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第七章 不见了一个

(一)

昭彦一个人走出音乐室,走廊上冷得似乎连空气都被冻结了。感觉比刚才还要冷。

整个世界的空气都紧绷着,使这个空间看起来更加黯淡阴冷。这种感觉跟今天早晨离开家时一模一样。明明是同样的道路和同样的风景,却仿佛换了一种表情迎接自己。

他来到走廊上,轻叹一声,发现呼出的气息变成了一缕白雾。

窗外很暗。是因为大雪,而并非夜晚的黑暗。看着窗外的光景,昭彦不得不再次承认这里的时间是不会流动的,又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默默想道:可真奇怪。

昭彦深知自己面对事物时思考方式偏向乐观,不会深究。碰到障碍和难题,他当然会竭尽全力,但他欠缺主动规避问题或防患于未然的积极性。例如,他现在很想知道自杀者到底是谁,但也仅止

于猜测应该是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并不会动脑筋去思考那人会是谁,也不会像鹰野和清水那样努力回忆,而是远远地旁观着。他认为,该来的总是会来,没有必要做过多的挣扎。

穿过冰冷的走廊来到楼梯间,昭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去。

他很在意刚才响起的钟声。

他们本来正玩着手工制作的麻将牌玩得尽兴,却突然听到响彻校园的钟声。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响过钟声。昭彦等人面面相觑,紧接着察觉到充怎么还没回来。他们不知道打了多久麻将,可从转风的情况来看应该快一个小时了。又不是泡澡,冲个淋浴不可能花这么长时间。而且,充应该也能听到刚才的钟声,这么一来,他到现在都还没跑回来真是太奇怪了。

于是,昭彦决定出来查看情况。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房间里充满了菅原制造的烟味,他想出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菅原和鹰野则留在房间里,商量着要不要到女孩子们所在的保健室去看看。

昭彦站在淋浴间门口。里面传来水声。在寂静的走廊上,那个声音显得格外响亮。门缝里漏出黄色的灯光,打在昏暗的走廊上。昭彦握住门把手——难道充还在洗澡?

“充?”

他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会不会是水声太大听不到呢?昭彦打开门。水声猛然变大,绵延不绝的声音刺激着昭彦的鼓膜。就在这时……昭彦不禁大吃一惊,往后退了一步。惊讶不是因为声音。

而是蒸汽……

淋浴间内蒸腾着热气,将昭彦笼罩其中。他热得胸口发闷。

“充?”

昭彦预感到肯定出大事了,憋住一口气赶紧冲进去。他挥手驱

散白雾,朝那间关着门的淋浴间走去。这里有好几个隔间,全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有一间漏出黄色灯光。越靠近那里空气就越憋闷,白色的雾气也越发浓密。昭彦右手挡着脸,打开了隔间的门。

然后……

“喂,充……”

昭彦被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光景吓得说不出话来。

——穿着制服裤的双腿。

热水不断喷洒而下,一个人倒在地上。一双人腿。昭彦感到心中一阵恶寒。难道……

昭彦向前一步,想呼唤充的名字,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异样感闭上了嘴。穿着制服裤的双腿,这两条腿有点奇怪,是某种本质性的怪异。昭彦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气,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镇定下来。

“充?”

他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再次看向倒在地上的人影。突然,他瞪大了双眼。

制服和双腿、仰面朝天的脸,这些确实与片濑充有几分相似。但让昭彦倒吸一口凉气的是,他看到了倒地之人的右手。他拼命忍住大声叫喊的冲动……

指关节呈现不自然的扭曲。

极度不自然,极度怪异。那是……

发现真相后,昭彦做了个深呼吸。他吸入闷热的蒸汽,闭起双眼,然后缓慢地睁开。这里的空气太糟糕了。

冷静。

被热水浇透的人仰躺在地,脸色苍白而缺乏表情,眼睛大睁着一是个人偶。

冲刷着人偶的洗澡水很烫。非常烫。

“充,你……”

昭彦呢喃着,肩膀突然被一阵没来由的寒气包裹。尽管身处闷热的白雾中,他还是感到全身战栗。昭彦实在忍不住,转过头去,却发现由于自己刚才进来时裹在蒸汽里,没有看清一些东西。脚下的地板一片鲜红,还反射着微弱的光泽。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假人。刺鼻的气味,蒸汽雾霭中充斥着铁锈的气味。昭彦吞咽了一下。那是血腥味。

这是充吗?难道……

昭彦转头避开难以忍受的热气,伸手试图关掉热水。滚烫的热气掠过手腕,昭彦低吟一声。

“好、好烫……”

昭彦被烫得缩回右手,皱紧了眉头。

他脚步不稳地后退一步,却险些被绊倒。脚下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差点儿喊出声来,低头一看,那是充的手机。

捡起来仔细一瞧,液晶屏幕上显示着一串文字。

快想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梨香最先开口,声音低沉平静。

昭彦从淋浴室出来后,马上召集众人聚集在食堂。大家再次身陷紧张的沉默之中,许久都没有人发出声音。

梨香颤抖着抬起头。

“喂,充到哪里去了?那个假人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

鹰野除了摇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久前,出去找充的昭彦面色苍白地回到音乐室。他捂着被烫伤的右手,把自己看到的事都说了出来。充不在淋浴室,却出现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偶。一开始昭彦的说明有些凌乱,鹰野等人一时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状况,但从他扭曲的表情上能看出肯定出大事了。一行人匆忙赶到淋浴室,发现地板上已染成一片血红。

狭窄的室内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地上躺着一具石像般苍白的人偶。

“我们找了找,没找到充。虽说没有仔细搜查,暂时无法下定论,但人偶身上穿的制服很有可能是充的。充他……”

“那些血是怎么回事儿?”

深月双眼微红,含着泪水看向鹰野。

全体人员查看完淋浴室后再次集中在食堂。在此期间,深月一直低着头。她没有痛哭流涕,她拼命忍住了。

“充君到哪儿去了?充君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你想说他被杀了,或者死掉了吗?”菅原说。他那愠怒的口气让深月猛地闭上了嘴。她咬紧下唇,缓缓摇头。

“可是……”

“就算他真的在‘这边’发生了那种事,我们并不知道‘现实’中他是不是也死了啊。这里原本就不正常。我觉得不太可能,充一定还活着。”

“从现实角度来讲,流了那么多的血肯定会死的。”

昭彦低声呢喃道。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齐刷刷地看着他。昭彦揉着包了绷带的右手腕,靠在墙上。

“昭彦……”

“我不希望你们觉得我很冷淡。”他说完,又继续道,“但想这么多,真正能确定的又有多少?充从这个不正常的世界中消失了。我们还是不要再浪费精力去想我们中间有谁死了这种荒谬的事情了,那个人完全有可能不在这里——相反,我们这些被留在这里的人,会在某种观念的驱使下更加努力地去回忆。创造这个世界的人真是用心良苦啊。总而言之,充是不会再回来了。他绝对不会再回到我们这里。”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却饱含压迫感。昭彦说完之后,食堂陷入一片死寂。外面好像起风了,大风摇撼着窗户,声音格外刺耳。可能是心理作用,昭彦感觉外面似乎比刚才又暗了几分,建筑物里也异常昏暗。

鹰野挨不住沉默,终于开口道:“我认为,充有可能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一也就是现实中。”

躺在地上的苍白人偶,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这只是我的推测。假设他在这个世界……死了。这里有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这里的主人是否对我们心怀怨恨?如果那个人打算复仇,我们的性命或许就很危险了。如果再不回忆起来,这种事很可能还会发生,我们也有可能因此真的死去。”

“什么意思?!梨香又没做坏事!”

“就算我们不记得,那个人也一定记得。你们不是看了充君的手机吗?”清水凝视着桌上的手机说。失去了主人的手机里有两条新信息:

“你们要……负责任。”

“快想起来。”

“如果是他让我们快想起来,这就是威胁了。就像昭彦同学刚才所说的,那个人要我们心怀内疚,要我们对他的自杀负责——就是要把我们逼上绝路啊!”

“怎么能……充实在太可怜了。”

梨香声音颤抖地呢喃着。嗓音略显沙哑,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难以忍受一般咬紧下唇,缓缓地说道:“充是个很好的人啊,要怪就怪随随便便自杀的人嘛。既然现在要干这种事,当初为什么不干脆留一封充满怨念的遗书呢?那样我们说不定会反省,也能考虑那个人的心情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且鹰野和昭彦,你们也太冷淡了吧!说什么充有可能回到现实世界了,可你们想想,充在这边受伤了呀,还有可能死了啊。他在现实世界可能也处于同样的状态,而且出了那么多血肯定会很痛的。死实在太可怕了,明明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你们却在胡说八道!!”

发泄感情的同时,梨香的眼中渐渐积攒起泪水。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但她没有擦拭。

景子轻抚梨香低垂的头,试图安慰她,随后劝她坐到椅子上。

“至少这里的——姑且称那个人为东道主吧,现在可以明确的是,至少那个人不是为了某个和平的目的把我们叫到这里来的。尽管没有真的出现尸体,但我们看到了足以达到致死量的血液和被替换的假人。这是充满恶意的威胁。”景子不高兴地皱着眉,恶狠狠地说。鹰野心中也有同感。

为自杀而感到的后悔、悲伤,和不甘。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的不是这么简单的感情,而是带有恶意的玩弄。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想到这里,姗姗来迟的真实感才突然涌入脑中。

那么多血……如果充真的死了。

那么想必如梨香所说,必定经历了痛苦。他在忍受痛苦时想到了什么呢?看不到充遍体鳞伤的身体或许是件好事,但淋浴室里的人偶却让鹰野感到无比怪诞。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深知片濑充是个性格温和、为人和善的人。他根本没有能力伤害别人,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这个共同的性格。就算在对话或生活中不经意地伤害过别人,也绝不会引来如此深的恶意。毕竟没人能毫无冲突地过一辈子。

可是,因为受到伤害而负气自杀,这种想法绝对是错误的。那是被害妄想。

鹰野气愤地想到这里,思绪突然中断了。

做了这种事、把充变成这样的人,难道也在我们之中吗?

他感到烦躁不安,于是轻咬下唇环视所有人的脸,有些人无奈地眯起眼睛。这些人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好吗?被人伤害了,被人恶意中伤了,有这种被害妄想的人真的在他们中间吗?是因为自己把做过的残酷行为遗忘了吗?

“充不会回来了。”鹰野再次低声说道,仿佛为了说服自己,“这里的主人见我们一直想不起来,已经失去耐性,于是打算把我们一个一个杀掉。这种方法虽然阴险,但确实很有效,不是吗?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充不是自杀者。”

“鹰野,你简直不可理喻!”梨香大喊一声。通红的双眼瞪向鹰野,瘦弱的双肩颤抖着,似乎不知该将心中那股莫名的愤怒发泄到何处。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下一个可能就是你啊!难道你都不担心吗?为什么充会遇到这种事……我受够了。梨香不想待在这里!!”

梨香歇斯底里地吼完,转身背对鹰野等人。

“梨香。”景子叫了她一声,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食堂。

“现在这种时候,那家伙怎么能一个人待着啊。”

景子看着梨香消失在门口,自己也想站起身。可已经有人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原来是菅原。

“不用,我去就好。”

“没问题吧?梨香现在的情绪很激动。”

“如果不用蛮力介入,那家伙会很寂寞吧。”

菅原抛下这句话,便追着梨香走了出去。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鹰野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抬起头。他猛地屏住了呼吸,食堂墙上挂着的时钟……他长叹一声,垂下脑袋。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时钟……动了。”

六点三十二分。

指针指示着这个时刻,随即分针微微一颤,又跳过了一分钟。

小时候,她曾经想过死。

那天早上也下着像今天这样的大雪,好像一出门手脚就都会冻僵。那天应该是周日。梨香牵着刚上幼儿园的小妹妹的手,沿着没有任何人走过的积雪路面一路前行。

因为父母又吵起来了。

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为什么会结婚,决定一起生活下去呢?梨香听着两个人互相咒骂的声音,总是会这样想。两人的争吵总是来

得很唐突,梨香只能努力捂住妹妹的耳朵,任凭那些咒骂毫不留情地击穿自己的心。梨香的家总是笼罩着紧张的气氛,空气永远不会平和,甚至能听到刺耳的摩擦声。

该怎么办?父母要怎样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还是说那个“原来的样子”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呢?

梨香盯着积雪的道路默默地思索着。如果自己死了,那该多好啊。如果自己倒在这片雪地里,失去温度,爸爸妈妈可能就会反省了。那样一来、那样一来,身边的妹妹或许就能不再听到那种声音了……想到这里,梨香感到自己的两眼一热。不行,爸爸妈妈可能会互相推卸责任,他们本来就不疼爱梨香。

那该怎么办……

不管了,还是去死吧,还是死了好……因为……

“姐姐?”

紧握着妹妹的手冰冷而沉重,梨香发出哽咽声。究竟要到哪里,我才能安眠?才能让妹妹得到幸福?谁来帮帮我?

(帮帮我……)

(谁来,帮帮我。)

(……榊君)

“梨香。”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梨香慌忙转过身去。

荧光灯从高处洒下白茫茫的光。她随便跑进了一间教室,看来还是被找到了。菅原出现在教室门口。

“回去吧,大家都很担心你,怕一个人有危险呢。”

“吓我一跳,原来是菅原啊,我刚才还以为是鹰野呢。”

“你什么意思啊!”

菅原带着苦笑走过来。梨香坐在一张课桌上,挪了挪双腿。

“也对,鹰野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优等生,跟你完全不一样。”

“你太过分了。难道我长得像差生吗?那你想要谁来?”

“无所谓啊,菅原就行。梨香现在一跟鹰野说话就生气,最受不了那种只讲道理的人了。”

“真是的,你也别那样说啊。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可博嗣他自己也不好受嘛。”

“我知道。可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受不了!”

梨香气恼地转过头去。她也知道刚才说出的话很矛盾,可她真的很害怕,没有办法。

充消失了,只剩下一具面无表情的人偶。他到底去哪儿了呢?是谁对他做了那种事呢?她很不愿意去想,很想回避那些问题。光是想到自己的朋友中可能有个人已经自杀了,她就烦躁得想把头发都揪下来。

她不想怀疑任何人,也不希望别人怀疑自己。她真后悔之前竟有点喜欢这里的氛围。

梨香抱着膝盖,又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菅原叹息一声走向梨香,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万宝路,动作娴熟地点起一根。

“抽吗?”

他把还剩大半盒的烟盒递给梨香。她稍微抬起脸,摇摇头,又垂了下去。

“不用。”

“你啊,别想太多了。充也不一定就死了啊。”

“菅原,充是不是喜欢梨香?”

她低着头问。过了一会儿,菅原“嗯”了一声。

“我们经常因为这个调侃他。”

“可是,梨香到底有什么好呢?”

她低声说完,越发觉得自己可悲,只得紧紧咬住嘴唇。

“如果充知道了梨香真正的样子,一定会幻灭的。不仅是充,大家可能都会。大家都会鄙视梨香的。”

“喂,不是连你都要说这种话吧?”

菅原又大声地叹了口气,很不耐烦地说。他把香烟换到另一只手上,把手放在膝头。

“为什么你们总爱说这种话啊。深月一直是那种性格,没办法,可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吧?振作点好吗?要是连你也这个样子,大家肯定更消沉了。”

“那菅原是怎么想的?”梨香抬起头说,“待在这种地方能不消沉吗?!有人因为自己而死了,不都会这样想吗?这个世界的主人太任性了。什么意思嘛,难道只有他最惨吗!!自杀的人很了不起?难道就因为他自杀了,因为他很痛苦,就要给别人添麻烦?”

说着说着,她的脑子开始混乱。责骂的话语源源不断,可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骂谁。充的消失让她痛苦不堪,想到这里可能有个人已经死去,更让她非常不甘心。可是……

“梨香也有过想死的时候啊。也曾经想过这一切都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可是,结束自己的生命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梨香……”她用力按住眼角,双眼越来越热,梨香如同叹息一般继续道,“那这么努力活下来的梨香,不是更可笑了吗?”

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脑中的声音突然复苏,梨香闭上眼睛,很用力、很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四)

时钟的指针指向八点十二分。

食堂的大挂钟,鹰野的手表和手机上的时钟,都恢复了运转。

充变成那样的同

时,很可能这个世界也结束了一个区间,开始了新的区间。可是结束的是什么,开始的又是什么呢?鹰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后者绝非善意。使其结束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按照充的手机收到的信息做:“想起来”。

鹰野打开二楼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大雪,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他瞥到景子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景子来到鹰野身边,眯起眼睛说了句:“好冷啊。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一个人待着不都会遇到危险吗……”

“面对无法进行物理干预的对手,我们要如何防备,景子同学?”

“谁知道。”

景子没好气地说完,抬头看向天空。她将身子探出窗户,雪花落在她的后脖颈上,马上化开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很冷。就在鹰野考虑要不要关窗时,景子突然说:“自杀者有可能是女的。”

“啊?”

“我们不是经常说对自己的记忆不太有信心嘛,其实说到底,组成记忆的基础是每个人对事物所形成的印象,你不觉得吗?脑中存在一定的常识,而要植入与之相反的印象是很难的——比如让人相信咖啡不是苦的而是甜的,小红书的难易程度跟做题感觉不成比例之类。那种基本印象,即使在这个世界里,也无法轻易被改变。”

“确实。”

“既然那个人要我们‘快想起来’,就有可能给出提示。就算记忆被消除或篡改,个人所掌握的常识是不会改变的。我们现在只能从这个点出发进行思考。”

“然后……”

又一阵冷风拍打在脸颊上,鹰野眯着眼反问:“你为什么根据这个就能判断是女孩子?”

“你还不明白吗?因为充的血啊。”

“血?”

鹰野一下子想起了淋浴间的地板,被染成一片血红的光景。

景子继续道:“假设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东道主想象出来的,那些血可显得太逼真了。没真正见过血的人不可能有如此逼真的想象力,连血腥味儿都那么真实。不经常见血的人,是做不到如此逼真的吧。而男性,就不可能有那么具体而现实的想象。”景子兴致缺缺地解释道,“女人习惯见血。就算再不情愿,也要每个月见一次。当然,除了自杀事件发生后看到地面的充,以及把自杀者送到医院的榊,他们例外。”

“我很高兴你把这些告诉我,景子同学。”鹰野说着,忍不住露出苦笑,“可是,你跟我一个男人说这些,实在有点太那个了……”“我是看在鹰野脑子还不错的分上才告诉你的。你已经不是从人家书包里抢卫生棉,然后大肆嘲笑的年纪了吧?大家都不是小学生了。”

“说得也对……可我们依旧不知道充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仅凭这个就把嫌疑人限定为女孩子,为时太早了吧。”

“嗯,确实。”

“昭彦的右手怎么样了?”

行了。

“嗯。”

鹰野点点头,两人又陷人沉默。

景子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两人并肩看了一会儿雪景,景子又突然说话了。

“自杀的人可不是我哦。”

鹰野歪着头看向景子。她凝视着远处,并不回应鹰野的目光。见鹰野不说话,她又继续道:“我刚才说自杀的人可能是女的,不过并不是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裕二不在这里。”

“我也想过这一点。景子同学,你在跟裕二交往吗?”

“没,学园祭开始前不久那家伙问我要不要交往,被我拒绝了。”“啊!”

鹰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这个。学园祭前不久,那就是说,学生会演出的《睡美人》其实是一场悲剧了?他完全不知道,一点都没察觉。景子和裕二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啊。

“景子同学,那是真的吗?”他忍不住反问。

景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没骗你。”

“那……为什么呢?”

“什么?”

“为什么裕二不在这里就能证明景子同学不是自杀者呢?景子同学刚才的意思是,如果你是自杀者,那么裕二不在这里就显得很奇怪了,没错吧?我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哦。

景子应了一声,这才转向鹰野,然后笑着说:tt这跟清水此前说的那些有点关系,刚才我说‘世界是以本人的想象为基础建立的’,但好像也有例外。”

“例外?”

“对。比如某个人故意为了困住他人而创造的世界,那么,被创造出来的世界就完全顺应了那个人的强烈愿望。刚才清水不是说了吗?那里将会是个充满那个人的回忆的场所,比如在想象世界里变成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怎么说呢……假设菅原是这里的东道主,那他现在的这张帅脸就是假的,他只是个在现实中希望自己长得很帅的相貌平平的人,这种恶心的事都是有可能的。尽管我从来没体会过。

“另外,东道主的愿望和想法在这个世界中都能实现,这与本人的自傲有很大关系——比如手机没信号也能接到电话,教学楼凭空多了两层楼之类的,都是非常典型的现象。本人的强烈心愿在这个世界里会得到实现。很可能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存在那个人的愿望,我们的记忆也在无意识间被篡改。按照清水的话来说,在这个世界,最优先的力量,就是那个人的‘愿望’。

“不想让我们离开,不想让我们想起他的名字,这些都是那个人的愿望。而我们被选中进入这里,同样也是东道主的心愿。”

景子深吸一口气。

“而如果那个人是我,肯定会把裕二召唤进来。就算已经死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鹰野略显困惑地看着景子。她那张带有中性特质的脸上,漆黑的眸子正凝视着鹰野。“那个,”鹰野说,“我可以问问景子同学你对裕二有什么想法吗?”

“我喜欢他。对他有类似爱的感情。你没发现吗?”

景子的扑克脸没有一丝变化。鹰野听到如此干脆的回答,不禁愣住了,一时无法回应。

景子将目光从鹰野身上移开,同时喃喃道“太麻烦了”。

“我喜欢裕二,可是并不想有进一步的举动。我觉得那样很无聊,所以才没答应裕二。”

“我真的不明白。”鹰野老实地说,“我觉得要是喜欢,那就交往啊。到底是什么让景子同学那么犹豫,我实在是不明白。”

“裕二应该也一样不明白。我跟裕二好好说过了,不过他多半无法理解。我觉得他应该觉得我是在找借口……可是,真的不行啊。”

“什么?”鹰野问,“什么不行?”

景子安静而坚定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不能接受自己体内存在那种露骨的欲望的现实。”

说完,景子无力地苦笑了一下。

“我喜欢裕二,想独占他。一旦我跟裕二开始交往,并产生那种想法可怎么办?我实在没有信心克制由于太喜欢裕二而产生的执念。会崩溃的。”

平时意志坚强的她此时声音里竟然出现了轻微的颤抖。鹰野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景子将侧脸对着鹰野,继续说道:“我喜欢那个自由自在的他。如果其他人跟裕二交往,而他被那个人的欲望所束缚,那无所谓。我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束缚他的人。我会讨厌自己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行。”

“这样真的没问题,景子同学?”鹰野问,“看到裕二跟别的女孩子交往,你也不在乎吗?而且,按照景子同学的观点,你自己也只能跟并不是很喜欢的人交往了。”

“对裕二,我应该无所谓。毕竟那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不能有任何不满。而我也不一定要勉强自己跟别人交往不是吗?”

景子浅笑一下,语气如常。

鹰野莫名地有些心疼。随即他感觉到那种痛楚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让他意志消沉。

他本来只是单纯地以为,景子是那种与“女人味”完全无缘的人。正因为他们在这方面达成了共识,才能这么容易地相处。而鹰野等人对她持有的默认印象,景子本人应该也有所察觉。她想尽一切办法不破坏他人对自己的既有印象,想必无形中产生了很大的压力。而实际上,鹰野也处于同样的压力之下。这样想来,她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复杂的心事。

景子长叹一声。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能我一直在脑海中酝酿着‘自杀’这一想法,虽然说不上有多强烈,可像现在这样活下去,我的人生注定是没什么希望的。我的大脑一角总是呆呆地想,自己活着并不是为了未来,而是为了让自己走到‘自杀的那一天’。不过我没有具体想过这件事,就算想过也不会执行。我就这么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苟延残喘至今。”

“我或许能明白那种心情。”

鹰野点点头。景子的感觉跟自己的有几分相似。

就拿刚才裕二的话题来说,景子的理由其实说不通。裕二不理解,那是肯定的。虽然喜欢对方,但会讨厌自己,所以不能交往。这其中确实存在着矛盾。可是如今站在景子面前,鹰野渐渐觉

得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了。那可能是因为鹰野跟景子有些相似吧。他反而无法坚定地支持裕二的说法,不由自主地跟景子产生了共鸣。

为了走到“自杀”的那一天,毫无意义地活在这世上。

“我有时也会产生那种想法。”鹰野说,“不过,我的那种心情在自杀事件发生那天全部打消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想象的‘自杀’跟现实中的‘自杀’完全不一样,所以现在的我绝对不会干那种事。”

“是啊,自杀行为实在太任性了。大家都在忙着收拾学园祭用完的东西,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跳下来。本来就是任性的行为,再让他那么一演,更加不可理喻了。裕二会因为那件事受多少罪,我不会考虑吗?”

啊,鹰野心想,这下他信服了。

裕二本打算在学园祭结束后退出学生会的,却因为那件事又忙碌了很久,甚至忙到备考阶段。一个月对即将毕业的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而且对裕二来说,浪费的不仅是时间,精神还受到了巨大影响。

鹰野还记得当时天天顶着黑眼圈、声音沙哑的裕二。事件发生后第二天,他站在临时举办的学生大会的演讲席上,声音嘶哑。尽管如此,他还是坚定地面向全体学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我脑中至今仍充满疑问,实在找不到别的言语……”

“我知道裕二在善后时哭了很多次。所以不是我,为了他,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的。无论有怎样的理由,我都不会在那么重要的时期给他添麻烦。”

景子说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

(五)

藤本昭彦走向保健室。

不知是身体底子好,还是锻炼有方,昭彦平时极少生病,几乎没上过医院。因此对昭彦来说,保健室只是体检时去的地方。从这个层面来说,此时右手上缠的绷带也跟他极不相称。上次烫伤还是上幼儿园时不小心碰到炉子昵。现在只是稍微动一下手腕,就会传来陌生的痛楚,这种感觉很奇怪。‘

——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

反正只能顺其自然。尽管本意如此,昭彦却因这不明不白的事态而产生很大的怒气。平时总被人说温和的自己竟会如此愤怒,实在罕见。可这次他实在忍不住了。

那个人把充杀了吗?

他又不禁想,那个人把他们玩弄了这么久,为何现在才下手呢?那个人到底知不知道,他自杀后,班上的同学,还有班主任榊都经历了什么?榊都要离开青南了,同学们也因为自杀事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他沿着雪白的走廊前进,途中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十点半。开始走动的时钟,充消失以后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五个小时了。他们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呢?还要在这里待上多久呢?

他环视雪白的走廊,突然感觉胸口憋闷。

他觉得充失踪后时钟开始走动应该暗示着什么。充消失了这个事实,让昭彦和大家心中产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所有人突然把自己关进看不见的墙壁内,渐渐疏远彼此。从刚才起,昭彦就一直能感觉到这种生疏。

来到保健室门前,昭彦吸了口气,敲响房门。里面传来深月的声音:“谁啊?”

“是昭彦,能进去吗?我想拿点冰块。”

“啊,好。进来吧。”

一走进保健室,就有一股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雪白的房间中,只有深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她好像在看书。只见她把手上的文库本放到桌上,转向昭彦。

“深月,你怎么一个人?没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吗?”

“嗯,大家都去洗澡了。说害怕,想三个人一起去……不过我没去。”

深月担心地看了一眼昭彦的右手腕。

“昭彦,手没事吧?痛不痛?”

“嗯,说不痛肯定是假的,不过我已经习惯了疼痛和不自由。看来我的适应力蛮强的。”

昭彦对深月笑了笑,然后问:“深月你好点了吧?”

“嗯……刚才真对不起。我已经没事了。”

深月说完,带着歉意笑了笑。随即她站起来,走向保健室的冰箱。昭彦看着她的侧脸,在保健室的长椅上坐下来。深月打开冰箱门,取出装冰块的容器。

“我觉得那很正常。”昭彦说,“大家会那么紧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只是深月,梨香刚才的状态也很糟糕。”

“有菅原在,我们真是能松一大口气。而且我认为梨香看到他追过来肯定会很高兴。”

深月从橱柜里拿出塑料袋,往里面装冰块。然后又从壁橱里抽出叠好的毛巾,动作熟练地卷起冰袋,递给昭彦。

昭彦接过冰袋,放在烫伤的部分,丝丝清凉透过绷带传过来,他感觉舒服了很多。

“深月,谢谢你……小菅刚才真的很帅呢。”

“嗯。”

“我猜啊,小菅会不会喜欢梨香呢?”

“啊?”

深月看向昭彦。尽管只是随口说说,可一旦说出来,就觉得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儿了。真不可思议。在他们被拉进这个世界之前,可一次都没往那方面想过,昭彦毫不负责地想道。

深月浅笑一下,小声问道:“真的吗?充不是也喜欢梨香吗?那他们俩不就是情敌了!”

“没什么不好的吧?谁喜欢谁都可以。而且,小菅能理解梨香。”

“为什么?”

“因为那两个人很像。”

“可能吧。”

充对梨香的感情。

眼下谈论这个话题,并非轻视那份感情。只是……怎么说呢,昭彦还是对眼下的现实和实际的世界抱有一种奇怪的淡然态度。他知道自己的这一倾向,并不想特别纠正,只是偶尔会想,这会不会是个缺陷呢?他只会客观地接受事实,这是他的性格。无论是什么样的事实,他都不会跟自己扯上关系,不会认为与自身迫切相关。

他经常被指责感情淡薄。父母也为此操了不少心。当心里涌起强烈的感情时,昭彦会动用比常人多一倍的力量与其对峙。如今因充的失踪产生的愤怒,以及深月心灵受伤时对她的保护,都属于这一范畴。

深月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双手撑着桌子,抬头看向昭彦。

“你觉得今后会怎么样?”

“顺其自然呗。”

昭彦用缺乏起伏的声音回答。他只能这样回答。

深月是猜到了昭彦的答案,才想问他的吧。她苦笑一下。

“真像昭彦的性格。”

“深月,你现在一定很害怕吧?”

昭彦突然开门见山地问。深月的苦笑瞬间凝固了。昭彦心里道一声“果然如此”。那段时间以后,他似乎多少能看出深月什么时候是在逞强了。

“其实也不太害怕。”

深月垂下目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敷衍过去。昭彦点点头,把冰毛巾按在手腕上站了起来。

深月看着昭彦,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昭彦走到深月身边。

“深月啊,据说凡事总朝坏的方向想、被害妄想很强烈的人,都是对自己十分严苛的人。”他说,“就算自己受到伤害,也要包庇他人,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那需要很多很多的力量。所以那种人啊,其实是非常温柔的。我很喜欢那样的深月。可是,你自己一定十分痛苦吧?”

“昭彦。”

昭彦轻轻抚摸深月的头,然后笑了起来。

“别担心,无论是角田春子还是这次的事,都不是深月的错哦。深月你只是把别人受到的伤害强加到自己身上了而已。啊,对了,事先声明,我可不是那种会说好听话安慰人的性格。”昭彦故意用轻浮的语气说道。他回望着深月的眼睛,露出微笑。深月也跟着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尽管只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却是没有伪装的真挚表情。

“嗯〇”

“太好了。”

就在昭彦松了口气的时候,保健室的门被打开了。看来是景子、清水和梨香三个人洗完澡回来了。

“这不是昭彦嘛。”

景子说着,把毛巾搭在肩上,接住湿发上滴落的水滴。想必与开着暖气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的走廊非常冷吧。明明身处建筑物内部,清水还是披着大衣。

“鹰野他们挺担心的,觉得我们该好好睡一觉,又怕出什么意外,就提议大家睡在一起。”

清水走到暖气跟前,把外面的情况告诉了昭彦。她竖起大衣领子,揉了揉刚洗完还湿漉漉的头发,然后把毛巾按了上去。

“我们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到何时,因此,虽然是这种时候,也要补充一些睡眠一一我觉得这次谁都不能落单。”

“嗯,抱歉,我这就走。”

昭彦拿起卷着冰袋的毛巾,转身走向门口。临别时他又看了一眼深月,冲她笑了笑。

“深月,你要好好睡哦。清水同学说得没错,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注意休息。”

“嗯,谢谢你。”

昭彦见深月露出微笑,便轻轻挥了挥手。紧接着走上了冰冷的走廊。

(六)

睁开双眼,不知不

觉间好像过了很久。

鹰野博嗣保持着平躺的姿势,慢慢把手伸向枕边,在头顶处摸到了有冰冷的金属触感的手表。他慢吞吞地拿起表,放到眼前。正好五点。充已经失踪快半天了。

他勉强撑起身子,发现嗓子有点痛。试着吐了口气,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又“啊”了一声,声音干瘪而嘶哑。不是感冒时的嗓子痛,应该是一直待在暖气房里的缘故。可这种地方又没有棉被,要是关掉暖气睡,搞不好会冻死,所以也没办法。

鹰野缓缓地坐了起来。

关了灯的音乐室里光线昏暗。刚开始鹰野还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不知何时就睡着了,看来自己还是有这么一点适应性的。他真正睡眠的时间恐怕只有一小时,而且是浅睡眠。菅原和昭彦睡在旁边,发出安稳的呼吸声。

看到房间里唯独没有充,鹰野这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想起来,他便有些受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注意不吵醒另外二人,随后走出了音乐室。

吸人冰冷的空气,干哑的喉咙马上舒服了一些。他想喝水,还想吃块润喉糖。记得食堂的小卖部里应该有这些东西。

他走向二楼离得最近的饮水处,拧开水龙头,慢慢地喝了一会儿。水异常冰冷,但他现在正需要这种冰冷。虽然没有毛巾,鹰野还是咬咬牙往脸上泼了一捧水,胡乱揉了两下,总算彻底清醒过来了。他摇摇头把脸上的水甩掉,随即下楼梯向食堂走去。

尽管已经习惯了无人的教学楼,可想到现在除了自己,别人都在睡梦中,就给“无人”加上了一层完全不同的定义。鹰野走下楼梯,来到通往食堂的一楼走廊上,突然停下了脚步。

有个人站在走廊的窗边。是清水绫女。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清水马上看向鹰野的方向。紧接着,露出一抹微笑。

“清水同学,你醒了啊?”

“嗯,吓我一跳,原来鹰野同学也醒着。”

清水把大衣扣得整整齐齐的,但似乎还有些冷,于是又用双臂把自己裹紧了一些。学校真该在走廊上也装暖气啊,鹰野想道,哪怕是为了预防“突发事态”啊,必须装上。

“暖气烤得嗓子疼。”鹰野感觉自己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只得苦笑一下,“应该过一会儿就好了,我正准备到小卖部去拿点儿润喉糖。”“没事吧?会不会痛?”

“没什么事。就是声音有点难听。很快就好了。常有的事。”

鹰野看着清水。

“清水同学呢?”

“我怎么都睡不着。”

清水扶着窗框,撑着身体。

“景子同学在长椅上睡了一会儿,不过她也是好久都没睡着。现在可能也在闭目养神,搞不好还醒着。深月和梨香都用帘子把床隔开了,不知道情况如何,想必也没办法熟睡。昭彦他们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感觉有点过意不去了。”鹰野不好意思地说,“菅原不用说了吧。昭彦可能辗转了一段时间,不过现在也睡着了。”“嗯,男孩子们真够坚强的。”

“呵呵,算是吧。跟菅原和昭彦相比,我觉得自己还挺正常的。”鹰野说完,清水笑了起来。

“唔,那可说不准。”

“难道你想说我不正常?”

“是啊……不过我倒是很羡慕你。”

清水有些黯然地说完,露出了寂寥的微笑。

“因为我一无所有。”

“真是出乎意料,如果连清水同学都这么说,那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成绩全年级独第一,绘画水平可与全国的髙中生竞争。从如此典型的才女口中说出这番话,听起来既谦逊又让人意外,鹰野由衷地发出了感慨。至于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究竟有没有恶意,清水应该能分辨出来。

可是清水脸上寂寥的笑容并没有消失。她带着那个笑容,再次靠到窗边。

“这里啊,是实现东道主理想的地方,他或她的意志和愿望在这里是绝对的。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精神世界的规则,创造者是最优先的。”

“这你刚才说过了。”

“嗯。我刚才睡不着时就一直在想,这里到底是不是我的世界呢?可是无论我反复考虑多少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一半一半。”

清水的视线停留在虚空中,然后继续道:“根据现有状况来看,我得到的答案一直是肯定的。因为我喜欢这里的所有人。真的,我把你们都当成很好的朋友,很高兴能跟大家待在一起,而且很快乐。所以如果自杀者是我,自然会选择把你们关在这里。可一旦把问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就不行了,答案总是否定的。我不喜欢自己,可我最讨厌的自己却也存在于这里。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与理想中的自己有很大的差距。”

“清水同学……”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无法允许自我美化这种可悲的行为。对不起,跟你讲这么消极的话。我没怎么对别人说过这些事,其实我可能也有点问题。”

“怎么会呢……”

清水想用微笑搪塞过去,却被鹰野一脸严肃地制止了。

“现在毕竟情况特殊,意志消沉也是理所当然的。你不要勉强自己。”

“谢谢你。”清水静静地说完,又继续道,“鹰野同学,你跟我一样,准备考T大对吧?”

“我有这个打算。”

“为什么要考这所学校?”

清水凝视着鹰野的双眼,问道。那笔直、坚定的视线,却给鹰野某种脆弱的感觉。

鹰野回答道:“因为我的成绩足够挑战那所学校——其实只要是我想要的专业,到哪所学校都无所谓,不过目标自然是越高越好。”

“是吗……”

清水点点头,然后再也没说什么。

清水同学呢?话到嘴边,又被鹰野咽了回去。

清水同学呢?为什么要报考T大?

鹰野突然想到,她会不会是想画画呢?她会不会准备走上绘画这条自己喜欢的道路呢?

可是,她是年级的A级特优生,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父母的期待。她会不会被那些东西束缚了呢?想到这里,鹰野深刻地感受到清水肩上的担子比自己的要沉重得多,这让他无言以对。

可能觉得自己有责任打破沉默,清水把飘忽的目光重新定格在

“鹰野同学跑步肯定很快吧?毕竟是田径部的。就没考虑过以这项特长选择高中吗?青南还是以升学为主,日常生活都偏向于学习。我实在不擅长运动,所以特别憧憬你这种文武双全的人。”

“我根本算不上什么。说老实话,考高中的时候也没收到任何田径学校的邀请。”鹰野苦笑着说,“撑死了也只能达到县级水平。能腆着一张脸说自己是田径部队员,也仅限于在青南了。在别的高中,比我快的大有人在。”

“不过在学园祭的体育祭上,鹰野同学真的很快哦。我们班不是得了接力赛第一名嘛,我认为那都是鹰野同学的功劳——鹰野同学,可能你已经忘了,但我一直惦记着,要为那件事向你道谢呢。”

“道谢?”

鹰野机械地重复了一句,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接力跑是体育祭上的压轴比赛,规定全体同学都要参加。

鹰野摇摇头。

“清水同学没必要这么介意,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全力以赴

“不过,你还是对学妹挥手了啊。”

清水轻轻一笑。鹰野被她说得一时无言以对。清水仿佛看透了鹰野的想法,又继续说道:“鹰野同学人太好了,所以我觉得必须说出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那真不是什么值得你这么介意的事情。”

鹰野说完,有点不知所措地挠挠头。

“要不这样吧,既然你非要说,那就把道歉部分省去。如果真要听,我只听感谢就好。清水同学完全不必在意,体育祭的接力赛跟

玩游戏差不多。”

“嗯。那谢谢你。”

清水说着,对鹰野微微颔首。随后把脸转向走廊右侧,食堂的方向。

“鹰野同学,你不是要去食堂吗?抱歉,耽误你这么久。”

“没什么,我又不急。清水同学你没事吧?差不多就回去吧。”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送她回去,可保健室就在不远处,如果送恐怕又会让清水觉得欠他一个人情。清水似乎明白了鹰野的想法,只见她摇摇头,说:“没事,我一个人能回去。”

“是吗……”

“鹰野同学也要小心哦。”

“谢谢。”

说完鹰野便离开了。他感觉清水在凝视自己的背影,突然想到,有句话叫多才低能一每种事都会一点,反而无法得大成。鹰野认为自己有可能就是这种类型的,但清水绝对不是。她属于那种只要稍加努力就能将特长转化为自身才能的人。世界上确实存在那样的人。

与此同时,也存在那种完全不会因此而欣喜的笨拙的人。

(七)

看着鹰野消失在食堂门里,清水缓缓离开窗边。还

是回保健室吧,至少象征性地再努力一下,看能不能睡着吧。

做出决定后,她便转向与鹰野方向相反的一侧。紧接着,清水突然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奇怪的东西。长长的走廊上,有一间教室的门缝漏出了亮光。教室门打开一条缝,里面的灯光长长地打在走廊上。

如果是其他教室,她可能不会太在意。但是,那间教室是清水很熟悉的地方——美术室。那里是美术部的活动场所,每次临近比赛的时候,清水都会在里面画到很晚。因此对她来说,那里几乎称得上第二个班级教室。

是谁睡前进去过,然后忘了关门吗?但会是谁呢?啊,莫非是找充的时候,有人进去过?

想着想着,清水便无意识地朝美术室走了过去。鹰野离开后,走廊仿佛更冷了。她不禁想,这种状态下要是再感冒,那可真是太惨了。

漏出灯光的果然是美术室。清水往里看了一眼,随即松了口气。没有人。美术室里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尽管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却觉得有点异样。清水不禁疑惑起来。

她走进美术室,来到教室中央。那里摆放着画架,上面还架着清水的画。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清水拿起那幅画。

画的题目是《自画像》。本来她不太想画,但那是社团定的主题,只好配合。画中的自己有一张不高兴的扑克脸,盯着虚空。创作时她并没有太专注,成品却意外地跟自己有些相似,这让她感觉十分不好一这幅画……到底是为什么?

就在清水陷入沉思之时,美术室后方突然传来“咔哒”一声。清水吓得肩膀一颤,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发出声音的是一个石膏头像。那东西一直放在美术室里,此时也在架子上,只是似乎失去了平衡,脸歪了一些。清水再仔细看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松了口气,清水还是觉得那尊石膏像有些诡异。那无神的双眼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天看到的、穿着充的制服的假人的脸。清水不再看那边,而是摇了摇头。她可不想一个人的时候想起那些。就在此时……

清水发现石膏像的脸好像跟某个人有些相似,立刻僵住了。那是张她所熟识的脸。那张脸是……

(不可能……吧。)

不可能。一定只是错觉,还是特别没有意义的错觉。她强迫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是心中依旧充斥着强烈的糟糕预感。还是离开这里吧,到保健室去找大家吧。还有鹰野,他一定还在食堂。

想到这里,清水转过身准备离开教室,双眼却呆滞地盯着进来时的大门。

教室门关上了。

她记得自己进来时没有关门啊。不要落单,现在大家都很敏感,她是绝不可能故意把门关上的。我把门关上了吗?

清水慌忙冲到教室门口,死死地抓住门把手。应该能打开。打不开就太奇怪了。应该能轻易地打开教室门,可为何自己如此焦躁呢?、

然而……

清水欲哭无泪,大叫起来。

“开门啊!!有人吗,喂……”

门打不开。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死活都打不开。清水发现无论花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打开这扇门后,便双手握拳敲打起来。

“有人吗!!鹰野同学,鹰野同学,你能听到吗?!”

没有回应。到底是鹰野真的没听见,还是出于别的原因无法应答,清水无从得知。她不愿再思考下去。就在她欲哭无泪、不断敲门的时候,背后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身体紧张得无法动弹,清水勉强转过身,发现刚才的石膏头像掉下来了,在地上摔得粉碎。然而并不止于此,那个跟某人很像的石膏头像……

清水尖叫起来。

跟某人很像的石膏头像,摔得粉碎的,正是“某人”的脸。她所熟悉的脸。清水不断发出尖利的叫声。那一张破碎的脸,坠落地面、摔得支离破碎的脸。

“就像摔烂的番茄”——脑海中浮现出当时校园内的流言,分毫不差。她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形容。血红的脸仿佛化开了。这是……

清水双眼含泪,凝视着那张脸。就在这时……

摔扁的脸上,双眼突然张开,眼球转动,仿佛在寻找什么。很快,那双眼睛就发现了清水。两只眼睛看着清水,似乎有点高兴地眯缝起来。紧接着,她听到一个声音。

“……想起、来、了?”

她已经叫不出声音来了。大脑被恐惧所侵蚀,清水觉得意识不再受控制了。

醒来以后,没看见鹰野。

藤本昭彦缓缓将目光聚焦。他看到墙上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分。本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还睡了挺长时间。虽然铺着地毯,睡在地板上还是很硬,他觉得浑身都痛。

昭彦撑起身子环视室内,果然菅原还在睡着。只见他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睡得正香。鹰野不在。昭彦起身把盖在身上的大衣穿好,揉了揉眼睛。

希望鹰野没有消失,他想。

他想了想要不要叫醒营原,可看他睡得这么舒服便有些于心不忍。何况鹰野有可能很快就回来了,搞不好只是去上厕所,或者喝水而已。不过昭彦实在看不惯那张优哉游哉的脸,便伸手拍了一下菅原。没想到菅原只是不耐烦地挡开昭彦的手,根本没有醒来的迹象。昭彦轻叹一声。

他还是有点担心鹰野。最后,昭彦披着大衣一个人来到了走廊。充的事情刚发生没多久,他实在不能放着鹰野不管。他出门前说了句“我去找鹰野了”,也不管菅原能不能听到。回应他的只有呼噜声。

小菅真是粗线条,他无奈地想着,都这种状况了,真亏他能睡得这么香。

昭彦来到走廊,先小声叫了一句“鹰野”。没有任何反应,不过他本来就没抱任何期待。鹰野应该在附近的洗手间或饮水间吧。带着这样的想法昭彦一一前去查看,却都没发现鹰野的踪迹。莫非在食堂?

昭彦一边思考着一边往楼梯间走去。突然右手腕传来一阵剧痛,他不得不捂着伤口靠在墙上。

从脑袋深处慢慢涌起一阵钝痛,紧接着是眩晕。突然身体不适,昭彦只能闭起眼睛,满心惊恐。绷带下的皮肤再次感受到被烫伤时的灼热,手腕被疼痛覆盖。

(为什……)

为什么呢?意识逐渐模糊,昭彦思考着。很快,视野又恢复了

光明。他感到头脑瞬间清醒,手腕上滚烫的热度也消失了。

昭彦揉了揉眼皮,摇摇头,抬起头。然后……

“啊。”

他一时难以相信眼前的东西。

风雪停歇、傍晚时分的晴朗天空;落了一地纸屑的走廊;撕到一半的海报。而昭彦正盯着“希区柯克三连映”这几个字。那个手写字体非常眼熟。

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突然,昭彦听到背后有个声音正在飞快靠近。那是有人快步跑来的声音。昭彦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

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场景。文化祭,自杀发生的前一刻,大家正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们撕下海报、收拾垃圾,窗外的天空慢慢被夜色笼罩。

这里是……

(要冷静。)

昭彦把手搭在额头上,对自己说道。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绝不可能。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大,那声音毫无疑问正在向自己靠近。他无法回头,只能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声音的主人抓住了昭彦的肩膀。

扑通,昭彦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意识一片白茫茫,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他回过头,一张熟悉的脸,表情狰狞。昭彦屏住了呼吸。

那是绝不可能存在于此地的一张脸——负责学生指导工作的英

语老师德田。不会有错。

他的吼声朝昭彦扑来。

“正好,你也过来!那个人不是跟你同班吗?!”

声音仿佛炮弹一般,让昭彦全身一颤。这个现实感十足的声音,将昭彦脑中的所有认知都一举推翻了。

右手腕上白得刺眼的绷带,那是唯一区分“此处”和现实的标志。

跟那天一样,德田推开呆站着的昭彦,向前跑去。昭彦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无法违背他的话,跟那时候一样……

他感觉像发了高烧一样,脑子里在跳,喉咙深处也在跳,脉搏声清晰可闻。昭彦喘息着,追在德田后面跑上楼梯。

跑到三楼,楼梯继续向上延伸。那是他们刚才一直找不到的通往四楼和五楼的楼梯。仿佛背负着使命,昭彦忘我地向上跑。他无法停下脚步。

到达通往楼顶的平台了,德田站在昭彦前面,粗暴地推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门后是一片耀眼的白光。昭彦感到双眼刺痛,不由自主地捂住脸。片刻之后,他听到德田大声呼喊着一个名字。

“XXXX!!”

听到这个声音,昭彦猛地睁开眼,感到难以置信。

白光渐渐消失。双眼适应了,慢慢分辨出了灰色的天台和蓝色的天空。

栏的另一侧,身穿制服的背影不安定地摇摆着。昭彦看着那个背影在风中摇晃了一次、两次。那双手无助地反攥着背后的铁丝网。这画面似曾相识。

耳朵和双眼都传达了清晰的现实感,可昭彦还是非常惊讶,无

法立刻相信。

为什么……

护栏另一侧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锐利的目光锁定昭彦。记忆中自杀者的那双眼睛,和自己面前的这双眼睛惊人地一致。

只是,那人没有像当时那样对昭彦说不要过来。而是发出异常冰冷、深不见底、连楼顶的空气都为之震颤的声音。

“想起来了?”

昭彦意识到自己因为这个怪诞的笑话掩住了嘴。再往后,就无从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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