亲双手揣进围裙口袋里,缩着脖子问。
“你昨天不是说要到榊老师那儿去吗?……如果是临近考试有点紧张,我能理解,可大晚上的跑出去,妈妈也会担心的。你是在我睡着之后才回来的吧?”
“啊,嗯。对不起。”
昨天她突然觉得心慌意乱,便去了榊家。深月想起她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榊的模样。榊老师去年开始担任他们的班主任,是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家就在附近,独居。或许因为年轻,他跟班上的同学很合得来,也很照顾学生。因为住得近,又是无拘无束的单身,不仅深月,其他同学也经常跑到他家去。特别是入冬以后,高考渐近,同学们造访得更加频繁,深月到他家去问习题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不过,深月喜欢他的原因可不止这些。其中另有隐情。
榊与深月打小就相识,母亲也早就认识他。说白了,就是从小玩到大的邻家大哥哥。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也算青梅竹马。
“你让小榊送你了吗?就算住得近,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也太危
“啊,嗯,对不起。下回我尽量不拖太晚。”
“这没什么,但妈妈多少有点担心你。今后能在家学习就别到处跑,好吗?”
昨天她是几点离开榊家的呢?记不太清了,但确实挺晚的。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尽管留了门,但母亲先睡了,看来母亲也没多担心自己。
“对了对了,话说回来,我们该送什么新年礼物给小榊呢。他喜欢什么花?”
“啊?什么花?”
母亲突然转换话题,深月不由得皱了皱眉,反问道:“为什么要送花?”
“因为你升高中时就给当时的班主任送了花啊。这回也一样要表示感谢才行。毕竟小榊对你关照有加。”
“讨厌,别开玩笑啦,我才不要呢。而且班上其他同学都不会送的。”
“啊,大家都不送吗?”
“不送。何况他跟花一点都不搭,还是算了吧。我觉得送点儿吃的不错,点心之类的。”
深月说完便转过身,看了一眼手表。离预备铃还有一段时间。虽然母亲送她上学的提议有点吸引力,但深月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要是你担心,我就不骑车了。现在还早,我可以走路去。而且我约了人。”
“哦,是博嗣吗?”
“嗯,他可能已经在等我了。先走啦。”
深月一边想着鹰野博嗣,一边撑开伞。鹰野博嗣也是跟她一起
长大的邻居家的孩子,自从两人考入同一所高中,就每天相约一起上学。
母亲说:“今天别太晚回家,外面可能会积雪。”
“知道啦。”
自天空飘落的雪花似乎比刚才大了一些。
“路上小心。”
“知道啦知道啦,快考试了,我会小心走路,‘不要滑倒’的。”
打开院门走上家门前的大路,外面比她预想的还要冷。如果走快点儿,二十分钟就能到学校。深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耳机塞好,打开音乐。随即在铺满雪花的白色道路上走了起来。
下雪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
她看着天,呆呆地想。那颜色让人联想到铂金的光彩。深月心不在焉地听着耳机里传出的流行乐,伸了个懒腰。大雪纷飞,乍一看倒也有种爽快的感觉。但也因为如此,今天的天空似乎格外缺乏真实感,深月隐约觉得自己曾经看到过同样的光景,这种缺乏真实感的场面,对了,就像梦里见到的光景。
深月所在的小镇每年都会下几场这样的雪,只是今年比往常早了一些。还没到新年就下这么大的雪,应该是几十年一遇吧。
但深月心中既没有惊异也没有惊喜,只是感到冷气直侵骨髓。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好冷啊……”
走到两人平时相约的路口,深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天空和道路。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店铺都关着卷帘门,门上还结着霜,仿佛整个城镇都被冻结了。
她背靠着干洗店的卷帘门,低头凝视脚边的积雪。突然感到有
人走近,深月抬起头。右边有个男生骑着自行车过来,认出那个伞也不打冒雪骑行的男生后,深月直起身子。对方也马上认出了她,在深月面前停下车来。
刹车声刺耳。
“早上好,下雪了呢。”
正是青梅竹马的鹰野博嗣。同一所高中的同学。
“早上好,你没带伞?”
深月关掉音乐,摘下耳机,小跑着靠近鹰野。他还跨坐在自行车上,肩头已积了一层白白的雪花。深月撑起伞,鹰野苦笑着钻了进去。
“其实带了一把折伞,只是与其辛苦维持平衡,我情愿被雪淋湿。撑着伞实在太麻烦了,我就想干脆骑着车冲到学校去。”
“会被淋湿哦。等你骑到学校就该湿透了,还得穿一整天湿衣服。你不觉得很惨吗?”
“呃,你今天没骑车啊。真是明智的选择。”
“啰嗦。”
深月戳了他一下,再次抬头看向天空。
“我的伞够大,咱们一起推车走吧。”
“真不好意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今天上到几点?”
鹰野轻轻擦掉落在眼镜上的雪花,推起了自行车。他个子很高,深月得抬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目光,因此不得不伸直胳膊才能让伞遮到他。鹰野也发现了,于是一把拿过她手上的伞,嘴上说句“麻烦了”,递过他的自行车车把。深月推着车,鹰野打伞,两人在积雪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今天应该只有早上的课。两场一个半小时的特别讲座,好像是
日本史和……英语吧?啊,鹰野的应该是世界史。”
“下午学校没课了?”
“鹰野要留下?”
“嗯。这段时间待在家里反而让母亲心烦意乱,我打算留在学校做做小红书。”
鹰野话音刚落,深月就夸张地叹了口气。
“算了吧,今天肯定会积雪的,还是早点回家好。”
“是吗?你只是不愿意一个人回家吧?”
“啊,被你发现了。”
“你就是这种人嘛。”
“今天又冷又阴,你不觉得很烦吗?陪我回家吧。”
深月跟鹰野自幼儿园起就是同学,一直到高中,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家住得近,两家人的感情也都很好。眼镜基本上是鹰野的标准配置,他从小就是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去年他们还被分到了同一个班,鹰野当上了班长。至于成绩,他自然也是好得不得了,模拟考的结果评定让深月又羡又妒。深月认为,他就是典型的精英学生。鹰野还是班主任榊老师的表弟。
“昭彦呢?”鹰野说出一个同学的名字,“你跟他一起回去呗?”“唔……昭彦家比较近,不如你陪我的时间久啊。昭彦走到半路就回去了,又不好意思叫他专程送我回家。”
刚才被提到名字的同学——昭彦,家也在这个方向,因此也经常和他们一起上下学。但想到要一个人走在积雪的路上,深月决定纠缠到底。
“鹰野也一起回家嘛。”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
男生表情淡然,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想早点儿回家,但中午放学后还是先找个地方吃过东西再回去,好吗?菅原不是今天复学吗?应该会有人叫上一起。”
“啊?”
深月看着鹰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突然从他口中冒出的“菅原”有些陌生,但她脑中很快便跳出了熟悉的脸庞。哦,深月想,那个菅原啊……
鹰野看向突然停下脚步的深月。
“怎么了?到今天应该满一周了。只因为打麻将就被停课处分,是有点过分了。不过他还被抓到吸烟……”
听着鹰野的话,深月慢慢想起菅原的样子。作为深月所在的享誉
县内的高升学率名校学生,菅原那一头褐发极不协调,一只耳朵上还戴着金色的耳钉。深月反复咀嚼着刚才鹰野的话,打麻将和吸烟。停课处分。
鹰野继续道:“不过真是可笑,还有不到一个月就中心考试了。就算是第四回抓到他抽烟,学校也不该给停课处分啊。”
“呃,嗯……”
深月的学校既然是全县升学率最高的名校,平时自然少有停课处分这类事端。而且距离高考第一关——中心考试只剩这么几天了,这种时候下达停课处分确实很罕见。更何况,深月想,被处罚一方所犯的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她可以理解鹰野为何觉得可笑。这种事情在好学校虽然很少见,但若换做普通高中,恐怕校方都不愿搭理。
深月歪着头,小声问鹰野:“不过,菅原会头一天复学就来吗?”“应该会来。他也应该了解自己的立场,搞不好我们的午饭钱都
要被剥削掉了哦。虽说他是打麻将被抓包了,可也并非赌博,所以处分下来时他很生气,觉得太不可理喻了。”
深月闻言长叹一声。
“那一开始就不要做那种蠢事嘛……不过都复学了,他一定很怀念学校的气氛吧。”
“是啊,今天开始又要吵吵闹闹了。”
深月跟在鹰野身边,呆板地“嗯”了一声。她吐出白色的气息,抖了抖肩膀,抬起头来。
“对了,我妈妈她啊……”
“嗯?”
“好像要送新年礼物给榊君。说是今后中心考试啊、各种事情什么的要请他多多关照。你知道我妈妈喜欢园艺吧?她刚问我榊君喜欢什么花呢。”
“给榊送花?”
鹰野苦笑了一下。
“榊的话可不行,得送点有用的东西。那家伙,学生问他想要什么,他都会不客气地说想要汽车。”
“而且花又不能吃。”
榊走上教师岗位还不到三年,学生们一般都不管他叫“老师”,而是亲切地称他“榊”或者“榊君”。还有很多女学生自称他的粉丝,其中一人好像在他过生日时问过他想要什么,当时深月亲耳听见他厚着脸皮回答“要新车”。
“你妈妈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会想送他花啊。”
“谁知道,可能觉得他一个人过新年挺可怜的吧。”
二人边聊边拐过商店街街角。平时骑车经过这里时,周围多少
都会有几个人,可能因为下雪,今天一个人都没有。路上一片雪白,仿佛整个镇子的人都消失了,深月不禁为之感叹,真是一幅令人陶醉的光景。
两人的交谈突然中断。只剩冰冷透明的、点缀着雪花的空气。
深月缓缓推着比自己的车要高出许多的自行车。一旦停止交谈,脑子里就会自动开始复习昨天囫囵吞下的英语单词和例句。还有那些历史年号、古文单词,若不努力时常回想,就会忘掉。距离中心考试只有不到一个月了,连她自己都很怀疑这些记忆到底能不能维持到那个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焦虑。
没错,也不能胡思乱想。
转上通往学校的笔直马路,还很新的教学楼就出现在眼前,散发着微弱的白光。教学楼建于四年前,即他们入学的前一年。今天这一场雪,仿佛给那座建筑打上了脚灯。
校门一侧镶嵌着青铜打造的校名牌匾。
她看着校牌,上面落了一层雪,隐隐发出白光。唯独今天,这块铭牌给深月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私立青南学院高中”。
罐装咖啡带着一声钝响从自动贩卖机出口滑落。
冬天从自动贩卖机上买到的热饮总是烫得几乎无法徒手拿起,他用戴着劳保手套的右手灵巧地拾了起来,并未马上拉开拉环,而是将罐子贴到脸上。真烫。
随手将饮料扔进自行车筐,他又踩上踏板。雪花落在刘海上,他摇摇头,把雪花晃掉,竖起制服领子,抬头看天,雪好像还会越下越大。
……浑身发软,怎么睡都睡不够,到底怎么回事儿?
还没完全清醒,菅原想道,只觉得外面冷得不行。出门时没带伞,飘落的雪花都落在他褐色的头发上,很快就化了。我怎么没带伞呢,他用食指戳了戳只戴了一边的耳机,呆呆地想着。
吐出的气息白得惊人。这些飘个不停的雪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他恼怒地冲着天空眯起眼睛。
无论立场还是眼前所看到的景物都与昨天不同,自己没有任何决定权,只知道必须去那里——没错,去上学。
这么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在冷风里飞奔,简直是脑子进水了。到昨天为止自己都不用这样的,为什么呢?他忍住哈欠,正要蹬车,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菅原转过头,看到一朵粉色的小伞花正沿着积雪的道路向自己靠近。看来那就是声音的源头。对方举起右手,朝菅原用力挥了起来。
“早上好,菅原。总算复学了啊。”
她走到跨在自行车上的菅原面前站定。原来是同班的佐伯梨香。营原还是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便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有人在叫自己的感觉这才极其缓慢地渗入脑中。离开不算很久,却感觉两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菅原又把热咖啡罐贴在脸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边注意对方的反应,一边抱怨起来。
“……真受不了,这雪也太大了。难得人家决定去学校露个脸,结果一大早就下雪。
“那肯定是你遭报应了。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梨香冻得一边跺脚一边说。菅原不禁想,既然觉得冷,就别穿那么短的裙子嘛,唉,想必又是想表现个性吧,不过上个学而已,有必要把妆画得如此精致吗?
他一言不发地把咖啡扔过去,梨香愣愣地看了一会儿。
“什么嘛,原来是咖啡。梨香更喜欢奶茶的,你真是不关心人。”“鬼知道你喜欢什么,还是那么孩子气,至少学会喝咖啡啊。”“讨厌,谁说我不能喝了。我收下啦。”
“不给。”
“什么意思嘛,你真不怕梨香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啊哈?我的秘密?”
“嗯,怕了吧?小心我全都告诉榊君。”
听到“榊君”二字,菅原一下挺直了脊背。他缓缓站直身子,认真看着梨香。“榊君。”他也跟着喃喃了一声。
梨香似乎没发觉异常,又问了一遍:“怕不怕?”
“哈哈哈,营原被停学的那天好像是周三吧?是不是穿着便服跑到站前的柏青哥店去玩了?被梨香的朋友看到了哟。”梨香笑着继续道,“太糟糕了,都快考试了,还不知道收敛,你到底明不明白停课的意义?榊君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
听着梨香略带责备的话,菅原慢慢回想起上周三的事情。被她这么一说,他还真觉得自己去过那种地方,这下麻烦了。他不禁想,自己真要被彻底说成“大恶人”了。于是菅原转向梨香,露出夸张的假笑。
“别这样嘛,梨香。我可是毕业班的学生哦,停课期间怎么可能出现在那种地方呢。”
“白痴。反正这咖啡梨香要了。我不会告诉榊君的。难得你今天复学,要是再被停课,别说榊君和梨香,菅原的父母首先就会哭死吧。梨香才没那么残忍呢。”
说完她就拉起了拉环。梨香拽了拽肩上印着巨大LOGO的名牌包,喝了一口咖啡,马上皱起脸把罐子拿开。
“好苦。搞什么啊,这个没糖吗?!”
“嫌苦就别喝啊。男人就要默不作声地喝下黑咖啡。”
他一把夺过梨香手上的饮料,咕嘟咕嘟喝了起来。明明是刚买的咖啡,铝罐却已经开始变冷了。他一边祈祷咖啡因能尽快被脑子吸收,一边摇了摇头。
“真是的。我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要被停课的坏事了。”
“你这态度本身就很有问题。”
营原踏上自行车踏板,问梨香“要不要搭车?”,前方的路已经盖上了一层洁白的雪花,这雪下得比预想中的要大。
“今天不是会提前放学吗?而且看这样子肯定要积雪的。”
“是真的就太好了……我坐上去你可别滑倒哦。梨香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闺女,身子可金贵了。”
“少啰嗦,小屁孩。有人娶你吗?”
梨香沉默着绕到菅原身后,想照着他的脑袋来一下。菅原则笑着躲开了。
梨香收起雨伞。坐上自行车,一手撑住菅原背部。菅原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一小片白色雪花落在梨香头顶。但不撑伞骑车更容易保持平衡,所以只能让她忍耐一下了。
“你觉得几点能放学?来打个赌吧。”
菅原说了一句。梨香拂去刘海上的雪花,回了句不要。
“梨香上完第一节课就放学了,菅原呢?”
“上课前,一进学校就放学了。”
话音刚落,一阵更为刺骨的冷风迎面吹来,菅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同一天早晨,同一个时间。
青南学院高中三年二班的桐野景子听到一声“早上好”
,便回过头去。
她站在高中附近的便利店里。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便利店的玻璃窗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水雾。
景子并不想买什么东西,只是外面实在太冷,就打算跑进来躲躲。她本以为其他学生也会这样,但店里竟没什么人。不仅没有跟自己穿一样制服的青南学院高中学生,连普通顾客也少得可怜。尽管心里觉得奇怪,但想到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她便拿起一本杂志。正好在此时,听到了那个声音。
她回过头,原来是同班同学藤本昭彦。
“景子,早上好。”
“是昭彦啊,早上好。”
“下雪了呢。我早上起来吓了一跳。好冷啊,实在太冷了。”
他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说着,幽怨的目光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景子苦笑一下,把读到一半的杂志放回到架子上。
“你是进来取暖的吗?今天下午学校可能提前放学,买午饭会浪
费的哦。
“嗯,我知道。景子也是来取暖的吧?实在是太冷了,不得不来这里紧急避难一下。都快到中心考试了,还上什么学啊。怎么说呢,总之挺烦人的。”
每逢大雪大雨这样的恶劣天气,青南都会根据情况提前放学。虽然对景子这种走路上学的学生没什么影响,但坐电车上学的学生会遇上交通设施临时停运,骑机车或自行车上学的学生在恶劣天气情况下很难保证安全,因此此项政策还是很受欢迎的。只是这样一来,为了上一两节课专程跑到学校又成了一件麻烦事。这位昭彦同学就是这么想的。
见他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景子忍不住笑了。
“你的志愿评定结果怎么样了?”问完她又接着说,“我啊,实在是太紧张了。待在家里只会越来越焦虑,还不如上学轻松。”
“啊,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
“昭彦的志愿是国立大学吧?怎么样,有信心吗?”
“有啊。我学习可努力了。那几个志愿应该都没问题。”
昭彦挺直身子点了点头。他是班上的副班长,颇受同学好评。尤其是女同学。
他这个人的想法有些独特,却总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天生一副直肠子,做事大大咧咧,一点不懂得谦逊客气。他刚才那句话绝不是开玩笑,既然昭彦这么说了,想必就是没问题。
完全没有心机的个人主义者,这是景子对昭彦的综合评价。平时有谁遇到困难,他都会突然冒出来搭把手,然后不等别人道谢就干脆地离开。也不知他在家受的是什么教育,反正是个优秀的人。
“不过我的志愿也不是什么难考的学校。像清水和鹰野他们那种,成绩太好、专挑名校的人才是真厉害。景子也要参加中心考试吧?
没剩几天了,一定很累吧?”
“是啊。我的第一志愿在之前的模考里每次结果都不一样,评定出来的成绩从A到E都有。真是急死人了。”
“啊?也没个准数,真是苦了你。”
“是啊,苦了我了。”
“我们都要加油呢。”
说完,昭彦突然环视店内,马上又转过头来看着景子。
“今天是要上学的吧?我刚才看到景子,顿时安心了不少。”
被昭彦亲切的目光凝视着,景子也忍不住看了一圈周围。紧接着昭彦又说:“今天早上在见到景子之前,我一个青南的学生都没碰到。今天应该是要上学的吧?可能会提前放学,但还是要去的,对吧?”
参
“嗯,毕竟下这么大的雪。”
景子稍微收紧下巴,点了点头。
“可能只是电车延迟了,路上塞车了,导致其他学生比平时晚了一些而已吧?”
“真的?外面好像也没什么人……”
绕过身高一米七的景子,昭彦探出身子靠近窗边。他脱掉手套,用右手抹了抹窗户上的雾气,隐约能看到外面的样子了。比景子高了几公分的昭彦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啊”了一声。
“景子,你看那是不是菅君?”
“啊?”
景子闻声也探出头去,隔着雾蒙蒙的玻璃,她看见一个在雪中艰难地推着自行车的身影,穿着青南的制服。推车的是个男生,旁边还走着个女生,两人都是一头褐发。想必他们是坐同一辆自行车
来的,在学校附近才下来推车,因为被老师看到肯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那两人撑着一把雨伞,缓缓走过便利店。
景子低声喃喃:“菅原。”
“对了,到今天正好一周。旁边那个是梨香吧?他们在路上遇到的?”
看来学校真没放假。昭彦戴上右手的手套,转向景子。
“我们也过去吧?”
“嗯,好啊。”
景子提着书包跟在昭彦身后。营原,原来他今天复学了啊。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出便利店。开门的一瞬间,冷风卷起雪花掠过鼻尖,风雪一下裹住景子,又马上松幵。她抬头看了看天。
这样的天空,有多久没见过了呢?
(四)
走出检票口,散发着白光的东侧出口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出口离检票U还有点距离,因此那块发光物看起来就像个小小的长方形。外面漫天飞雪,让这个冰冷世界光芒炫目。就像某个神秘人制作的模型房子,方形的墙面上被挖掉了一块,只剩下一片空白。那清晰的线条,以及外部空幻的白色,都让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清水绫女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刚走出来的检票口。可能因为下雪,坐电车的人比平时要多,但也只是多了些西装革履的白领上班族,极少看到跟自己一样穿着校服的学生。尤其是青南的校服,更是一个都没见到。
、(难道今天放假?)
脑中不禁闪过这个想法。就算今天雪下得大,也不可能全校学生都翘课啊。这样一来,就有可能是自己弄错了。今早临时通知放假时自己没收到吗?可她并没有很早出门啊。
她仔细凝视着从检票口涌出的人群,还是没看到青南制服。平时这个时候,总会碰到几个同学的,可今天一个都没见到。有点奇怪啊,是不是真的搞错了……她刚这么想,人群中就闪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一名穿着灰色大衣的男生正从检票口出来。他收起定期券,可能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很快便将目光投向了清水的方向。
那张作为高中生来说略显稚嫩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早上好。太好了,总算见到个认识的人了。对了,今天不放假吧?”
他走过来,颇为亲昵地说。清水也松了口气,微微颔首。
“嗯,我也没听说要放假。朋友们平时都会坐这班车来,可我在这里等了好久,一个人都没见到。”
“哦,你是说小泽?我今天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上,但没看见他。是不是没上车啊。”
他——清水的同班同学片濑充,说完从书包里拿出围巾绕在了脖子上。
“我平时也会跟一班的斋藤他们一块儿来,今天也没看到。还以为榊通知放假时不小心漏掉了我们班,结果小泽也没来啊。”
“嗯,充君你的学号是多少?”
“七号。因为比较靠前,应该会很早就被通知,而且我带着手机,要是家里接到通知,妈妈会打电话给我,没接到电话也会发短信。
但我刚才看过手机了,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充为难地挠了挠脸。
“怎么办?要不要给谁打个电话问问?比如梨香啊鹰野他们,或者发短信。”
“嗯,怎么办呢……不用了,去学校看看吧。反正也不太远,先过去再说。”清水说完,又坏心眼地加了一句,“要是你想给梨香打电话,就打呗。”
“别这样啦,清水同学……”
话还没说完,充的脸就变戏法似的涨得通红。片濑充总是一根筋,纯粹得让人难以相信他竟跟自己是同年级的。
清水连忙笑着向他道歉。
“充君,你打算怎么办?我想去学校看看。”
“啊,清水同学要去的话我也一起去。反正我把一本笔记忘在抽屉里了,顺便去拿回来也好。”
“嗯,那就这么定了。”
两人向着白雪纷飞的出口走去,充落后一步跟在清水身后。这种距离让人感到某种莫名的疏远,清水又做了个深呼吸。
尽管情况已经好了很多,但她还是有种被人供在高台之上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自己是青南的高三学生里唯一拿全额奖学金的学生,也有可能因为自己报考了一所以难考闻名的大学。比如充,除了清水以外,他对班上的所有女同学都会亲昵地直呼其名,只有清水是“清水同学”。不仅充,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地与她保持距离。但她也没有心情在意这么多,只是时不时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这也是自己的坏习惯之一。
清水走在充的身边,突然想,充现在是不是特别伤脑筋呢?
“话说回来……”
走出车站,迎面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充一边撑开折叠伞,
一边冒出这么一句。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清水疑惑地反问。充只是轻哼一声,点了点头。是不是很难开口呢?听他的语气,就像小孩子在向大人承认自己闯了祸一样。
清水看着脚下,路上的积雪已被上班的人群踩成了脏兮兮的褐色。充同样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着。
“我妈妈是PTA(注:PTA是Parent-TeacherAssociation的缩写,即“家长教师协会”。)的委员,这是我从她那儿听来的,你能别说出去吗?特别是梨香。”
“嗯,是什么事?”
“据说第三学期(注:日本高年级学校分两学期制和三学期制,三学期制具体为:四月-七月为第一学期|九月-十二月末为第二学期,一月中旬-二月末是第三学期。第三学期通常为考试学期。)结束后,榊就要离开青南了。”
砰。清水感到胸口一阵钝痛。
心中蹿过一阵恶寒,攥紧伞柄的手几乎发青。她一时无法完全理解自己听到的话。她斜着伞看向充。他说完那句话之后,露出了略显为难的表情。
“怎么回事儿?”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因为十月学园祭的事情吧。但不知道是榊老师自己提出辞职的,还是受到了其他方面的压力。”
“清水同学?”
“气死人了。他又没有错。”
两人的对话中断了一阵。
一言不发地并肩走着,身边不断闪过赶着上班的白领。这片纯白的世界,仿佛比刚才更冰冷了。
有点头痛……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终于幵始变冷的十月傍晚,还起了一丝风。可是,到底为什么呢?榊作为班主任,需要负什么责呢?他真的要对那件事负责吗?
“怎么会死了呢……”
猛然听到充的声音,清水心中立刻溢满让人难以承受的悲伤。
更早之前,十月初的某个夜晚。
那人脚步飘忽地走在桥上。深夜的水泥桥上罕有行人,那人晃晃悠悠地走在只有街灯和偶尔闪过的车灯照亮的桥面上。
他已经在这里晃悠了多久呢?
他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身体绷得紧紧的。四肢无力,外界的声音遥远得几不可闻。他知道身边充斥着汽车鸣笛声、小河的流水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也知道这些声音不可能不存在,可是……眼前的世界变成了灰色,就像眼睛里多了一层黑白滤网。空气仿佛在一点一点逃离。汽车从身边飞快驶过。
桥栏杆。
阴沉的天空。
二者渐渐融合起来,再也分不清边界,全都融入一片黑暗。
突然一阵恶心,那人跌跌撞撞地跑向栏杆。微凉的风从河面上吹来。轻风拂过那人的面颊,消散在空中。他无力地摇晃着脑袋,把头搁在栏杆上,看着下方的水面。
——已经,不行了。
身体的某个部分对他悄声说道。脑中的声音在低语。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明明如此痛苦,可为什么……
向下张望,本应存在的水面看起来如此遥远。只能分辨出一抹黑雾,什么都看不清。非常高。然后……
握住栏杆的指头开始颤抖。身体某处完全不受控制,兀自发出了低语。
——够了。别再勉强了。
一了百了吧,这样,还能给他们留下罪恶感……
——够了,快放手吧。干脆赌一把。
来吧。
咽喉深处涌出一阵热流,身子禁不住阵阵颤抖。
干脆,死了吧……
猛地回过神来,那人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握住栏杆的手。车灯撕开黑暗,河面闪过一道光芒。就在这个瞬间,周围的声音又重新回到耳边。
汽车鸣笛声、风声、水声。
还有,刚才自己的声音。
那人抬头看向天空。然后,踏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