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快走到仙台的时候才总算走过这片雨幕,当仰望晴空时,心中的畅快感不可言喻。说不定比闯过青函隧道时更觉得感动。
从刚进入盛冈开始,国道两边是一片繁荣的光景,这不禁让人觉得之前商铺难寻的路途仿佛是场梦,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找到便利店或是超市,现在不用再为吃住发愁了。这样我们就少了些顾虑,也不用东奔西找浪费体力,就稍微游览了一下旅游胜地,还住了住高档的旅馆。
现在我们在逛仙台站附近的公园,这里好像是叫西公园。漂亮的银杏树将它们的叶子播撒在地上。整个公园都染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色,空气中飘荡着银杏的气味,稍一吸鼻就能闻到。
“麦野!你看你看!”
欢快的声音传来,我转头望向井熊同学。她用脚将落叶凑成一堆,然后“嘿呀”一声将其踢散。银杏树叶在空中轻盈地舞动,刚开始下落便被固定在了半空中。
井熊同学地表情像是在说“怎么样?”,她两眼放光地等我说出感想。
“很漂亮呢。”
“哎,反应真无聊……你也来试试看嘛。”
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机会难得还是试试吧。
我学她那样用脚把银杏叶凑在一起。要想好看点儿踢的时候不能犹豫。我怀着赢得PK的心态,将右脚向后甩,然后狠狠地踢出一脚。
“哇。”
我没悠住,左脚打了个滑。没想到地上这么多叶子还这么滑,这个想法从脑中一闪而过,我背朝后摔了个结实。眼前是点缀着银杏树的蔚蓝天空,这犹如相片的景色不禁令我神往,我没有立刻起身。
“喂,喂!你没事吧……?”
井熊同学慌张地朝我这边赶来,总不能让她担心啊,我站起身。
“啊哈哈……看来我不擅长运动被你发现了呢。”
我稍稍开了个玩笑表示自己没事。
她放下心来,然后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说教的架势。
“我说你呀,别因为这种小事受伤啊……噗,啊哈哈!”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捂着肚子,笑得像个孩子。她那变来变去的表情可真是有趣,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寂静的公园里回荡着我们傻傻的笑声。
在公园转过一圈后,我们来到了附近的食堂。迄今为止我们吃的差不多都是超市或是便利店卖的便当或是小吃。但自从井熊同学感冒那件事后,我们商量好偶尔可以奢侈一下,于是决定隔几天就在食堂或是饭店吃一次。
我们来的这个食堂,是那种可以自己挑自己喜欢吃的菜的食堂。虽然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吃饭不给钱,但我们不用去拿客人或是工作人员的食物,心中的罪恶感就减轻了许多。难得能有口福吃点儿好的。
我们吃完饭后去了车站前的一家澡堂。至于怎么走则是看了车站那里拿的观光宣传册上印的路线。
来到澡堂后,我们立刻分开各自走进浴场,我泡进热水里洗尽身上的疲劳后,将拿进来的这几天的衣服洗了洗。洗的时候自然没直接浸在浴池里,只是借用了一下热水而已,虽然不管怎么做都不合礼仪,但也没有其他能洗衣服的地方也是无可奈何。
“好嘞。”
衣服洗完了。
剩下的就是连着浴巾把水拧干后再将这些衣服带着了,不这么做的话衣服没办法干。挂在背包上或是像披外套那样披在身上的话,差不多五小时就能干。
之前都是只洗一洗领子和袖口这些比较容易脏的部分,然后就那么把湿衣服穿在身上,但这么做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受,身体又觉得冷,于是就决定把洗法改成现在这样了,虽然披着湿衣服走路很不舒服,但还是这样做比较干净。
我穿上衣服回到前厅,从被定格在谈笑时的老年男性身边走过,见到了井熊同学,她将毛巾缠在头上,现在正坐在沙发上看宣传册。
“久等了。”
“嗯。”
她不抬头地回答道。
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将洗好的衣服搭在背包上面,然后向她搭话。
“决定好在哪睡了吗?”
“嗯。想找个新鲜的地方。”
“所以是哪?”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啪的一声将宣传册合上,然后站起身来。
我们收拾好行礼走出澡堂,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晚上十点了,快到睡觉的时间了。
走过鳞次栉比的旅店,井熊同学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我正好奇这是要去哪里睡,不知为何走进了一家大型百货商场。
“路对吗?”
“对的对的。
她自信满满地答道,走上停止的扶梯。爬上四楼后向深处走去,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
井熊同学来的地方是大型家具连锁店的寝具专卖店,原来她说的换换品味是这么回事,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喂,你笑什么啊。”
“不是,只是觉得你也有蛮可爱的地方。”
“闭嘴,我一直梦想能在这睡。”
她将行李放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附近的床上。
“从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段主人公住在百货商场的剧情。虽然内容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奇怪的是那段却记得很清楚。”
从前看过的电影,主人公住在百货商场的剧情,难不成是。
“摩登时代?”
“那是啥?我说的是动画,蜡笔小新的剧场版啊。”
“啊——,好的好的……”
说的是动画啊,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也是当然,就算她说从前,但那部电影也太老了,那个时代的电影还都是黑白的。而我之所以知道这部电影,是因为暮彦舅舅很喜欢这部电影。上小学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去看过,因为卓别林的动作很有趣,所以虽然那时我还小,但也兴致勃勃地看到了最后。
“你别干站在在那儿啊,找个地方坐呗。”
“啊,嗯。”
我将沉浸在怀旧中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找了找别的床,沙发也可以。这里人不是很多,能睡觉的地方还挺多的。
见我左看右看,井熊同学疑惑地问道:
“你干什么呢?”
“来我旁边的床上不就行了吗。”
“唉,可是……不太近了么?还没隔断。”
“什么啊,你讨厌待在我旁边吗?”
“不,不是的……”
不太想看别人或是被别人看到睡相,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也会静不下心……而且。
“倒是井熊同学你,没关系吗……?”
“现在还担心什么啊。”
她像是看不起我似地笑了笑,然后脱下鞋一头倒在床上。
要是硬拒绝的话可能会让她伤心,我放弃抵抗决定就睡她旁边的那张床。放下行李,脱了鞋将腿伸进被子里,真舒服啊。但天花板很高,总感觉有些静不下心来。
“感觉怪怪的……井熊同学你觉得呢?梦想实现的感觉如何?”
“这又算不上什么梦想,不过,感觉……还不赖吧,就是灯太亮了。”
“确实。”
我们同时翻了个身,四目相对,她忽然慌张地睁大眼睛,然后立刻转头看天花板。
“总,总觉得好闲啊。”
“不是要睡觉么?”
“快睡觉的时候不是都拿着手机玩半天么?现在这个情况。”
“我觉得你现在玩也没关系啊。”
“现在没那个心情。”
真难搞啊,我忍着没打呵欠。
“呃,井熊同学愿意怎么做就做吧。我要睡觉了……”
“……有件事我之前就想跟你说了。”
她口风一改,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我稍稍认真起来。
“井熊这个姓,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欢?”
“……姓?”
“不觉得很粗鲁吗?熊什么的。”
我觉得完全无所谓……感觉这么说不太好,但她说的也不是太要紧的事,我放下心来。
“我觉得挺帅的,也很少见。”
“啊—?还是叫我的名字比较好,光,虽然也不太喜欢。”
“是么。”
我困极了,回她的话也变得随便起来,我轻轻擦了擦眼睛,强忍着睡意。
“所以说啊。”
等我放下手,发现井熊同学身体已经转向我,她把被子拉到下巴,表情看上去有些紧张。这回又要搞什么?
“你可以,叫我光哦。”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现在到了十七岁,我也没有什么亲近的人,没有直接以名字称呼过别人,至少在我记忆里是没有的。这么说来,井熊同学对我的印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我的心开始躁动不已,这种感觉并不讨厌,炽热的感情在心中翻滚着,我不由地扣紧了脚趾。
“那个……那,以后我就这么叫你了。”
嘻嘻,井熊同学恶作剧般地笑了起来。每次看到她唇间露出的小虎牙,我就感
觉赚到了。
想试着叫一下她的名字,我稍稍有些紧张,用唾沫润了润嘴后,
“光。”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井熊同学低声惊叫一下,嘴动来动去的,她别过头去。发隙间露出的耳朵好像红了起来。真是奇怪。
“怎,怎么了?”
“——学啊。”
“诶?”
“给我加上‘同学’啊!”
她喊出这句话后,将头蒙进了被子里。
“果,果然还是不习惯!睡了!”
搞什么啊。不过,我也习惯叫她井熊同学了,她自己都这么说了,就按照她说的来吧。
我也蒙上被子遮挡灯光,倾听着自己砰砰响个不停的心跳声,渐渐进入梦乡。
我们离开仙台后,沿着东本干线南下。沿途经过了名取市、岩沼市、柴田郡这些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的城市。虽然这些城市感觉算是乡村,但生活上需要的商店还是差不多都有,我们也没吃多少苦就到了福岛。
从旅行开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吧。井熊同学病倒那天以后,我对日期的印象渐渐模糊起来。不过至少是过了三周了。
我也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最近每走过一个城市,我心中甚至会涌现出充实感。虽然路上并不轻松,但和井熊同学一起旅行确实让我内心充实起来。也正因如此,我忍不住开始想我们到了东京之后的事。
找到恢复时间的方法后怎么办呢?没找到又怎么办呢?之后做什么呢?又该找什么目标呢?越想心里越没底。
“从刚才开始干嘛苦着个脸?”
走在我旁边的井熊同学冲我问道。她右手里拿着肉包,是从便利店那里拿来的,刚才起他就边吃边走。
“没有,没什么。”
“啊,你在想刚才要是拿肉包就好了,对吧?我可不给你。”
“我不要的。”
“什么啊~是嫌弃我吃了一半所以不想吃么?真没礼貌。”
“我没在想这种事……”
井熊同学笑眯眯地大口吃着肉包。我知道她这是在开玩笑,虽然感觉有点儿烦人,但多亏了她我也不再去想那些消极的事了。
仔细一想,我们的关系也变得相当融洽了。我们刚开始接触时的印象,就算往好地说也称不上友好,不管聊些什么也总是搭不上话的那个时候,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迄今为止交到的朋友中,大概最要好的就数井熊同学了。
朋友。没错,应该称得上是朋友。虽然没有相互确认过,但井熊同学也应该……当我是朋友吧。如果时间恢复正常,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正当我思考的时候。
井熊同学忽然停下脚步,肉包从她的手里滑落,在掉在地上之前浮在了半空。
“你的肉包掉了哦。”
“……看那里。”
她呆呆地指向天空,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商用楼地上方,有个人悬浮在空中。
是个穿正装的女人,她背对天空,身体水平朝向地面,好像是刚从楼上跳下,时间就停了——。
好像?不对。她是真的跳下来的,没有其他可能了。我们目击了跳楼事故的现场。
“不,不好了。我们得去救她。”
井熊同学回过神后冲了向大楼,我也跟在她身后。
我们爬过狭窄的楼梯,打开了通往屋顶的门。能看到栏杆后面她的马尾辫飘扬在空中,仿佛只有头发有了不同的意志,试图将女人向上拉。
“我去把她拽回来。”
“别,还是我来吧。”
“别逞强了,麦野你不能碰别人吧。”
“可是,这么危险……”
“没事的。而且,我可没你想得那么柔弱。”
我不由得咬紧牙关。本来这种事应该让更有力气的我来做,但我可能因为排斥反应而手滑,现在只能交给井熊同学了。我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为了不让你掉下去,我抓住你的包……”
“嗯,交给你了。”
她跨过栏杆,同时我在栏杆内侧紧紧抓住她的背包,在屋顶上感觉地里面很远,这高度除非运气爆棚,不然落下去绝对没命,我绝不能放手。
井熊同学伸出手,抓住了女人的衣领。
“嘿……!”
她使劲往回拉。
半空中女人的身体被往回拉,虽然看上去似乎没有重力,但该说是重量吗,那种让她停在原地的力量在起作用,普通的方法救不了她。啪嗒一声,她上衣的扣子被扯掉了。
井熊同学的脖子上渗出汗水,只能在她身后支援的我也是心急如焚。
她以那不稳定的姿势不断往回拽,总算是把女人的上半身拉到了栏杆内测,之后她将女人的身体抱着往回拉,让其平躺在混凝土地面上。
“呼,累死了……”
说着她便坐在了地上。
“辛苦你了”,我慰劳一句,然后重新观察这位女人。
大概有二十多岁吧。她双眼紧闭,双手放在胸前,像是在祈祷。
“……抱歉,井熊同学。能看看这个人的口袋里有什么吗?”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寻死。”
虽然井熊同学显得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她翻了翻女性外套和裙子的口袋,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手机、润喉糖、钢笔、手帕、药片。
只有这些,别说自杀的原因了,连她的身份都无法确认。
“不行,她手机上设了密码。”
井熊同学将女性的手机拿给我看。画面上显示着天气情况,这下连她的名字都无从得知了。
“算了吧,我们没办法再为她做什么了。”
“……但是,这有些不负责任,”
“不负责任?”
“我们对她一无所知……也无法对她今后的人生负责,但是,却只是阻止了她……这是好事吗?也许对她来说,跳楼是摆脱痛苦的最后方法。这样的话,我们这么做只会让她更加痛苦罢了……或许吧。”
“那是不救她才好吗?要见死不救?”
她的语气像是在责问,瞪着我的双眼中也蕴含着愤怒。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忍不住低下了头。
“……抱歉,忘了我刚才的话吧,我脑子有些奇怪。”
“就是,你仔细看看。”
说着,井熊同学看向女人,我也转头看去。
“这个人是在工作吧,毕竟穿着正装。大概是遇到了非常不顺心的事,冲动之下才想跳楼的,这种状态她还能理性地做出判断吗,先不说她是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如果是冲动之下跳楼的,应该会有人来阻止的。”
“……确实,你说的对。”
我完全无法反驳,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我没想到她能用这么冷静且有道理的话来说服我。
“好了,快走吧。”
她向屋顶的门那边走去。
离开之前,我又看了一次那位女人。从刚才开始我心中五味杂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执着于她。
是时候走了。
我转过头去,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啊,等等!”
“这次又怎么了?”
井熊同学烦躁地转回身。
我蹲在女人身边,从她如祈祷似的双手中,能窥见一部分纸条。
“这个人手里拿着东西。”
“……你想让我看看是什么?”
“啊,那个……是的,拜托了……”
井熊同学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回到这边。
“看过之后就走哦。”
她抓住了女人的手。看样子握得相当用力,井熊同学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的手掰开。等终于让她把手松开后,里面是一枚被撕下来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段话。
『前往没有谎言与痛苦的世界』
这是一句祈祷。
在她那紧闭的双眼中,正在描绘着理想乡的样子吧。将这位女人推下去的不是绝望,是一个说不上是希望的,小小的愿望。
“哼”
井熊同学厌恶地一声冷哼,然后将手中的纸条撕成了碎片。
“等,你干什么……”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有。”
她将碎屑扔了出去,然后走下楼顶,我心中思考着那位女人,一边跟在井熊同学身后。
那天我们决定在一家雅致的咖啡店过夜,店里没什么人,还有沙发座位,昏暗的灯光也是再好不过。
井熊同学一放下行李就躺在了沙发上,她将提前备好的垫子当作枕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我坐在近处的椅子上,打开菜单,其实自己并不觉得饿,也没觉得口渴,只是打发一下睡前时间,手表显示现在是晚上十点,平常这个时间睡意都会悄然临近,今天却迟迟未到。
“你还在想那个跳楼的
人吗?”
井熊同学躺着问道。虽然语气有些不耐烦,但其中透露出些许关心,说不定她是在担心我。那么,我还是别糊弄过去,老实回答她吧。
“嗯,是有点儿。受到了些打击。”
“在东京那种事不是家常便饭么,电车不是时不时地会停吗。”
“和其他县比起来确实比较多,但算不上是家常便饭,我不怎么乘电车,不是太清楚……”
“啊——好像东京的人,如果就两站的话会走着过去?”
“确实会有这种人,我是因为电车上……人太多了。”
“啊,这样……”
对于无法接触人的我来说,没有比挤满人的电车更恐怖的了。要是我坐的电车上一股脑涌进大量的社会人和学生的话,我甚至有自信自己可以引起骚乱。
“真不方便啊。”
“是啊,真的很想早点治好这个病……”
我不由地叹了口气。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难得她为我担心,真是过意不去。但继续说下去也只会让气氛更加沉重吧。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近处的沙发。
“抱歉,我睡了。”
“……晚安。”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这是她第一次对我道“晚安”,心里很高兴。
我也向她道了声“晚安”后躺在沙放上,只要闭上眼睛,早晚会睡着的——。
*
“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暮彦舅舅难得请我吃饭,他带我来到了一家连锁居酒屋。虽然现在离晚饭时间还早,但店里的生意却是相当兴隆。我和暮彦舅舅先随便点了些喝的还有小菜。
稍等了一会儿后,服务员将乌龙茶和啤酒端了过来,我们都没说干杯,两人同时碰了下酒杯。
“为什么又带我吃晚饭呢?”
我问道。以前只有我过生日或是父母不在的时候,暮彦舅舅才会带我来吃饭,而今天应该没有谁过生日,父母也都在家。
“庆祝你升入高中。”
“都已经六月了。”
“我辞去教师了,今天就当是送别会吧。”
他一口气将酒喝尽。
“送别会不是和同事一起的吗……?”
“我不想浪费晚饭。”
这句话让我理解到了暮彦舅舅的职场人际关系,即使我是他的外甥,也觉得他这人很难相处。倒不如说他竟然能担任教师五年之久都让我觉得佩服了。
“那么,现在是没有工作吗……”
“少说胡话,我这辈子都是画家。”
“但当画家会饿死的吧。”
“收入不重要,这可是生活方式。”
“这样啊……”
“让您久等了”
服务员将菜端了过来。毛豆、鸡蛋烧、胡瓜鱼等菜肴被端上桌。
“我边赚生活费边画画,保罗·高更不就是这样么。”
暮彦舅舅又豪爽地喝了口啤酒。
中年单身男性辞去工作,在我看来这个变故对人生来说可是致命的,但暮彦舅舅却很乐观。倒不如说他显得很洒脱,也许辞去这份工作是正确的选择。
但还没过一个小时,我就知道他这份乐观不过是虚荣罢了。
“劳动什么的根本没用,那是在扼杀自己的灵魂,所有人心里都这么想的。为什么一周要工作五天?这不奇怪么,冷静想想,那么卖命工作为了什么?真是无法理解,赞美劳动的家伙们都该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沦为物质的奴隶了。”
“什么人际关系,就是麻烦,除了麻烦还是麻烦。那为什么每个人还要和别人产生联系?自己一个人就无法确认自己的价值么?我可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我到死都要贯彻自己的孤独。”
“每天想睡就睡想起就起,饿了就去便利店,随心所欲地画画,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要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啊啊妈的,真是空虚,空虚啊。最后我做的事没有任何价值,一点都没有价值。这种世界赶紧毁灭吧,反正也没什么光明的未来,人口越来越少,国家越来越贫穷,灾害将积累起来的东西全糟蹋了,孩子们被社会推来的责任压垮,老人孤独地死去。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清醒的话怎么能活得下去。”
果然还是那个暮彦舅舅,我觉得有些无奈,同时又放下心了。
我希望他就保持这个样子,一直就这样展露自己那偏颇的厌世观,让我看到他更多的偏执和扭曲。
希望他不要丢下我,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
“喂,茅人。”
我正一口一口地啜着茶,忽然听到他叫我。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世界很令人憋屈。”
“我不这么觉得。”
“少说谎,怎么可能。”
“我没说谎,我……凑合着觉得挺快乐的。”
“真的?”
被他那充血的双眼盯着,我忍不住低下了头。
“……我上的学校,是初高中连读,虽然有保送组和应试组,但大部分都是保送组。我上高中入学,班上的圈子已经形成了……所以,没能跟他们混熟……”
“是吗,所以?”
“……我觉得保送组,真的很狡猾。”
“原来如此!都是些无聊的家伙。”
“入学典礼那天班上的交流圈子已经形成了……我觉得,没有融入其中心里很没着落。”
“不赖嘛!再多说点儿!”
“我希望能来颗陨石精准砸在我们学校。”
“陨石!听起来不错啊!”
暮彦舅舅开心地哈哈大笑,我也心情很好。
我们沉浸在倾吐郁闷的余韵中时,坐在旁边一桌的大学生模样的人向我们走近。
“那个——能小点声吗?毕竟还有其他客人。”
暮彦舅舅先是一愣,然后弯下腰赔不是。
“哎呀,不好意思,抱歉了……”
他小声向对方道歉,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弱势的样子,但我还是大受震撼。
大学生模样的人回到了他那边的桌子旁,那里还坐着三个同样年纪、同样发型、穿着款式相似衣服的男人。
“真是的,带小孩儿来什么居酒屋啊。”
“这不是垃圾父母么。老是向孩子发牢骚,有那种父母可真是辛苦。”
“真是的,真不想将来变成那样。”
哈哈哈,旁边那桌响起了笑声。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暮彦舅舅也一样。但从他的表情和细微的动作,能够察觉到他心情很不好。
这之后,暮彦舅舅降低了说话的音量,只说些无关轻重的话。我猜他并不想聊这些,就凑合着回复他。
等结完账走到外面,天空中亮起了第一颗星星。像是下班回家的公司职员们往来交错。
我和暮彦舅舅走向车站,我去车站的自行车停车场去取自行车,暮彦舅舅从车站坐电车回去。尴尬的气氛围绕在我们周围。
“……中途开始没意思了呢。”
“嗯,反正他们也就是啃老的。不知世故的毛头小子。那种人只去小瞧别人,没被别人瞧不起过,所以不理解别人的心情。”
“你反驳不好吗。”
我的语气像是在责备,我并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难过。被人提醒了道歉也无可厚非,压低声音也是礼节但是我不想在暮彦舅舅身上看到那种阿谀世俗的一面。
“我不能反驳他。”
“为什么?”
“我赢不了,不管是吵架还是打架。所以我逃避了。”
“……胆小鬼。”
“说得没错。”
没想到他还理直气壮地承认了,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自己和他相似点有很多,所以我希望他能否认。
“……那,为了不变得像暮彦舅舅那样,我必须变强才行呢。”
我出言讽刺,这下他总该生气了吧,没想到他竟然说“你这不都懂么”来肯定我。
“弱者的共鸣是无法战胜强者的正论的……但是啊,茅人。”
到车站了。
我们停下脚步看向对方。
“如果不变强就无法生存的话,那这个世界就是错误的,我可能是胆小鬼,但没有错。”
留下这句话后,暮彦舅舅走向了检票口。他那棱角分明的身影立刻消失在了上班族的人群中。
*
停止现象发生之后,这是第三次梦到过去的事了。
感觉梦到以前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梦到的并不是支离破碎的片段,几乎再现了记忆中的过去所发生的事,是睡得不舒服的原因么。睡眠很浅的话容易做梦。是咖啡店的沙发和保健室的床让我做梦的?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搞不懂。但是,感觉这不是偶然。似乎是我的本能,在向我传达些什么。
“……唔……”
正当我躺在沙发上思前想后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呻吟,是井熊同学。我坐起身,看向她那边。
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闭着眼睛,表情痛
苦地捂着胸口,额头上渗出汗水,这可不寻常。
“井熊同学?”
既然不能直接接触,那就叫她,没有反应就再大点声。叫了好几次,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你,你没事吧……?”
她的视线转向我,松了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是麦野啊……没什么。做了个讨厌的梦而已。”
“我看你表情很痛苦。”
“不用担心,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担心,不过身体似乎没什么大碍,可以接受。
“那我再睡一会儿。”
“啊,麦野。”
本来准备回到刚才的沙发上,我停下脚步。
井熊同学坐起身盯着我看,稍稍张开的嘴微微颤抖着,似乎是想告诉我什么但又没有下定决心的表情。
“……要,说些什么吗?”
也许是做噩梦之后睡不着了,想到这里我想她伸出援手。但井熊同学似乎是放弃了,她摇了摇头。
“不,还是算了。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
“啊,不,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一反常态支支吾吾的,她想说的是什么呢?
“抱歉,下次再说吧。我也睡了。”
“啊,嗯……知道了。”
她按着额头,又躺了回去。
我有些在意,但不打算深究,过度干涉对双方都不好。而且,好困啊。
我回到沙发上准备再睡一觉。
等我们走过福岛的中心地带后,我们上了自行车车道,当然是徒步走的。从盛冈开始我们一直在沿国道四号线走。我们在书店的导航书上了解到四号线好像是日本最长的国道,从青森一直延伸到东京。也就是说,只要沿着这条路走,我们就不会迷路。
虽说如此,为了休息和放松心情,我们还是会稍稍绕些路,现在就是。因为厌倦了自行车车道上那单调的景色,我们来到了国道旁的公园。
公园旁边有座气派的寺庙,或许正因如此,公园里建着一座五重塔,看来这公园的主题就是接触历史,里面还再现了古时民家和武家宅邸。
“要不要去看看?”
井熊同学摇了摇头。
“我对历史没什么兴趣,你想去的话去看看也可以。”
“呃——……我现在也没什么兴趣,也走得有些累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说着井熊同学便向前走。
经过公园的某处设施后,我们走到了广场。广场有一片草坪,能游戏道具和水池。我们走到水池那边,决定就在这里休息。
我盘腿坐在地上,从背包里拿出红豆面包吃了起来。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小腿,由于每天都在走路,我稍微长了些肌肉。感觉肚子也紧致了些。
在我填饱肚子的时候,井熊同学在向水池里扔石头。
扔出去的石头在落进水里前静止在空中,她瞄准被静止的石头又扔了一块。就这么重复几次,空中形成了一个小行星似的石块。
她经常玩这个游戏,虽然看她并没有多少兴致,但这正好能打发时间。
“井熊同学,你运动能力很好吧。”
“没有啊,普通吧。”
她边扔石头便回答我。回答时扔出去的石头远远地偏离了目标。
“你加社团了么?”
“算是吧。我加入篮球社了。”
“诶!”
真让人意外。有些无法想象她努力参加社团活动时的样子。
“初中的时候还挺入迷的,上高中后就只干了一个月。”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感觉,就是忽然没兴致了。虽说学长学姐还有顾问老师都还不错。”
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好像在问过去的自己,然后她将石子举过头顶,石子撞在变成篮球大小的石块上,发出咔嗒一声。
“继续参加的话,说不定能让高中生活变得更精彩呢。”
她停止游戏,坐到我身边。她的侧脸看上去有些悲伤。
“虽然我没参加过社团……但能理解那种忽然对自己热衷的事物失去兴趣的心情。我以前每周都期待连载的漫画,忽然就不想追了……”
“那只是故事发展忽然没意思了吧。”
“不,不是的。……咦,好像也对?”
“你问我我问谁。”
我没自信了。
但这种不知为何对自己热衷的事物失去兴趣的经历,虽然一时间没有想到,但应该是有的。喜欢上什么东西的时候,那份心情可以化身为炙热的火焰将自己燃烧殆尽,也可以因为一些细小的变故而显示不见。人是无法控制喜欢这种感情的。
“嗯,不感兴趣了也没办法,再找找其他让自己感兴趣的就好了。”
“能找到就好了。”
她随便应和着我,然后向后躺倒。
我们休息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离开了公园,再次走上国道向南进发。路旁的店面渐渐增多了,看来离市区不远了。
“离东京还有多远来着?”
井熊同学边走边问。
我脑中计算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大致的数字。
“大概两周内能到吧。”
“哦,比我想的要久呢。”
“但感觉上应该不会太长,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走过青函隧道和不少乡村了。”
“青函隧道,确实呢,只是穿过去就感觉像是走了一周,我可再也不想有那种经历了。”
她面露苦色,我也苦笑着道一声“确实不容易啊”。
但通过海底车站时的激动之情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种“不小心进到游戏bug里进不去的地方”的感觉,在日常生活中可是体会不到的。
“麦野,等时间恢复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她平淡地问道。
现在还无法保证能让时间恢复正常,也许去了东京也只是徒劳。这点井熊同学也是知道的——她说这句话也只是为了接话茬。所以我也用不着想太多直接回答她就好。
但是,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在偷便利店或是超市的食物,酒店旅馆也是随便就住。等时间恢复之后,我想弥补一下对在这些地方工作的人造成的不便。但关于我自己,则还没怎么考虑。既没什么计划也没什么想做的事,只是中途退出了修学旅行,回到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吧。
“……大概不做什么吧,我还没怎么考虑。”
“我也一样,完全没有计划。”
听她这么说,我竟意外感觉松了口气,就像是临近考试,知道没有学习的不止自己一个,然后放下心来的感觉。
“但是……”
她继续说道。
“我不想回北海道啊。”
“……是吗。”
考虑到她家人的事,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可是,她不回北海道的话,之后该怎么办呢?学校呢?住哪里呢?要打工吗?要在东京生活是需要钱的,那可不是一个没有照应的高中生能生存下去的地方。当然这也不只限于东京。
“啊——啊,能去哪儿捡他一个亿呢?”
她像是在开玩笑,但那声音中有些许真实的情感。
就算时间恢复正常了,井熊同学的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倒不如说到时候就需要她去面对了。就算和家人谈了情况也未必会好转,还有可能会恶化。不管怎样,都会有残酷的现实在等她。
那么,还不如就让时间这么停着——。
“还有,厕所会怎么样呢?”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中断了我的思考。
“厕、厕所?”
“嗯。之前我就有些在意,你也一样吧,上完厕所后会按下冲水吧?那等时间恢复后,我们之前上过的厕所会同时冲水吧。”
“啊——……”
她突然谈起厕所让我吓了一跳。
她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再说了就算我再怎么想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啊,我稍微放松了些。
“说的是啊,时间恢复的那一瞬间会同时冲水吧。”
“那在厕所的人会吓一跳吧,明明一个人也没有但却发出声音。”
“哈哈,确实——”
如此啊,最后三个字卡在了喉咙。
感觉有些不对劲,是什么呢?就像是既视感,感觉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在厕所?不,大概和厕所没关系。“同时”“一起”。这两个词就像是进到鞋子里的小石子一样刺激着我的记忆。
“说到害怕……”
井熊同学没注意到我,继续说道。
“时间恢复后你们班的人也会吓一跳吧,你突然就消失了。”
“不,当时我是走在他们后面,大概就算我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而且,我本来就像是个透明人……”
“喂,别说这么消极的话,自虐个什么劲啊,麻烦。”
她忽地看向我,这不是自虐,就是事实。
“别人把我当
透明能更轻松,既不会添麻烦,也不用让他们顾忌。”
我也没有受到欺凌。
是的,我在心中又加上一句。而就在这之后。
仿佛有一道惊雷落在我头上并流遍全身,同时,我抓住了那股违和感的源头。
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没想到呢?
“喂,怎么了?”
井熊同学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原来我刚刚无意间停下了脚步,井熊同学走到我身边疑惑地看着我。
“要休息吗?”
“不是,并不是累了,我只是……注意到一件事。”
“很重要么?”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表情认真起来。
“什么啊,赶紧说啊。”
“……嗯。”
老实说,只是想起这件事都觉得痛苦,但这和停止现象有关,我得告诉她。
我迈出脚步,井熊同学跟在我旁边。
我一边在脑海中整理信息,一边组织语言。
“也许这不是第一次时间停止。”
那是初二时候的事了。
上初中时都是些不好的回忆,所以我将其隐藏了起来,或许正因如此才这么晚才注意到。
上初中的时候,我希望有两个人能从这世界上消失。
那两个人都是我的同班同学,到现在想起他们两个,心里都会不舒服。想来负面的情绪差不多都是暂时的,但愤怒和悲伤,还有耻辱和后悔会一直留在心中,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有一天放学后,我被那两个人关在了教室里扫除用具存放柜里。他们威胁我除非他们说可以不然不能出来,我愚蠢地听了他们的话。逃不掉的,要是反抗他们,之后会很可怕,这是迄今为止的教训。所以我死下心来一直忍着。
但终归是到了极限,我忍不住心慌,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外面太阳快要落山,夕阳的阳光从窗户找了进来。晚霞赤红如血,我只记得这些。
我松了口气,没人看着我。之后我准备回家,但胸口突然痛了起来,疼得我都站不住,我蹲在地上……啊啊,这不是什么病。
我不甘心,非常不甘心。比起之前的那些遭遇,这次的也算不上多过分。但是,最让我难受的是,是我走出门时松了口气。明明被关在柜里一个多小时,看到没人看守就送了口气……就放心了,这让我很难受。
我恨他们,在心里诅咒了他们好几次。但是,渐渐觉得很可悲……比起憎恨,我更厌恶我自己。
我好几次想就这么消失,我没有改变现实的力量和勇气,只能自己消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被自己的无能压垮了。
然后,等我回过神来。
发现我在自己的房间,手里抱着球棒。
窗外的夕阳还没完全落下。
“诶?”
井熊同学看向我,脸上的表情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话还没讲完,我继续说道。
“当时我觉得很混乱,明明刚刚还在教室,怎么现在就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且手里还拿着球棒,我觉得害怕,就把球棒扔进附近的垃圾箱,然后回去了。第二天早会上知道了那两个人受了伤。这是从别人那听来的:两人在不同的地方,却在同一时间受了伤,身上的痕迹像是被什么打了,其中一人还骨折了……”
“也就是说……”
井熊同学屏住气息。
我注视着前往的道路。
“可能是我干的。”
沉默片刻,这个解释似乎无法让她接受,她开口说道。
“但是……只是可能吧。”
“……我不记得了,完全没有从学校回到自己房间的记忆。”
那棒球棒袭击同班同学——我之所以能语气平和地地说出这件事,是因为没有记忆。因为没有真实的感觉,所以罪恶感也不会很强。但是,十有八九是我干的。
“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你干的啊。”
“但我觉得那时确实是发生了停滞现象。从学校走到我家要花三十分钟,太阳还没落下不奇怪吗。”
“唔嗯……”
她郁闷地叹了口气。
“虽然确实奇怪……但只是这些还没法下定论吧。”
她好像无法接受。
其他,还有其他的例子吗。引发停止现象只有初中那次?上小学的时候如何呢?那时候发生过类似的事吗?发身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比如说,像是瞬间移动之类的——
“……啊”
难道说,那件事也?
“又想起什么了吗?”
“呃,嗯。上小学的时候,好像也有过……”
我们从立交桥下面走过,走在阴影中时有点像是在冬天。
我一边回想着过去一边开口。
“好像,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爸妈吵架,他们吵得很凶……我什么都不想听,就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了暮彦舅舅的公寓前,简直就是瞬间移动……”
对当时年幼的我来说,比起这未知的体验所带来的恐怖,逃离那个充斥着父母吵架声的那个家的安心感更强。所以到现在也没太深入思考那件事。
“那和停止现象有什么关系啊?”
“和上初中那时的情况很像。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和刚刚完全不同的地方。大概是时间停止的时候,我走向暮彦舅舅家,就向我们现在这样。”
这是偶然吗?还是说停止现象挖掘出了我的记忆呢?就在不久前,我在梦中重新经历了一遍小学的那件事,可能是深层心理的作用吧。
井熊同学仍显得有些不高兴。
“真是的,搞不懂。为什么时间停止期间的记忆会消失啊,明明那是最重要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
“还有,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你之前不说。”
“我不是有意没说。只是不太想回想以前的事……”
“……啊,这样啊。”
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也许是我说明的方式不对,又或者一次性说太多了,要么就是缺乏可信度。她说得没错,重要的记忆反而一片空白,所以没有说服力。
“……抱歉了。”
她忽然向我道歉了。
“唉,怎么?”
“那个,为难你说些难过的事。”
“啊啊……没事,没什么。而且这事必须说出来。”
倒不如说她肯为我担心这让我很高兴,最近井熊同学越来越温柔了,和刚见面的时候相比简直像换了个人,我现在十分感动。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总有一天时间还会恢复正常的对吧。”
“对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比起停止现象的原理和发现的条件,这一点反而更重要。
停止现象是会结束的。
我们不会被一直关在这时间停止的世界中,虽然还无法确定,但明白这一点后心情也能轻松不少,对井熊同学来说,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收获——才对。
“是吗,会恢复啊……”
她好像并没有多么高兴。
这反应还真是出乎意料,我还以为她会显得更高兴更加放心才对。可是转念一想,她加了一句前提“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完全相信这件事。
也许,这种反应才更正确,如果我的推理是错误的,这徒劳的期待反而会增添绝望,所以现在应该慎重一些。
只是,这么做也不会让她心情好转……
“是腿吧。”
她低着头嘟哝了一句,脚步也慢了一些。
“那两个人受伤的地方不是头也不是腹部,而是腿对吧。”
“是,是的……”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我疑惑地回答。然后她便不再言语,和心情不好、漠不关心不同,她的脸色冰冷且毫无感情。
她刚才是在确认什么呢?是在意为什么打他们的腿妈,虽然我没有当时的记忆,但还是可以做出推测的。
“呃……就算再怎么恨他们,我想也不会杀他们吧。打头和腹部有可能会出人命……所以才打的腿吧。”
现在解释为:当时我还是有理智的。恐怕是开始的时候打骨折了,第二次的时候下手轻了。又或者说是反过来,第一次的时候有些犹豫,第二次反而下了决心。
不管怎么说,用球棒殴打毫无抵抗的人,这种行为是无法原谅的,没想到我自己竟然这么暴力且阴险,这反而让我害怕起来。但想到他们对我做的事,我又想往另一方面想:这又算得了什么?
“嗯,确实啊。”
井熊同学轻轻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她在想写什么,难道说不知不觉间踩了地雷?
她边走边伸了伸懒腰,然后对着远处“啊”地喊了一声。
“那边有便利店呢,该吃午饭了。”
“啊,嗯。是啊。”
她快步向那边走去,声音也好,背影也好,我感觉不出她有什么心事,就和平常一样。
我云里雾里的,从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不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和停止现象相关的那些话,感觉都被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我心里很没底。
穿过福岛县,我们进入了栃木县境内,终于到了关东地区了。这趟前往东京的旅行也接近尾声,现在我们身处与福岛相接的栃木的那须町。道路被田野围绕,一眼望不到头。
和井熊同学说了停止现象的事之后,已经过了三天。之后我自己整理了一下与其相关的信息,边走边在脑中进行总结。
首先第一,恐怕停止现象过去也发生过两次。
分别是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
第二,我没有时间停止时的记忆。
因为我并没有那期间的记忆,所以这点应该没错。
第三,停止现象大概是会结束的。
这个可能的前提是第一点,还有,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也无法保证这次也会顺利结束。但也应该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从这次三点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我们会失去时间停止期间的记忆。
这样我没有之前发生停止现象时的记忆也就说得通了。
老实说,我完全没有头绪。但要是真的会失去记忆的话,不只是旅行时的记忆,我也会忘记井熊同学吧。
我讲这件事告诉她后,她瞠目结舌。
“诶,会这样吗?”
“现在还不确定。”
“真的假的,那这样的话,怎么说呢……”
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刚想要说什么,又放弃似的叹了口气。
“……那么,我也会忘记和你旅行的事吗。”
“不,这还不清楚。我虽然忘记了以前时间停止时的事,但你这是第一次经历吧。”
“能记得的也就是这次了。”
“那你就未必和我一样啊。啊,不过也有可能会忘,你小时候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经历吗?比如等回过神来发件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个我也想过了。没有过这种事,虽然有过一两次不可思议的经历,但没办法和时间停止联系在一起……”
“是吗……”
我轻轻咬了咬嘴唇。
我们无视红灯走过十字路口,走过大型卡车,鼻子闻到了汽车尾气的气味。既然知道了停止现象有可能结束,过路的时候也开始留心了。
“果然,是我把你卷进来了吧。”
“哈?为什么这么想?”
“只有这个可能了。我已经是第三次了,你却是第一次经历吧?况且是我去函馆时发生的,这样一来,全都是我的错。”
心中涌现出罪恶感,我低下头,握紧了拳头。
“对不起,井熊同学。要是我没去函馆,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别,你别这样。别搞得这么麻烦……”
她心情糟糕地摆弄着自己的前发。
“原因什么的都无所谓啦。事情已经发生了,没什么办法。”
“……你真好。”
“没有,这又不是一回事。”
她一副无所谓地样子看向别处。
“……但是。”
她小声说着,低下了头。
“肯定也有我的原因。”
她是为了我才这么说吗,还是说是真的呢,我无法判断。我也无意问她理由,谈话就这样中断了。
又走了一会儿后,路旁出现了一家小卡拉OK店,我们正好在找过夜的地方,就决定去那里休息了。虽然再走走说不定会有旅馆或是商务酒店,但我和井熊同学今天已经没有继续前进的气力了。
我们急忙走进店内寻找空房间,虽然这里离市区很远,但客人还不少,来客都是些老年人,好像是在开老人会活动。
最后,也就找到了一间空房,不过能凑合容纳两个人睡。
“那就在这里吧。”
井熊同学毫不犹豫地走进房间。
在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男女独处,虽然也没什么问题,但她该说是太没防备了呢,还是说太信任我了。不过她这样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我将行礼放在地上,坐在破旧的座位上。
“我去下厕所。”
说着井熊同学走出了房间。
我打量了一下房间,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卡拉OK。我非常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唱歌,班里开庆祝会的时候我也都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井熊同学抱着大量的零食回来了,她开心地将零食摆在桌子上。
“这是从其他每个房间里都拿了些,我们一起吃吧。”
我还想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原来是在干这个……本想出言告诫她,但看到她那纯真的笑容后,又没了气力。算了,她只是在每个房间拿了一点儿,没什么吧。
井熊同学坐在了座位上。
“许久没来过卡拉OK了呢,要不唱唱歌?”
“唉!?不,不用了不用了。我绝对不要在别人面前唱歌。”
“这么不想唱啊。算啦,我也没心思唱歌,机器也动不了。”
说着,她拿起了饼干棒。
我也吃起了零食,打开一小袋柿子花生一颗一颗拿起来吃。舌头上有种刺激的感觉,让人怀念的味道。
井熊同学正在吃饼干棒。
“卡拉OK也没什么好的回忆啊。”
“嗯,出过什么事吗?”
“虽然算不上什么事……”
她看上去有些忧愁。
“上初中的时候,朋友邀请我来的,那时有好多高中生,而且净是些轻浮的家伙,身上也都是烟味儿。”
“那还真是可怕。”
“我觉得不妙,就装作上厕所跑掉了,那之后,就算有人邀请我我也差不多都拒绝了。”
我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还好你这次没跑。”
“笨——蛋,再来几个麦野我也不会害怕的。”
她嘻嘻笑着撕开了新的巧克力的包装。饼干棒已经吃完了,明明已经吃过晚饭了,她吃得还不少。难道甜食都是装进另一个胃里吗。
“你也染个发穿耳洞怎么样?印象肯定变个翻儿。”
啊,她说方言了。
她说出方言让我觉得有些幸福,和她笑起来能看到小虎牙一样。感觉稍稍能触碰到她的内心……这种说法显得有些变态了,总之,她能信任我这让我很开心。
虽然还想再听一些,但她好像觉得说方言很不好意思,我也就不提及了。只要我们相处的时间再长一些,她自然就会用得多了吧,真要那样就好了。
“我不太适合吧,而且,打耳洞好像很痛。”
“当然会痛了,那个人在耳朵上打眼儿啊。”
她将巧克力放进嘴里。
“井熊同学为什么打耳洞呢?为了好看?”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吗?”
“不被别人小看之类的?”
“啊——,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要说其他理由……”
嗯——,她仔细思考起来。
“防御力会上升?”
“防,防御力?”
“就是那种,让自己的轮廓更明显的那种感觉?打耳洞后,就可以觉得我完全没问题。不过我没打得那么多就是了。”
“原来如此……”
戴上饰品来提升防御力,感觉像是游戏,说不定两者是一个道理。饰品没有物理的效果,勇者是通过心情来提升HP和攻击力的……这么一想还挺有意思的。
我们边吃零食边谈着话,不知不觉间觉得有些困了,井熊同学也昏昏欲睡起来,我们开始准备睡觉,结果我们一首歌都没唱。
等刷完牙换完衣服之后,我在座位上睡着了,座位上的外套很滑,睡着翻身的时候可能会掉下来,睡的时候还得注意着,所以我没有睡得很熟,就浅浅地睡了几次。
要不干脆睡在地上算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嗯嗯”,听到了痛苦的呻吟声,是井熊同学,她在做噩梦吧。或许是之前说过的“讨厌的梦”。
真是这样的话,她在做什么样的梦呢。
*
“光,你去哪儿?”
我装作没听到妈妈的喊声,从家跑了出来。
下楼时脚步的声音很大,真的怒不可遏,我再也不回来了。干脆干些不忠不孝的事出来吧。
外面天已经黑了,现在是晚上八点,我走过人行道沿着路向前走,去哪里都行,现在不走走的话没办法消气。
真是气死我了。
妈妈训我也没什么,混蛋老爸当我是笨蛋也无所谓,但是,妈妈竟然包庇混蛋老爸,这点我忍不了,为什么要帮那种人啊,他一直把妈妈当做奴隶使唤,为什么要打我啊,她心里不气吗?比起我来,她觉得那种家伙更重要吗?
什么啊,真是的。
我边走边摸着被妈妈打的脸,察觉到残留的痛觉,眼睛越来越热。不行,不能难过,难过就输了,所以,我要生气。
“妈的!”
我一脚踹上附近的街灯,但还是没办法消气,
而且被路人看到还很不好意思。
仔细想想,我现在身上还穿着校服。本打算从学校回来之后睡个午觉,起来后吃个晚饭再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结果发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从家里跑出来了。虽然穿了件夹克出来,但忘带钱包了,身上的东西只有手机和兜里的手表。
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不知道该去哪里,也没有朋友能让我借宿。但我就是不想回家,于是我前往函馆站,现在我想尽量去人多的地方,这样能缓解心中的不安。
海风呼呼地从海的那边吹来,把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可恶,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讨厌海的。潮水让皮肤变得黏糊糊的,石头的味道也早就烦了,本来我就讨厌这座城市。其实这就是个乡下,却装什么大城市,而且因为地处北海道最边儿上,不管是去青森还是去札幌,都需要时间和钱,我连本地特产的章鱼也不喜欢。
我想去遥远的地方。
还是城市好,东西多,能弥补心中的所有不安和空虚的城市。虽然札幌也不错,但既然要走就走出北海道,比如说,东京之类的。我想去更暖和更热闹的城市。
想着想着,我已经走到了车站。
我稍微在车站周围转了转,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当然的,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啊。
不一会儿我就没有力气了,我坐在车站的椅子上,没有钱就哪儿也去不了,什么都买不了,早知道就先拿上钱包了。
我把手揣进兜里,想着今后该怎么办。但越想越觉得郁闷。愤怒掩盖了周围的声音,心里没出息地慌张起来。脑袋里全是消极的想法,这之后该怎么办,我完全不知道。
幸运的是,虽然现在是十月份,但今晚还不是太冷,但是我的心已经凉透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这个时间高中生还在外面走合适会被警察谈话的,这里人多,还是换个地方吧,但是又该去哪里好呢……
“你怎么了?”
正当我进退两难的时候,有人朝我搭话了。
回过头,是一个满脸疲惫的西装模样的大叔,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高中的老师,不由地警戒起来,但是我不认识他,他也没什么要训斥我的意思。
“没有,没什么……”
“是在等人吗?你一直待在这里呢。”
这家伙,一直在看着我吗。
“和你无关吧。”
“你是学生吧?这个时候了不能出门吧,赶紧回家。还是说,有什么原因不能回家吗?”
被他猜中了,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能让他有机可乘,总之不能被他小看,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威吓他。
“别这么瞪着我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大叔困惑地笑了笑。
“对了,我打算去吃晚饭,和我一起如何?”
“……我不饿。”
“那吃甜的如何?有家卖甜点的小酒店,你没地方去,我们边吃边聊吧。”
这大叔还套近乎,但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刚开始也是让我回家,应该是有常识的。而且他想请我吃饭,应该不会一句不吭把我塞给警察。
我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马上就到。”
我跟了上去,这不是在求救,现在我只想让心中的不安少一些,之后的事就边吃边想吧。
走了十分钟左右,我们来到了繁华街的一家小酒店,进去之后我被带到里面的座位上,虽然店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但也没说什么。
大叔点了啤酒、刺身和天妇罗,我点了像是奶油蛋糕的东西,菜被端上桌,大叔端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戴在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大叔察觉到我的视线,摸着自己的戒指说道。
“啊啊……其实我和妻子吵架了,在家里透不过气来,想尽量晚点儿回去。”
“……嗯。”
“你呢?和父母吵架了?”
“没有,不是吵架……”
“跟我说说嘛,就当这是饭钱。”
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拒绝。
被他反感也很麻烦,虽然我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弱点,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我将自己到车站前的经过告诉了他,他嗯嗯地点头应和。
“是这样啊,真不容易,对孩子施加暴力的父母最差劲了。”
我有些不爽,这家伙,完全不了解妈妈,虽然我确实觉得他们这么对我很过分。但我不想这么简简单单地和他共情。
“我上学的时候也经常和父母吵架,所以也做了些不好的事。比如说住在朋友家里,骑自行车转来转去之类的,现在想想虽然那时候是叛逆期,但还挺开心的,到了夏天还去海边放烟花——”
我大口吃着甜点,他说的话差不多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照这样下去,等离开酒店的时候说不定要过零点了。最坏是要留宿街头了,外面也不是冷得无法忍受。然后,等到明天……
……明天该怎么办。
果然,还是需要钱。去找找工资日结的打工?但是,有我能做的工作吗……
最后,我什么都没决定,我走出了酒馆。和料想的一样,时间已经过了零点。
大叔付了钱后走到店外站在我面前,脸上浮现出笑容。
“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吧。”
他的声音有些粘性。
我瞬间戒备起来,他绝对不是要给我找地方住这么简单。大概,他心里也是清楚才这么说的,他正看着我的脚下,真恶心。
换作平常,我会直接破口大骂,然后逃跑,但是就算跑了,之后该怎么办?什么办法也没有。
那么,还不如干脆……
“那,你带路吧。”
听我这么说,大叔笑得更开心了,他快隐藏不住自己的兴奋。
我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在脑海中准备计划。
果然,他带我去了那种旅馆,然后走进房间。总之我拼命忍住自己的动摇。这是我第一次来这种旅馆。
我坐在沙发上,她就坐在旁边。
心脏快要炸了。
正当他要把手放在我腿上的时候。
“你去洗洗澡吧?”
我拼命装作平静说道。
“啊啊,嗯,说的是啊。”
大叔成熟地听从了我的建议。
等他把换衣房的门关上的时候,我的计划就开始了。
我在找他的钱包,等我偷了他的钱包就逃走,这就是计划,我知道自己在犯罪,但对方也一样啊,这样就不会有罪恶感了。
我把他的商务包翻了个底朝天,翻找他脱掉的大衣。但就是找不到钱包,我着急了,汗水流到了鬓角,但我不打算空手而归,都到这里了,必须得找到钱。
既然不在包里,也不在大衣里,其他能想到的地方……在他裤子的兜里。
我悄悄地溜进换衣房,在他的裤子里找,找到了!钱包就在他兜里,好了,之后只要赶紧跑掉——
咔嗒一声。
浴室的门开了。
“咦,你在干什么?”
我险些心脏停跳。
身体僵在原地,不好,要快点,逃跑才行。
“那是我的钱包?难不成你想偷?”
动啊,动啊,快动啊!
我跑了起来。
跑出换衣房,撞到墙上,但还是向门那边跑,手抓住了门把,然后一拉。
——可恶!那混蛋竟然上了锁。
“喂喂,别跑啊,来都来了。”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了房间里,他的力气好大。完了,我拼死挣扎。但是却无法挣脱,这就是男女力量的差距,这样下去真的完了,为什么啊,为什么我要遇到这种事。
不要!
愤怒、绝望、无力,各种感情在脑中混成一锅粥,最终爆发了。
“开什么玩笑你这混蛋!竟然对女高中生出手!”
我拼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家伙推开,终于挣脱了。那家伙“呜啊”地大叫一声,然后向后倒了下去。
他脑后撞到了桌角上。
大叔像是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哈啊,哈啊……”
桌角闪烁着湿润的红光,是血。大叔的脑后,有血流了出来。
就像是死了一样,不对,难道说,他真的……
“……!”
我害怕得不得了,逃了出去,钱包什么的根本无所谓,我打开了们,从房间跑了出去。乘上电梯后,我像是以前看过的恐怖电影里的女演员一样拼命按着『关』和『1F』键。
逃出旅馆后,我没停下一个劲儿地跑。我想跑得远远的,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不知道。
我想从头再来。对,我想让一切都结束。就算明天无法到来也好。
我闷头在街上走个不停,无视了红绿灯,准备过马路的时候。
“啊。”
车已近在咫尺了。
冲击流遍了全身。
*
“唔。”
做着噩梦的井熊同学掉到了地上,她睡姿不对扭到腰了。早知道在她掉下去之前叫醒她就好了。
“疼……”
她刚要起身,这回头又撞到了桌子。真是雪上加霜,她不快地砸了下舌,一脸麻烦地站了起来。
“……是梦啊。”
“你没事吧?”
我担心地问道,她吓了一跳。
“你醒了……”
“嗯,睡得不是很舒服……”
“是啊,在卡拉OK睡觉真是失败的决定。”
她坐在座位上,看上去累坏了。
“又做噩梦了?”
“……算是吧。”
她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喝过之后,稍微叹了口气。
“最近我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我离家出走……梦的最后都没什么好结果,然后就醒了。”
离家出走。是发生在停止现象发生的前一天。
我看到她抱住自己的身体,手有些颤抖,脸色发白。
“能和我说说吗?”
“嗯。”
她点了点头,视线落到桌子上。
然后徐徐道出自己的事。
“所以,我像是被车撞到然后就醒了……不过,除此之外差不多都是真的。”
“这,怎么说呢……”
怎么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想到在遇到我之前,她碰到了这样的事。
她像是演戏似的“啊——啊”喊了两声,背靠在座位上。
“真是,要是是梦就好了。”
现在我知道了井熊同学要去东京的理由了。
比起找到解决停止现象的方法,她想尽快离开函馆。不管暮彦舅舅的家是在名古屋还是在大阪,她的选择都是一样的。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知道,虽然我在函馆站和你分开后去那个旅馆看了一下……房间被锁上了,不是被送到医院,就是自己回去了吧。”
呵,井熊同学一声冷笑。
“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是有前科的罪犯了。”
“不,不是的,井熊同学是正当防卫,不是犯罪。”
“就算把他推开是正当防卫,偷钱包还是事实,这点是没办法掩盖的。”
我希望她不要再说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是那个男人的错”“你当时是走投无路了”,能想到的话我都对她说了,但她就是听不进去。
“你说时间停止是你造成的,但果然,这也是我造成的。”
“为什么……”
“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就算明天无法到来也好,我跑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这个。所以,就算将时间停止的人是你,我也并非是被卷进来的,而是无意识间自己闯进来的。”
她抱歉似的皱着眉毛。
“对不起,这件事,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没关系的。比起那个……我更担心你。”
“为什么,先说好了,我可没那么介意,都多少天前的事了,我早就振作起来了。”
她这大概是在逞强,如果她真的振作了,不会总是做噩梦的,现在她也在不安吧。
“而且……”
她提高了音量,在我开来,她这只是故作开朗罢了。
“其实,在时间停止之前,妈妈给我发了消息了,她说对不起,虽然只是几个字,但她还是向我道歉了,所以等时间恢复之后,妈妈应该会站到我这边的,所以,不用担心我。”
“……是吗。”
她自己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便太过担心,我也希望她能坚强起来。比起悲伤,就算她粗鲁一些也没关系,我希望能看到她的笑容。
但是,和她说出的积极的话不同,她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那表情深深烙印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感觉气氛沉重起来了,还是睡吧。”
说完,她不等我回答,又躺下了。
我也躺下,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我不想让她再这样不安下去了,但我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我无法消除她的罪过,也无法帮她搞好她和家人的关系。
但是,说到我能为她做到的,那就是——
之后睡了四、五个小时后,我们收拾了收拾离开了卡拉OK。井熊同学像是在做准备体操似的扭了扭腰,身体的关节咔咔发出声响。
“呃,关节一响还挺不好意思的。”
“我觉得挺健康的,很不错。”
“不,这说不上是健康吧……”
她转了转手腕和脚腕。仔细做过拉伸后,她铆足气势说道。
“好……那么,出发。”
“等等。”
井熊同学刚意气风发地迈出脚步,我出声叫住了她,她转过头。
“怎么了?”
“我有个提议。”
我尽量认真地说道。她注意到我要说重要的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提议?”
我咽了下口水。
好紧张,这是次豪赌,她说不定会安心,但也说不定会生气。告白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我下定决心,说出口。
“就让时间,一直停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