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
我决定寒假也不回老家,但这次不像暑假那样蓄意逃避。我写了信给母亲,还寄了大一点五公分的鞋子给夏芽。
春樱年底和年初都忙着工作。连续好几场《Sucre》主办的活动,让她比平常还要忙碌。我以为模特儿的工作只有拍照刊登在杂志上,其实也有很多需要露脸的工作。
十二月三十日的半夜,电话声响起。
一开始我以为是手机闹铃响了。我这个时间睡得很熟,根本没想到是来电。
「喂……」
睡在旁边的春樱也醒来了。
一片漆黑的房间中,只有我的耳畔亮着微微的白光。
「请问是羽田秋叶的手机吗?」
对方忽然把枪口对准我的太阳穴,我还来不及做好防卫的准备,子弹就发射了。
我的父母死了。
夏芽受重伤被送到医院,警方联络我,要我立刻赶到京都。
春樱代替大受打击、动弹不得的我打电话给阿神。向阿神解释过后,他立刻开车来载我。一抵达我住的公寓,小莉就从副驾驶座走了下来。
「秋叶,快上车。」
「啊,好……」
「振作啊!」
小莉巴了我的头,我稍微从梦里清醒了。换洗衣物和各种准备,春樱都替我打理好了。
「我还是要一起去。」
春樱的手已经放在后座的门把上,我制止了她。
「你还有工作不是吗?」
「可是——」
「等我搞清楚怎么回事,我会打给你。」
「一定喔!我会立刻赶过去。」
我安慰难分难舍的春樱,坐进了副驾驶座。将警方告诉我的医院输入导航后,和紧急事态恰巧相反的冷静声调,开始引导我们前往目的地。
我和阿神留下春樱和小莉,前往了京都。
为什么是京都呢?我一边抬头看着高速公路以等距设置的橘色灯光,一边愣愣地想着。
一抵达位于京都长冈京市的医院,我发现理央和兵头叔叔也在那里。理央的父亲就像是出现在《杰克与魔豆》中的巨人那种彪形大汉。但好久没见的叔叔,坐在昏暗候诊室的椅子上,看起来却那样矮小。
「秋叶!伯父伯母出事了!」
朝我冲过来的理央放声大哭,瘫坐在像滑冰场那样冰冷的油毡地板上。
我听了警方和医师的说明。
父母和夏芽坐的车子在晚上十点过后,于名神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自撞车祸。可能是超速,也可能是方向盘操作失误,总之车子撞上隔音墙,力道大到车头几乎全毁。
我的父母当场死亡,坐在后方的夏芽可能没有系安全带,所以被抛出车外,全身严重擦撞伤。肺部出血非常严重,腰椎也骨折了,正在进行手术。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阿神在一旁支撑着我。
夏芽的手术结束后,医师把我叫到另一个房间。他简洁地告诉我,肺部积血已经清除干净,恢复腰椎错位的一连串手术也毫无延迟地进行完毕。
虽然没有一直提到医学专业术语,但我几乎听不懂身穿白袍的男子在说什么。小小的夏芽和严重的事态搭不起来。我的头像是被套上装满险恶空气的塑胶袋,呼吸越来越困难。
等夏芽的病情稳定后,会再安排电脑断层和磁振造影等检查,但恐怕会引起重度的脊髓损伤,很可能会留下麻痹的后遗症,要做好心理准备。医师用严肃的声音这么说。
做好心理准备?为了什么?
夏芽在加护病房,没办法会面,我便到父母那边去。
那一晚非常漫长。感觉就像缓步走在光照射不到的洞窟里,也像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踏入动物栖息的森林里,充满危险。
一站在医院地下楼太平间的门前,我就感受到某种无形的东西俯视着我,对我逐一检查,像是要禁止活人进入。这种地方不方便叫阿神陪我来,所以我请他留在楼上的候诊室。
用混凝土建造的房间没有窗户,仿佛不容许灵魂脱离,光源也只有蜡烛的火焰。走在弥漫线香的烟的房间里,叩叩响的脚步声,就像是加上去的音效一样,响遍整个空间。
「就在这里。」
覆盖在遗体上的布掀开了。
虽然我多少预料到了,听说车头全毁,父母的脸不是缺了某个部分,就是某个部分被压扁,或是某个部分碎掉了,所以和我认识的两人感觉完全不同。更何况他们已经死了,更遑论什么气氛或是感觉。
但是,他们就是我的父母,错不了。
「妈妈。」
我试着像小时候一样呼唤她。
她没有回应。
我的呼唤永远失去了着陆的地方。
然而,我并没有时间哭泣或颓丧。即使这是我人生中最严苛的一个夜晚,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父母的司法相验结束,法医制作相验尸体证明书的期间,我便和医院安排的葬仪社讨论丧葬事宜。首先必须把遗体运回老家。
忽然得办理这些事务,我必须不断切换脑子和身体的开关,才能在超级梦境和超级现实中来来去去。
睽违八个月回到老家,亲戚都来了。我委托他们处理丧葬事宜,再次回到医院,已经是早上了。
「夏芽的病情没什么变化。她哭着喊痛,所以打了麻醉。」理央哭哭啼啼地对我说。
我拜托兵头叔叔处理丧葬事宜。
「爸的亲戚都是冈山人,我想他们应该不清楚町内的事。」
「好,叔叔会帮你安排。我也会叫我老婆帮忙处理餐点,你放心。」
「我把爸的手机和妈的通讯录拿来了,现在开始要联络很多地方。」
「我把理央留下来吧?」
我看了理央。上次在那种情况下分开,这次重逢却又遇到这种事,她的内心肯定百感交集。但我需要照顾夏芽的人手。
「拜托你了。」我简短回答,她也轻轻点点头。
我把候诊室的阿神叫过来,介绍他们认识。我请阿神留在这里,麻烦他打电话给爸公司的人。
「抱歉喔,阿神。」
「别这么说。还有,我先打过电话给春樱了。我说秋叶现在不方便打电话,她也谅解了。她交代你一定要好好吃饭。」
「嗯。」
「我去看夏芽,顺便问问看能不能会面。」
「拜托你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提到了春樱,理央就像逃跑似地朝加护病房跑去。
我和阿神分工合作,在除夕早晨向各个家庭告知父母的死讯。在不断重复说着同样话语的情况下,我父母的死逐渐变成一般事务的感觉,现实感越发孱弱。
完成所有的联络后,我向阿神道谢。
「亲戚都来了,接下来我一个人处理就可以了。真的很谢谢你。」
「没关系,我会留下来。任何事我都可以帮忙。」
「不行啦。你家过年时亲戚和官员都会来,应该很忙吧?你回家比较好。」
「可是我看你魂不守舍啊!」
我微微笑了。
「就算魂不守舍,还是动一动比较好。我现在不想让自己有时间胡思乱想。」
我不愿去想母亲的声音、父亲的笑容、不孝的自己和没拆开看的信。现在感伤还太早了。
「真的很谢谢你。如果我真的撑不下去,我会再叫你来。」
「……我马上就会开宾士飞过来。」
阿神用有点轻松的口气说道。他的开朗,瞬间拯救了我。
阿神一走,包围我的空间就像切换了频率般,转换成关西模式。开关喀嚓一声切换,世界就改变了。
和春樱共度的圣诞节,就像是昔日看过的电影中发生的事,失去了感觉。
隔天,医院允许我和夏芽会面。
夏芽躺在过大的床上,两侧被机器和点滴包围;虽然浑身是伤,但不像父母那样脸被压扁或是缺损。只不过,即使盖着被子,被固定起来的腰部还是让人不忍卒睹。
或许是打了麻醉的关系,夏芽意识模糊。像是被施了催眠术一样,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又立刻闭了起来。
我呆呆看着生命操控在他人手中的妹妹,看了好几个小时。一旦握了她的手或轻抚她的头发,夏芽的性命仿佛就会被那个人捏碎,我害怕得不敢碰她。
傍晚,护理师把我叫去。目的是办理夏芽的住院手续,说明转院到老家附近的医院的流程,以及归还她穿的衣物。我像机械一样,在护理师递给我的文件上一一签名,对他说的话也几乎表示同意,然后收下了装在塑胶袋里的衣物。
我坐在加护病房前走廊的长椅上,打开了塑胶袋。冒出的蒸气中带有血的气味。夏芽小小的毛衣染得红通通的,甚至看不出原本是白色还是粉红色;沾上脏污的黑色裙子,看起来好像是刚买的新衣服。
警方告诉我,他们打算外出去京都的旅馆过年,但父亲的工作耽误了,晚了很久才出发,父亲联络旅馆说他们会晚到。旅馆问他们要不要改成明天入住,但父亲告诉
对方,「我想让女儿吃到京都美味的早餐,所以今天晚上一定会赶到。」
警方的说词就到此为止。
理央告诉我,母亲非常担心忙碌的父亲。她抽抽噎噎地哭着说,父亲在圣诞节去她家买了Chanmerynote,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
注5:日本独有的香槟风碳酸饮料,圣诞节聚会时会喝。
知道我不回老家后,夏芽非常沮丧,所以这是一趟为了替夏芽打气的旅行。理央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最后从塑胶袋里出现的,是粉红色的运动鞋。
鞋底上标示二十点五公分的数字还清晰可见,这双鞋子就是随着我知会家人过年会留在东京的信件,一起寄回家的那双运动鞋。
离开主人的小鞋子,摸起来的触感像是一桩重大罪行。
我从仅仅七岁的妹妹身上夺走了一切。
排放在冰冷走廊的长椅,就像没人记得的小船,漫无方向地漂流,把我逼到孤独的深渊。我对沉浸在幸福里的自己感到可耻,却又强烈地想见春樱。然而现在的我是不被容许这么做的。
夏芽,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抱歉。
2
父母的葬礼办完后,我和人数不多的亲戚商量了今后的事。他们不怎么谅解么弟在大阪和有孩子的女人再婚,所以没有人愿意协助我。这是当然的,毕竟我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母亲那边也没有可以联络的亲戚。所以当初无论父亲如何对母亲暴力相向,她才会都没有逃。
「秋叶,接下来你会很辛苦。」他们知道夏芽的病情不乐观,刻意用见外的口吻说道。
唯独其中某个人「这下子没办法继续念大学了」的这句话,重重打击了我。这句话像一把锐利的刀,划开了我的胸膛。
然而,我没有时间继续当残留在陆地孤岛的漂流者。
夏芽只要麻醉一过就会大哭大叫,那个哭法连加护病房的护理师都应付不来。但只要一看到我,她就立刻停止哭泣。
「哥哥,你回来啦。」
夏芽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看着我笑。
但相对的,当她醒来时,只要没看到我,就会哭得比一开始更惨。
到头来,来参加葬礼的大人中,只有兵头叔叔对我伸出援手。
「叔叔,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别挂在心上。」
坐在驾驶座的叔叔,似乎从熟人过世的打击中稍微振作了精神,逐渐恢复到《杰克与魔豆》中,巨人那样的印象。
「我也不会再麻烦理央帮忙了。」
「不要这么见外,小秋。」
「可是,她是考生。」
「无所谓啦!反正她也不是非念大学不可,理央想念的是『东京的大学』。不过她不知道怎么搞的,忽然说要念大阪的大学。但她根本没在念书,我看她八成是想念跟你同一所大学,但是成绩达不到标准吧?」
「……」
「毕竟那家伙从小就是你的跟屁虫。」
因为叔叔很开朗,反而让我更心痛了。
我拜托叔叔让我在车站下车,看了时刻表,发现电车到站还有一点时间。我掏出手机,自从回大阪后,这是第一次打电话给春樱。
机器的声音告知我:「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没有回应。」
失去日期感觉的我,完全猜不到春樱今天在哪里。
春樱传了好几次邮件给我,但后来我就越来越没空回信。针对这一点,她完全没有责怪我。我简短告诉她目前的状况后,她回传邮件告诉我,她会亲自去图书馆解释。然后我就再也没收到信了,这是她传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
我目前遭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不只在感情上,在事务上她也非常明白。因为我现在做的,就是几年前她独自承担的事。
阿神和小莉也有传邮件给我。阿神说放假时还会再过来一趟,小莉则是用她少少的语汇,努力地鼓励我。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春樱都没有接。打着打着电车就来了,我又搭上了名为现实的列车。
我等着要去楼上加护病房的电梯,但灯号显示电梯正在最高楼层,我只好死心爬楼梯上去。经过茶水间时,我看到理央在里面。她低头注视着垃圾桶。
「理央。」
我的叫声让理央吓了一跳,她连忙回头。
白炽灯下,夏芽的表情非常僵硬。我一靠近,她就慌慌张张地把一个东西扔进附盖子的垃圾桶里。我的眼角瞄到紫色的花瓣飘落,看起来就像某种启示。
「秋叶,你刚到吗?」
她的声调变得很高。我们是青梅竹马,我一看就知道理央隐瞒了事情。
我把理央从垃圾桶前推开。
「干么啦!好痛!」
理央一边吼,一边拼命伸手去构垃圾桶的盖子。
「你在隐瞒什么?」
「跟秋叶你无关!」
我甩开理央的手,打开了垃圾桶的塑胶盖。里面丢了一把还包着透明包装纸的花束。我像要拯救它一般拿起花束,从龙胆花上面,我似乎闻到了微微的春樱气味。
「探病不可以带鲜花!」理央不服输地自言自语。
我当场丢下装了夏芽替换衣物的纸袋,从茶水间冲了出去。我才刚自觉对夏芽做了很残酷的事,现在却朝春樱飞奔而去。
明知道这个选择,对夏芽和理央都是最糟糕的,但我却冲下楼梯,在走廊上奔驰,穿过大门,摆脱重力奔跑。完全无视夏芽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移动双脚的事实。
我来到车站,但没有看到春樱的影子。通过验票口来到月台,还是找不到春樱。不晓得电车是不是刚走,一个人都没有。
「春樱!」
没有人接住我的声音。
「春樱!」
也没有人拥抱我。
但她确实来了。
春樱的确来到了这里。
我好想像个迷路的小孩一样放声大哭。我好想见春樱,好想抱紧她,好想闻春樱的气味。但是每一个地方都不见她的踪影。
驶入月台的电车所带来的风,把龙胆花吹得不停摇晃。我在啪沙啪沙的摇晃声中,想起了她说的话。
『用爱陪伴你的忧伤。龙胆花的花语中,不觉得这个比较动人吗?』
3
——后来,不管我打了多少次电话,春樱的手机从来没有接通过。
我逼问理央,问她到底说了什么把春樱赶回去,但她坚持闭口不答。
即使坐在夏芽旁边,我还是想着春樱。
「哥哥,还不能跟妈妈见面吗?」
春樱回到东京了吗?对了,联络冬月看看好了。
「哥哥!」
夏芽的声音让我回过神。
「什么?」
「妈妈,还不能见面吗?」
黑色眼珠笔直地映照着我,害我心头一惊。
「爸爸妈妈都受伤了,还没办法动。」
「跟我一样。」
爸妈已经死了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夏芽开口。
理央不再来医院,我便住在医院照顾夏芽。
不知不觉的,新年结束了,原本天天更换的主治医师固定了下来,医院里的气氛也变得开朗多了。医院逐渐回到正常轨道,但我们兄妹的寒假却还无法结束。
夏芽的诊断结果是腰椎骨折伴随脊髓损伤。受伤的肺顺利痊愈了,不用靠氧气治疗也能自主呼吸。但她的下半身却一动也不动。
人类具有修复损坏的机能。但医师告诉我,连结脑的中枢神经,也就是脊髓,是一旦受损就无法修复的器官。
双脚的麻痹叫作截瘫,在残废等级表中被认定为一级,是如假包换的残废。医师很无情地建议我准备轮椅,将自家翻修成无障碍空间。
我逼问医师有没有治疗的方法,做伸展运动或复健是不是比较好?我向医师提出自己从网路找来,临阵磨枪的知识,但医师并没有点头赞同。
除了双腿不能动,夏芽康复得很快。把病床摇高让她吃布丁时,她露出笑容陶醉地说:「好好吃喔!」
夏芽的天真是无尽的。岂止如此,因为我哪里也不去,可以感受到她真的高兴得不得了。才七岁的孩子都是活在当下。在眼神如此清澈的时期,看不到思考将来的能力。
离开加护病房的夏芽,转到了个人病房。我很想要求到一般病房,但我可以预料到,只要我不在,夏芽就会不分昼夜地大哭大闹,给别的患者添麻烦。况且,如果是个人房,我住下来也不用顾虑太多。
兵头阿姨的女性朋友是保险业务,正在帮我们办理赔。对方说会拿到一笔满大的金额,短时间内可以不用担心住院费用。
但医师说的轮椅和翻修,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只要一想到将来的事,我的心情就很黯淡。
「哥哥,东京好玩吗?」夏芽倚在摇起的床头,一边喝果汁一边问我,「你有没有交到朋友?」
「有啊,他叫阿神。」
「阿神姓什么?」
「神是他的姓,他叫
神命,汉字写作神的性命。你知道汉字吗?」
「嗯,我会写夏和秋。」
「好厉害喔。」
我轻抚夏芽的头,她就像迎面被风吹似地眯起眼睛。
我和夏芽以未曾有过的距离感生活在一起,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可以让我逃避。
我们是x=y。x就是y,而y也等于x。在算出答案前,无论写成什么样的计算公式,最后填入的数字都一样。
我只有夏芽,而夏芽也只有我。虽然身上流的血缘有一半不同,但另一半相同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夏芽这块拼图,只能和我契合。再也不会出现另一个更适合的人。
永远,不会再有。
我看准夏芽已经睡着,便从病房来到中庭。不看诊的星期天,人潮稀疏,流动的时间也变得缓慢。我一将脖子往左右倾斜,就发出卡卡的声响。我在空出的长椅坐下,按下手机的电源键,然后就收到了阿神传来的邮件。
『对不起,寒假时没办法过去。你联络上春樱了吗?我每天都会去文学系看看,但是找不到她。藤井也不见踪影。如果你没空打电话给春樱的姐姐,那我来打。上课的事不用担心,我都帮你做好笔记了。』
我从通讯录叫出冬月的号码,按下通话键。不管什么时候打都联络不上她,但星期天应该没问题。
不是耳熟的礼貌机械回应,而是拨通时的回铃音,让我有些紧张。好久没和冬月讲话了。我一边听着回铃音一边呆呆地想,阿神邮件里提到的文学系、上课和笔记等破碎的日常生活,就像上空流过的云。
「喂?」
马上就听得出来对方很不爽。
「我是羽田。」
「干么?」
这个说话方式,如果我说了什么开场白或打招呼,她一定会理智断线。我不由得重新坐好。
「春樱有没有去你家?」
「为什么这样问?」
「她的手机打不通。我现在人在大阪。」
「我知道。你何时回东京?」
冬月跳过所有的过程,只要求答案,我有点胆怯。
「不回来了?还是回不来?」
「呃……」
何时?会是什么时候呢?接下来已经决定好的事,就是再过几天要让夏芽转院到老家附近的医院,然后我就回去。但事情不会就此结束。等医院的治疗全部结束后,我就回去。再见。我向夏芽挥手道别,我前往东京,夏芽留在大阪。
和谁一起?今后夏芽要和谁一起生活?
我为之愕然,说不出话来。
「羽田,春樱已经没办法去你那里了。」
「什么……」
「忘了这一切吧。」
「请等一下!」我不由得站起身,「让春樱跟我讲话,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想说我囚禁她吗?」
「你眼红春樱得到了幸福。」
「幸福?」
听得出来冬月不屑地用鼻子哼笑。我全身的血都在燃烧。
「叫春樱接电话!」
「我没有囚禁她,但是她再也没办法去你身边了。既然你不回东京,遗忘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可能忘得了!」
「那你就立刻回来啊!」冬月用大我两倍的声音吼叫道:「忘了春樱,想恨我的话就恨吧!」
冬月用言语推开我,但是用声调安抚我。我的心跳加速。我必须说些什么,必须想出个办法。
但我的脑袋完全无法思考。
我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医院的家属床几乎没有弹性,即使睡着也无法恢复疲劳。我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洗澡。荒谬的事情不断发生,完全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是请你不要怨恨春樱。」
「我想见她……请你让我们见面。」
「你要好好疼爱妹妹喔,虽然我没资格说这种话就是了。」
「春樱在哪里?」
「就只有春樱,你一定要原谅她。」
「冬月姐!」
冬月的声音像海浪退潮般逐渐远去。
宣告不幸的声音,像星星闪烁般响着同样的节奏,最后连声音都消失了。
回到病房,夏芽还在睡。
我脚步踉跄地靠近床,整个房间被微暗笼罩。寂静无声到让人觉得可怕。
我再次低头看着夏芽的睡脸,跟刚才没什么两样,五官却看起来有点怪怪的。是细节变了吗?夏芽的眉毛是长这样吗?这小小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圆圆的脸颊,到底是什么来着?
脑子和视觉无法顺利连结。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了。我的脑子里映着春樱的模样,但视觉却捕捉到夏芽,两者才会无法重叠。
啊啊!我是如此渴求着春樱!
从身体底处涌上来的情欲,把皮肤烧得刺痛。脑子里被春樱逐渐填满,视野却塞满了夏芽。这种突兀的感觉让我非常不舒服。
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这些想法像诅咒般打进我的头。
忽然,犹如天启的念头闪过。
——排除。
这句话带来了光明。
没错,只要没有夏芽,我就可以回去。我有可以行动的双脚,我能够离开这里,可以去东京。无论何时都可以回到春樱的身边。
没错,就是排除。
伸手可及的脖子细到令人讶异,大拇指触碰到颈动脉的脉动。夏芽的性命就暴露在毫无防备的地方。我静静地使力,没有看夏芽的脸。
「秋叶!」
突然,我的身体弹了出去,撞击在墙壁上。
疼痛让我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理央就站在那里。
「你在做什么?」
「呃?」
「北七!秋叶你是北七!」
理央一冲过来就不断捶我的胸膛和脸颊。夏芽听到声音醒过来了。
「咦?理央,好久不见。」
理央放声大哭。
我说要送理央回去,跟夏芽强调我会马上回来,就和理央走出了病房。拉着理央的手的那只手不停颤抖。我们来到楼顶。因为傍晚这里吹着强风,没有人会来。
理央坐在颜色剥落的木制长椅上,依旧哭个不停。
「对不起,秋叶。对不起。」
「为什么是你道歉?」
「因为是我把你逼到走投无路呀!是我的错!」
理央不停抽泣,我像是要把她的头包覆起来一样抚摸着。别人的体温像浊流般从皮肤涌入,我不禁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幸好你来了。」
看到我从混沌中清醒,理央哭得更激动了。
目送太阳从云间西沉后,转眼间黑暗就来临了。楼顶的灯就像有感应似的,一口气全亮了。因为全部都是白炽灯,明明很亮却增添了几分寒冷。
理央擤了鼻涕,一边擦眼泪一边开口。
「那个人来过了,牧村春樱。但是我把她赶走了。我说夏芽需要秋叶,不准她把你抢走。我还说她很碍事,叫她不准再跟你见面,你再也不会回东京。那个人说她要来大阪,说会放弃大学学业,还会照顾夏芽。她说她会扛下所有的事情,让你继续念大学。我很震惊。我和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你没那个闲工夫继续念大学,可是那个人不一样。」
理央的脸又被眼泪和鼻水弄得乱七八糟,她一边回想一边继续说。
「我心想,你爱她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我无法忍受她比我还爱你。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将来,不只如此,我甚至认为这下子你就没办法回东京了。但那个人为了你不惜抛弃一切。她的表情对东京一点依恋也没有,所以我很害怕,心想她千万不要过来。大阪是我的地方,在大阪的秋叶是属于我们的!」
我不发一语地听。
「我说了很多,还迁怒于她,说都是因为她,夏芽才会出车祸。我说了好多会让牧村春樱会受伤的话。我很拼命,一句接着一句,停不下来。」
我可以明白理央在春樱身上感受到的恐惧。
自己拼命守护的地盘,那个人却非常率直地踏进来。她散发的超然透明感,让她说出的话不管是好是坏都足以信任,无论任何事都可能真的去做,春樱就是有如此清澈的恐怖。
直到现在,我知道春樱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忠实于她心中的第一顺位。
真的太乱来了,但我也喜欢她的荒唐。
我想见她。
我好想见春樱。
「秋叶,你没有告诉她阿爸的事,也没有告诉她,你和夏芽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对不对?」
「什么?」
「因为只有在我告诉她,你们即使父亲不一样但还是兄妹的时候,牧村春樱的脸色变了。所以我认为她对你完全不了解。我告诉她,不知道你最痛苦的事,怎么有脸当你的女朋友。」
我只是不想把那些痛苦的回忆带进那份幸福里。但是,我可以想像春樱听到理央说这些话时,她有多么痛苦。
「后来你们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我联络不上她。」
理央一脸愕然。
「都是我害的,她一定生气了。」
「春樱不会因为这种事就不理我,也不会对你发脾气。」
假如她是会对出于冲动攻击而怀恨在心的人,也就无法和冬月抗衡了。她不是理央有办法对付的人。
只有一天也好,我想回东京。想和春樱说话,亲口向她解释我和家人的一切。
可是,我不能抛下夏芽。
到头来,答案还是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压抑住心神不宁的情绪,站了起来。
「我问你,秋叶,你喜欢那个人吗?」理央从下面仰头看着我问道。
「嗯。」
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垂头丧气的理央说。
回到病房,护理站和走廊吵吵闹闹的。护理师一看到我,就像捕捉猎物似地飞奔过来。
「夏芽从床上摔下来了!」
4
夏芽看我们迟迟不回来,想下床去找我们,结果就摔下来了。幸好和她一起滚落的棉被变成垫子,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这件事让夏芽不管愿不愿意,都发现到身体的变化,所以她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明明双脚没有痛觉,她却会歇斯底里地说脚很痛;不认识的医师走进病房,就会怕得大哭大叫。没有夏芽的允许,我越来越不能离开她的身边。
夏芽说午餐后想吃布丁当甜点,我就跑去贩卖部买回来。回到病房后,护理师从里面走了出来。
「啊,哥哥,抽血结束了。」
「谢谢。」
「如果白血球的数值验出来正常就可以转院了。回大阪后,心情也会比较平静吧?」
护理师之中,只有这位说的是标准语。我偷偷地把她的说话方式当作心灵的依靠。
「夏芽真的很了不起。抽血时完全不哭,也不会抗拒。」
「她明明很怕痛。」
「就算看到针,抽血时也不会哭。可是打点滴时就会哭。」
护理师手中的纸杯里装了三支离心管。我一边想每次都要被抽那么多血,夏芽实在很可怜。和护理师打过招呼后,我们各自往不同方向走了。
但护理师似乎想起了什么,把我叫住。
「夏芽对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一半颜色不同的血,要混合什么颜色才会变得一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出话来,杵在原地。
护理师耸耸肩说:「会不会是受到动画影响啊?」,然后笑着离开了。
回到病房,夏芽便欢迎我回来。
「哥哥,有夏芽喜欢吃的东西吗?」
「嗯,有喔。」
「好棒喔!」
一半颜色不同的血。
我告诉她,我们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原来夏芽做了这样的解释。随着年纪增长,她应该会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到时候,夏芽会有什么感受呢?即使她会怀着否定的情感,即使不再像这样对我展现笑容,夏芽终究没有地方可以逃避。
既没有可以逃避的对象,也没有可以逃走的双脚。
我感觉到阿基里斯腱附近,被套上了冰冷的铁脚镣。
父母在我们的名字里加入了并列的季节,让我们连结得更紧密的策略,现在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夏天和秋天无论去到何处,都不会分开。
夏芽转院完成后,阿神和小莉就立刻来到了医院。看到他们两人,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差点就要哭出来。但小莉的态度和举止非常严肃,让我有不祥的预感。
夏芽对讲标准语的两人怀有戒心,但阿神带来的各种伴手礼让她逐渐着迷。他们一起玩桌游,小莉则读故事书给她听,大概是很久没这么开心,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会顾着她,你放心吧。」
「可是我只要不在,她就会哭。」
「我有话想跟你说。」
阿神的话,让我从预感转为深信不疑。
我们走进位在一楼的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世界各地都有连锁店,装潢和街上的没什么两样,但客群很明显的忧郁多了。
我和阿神面对面坐下。阿神碰也没碰装在纸杯里的咖啡,凝视着桌面上的某一个点好一阵子。
「阿神。」我觉得阿神很可怜,便起了个头,「春樱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这么问?」
「你和小莉都来了,但春樱没来,这也太不自然了吧?」
阿神无力地笑了,接着痛下决心似地板起一张脸。
「春樱现在在住院。」
我从完全不同的方向遭受到攻击,说不出话来。
「抱歉喔,秋叶。花了这么多时间,真的很对不起。所有的一切都串起来了,我现在告诉你。」
无论何时,事实都是最可怕的。但阿神告诉我的事实却远远超过了恐怖。
「春樱怀孕了。」
「啥?」
「可是啊,她流产了。她是在新干线里昏倒的,所以被送去横滨的医院。也因为这样,我和小莉都不知道春樱住院了。」
「新干线?该不会——」
「你们果然没见到面啊。」
我全身失去了力气。
「她现在在固定看诊的大学医院。我们有去看她,但被春樱的姐姐赶回来了。再加上她需要静养,总之只有家人可以会面。春樱她心脏功能下降,正在治疗中。不过,她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吧。消息是从藤井那里听说的,错不了。」
「藤井……华夜……」
「那家伙一直待在医院,我和小莉一直在找她。事情变成这样我才发现,要找忽然失踪的春樱只能从藤井下手。所以我们找了学校、图书馆,还有《Sucre》的相关人员,布下天罗地网才逮到她。」
阿神垂下双眼,我做好准备迎接下一波冲击。
「藤井在你生日时送的保险套,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我处理掉之前先检查了内容物,结果所有保险套都穿了洞。」阿神的表情仿佛吃了什么苦药,「就是类似用针刺破的洞,幸好你没看到。但是她也送了一模一样的东西给春樱。」
有一种一大群昆虫窸窸窣窣地从指尖爬上来的感觉。从脚、腹部、胸口,最后爬进嘴里,大量的虫填满我的身体。我好想吐,因为我想到到了那件事。在春樱家做爱时,春樱身上有一整盒保险套。
一想到那盒保险套是怎么来的,我就毛骨悚然。
「她说那是『叛逆』。她送保险套给春樱,代表她承认了你们的关系,但她还是把那一盒保险套全部刺破了。」
「那叫叛逆?」
「藤井太小看你了。她以为在论坛煽动别人、偷拍你们、甚至直接攻击你,你就没那个胆子动春樱一根寒毛。你也是吧?最重要的是,春樱是最相信她的人,所以她完全没有起疑,直接用了那盒保险套。藤井说,她希望春樱明白,她不会永远当保护她的士兵,所以才会第一次这样对春樱。她以为春樱很聪明,一定会发现,但春樱是个相信朋友的人,完全没有怀疑她。」
「就为了这种事……?」
「藤井说她并不希望春樱怀孕,所以错的人是没发现异状的春樱还有你。」
或许是想起了自己和华夜碰面的事,阿神的口气变粗鲁了。他用力抓着头发,企图排解烦躁。我第一次看到情绪这么激动的阿神。
「小莉真的差点杀了藤井。那家伙完全没有抵抗,是医院的人拦住小莉,我可没有拦她。为了那种小事、就为了那么无聊的事,她利用了春樱的身体,而且春樱还流产了?现在到底是怎样啊!」
阿神粗暴地捶了桌子,病人们全看向我们。他粗鲁地用手心抹掉夺眶而出的眼泪,对我低头。
「对不起,秋叶。抱歉,真的很抱歉。」
「为什么你要道歉?」
「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是朋友,明明是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朋友不是为了有没有用处才交的。」
抬起头的阿神,早已哭得涕泪纵横。仔细一看,他的双颊凹陷,头发和服装也比平常杂乱又皱巴巴的。只要想像阿神和小莉费了多大工夫,才帮我找到春樱的行踪,我就无话可说。
「谢谢你,阿神。」
「你别这样,好像在道别。」
「北七啊,为什么会变这样?」
「可是……大家都分散了。」
「小莉和你不是在一起了吗?」
我轻轻微笑,阿神就掩面哭了起来。
「别哭啦。」
「秋叶你是第一个。我说我爸是官员,你是第一个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也没有表示羡慕的人。你没有取笑我的名字,比我还聪明,而且和我一样喜欢宇宙。」
「你也是苦过来的啊。」
「轮不到你来讲。」
阿神生气地噘起嘴。
他也是我的第一次。我第一次交到不需要见外的朋友。
「虽然见不到面,但是
我和小莉都会持续去春樱的医院,如果知道什么消息,一定会马上通知你。我们会像藤井一样守在医院,说服春樱的姐姐。」
「她姐姐讨厌开朗的男人。」
「我会想办法克服的。等春樱病好了,我们绝对会把她抢回来,然后带她来这里。」
「嗯。」
「大学也有空中大学可以念,等我先进入宇宙开发的现场,我会努力建立人脉,准备好你的职位。」
「谢谢你。」
「如果你和夏芽想在东京生活,我会全力支援。」
「你真的是一个大好人耶。」
无论何时,阿神的开朗总让我得到救赎。无论何时,阿神的话都会带给我勇气。但是,唯独刚才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梦境。
我们才十九岁,根本没有能力让所有事情都称心如意。
回病房的路上,我听见了夏芽的哭声,连忙冲进房间。小莉尽全力安抚着在床上大闹的夏芽。
「哥哥!」小小的双手使劲向我伸过来,一抓住我就用脸在我的胸膛磨蹭,「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去东京!」
「我不会去,任何地方我都不会去。」
夏芽对病房里的两人大吼:「不要带走哥哥!不可以带他去东京!不可以!」
我抬起头,小莉和阿神说不出话来。
说不定小莉打算让她留下来,让我去春樱身边。但看到这种情况,我怎么说得出口?我用力抱紧夏芽。
「你放心,哥哥哪里也不会去。」
去东京、去杀了华夜、去和冬月战斗,还有去救春樱,我都去不了。
阿神和小莉走了,夏芽睡着后,护理师说这个时间没有患者使用淋浴间,我可以去洗澡。
我把旋钮转到底,莲蓬头的热水像是瀑布一样打在我身上。巨大的水声和白色雾气,充满了整个狭小的淋浴间。我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动弹不得。
每一颗水滴从我的浏海、从额头前面和脖子,沿着胸膛化为滂沱滴落脚尖,封锁了记忆、言语和感觉,溅开来就会在眼前化成实体出现。
怀孕、流产、原因。
保险套、针孔、春樱的公寓。
你可以不原谅我,但只有春樱,你一定要原谅她。
母亲、遗传、遗传病检查。
扩散在空间里的意识逐渐凝聚,集中到我的身体里。
辇道增七、心宿二、南十字星。
真正的幸福、龙胆花、深信会胜利。
用爱陪伴你的忧伤——
我顿时失去了力气,双手撑在地板上,腰弯了下去。莲蓬头的水就像雨滴般打在我身上。
我感觉无尽的眼泪夺眶而出。比起人工加热的热水,更烫的水源在我体内沸腾。
浅浅的呼吸像打嗝一样让喉咙发出声音。
我好希望就这样停止呼吸,但我吸气后就吐气,吐气后又条件反射地吸了气。连呼吸都像犯了滔天大罪的认知不停折磨着我,我用双手掩住脸。
内心的世界被泼洒在脚边,但我捞不起任何一样东西。世界形成漩涡,不断流入排水沟。
感觉、深度、轮廓,就像调色盘上颜料全部混在一起变成灰色,失去了色彩。
束手无策的巨大质量使空间扭曲,我坠入了扭曲界限的深谷中。坠落的飞机再也无法飞行。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和万有引力抗衡。
春樱,春樱,春樱。
我猜想春樱是不是发病了?
假如有这个可能性,那冬月的话就不难理解了。
都是我害的。
是我扣下了春樱体内的扳机。
我把身体折成两半,手撑在地板上,把所有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水从上空响着,仿佛在嘲笑拒绝摄取一切东西到体内的我。
闪耀的时光永远消失了,只有绝望越来越壮大。
世界封闭了。
「——樱!」
呼喊的名字被莲蓬头的水声淹没,和酸臭的体液一起化成漩涡,被吸入排水沟。
世界的入口被紧紧地关上了。
——永远不会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