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应该在会客室等待警察侦讯的我。突然间,在一片黑暗中猛然睁开眼睛。这时,只觉得喉咙干渴得受不了,既想喝水又想待在被窝里,口渴与睡意交战着。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是在阁楼房的被窝里。时间再度“重设”了。过了午夜零时,时空黑洞便重新设定,又再度回到一月二日的起始点。虽然睡意让我神智不清,但我还是隐约意识到这件事。只是就算意识到了,在这个时点,睡意终究战胜一切,我就这样再度昏昏入睡了。
窗外映入若有似无的阳光,让我真正清醒过来。瞥了一眼闹钟,发现才刚过早上八点。我慌忙地从被窝一跃而起,由阁楼房跑下楼去,偷偷窥视主屋厨房的状况。
“所以没有红色的色纸罗?”听见外公元气十足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应该要准备齐全吗?居然只缺少红色的色纸。”
我暗中又吐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虽说我十分清楚,只要“重设”,那一天就会重头来过。然而,在落入时空黑洞时出现了死者,这倒是头一遭。也因此,那种像是外公“复活”了的感觉,让我有些心惊肉跳。
胡留乃阿姨回答没有红色色纸,并询问该怎么办,外公拜托居子太太到文具店买色纸回来,却得到新年假期店家没有营业的回应。这些对话一如先前,实在没有必要听到最后。于是我朝阁楼走了回去。
只剩几阶就爬完楼梯时,阶面边缘有个印章形状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我顿时停下脚步,俯身拾起。当然,那是瑠奈姊姊的耳环。
第一轮,再来是第二轮,接着在这第三轮的一月二日,耳环掉在此处——这件事情本身,并无难以置信的地方。前一轮(也就是一月二日的第二轮)中,一发现外公的尸体,我就将耳环归还瑠奈姊姊了。但因为“重设”之故,耳环又再度返回这里。这样一解释,所有的情况便合情合理。
虽然这种情况很正常,不过,耳环从这个时点就已经掉在此处,表示瑠奈姊姊在昨天(真正的一月一日)的晚上十一点,到今天(一月二日)的早上八点之间,曾经偷偷专程从本馆到主屋来,而且也去过阁楼。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理由?我又再次为“前一轮”里产生的疑问感到苦恼。就算她有事找我,也不一定非得选在半夜,应该有其他时间可以选择,这真是让我不解。难不成,瑠奈姊姊特地在深夜里找我幽会?要真是这样,我当然很高兴,但怎么想都不可能呀!
我边把玩起掌心的耳环,边从棉被上站起身,抱着胳膊,开始整理起这些多不胜数,必须思考厘清的事。首先,在第一轮没有发生的事,为何会在第二轮的时候发生?这是最大的谜题。
如先前所述,可以跳脱时空黑洞而重复的“时程”,并依照自身意志采取行动的,只有我一个,只有我认知到这个时空反覆的现象。也就是说,在第一轮中并未发生的事,却突然在第二轮发生,如此想来,一定和我有关。因此,唯一能够推断出的结论是,我就是杀了外公的犯人。
这当然不是意味是我直接下手杀害外公。而是由于我采取了和第一轮不同的行动,打乱了“第一轮”的时程,之后,就如同骨牌一个个接连倒下般,产生了连锁反应,让本不致遭到杀害的外公却因而遇害。除此之外,就不可能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
如果要深究原因,便要检讨在第一轮与第二轮两个时程中,我所做出的不同举动。首先想到的,就是和外公喝酒这件事。在第一轮中,我陪着外公一起喝酒,但在第二轮时,我却蓄意逃跑了。我想是这件事的差异产生因果循环,最后才发展成杀人事件吧!如此一来,只要陪着外公喝酒,他就能够不被杀害了,说来还真是简单啊!但要是这样,包括目前这一轮,我就有七轮必须痛饮一番,接着吐得七荤八素,不停重复这种苦楚。不过,我一定得拯救外公的性命,也心甘情愿承受一切重新来过的痛苦。但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了吗?除了这一轮以外,还有七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所以我决定尝试各种方法。假若能找出不必陪着外公喝酒,又可以成功拯救他的方式,那只要让剩下的每一轮都重复相同程序即可。
我等到九点便前往本馆的餐厅,吃完准备好的食物后,离开餐厅到中庭去。我环顾四周寻找可以躲藏的合适地点时,注意到别馆周围的树丛,便藏身其中。
我开始监视起别馆入口。就在这时,瑠奈姊姊与富士高哥哥出现了。果然像是怕别人瞧见一般,慌慌张张地进入别馆。一切都照着先前的“时程”进行。
我从树丛里走出来后,也朝着别馆前去。敲敲门,可以感到两人倏然屏住呼吸。我毫不在意地打开门,原本以为门会上锁,没想到竟然不费吹灰力就将门打开了。富士高哥哥真是粗心大意啊!换成是我,如果带女孩子进入密室,绝对会把门锁住。哎呀,反正我也只是说说大话罢了!
“不好意思。”我尽可能不让自己装模作样的神色瓦解,窥看房里的情形。“在你们忙的时候进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
两人的反应不太一样,瑠奈姊姊若无其事地两腿交叠侧坐,神色自若地看着我;富士高哥哥的模样就很诡异,他和瑠奈姊姊保持着距离,脸朝向壁橱,身体一动也不动,似乎是慌忙地隐藏什么。本来打算做出不检点的行为,老早就解开运动服裤子的他,欲盖弥彰地以内裤外露的姿态蹲坐着。我在他的背影里看见了淡淡的哀愁。
“富士高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他故意干咳一声,转过身来,偷偷瞥了一眼面不改色的瑠奈姊姊,眼神流露出些许抱怨,像是想要表达,为何在这种尴尬时刻,你身为女人竟还如此大刺刺的。“改天再说吧!”
“我希望瑠奈姊姊也一起听。”我超前拦下嘴里说着“我先走一步”正准备离开的瑠奈姊姊。“请务必留下来一起听,这是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当然与外公的继承人有关。啊,对了,”我把带来的耳环交给瑠奈姊姊。“这个还你。”
瑠奈姊姊的表情很僵硬,以警戒的眼神瞪视着我。她的手仿佛是从泥巴里抓起东西似地,由我手中取走耳环。
“嗯,不好意思,我们就直接切入主题吧!嗯,两位的关系其实是非比寻常吧?”
“还好。”富士高哥哥眼看事迹败露,便一改原本的态度,拉起裤子将内裤穿好。“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放假的时候,瑠奈姊姊会到哥哥的公寓帮忙洗衣服吧!”我急着让对方早点进入状况,一不小心将自己手上的王牌都用上了。“而且还叫哥哥小富。”
“你连这些事都知道啊!”知道事情露馅之后,富士高哥哥反倒轻松地笑了出来。我还是初次见他这样开怀大笑。连私密的事情都被别人知道了,他的心情却未因而变糟。“真是的。不过你说的没错。我跟妈说我自己煮饭,其实是她在帮我做饭,当然是在休假的时候罗!虽然瑠奈看起来很前卫开放,但其实她是个相当传统的女人。她常做一些炖菜之类的料理,很好吃哟!尤其是马铃薯炖肉,真是棒极了!”
富士高哥哥像挣脱了束缚,得意忘形地炫耀自己的恋情。相较起来,瑠奈姊姊的僵硬表情,却丝毫没有改变,这使我有点在意。与最初踏入这个房间的时候相比,两人此时的态度恰好相反。
“你们应该有……你们应该有结婚的打算吧!”
“不,这该怎么说呢!并非说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只是还没具体讨论过,再怎么说,我现在还是个学生。”
“瑠奈姊姊又是怎么想呢?难道不打算与哥哥结婚吗?”我一鼓作气切入核心。“和哥哥结婚、两个人一同继承渊上家。你曾经这样想过吗?”
“咦?”她僵硬的表情渐渐和缓下来,神色却变得惴惴不安。她大概是因为自己悄悄计画的事,竟然被我完全说中了,因此感到惊讶不已。“耶?那、那个,哎,这个,我、那个,我不知道啦!”她狼狈不堪,罕见地做出像傻女孩般的笨拙举止。“小Q到底在讲什么!我可从没想过这种事幄!”
“简而言之,难道你们不认为,你们两人的恋情正好可以拯救大家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富士高哥哥挺直身子,似乎对我所说的话很有兴趣。“我们两个结婚之后继承渊上家?是指两人同时当胡留乃阿姨的养子吗?”
“是的,就是这样。关系亲昵的两人同时继承渊上家,如此一来,我们两家的妈妈不就没有互相仇视的必要了吗?如果一起生了爷爷的孙子,那更是幸福美满的结局!不只是哥哥和姊姊,大家都能变得很幸福喔!”
“可是……真的可以这么顺利吗?这样真的可行吗?外公不是说过要靠自己来决定继承人吗?况且,遗嘱上也应该已写下选定的继承人了吧!”
“还没有写。”
“什么?”
“爷爷还没写下遗嘱,似乎是不知道该选谁才好。我想瑠奈姊姊也知道这件事。”
“是这样吗?”富士高哥哥望着瑠奈姊姊。只见她紧握住手中的耳环,眼神一度闪烁不定,不过总算点点头。
‘“是啊,听说遗嘱还没有写。我就是要来跟小富说这件事,才会到这里来。”
“这样子啊,原来是这样。”
“而且我也曾经考虑过要和小富结婚,然后继承渊上家。原本也打算向你提议这方法,结果先被小Q给讲出来了!”
“嗯!”富士高哥哥由衷地佩服起来。“两人同时有相同的想法哪!还真是了不起!”
“就是这样啊!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她看似心情恶劣地瞪视着我,不给我插嘴的余地,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难道……瑠奈姊姊……打算在爷爷写新的遗嘱之前,向他提议这件事,然后请求他改变想法?因此才盘算着今天要立刻和富士高哥哥一起去说服爷爷?”
“对啊!”不知道瑠奈姊姊是否认为,在简单地思考过后,这样的事就能轻易联想得到,或是对自己的想法被抢先说出感到麻痹,脸上已经没有丝毫惊讶的神情。“如果不在外公下最后决定前说服他,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这倒是不一定。”
“嗯?怎么回事?”
“首先,说服爷爷的时候,他会不会照你们的话做,就是一个问题。”
“嗯,对呀,没有错。”富士高哥哥完全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或许是继承渊上家的这个假设,渐渐吸引了他,让他在无意中起了野心。“这就是最大的难题。该怎么办?即使认真地跟他沟通,我也不认为爷爷会欣然同意我们的话。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彻底的老顽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可能收回,要他改变心意,充其量也只会得罪他吧!”
“那么……”瑠奈姊姊望着我的眼神,逐渐充满期待。“该怎么做才好?”
“总之,一开始得先让爷爷决定,一切都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来进行。这是最重要的。因此,不管怎样,得先让他按自己的意思写下遗嘱。”
“但是,这么一来,不就来不及了?一切就为时已晚了吧?”
“请你们仔细思考。爷爷说过,这次写的遗嘱,就是最后决定的遗嘱,本来就是他自己决定的。因此,这并不代表爷爷不会改变心意,而变更遗嘱的内容呀。”
“话是这么说没错。”富士高哥哥察觉到我的想法,抢先一步插话。“只要爷爷想改变心意,之后重新再写几次都不是重点了!”
“对啊!对啊!所以只要让爷爷改变心意就好了呀!让他再重写遗嘱。”
“那怎、怎么做才好?喂!”瑠奈姊姊亢奋了起来,仿佛想推开哥哥,探出身子来一样。“要怎么做,外公才会改变心意,再重写一次遗嘱呢?”
“方法很简单,前提是你们必须结婚。只是,绝对不能被看出有想继承渊上家的企图。要让爷爷相信,你们打算建立家庭与渊上家财产毫无关连。这是整个计画的重点。”富士高哥哥与瑠奈姊姊如机器运作般同时点头如捣蒜。两人如此专心倾听我说的话,还是我有生之年的第一次。“然后,请努力地竭尽全力生小孩。必要的话,在生了小孩之后再结婚,以生米煮成熟饭的方式进行也无所谓。不管怎样,就是得生出小孩,那对外公来说可是曾孙呢!可爱的曾孙哟!那可是比孙子还要可爱得多的曾孙呢!”
他们似乎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表情严肃得宛如在聆听神谕,眼神则像太阳般绽放出光芒。
“千万别让外公常常见到曾孙,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太疏远。最好是在他下次见到曾孙前,就要让他等得不耐烦,让他等得受不了,将他逼进这样的心境里。最关键的部分,就是时间上的拿捏。搞不好,外公索性会想和曾孙一起住——要让外公开始有这种想法。怎么样?这不是很简单吗?让外公认为,如果想见到曾孙,只要让哥哥与瑠奈姊姊两人同时成为胡留乃阿姨的养子、继承渊上家就行了。让外公有这种想法,并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吧!外公一定也想让渊上家的人,一同在这个屋檐下生活吧!这么一来,遗嘱当然就会重写啦。”
“Q太郎,”富士高哥哥正襟危坐,严肃地说:“你真是个天才,谢谢你!”
他低下头鞠了个躬,我则偷偷地吐了吐舌头。他们只是听了计画的概要,就陷入那是个完美作战的错觉中。但实际上,还有许多不确定的要素,事情能不能顺利照着计画发展,自然是难以确定。不过,我不必去检讨这个计画的可行性,最重要的是,今天一整天,都不能让他们两人接近主屋。
“杀害”外公的犯人,究竟是富士高哥哥,还是瑠奈姊姊?或者他们是杀人共犯?事到如今,我要如此断定,也是无可置疑的吧!再怎么说,作为凶器的蝴蝶兰花瓶是瑠奈姊姊从本馆拿到主屋的,而富士高哥哥也一直与她一起行动。不管怎么想,将两人当成嫌犯都是十分合理的。
两人为何非得杀掉外公不可?原因与动机我都不清楚,他们会产生杀意,还真是令人难以想像。或许是在说服外公的过程中情绪失控吧!因此,我也坚信,只要持续监视他们,不让他们接近主屋,外公便能平安无事。
“但是有一个问题,”眼看瑠奈姊姊就快要同意我的建议了,她却突然脸色一沉。“还有我妈这关呀!加实寿阿姨当然也是。我不认为她们会赞成我和小富的婚事,而且不只是口头反对,甚至会出手妨碍也说不定。”
“所以我才说要早点生小孩嘛!”富士高哥哥一副饿狼扑羊的眼神。事实上,要是我不在场,他可能就真的求欢了。看到他色眯眯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世史夫哥哥的翻版。虽然他们的外表并不相像,不过却会让人感叹:他们还真不愧是兄弟啊!性格本质究竟还是有相同之处。“生小孩就能解决一切了。老妈她们就无法多说什么吧!还是一刻也别耽搁,尽早开始动作吧!想要对外公采取怀柔政策,如果没有小孩,也只是空谈!”
“如果怀孕就可以说服妈妈和阿姨了吧!”瑠奈姊姊甩开了富士高哥哥伸过来的手。她既然都盯着我这么问了,我没有办法,只得再说:“为了说服两家的妈妈,我认为得先拉拢世史夫哥哥与舞姊姊变成咱们的同伴才行。与其冒着大庭家和钟之江家从继承人的竞争中双双弃权的危险,导致双方两败俱伤。倒不如两家同心协力,一同分享财产。只要这么说服大家,我想妈妈和阿姨也会听我们的话。”
瑠奈姊姊口中说着原来如此,并且频频点头同意。她告诉我,舞姊姊目前应该是在餐厅用餐,打铁要趁热,便催促着我和哥哥一同去请她协助我们。(在这段期间,不只是舞姊姊在餐厅用餐,世史夫哥哥也在里头。虽然我心知肚明,却不能对他们说明。)
在离开别馆往本馆前进的途中,我瞥见外公通过走廊的身影。他拎着那瓶清酒,雀跃不已地朝着主屋方向前进,打算瞒着胡留乃阿姨和居子太太,一个人偷偷地饮酒作乐。一切都顺利地按照“时程”进行着。
走在我前头的富士高哥哥和瑠奈姊姊,只是专心交谈着,似乎没注意到外公的身影。这样很好,如此一来,只要在傍晚以前找些借口拖住他们,就应该能够阻止命案的发生。若是能证明这些程序能有效阻止命案(换句话说,这起事件是富士高哥哥和瑠奈姊姊犯下的),之后只要让剩下的六轮与这一轮修正过的程序重复,最后再代入“决定版”,一切就万无一失了。如此一来,外公将免于被杀害的命运,顺利地度过这一天。
“哎呀!真是太巧了!”在进入餐厅后,世史夫哥哥与舞姊姊果然在一起用餐。瑠奈姊姊十分欣喜地说:“两个人都在,太好了!”
“哟!怎么了?小瑠奈!看到我这么开心吗?我真是高兴哪!”世史夫哥哥还是一副轻浮的样子,拿着筷子挥起手来。“来,坐嘛!坐到我旁边来。来呀!来呀!”
“唉!你们两个都听我说。”瑠奈姊姊不理会对她热情招手的世史夫哥哥,兀自在两人的对面坐了下来。理所当然地,富士高哥哥坐到她的身旁。“小Q的脑袋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超棒的点子哟!”
“Q太郎怎么了?”看样子,在世史夫哥哥说话的词汇里,我的名字再加上“超棒”的组合是不存在的。“比目鱼?(注6)”
“就是渊上家继承人的问题呀!小Q提供了点子,可以一口气解决混乱的局面哟!那就是啊……”
瑠奈姊姊将先前我所提出的“曾孙”作战计画,以自己解说方式向他们说明。虽然那原本是我想出来的主意,但她似乎已完全咀嚼消化,把它变成自己的主意了。她把玩着刚刚拿回来的耳环,因为身上没有口袋,无法把它收起来,更何况只有一边,也不适合将它戴上。比起我的拙劣口才,她说明计画原委的语调和口吻,更加地具有说服力。
“咦!”世史夫哥哥似乎感到晴天霹雳,从嘴巴里喷出饭粒,像是在表示抗议。“什、什么?那是什么意思?那,小瑠奈,你的意思是说,你老早就跟老哥在交往了吗?是这样吗?太过分了吧!太过分了!”因为太激动,世史夫哥哥口中的饭粒,从气管岔进了鼻子。然后,他痛苦地拿面纸搭起鼻子。世史夫哥哥打开脏兮兮的面纸,无神地凝视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把我的纯情当成什么了?真惨!真的很惨!老哥的动
作竟然这么快。你犯规!”
然而,世史夫哥哥的抗议不过是小事一桩,在场众人也只是跟着苦笑,当作玩笑话地置若罔闻。严重的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
舞姊姊突然使劲往桌上一拍,猛然站起身来。在一旁的我们,不知所借地僵在原地。瑠奈姊姊手上的耳环,也因为惊吓过度而掉落在桌上。
“讨厌啦!讨厌!讨厌!讨厌!什么嘛!太过分了!”舞姊姊像是发起脾气的稚儿,哭着大声叫嚷,抓起碗盘就往地上摔,瓷器碎裂声与她的尖叫声同时在空中交错混杂。“这样太过分了!过分!过分!过分!”
“怎么了?怎么了吗?姊姊?”瑠奈姊姊胆怯地弓起身子,意识到眼前似乎危险万分,所以不由自主地身体后倾:她心想,若要让姊姊镇静下来,却又必须挺身而出,在这种情形下,她显露出为难的神情。“姊姊!怎、怎么了嘛?啊啊……啊啊。盘子,都碎了啦!”
“我才不管盘子怎样!”舞姊姊爬上桌子,甩了瑠奈姊姊一巴掌。舞姊姊的体重使桌子倾斜,摇摇晃晃,食器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你这个……这个……”
“别、别这样,别这样子呀,姊姊。”瑠奈姊姊被揪住头发,这次换成她出声哭泣,仿若割裂玻璃的高音,从喉咙进了出来。“你别这样呀!不要!痛!痛!好痛啊!”
“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哪!”舞姊姊尖声大叫,朝着妹妹的颧骨狠狠敲了过去。她张开手指,像是要将她的眼珠给挖出来。眼前的情况,让我难以想像这世上竟会有如此凄惨的景象。“要是你死了就好了!你这个贱女人!死了最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好痛啊!姊!别这样!住手、住手、快住手!痛痛痛!”
“住、住手!喂!住手!”世史夫哥哥总算冲到餐桌前方,整个人扑向舞姊姊,将她从瑠奈姊姊的身上拉开后,双手从舞姊姊的腋下穿过去,从后面勒紧她,暂时将她给制住了。“不是要你住手吗?小舞!你怎么了?喂!别这样!喂!别再这样了!”
“快停手!喂,瑠奈。”富士高哥哥也拼命地把留荣姊姊从舞姊姊身上拉开。当舞姊姊被制住而动弹不得时,她借机扑了上去抓住舞姊姊。两个姊妹谁也不想让谁。“已经叫你停手了!喂!冷静!冷静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吗?这是在做什么?”听见吵闹声的胡留乃阿姨走进餐厅,摆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居子太太也尾随而来。“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这笨蛋!”瑠奈姊姊应该是没听见胡留乃阿姨的斥责,在咒骂着舞姊姊的同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笨蛋!笨蛋!你脑子烧坏了吗?什么嘛!你去死最好啦!”
“住口,瑠奈!”胡留乃阿姨觉得她骂得太过火,而少见地发出尖锐的愤怒声。“你对姊姊说了什么?”
“那是因为这家伙太过分啦!是她先动手的,我明明就没做什么。我又没有错。不是我的错!”
“真是的,都已经几岁的人了,你们两个半斤八两啦!”哑口无言的胡留乃阿姨挥挥手,扔下她们不管,似乎是表示如果要吵架,就随她们去了。只是要吵要打就给我出去外面打,她做出手势暗示她会把她们都赶出去。“两个都长大成人了,还这么幼稚。不好意思啊,居子太太,要麻烦你收拾了。”
“啊,啊,不,那个……”世史夫哥哥在我们之中,是最细心体贴的,他慌张地从正打算清扫食器碎片的居子太太手中接过扫把跟畚箕。“由我们来打扫就可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真的很不好意思,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
槌矢先生和友理小姐稍后才赶到这里,妈妈和叶流名阿姨也往餐厅方向匆匆赶来,唯独外公没有现身。或许是因为主屋的阁楼房那边听不清骚动的声音吧!紧张赶来的妈妈,询问世史夫哥哥方才的骚动是怎么回事,只见他以坚决强硬的态度掩饰着说:“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发生,已经结束了,结束了啦!”
“你真奸诈呀!瑠奈。”舞姊姊的这一句话,让缓和的气氛再度凝固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老是只有你占尽便宜?老是这个样子。凭什么只有你受宠?为什么?为什么?你和我有哪里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说啊!”说话的内容虽然是针对妹妹,但舞姊姊被眼泪濡湿的双眸,打从一开始就明显地凝视富士高哥哥。虽然舞姊姊说了这些话,其实,她根本不是对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说,而是陷入了自言自语的状态。她似乎关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并且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任谁都能一眼明了,她有着令人生畏的阴森个性。“哪里不一样?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到底是哪里呀?”
舞姊姊步履蹒跚,咳嗽着走出餐厅。叶流名阿姨喊着要她等等,担忧地追上前去。舞姊姊却大叫:“不要跟过来,走开!”喊叫声在走廊上回响。
瑠奈姊姊总算明白姊姊发狂的原因,顿时变得六神无主,呆然地望了望富士高哥哥之后,凝视着姊姊消失的方向。
“也就是说……”胡留乃阿姨虽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大概明白了事发原因。她望着富士高哥哥的神情,像是事不关己地取笑着他。“钟之江家的这对姊妹是因为富士高而针锋相对吧?嘿嘿!真是看不出来呀!富士高,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受欢迎?”
“对呀!老哥!太狡猾罗!”世史夫哥哥收拾着食器碎片,满肚子牢骚。虽然装出开玩笑的口气,却无法隐藏他大受打击的事实。“也就是说,小瑠奈和小舞都迷恋着老哥吗?真是意外!我完全不知道耶!其实我一直都是个好男人啊!”
“年轻女孩不明白你有什么优点。绝对是这样。”世史夫哥哥听了这句话,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胡留乃阿姨在笑着说出这句话安慰他之后,便走出餐厅,居子太太也紧随在后。槌矢先生和友理小姐当下做出判断,认为在这种情形下,他们还是别在场比较好,点头示意后便默默离去。瑠奈姊姊偷偷看着富士高哥哥的表情与动作,不过在妈妈无言的压力下,最后也不得不离开了餐厅。
“你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似乎是在等待其他外人离开,妈妈将脸凑近哥哥们,开口说道。“难道……虽说不太可能……你们该不会真的被她迷住了吧?被叶流名那个笨女儿给迷住了,而且还两个一起……”由两位哥哥的模样看来,他们并不打算否认,妈妈的怒火愈发炽盛。“笨……你们是笨蛋吗?你们两个真是……都几岁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只要对方长得漂亮一点,你们就鬼迷心窍啦?难道不觉得自己很没用吗?好好擦亮你们的眼睛!”
“可是,妈妈,”按照惯例,这时还敢顶嘴的,绝对是世史夫哥哥,而当妈妈开始发牢骚时,富士高哥哥就会闷不吭声。“不管是我或是老哥,只要有其中一人跟小瑠奈结婚,你都应该会乐意接受才对呀!”
“你、你说什么?世史夫,你到底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世史夫哥哥将方才由瑠奈姊姊那里听来的想法,当成是自己老早就这么盘算了一样,得意洋洋地说了出来。“大庭家的儿子和钟之江家的女儿,如果能结合在一起,两家之间的感情不就能变得和睦吗?假如又生了曾孙,外公也会感动不已。或许会希望让同为孙子的夫妇继承渊上家呀!这件事情简直就是上上策啊!”
“别说假话了,事情如果这么容易解决,人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妈妈虽然抱持反对意见,但似乎对世史夫哥哥的主张(严格说来,这原本是我的主张)也颇能认同,因而露出动摇神色。她是在算计着,在目前的情况下,与其被极槌矢先生及友理小姐这些外人取走所有财产,倒不如与妹妹和解,同心协力地合作下去。“总之,你们两个都给我振作一点,别再色欲意心了。还有Q太郎你也是,不要愣头愣脑地张着嘴巴,一副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真是一头露水,在这个时候,妈妈为何突然把矛头指向我,牵连到我的身上来。“你也一样,有一天也会遇到这个问题。届时,如果你被女人的外表骗了,那可就糟了!要好好培养监赏女人的眼光。听懂了吗?如果不这么做,你一辈子都会后悔莫及。”
所谓的后悔莫及,是在讲像爸爸一样吗?我虽然想说出这句话反讽回去,但这样一来,或许会让渐趋平静的事态再度变得复杂起来,所以我选择沉默以对。妈妈离去后,没多久,富士高哥哥也离开了。从他离开的方向来判断,应该是往瑠奈姊姊的方向追了过去。世史夫哥哥略做思考后,耸了耸肩,回到餐桌前继续用餐。先前的骚动让桌上的盘子飞了出去,他切起盘子里的烤鱼放入口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对哥哥的这种行为感到吃惊又钦佩。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原本应该放在桌上的物品不见了,也就是——瑠奈姊姊的耳环。先前因为舞姊姊的暴行,瑠奈姊姊在惊吓之余,将它掉落在桌上。之后应该没被捡起才对,因为当时瑠奈姊姊根本没那种闲功夫。照理说应该是如此,但是却不见它的踪影。到底是跑去哪里了?该不会在舞姊姊跳上桌子掌掴瑠奈姊姊时,不小心掉到地板上了吧?我一边思考,一边试着找
寻,却到处都找不到。世史夫哥哥见到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的我,开口问道:“你这家伙在做什么呀?”
我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我不知道该如何具体描述,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不祥,只觉得莫名不安。我心想,或许稍微转换心情会比较好。我打算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于是由开着暖气的宅邪,缓缓走到中庭。外头的冷空气冻结了肌肤,我紧揪着无袖短外褂的两侧,在中庭散步。
富士高哥哥和瑠奈姊姊到哪里去了?我突然在意起这件事。原本是打算今天要紧跟在两人身后,却因为骚动的缘故而分心,稍微不留神,就与他们失散了。
可能又到别馆去了……忽然想到这件事的我,虽然心里不希望这样,但还是从窗户朝着别馆的方向窥视。他们两人果真在里头,样子看起来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失望。他们并没有沉溺在风花雪月之中,反而像是在讨论什么要事,表情十分严肃。我想应该是在谈论有关舞姊姊的事。
总之,这真是再好也不过了。我只要看守着别馆人口,就能监视富士高哥哥和瑠奈姊姊的动态。要是这样能让两人到傍晚前都不接近主屋,就能平安回避外公遇害的事件了。正当我放下心,寻找监视用的适当隐匿地点时,我的目光忽然被吸引到走廊方向。
那是舞姊姊,她正从主屋的方向往本馆走去。她的步履摇晃,有如没有重量的魂魄般缓缓飘移着,而且失魂落魄地凝望着空中。
舞姊姊为何要到主屋去……之前的不祥预感再度袭来。在大闹餐厅后,想必她打算暂时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叶流名阿姨从她后面追了过去,她身为妈妈,打算要安慰她,然而,对女儿来说,妈妈之所以这么做只会更加令她郁闷。于是她出人意表地逃到主屋的方向——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吧?如果真是这样最好。
问题在于,从舞姊姊的表情来看,她完全未从原本的激动状态跳脱出来。不仅如此,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沉淀在她周围的空气相较之前更抑郁沉重。既然这样,她又为何要离开主屋,会走到那里,不也是为了沉淀心情而躲藏吗?而她完全无视于(立在中庭正中央的我,这点也显得相当不自然。发生了什么事吗……那股不安的预感,让我焦躁不已,我等待着骚动发生。但是,等了又等,宅邸内还是万籁俱寂,丝毫没有即将发生骚动的迹象。我开始觉得,或许是我想太多了!
应该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改变了这种想法。原因在于,如果这一轮必须和前一轮的时程相同,这时叶流名阿姨就会因为发现外公的尸体,而引起一连串的骚动。但是,宅邸内仍是一片寂静。如此说来,或许会一如我当初的期许,安然无事地回避外公遇害的事件……
当我思考着这些事时,我总算发现自己出错了。在前一轮,叶流名阿姨是为了商量遗嘱的事,才进入主屋去找外公;而她会到主屋去,主要是因为留亲姊姊告诉她,说是看见外公进入主屋;因此她成了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而第一发现者,通常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这可是犯罪搜查的第一步。“如果自己是第一发现者,那就不妙了。”——对于有这种想法的瑠奈姊姊等人,叶流名阿姨当时的行动刚好让他们顺势避嫌。但在这一轮中,至少不可能是瑠奈姊姊他们杀了外公,他们并没有这种时间上的余裕,这我最清楚不过了。这么说来,瑠奈姊姊也无须刻意将叶流名阿姨引到主屋。最重要的是,阿姨现在只忧心舞姊姊,根本不可能去找外公商讨大事。
我回了本馆一趟,穿过走廊,朝着主屋走过去,通过空无一人的厨房后,缓缓爬上楼梯。
阁楼房的门是开着的,外公倒卧的身影映人了我的眼帘。外公的脸朝下,倒卧在棉被上。我量了量脉搏,发现他已经死了。与前一轮一模一样。
主要的不同处,在于这次不见蝴蝶兰花瓶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一升装的清酒酒瓶。仔细观察瓶身,便可发现表面沾着白发以及类似血迹的物体。看这样子,这东西可能被用来殴击外公的头部。
另一个不同处在于,外公的姿势虽然与先前相同,左腕压在腹部底下,右手揪着榻榻米。不过,有个物体掉落在他右前方的地板上,那是个浅土黄色印章形状的物体——瑠奈姊姊的耳环。
我跑下楼后,朝着本馆的方向奔去,脑筋突然一片空白。一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走到友理小姐的房前。就在我正要敲门时,友理小姐打开门出现了。她圆瞪双眼,望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似乎想问我有何来意。
“警察……”我终于说出来了。“请叫警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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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6:这句世史夫哥哥之所以会听错,是因为日文当中的表示法,灵光一闪为( hirameichatta),刚好和比目鱼的日文(hirame)相同之故。