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晚上十一点
「瑠花?」
这是我的名字。我顿时瞠目结舌。
慢慢地回过头,只见他拿着保险套、饭团、鸡肉沙拉、果汁、从我钱包掉落的数张卡片及拍贴愣住了。
完蛋了,年龄穿帮。这下玩完了。
「那个,如果你们不排队,我可以先排吗?」
「啊,抱歉!请……」
后面的女子绕过阿千,走去收银机前。我们之间尴尬到说不出话。
「呃……」
「瑠花?」
阿千低喃着我写在拍贴上的名字。
那是某天放学,我丢下家事不管,跑去和美希合拍的大头贴。
我的本名用可爱的字体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不只我,还有美希的。
问题出在制服,龟谷高中规定的制服。附近只有这间高中,当地人一看便知。我瞬间闪过夺回照片打哈哈的想法,最后打消了念头。拍贴很明显是最近拍的,而且他清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还叫了两次。
「瑠花。」
「是、是!」
「你叫瑠花?」
「是的……」
他反覆确认我的名字。今天恐怕到此结束了。
我骗了他。隐瞒自己未成年,引诱成年人和我接吻。即便主动的人是我,对方同样触法。阿千似乎相当错愕,我读不出他的表情。
「对不起。你也看到照片了,我还只是高中生,我骗了你……」
「瑠花。」
「是、是!」
「你叫瑠花,对吧?」
嗯?样子怪怪的。他在意的不是我的年龄,而是我的名字。
「对、对啊……」
「怎么写?」
「呃……瑠璃的『瑠』,加上花——」
须臾之间,阿千流露出悲伤的眼神。他用力深呼吸,吸气时,身体微微地颤抖,接着把手上的拍贴还给我。
「谢、谢谢……那个,对不起,既然穿帮了,那我先走了。」
「不,你别走。我们回去吧。」
他突然牵起我的手,直直朝门口走,保险套、饭团、鸡肉沙拉和果汁全应声落地。喂!那是我的早餐耶!
「阿千、先生?」
「千寻。」
「咦?」
「我叫东千寻。」
千寻?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名字?因为不小心知道了我的本名,心生愧疚,觉得自己也要说出来才公平吗?
他拉着我的手,快步走向公寓,一路上完全没看我一眼。
我吓坏了。现在是怎样?他该不会是坏人吧?不出几分钟,千寻的公寓到了。他温柔地拥着我的肩膀,带我进屋,锁上大门。
紧接着,他紧紧抱住我,我随之慢慢坐倒在地上。千寻在上,我在下。他用长长的臂弯完整地抱住我,我陷入他的怀中,顺着重力向后倒下,头部撞到了玄关的地板,好痛。不会吧?他想强暴我?
现在可没有戴套耶!
「不要!」
我奋力大叫,千寻停了下来,抬头看我。
「对、对不……起。」
千寻的声音细如蚊鸣,意外地听话。我怯怯地望着他的脸。
「咦?呃,我才抱歉……」
话还来不及说完,我愣住了。
他哭了。千寻的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浮现大颗的泪珠,不停哭着向我道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大人哭,而且似乎是因我而哭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获得自由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眼泪滴答、滴答地流下来,也滴在我的脸颊上,每次他都如同被牵动一般,一再向我道歉。
「瑠花,求求你,今晚不要离开我。」
他像个孩子般哭诉着。
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虽感到奇怪,仍在暑气蒸腾的玄关温柔地拥抱他。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早上八点
「到这里就行了,谢谢您送我过来。」
语毕,千寻的车子总算在学校附近的药局前停下来。
沉默流逝,我忍不住叹气。
「真的吗?我可以再开近一点——」
「忘了我吧,我也会把昨天的事情忘光光的。」
我语气强硬地打断千寻的话语,他突然像只受惊的幼犬,睁着眼睛望着我。这是什么眼神?
「你想忘记吗?」
「我们最后虽然没做成,但有接吻,这样就足以构成犯罪了,所以请您不要再找我了。我们家似乎住得很近,要是在路上看见我,也请别和我搭话。」
「瑠花,我还想再见到你。」
「就说不行了,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我气呼呼地说完便跳下车,关上车门前不忘回头瞪他,用严肃的表情说:
「谢谢您愿意拥抱我,我很开心。坦白说,光是拥抱我就很满足了。我昨天其实很累,您没有坚持要做,我很感激您。」
「啊,因为,我怕你受伤。」
这不是很矛盾吗?
我们见面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打炮吗?受伤是什么意思?这家伙才认识我一天,就以男朋友自居吗?
「谢谢您关心我。不过,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不行?瑠花!」
「再见。」
我硬生生地结束对话,快步离开现场。背后并未传来车子驶离的声音。
他应该不至于追到校门口。以防万一,我握住预先藏在口袋里的护身小刀,朝位在数十公尺前方的学校跑去。
我勉强赶在早晨的导师时间前冲进教室,班导后藤似乎还没来,教室内吵成一团。
前脚刚踏进教室,上课钟声正好响起。太好了,赶上了。我拍抚胸口,在自己的位子坐下。
「早安,瑠花,滑垒成功。」
美希笑吟吟地迎接我。
岸本美希是我从国中起的好朋友,她是我高中班上唯一的国中同学,我们总是形影不离。她的发长和上周五见面时不一样,眉毛完全露出来了。
「美希早,你怎么剪头发了?失恋啦?」
「嗯,我去剪头发。听我说,我不是失恋,可是,我和阿照吵架了。」
「真的假的?和照史?唉,你们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你的说法很失礼耶。唉,没错,就是白痴阿照啦。我只是在推特上和社团男生讲话,他就乱吃醋。」
「怎样吃醋?」
「我们星期六去看电影,阿照生气地找我碴,说我跟那个男生互动太频繁,我太常回他留言什么的,你说扯不扯?结果我们大吵起来,电影也没看,在路上不欢而散。」
「哇,在路上大吵啊。辛苦你了。」
「就是说啊,气死我了!我突然闲下来,就一股冲动跑去剪头发啦。」
「你未免积极过头了吧。不过,照史这样很可爱啊,居然乱吃醋。」
「嗯,可爱是可爱……不过,我也想自由地跟感兴趣的人说话、和他们出去玩啊。这样就被警告,他也管太多了吧!」
美希从大清早就气鼓鼓的,看来精神不错。
照史没有和我们同班,他和美希国中时在推特上认识,交往至今。身为美希的好姊妹,我常听她倾吐恋爱烦恼,她和照史分分合合早是家常便饭了。
吵架的原因不外乎一些芝麻小事,例如几天前,他们才因为麦茶和焙茶的饮料包装太像买错而吵架,真是无聊毙了——!
美希的话说到一半,后藤老师便走进教室。
「各位同学早,马上来报告今天的事情。」
后藤老师一开口,同学们立刻安静地回到座位。我和美希也停止聊天。
无趣的导师时间开始了,我放空地望向窗外,发现窗框上停着一只蝉。
啊,夏天到了。
我盯着动也不动的蝉,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晚,千寻把我从便利商店带回家后,无预警地哭了出来,还要我「陪他睡觉」。
本来去便利商店前预定一起洗澡的,他却态度一转,用童稚的语气说:
「一起洗会害羞,我们分开洗嘛。」
结果我们真的分开洗澡,连一丁点香艳刺激的事情都没发生。
这真的很扫兴。本来以为可以做爱,我还特别卖力,结果令人跌破眼镜。不过,在冷气隆隆运转的清凉空间里,钻进暖呼呼的被窝中,还有人从身后紧紧拥抱我,感觉真舒服,也觉得心儿怦怦跳,但就只是这样而已。他连胸部都没摸,完全不解风情,真的是「盖棉被纯睡觉」。
他为什么要哭呢?
瑠花。恐怕跟我的名字有关,但有必要哭成这样吗?
哭泣的他彷佛成了幼小的稚童,只有身躯徒然地长大,心智完全停留在儿时。
哭完后,他的语气仍显稚气。之前明明是个偏冷淡型的人啊。
究竟哪个他,才是真正的他呢?
算了。
想归想,坦白说,都不关我的事。
我已经获得充
分的拥抱,也好好地撒娇了。我很满足,也不寂寞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能好好维持心理健康。
「老师就报告到这里。对了,水原同学,请来我的办公室一下。」
「咦?啊、是。」
后藤老师突然点名找我,我恍然回神。数名同学好奇地行来注目礼,坐隔壁的美希也压低音量问:「怎么了?」我茫无头绪。
在班长的号令下,同学们开始准备上第一节课。我来到办公室,呼唤后藤老师的名字,她对我露出可爱的酒窝。
后藤老师并不年轻,却是一位广受学生欢迎的童颜美人,连我都不禁对她的笑容小鹿乱撞。
「早安,水原同学,我想和你谈谈暑假的三方面谈,你的父亲何时能过来呢?班上只剩你还没交意愿表,怎么了呢?」
对喔,忘记还有三方面谈了。
「啊,对不起……我问过爸爸,他还是很忙,抽不出时间参加。」
「是吗……好吧,老师明白了。学校规定一定要举行面谈,那就先以我和你双方面谈的形式举行好吗?我再把谈话的内容致电告诉你的父亲,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让老师费心了。」
「没关系啦,很忙也没办法呀。那么,请把方便举行面谈的时间写在这张纸上,填好交给我,好吗?」
后藤老师一边说,一边递来一张新的三方面谈意愿表。
「不过,因为你是最后交的,理想的时间可能已经被别人订走了,要有心理准备喔。提醒一下,最晚后天一定要交,明白吗?」
「明白。」
「谢谢水原同学配合。家里要是遇到困难,欢迎找老师商量。任何小事情都可以,知道吗?」
「是,谢谢老师。」
回答之后,我便离开办公室。
后藤老师是爱操心的个性,总是认真替学生担忧。我知道老师对我有一份独特的关怀,她了解我家单亲的状况,平时就特别照顾我。
三方面谈啊。爸爸是超级大忙人,国小、国中、高中都不曾来学校露面,我知道他不会来。这是当然的,我连有三方面谈都没告诉他,因为不想让他平添更多的压力。
我叹气回到座位,随便和美希闲聊几句,正准备从抽屉抽出课本时,「啪沙」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
什么东西?我凝视地板,那是一张用可爱的粉红色便条纸摺成的信。
咦?这不是我的东西。忐忑不安地打开那封信,里面同样用可爱的字体写着给我的悄悄话。
「抱歉,突然写信给你,我有事情想跟你说。放学后可以来小林药局后面的『MOON咖啡』吗?不要找别人喔。」
我深深吸气,瞒着美希把信塞进口袋,准备上第一堂课。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下午四点
「水原同学,你会援交,对吗?」
「什么?」
眼前的女孩一脸认真地问我,而我一时间没听懂。
我惊恐地瞪着和我同年级的安西同学,她害怕地垂下眼帘。
在我抽屉里放小纸条的人就是她。来到咖啡厅,发现找我的人是她的当下,我真的吓了一跳。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交集,我会知道她,是因为在共同体育课见过她。印象中,她总是独自一人。
她找我有什么事?我困惑地思忖,听着她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地问了这个冒失的问题。
「你先不要生气,听我说完,拜托。」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说的援交,是那个用身体赚钱的援交吗?我没有。」
我强烈否定。
这是事实。我真的没有从事援助交际。
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填补寂寞,从没收过一毛钱。
不对,重点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她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安西同学从裙子口袋掏出手机,滑了几下之后拿给我看。
「这、这是……?」
这是什么?
我心惊胆颤地看向萤幕。
那是一个成人网站,影片以些微的音量自动播放。
标题名称是「japan girl student virgin」,上传时间是去年四月。那是一支以男性视点拍摄的少女性侵影片。画面角落的少女身体被粗暴地摇晃,脸上的表情却荡漾开来,不时喊着「抱我」,但是,男子就是不肯拥抱她。
男人尽情地泄欲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抱住少女。镜头照到少女的背,影片就在这边结束。
「这、这个人是你,对吧……」
我感到口干舌燥,冒出冷汗。
喀当……冰块融化滚动的声音在脑中扩散。
好寂寞。抱紧我。让我撒娇。
这些念头几乎终日缠绕着我。
我没有母亲。妈妈为了生我死掉了,爸爸却说,妈妈是转世成我了。我的身材、眼睛、鼻子、嘴巴,都跟妈妈一模一样。爸爸开心地这么说。
我一点也不开心。
是我害妈妈死掉的,这跟杀了她有什么两样?
我只在照片上看过自己的妈妈。爸爸给我看过一次妈妈怀孕抱着大肚子的照片。照片里的妈妈挂着女儿即将出世的幸福笑容,可是,我只要想到她几周后就要死去,不禁觉得那张照片看起来毛骨悚然。
肚子里的孩子会杀了你啊。不行,你要先杀了孩子,不要生下来。那是恶性肿瘤,必须尽快摘除。不行,不能生啊,妈妈!
我多想见到生产前的妈妈,叫她不要生下我。无论如何,妈妈生下了我,死了。
听说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表示愿意收养我,但爸爸坚持要自己扶养。
爸爸太傻了。他若是早一点接受长辈的好意,现在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不过,我打从心底爱着这位傻爸爸。
我在上小学时理解到自己的家庭有点不同。
小学毕业前,爸爸曾聘请一位家事阿姨,她是一位四十多岁、身材福态的女士,一周有五天会在下午来家中煮饭打扫。我很喜欢躺在几乎天天见到面的家事阿姨厚实的大腿上睡午觉。我十分信赖她,她应该也是真心对我付出关爱。
同时,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认为应当跟家事阿姨保持适度的距离。尽管我当时年纪幼小,也知道这是透过金钱建立的关系。
所以,当我在小学毕业典礼看见来的人不是爸爸,而是家事阿姨时,备受打击。
其他人都有爸爸和妈妈为孩子的毕业流泪、给予拥抱,为什么只有我要接受家事阿姨的祝贺?我的爸爸为什么没来呢?
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所有教学观摩日和运动会,爸爸都不曾现身。来看我的总是家事阿姨。我连生日都见不到爸爸,看见的只有礼物和冰冷的字条。
爸爸很忙吗?是啊,很忙。爸爸可是为了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呢。请家事阿姨也是一笔开销。爸爸为了攒钱,连星期六日都去兼差当保全、在餐饮业当计时人员。
我察觉自己原来是爸爸的寄生虫后,毕业典礼结束,旋即向爸爸表态:
「我要升国中了,接下来可以自己洗衣打扫,也能自己煮饭。之后还有很多学费开支要缴,这样又要害爸爸拼命工作了,我不想成为爸爸的累赘!以后我来负责做家事,不要再请家事阿姨了!」
我流着泪,一次又一次地说服爸爸,他总算了解我的心情,解雇了家事阿姨。
我的人生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阿姨的陪伴下度过的。然而,和阿姨道别的那一天,我一点也不悲伤。我反而在内心窃喜,觉得这样就能减轻爸爸的负担。
上国中后,我为了爸爸拼命做家事。
不只煮饭、洗衣、打扫,也替爸爸保养西装。连本来最讨厌的打扫厕所都努力适应。周末虽然拥有自己的时间,但平日因为还不熟悉家事,放学后总是立刻赶回家,从不和同学出去玩。
老实说,家里也就两个人,家事不至于多到做不完,我还是有放松玩乐的时间。只是,我想要代替死去的妈妈,所以觉得自己不该随便休息或是跑出去玩。
我受到罪恶感和责任感折磨,一心想把家事做到尽善尽美,昨天才扫过的地方又反覆擦拭,一空下来就研究怎么做饭。
记得国一生日那一天,我心里想着「反正又是礼物加字条」,不期不待地回家一看,桌上竟然放着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机。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有了手机,意味着每个月要缴手机费,金额虽然不比请帮佣贵,但也是一笔固定开销啊!
字条上写着「生日快乐,爸爸爱你」。看到这些字,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要爸爸拿去退钱,心里还产生了愧疚感。
每次爸爸对我好,我都感到苦不堪言,恨不得自己没有出生。妈妈,你为什么让我活下去,自己却死了呢?
接着是国中的毕业典礼。
那天,放眼皆是共享喜悦的家庭,穿梭在人群中,都能听见等一下要全家去吃大餐的祝贺声音。
死党美希邀我跟她的家人一起吃饭,我笑着婉拒。我说了谎,骗她「爸爸今天在家等我」就离开学校。
到头来,我的爸爸还是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擦身而过的人,一张张都是喜极而泣的笑脸。
每每看见那些脸,我都妒火中烧。
我明明这么努力了。忍着不出去玩,没参加社团活动;为了省钱,也没参加毕业旅行。当所有人都在玩,只有我在做家事。
因为我杀死了妈妈,所以罪该万死。可是,神啊,请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呼吸不过来,数度停下脚步深呼吸。不准哭!我身体颤抖,一步步地走着。
我觉得有这样的心情很对不起爸爸,彷佛自己不知感恩,也叫自己不准再想。但是,离开了校园,对一切都感到卑屈的心情仍旧停不下来。
回到家里,爸爸也因为工作而不在家。
不行,好寂寞,我受够了。爸爸,我明明为了你这么努力,你为什么不肯抱抱我呢?我要的不是智慧型手机,不是钱,我只是需要一个关爱的拥抱,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我崩溃大哭,哭累了就躺在床上睡觉。傍晚时,收到美希传来的LINE。
没记错的话,内容是「有没有跟爸爸相亲相爱呀」这一类。
她还顺便传了一张大伙儿一起吃饭的照片过来。看到的瞬间,我狠狠把手机丢出去。我差点就要讨厌美希了,一颗心变得狂躁不已。
此时,我灵光一闪。
寂寞的话,寻找爸爸的替代品不就好了?我需要一个男人,愿意代替爸爸紧紧拥抱我,把我优先放在第一位。
这还不简单?上网找啊。
我需要人来填补心灵的坑洞。若是因为见不到爸爸而寂寞的话,找个人来抱抱我不就好了?
我捡起扔出的手机,但我没有推特帐号。我一直都不喜欢推特,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社群帐号,就能满足我的需求呢?我上网搜寻「网路 征男友」。
搜寻结果相当惊人,跑出许多交友配对网站。进阶搜寻便找到留言板形式的约会网站。
网站依照居住地区,划分成不同的留言板,应该是为了方便见面吧。
我随便取了「海豚」当昵称,在上面留言。
「征男友、对象不限、熊越市」。
这就是我的第一篇留言。
倘若能在这时醒悟过来,再仔细想想就好了。
然而,我的心已被嫉妒、悲伤交杂的狂躁心情给占满,无法冷静判断。我一心只想着有人来拥抱我。
「说话啊,我讨厌沉默不语。」
安西同学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我看着手机萤幕发起了呆。
「我在网路上看到这支影片,马上联想到你从事援助交际,就是『爸爸活(注4)』那一类的。呃,其实……我、我妈妈生病住院了,我需要筹措医药费,正在苦思对策时,刚好看到了这支影片……水原同学,请你教我援交的方法,拜托!」
听到这里,我终于面向安西同学。爸爸活?赚钱?才没有,我至今没收过任何一毛钱!但还来不及替自己辩解,她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对这方面的行情不太熟……大概可以赚多少呢?应该比一般的打工好赚吧?求求你告诉我。水原同学,你应该经验老到吧?」
「不要得寸进尺。」
我忍不住起身,严肃地打断她,还不小心撞到了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害怕得缩起肩膀。
「对、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向你道歉。」
「很有经验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公车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旁人看一定觉得我欺负她。但我实在一股火都上来了。
「我没有援交。安西同学,你好烂!你是把我当成那种脏女人才找我出来的吗?以后别找我说话了!」
我边说边从钱包抽出千圆钞票,「砰」一声拍在桌面上。她受惊吓的模样加倍惹恼了我。
「我要走了,这是我的饮料费。我一口都没喝,你拿去喝吧。喝饮料居然要花七百圆,蠢到家了。影片的事你不许告诉别人,否则我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我凶狠地放话,没看安西同学的表情便走出咖啡厅。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晚上七点
「瑠花,你家里都OK吗?今天不是周末,你来找我玩还真难得耶。」
美希在KTV包厢演唱完自己点的曲目,一脸痛快地问我。
我想找出安西同学给我看的那支影片,设法处理,自己却怎样都搜寻不到。早知道就不该冲动离开,应该当场问清楚的。
这件事千万不能被美希发现。我迅速关掉手机萤幕,把它放在桌上,顺手从旁边的盘子里拿起一片洋芋片。
「没问题,我有留菜,家事也在昨天做完了。偶尔也要大玩特玩呀。」
「嗯哼——越听越可疑。」
美希起疑了,但不意外,我急忙转移话题:
「我的事不重要。美希,你为什么跟男朋友吵架呢?觉得他管太严吗?」
「哦,我憋很久了!你愿意听我娓娓道来吗?怎么说……总觉得阿照最近变得很爱乱吃醋,他会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跑来质问我『你为什么跟他讲话』、『你为什么挽着他的手走路』,诸如此类一大堆!」
「啊,美希本来就喜欢跟人肢体接触嘛,被怪罪其实有点活该。上次你是不是抱了班上的某个男生?」
「嗯,抱了,因为他帮我找到我弄丢的心爱自动笔啊。那枝自动笔很贵耶,是阿照买给我的,好像花了三千圆吧。」
「那的确会想好好感谢他,但用抱的太超过了啦。美希,你太喜欢抱抱了,就算当着照史的面,你还是来者不拒乱抱一通,对不对?」
美希如同叼香菸一般,把玩着口中的洋芋片,「嗯——」地沉吟。
「美希,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喔?」
「等等,我正在数。天啊——我抱过的人超过两位数。」
「对吧!这样很怪吧?又不是住在荒郊野外所以渴求人肌接触,老是这样子,照史当然会吃醋啊。听好啰?做得太过火可是性骚扰,你要克制一点!」
「你不懂啦,拥抱是女人的武器呀,阿照也是靠着抱抱搞定的,只要把小小的胸部压在他身上……」
「不需要说得这么仔细!」
美希的自嘲惹来我的笑声。
和美希在一起总是很愉快。
见完安西同学后,我本来想直接回家做家事,但觉得怒气难消,刚好美希跟照史吵完架,自己跑去KTV唱歌消压,我决定找她一起大唱特唱。
我们尽情高歌、跳舞,跳完又唱,痛快地宣泄压力后,总算冷静下来,两人一起点了洋芋片,边吃边聊天,期间笑声不断。我很庆幸自己有个不用顾忌形象的好朋友。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别去赴约,和美希一起玩就没事了。不过,就连此时此刻,我只要想到自己丢下家事跑出来玩,都会觉得良心不安。
我很在意安西同学给我看的影片。那是谁录的?因为是以男子做为第一人称视角,所以看不见他的脸。是跟我约会过的谁呢?回家之后一一写信向他们确认吧。别担心,只要好好拜托,对方应该愿意撤下影片。我至今遇到的每个网友都是大好人,一定是哪里误会了。
担心也没用,我都已经跷掉家事了,就再多玩玩转换心情吧。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死,不如开心点。
「美希,我还玩不够,我们去游乐场吧。」
美希一听,喜出望外地起身。
「咦?你能继续陪我吗?天要下红雨了!你被雷打到啦?」
「没有啊!我怕你难过,今天就多陪陪你啰。」
「我爱你!」
美希说着便扑上来抱住我。我刚刚才警告她不要随便抱人的。
陪伴伤心的好友——这当然是我的出发点;但同时,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这是逃避问题。
逃避爸爸,也逃避现实。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晚上八点
「哇,美希,你好强!帅呆了!」
美希专心盯着狮子布偶,只见布偶惊险地滑进洞口。美希露出得意的表情,对弯腰捡起布偶的我比出「耶」。
「哈哈,没枉费我国中时跑游乐场跑到被学校辅导!来,这送你。」
「咦,可以吗?这是你夹到的。」
「我是看瑠花好像很想要才夹的喔。」
我从美希手中接过布偶,开心地揣在怀里。这是一只可以放进背包的卡通人物小玩偶,我不认得这个角色,但一眼看见就很喜欢。
「美希,我最爱你了,谢谢!收藏又增加了,我会好好珍惜的!喂,我们带它去拍拍贴,好不好?」
「好啊,走!」
我们拿着布偶往拍贴机移动。拍贴机发出可爱的女子语音,要我们设定规格。
我们抱着布偶,一连换了好几个动作拍摄,然后点选手绘加工。
「两情相悦!」
「布偶GET!」
「最强情
侣 RUKA&MIKI!」
我们尽情涂鸦。美希忘了跟男友吵架的事,我也忘了影片和跷掉家事的事,两人玩得不亦乐乎。拍贴机掉出我们的照片,我们第一眼就看见那张变脸滤镜全开的照片,捧腹大笑。
美希去旁边的工作台用剪刀分照片。其实只要扫描QR码就能把照片档案存进手机里,但我们喜欢互相分享实体照片的老派做法。
把拍贴贴在笔筒或手机上,就像把回忆带在身边,我喜欢那种感觉。
「啊,美希,我想去一下厕所。刚刚唱歌时喝太多饮料了。」
「好啊,我帮你裁!喂,等一下陪我去玩节奏游戏好不好?」
「遵命!」
我笑着挥挥手,一面把布偶放进背包,一面朝二楼的厕所走去。
好畅快啊。已经好久没这么青春了,真希望快乐的时光不会结束。
上完厕所后,我在洗手台照镜子,脑中倏然掠过安西同学在咖啡厅给我看的影片当中的自己。
我在宽敞到浪费的女厕里,独自细细端详自己的脸。
我拥有许多面孔。寂寞的脸孔、愉快的脸孔、哭泣的脸孔、呻吟的脸孔。
影片里的自己在脑中浮现出来。
停,别再想了。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
你昨天才刚得到满足,不是吗?忍住。你不寂寞、你不寂寞、你不寂寞。
今天有美希陪着我,不需要悲观,不需要为自己至今的所作所为而后悔。对吧?
我猛然回神。自己究竟是在对谁说话呢?
呼吸开始窒息,都是安西同学害的。赶快下楼吧。
我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手,快步走出厕所,就在这时——
「哦!」
我和从男厕走出来的人撞个正着,差点重心不稳摔倒,但我赶紧站直身体赔罪。
「对、对不起。」
男人本来面露不快,一窥见我的脸,忽然扬声说:
「咦?你不是海豚吗?近来好吗?」
我身体一颤。
海豚——这是我夜游专用的网名。
我打量撞到的男人,他年纪比我大,从微笑的嘴角可窥见泛黄的牙齿,飘出淡淡的菸味。
我看过这张脸。快想起来!
我很快便想起他的名字,却想不起自己当初是用什么态度面对他的。
该怎么做才能提升好感度呢?该怎么做才能被温柔以待呢?
有了,清汤挂面、随和好相处又口齿清晰的女生。
「可可先生!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男人发现我认出他了,随即咧嘴一笑,像是跟男性朋友打闹一般,豪迈地对我勾肩搭背。
「很好啊,你咧?」
可可先生只是微微触碰着肩膀,我便暗自窃喜。与年长者接触,使我有一种获得满足的奇妙感受。
「很好,在这里遇到你真巧!你自己一个人吗?」
「不,跟同事一起来的。」
「这样啊,工作会很辛苦吗?」
「咦?还好啦,难不倒我啦。」
「哇,好厉害!太帅了!」
我故作崇拜地喊道,可可先生发出「哈哈哈」的干笑。没事,他没有讨厌我。
「怎么了?」
三个男人鱼贯走出男厕,应该是可可先生的同事吧。才刚这么想,我便发现其中一人我见过。
奇怪?那不是隔壁班的二宫同学吗?
他的脸上有一小块引人注目的瘀青,身上的制服歪七扭八,和一群社会人士混在一起。二宫同学似乎也认出我了,尴尬地瞪着我。
呃,我哪里惹到他了?
总不好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吧?我只好转移视线。
「她是谁?」
「一位老朋友。」
其中一名同事对我表示好奇,我心想得打招呼才行,于是鼓足勇气微笑向前。
「是!你好,我叫海豚。」
「你好,本名?」
「不,是昵称。」
昵称?同事狐疑地看向可可先生。
「哦,她是我之前上过的炮友啦。」
声音静止了。
不,严格来说,是我感觉周遭被谁静音了。意识集中在他勾搭的肩膀上。
他刚刚说什么?
我笑容僵硬地注视着可可先生,突然不寒而栗。
只见他吊起双眼,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直到刚才之前,我都觉得他的笑容很普通,现在却觉得很可怕。
「你、你说什么?」
「什么?」
「可可先生,你不是说会小心呵护我吗?」
「什么?搞清楚,我们只做过一次喔,你就想以女友自居吗?我们不是纯约炮而已吗?不是单纯享受肉体上的供需平衡吗?」
僵硬的笑容渐渐垮了下来。
耳边回响着几个男人的讪笑。
「对了,海豚啊,你还会约吗?要是现在没有男朋友,要不要跟我玩玩?哦,今天男生数量多,要不要轮流玩?」
「轮流是……是什么?」
「轮奸啊。不错吧?你不是什么都大叫『好棒、好舒服』吗?有够骚的。噢,对了,等下我给你们看这妹子的影片。」
「什么影片?你自录跟她做的影片喔?」
「对对对,她也放很开啊。二宫,我给你看过一次对吧?」
影片?
他说的影片,是那个影片吗?
安西同学给我看的那支影片吗?
我想起来了,这个人一直用手机拍我。
可可先生慢慢摸着我的头发,我吓得无法动弹。
「我有时会看着那支影片打手枪喔,呼——真是念念不忘。好啦,来做啦。你之前不是嚷着很寂寞,想要别人用力干你吗?我来满足你的需求。今天连我在内一共四人,可以让你爽四次。哈哈、哈哈哈哈!」
耳内充斥着笑声。
我宛如一名旁观者,不干己事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彷佛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我——我的确口口声声嚷着寂寞。
也说很舒服。
我期待着供需平衡。
可是,那是因为我想要感受爱。
想要感受到爸爸。
想要爸爸抱抱我。
话语凌乱地盘旋在脑海。
我深深重重地闭上眼,再缓缓张开眼睛。
声音和视野变清晰了,男人们的笑声和游乐场的电子音混合成不协调音。
我像具生锈的机器人,勉强将低垂的脖子转向旁侧。
眼前的人不是爸爸。
我握住藏在背包里的小刀。
注4:日本有「就活(就业活动)」、「婚活(结婚活动)」等惯用说法,用「活动」来指一种符合社会常规的人生阶段性计画,这个词也渐渐衍生出「推活(声援喜爱事物)」、「爸爸活(和熟龄男子约会赚取金钱)」等说法,相较于「援交」,语感较为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