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原瑠花 八月二十日 星期二 下午二点
推车商品服务员来到我们的座位旁,千寻赶紧叫住她。
「不好意思,有没有喝的?」
戴眼镜的女服务员从推车深处亮出罐装饮料。
「这边有茶、有可乐,还有宝矿力与柳橙汁。」
「给我两瓶茶。」
「好的,一共是三百二十圆。」
千寻从钱包拿出零钱递给服务员,把其中一瓶茶交给我。
「来。」
「谢谢。」
我接过瓶子,暂且先放在座位的置物台上。
「你不喝吗?」
「嗯……我还不渴。」
「这样啊,不舒服吗?」
「不会,谢谢你。」
千寻揽住我的肩膀,让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我们的头靠在一起,千寻轻轻吻了额头,我也不再顾虑东顾虑西,放松地接受。此时此刻的温暖,令我感激涕零。
温暖的肤触使我舒适地闭上眼,但眼前暗下来后,昨日与武命的对话又重回脑海。
武命咧嘴大笑,紧紧盯着我。
爸爸……杀人了。
我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骗人。」
「是真的,直人叔叔都跟我招了。水原,他这么做全是为了保护你啊。」
武命坐在洞穴里,靠着穴壁仰望天空。
「听说你当时差点被强暴,然后先去了岸本同学家避难?直人叔叔说,你走了之后,他失去理智,不小心把高贵杀了。他带着尸体到山上埋时,被长时间待在秘密基地的我给撞见了。」
也就是说,假设我当时没有逃去美希家,爸爸就不会杀死可可了。我在的话,一定能阻止悲剧发生。
而我竟浑然不知。
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这段期间,我住在杀人现场的家中却没察觉异状,爸爸也都没有表示。
不,即使出了大事情,他依然有留言给我,说他爱我。
——「我爱你」。
他总是不忘留下这一句,表现得跟平时一模一样。
「于是,我请他顺便连我的父母一起杀掉,谁知道,他却临阵反悔。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动手,先靠这家伙的尸体来练手感……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竟然背叛我!」
我可以理解前因后果,但无法理解他怎么有勇气真的下手,甚至拿尸体来练习。
等等。我反刍着武命的说词。临阵反悔?意思是说,爸爸曾采取行动?他本来打算杀掉武命的父母吗?
「水原啊,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为什么直人叔叔明明这么爱你,你却没发现呢?」
武命「嘿咻」地起身,转到我的方向,露出一颗头,手肘撑着地面,笑咪咪地看着我,似乎并不打算爬上来。
我从刚刚就一直坐着,腿发软到站不起来。
「你说,你因为不能向爸爸撒娇,所以才跟男人乱搞填补寂寞,在我听来只是借口。只是你淫乱爱玩的借口。」
「不、不是……」
「我很羡慕你呢,家里有这么关心你的爸爸,甚至愿意为了宝贝女儿杀人弃尸,真了不起,连我都想当他的儿子了。明明有人这么爱你,你为什么要露出一副全天下就自己最惨的表情啊?说啊,混帐!」
混帐——武命对我用了这个字眼。
之前他从没这样对我说话。
有时他会调皮开玩笑、稍稍跟我唱反调,但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粗话。
我在一对一——没人来帮我的空间滚滚落泪。
「看烟火那天,你不是向我哭诉吗?说自己不了解活着的意义,即使有很多朋友,每天还是觉得很痛苦?哈!你跟我开玩笑吗?这不是找人商量就能解决的问题吗?你只是害怕面对而已,因为逃避最轻松嘛。好啦,你的淫乱生活过得开心吗?我还是处男,不了解你的感受,怎样?有用吗?」
「停,不要这样说我。」
「我只是嫉妒你,嫉妒你还有自我放逐的本钱。你生在比我幸福好几倍的家庭,凭什么露出比我悲伤的表情呢?这么爱演悲剧女主角,怎么不干脆去死一死算了?」
说到这里,他跳出坑洞站上地面,像流氓一样蹲下来,拿刀指着我,刀在月影下发出阴森森的光。
我们只有一公尺的距离。
「水原,我喜欢你,但也同样憎恨你。」
「武命……」
「我带你一起上路吧,这样你就不用一辈子被贴上杀人犯遗族的标签了。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谁叫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拜托,武命,收手吧。算我求你。」
「收手?那你要怎么赔偿我呢?水原啊,你要代替我杀死父母吗?」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愤世嫉俗呢?」
武命的笑容垮了下来,脸色逐渐失去光采。他低头沉思,嗫嚅道:
「因为觉得,只有自己不一样。」
「不一样?」
「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愿意听我说。充满暴力的生长环境使我感到自卑,我好想跟大家一样,在普通的家庭出生,不需要假笑,像个普通人,当个普普通通的『石田武命』。我会变成这样,全是他们害的。环境无法说改就改,我恨他们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武命落下豆大的泪珠,这缓和了我的紧张。我没想到他会对我示弱,恐怖感冲淡了一些,脚也止住颤抖。
蓦然间,我害怕的对象——武命,宛如一只幼犬,蜷缩起身子哭了。
「武、武命……」
我重拾冷静,爬到武命的面前,触碰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冰冷干瘪,感觉风一吹似乎就要倒了。然而,我误判情势了。
「不准碰我!」
武命用力挥舞手上的刀子,想要伤害我。
我差点被割到,吓得大叫,结果他更加激动地砍了过来,我勉强向后弯腰才惊险躲过。刀锋微微划过手臂,我的右腕出现一道浅浅的红线。伤口并不深,但血瞬间流了出来,我可以感觉到血的热度。
他攻击我,把我当成敌人。
我的脚终于可以动了,赶快逃吧。然而,他使劲按住我的两边肩膀,我又再次仰躺倒地。武命骑到我身上,抓住衣领,一边流泪一边瞪着我。
「我也有过梦想啊!有很多事情想做啊!那个混帐老头却只会逼我念书,脏女人对我不屑一顾,我只要不小心和废物对上眼就会被毒打一顿,在这种家庭出生,怎么可能不走歪?你知道吗?我无法停止假笑!其实我心里恨不得所有人都去死一死!但是,一旦借由假笑装成正常人,之后就再也无法卸除了啊!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有一半是污浊的念头!我好恨,我恨透了这个世界!即使我的心里充满憎恨,还是希望有一个人来了解我啊!」
这是悲泣。
比起怒号更接近悲泣。
我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武命的腰,把他往旁边拉。
武命似乎没料到我会奋力抵抗,顿时失去平衡,侧身倒下,刀子也从手中滑落。
我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逃跑。
我连怎么跑步都忘记了,也忘了用手机灯照亮夜路,只是在黑压压的树林一路狂奔。泪如雨下,呼吸不到氧气,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停下来。
后方微微传来武命的恸哭。
我盯着右手上的绷带。
那把刀砍过无数次可可——也就是高贵的尸体,除此之外,我在跟踪的时候,看见武命用它杀了野猫。
我担心上面有什么细菌,先在千寻家彻底清洗、消毒过伤口。
我自己也觉得这么做有点夸张,但小心点总比出事好。
「瑠花,下一站下车喔。」
千寻轻声说道,顺势起身,把背包从上方的行李架拿下来放在椅子上。
我没带行李,身上只有钱包和手机,相当轻松。美希应该很担心我吧。思及此,我抬头眺望窗外。从新干线的车窗望出去,外面是辽阔的田园风光,似乎只有车站一带比较热闹。
「有力气站吗?」
千寻忧心忡忡地观察我的脸。
「啊、嗯。」我应声,跟着他一起站起来。
「不用勉强喔。」
「我没事,谢谢你。」
千寻拍拍我的肩膀,往新干线的出口移动。我戴上衣帽,尽可能不跟擦身而过的人眼神交会,低头跟着千寻走。
我们从熊越车站坐了约一小时的东北新干线,抵达柱山车站。
这里是千寻的故乡。
空气好清凉。
时值暑假期间,星期二的平日时段人潮不显拥挤,但毕竟也是新干线会停靠的大站,不到清幽的地步。
因为地处北方,出了车站才发现气温相对凉爽。然而,属于夏季风物的蝉鸣声仍穿透车流声萦绕耳际。我呆望着千寻的背,放空地走着,他流了好多汗,衣服都贴在背上了。
「我们坐计程车吧。」
车站外有计程车候车处,千寻牵起我的手,带我前进。候车处只有三个人等车,很快就轮到我们。
一辆计程车滑入车道,
后门缓缓开启,千寻以眼神示意我先上车。我顺从他的好意坐进去,他也紧接在我后面上车。
「麻烦去柱山市舞园十七街。」
「等等,我想想……请问大概是哪个位置呢?」
千寻报上地址后,司机悠哉地反问。
「先去舞园综合医院附近,到了我再指路。」
「好喔!」
司机朗声回应,设定汽车导航。不一会儿,车子缓缓开动。
驶离车站后,举目所及是辽阔的农田。这里虽离熊越市不远,但比熊越市要乡下多了,路上没什么行人,车子要比路人还多。
眼前是条阳光曝晒、没有高楼大厦遮蔽的漫漫长路,两旁田连阡陌。原来如此,这条路的确不适合用走的,感觉走到一半就会中暑晕倒。
「小哥这次是回老家吗?」
司机突然发问,我望着千寻,提醒他回话。
「是啊,我每年夏天都会回来。」
「这样啊,我想说盂兰盆已经过了,这时间点回来还真少见呢。你老家在舞园那一带啊?」
「对啊。」
「原来如此,我太太也是当地人喔,我跟着她一起搬来。这儿的居住环境比都市好多啦,安静清幽,水和米饭特别地香。我年轻时候住过东京,搬来后简直大开眼界啊。原来都市的水那么难喝,我现在完全喝不下去呢。」
「哈哈,是啊,我也觉得这儿的水比较好喝。」
「没错吧?住乡下不用装净水器就有好喝的水,还能节省开销呢。」
千寻边笑边附和,也好好回答司机的问题。这是乡下特有的亲和力。
司机大哥真会聊,连私事都向客人分享。不过令我更讶异的是,千寻竟然放开心胸,正常地和人聊天。
尽管不明显,但他回话的时候,有一种类似司机大哥的腔调。我一直以为千寻比较内向害羞,原来他也懂交际应酬啊。
我没有参与对话,只是茫茫然地眺望窗外。我现在的心情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说话太麻烦了。
车内虽然有开冷气,但我还是轻轻转动手摇式车窗,摇出一条细细的缝。微风挟带青草香吹拂着发丝,我不自觉地用单手拉下衣帽,感觉心情终于松绑。
千寻牵着另一只手。我能握着这双瘦骨嶙峋的大手,直到永远吗?忽然间,我有点没安全感,一面眺望车窗外的景致,一面加重了手部力道。
我还没把全部的实情告诉千寻。
——得了便宜还卖乖。
武命的话语重重地压在心头。
一路逃下山后,脑中闪出千寻的脸。明明不久前我才跟他提分手,结果我又跑回去找他,在他的家里住下来。没办法,我真的没有勇气回家。
至今我仍难以相信爸爸杀人。但是,放暑假以来,爸爸的确变得特别疏离我,回想起来,一切迹象在在印证了武命的说法。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这种事不好找美希和安西同学商量。走投无路下,我只能仰赖千寻。然而,我只是跑来白吃白喝白住,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出口。此事关系到人命,跟耻于使用约会网站完全是不同层次的问题。
到头来,我还是只字未提,只跟千寻说了「好想躲到哪里消失」。千寻表示明白,随即开始打包行李。
他提议,要不要跟他回老家一趟,当作是转换心情。
「烦恼的时候不妨远离都市,去乡下透透气吧。别担心,我什么都不会问,除非你想主动开口。」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对此我未置可否。
我想,这一定是逃避。我应该报警,说服武命打消念头,并且好好找爸爸商量。
另一个我在心里大叫「不准逃」,使我良心不安。
但是,我没有那么坚强。
我给自己找借口:这种事无论谁遇到都会慌张,没有人能立刻采取正确行动。
同时,还有另一个自己用着跟武命一样的声音呐喊:
——这么爱演悲剧女主角,怎么不干脆去死一死算了?
「瑠花,便利商店到了,要不要买点什么呢?」
握着的手在移动,我猛然一震,看着千寻,反射性地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不要走——」
千寻吃惊地望着我,接着漾起微笑,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他用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
「瑠花,别紧张,我哪里也不会去。旁边是便利商店,你肚子会不会饿?要不要买吃的?前面还有一段路喔。」
千寻用一种安抚小孩的语气,慢慢地、温柔地说。回过神来,我才发觉计程车停在一家便利商店门口。
「抱、抱歉,我发呆了。啊,我跟你一起去!」
我现在一刻也不想放开他。从左侧车门下车后,我立刻拉起千寻的手,跟他一起进入商店。
经过一家大型医院后,车子又开了二十分钟。
计程车奔驰在细窄的砂石路上,车身喀哒喀哒地颠簸摇晃。司机大哥似乎习以为常,但我实在害怕到无法不在意。
道路左侧是山壁,右侧是倾斜的悬崖,下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这条路窄到只能容纳一辆车开过,要是掉下山崖就糟糕了。
车子在惊险的山路开了一会儿,来到一片宽广的平地。呼,我总算松了口气。
眼前出现一栋古老民宅。
这栋小小的日式民宅被农田和砂石路环绕,远离尘嚣,孤零零地伫立于此。
千寻支付计程车费。因为开了很长一段距离,费用颇惊人。无论是新干线的车票还是计程车费全是千寻一人出钱,我说要帮忙付一点也会被推回来,所以便欣然接受他的好意,只是心里面的罪恶感不断膨胀。
「走吧,瑠花。」
把钱包收进口袋后,千寻对我说。
「谢、谢谢您。」
「不客气,有机会再光顾啦,返乡愉快!」
我向随和的司机大哥道谢。计程车俐落地调转车头,扬长而去。我有点慌张地眺望屋子,千寻再次牵起我的手,就在他迈步之际,我赶紧说:
「等、等等!」
想到我们还牵着手,我急急忙忙想放开他,但千寻把我握牢。我忧心地偷瞄他。
「嗳,牵手不太好吧?这里不是你老家吗?」
「你又想一溜烟地消失吗?」
千寻温柔而坚定地牵住我的手,眼神透出一丝悲伤。
「不准再离开我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也不再坚持要放开他了。
可是,我们的关系——
我突然一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总觉得一时之间说不清。我卸下防卫后,千寻这才心满意足地向前走。
他牵着我的手,按下玄关的电铃。
东千寻 八月二十日 星期二 下午四点
「千寻?」
拉门嘎啦嘎啦地打开,纪惠子阿姨走了出来,讶异地看着我,以及躲在我身后的瑠花。
一年没见到纪惠子阿姨,她看起来没什么变,一样有皱纹、驼了背。
「我回来了,纪惠子阿姨。」
我莫名有些害臊,腼腆地问好。
「吓我一跳!瞧瞧你,上次联络后就没消没息,我还以为你今年不回来了呢。啊,我还没打扫,跟去年一样呢。」
她似乎真的没料到我会来,说话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
瑠花用力握住我的手,显得手足无措,我侧过头对她说:
「不用紧张,她是……养育我长大的人,你尽管放心。」
瑠花旁徨不安地瞅着我,我用微笑告诉她不用紧张,她才徐徐放松手部力道,轻轻牵着我的手,向前踏出一步。
「您、您好……」
「哎,午安。千寻,这位是?怎么没听你说要带朋友回家呢?你交女朋友啦?」
纪惠子阿姨好奇地望着躲在我身后的瑠花。
当瑠花慢慢地向前走,纪惠子阿姨吃惊地凝视她。
瑠花也吓了一跳,重新握紧我的手,小声地说:
「啊、那个……瑠、瑠花,我叫水原瑠花。」
纪惠子阿姨听到这句话,顿时一愣,接着用力呼了一口气。
瑠花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纪惠子阿姨也困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屋。
「请进。」
语气和蔼,但阿姨的脸色沉了下来。我领着瑠花走进屋里。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她总不可能跑去其他地方。
脱鞋的时候,我终于敢放开她的手。
好久没回家了。
屋里有淡淡的榻榻米味。我在熊越市租的公寓是贴皮木纹地板,真怀念榻榻米啊。
我跟随纪惠子阿姨走到客厅,木头地板一路发出叽叽嘎嘎的声响。
「都可以坐喔。」
偏大的长方形桌子旁,摆放着四张椅子。
我在入口前的位子坐下,瑠花乖巧地端坐在我旁边。
纪惠子阿姨在杯中倒入麦茶和冰块,放在我们的座位前。
「谢谢。」
我一口饮尽麦
茶。啊——总算复活了。
汗水慢慢地干透,我甚至打了个哆嗦。
「嗳,你要当成阿姨我找借口也行,但我当真以为你今年不回来了,所以完全没有备菜。不过家里有不少食材,我就煮一般的家常菜,不要太期待喔。抱歉啊。」
「吃什么都好,不必特别费心啦。对了,纪惠子阿姨,我想多住几天,可以吗?」
「哎呀,这次不只两天吗?」
「会不会太打扰?」
「怎么会,我高兴都来不及了。你之前不是都匆匆待两天吗?多住几天很好啊。睡觉的房间呢?」
「她一起睡我房间就行了,有两人份的棉被吗?」
「有的,我拿弟弟的过来。啊,不知道会不会脏,我去瞧一瞧。」
纪惠子阿姨起身,往客厅左侧走出去。
瑠花趁机戳戳我的肩膀。
「千寻,你有弟弟吗?」
「哦,不是我弟弟,是纪惠子阿姨的弟弟。」
一会儿之后,纪惠子阿姨回来了。听说棉被很干净,没有虫蛀。
「孩子,你跟她交往吗?」
我在玄关穿好鞋子,坐着瞥向纪惠子阿姨。
我们确定要住好几天后,衣服还算好解决,但瑠花没有替换用的内裤。总不能连内衣裤都跟阿姨借,我们决定趁出门买菜时一起买。目的地是附近唯一一家小型超市与便利商店。
出门前,瑠花说要上洗手间。
她现在情绪不稳定,如果可以,我片刻都不想离开她,但陪着上厕所未免太夸张。于是我先去玄关穿鞋,此时纪惠子阿姨突然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该怎么回答。我们恢复见面至今,一次也没提过要不要复合或是重新交往。
纪惠子阿姨看我举棋不定的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急忙回答:
「我们分手了。」
对此,纪惠子阿姨盘起双臂,停止了叹气。
「是吗……你还喜欢她吗?」
「喜欢。」
我坐着旋转身体,秒答。纪惠子阿姨一度傻眼,随即莞尔道:
「那也没关系,不过啊……」
「不过?」
「如果是她,我明白你会看错的心情。」
纪惠子阿姨落寞地垂下眼帘,我也移开视线,重新面向大门。
「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呢……」
「瑠花喜欢美乃滋,也爱吃油腻的食物。」
「你是说我女儿吗?」
「不是。」
我站起来,视线迎向纪惠子阿姨。
「是我带来的那个女生。名字是瑠璃的瑠,加上花,瑠花。她喜欢唱歌,会大口吃加了美乃滋的章鱼烧,平时几乎不挑食。」
纪惠子阿姨像是有心事,没有立刻答话。
此时,厕所方向传来脚步声,瑠花回来了。纪惠子阿姨察觉到,换上明亮的表情。
「抱歉久等了,纪惠子……阿姨,谢谢你借我用厕所。」
「请自由使用喔。对了,瑠花,多买一点你喜欢吃的东西吧,钱我交给千寻了,看你想吃火锅、寿喜烧……还是章鱼烧都可以,你喜欢吃什么,阿姨都做给你吃。」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用跟我客气,阿姨平时一个人住,想多珍惜有人陪伴的日子呀。我平时都看电视配晚餐,就算不寂寞,但电视不会陪我聊天嘛。」
纪惠子阿姨愉快地跟瑠花搭话,跟和我说话的愉快方式不太一样。
瑠花也不再胆怯,露出随和的笑容。她直到方才都面无表情,光是有力气做出笑脸就令人放心多了。
「走啰,瑠花。」
「啊、嗯。纪惠子阿姨,我们出去一趟。」
「好,小心慢走,我在家等你们回来。」
纪惠子阿姨挥手说「掰掰」,瑠花也朝她挥挥手。
玄关的拉门关上后,我带瑠花前往超市和便利商店进行采买,走路约要十分钟。
纪惠子阿姨习惯以脚踏车代步,但家里现在只有一辆脚踏车,所以只能走路了。
喝过麦茶、终于凉下来的身体霎时又变得热气蒸腾,汗如雨下。
「大热天的,你可以吗?」
「可以,谢谢。」
瑠花浅浅笑着,与我并肩同行,左手微微触碰到我的右手,我正想说要牵手,瑠花便先一步握住我。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见她调皮地笑了笑。
「你怕我跑掉,不是吗?」
又小又嫩的手指钻进指缝——十指交扣。这招连成年人都会脸红心跳。我眨眨眼睛,倒吸一口气。
「你接下来……有什么计画吗?」
一滴汗从额头流进眼珠。我偷看瑠花,她低着头紧抿嘴唇。太早问了吗?她的沉默令我在意。离开细窄的砂石路后,她终于闷闷地开口:
「我现在还不想回家。」
「是吗?没关系,我尊重你的意愿。」
「可是,我也没有任何计画。我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瑠花的语气有些焦急,手部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
「那交给时间解决吧,现在先不用着急,吃点好吃的东西,等心情好了再想。」
「谢谢……」
「对了,相反方向走二十分钟有一间温泉旅馆,要不要试试看在大浴场泡澡?其他的话……想不想爬山?这里也有小溪可以玩水。」
我回想着附近的景点,瑠花忽然停下脚步,我的手被她拉住,疑惑地回头。
瑠花抬起头,笔直地望着我。
「你都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的语气彷佛在责备我。我不受影响,保持微笑。
「想说的时候再说就好喔。」
我马上回答,但她不肯继续往前,我只好牵着她站在路边。
「瑠花?」
接着,瑠花看着我,呐呐地开口:
「爸爸他,好像杀人了……」
就这么短短一句。
但是,要了解现况,已经足够了。沉默横亘在我俩之间,回过神来,四周环绕着阵阵蝉鸣。
握住她的手忍不住加重了力道。
总觉得一不小心,她就会从我的手中溜走。古老的记忆在脑中闪现,不论经过多少岁月更迭,那个夏天的记忆也不曾消失。
「是我害的。全是我害的。我却假装没看见。」
「没事,你慢慢说。要不要找个没人会经过的地方?」
「不用,我边走边说。」
语毕,瑠花有气无力地走了起来。
我只是静静守候,配合她的节奏慢慢走着。
「我之前不是请你帮忙删除一支影片吗?我偶然遇到录影片的那个人,结果不小心被他跟踪回家,差点被他攻击。千钧一发时,爸爸刚好回来救了我,我先去美希家避风头,结果……爸爸好像失手杀死他了……」
「天啊,你没事吧?好像的意思是说……你不是非常肯定爸爸有没有杀他吗?」
「我没事,爸爸紧急救了我……不,我很肯定,那个人、死掉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记得武命吗?」
「武命?啊,他时不时会传LINE讯息给我,问我喜欢听什么音乐,要不要再出来玩……」
「咦?真的啊?」
瑠花讶异地打断我,神情益发凝重。
「是啊,庙会结束后,他大概每天都会传一次LINE来,我看到就回。我们没真的约出去过,但还算熟吧?仅限打字聊天就是了。他常常向我打听你的事情。」
「打听我的事情?」
「嗯,譬如问我,你常常跟瑠花出去玩吗?瑠花小时候是怎样的人……之类的。但因为我假扮成你的叔叔,所以没有太深入地交谈。」
「我都不知道……也许武命一直监视着我。」
「怎么说?」
「那个人是武命的家人。」瑠花顿了顿,深呼吸后继续说:「爸爸杀死的人,是武命的哥哥。」
「哥哥?」
「录下那支影片的人,竟然是武命的哥哥。听说爸爸在后山埋尸体时,偶然被武命撞见了。可是,武命非但不怕,还央求爸爸一起杀了他的父母……」
「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了解详细情形,只知道武命似乎很憎恨父母,感觉他既悲伤、又愤怒。可是爸爸拒绝了,然后武命就说,那他自己动手……」
忽然间,我听见瑠花的喉咙发出咻咻声。发现她喘不过气,我赶紧放开手,轻拍她的背。她整个人抖得很厉害。
我先让瑠花调整呼吸。这整件事听来相当不真实,令人难以置信。
「瑠花,放轻松。没事,有我在,深呼吸。」
我一面帮她揉背,协助她慢慢恢复镇定。半晌后,瑠花重新面向我,抓起我的双臂,探出身体。
「武命在山上把他哥哥的尸体挖出来用刀刺,当作是练习,练习杀死父母。」
漫漫农村路上还有其他行人,瑠花谨慎地凑过来,跟我说悄悄话。
「……这是真的吗?」
「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武命拿刀反覆刺他的尸体,还挥舞着刀子大笑。」
「瑠花,你也看见尸体了?」
「嗯,我吓坏了。之前我从没看过尸体,虽然只隐约看到一点,但是已经看不出是人了,味道好重……不过,我更害怕的其实是武命。那不是我认识的武命……」
我紧紧抱住瑠花。
她没有哭,却在炎夏中猛烈颤抖,模样不像是说谎。自己的亲人杀了人,被杀的人是袭击自己的男子,而且还是好朋友的哥哥。不仅如此,这位好朋友还拿哥哥的尸体练习,想要进一步杀死父母。瑠花承受的压力非同小可,从颤抖的肌肤可以感受到她有多害怕。
我让瑠花靠在胸前,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同时回想武命这个人。就我记忆所及,他是一个笑口常开、活泼开朗的男孩子,会刻意找话题跟我聊天,怕我被冷落,明明是个贴心懂事的孩子啊……
「瑠花,放轻松,我们先——」
「停,先别说话,让我说完。」
瑠花打断我,把脸埋在我的胸口,悄声说:
「千寻,你向我求婚时不是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随时陪伴我吗?这份心情现在还是一样吗?」
「没错……这份心情现在依旧不变,我会把你的需求摆在第一。」
「我想死,想去一个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地方,静静死去。」
心脏扑通一跳。
我的确想要优先尊重她的想法,因为,我把她看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想永远陪伴她。这已经无关流花了,我喜欢的是瑠花这个女孩。
可是……
她说她想死。
这句话似曾相识。
我听过。没错,和当时一样,她颤抖着身子,好像畏怯着什么。
然而,她坚持地说下去:
「即使发生了这种事,我依然爱爸爸。武命虽然失去理智,但仍是我重要的朋友。追根究柢,一切都是我酿的祸。只要我不去见网友,就不会认识那家伙,惹出一身腥。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我想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静静死去。」
「不行!」
瑠花话声甫落,我立刻大叫。
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能看清楚的距离,一面大叫,一面微微弯腰与她视线等高。
她似乎没料到会被劈头否定,愣愣地望着我。我的确想替她实现所有心愿,这份心情绝无虚假。
可是,我还是阻止她了。
这是一种爱,也是一种愤怒,或者同情?我不清楚。复杂的情绪交织一气,在我的心中爆发,使我下意识地否定了她。
你——你不是流花,而是瑠花。
所以,拜托不要做出一样的决定。
那样是不对的。
「不要把想死挂在嘴边!你要是死了,我会很孤单!我想和你一起终老!没有你,日子怎么可能过得比较好?你没有做错事,老实说,这么棘手的状况,我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唉!但我……我会……!」
我说到忘了呼吸,语气越来越急切,越来越痛苦。我用力吸气来让自己冷静,并且发现自己的嘴唇发着抖。
十多年前的夏天。
流花来到我居住的儿童之家。
时序才刚入夏,她却浑身打颤,用着一模一样的绝望表情对我说——
好想消失。
好想找个地方消失不见。
当时我也想要寻死,便跟着流花一起逃亡。
然而,最后只有流花自杀了。
眼前的情景与当日的光景重叠。
我还无法完全同理瑠花的伤痛。
但是,和当年不同的是,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我想和瑠花一起活下去。
「我不希望你死。如果你想逃离尘嚣,我很乐意带你走,但是,绝对不可以寻死。」
我放开她的右肩,轻抚她的脸颊。
瑠花掉下豆大的泪珠,哭成了泪人儿。
看见她哭,我的眼前也泛起水雾。不知是汗抑或泪,我只知道脸颊被水滴浸湿。
啊,对了,流花死了之后,我就不曾哭过了。
「瑠花,我爱你。」
瑠花倾身,扑进我怀里。这次,我抱住她的头。瑠花在我的怀里,泣诉般地用力大喊:
「我想活下去!我想逃离一切,在某个地方活下去!我想得到幸福。我也、我也想要常人的幸福!」
瑠花的声音在胸口震荡,微微在山间形成回音,比环绕的蝉鸣更加直捣人心。
水原瑠花 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下午二点
刺耳的蝉鸣声。
喉咙好渴,眼睛也好干,轻轻一揉就搓到干掉附着在眼角的眼屎。
睁开眼睛,旁边的棉被已经摺好。
千寻不在房里。
我咕咚地翻身,朝左边一看,发现电风扇固定朝我吹。昨天睡前明明设定为左右摆动,是千寻怕我热到,离开前特别调整的吗?
我停止思考,懒洋洋地躺着把手往上伸,摸索充电中的智慧型手机。
打开萤幕,时间显示为下午二点,已经过了吃午餐的时间。
我昨天应该是半夜二点睡的,所以,我竟然睡了十二个小时吗?
在陌生的民宅过夜,我本来有点紧张,担心会睡不着,不过大概是这些天累积下来的疲劳,我好像躺进棉被不出几秒就睡着了。
加上旁边有千寻陪着我,帮我留意状况,我因此相当放松。住家里时,我为了做家事,通常清晨六点左右就会起床,上次睡这么久是什么时候,已经久到想不起来。
我抓着手机用力伸懒腰。
「呼哈!」
反正不用在意别人,我豪迈地打呵欠,但连呵欠声都被蝉声盖过。
我起身走到窗边查看,原来纱窗上停着一只蝉,难怪这么大声。我「叩叩」地敲打窗户,蝉才受惊吓地飞走。这个房间里只有书桌、书柜和棉被。听说这里是千寻小时候住的房间。
和现在不同,房里没有电动。他以前似乎很爱看书,书柜上塞满了漫画与看似艰涩难读的小说。
我把手机放入口袋,钱包留在千寻的书桌上,走出房门。穿越走廊时,厨房传来煮菜的声音,走近之后,纪惠子阿姨察觉是我,对我微笑。
「早。」
「早……午安。抱歉,我睡过头了。」
「没关系啦,你吃面包还是白饭?」
「啊、呃,那就白饭。」
「好,等我一下下喔。」
我本来想说先去客厅等,但那股香喷喷的味道引诱着我走向厨房。靠近一看,瓦斯炉上摆着两个锅子,其中一锅是味噌汤,另一锅里的鸡松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看起来好好吃……」
「呵呵,这是早餐时做的。要吃吗?」
「要!」
我不由得忘了敬语,大声说要,然后羞恼地咬唇。
「抱、抱歉……」
「不用说敬语啦。」
「真的吗?」
「当然啊,我们一起吃了饭,就像家人一样。」
家人。
家人啊……我从小没有妈妈,不清楚怎么跟年长的女士相处,不过纪惠子阿姨温柔又贴心,感觉可以不用顾虑太多。去客厅乖乖等饭前,我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纪惠子阿姨,千寻不在家,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哦,他啊……」
纪惠子阿姨关掉味噌汤的火,一面替我装汤、在小餐盘里倒入大量鸡松,一面低头回答:
「那孩子去扫墓了。」
「扫墓?」
「我女儿的墓。」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纪惠子阿姨走到电锅前盛饭,连同味噌汤和鸡松一起放上托盘,端了过来。
「来,我们去那边坐。」
我接受纪惠子阿姨的引导,静静地来到客厅,在昨天的相同位子坐下,托盘随即被端到我面前。
「多吃点,吃不够还可以再添喔。」
纪惠子阿姨接着从冰箱取出麦茶,倒了两杯,其中一杯端给我,另一杯自己捧着,在我的正对面坐下。我小声地说声「开动了」,把鸡松倒在白饭上,扒了一口。
鸡松加了酱油,比我自己做的味道还浓,非常下饭。
「好好吃。」
「千寻也爱吃鸡松呢。」
「和我做的味道完全不同。」
「可以加味噌提味喔,吃起来会更有层次。」
原来是味噌!下次来试试。可是,下次又是何时呢?想到这,我不禁黯淡下来。
「想不想听我说呀?」
纪惠子阿姨喝了一口麦茶,恶作剧似地偷笑。她应该是指刚刚那件事吧,我想仔细听,正要放下筷子,却被阿姨阻止了。
「啊,不用停,继续吃,边吃边听。」
「不好意思,但我很想知道。」
阿姨双手握住麦茶的杯子,垂头低语「好的」。我也顺从她的好意,喝起味噌汤。
「现在说好像有点迟,但是呢,他不是我亲生的儿子
。」
「嗯……我大概有听千寻说一点,但觉得不应该过问,就没有特别问……」
「这样啊,谢谢你。啊,抱歉。开口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你喜欢千寻对吗?」
纪惠子阿姨温柔地问。
「喜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喜欢千寻。
千寻已经不是用来填补寂寞的爸爸替代品。他总是把我摆在第一,愿意默默陪伴我,不否定我做的任何事,甚至为了我改变造型。尽管稍嫌笨拙,有时做得太过火,但现在,我发现自己只想待在千寻身边,无关寂不寂寞。
「好的,那我慢慢告诉你吧。」
纪惠子阿姨重新坐正,又喝了一口茶,「呼」地吐气。
「我女儿在读国中的时候,不小心害死了同班同学。」
「呃!为什么?」
「她在学校被人欺负,抵抗时,不小心把那个同学从楼梯上推下去。这是千寻告诉我的。我女儿只是抵抗而已,那是一场意外事故。但是啊,听说她自暴自弃,跟当时交往的千寻离家出走了。」
「您女儿和千寻吗?我都不知道……」
我从来没听千寻提起过去。
我想他或多或少交过一、两个女朋友,但没想过其中藏有这么惊人的内幕。她女儿抵抗的方式,让我想起我也曾把二宫从楼梯上踹下去。
「但是,逃亡失败了,女儿最后在警察逮捕前自杀了。听说他们沿途偷东西、闯空门,所以不是因离家出走通报协寻找到,而是因犯罪被追捕。总之,女儿在被扣押前刎颈自尽了。我一时间也难以置信,但是看了警察带回来的遗体,不得不信。」
「那、那千寻呢?他怎么了?」
「只有千寻被逮捕。千寻先被抓到,女儿接着自杀。女儿死后,我才第一次见到千寻本人。」
「您之前没见过他吗?」
「是呀,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我们母女很少聊天……我只知道女儿在家中的模样,并不晓得她在学校是怎样的小孩,也完全没听说她在学校被欺负。」
纪惠子阿姨失落地垂下头,我不知道该回什么,只能轻轻动筷。
「千寻是儿童收容所的小孩喔。」
「他没有父母吗……?」
「嗯,连是生是死都不清楚。我决定收养千寻时,听社工说,他在读幼儿园的年纪被父母抛弃。那天他们开车,说要带他去旅行,他在车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已被丢在儿童谘询所前。」
「好过分……」
「我也这么想,所以决定要收养他。当时我女儿刚刚去世,我很需要有人陪伴。丈夫很早便过世了,我一直相当寂寞,认为像千寻这样身世不幸的小孩,能够成为我的心灵支柱。因为,只要有人比我更可怜,我就可以安然度日。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听到这里,我的手不禁停下。
这些话太侮辱千寻了。我讶异地瞪着纪惠子阿姨,见她微微一笑,似乎早已明瞭。
「抱歉,我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我当时状况也很不好,竟然想靠收养陌生孩童来充当自己的心灵支柱,真是疯了。现在不同了,我很爱千寻喔。不是替代女儿那种爱,我是发自内心爱着宝贝千寻。」
强而有力的话语使我放松肩膀。接着,纪惠子阿姨站起来,在我身旁的位子坐下,轻触我的背,满面不安地说:
「千寻始终对我女儿念念不忘,不过,遇见你之后,他似乎有了转变,整个人变开朗,还穿耳洞,比去年返乡时有精神多了,我已经很久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了。嗳,可以让我用力抱一下吗?」
「咦?这……」
不等我回答,纪惠子阿姨便给我来个大大的拥抱。
那是既深情又温柔的拥抱。
温暖柔软的触感好舒服,这就是有妈妈的感觉吗?
纪惠子阿姨紧抱着我好一会儿,接着离开,挺直背脊面向我,眼眶微湿。
「我的女儿叫作『流花』。」
我吃了一惊。
「瑠花?和我同名?」
阿姨愧疚地咬着嘴唇,手掌开阖。
「水流的流,花朵的花,流花。」
「流花……」
「希望你听了不会觉得被冒犯,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想一定有关。千寻是因为你跟我女儿很像,才会喜欢上你。他每年都会回来扫墓,从来不曾忘记我女儿。」
脑海里雾茫茫的视野霎时开阔起来,我恍然大悟,专注到连蝉声都听不见。
我彷佛坠入另一个世界,盯着某一个点,静止不动。
迟来地用完午餐后,我想稍微整理思绪,于是借用了浴室冲澡。
纪惠子阿姨替我送来昨天洗好晾干的热裤与帽T。衣服才晾一晚就干了,上面飘着柔软精的香味。
我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
好冷。我好像误转到冷水开关了,但我决定将错就错。冷水正好适合用来醒脑。
原来啊。
原来是这样。
千寻会爱上我、把我摆在第一,是因为在我身上看见昔日恋人的影子啊。
流花——那个和我同名的女生。
这么一说,初次约会那天,他瞥见我大头贴上的名字,也一连念了好几次。
后来我听纪惠子阿姨说,我们不只名字发音相同,连背影、笑容和发型……绝大部分的外貌特征都很像。
但,内在是不同人。
听说千寻曾打电话向纪惠子阿姨确认流花的口味喜好,因为我吃了流花在生前最讨厌的美乃滋。
我在脑中翻找着庙会那天的记忆,原来当时千寻态度怪怪的,是因为记忆错乱。
那我呢?
这个夏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其中包括了正在发生、悬而未决的事情。
你想怎么做?我自问自答。
关于爸爸、关于武命、关于千寻。
爸爸为了救我失手杀人。武命用尸体练习杀父母。千寻把我跟昔日恋人弄混了。
这些通通与我有关,但全都做错了。
首先是爸爸,不小心把人打死,可以跟我讲啊。听武命转述时,我虽然吓了好大一跳,但至少不会讨厌爸爸了。因为,他杀人是为了保护我。天底下要上哪找如此愿意不惜代价也要守护女儿的勇敢父亲?
武命也是,既然他快被家里的事情逼疯,为什么不找我商量呢?为什么要憋到整个人崩溃呢?你现在还在那座山上,孤零零地刺着哥哥的尸体吗?把尸体捣得乱七八糟,然后要杀父母吗?找我商量,我说不定可以帮上你的忙啊。
还有千寻也是,把我看成从前的女友又没关系,说一声不就得了?我已经对他动真情。他愿意处处为我着想、带我远走高飞,我高兴都来不及了。他说要带我逃去天涯海角时,我听了真的好感动。干么瞒着我不说呢?
我在心中埋怨他们三个,很难过他们竟然不信任我。接着,我察觉了一件事。
那我自己呢?
我也一样,不信任身边的人,借由和陌生人发生关系来填补心灵的空虚。因为如果只是一夜情,就不用担心被讨厌,之后也不用费心维持感情。我虽然认为自己没错,但其实一直很想找人商量。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朋友,认为他们知道以后一定会讨厌我。
不,应该说,我因为害怕被讨厌,所以不愿意相信他们。
我真是个大傻瓜。
结果,不管是美希还是安西同学,听我说完后都没有讨厌我啊。
对,国中的毕业典礼是一切的开端。
那天我要是大方地邀爸爸参加,跟他说我很寂寞,事情不会演变至此。我不会上网认识那个高贵,爸爸不会为我杀了他,武命也不会受到刺激而决定要杀死父母。
我是一切的元凶。
想通之后,涌上心头的不是责任感也不是罪恶感。
而是后悔。对于时光无法重来而后悔。
我不想在这里结束。来到这一步,我还可以请千寻带我逃跑。事实上,直到昨天为止,我都是这么想,心里只想着要逃离这一切。
可是,千寻对我掏心掏肺,是因为把我看成从前的恋人。我是瑠花,不是其他任何人。我若是在此选择和千寻逃跑,之后两人不小心吵架的话,那该怎么办?
在没把握的情况下,与其逃跑,不如留下来解决问题。
没什么好怕的。因为,纵使我们都很弱小,内心怀抱着阴影,有时难免爆炸,但无论失败多少次,我们不都撑过来了吗?
我知道,即便这次成功跨越难关,在未来的人生里,这些记忆仍会时不时地闪现,折磨我们一生。但是,这并不构成我逃避的理由。
我不想输。
我要面对挑战。
我走出浴室,换上洗好的衣服,自己借用了吹风机,一边吹头,一边盘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等千寻回来后,我要跟他取消昨天的逃亡行。然后,我们必须立刻折回熊越市。
我得找爸爸和武命谈一谈,谈完之后再来报警。
这么做不是想拖延问题,我希望在事情落幕
前,有机会以女儿、以好友的身分与他们对话。
我把头发吹到半干,回到客厅。
「纪惠子阿姨,谢谢你借我用浴室。」
和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
电视没关,纪惠子阿姨却不在,大和室桌上还放着她的茶杯。阿姨去哪了呢?
我们遇到的状况也必须向纪惠子阿姨报告才行,这是身为住宿者的义务,从她收留我们那一刻起,就被卷进来了。
但是,阿姨呢?现场除了电视机的声音,好像还有细微的水流声。
声音来自反方向的厨房。我打开厨房的拉门确认里面。
水龙头开着,水一直流,纪惠子阿姨倒在地上。
东千寻 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下午二点
一年不见,流花的墓意外地干净整洁。想必纪惠子阿姨曾来打扫过。
尽管如此,我仍准备了水桶和抹布,将抹布泡水拧干后,轻轻把墓碑擦拭一遍。
我这次返乡的用意是带瑠花避难,但今天刚好也是流花的祭日。
墓园只有我一人。这只是一间位在自家附近的小寺院,来扫墓的人本来就少,加上盂兰盆假期已过,午后的墓园难掩寂寥。
但直到这些天,仍有人来扫过墓。找寻流花的墓碑时,我瞥见其他墓碑供奉着尚未枯萎的漂亮向日葵。
把墓碑打扫得一尘不染后,我重新放上洗好晾干的花架,插上准备好的菊花。
呼,像样多了。完成。接着把水桶还给住持就OK。
其实我只是稍微打扫了一下,就彷佛重度劳动般挥汗如雨。今天气温特别高。我喝了一口带来的瓶装水,然后放在地上。
「流花——」
我对坟墓轻唤。无人回应。这是当然,流花已经死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活了二十七年。
今年二十七岁了。流花,你走了以后,我的人生持续转动。我读完了高中、读完了大学,虽没交到朋友,成绩也普普通通,我依然正常地升学就业,出社会工作了好几年,甚至有机会升迁当副店长,户头里存了一点钱,最近还交到朋友了。
但是,我破坏了这一切。我并不想要安稳的生活。
其实,我一直都想染头发,也想穿耳洞,想远离有那个垃圾主管在的无聊职场。
让我改变的契机总是你。
可是,你不在了。你其实早就不在了。
「我是不是很烂啊?」
自言自语后,附近的蝉突然猛烈大叫。
竖起耳朵听,声音就来自眼前的坟墓。查看墓碑后方,我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有只蝉停在墓碑上,手轻轻一拨就飞走了。我觉得是流花在回答我,笑着走回坟墓前。
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我依旧不明白当时邀我一同赴死的你,最后为何叫我「活下去」。我被这句话给诅咒了。
我受到了诅咒,一直活到了今天。
其实,我只要不在乎你的感受,就能丢下所有的包袱。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做?什么是我应该珍惜、应该思考、应该前进的方向呢?
「流花,我爱上其他人了。可是,就连此时此刻,我还是好想见你。」
菊花随风摇摆,彷佛回应着我的话语。
回家吧。
我站起来,拎起水桶和抹布往寺院走。
就在此时,手机铃声响起。
是瑠花打来的。在流花的坟前接电话似乎有失庄重,但我没说一声就跑出来,想必瑠花很担心吧。我急忙接起电话。
「喂?」
「千寻,快回来!」
瑠花慌张地大叫。不是说「你在哪里」,而是直接叫我回去,看来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瑠花。」
「纪惠子阿姨倒在地上,她还有意识,但是吐得很厉害,说她头痛!」
纪惠子阿姨生病了?
怎么会……我出门时明明还好端端的啊。瑠花着急地问:「怎么办?」这句话使我回神,赶紧说:
「我马上回去!瑠花,先叫救护车!」
「可、可是,我不知道这里的地址!」
「我用LINE传给你!放心,我会立刻赶回去!」
「好,麻烦你了!」
结束通话后,我把水桶和抹布留在原地,直奔寺院的脚踏车停车场,跳上跟纪惠子阿姨借来的脚踏车,一口气冲下寺院前的坡道。来到平地后,我拼了命地踩踏板。
纪惠子阿姨,不要连你都丢下我啊——
水原瑠花 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晚上六点
「我之前发现阿姨身体变得不太好。」
在医院内加护病房前的椅子坐下后,千寻开口。
「去年扫墓时,她也不太舒服,我有点担心,常常打电话给她确认状况。她只说有点头晕想吐,没有大碍,所以我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千寻说到一半双手掩面,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轻拍他的背。
我打电话求救后,他立刻从寺院赶回来,五分钟后,救护车赶到,我们也一起来到昨天经过的那间大型综合医院。
即将抵达医院时,纪惠子阿姨陷入昏迷。
医护人员随即把她送去加护病房,我们在病房外等了三个多小时。
终于,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医师走出病房,千寻急忙上前询问阿姨的状况。我坐在椅子上等。不久后,医师先行离开,千寻心事重重地走回来。
「抱歉,瑠花,我打个电话。」
千寻说完,走出医院打电话。
我确认自己的手机。
我因为害怕有人找我,所以关掉了LINE通知,但稍早跟千寻联系纪惠子阿姨的状况时打开了LINE视窗,发现爸爸和安西同学传讯给我。
刚刚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确认,我决定趁现在查看。
我打开LINE的介面,长按爸爸的帐号,如此一来就能不显示「已读」便查看对话内容。
「已经好晚了你还没回家,是不是借住在朋友家呢?」
「瑠花,看到讯息立刻回我,我很担心。」
我已经好久没跟爸爸传LINE了。
上一次传讯给他,是想找他商量高贵的事情,最后却不了了之。
这整个暑假,爸爸都跟往常一样忙碌。
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十点左右回家,周末不是去公司加班,就是兼差。他似乎会跟家事阿姨保持联系,却没有传LINE给我。
偶尔我们会在半夜见到面,但都只是打个招呼便各自回房。每次爸爸躲我,我都以为他不爱我了。
听武命说了之后,我才知道爸爸本来答应要帮他杀掉父母。尽管最后没有下手,不过爸爸确实曾有这个计画。
自己的父亲是杀人犯。
此时此刻,我仍无法面对事实。此外,纪惠子阿姨的病情也让我很担心。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显示「已读」时,千寻回来了。
他神情凝重地在我右侧坐下。
「你还好吗?」
千寻把手机收进左边口袋,身体沉沉地靠在椅背上。我用右手覆住他的左手。
「我请纪惠子阿姨的弟弟赶来了,这种时候还是需要亲人在场比较好。」
「纪惠子阿姨的弟弟啊……」
「是啊,我打电话给他时,他正好在开车,说会直接开车过来。明明搭新干线比较快的说……」
「是、是吗……千寻,对不起,纪惠子阿姨倒下时,我刚好在浴室洗澡。我应该早点发现的,对不起。」
「不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医生怎么说?」
「啊,医生说是『脑栓塞』,右脑有一部分的血管堵住了,听说血液完全流不过去,放着不管会有生命危险,等一下要立刻动手术。」
「要动手术?这么严重!」
我看到纪惠子阿姨在救护车里抽搐昏迷,直觉状况不对,没想到这么严重。
「嗯,手术时间比较长。瑠花,抱歉,在她的弟弟赶到之前,我们可以先待在医院吗?」
「当然可以,纪惠子阿姨比较重要。」
「谢谢你愿意陪我……」
千寻说完,把我搂入怀里。这个位置柜台能看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已经没人在意那些了,两人依偎在一起比较有安全感。
我们搂着彼此,片刻后才放开。我面向千寻说:
「千寻,我说一件事,你听了不要生气。我从纪惠子阿姨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你小时候的事情,还有阿姨的女儿,流花。」
刹那间,千寻惊讶愣住。他瞪大双眼,手离开我的肩膀,看起来很心虚,耳环轻微摇晃,似乎在发着抖。
我马上抓住他的手。我害怕他这一放,就会消失不见。
「千寻。」
「纪惠子阿姨怎么说的?」
「她说你去扫墓,然后,我听她说了你是孤儿,还有一个死去的恋人叫流花。那个……她还说,你会爱上我,是因为我长得跟流花很
像。」
千寻不敢看我,迳自低下头。我不允许他逃。
我用左手抚摸千寻的脸,强迫他注视我。
「看着我的眼睛。」
为了不吓到他,我用认真的眼神凝视他,嘴角微微扬起。
「我很高兴阿姨跟我说这些喔。因为啊,我之前一直把你当作神来看待,你在我寂寞时出现,说要陪伴我,接纳我的一切,还说你爱我。我高兴是高兴,一方面也觉得怕怕的,心想世界上哪有这种人啊?我以为成年人都很自私,而你却说愿意为我赴汤蹈火,怎么会这样?好可怕喔。不过,原来你是把我当成从前的女友,你也有常人的弱点,我听了反而安心多了。」
「瑠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生气,我其实很高兴。因为,我糟糕的一面被你看完了,当我知道你也只是个普通人、有不好的一面,反而让我更喜欢你喔。千寻,我有一件事,必须向你道歉。」
「你说。」
「其实,我也把你当成爸爸的替代品,因为想跟爸爸撒娇却没得撒娇,所以拼命向你撒娇。」
「原来是爸爸啊?」
「嗯,现在不一样了,我真的爱上你了。你要把我当成前女友的替代品也无所谓,我最喜欢体贴、帅气、有点憨厚笨拙的千寻了,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即使知道了你的秘密,我还是想继续跟你交往……行吗?」
千寻轻触我的左手,一度低下头,而后重新直直地面向我。
「我拿你当作借口,改变了以往的生活方式。」
「生活方式?」
「嗯,我假装你是流花变成的,以此当作改变的契机。我染了向往已久的头发,还穿了耳洞,把一切归功于你。说来挺丢脸,明明没人在意,我却耻于改变造型,因为,总觉得会被骂……所以,我把你当成是流花,以此消除内心的罪恶感。坦白说,我们刚认识时,我完全没想要了解你这个人。即使我现在真的爱上你了,一开始接近你的目的,也是为了利用你。我觉得很愧疚,连爱着你都有罪恶感。」
「为什么要这样逼自己呢?」
「总觉得自己变心的话,会被她……会被流花骂。还有,我擅自把你当成流花,为了利用你才跟你交往,动机太差劲了。我觉得满心愧疚,变得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段关系。」
「千寻,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跟我一样。你知道吗?老实说,这段感情让我很害怕。我们相差这么多岁,又是在约会网站认识的,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上床。然后,才交往一个月就遇上这么多问题,我爸……我爸把人打死了。我本来以为只有我对未来充满不安,原来……我们各自藏了不同的烦恼,那么,要不要一起解决?知道你现在是真心喜欢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千寻,我也最爱你了。」
说完,我把脸凑上去,主动亲吻千寻。宛如初识时那个优格冰淇淋口味的吻,我略带恶作剧地印上他的双唇。
接着,依依不舍地离开。
千寻就像初识那天,耳朵潮红地看着我。
「我也有不好的过去,但是,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啦。我们一起解决心里害怕的事情吧?不知道怎样生存比较好,那就一起慢慢摸索啊。而且,就算你以后看到我,还是会想起从前的女朋友,我也不在意。我们一起用正确的方式,解决眼前遇到的问题吧?所以求求你,以后也不要离开我!」
千寻轻轻颔首,脸红地低下头。「真的吗?」我追问了一遍,他这次用力点头,我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
不知不觉,我俩的脸颊上都沾满了泪水。
东千寻 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晚上十一点
「听说这里有一位东纪惠子女士被送进来,她是我的姊姊,请问现在状况如何?」
听见那道似曾相识的声音,我对瑠花使了个眼色,缓缓起身。
看了一下时钟,已过晚间十一点。我们竟然等了这么长的时间,两人都等到打瞌睡了。
从柜台那头走来的人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这不奇怪,上次见面已是多年前的事情,当时我还留着乱糟糟的头发,穿着脏脏旧旧的衣服,他会讶异很正常。
我朝他深深敬礼,他干咳两下,走了过来。
「说明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
「总司舅舅,医生说阿姨脑栓塞,现在正在开刀。」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忘了吗?今天是流花的祭日。」
总司舅舅「噢……」地应了一声,不感兴趣地撇开眼神。
「请问……」瑠花起身走到我旁边,吞吞吐吐地问:
「石田、先生?石田总司先生?」
咦?瑠花怎么知道他的名字?总司舅舅疑惑地望向她,微露诧异,大概是从她身上看见流花的影子?
「是的,你又是谁?」
「啊、呃……你是家父,水原直人的上司,对吗?我是他女儿,瑠花。」
总司舅舅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她点了个头。
「原来是水原的女儿,我记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嗯……」
瑠花困窘地投来求救的眼神。
正逢此时,三十多岁的年轻医师从总司舅舅的身后走来。
「让各位久等了,请问,这边哪位才是东纪惠子女士的家人——」
「是我,请向我报告。」
「好的,那他们要一起听吗?」
「不用,我听就好。」
「好、好的,那么,请跟我进来。」
于是,总司舅舅进入病房确认阿姨的情形。
他是纪惠子阿姨的亲弟弟——石田总司。
我从以前就很讨厌他。看在他是纪惠子阿姨弟弟的分上,我也不想说他坏话,但我至今仍记得他在流花的丧礼上破口大骂,说她「闯了大祸又擅自死去,只会给人添麻烦」。
我越想越火大。
把纪惠子阿姨交给这种人没问题吗?
那家伙只在乎自己的利益,眼里只看得见学历和地位。还记得我出社会上班后,曾有一次返乡时遇见他,他一听我在印刷公司工作,马上高人一等地炫耀自己在大型广告公司升到分公司的总经理,还问我是哪间大学毕业的。回忆起来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
不过我也明白,既然他是纪惠子阿姨的弟弟,我们就有亲属关系,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再次碰面。
我忍不住叹气,看向瑠花。
「瑠花,你认识他啊。」
「嗯,他是……我爸的顶头上司,大概是去年吧?我替爸爸送过一次资料去公司,爸爸跟我介绍他是石田先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的同事,印象特别深。」
瑠花焦急地说明来龙去脉。
我很惊讶她会认识总司舅舅,没想到他们竟然有关。是因为现在的情况有点特殊吗?总觉得瑠花看上去坐立难安。
「瑠花,你怎么了?」
「武命……姓石田……」
「什么?」
心脏扑通一跳。
武命——不就是那个预谋杀死父母的男孩吗?
「石田先生有儿子吗?」
「印象中有,我曾听纪惠子阿姨提过,听说有两个儿子,但我从来没见过。」
「该不会其中一个就是武命吧?而且……」
瑠花霍然起身,往总司舅舅所在的医师室走。
我急忙跑过去拦下她。
「等一下,瑠花!」
「我要把武命的计画告诉他!」
「你冷静点,等他回来吧。目前还不确定总司舅舅就是武命的父亲,医生正在跟他说明阿姨的病情,你先缓一缓。」
瑠花甩开我的手,我以为她要冲入房里,但她似乎把我的话听了进去,颓丧地坐在候诊椅上。我也在她身旁坐下。
「我必须跟爸爸还有武命谈一谈,好好面对问题。」
「你决定跟他们摊牌吗?我们是不是得回熊越市?」
「嗯,我想回去。千寻,对不起,我不能逃。我邀你一起逃跑,却又自己反悔。若是没有把话说开就逃跑,我怕以后会后悔。」
瑠花的目光相当坚定,这席话深深撼动我。我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感动。
她和流花选择了不同的命运。啊,她果然跟流花是不同人。
「你愿意原谅我吗?」
「那还用说,这是当然的啊!你想做什么、去哪里,我都乐意奉陪。」
「谢谢你。我们也跟石田先生说吧。」
「好,等一下喔。」
我先安抚瑠花,然后一面深呼吸放松情绪,一面在脑中整理现况。
总司舅舅是纪惠子阿姨的弟弟,流花则是纪惠子阿姨的女儿;假设总司舅舅的儿子是武命,武命就是流花的表弟。
我想起庙会那天初次见到武命时,一直觉得他很面熟。
原来是因为,他长得很像总司舅舅。
我用单手操作手机,点出武命帐号上的头像,他放了一张小时候的照片。
我曾
在纪惠子阿姨家看过家族相簿,里面有张黑白儿童照,是纪惠子阿姨和弟弟总司儿时的合照。
没错,武命长得很像总司舅舅。不仅如此,眼角的神韵也酷似纪惠子阿姨。猜测逐渐转为肯定。
我思忖,他跟流花有哪里相似吗?仔细观察,却没找到相似之处。
不过,他们的命运走到了一样的方向。
再这样下去,武命会步上流花的后尘,杀人之后自杀。
石田武命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午夜十二点
全身都好痒。
鼻子下方有异物感,是苍蝇。我用鼻孔喷气,把苍蝇赶跑。
土壤的触感倒是挺舒服。已经好久没下雨,土地又松又干。
天空中连一朵云也没有,张开眼睛就能望见皎洁的明月。
好渴,彷佛有东西卡在喉咙,超级难受。好久没刷牙了,嘴巴也黏黏的,等下喝点瓶装水的库存来润润喉吧。我坐起来四下张望。自己不在帐篷里。
苍蝇在月光下嗡嗡飞舞,手上也爬满了蚊虫。我的左边有一个大坑,里面是碎裂的肉块及裸露的森森白骨。
好腻啊。我冰冷地瞥着尸块心想。
在那之后,我天天吃罐头储粮充饥,白天睡饱觉,半夜起来练习捅高贵的尸体,日子一天天流逝。
每当他的尸体变得更加破碎,我都会忍不住发笑。
怎样?被刀捅很痛吧?你不是喜欢弄痛女人吗?被我捅的感觉如何啊?
说话啊!快说话啊!别给我装聋作哑!
无论我如何呐喊,腐烂的尸块都不会回话。我对此感到忿忿不平。我想在他还活着时狠狠地羞辱他、拿刀捅他,看他哭泣下跪求饶。然而,这个心愿已无法实现,我越想越气,只能持续把眼前的尸体捅成蜂窝。
但是……
连日下来,我终于厌烦了。
继续虐待这些不成人形的肉块已无法满足我,感觉像切着煮太烂的叉烧肉,一点也不痛快。
有些部位也骨肉分离了。
真无聊,我没兴致了。
我用铁锹奋力铲起了土,想要把这些肉块埋起来。但转念一想,已经没有藏尸体的必要了,于是便将土往旁边倒。
我捡起沾满土和秽物的刀子,往帐篷的方向走。
来到帐篷前,我先脱下身上的衣裤,把一小部分的瓶装水从头浇下,稍微搓洗身体。全身浸染了尸臭味,唉,好想洗澡。
接着,我打开手电筒检查身体,发现身上黏着发黑变干的血块,衣服上也有无法清除的血渍。一瓶水显然不够用,我又开了一瓶五百毫升的水。
水从头顶滴下来,流进嘴角,尝起来有土的味道。
我把空宝特瓶随手扔在埋动物尸体的土堆附近,用手抹掉身上的水。
接着,打开帐篷拉炼,从倾倒的书堆下抽出衣服和五分裤。我之前情绪一度失控,把帐篷内砸得乱七八糟,然后就懒得管了。其中有几本书逃过一劫,我偶尔会看看书打发时间。
糟了,没有内裤换,刚刚穿的是最后一件。
那件上面沾了血和脏东西,我不太想穿回去。没办法,我直接穿上五分裤,感受着陌生的粗糙触感,把刀收进背包,屁股凉飕飕地走出去。
沁凉的夜风轻抚身体,加上刚刚才冲过水,格外清爽。
能够安然迎接这一天的到来,肯定是上天赐予的奇迹。被瑠花发现时,我一度心想该怎么办,甚至在瞬间动了歹念。不过,她毕竟是无辜的。
我担心她跑去报警,警察随后赶到,将我逮捕。我还因此提心吊胆到睡不着觉。但总而言之,最后没有任何人上来搜山。我大概能猜到原因。贸然报警的话,直人叔叔也会被抓,瑠花应该是考量到这个风险,所以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那对父女还真像,个性超级压抑别扭。他们若是愿意敞开心胸,坦承彼此的想法,现在根本不会弄成这样。
不过,直人叔叔啊,我很感谢你替我杀了高贵。我会按照约定,替你顶罪。
我已经备妥遗书,等我杀完他们再自杀,遗书就会被发现。
如此一来,我就是杀害高贵的头号嫌犯。
我不清楚警察多有能耐,能调查到什么地步,但我会祈祷事情不要太快曝光。
走了好一段路,总算抵达他们住的屋子。
我吞声屏息地开门,身体传来迎战前的兴奋抖动。
屋内一片漆黑,跟我上次和直人叔叔来时一样,只是,这次只有我。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自己动手。然而,要不是直人叔叔,我也不会下定决心。
他给了我癫狂的契机。
「杀人」这样重大的行为,竟然发生在我的日常周遭。因此,我领悟了改善现况还有「其他选项」。
我并不是突然获得勇气,而是发现想要逃离父母,还有「杀人」这个选项,并且做出选择而已,类似游戏里的隐藏关卡吧。
按照一般方式游玩,不会开出隐藏关卡。但反正不管怎么选,最后都会走向坏结局,我就好好享受这个隐藏关卡吧。
我现在连发出声响都不怕了。
先杀混帐老头吧。他虽然只是个糟老头,毕竟是男人,有力气反抗。要是先杀脏女人,打草惊蛇就糟糕了。威胁必须优先铲除。
我豁出去,用力拉开那道不顺畅的拉门,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却只拉开了一半,我烦躁得用力一踹。
砰咚!门发出巨响,朝房间内侧倒下,我直接踩过门板,直线冲到床边,起跳。
瞄准头部!我跳上床,举刀用力刺,刺到了东西。
但是不对,手感怪怪的!我按下旁边的台灯开关,房内顿时被温暖的灯光包围。
不在。
我刺到的是有老人臭的枕头。他去哪了?为什么不在?已经午夜十二点,早起的他通常已经睡了。
「谁……?」
后方传来害怕的声音,我缓缓回头,女人穿着睡衣,头发微乱地看着我。
「呀——!」
女人一看见我就发出尖叫,为什么啊?她明明只看到我的背影,应该没发现刀子吧。有什么东西让她害怕吗?
尖锐的叫声刺痛耳膜。妈的,吵到不能专心。
没办法,先杀她吧。
我如同蝗虫,乘风从床上飞跃下来,把刀尖对准女人的喉咙。
东千寻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午夜十二点
一小时后,总司舅舅走了出来。
「手术要到清晨才会结束,结束后也不会立刻清醒,需要暂时住在加护病房。等她清醒以后,身体可能会留下麻痹等后遗症,需要进行复健,算一算,姊姊需要住院一、两个月。我要去办住院手续,还要联络公司的人,我们晚点再谈。」
他快速说完重点,走出医院打电话。瑠花先我一步冲过去,抓住总司舅舅的手腕。
总司舅舅对于突发状况微露诧异,不悦地瞪视瑠花。
「你想做什么!」
「等等!先听我说!」
她强拉着总司舅舅的手臂,要他在椅子坐下。总司舅舅厌烦地甩掉瑠花的手。
我站到舅舅面前,瑠花也在他的身旁坐下。
「你们想干么?有事快点说。」
「石田先生,抱歉,我想确认一件事。请问您的儿子叫武命和高贵吗?」
「你怎么知道?你们是朋友吗?」
瑠花惊恐地和我交换眼色。果然没错。
「武命是我打工地点的好朋友。石田先生,请问您知道武命和高贵最近遇到的状况吗?」
「状况?知道,武命那小子,竟敢给我跑去超市偷东西,造成店家的困扰;高贵流连在外,玩到忘了回家,已经好几周没看见人影!这两个浑小子都是失败品!」
「失、失败品?」
我不禁反问。他刚刚是不是说,自己的两个儿子是失败品?
「对,那两个浑小子书不好好读,四处给我闯祸。怎么?你们现在想找我理论吗?不好意思,可以晚点再说吗?」
「不、不是!石田先生,呃,我不知该从何开口,请听我说……」
「瑠花,冷静点,从令尊的部分开始。」
「你们究竟知道什么?」
总司舅舅面露疑惑,额头渗出汗水。瑠花和我互看一眼,深呼吸之后,开始说明目前的状况。
「我……我差点被你的大儿子高贵强暴……我们是网友,在约会网站认识,因为一些纠纷,他跟踪到我家骚扰我,结果被我父亲撞见,一气之下杀了他,埋在深山里。」
「啊?你胡说什么?水原杀了高贵?怎么可能。」
「是真的!相信我!我父亲埋尸体时,武命刚好在山里,发现了这个秘密。可是,他非但没有责怪父亲,还央求父亲杀了您和您太太。请问您太太现在人在哪里?」
「简直愚不可及,我才不——」
「求求您,一定要相信我!」
总司舅舅一脸狐疑,但瑠花激动地大喊。舅舅终于回答:
「内人在家留守,她是全职家庭主妇,基本上
都在家。」
「请您立刻打电话回家!放她一个人在家很危险!拜托您,不要让她见到武命!」
总司舅舅察觉事态有异,急忙拿出智慧型手机播电话给舅妈。医院内禁止通话,但现在是紧急状况。电话铃声响了一阵子,无人接听,舅舅挂断电话。
「没接,我明明交代过她,我的电话要马上接啊!」
「她之前会这样不接电话吗?」
「不曾发生,我有严格教育过她。」
「教育?」
「是啊,我要她乖乖遵从命令,并且交派她处理所有家事,武命和高贵也由她负责管教。」
「这……太不负责任了吧。」
我忍无可忍地出声责备,一股怒气涌上。我狠瞪总司舅舅,总司舅舅也站起来,以等高的视线与我眼神较劲。
「你这是什么态度?千寻,你变了,变得挺伶牙俐齿嘛。」
「总司舅舅,你知道吗?武命说他痛恨你们。其中包括他的哥哥、他的母亲,以及他的父亲。」
「你说他痛恨我?你懂什么?」
「我才想问你到底懂不懂!」
我扯住总司舅舅的衣襟,心里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太生气了。
武命竟然被这种烂家长教育长大。我从小没有父母,并不了解一般家庭应有的模样,不过我很肯定,我不想要这种人当我的父母。
「纪惠子阿姨一直等着你回来扫墓,你却鲜少回家,连过年也看不到人影。你知道阿姨有多担心你吗?你连自己姊姊的心情都不明白,又怎么会懂自己儿子——武命的心情呢?」
「你说什么?」
就在总司舅舅要挥拳揍人前,瑠花即时介入,把我们双方推开。
「千寻,不要冲动。」
瑠花抱住我的手臂。没错,现在不该浪费时间吵架。我凝视瑠花忧心忡忡的脸庞,慢慢调整呼吸。
流花见我冷静下来,转向总司舅舅。
「石田先生,这一切都是真的。高贵已经死了,武命把他的尸体挖出来,说是为了练习杀死你们。」
「练习?」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亲眼看见他把父亲埋好的尸体挖出来,拿刀猛刺!」
「什么……你说真的吗?」
总司舅舅一时间难以置信,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瑠花在他的面前蹲下来,轻触他的双手。
「石田先生,我们一起回熊越市吧。我很想再跟武命沟通一下,但是您的太太没接电话,我担心已经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也许我们应该先报警处理。」
「不、不行!不可以报警!」
总司舅舅用力挥开瑠花的双手,瑠花蹲着失去平衡,倒栽葱地往后倒下。
我急忙赶去扶住她。
「为什么?总司舅舅,这件事分秒必争啊!」
我也忍不住激动,他却烦躁地抓乱头发,一面摇头。
「公司要是知道了呢?我可是分公司的总经理,要是被上面的人知道我有个疯儿子,我会被开除啊!你知道我为公司付出了多少年吗?」
这男人脑袋没问题吗?
在公司的地位,怎么比得上自家妻小的安危呢?太扯了吧!
我开始同情武命了,拳头也不自觉地用力,瑠花察觉了这点,握住了我的手,使我霎时冷静下来。
他的态度明明很差劲,瑠花却不受影响,柔声请求:
「石田先生,拜托您。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是,我们还可以赶去救武命。求求您、求求您了!请多珍惜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太太啊!」
瑠花边说,边下跪磕头,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也急忙在她身旁跪下来。
「喂、喂!」
「我也要拜托您,求求您帮忙拦住武命。」
「好、好吧,把头抬起来!」
总司舅舅硬把我们拉起,我看见他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
「不过,这不代表我已完全相信你们。我要亲眼确认现况,确认完再报警。」
「可是……」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事急不得!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骗我?我要亲眼看到证据才能相信!」
总司舅舅边说边拿起公事包。
「我现在回去,姊姊就交给邻居照顾。你知道有谁能帮忙吗?」
「町内会有几位叔叔阿姨跟她很熟,我可以带路。只是时间已经很晚,不确定他们能不能立刻帮忙。」
「走吧,我们一个一个问。」
总司舅舅急匆匆地步出医院大门。
我扶瑠花起身,跟上舅舅的脚步。
武命。
我很担心瑠花,但也同样担心你。
请不要做出跟流花相同的悲剧选择。
水原瑠花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凌晨三点
我们三人先一度返回纪惠子阿姨家,千寻找出挂在市话旁的町内会名册,在深夜一一打电话叨扰,好不容易问到一位朋友愿意赶去医院陪病。
等一切联络完毕后,时间来到了凌晨三点。
打电话向医院确认手术情形,听他们说还要再一、两个小时才会结束。问题是,我们无法再等。
于是,我们从柱山市开车前往熊越市。
石田先生负责开车,千寻和我坐在后座。
因为事情实在太多太仓促,我想起自己还没回讯息给爸爸及安西同学。
我拿起手机打开LINE,将爸爸的讯息显示为已读。
「爸,我有话要告诉你,请听我说。不要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我只传了这些话给爸爸。
接着我打开安西同学的聊天视窗,上面满满都是「我很担心你,看到请回覆」的讯息。
在我要回讯时,电话正好响起,我当下心想:是爸爸吗?但打来的人是安西同学。
「千寻……」
「你爸爸打来的?」
「不是,是我朋友……我可以讲个电话吗?」
「当然可以。」
得到千寻的应允后,我按下通话键。
「喂?」
『水原同学!抱歉,三更半夜打电话,幸好你接了,我以为你出事了……』
「对不起,你一直没睡,等我的讯息吗?」
『对呀,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报警吗?我传了讯息给你,你都没有回,我刚刚一看到「已读」,马上急着打给你……』
「真的很抱歉。那个,请仔细听我说。」
『水原同学?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我又遇到大问题了,现在暂时无法处理二宫那件事……」
『你、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必须自己解决。」
『了解……水原同学,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二宫同学在推特上传了你的影片,班上有好几个人转推,学校恐怕知道了。我昨天才发现,急急忙忙想找你……』
「我知道,其实后藤老师已经来找过我,把我训了一顿。反正也不能怎样,我已经无所谓了。」
『水原同学,是我对不起你。』
「你干么道歉啦?」
『因为,要不是我一开始去找你,你就不会跟二宫同学作对。全是我害的。』
「才不呢。安西同学,我没事,我不怕他。」
『真的吗?』
「嗯,我学会不自己闷着烦恼了,遇到困难就多找几个人商量,痛苦的时候就向身边的人求救。我已经不是孤军奋战了。」
『这、这样很好,但是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是的,影片的事已经来不及了,但我必须在未来做出正确决定。」
『是吗……』
「啊……对了,我后来跟二宫见过一次面,那天偶然在街上的咖啡厅遇到他。」
『二宫同学吗?』
「对,二宫当时说,想和你道歉,还说他只有你了。」
『这、这是真的吗?』
「是啊,他还说会洗心革面,远离那票人喔。」
「真、真的啊……他看起来还好吗?」
『很好。对了,跟你说一件好玩的事,二宫居然戴眼镜在咖啡厅写暑假作业。』
『不会吧?』
「很好笑吧?之前明明爱耍流氓,现在却突然转型当好学生,我在心里笑死了。」
『满、满可爱的啊……』
「安西同学,我先说喔,我可是完——全不打算替二宫说话,不过,你也许可以再跟他讲讲话。」
『跟二宫吗?』
「嗯,二宫说啊,他除了你以外也没有其他朋友。所以,尽管他对你做了相当过分的事,但你若不排斥的话,也许可以再跟他聊聊。」
『我明白了。』
「你OK吗?」
『我愿意试。我会好好跟他谈谈。』
「太好了。不过,如果他仍有暴力倾向,你要立刻通知我喔。」
『谢、谢谢你,水原同学。』
「小事,啊,对了,你母亲的病情呢?」
『手术很成功,癌症目前也没有转移,已经出院了。』
「真的吗?呼,太好了……等一切结束,我可以去探望她吗?」
『当然好,欢迎你来。时间已经很晚了,今天先这样吧。』
通话结束。
我喘了一口气,靠在椅垫上。千寻时不时关心我的状况,在驾驶座的石田先生则是完全不闻不问。
听到安西同学的声音,我心中彷佛放下一颗大石,睡意突然袭来,不知不觉间,我的意识沉入黑暗。
阳光从窗外刺眼地照进来,我「呼——」地吐气,尽可能在狭窄的车内挺直背部。
「瑠花。」
千寻察觉我醒了,轻声呼唤我。
「抱歉,我睡着了。」
「你一定累坏了吧。快到了喔。」
千寻自己似乎完全没睡。
经他一说,我打开车窗向外望。
「喂,车里有开冷气,不要开窗。」
石田先生出声警告。真啰嗦耶。我在内心咕哝着,照样把窗户打开。太阳从东方升起。
是朝阳。
我们还在山路上,但从此处已能望见熊越市,车站就在远方。
对了。
「石田先生!先去我家!」
「啊?为什么?」
「现在不确定武命人在哪里,我也好几天没回家了,直接找我爸问会比较快!」
「要求真多。」石田先生再次埋怨,手指咚咚咚地敲打方向盘。
我有话必须告诉爸爸和武命。
想起这件事后,我急忙打开手机确认爸爸的LINE。现在时刻是清晨五点。
上面显示「已读」。
在车内摇晃了一阵子,熟悉的景物近在眼前。
好久没看见自家大楼了。
严格说来,也才经过了短短数日,但因为发生了太多事,彷佛相隔了数年之久。
石田先生在一楼入口处停车。
「瑠花,你想怎么做?要先上楼单独跟爸爸谈吗?」
千寻转身问,我对此摇头。
「都已经来到这一步,这样说好像不太好……但我其实很害怕。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不确定能不能把话说好。所以,我想请你陪我一起来。」
「明白,总司舅舅,我们走吧。」
「好吧,要是给我发现你们说谎,你们就完蛋了。」
石田先生心不甘情不愿地下车,三人一起走向大楼。我从钱包里拿出小钥匙,打开大楼铁门。此时此刻,我多么庆幸没有一时冲动把钥匙丢掉。
我们搭电梯前往三楼,透过镜子,我看见石田先生在擦额头的汗。
我和千寻的手微微相碰,我害羞地躲避,千寻主动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也出汗了,握手的感觉湿湿的。
但是,千寻牵着我的手,直到三楼才放开。抵达之后,我们直接前往三○四号室。
我在自家门前深呼吸。如果放暑假的前一晚有好好跟爸爸谈到话,武命或许就不会铤而走险了。
我若是继续装作不知情,只会害更多人遭殃。这么做也是为了向所有无端被牵连的人负责,最主要当然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爱爸爸。
我开锁进屋。
时间还这么早,家里的灯却是亮着的。
我抬手要后面的两人进来,关上门后,他们先在门口等,我则脱下鞋子往里面走。
还没走到客厅,我就停下脚步。爸爸走出来迎接,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便服,头发也整整齐齐的没有乱翘,感觉已经起床洗过澡了。
我一愣,话语哽在喉咙。爸爸似乎也一样,只见他缓缓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抬起双手轻抚我的脸。
「这次是你不对。」
由爸爸率先开口,他的声音轻轻的,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他说话了。
「我不是经常告诉你,要外宿可以,但至少要留张字条吗?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爸爸跟平时一样笑着,但总觉得笑容有些僵硬。刚刚传的LINE显示为已读,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事情瞒不过我们了。他发现了石田先生和千寻也在,但专心地注视着我。
「对不起。」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声音发抖,但我没有哭。
我紧紧拥抱爸爸,爸爸也牢牢环住我的背予以回应。
体温和心跳传了过来。这些年,我一直忍得好辛苦,心里好害怕,觉得自己不能向爸爸撒娇,觉得拥抱爸爸会被讨厌。他为了我努力工作,一年只休没几天。
原来爸爸如此温暖。我总算有爸爸的拥抱了。
「爸,我好孤单,其实我一直想和你撒娇,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软弱。」
啊,我总算说出自己的心情了。
「我觉得自己是你的拖油瓶,如果没有我就好了。可是,尽管知道自己给你造成负担,我还是想跟你一起住!想和你撒娇!想要你来参加我的国中毕业典礼!不,从国小就希望你来了!还有教学观摩、三方面谈……我都希望你来参加!希望你看着我长大!爸,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啊!」
眼泪夺眶而出。
纵然感到呼吸困难,我也不想离开爸爸的胸前。
他是坚强的爸爸,独自支持我、扶养我整整十七年。
爸爸放松力道,缓缓地坐倒在地,我一面抱着他一面撑住他,跟他一起坐在地上。
宛如一只甩不掉的寄生虫。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迷失了、我脏掉了,我好寂寞、好痛苦,我做了对不起爸爸的事。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瑠花……」
爸爸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仰起脖子,满脸是泪地瞅着爸爸。爸爸用手指替我抹去泪水,亲吻我的额头,再次拥抱我。
「爸,求求你。我不会讨厌你、不会责怪你,更不会背叛你。你是我心中的骄傲。你是最强大最温柔,世界上最棒的爸爸,我会抬头挺胸地对别人说,你是我的骄傲,所以求求你,把真相说出来!」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嗯,武命跟我说的。我还没报警,因为,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是吗……瑠花,爸爸是不是错了?」
爸爸的声音也在发抖。
滴答……水珠落在我的额头。他哭了。
答案不言自明,爸爸真的动手杀了高贵。我抬起头,学着他,用双手轻触爸爸的脸庞。
「爸,你这次做错了,但是我也一样。所以,我完全不怪你,希望你也原谅我,我们不要再对彼此隐瞒想法了。」
是啊。
回想起来,我是第一次看见爸爸哭。
爸爸总是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和我在一起时总是在逞强。此刻,爸爸潸然泪下,额头抵着我,口中呢喃着「对不起」。片刻后,爸爸起身。
石田先生在后方盯着这一切,爸爸走过去,在他的面前下跪,深深地磕头。
石田先生气到发抖。
「水原,这是真的吗?」
「万分抱歉,我失手杀死了令郎。当时他想加害瑠花……我看见女儿差点被强暴,一时怒气攻心,脑袋一片空白,不小心就把他打死了。」
「为什么?水原,我这么信赖你!你知道那是我儿子,怎么还下得了手?」
石田先生抓住爸爸的上衣用力摇晃,爸爸也瞪着石田先生。
他眼中的怒意比石田先生还要强。
「我听武命说了以后,才知道那是令郎。我埋尸体时偶然遇到武命,他感谢我杀了他最痛恨的哥哥,还央求我帮忙杀掉您和您太太。否则,他就要揭穿我杀人的事。」
「武命他……他当真拜托你杀掉我们吗?」
「千真万确,实际上,我们曾在半夜潜入您的卧房,是我临阵脱逃,背叛了武命。」
「你说什么?擅闯民宅是犯法的啊!武命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清楚。我反悔之后,我们就失去联系……现在这个时间,武命也许在家里。」
「在家里?」
「开学典礼……」
「什么开学典礼?你说清楚!」
「武命本来计画在开学典礼的早上杀掉你们,上周却不知为何突然改变心意,命令我提前执行计画。」
接着,爸爸不再说话。石田先生举起颤抖的拳头。
他想揍人?
我想也不想地冲过去,把爸爸往旁边拉。爸爸侧身倒下,我害怕得闭起眼睛。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我张开眼睛查看,发现石田先生的手被千寻抓住了,无法动弹。
「总司舅舅,请去家中确认舅妈有没有事。」
千寻用力瞪着石田先生,石田先生甩开他的手,快速冲出大门。
等他离开后,千寻「呼——」地吐气,然后有些害羞地在我跟爸爸的面前蹲下。
「真、真是不好意思……这时候自我介绍。那个,我、我叫东千寻,目前跟瑠花交往。我正在换工作,目前没有上班,但
、但是,我存了一些钱,应该很快就会找到新工作,还请您放心。然后,呃……」
爸爸和我突然一阵茫然。
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他的脑袋在想些什么啦。千寻焦急地看着我。
「千寻,请给我一些时间和爸爸独处。你先陪石田先生去武命家,好吗?招呼可以晚点再打没关系啦。」
「我、我明白了。抱歉,我想说初次见面一定要打招呼才行。抱歉,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哦、哦。」
爸爸也因为这奇妙的状况而措手不及,慌张地点头。千寻转身离开,就在他要走出去时,倏然停下脚步,回头说:
「抱歉,再让我说一句就好。」
接着,他如同方才道歉的爸爸,对着我们父女磕头下跪。
「我是发自内心深爱瑠花。伯父,今后要麻烦您了。」
他磕头了三秒左右,起身拍拍衣袖,说句:「我走了!」便离开家门。
石田武命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早上六点
眼前的景象简直堪比艺术品。
屋外传来鸟啭,室内渐次明亮,看来天亮了。
时间是早上六点。
我凝视着眼前的肉块。
「呼——」我吁气,靠着墙壁坐下来。
我并非忘了混帐老头。关于他为何不在,我在令脏女人断气后,立刻找到了原因。
我检查了脏女人的手机。手机虽然有上键盘锁,但用指纹认证就能轻松解开。
我打开LINE。最上面是直人叔叔的帐号,下面才是混帐老头。
「石田总司:家姊住院,我要临时返乡数日。」
「石田安奈:收到。」
收到?这是哪门子的机械式答话。
混帐老头的姊姊……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带我去乡下玩,他的姊姊是纪惠子姑妈。
纪惠子姑妈住院了啊。尽管我只记得一点点,但印象里,她是一位和蔼可亲、笑起来脸上有皱纹的可爱姑妈。我记得她家的位置——搭新干线约一小时的柱山市,那是一个比这里更荒凉的小乡村。
当时我年纪很小,懵懵懂懂地心想,姑妈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么荒凉的乡下地方,不会寂寞吗?住院表示她生病或受伤了。纪惠子姑妈年纪大了,生了什么病也不奇怪。
总之,我知道混帐老头为何不在了。手机上还有他的来电通知,但我因为太专心,没听到。可以的话,我想立刻冲去杀他,但时值三更半夜,没有新干线,想赶去也做不到。
思及此,我顿失目标,只好在家戳弄脏女人的尸体。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母亲交流。
接着便来到此时。
六点,车站应该开了。
然而,就在我准备动身时,手机响了。我本来以为是脏女人的手机,但竟然是我自己的。手机传来规律的震动,不是讯息,是电话。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照史」。
我「咕噜」地咽下唾液,深吸一口气,按下通话键。
我装出毫无异状的语气说:
「喂?」
『喂?武命!是我,照史。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照史,你怎么了?语气这么慌张,而且未免太早起了吧!」
『你好意思问,你从超市逃走后,我传了一大堆LINE给你,你干么都不回?今天是开学典礼,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担心到失眠啊……我想说豁出去打电话看看,你总算接了。早知道一开始就打给你。』
「抱歉!发生了太多事,我爸把我臭骂了一顿,还禁止我出门。」
『那你至少说一声啊,我很担心你耶!本来想去你家找你,但我没去过你家,不知道怎么去……』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
『你家……后来都还好吗?』
「不用担心,都没事了。我也反省过了,以后会好好做人。我最近很少被揍了。照史,抱歉,之前总是拉着你吐苦水。」
『武命,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
『他真的没有再揍你了?』
我缄默不语。从前只要我说「不用担心」,他从来不会坚持问到底。
之前只是单方面地听我抱怨,听完就忘,不是吗?
干么现在才来关心我啊!
见我迟迟不作声,照史细声说:
『武命,我想你。我们好几天没说话了,我也会觉得孤单啊。今天是开学典礼,你会来学校吧?』
学校。对喔,差点忘了,要开学了吗?
照史说他想我。
原来他也会想我啊。
我失神地眺望眼前的尸体,模样真够惨啊。
是我干的吗?
照史要是看见这样的我,不知作何感想。他会不会再次讨厌我呢?我不希望变成那样。但是,我也想见见他。
我想在最后见你一面,照史。
隐藏多时的真心话就要呼之欲出,我倒吸一口气,换上平日的语气说:
「会啊会啊!作业还没写完就是了!」
『真的?太好了,到教室时记得通知我,美希从乡下买了伴手礼回来,我拿给你。』
「这么好?谢谢,听了很开心耶!」
『是啊。那么,晚点见啰。』
「哦,晚点见。」
电话挂断后,我深深叹气。
去学校吧。去见照史,快乐地跟他道别,然后再去姑妈家。只要见到照史就好,不真的参加开学典礼也无所谓,不过还是换上制服吧,否则会被怀疑。
好啦,要做的事可多了呢。
尸体就先丢着不管吧,反正很快就结束了。我决定先整理自己的仪容,抓起刀子走进浴室。
临走前,我踢了脏女人的尸体一脚,踏着血脚印走向洗脸台。
拉开吵杂的拉门,站在镜子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大笑。
但是,映照在镜中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开心。
不悲不喜也不怒。
自己照在镜中的脸,彷佛一头野兽。
东千寻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早上七点
「这是诅咒。」
从瑠花家前往武命家的路途上,总司舅舅不断嘀咕着。
「全部都是流花的诅咒!」
总司舅舅勃然大怒。
我无言以对,似乎因此触怒了他,只见他「咚!」地敲打方向盘。
总司舅舅喘着粗气失控大吼:
「混帐东西,我们家被她诅咒了!她到底想折磨我到什么地步才肯善罢甘休?给我跑去胡搞瞎搞,闹完事就去自杀!怎么不赎罪后再死啊?混帐、混帐、混帐东西!全是她害的!邻居都耻笑我们是杀人犯一家!石田家的败类!要是武命真的杀了安奈,我也不准他自杀!我要他好好赎罪、跟大众道歉、贡献社会之后再去死!他要把欠我的都还一还,还完以后要死就去死吧!妈的混帐!」
总司舅舅的自言自语声逐渐加大。
他只顾着生气,完全不忧心自己太太的性命安危。
我用力深呼吸。
愤怒已经到达顶点。
趁着车子驶向田间小路,我粗暴地握住总司舅舅的方向盘,想要把它抢过来。
「你做什么!」
我把舅舅的身体推开,掌控方向盘的主导权,车子撞进农田里,发出砰咚巨响。
接着是一阵紧急煞车声。
「你搞什么鬼!」
总司舅舅推开我跳下车,我压抑着怒气,跟着下车。
「妈的,全是泥巴!喂,说话啊!」
他绕到车子的后方检查,气得跳脚。我下车,直直朝他走去,狠狠揍了他一拳。总司舅舅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直接倒在田中央。
我骑到他身上,又痛殴他两拳。
怒火熊熊燃烧。
我抓住总司舅舅的衣服,把他的头往泥巴坑塞,接着凑过去。
「你再说,我就代替武命杀了你!不想死,就给我乖乖闭上嘴,用走的回家!」
「你、你他妈的……」
「是你把武命逼入绝境!武命只是拼命抵抗啊!」
我怒目相视。
总司舅舅小声地嘀咕着,接着终于闭上嘴,奋力从泥坑中爬起。
见他不再反抗,我也让路给他过。
把车子推回马路太花时间,总司舅舅全身沾满泥巴,摇摇晃晃地往自家迈步。我不顾自己也满身是泥,走在后面监视他。
从车子冲入的田地里走了十分钟,武命家到了。
总司舅舅用沾满泥巴的手转动玄关门把。
「门没锁……」
他低语后看了我一眼。
「我明明嘱咐她要随时锁门。」
事情不妙了,舅舅惊恐地用手抹着沾满泥巴的汗水。我环顾四周,找来两根木棒,一根递给总司舅舅。
「这、这要干么?」
「武命若是在家,说不定会抵抗、攻击我们。我先进去。」
语毕,我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