榊透过窗户,眺望着从深夜开始飘落的雪花。
空调下方的桌面上摆着好几份文件,榊一直呆呆地看着那些纸张。他并没有阅读文件,只是盯着它们,但这不是光看就能得出结论的问题。就在榊准备收起文件时,玄关传来的门铃声响彻整个房间。
榊抬起头,看了一眼电视机上的时钟。那个兼具闹钟功能的钟表,是榊家里唯一的时钟。榊微微眯起眼,思索着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会来。晚上十点半,已经不算早了。
榊站起来,透过窗帘缝隙看了一眼外面的光景,刚刚幵始下的雪好像变大了,这样下去明天可能会临时休假。在风雪这么大的日子里,又在这么晚的时间,究竟是谁来找他呢?
他走到玄关应了一声,透过猫眼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人低着头,不断揉搓着双臂,似乎很冷。是榊班上的学生,辻村深月。认清是她之后,榊马上打开了门。
榊父母家的位置其实也很方便上班,不过他还是选择出来自己
租了一间公寓住。可能因为他独居,环境自由,所以许多学生直接跑到他住的地方来商量志愿等问题,尤其在临近中心考试的这段时间。榊也理解学生们的紧张,同时很心疼他们。
深月属于最经常造访的人之一。也是因为同班的鹰野博嗣是榊的表弟,而且榊从小就跟深月相熟。不过在这种天气、这么晚的时间跑过来,还是让榊有些担心。一般来说,学生们来之前都会给他打个电话,深月也不例外。莫非她跟母亲因为志愿之类的问题吵了架,一时气急从家里跑出来了?榊心想,这完全有可能。
“深月,怎么了?”
一打幵门,外面的雪花和冷空气就涌进室内。看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中飘落白色的雪花,倒给人一种畅快的感觉。不过榊并没有时间仔细欣赏那美景。深月已经抬起头来,叫了一声“榊君”。
榊猛吸了一口气。
刚才透过猫眼没看清,此时他才发现深月竟没打伞来。只见她的头顶和双肩都落满了白色的雪片,在走廊灯光的映照下,脸色显得十分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下这么大的雪,她不打伞就走过来了吗?
“好大的雪啊。”
榊呢喃一句,把手放在深月肩头催促她进屋。可深月站在原地没有动,仰视榊的眼晴瞪得大大的,里面似乎有水光摇曳。榊感觉到她的肩膀在轻颤。他听到深月说:“榊君……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
“我杀了小春。”
榊默默地看着深月,深月抬头看着榊。他本以为深月受到了冲击,但看来并非如此。她十分冷静。深月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平稳。
“就是字面意思,我杀了那个人。”
24〇
待鹰野回过神来,他已经回到了大雪纷飞的青南学院高中。
他缓缓睁幵眼,发现自己站在教学楼的三楼,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学园祭气氛已消失无踪。昏暗的走廊,窗外是皑皑白雪,鹰野望向前方,眼前出现了通往楼上的台阶。
他怎么知道这里是三楼?为什么马上就明白那是通往四楼的楼梯?不知为何,鹰野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鹰野没有变成人偶。
鹰野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到四楼,他毫不犹豫地打幵了楼梯旁的第一扇教室的门,往里一看。
鹰野低语道:“原来是这样吗,榊?”
榊就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他转过身,看见鹰野,苦笑着抬起手。
“是啊,从一开始就是。”他说。
“我能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吗?你一定全都知道吧。”
鹰野走到榊旁边,榊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指了指前面的座位,说“坐下吧”。鹰野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榊又露出平静的微笑。
鹰野凝视着榊,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自杀者是角田春子,那这里又是什么人的‘脑内’?”
“是深月。”榊满不在乎地断言道。
鹰野皱起眉头凝视着他。榊也平静地回应着鹰野的目光。
“这里是深月的脑内。我们都被关在里面了。那家伙被逼上了绝路,没有办法,只好把我们关在这里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鹰野皱着眉,嘴唇微微蠕动,低声说出这句话。他的声音像叹息一般飘忽,几乎难以听清。榊微微一笑,看着鹰野,平静地说:“那
我就从最开始说起吧,博嗣。
(二)
“在‘这里’出现的前一晚,这样说比较好理解吧?开始下雪的那天晚上,深月突然来找我了。”
榊略显阴沉地开始了讲述。
“以前也有学生那样来找过我,是深月就更加不稀奇了,不过,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雪,深月还没打伞……全身落满了雪花,站在我家门前。”
(“怎么了,深月?”榊问道。深月低头不语。)
“我还以为她跟母亲吵架跑出来了,结果并非如此。深月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心烦意乱的样子。我想先让她进来再说。就在那时,深月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话。她对我说:‘我杀了小舂。’”
鹰野抿紧嘴唇看着榊。榊说话时目光十分平静。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榊,此时在鹰野眼中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让深月先进屋,想先听她把话说完。当时距离那起自杀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为什么她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来呢?当时的事你都想起来了吧?”
“差不多。细节部分也很清楚了。”
看到鹰野点头,榊用近乎自嘲的声音继续道:“角田春子自杀的原因是考试压力导致的精神衰弱,跟她和深月的矛盾毫无关系。她们闹矛盾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舂子的成绩一直不理想,因此造成焦虑,慢慢地加剧,形成恶性循环。这世上就是有些学生总是抓不住努力的方向,虽然很努力地学习,可成绩就是上不去。因此,她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作为指导学生志愿的班主任,这一点我最清楚,班上没人比春子更努力的了。她比你和深月都要努力得多。”
“埋头苦学,却导致了反效果吗?”鹰野沉闷地说道,“要是找不到用玩乐或看课外书来放松的办法,苦学的结果必定是走投无路。我们只是碰巧掌握了那种方法而已。”
“我知道,但春子却不那么想。其实她心里可能也明白那个道理,却无法摆脱‘我必须学习’的强迫性观念。她把自己死死地按在书桌前,内心早已失去平衡。这就是考试压力导致的精神衰弱……是警方和媒体,以及我们校方给出的自杀原因。”
“那是我们的错吗?”鹰野恶狠狠地问。他很气愤,因为那实在太任性了。“自己走投无路时看到我们玩得很开心,然后因此感到不甘心,心生嫉妒,是这样的吗?那根本不能称为‘杀了春子’。但深月却因此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和责任,并陷人烦恼。是这么回事儿吗?”“你冷静点好吗?根本不是那样的。”榊的语气十分冷静。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深月是这样说的。‘我杀了小春。就是字面意思,我杀了那个人。’而我刚才所说的也是字面意思。春子的自杀原因,刚才所说的考试压力确实算其中之一,但并非全部。就算有一把上了膛的枪,如果没有外力扣动扳机,人也是不会死的。要结束一条生命,必须有人来扣动扳机。而扣动扳机的那个人,就是深月。”
“莫名其妙。”鹰野咬紧牙关低声道,“莫名其妙。自杀不是完全出于个人的意志吗?跟深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鹰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脑中冒出一段记忆。刚才听到的裕二说过的话。文化祭那天,深月面色苍白地到处找自己。鹰野确实听到了那句话。
那是角田春子自杀的那天,放学后,裕二突然想起来,对自己
说了一句话。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天之后,鹰野曾经问过深月:“那天你找我有事吗?”深月却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没什么,只是当时有点不舒服”。
对鹰野和深月来说,都因为那天的自杀事件受到的冲击太大,而没有继续那个话题。鹰野并没有把“深月找我”与春子的自杀联系到一起,之后深月没再提起,鹰野也觉得那是因为舂子自杀的事让深月顾不上再谈论其他。不过,那件事之后深月再次出现很严重的习惯性呕吐,是什么原因让她的呕吐症状变得更为严重了呢?只要稍加思考,就能得出结论。
鹰野生硬地吞了一下口水,看着榊。榊也凝视着他。
“那天,角田春子给深月写了封信。”
榊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信里的内容并非你们所想象的,攻击深月什么的。学园祭的最后一天,舂子把那封信交到了深月手上。据深月所说,是她当天下午替清水接待的时候收到的。春子选了一个周围没人的时候,假装她们以前没有发生过任何矛盾,表情幵朗地把信交给了她。还说:‘不好意思,你能看看这个吗?’深月却始终无法打开那封信。她实在太害怕,不敢去读里面的内容。想必她也很清楚自己的习惯性呕吐有多严
重吧。于是,好不容易撑过值班时间,那家伙就匆匆忙忙地跑迸了三楼的厕所……同时,到处找你。”
(“看她那个样子,应该是刚吐过。”)
(裕二看到的深月,脸上毫无血色。拼命寻找鹰野的深月。)“春子在信里向深月道歉了。”
鹰野目不转睛地盯着榊的脸。榊并不在意,而是继续道:“‘现在请求原谅或许已经太晚了,不过,你愿意原谅我吗?没有了深月,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寂寞。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我们能像以前一样做好朋友吗?我想回到从前那个样子。’”
鹰野听着榊平淡的讲述,感到手臂上突然冒起一片鸡皮疙瘩。我想回到从前那个样子,像从前一样做好朋友……
所以深月才会呕吐。
“可深月已经做不到了。”
榊说出了鹰野的想法。理所当然。因为正是鹰野他们反复安慰深月,对她说有些朋友根本不必去交,没必要再对春子道歉。是他们努力把深月的自我厌恶转嫁到了春子头上。深月无数次对舂子道歉,想回到从前,可每次都冷淡地拒绝深月的,不就是舂子本人吗?鹰野低声说:“她怎么可能做到?!”
“没错,她不可能做得到。”榊点点头,“深月心想,开什么玩笑?我认为她会那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深月当时已经对春子没有了一丝留恋,就算两人的矛盾还对她有些影响,但她有了你和其他年级委员,已经不需要舂子了。这样一来,纠结的人就变成了春子。”
“我能理解。我们大家都对春子同学没有好印象,全体班委都这样。同时我也隐约感觉到,舂子同学在那样的环境下很难立足。”“没错,而且还有我。”
榊眯起眼睛自嘲地笑了笑,重新看向鹰野。两人陷入了凝重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榊又继续说道:“在旁人看来,春子是攻击深月的加害者。其露骨程度之深,连毫不知情的同学都能看出来。春子在信里写的‘我已经无法忍受’,所指的并非没有了深月的寂寞,而是无法忍受自己一直被当成加害者的现状。除了考试压力,那是另一个导致她自杀的原因。”
榊说完,目光飘向虚空。这是他到这里来之后头一次露出这种
表情。榊看着天花板,问鹰野:“你认为,这里的深月是真正的深月吗?”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一直在旁边观察,这里的深月实在太软弱了。你认识的深月真是那种性格软弱、不断自责的人吗?你们来往了这么久,仔细想想。”
鹰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深月时的场景。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边哭边摇头的深月。软弱的确是她性格的一部分,只是……
“确实,我觉得如此软弱的她有点奇怪。”鹰野低声道,“我认为,深月其实还是对春子同学心怀怨恨的。确实,现在的深月过于柔弱,对春子同学彻底失去了攻击性,简直跟她最严重的时期一样。经过那个时期后,深月其实是很讨厌舂子的。”
“没错。虽然我也不太清楚真相,不过这里的深月应该是只包含了‘自身软弱’这一特征的深月。这里是完全按照东道主的心愿构筑的世界,对攻击舂子感到后悔,这是她在这里的形象。真正的深月并非那个样子。她几乎不再提春子,已经将她完全无视,完全割离了。甚至可以说,她很讨厌舂子。”
“深月对春子同学做了什么?这里的深月难道就是深月最理想的样子吗?对春子同学毫无攻击性的深月,难道这才是她的意愿?”鹰野的语气越来越强烈,“那天深月到底对春子同学做了什么?”
“春子在那封信里向深月道歉了。还说如果她能原谅自己,就请六点钟到楼顶来。春子说想跟她谈谈,但深月没去。不仅没去……读完舂子的信,深月吐了。她顶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想找你商量那封信的事情……就在她满学校找你的时候,遇到了春子。”
鹰野默不作声地听着榊的讲述,他感到背后蹿过一股寒气。他盯着榊的脸,深吸一口气,随后屏住了呼吸。他说不出话来,却也不想催促榊讲下去。
榊平淡地继续道:“那一瞬间,深月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她的习惯性呕吐症状;刚刚呕吐过的事实;自己被孤立的那段时间;因为春子的被害妄想所遭受的痛苦……那些早已过去的事情,被春子重新挖出来。现在她又说要和好如初……深月她……”
深月她……
不用再听鹰野也知道,她当然有一直憋在心里的想法。当她在心中逐渐排解与春子的矛盾时,应该意识到了那段时间的自己有多么卑微。我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任何关系,深月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回荡着榊近乎无情的平静
声音。
“她对春子这样说:‘我不想再跟你有什么关系。一切都不会改变,一切都会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小春对我做的那些事情不会改变……大家看待你的目光也不会改变。’”
漫长的沉默。
鹰野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静静地坐在那里。窗外的狂风吹得玻璃“咔咔”作响,冻结一切的白雪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打破沉默的,是榊。
“到了六点,深月并不打算到楼顶去。她说完那番话便离开了春子,并觉得一切都到此结束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快到六点时,春
子决定赌一把。至于她赌的东西,应该就是那个。
“为了那种……”鹰野的声音哽在喉咙,因而变得沙哑而颤抖,“为了那种事?她自杀就是为了那个?”
“当然不仅仅因为那个。春子还因为成绩和志愿的问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深月充其量只是那个扣动扳机的人。枪已经上了膛,她赌的是扳机。问题已经不再是深月六点会不会来,恐怕不管深月来不来,春子都打算跳下去。事实上,当时还没到六点,在五点五十三分,春子就放弃了等待,从楼顶跳了下来。”
“那深月去与不去又有什么不同?既然本来就打算自杀,那她究竟还要赌什么?”
“那家伙打算舍弃自己的生命跟深月对决。你们也说过,为什么春子要跑到那么显眼的地方自杀?好好想想吧。那家伙一向不是喜欢引人注目的人。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鹰野再次沉默下来。
并非因为他不明白,而是他隐约看出了春子的意图。榊皱着眉,仿佛在忍耐不为人知的痛苦。最后,他咬牙切齿地说:“是为了逆转被害者和加害者的身份。”
浓重的阴影笼罩着榊的目光。
“深月说,一切都不会改变,可是周围的目光呢?她在屋顶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跳下去,这样就能打破她和深月之间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关系。舂子的目的就是这个,所以她才赌了一把。我不知道春子是从什么时候幵始打算自杀的,想必她也并非真心想跟深月和好。她没有留下遗书,说什么都是不确定的……只是,在深月的心中,无疑打上了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加害者的烙印。我觉得那简直可笑,但被压力逼上绝路的角田春子却不那么想。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24容
榊说完便凝视着鹰野。就是这么简单,他作出如此断言后,像是为了舒缓胸中的憋闷一般叹了口气。鹰野安静地仰视着自己的表兄。
“可是,”他辩解道,“可是,事后大家都认为导致春子同学自杀的真正原因是考试的压力。周围的人并没有谴责深月,我们虽然受到了打击,却也从未遭到任何人的谴责。舂子同学的名字成了全班同学最忌讳的字眼,这是唯一的变化。”
“那正是深月认为自己杀了小春的原因。她感到疑惑,为什么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关系没有被打破?”榊的声音依旧十分冷静,“那是因为,深月把春子写给她的信销毁了。”
鹰野看着榊。榊也静静地凝视着鹰野。
“春子跳楼之后,深月逃离了骚动的校园。她跑进厕所,把那封信撕了。不能留下证据,她带着这种下意识的想法,把撕碎的信扔进厕所里冲走了。她撕碎了舂子留下的遗书,那是舂子赌注的一部分。她也赌上了深月是否会留下她的遗书这件事。至于春子最后是赢是输,现在已经无法确定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深月输了。”
鹰野用力闭上眼睛,他无法正视说出这种话的榊。紧握成拳的手心幵始冒汗,背后却是一片冰冷。鹰野闭着眼睛,低声说了一句话。他只能这么说,因为这是他的真实感想。
“怎么能这样……”
(四)
鹰野闭着眼,慢慢在脑内回想着榊刚才说的话。
学园祭的最后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深月和舂子究竟做了什么?榊说这里是深月的精神世界,可深月在其中却痛苦不堪。鹰野
想起他最后看到的躺在保健室床上的深月,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还在楼下独自忍受着孤独呢?
“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鹰野睁幵眼,认真地盯着榊。
榊回答道:“因为深月输掉了。她杀了春子,并为此感到后悔不已。她一定走投无路了吧。把春子逼到那种境地的是
她。可她一个人实在无法承担那么沉重的责任,所以才把我们卷了进来。自杀事件过后,我们都像往常一样继续生活,并彻底遗忘了舂子的名字。这么做是她对自身行为的责难,也是警告我们不可遗忘。即便我们认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可在深月心中,一切还在继续。她逼迫每一个人,谴责他们,然后将其抹杀。这就是深月所做的事。她把最不可原谅的自己一直折磨到了最后。从楼上给自己打骚扰电话,最后把自己一个人留下来,这就是她的意愿。”
“等等,从楼顶上打骚扰电话是怎么回事儿?”
鹰野死死地盯着榊。榊指着天花板,低声道:“这上面,真正的深月就在五楼或楼顶。”
“真正的?”
“下面那个是软弱的深月,是对春子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她理想中的自己。她希望自己一直是那个样子,那样春子就不会死了。那是她后悔的产物。而让那个深月不断被痛苦折磨的,正是深月本人的意愿。真正的深月就在上面掌控着全局。”
“我不明白。”鹰野大喊一声。
榊略显忧伤地眯起眼睛注视鹰野,随后满不在乎地说:“什么?你不明白什么?我可都跟你讲清楚了。”
“为什么深月能做出那种事?还有,那起自杀事件已经过去两个
25〇
月了,深月经历了痛苦,经历了认为自己杀死了舂子的苦恼,这我明白。可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她沉默了两个月,现在才变成这样?最痛苦的时刻难道不是自杀事件刚发生的时候吗?为什么她直到现在才变成这样?”
“我也问过了,为什么到现在才说这些。一开始她一直沉默着,似乎不打算说出来。对深月来说,保持沉默是最理想的方式,反过来想,为什么她要在这种时候说出一切呢——后来深月会告诉我,是因为她突然感到不安,她这样说了,我也只好接受。但一定有什么东西触发了她。在我的不断追问下,深月终于回答了。”
榊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压低声音喃喃道:“那家伙说,她来月经了。”
“月经?”
榊摇摇头,随后嗤笑一声。
“对你我来说,确实无法感同身受,但对深月来说却是很重要的事。她半年前开始厌食,生理期也因此停止。原因是春子。是春子害她变成那样的——自杀事件发生后,春子成了我们班上的禁忌。大家都希望能忘掉那一切,只有深月下定决心,负起责任牢记。大家都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试图将春子遗忘,而她则选择了承受痛苦。实际上她也做到了……直到来了月经。”
鹰野突然理解了。—
深月亲眼目睹自己的身体将春子遗忘,慢慢恢复正常。明明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忘掉春子,身体却与她的意志背道而驰。深月终于无法忍耐了。
“深月由于生理期的到来而陷入不安,面色苍白地跑到我家来。她下定决心把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向我坦白,说出那些话之后,深月
就陷入了沉默。”
“然后呢?”
鹰野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难辨。决心坦白一切的深月找到榊,然后……他们到这里后不久,清水绫女所做的说明,她讲解了人们会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下把别人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发生什么了?然后发生了什么?导致了现在这个情况。”
“深月坐在我家里,房间里明明开足了暖气,她却突然抱着肩膀说‘好冷’。毕竟她没打伞冒雪走到了我家。大雪把深月的身体冻僵了。我给她披了毛毯,心想她最好去泡个热水澡。就在那个时候,深月抬头对我说:‘榊君,不好意思,我能借用一下浴室吗?’”
鹰野倒抽一口冷气。榊面无表情地继续道:“深月又说‘我只用用淋浴’。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感冒的,就让她到浴缸里泡一会儿。”
tt然后呢……”
鹰野感到脑中的神经越绷越紧,仿佛渐渐被封住。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榊没有看鹰野,他盯着虚空,淡然地继续说下去。
“我把浴室借给深月,一边听着里面的水声一边回想她刚才说的话。内容全都能说通,于是我又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事情不仅是这样吧?”
鹰野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语气何时变成了质问,可是他不得不问。
“不仅是这样的吧,你应该告诉了深月,告诉她你要辞职,还说自从自杀事件发生后就一直在考虑这个。你肯定对深月说了,没错吧?”
“嗯,说了。”榊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我早就决定辞职了。而且让深月进屋时,我忘了收起新的就职文件。看到她全身
落满了雪,我一时慌了神,就赶紧让她进屋,忘了先收拾东西。深月好像一眼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了,她问我:‘你要辞职吗?’我回答说:‘对,我要离开青南。’”
榊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在讲述他人的故事。他垂下目光。
“我边等深月出来,边考虑自己该做些什么……过了很久才发现情况异常。深月这么久了还没出来。我以为她在里面哭,但那也不至于花这么长时间。淋浴的水声毫无变化,一直单调地持续着。我走向浴室,打开门就看到深月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鹰野闭起眼睛,皱紧眉头,随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好像一开始就打算那样做了。她想公开自己的罪孽。她说自己实在无法忍受了,哪怕多一秒也做不到。我赶紧跑过去握住深月的左手腕,上面有好几条较浅的迟疑伤和更深的伤口。血一直在流。于是我慌忙抱起深月想走出去,她却扭曲着脸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死不了,我都已经这么痛了还是死不了。’我把她抱到更衣室,这才发现那里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对不起’,是深月的字迹。就在看到那张纸条的瞬间,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过来时,就在这里了。”榊深吸一口气,随后断言道,“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了。虽然深月说自己‘死不了’,可如果把她扔在那里不管,她肯定会死的。那是致命伤。如今这里的她也开始流血了,如果再不想办法回到现实世界,深月就会死。”
鹰野想起清水的话。徘徊于生死边缘的人可能会获得将别人困在自己精神世界中的能力。徘徊在生死边缘、走投无路的深月,可能在痛苦中无意识地做出了那样的举动。
“现实世界中的深月快死了,没错吧?”
“是的。”
榊点了点头,就在此时,两人所在的四楼突然传来开门声。他们同时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鹰野屏住了呼吸,心跳猛然加快。
深月站在门口。
深月看到鹰野和榊,惊讶地捂住了嘴。那个动作让鹰野判断这是留在楼下的“软弱”的深月,而不是榊所说的那个真正的深月。“鹰野?”
她的眼神里透出由衷的惊诧。深月瞪大双眼凝视着鹰野,又缓缓转向榊的方向。她把二人都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还有菅原,怎么了?你们都没事吗?”
听到她的声音,营原榊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苦笑,小声叫了一声学生的名字:“深月。”
(五)
鹰野不知该从何说起。
想必独自留在下面的深月也迎来了决定性的时刻吧。她也被允许进入四楼了。
深月一脸困惑地走了过来。
“我刚才在三楼,找到了上来的楼梯……然后听到说话的声音,就……”深月停了下来,迷茫地看着鹰野和榊,“鹰野跟菅原都没事吗?我在下面没找到你们的人偶。本来以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所以听到说话声时吓了一跳。”
“深月……”
鹰野站了起来。他走近深月,牵起她的左手。纤细的手腕,绷带上渗出触目惊心的血迹。鹰野尽量用最轻柔的声音说:“深月,你
仔细听我说,自杀的人不是你。”
“啊?”
“自杀的人不是你,死去的是角田春子。”
深月的表情篓时僵住r。她的目光迷茫,仿佛没听懂鹰野的话。鹰野又重复了一遍。
“打从一开始,就是舂子同学。”
“小春……为什么?”
深月抬头看着鹰野,僵硬的脸上试图扯出一丝假笑。她突然垂下目光,摇着头看向榊。
“那……那张照片呢?那张少了一个人的照片。不是说那是因为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死了吗?”
深月的话音刚落,鹰野就想起了那张照片。那是自杀事件发生后,他们几个年级委员围着榊拍的。它一度被摆在榊的办公桌上,但又不见了。仔细一想,所有的误解其实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那张照片上并没有少人,而是我们这里多了一个人。”鹰野回答。
榊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深月。东道主深月不希望他们看到的东西,并不是缺失的那个人,而是榊的脸。眼前的“菅原”与“榊”,他们有着相同的面孔。“榊”的脸,东道主是为了避免让他们想起这个。
“快想起来,深月,
我们班上真有菅原这么一个学生吗?年级委员共有六个,加上经常在学生会露脸的景子同学,总共是七个。根本不存在第八个学生。”
深月眨了一下眼。鹰野继续说道:“‘菅原’就是榊。菅原榊,是我们班主任的名字,你肯定知道吧?”
“榊……君?”
深月似乎还未能理解自己接收到的信息,低声重复了一遍。她求助似的看向榊。榊默默地站了起来。此时的他有一张比印象中要年轻一些的面庞。鹰野记得,榊作为学生在这里度过高中时代时,样子确实和现在一模一样。那张跟自己十分相似的脸。
鹰野继续道:“自杀的是春子同学,你差不多也该想起来了吧。你无法忍受春子同学自杀的事实,无法接受那是你造成的结果。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曾经无数次责备自己,认为自己原本有能力阻止那件事发生呢?春子同学的死不怪你,我们也有责任。可我们却都接受了考试压力这个表面上的理由,遗忘了自身的罪恶感……只有你无法忍受这种行为,无法忍受我们这些班级的中心人物,甚至班主任老师对春子同学无声的谴责。
“你是否曾想过,如果榊不是老师就好了?遭到学生们的谴责和遭到老师的谴责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如果榊跟我们一样是学生就好了。深月,你应该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当他们还在楼下,忙着回忆自杀者姓名的时候。
鹰野等人脑中存在着一个明显与事实相悖的记忆:榊没有责怪角田舂子,没有大张旗鼓地站在深月这边。就算会伤害如同自己妹妹一般的深月,他也没有感情用事——那是谎言。
深月希望有人保护自己,希望榊能在自己身边。同时也希望春子还活着,希望有人能支持春子。如果作为班主任的榊能够成为那个人,如果榊能创造出一个春子并非是加害者的环境。
两个矛盾的意愿最终融合为一种形态,那就是他们脑中被篡改的记忆,以及眼前的这个“菅原”。
深月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鹰野一口气说道:“这里是实现东道主愿望的世界。而那个东道主,就是深月,你自己。”
“骗人……骗人的吧?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深月挣扎着想甩开鹰野的手,她带着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不断摇着头。
“春子自杀了,东道主是我?这到底是……”
“深月,快想起来!”
鹰野没有放开深月。后者的视线转向榊。直到此时,榊才缓缓开口道:“深月,为什么你的手腕在流血?”
1阿……”
深月停止挣扎,转头看着榊。
“为什么你的手腕在流血?为什么那些血止不住?你必须想起来。”“鹰野,放开我。”
深月的声音孱弱得近乎呻吟。她再次试图挣开鹰野的手,表情扭曲,用近乎哭喊的声音叫着。她不再看榊,一味抗拒着鹰野的束缚。“求求你,快放开我!……很痛,真的很痛。”
听到她喊痛,鹰野才赶紧放开了深月。她挣开鹰野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捂住被解放的手腕,含泪的双目盯着鹰野,然后怒视着他摇了摇头,双肩开始颤抖。
“深月。”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想不起来。”
话音未落,深月便转身跑出了教室。“深月!”鹰野喊了她一声,但她依旧头也不回,慌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
榊抬起头,看着鹰野。
“追上去吧。”
“榊
“她应该会往上跑,真正的深月在上面。”
“我能问个问题吗?”鹰野把一直忍耐的话说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我一开始就知道。在进人校园之前。”
“可你却一直没告诉我们,是这样的吧?”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别生闷气啊。我们在深月脑中,不能做出违背她意愿的事情,我只是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而已。”
“在你的使命范围内你已经很努力了。是这个意思吗?”
榊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算是吧。我不想让你们经历痛苦,这是真心话。”
在梨香消失前,第一个提议用睡眠来躲避袭击的是“菅原”。不希望他们痛苦,希望他们在梦乡中安静地回到那个世界。虽然如今榊已经知道那根本没用了,但他不希望学生们痛苦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把烟还给我,博嗣。”
榊伸出手。不知为何,榊的手和脸颊,甚至眼睑上都在流血。但他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鹰野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万宝路,榊默不作声地接了过去。
“去找深月吧,我们一定要把她救回去。”榊摸了摸右耳上的金色耳环,对鹰野说道。
(六)
辻村深月哭着来到了教学楼的五楼。
五楼跟四楼的温差大得惊人。走廊上的窗户全部敞开着,风雪毫不留情地灌了进来。昏暗的走廊上散落着被狂风撕碎的玻璃碎片,每走一步都会因踩到玻璃碎片而发出刺耳的响声,可深月的足底却
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风吹刺着制服裙下露出的腿,深月觉得自己就要冻僵了。
自杀的人,是角田春子。
深月的脑子里只有这句话。这怎么可能?小春死了,这怎么可
能?!
深月捂着嘴,靠在墙壁上哭了起来。指缝间流出脆弱的呜咽声。昏暗的走廊上只有深月一人。这个学校是她心中的产物。
“有人吗……”
深月甚至不知道自己希望谁在这里。她凝视着包裹着绷带的左手腕。为什么一直在出血?菅原——榊让她去回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在走廊上四下张望,只有一间教室亮着灯。深月仿佛被吸引了一般,自然而然地走向那里。唯一透出黄色光芒的教室。深月站在门前,把门打开,炫目的光芒顿时包裹住她。
深月眯起眼,渐渐适应了灯光,紧接着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瞪大了眼睛。
眼前,是一间浴室。
这光景似曾相识。浴室里充斥着水蒸气,耳边的淋浴声呆板而缺乏变化。她闻到浓浓的血腥味。浴室的瓷砖地上流淌着鲜红的液体,地上掉落着一把眼熟的黑柄刻刀,锋利的刀刃上沾满血污。浴室中央躺着一个赤裸的女性。
深月尖叫起来。
裸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脸。她的双手无力地瘫在地上,手腕上横亘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她知道——深月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猛地向后退去,脚下突然传来某种触感。
深月背部一僵,目光缓缓落到脚边。她踩到了一张纸条。她用颤抖的手拾起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只写着寥寥几个字:对不起。
深月难以置信地紧握着纸条。那是她的字迹。就在深月认清那些字迹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想起来了?”
深月感到脑中像有什么东西冻结了。她战战兢兢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前的裸女正用四肢撑起身体,似乎要爬起来。虽然依旧看不见脸,深月却已认出那痩削的胸口和双肩。深月知道刚才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眼前的女人站了起来。
“终于想起来了?”
那声音冰冷得让人毛骨悚然。她眼前站着的,是辻村深月。
十月十二日。青南学院高中学园祭,最后一天。
深月仰望着屋顶,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当时她刚从教学楼里出来,准备去扔垃圾。她提着黑色的垃圾袋走出玄关,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一团。学生和老师们,甚至还有一些外校的学生,都指着屋顶尖声叫喊着。现场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兴奋情绪,与学园祭的气氛截然不同。有的人面无血色,有的人放声哭泣,与学园祭结束的气氛莫名矛盾。深月一时无法理解眼前的事态。
一名学生跑过深月旁边,大声叫喊着,她听清了叫喊的内容。“自杀”、“跳楼”,尽管她能理解这些词语的含义,却一时无法与现场的状况联系起来。直到她抬头看向屋顶,看到春子的那一刻,她才彻底明白了。
春子摇摇欲坠地倚在屋顶的护栏边,低头看着地面。
风很大。舂子的制服裙在风中摇摆。她握着护栏的手看起来纤细得令人惊恐。
深月上衣胸前的口袋里,还放着春子刚刚交给她的信。深月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摇摇欲坠的春子。“如果你愿意原谅我,请六点钟到楼顶来。”信的内容在深月的脑海中忽隐忽现。
深月手中的垃圾袋滑落在地。她看了一眼教学楼上方的大钟:五点五十三分。“六点到屋顶来”——她想起那句话,感到背后蹿过一阵寒气,喉咙霎时干哑得说不出话来。
不要——
深月在心中呐喊。
不要,求求你,不要跳下来。
深月不断呐喊,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深月仰着头,眼看着春子的身体突然向前倾斜。她没有捂住双眼和耳朵,却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无声的黑白电影。深月缓缓瞪大眼睛,猛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双手捂
住自己的脸蹲了下来,并发出嘶哑的悲鸣。
“小春……!!”
她不敢站起来,不敢看向屋顶,也不敢看向春子坠落的地方。深月蹲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放声哭泣,绝望地不断呼喊着春子的名字。
但深月的哭喊声被周围的混乱所湮没。世界突然恢复了色彩,所有人都叫喊着春子的名字,跑向坠落的地点。混乱中,深月终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她呆滞地听着人群的骚动,缓缓站起身,膝盖在止不住地颤抖。
深月突然回过神来,明白了一切。
她顾不上擦拭眼泪,逆着人群逃也似的跑向教学楼,早已把垃
圾袋忘在脑后„
走进教学楼,她马上找到一楼最近的洗手间,跑进其中一个单间里。虽然刚刚呕吐过,胸口却再次涌起恶心的感觉。胃里已经没东西可吐了。尽管如此,苦涩的胃液还是涌上喉咙。深月边哭边呕吐起来,干燥的喉咙里留下了苦涩的滋味。她压抑着哭声,生怕被别人听到,捂着嘴低声呜咽着。颤抖的手抽出口袋里的信,挣扎着展开信纸,上面的文字也在微微地颤抖着。
“现在请求原谅或许已经太晚了,不过,你愿意原谅我吗?没有了深月,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寂寞,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胸口一阵苦闷,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深月彻底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什么了。
深月用颤抖的双手撕碎了春子的信。
无论她把信纸撕得多碎,都无法让自己安心。她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咬紧牙关,把那封信撕扯得粉碎,最后又把纸屑扔进马桶里,强忍住哭喊的冲动,扭动冲水阀门。纸屑渐渐消失在旋涡中,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时,那封信已经彻底消失了踪迹。
口中一片苦涩。深月捂着嘴,无力地靠在厕所单间的墙上。她大口喘着气,依旧止不住地哭泣。快想想,意识边缘有个声音在对她高喊。“快想想,还有什么不利的证据!还有什么能将舂子与我联系起来的东西。”
“没事的,谁都没看见,春子是趁没人的时候把信交给我的。没事,没事的。”另一个声音回答道。但她还是不能放心,总觉得还遗漏了什么。想到这里,深月突然意识到并没有看清春子跳下来后的情况。恐怕当场就死亡了,毕竟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可能已经没救了。可她真的跳下来了吗?自己亲眼确认过了吗?万一没有呢?如果春
子活下来了,又或者她还留下了别的遗书呢?
肩膀和膝盖在不停地颤抖。深月强忍着哭声,倚在墙壁上。
—Lh她死吧。求求你,让她死吧。
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吧。她一定会说出深月的名字吧。一定会高声指责深月吧。她一定会说,是她把我逼上了绝路,是她杀了我。
她哽咽着,无法呼吸,泪水无论怎么擦拭都擦不完。
现在想来,当时深月便犯下了“杀人”的罪孽。她为了断绝跟春子的关系,把证据撕碎了。为了自保,深月由衷地希望春子死去。“求求你,让她死吧。”她无数次重复着低声的祈祷。
杀死春子的,是深月。
“无论如何,也该想起来了吧?”眼前的辻村深月用冰冷的声音说,“‘我’做了什么,鹰野和榊君,还有大家都知道了。你要怎么向小春道歉?”
她的脸颊凹陷,只有双眼依旧跟从前一样大。眼前的深月冷静得让人毛骨悚然,苍白的手缓缓伸过来。她又说:“你已无处可逃。还想让鹰野和别人保护你,真是太不要脸了。明明想死,为什么还活着?”
她抓住了深月手腕上的绷带,力量惊人。
“你说,为什么我还活着?!”
回过神来时,眼前是五楼的走廊。刚才的浴室已消失无踪。浑身赤裸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自己,那身影不断逼近,又骤然消失了。深月闭上眼睛,沉默地接受了她。原本不觉得疼痛的手腕渐渐有了
痛感。
深月心中早已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深月想起来了。
(七)
鹰野和榊来到屋顶,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背影站在护栏前摇摇欲坠。
“深月!”
鹰野用尽力气大喊一声。听到他的声音,辻村深月缓缓转过头来。靠在护栏外的身体卜.落着白雪,狂风和大雪吹得她连眼睛都无法睁幵。
屋顶的护栏比深月的肩膀要高一些,能看到铁制的护栏已被冰雪冻结。深月纤细的手正抓着护栏。鹰野感到面颊一阵抽搐。她抓得够稳吗?她的手会不会打滑?
无需任何想象力,鹰野和榊很明白深月要做什么。深月转过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也被冰冻了一般。她无比冷静,鹰野绝望地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鹰野想跑向深月,但看到他动了起来,深月表情扭曲地说:“别过来。”
她没有叫喊,而是安静地劝阻。那声音让鹰野停下了脚步。深月凝视着鹰野。
狂风不断呼啸,鹰野心想,这声音就像某人在哭。视野扭曲,变成灰色,想必不仅是因为狂风和大雪,鹰野知道,这个世界正在慢慢崩溃。
深月正徘徊在生死之间。
抓住护栏的纤细手指,一切都维系在那脆弱的一点上。必须有个人留在这里,从内部关上她的心门——清水说过,若不这样,东道主的结局就会是……东道主会在现实世界中死去,如此才能让一切复原。然而,这个精神世界的主人深月,还活着。
鹰野没有动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的深月要选择死亡,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全身被恐惧所侵袭。鹰野无法动弹,双肩违背了他的意志,渐渐松懈下去。喉咙深处发出近乎呻吟的沙哑呢喃:“为什么?”
榊站在鹰野身后,处于同样的状态。他突然对深月说:“快停下,深月。”
他的声音跟深月一样,冷静得近乎异常。深月咪起眼睛看向鹰野身后,目光穿过风雪,很快聚焦在一点,落在了榊的脸上。榊又幵口道:“我不希望你死。快停下。”
“对不起,榊君。”深月忧郁地垂下目光,“忘掉这一切吧。”
忘掉这一切吧。
就在深月说出这句话的瞵间,她的手松开了护栏。鹰野大喊一声。脑中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眼前突然一片空白,身体穿过狂乱的风雪,冲了过去。
深月的身体骤然从眼前的护栏上剥离。鹰野绝望地看着那个纤细的身躯坠落下去。
他拼命伸出手,用尽全力奔跑,同时咬紧下唇,无声地祈祷:让我赶上吧。
就在此时……
鹰野突然看到榊从自己身边冲了过去。他静静地凝视前方,全
力奔跑,那只手赶在鹰野之前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护栏。榊已抛却了全部迷惘。
榊猛地翻过护栏,追在深月后面纵身一跃。
鹰野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
“榊!!”
鹰野瞪大了眼睛。
这时他总算跑到护栏边,慌忙向下望去,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榊在空中伸出手,抱住深月的身体,把她搂在胸前。鹰野注视着那一幕,哭着把手伸向空中。榊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
鹰野看不下去了,他不断哭叫着榊的名字,脑中突然闪过一张脸。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和榊同时失去的那个小小挚友的脸。小博,救救他们。救救榊,救救深月——救救哥哥。
突然失去挚友时的痛苦和无助……在鹰野一蹶不振的时候,是榊和深月对他伸出了救赎的手。在他独自一人、无法重新振作的时候,是榊和深月一直在旁边陪伴。深月并不清楚鹰野的痛楚,但她还是每天陪在鹰野身边,跟他一起哭泣,陪他一起承受痛苦。那或许就是深月和鹰野最初的联系,他们的羁绊。
鹰野的手抓不住,尽管他拼命伸长双手,却仍抓不住任何东西。榊已把深月护在怀中,在鹰野面前迅速坠落。坠落——
鹰野像个任性的孩子大声哭喊着。深月或榊,他们中的一人必将死去。
就在这时,鹰野眼前突然亮起一片白光。视野陷入白雾中,白光迅速膨胀,仿佛要包裹整个世界。但鹰野依旧不顾一切地往下伸出手。首先被白光吞没的,是抱着深月不断坠落的榊。
迅速膨胀的白光仿佛护住了榊的身体。
鹰野深吸一口气。白光从下方迅速涌上来,瞬间便将鹰野也包裹其中。他的视野已完全变成白色,渐渐模糊的意识中,听到了最后一个声音。
—-对不起,深月。
声音再次响起。
——深月,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